《[电锯人] 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你身边》 第1章 初遇 早川秋在出发前,依照惯例进行冥想,感受着体内所剩无几的生命力正作为与诅咒恶魔契约的代价缓慢燃烧。他清晰地知道未来恶魔正在他的右眼中,等待着见证那个它预言过的、凄惨无比的结局。 每一个任务都可能是最后一个,因此,严谨是必要的。 课里为他指派了一名临时搭档。指令来自玛奇玛小姐本人,内容异常简洁:目标人物,女性,年龄约16-18岁,黑发。其存在对本次侦查行动具有关键价值,需“引导并保护”其参与本次对特定恶魔的侦查行动。指令中没有说明原因,也没有提及她的能力。然而,一个莫名的、如同程序预设般的“认知”扎根在早川秋的脑海里——他知道这个女孩是特殊的,她的存在对任务“不可或缺”。这种感觉与未来恶魔的低语不同,它更类似于一种不言自明的公理,来源不明,却不容置疑。 他在一条僻静的巷口找到了档案照片上的人。她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像是一个误入代码世界的乱码。 “早川秋,公安对魔特异4课。”他出示证件,语气是经过无数次任务磨砺后的平静,带着一丝因生命短暂而产生的急躁,“根据公安的直接指令,你将作为我的临时搭档参与本次行动。请跟我来。” 照片上的女孩转过头。出乎早川秋所料,她脸上完全没有预备队员的紧张或敬畏,只有全然的、仿佛听到天方夜谭般的错愕。 “……哈?任务?我?你谁啊?命令我干嘛?” 早川秋的眉头蹙起。他习惯于恶魔的咆哮与人类的恐惧,却对这种彻底的、脱离脚本的反应感到棘手。这不是反抗,而是……一种根本性的认知脱节。 “这是公安的命令。”他加重了语气,试图用权威将脱轨的对话拉回正轨,“你的配合是必要的。” “我不干!” “这由不得你选择。”早川秋上前一步,他的影子笼罩住她。他没有拔枪,公安的纪律不允许,但长期与恶魔搏杀所积累的压迫感,本身就如同实质。“如果你拒绝合作,我将采取强制措施带你返回课内进行说明。” “……不要!你有本事就打我呀,笨蛋!” 这句毫无逻辑、近乎儿戏的挑衅,让早川秋感到一阵荒谬的无力感。他面临的似乎不是一个潜在的威胁或盟友,而是一个无法用现有规则理解的混沌体。他右眼中的未来恶魔似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嗤笑。 他最终没有动手,而是利用体能和战术上的绝对优势,轻易地制住了她试图逃跑的动作。 “希望你之后能配合理解。”他将这句话作为对这套流程的总结,更像是对自己必须执行这种模糊任务的一种交代。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爆炸声——任务原定的目标恶魔提前出现了。早川秋瞬间做出决断,他必须优先处理那个明确的威胁。他松开手,深深看了一眼女孩,转身,几个利落的跳跃,身影消失在巷口,奔赴那个符合他认知的、“真正”的战场。 巷子里骤然安静下来。 女孩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手腕上还残留着被他紧紧钳制过的、火辣辣的触感。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离开前那句冰冷的“希望你之后能配合理解”。没有解释,没有道歉,只有理所当然的指令和不容反抗的执行。直到早川秋的身影彻底消失,那强撑着的力气才瞬间抽离。 她呆呆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巷口,大脑像被抽成了真空。过了好几秒,几个零碎的音节才从她因恐惧而发紧的喉咙里挤出来,轻得几乎听不见: “……来真的啊……”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仿佛她的认知系统在艰难地重启,却最终因为过载而失败。她猛地抬起那只被攥出红痕的手,用力揉了揉眼睛,仿佛想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最终却只吐出一句混杂着巨大困惑和后怕的喃喃自语: “……搞什么……” 她不知道,这场源于一个“来源不明的指令”和“无法解释的认知”的遭遇,只是巨大漩涡的开始。她更不知道,在未来的血与火、支配与牺牲的尽头,会有一个声音,穿透所有绝望,对那个曾将她推向命运的男人许下承诺: 【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你身边。】 第2章 伪常 处理完街角那个制造爆炸的恶魔,早川秋回到了那条僻静的巷口。那个女孩还蜷缩在原地,抱着膝盖,头埋在臂弯里。听到脚步声,她猛地抬头,眼中混杂着恐惧、愤怒和一丝残留的倔强。 早川秋在她面前站定,没有伸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需要重新评估。一个能在恶魔引发的骚乱附近保持原地不动(哪怕是出于惊吓)的女孩,要么是吓傻了,要么……就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站起来。”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少了几分之前的命令感,多了些审视的意味。 女孩警惕地照做了,身体紧绷。 早川秋没有靠近,而是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个造型奇特的能量扫描仪。他启动装置,发出细微的嗡鸣,围绕她缓缓走了一圈。 仪器的指针稳稳地停在基线位置,没有任何波动。没有契约的残留气息,没有恶魔之力的共鸣。 早川秋停下了动作,看着扫描仪,沉默了。 他脑海中那个“她具有关键价值”的、来源不明的认知,与眼前冰冷仪器显示的“普通人类”结果,产生了尖锐的矛盾。是仪器故障?还是……指令本身就有问题? 他选择相信仪器。或者说,他选择相信更可验证的现实。一个被误卷入的普通市民,最好的处理方式是让她远离危险,回归日常。 他关掉扫描仪,将其收回包内。 “你可以走了。”他说道,语气是公事公办的结束语,“刚才的事,是任务需要。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这对你的安全有好处。”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补充了一句,这句话更像是一种告诫,而非关心: “最近这一带不太平,尽量别在偏僻地方独处。”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准备离开。他的任务报告里会写明“目标人物经检测无异常,已按规程遣散”。至于那个来源不明的“关键价值”认知,他会将其归咎于一次罕见的信息误判或自己的精神疲劳。 “等等!”女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就这样?你们公安……都是这样莫名其妙把人抓来,说一句‘任务需要’就完了吗?!” 早川秋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是的。”他回答,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然后,他迈开步子,径直离开了巷子,将她和她所有的困惑与愤怒,一并留在了身后。 女孩独自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冷漠的背影消失,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仿佛只是被一阵名为“公安”的狂风卷起,又被随意地抛回原地。 -- 几天过去了。早川秋试图将那个巷子里的插曲、那个女孩以及那份来源不明的“关键价值”指令从脑海中彻底清除。他将那次事件归类为一次罕见的工作失误,并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那些明确的、可验证的恶魔威胁上。 然而,东京似乎变得小了些。 在一家便利店外,他买完烟转身,差点撞上一个人。正是那个女孩。她手里抱着一袋面包,看到他时明显吓了一跳,像受惊的猫一样猛地向后缩了一步,眼神里混杂着未散的惊恐和一丝新的、复杂的情绪——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探究?甚至带着点难以理解的怜悯。 早川秋下意识地想说点什么,或许是再次为那天的粗暴道歉,或许只是点点头。但那女孩已经迅速低下头,抱着面包匆匆走开了,仿佛他是某种瘟疫源。 又一次,在他结束夜间巡逻,踏着月色返回公寓的途中,在一个路灯昏暗的街角,他看到她独自一人坐在花坛边缘,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发呆。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这次她没有立刻躲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走近,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愤怒,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早川秋无法解读的东西。 他放慢了脚步,几乎要停下来。他想问她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在这附近,想告诉她深夜独自在外并不安全——不仅仅是因为恶魔。但女孩在他开口之前,已经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虚无的街道,用沉默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早川秋最终什么也没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能感觉到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背上,直到拐过街角。 这些偶遇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早川秋习惯性保持平静的心绪上。他开始不自觉地在人群中搜索那个单薄的身影,一种模糊的、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在意感悄然滋生。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出于一名公安成员对可能再次卷入危险的普通市民的责任感。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那個熟悉的破旧公园。黄昏时分,他鬼使神差地又走了进去,果然在那张长椅上看到了她。她依旧蜷缩着,但这次,当他走近时,她没有露出惊恐,只是用一种疲惫而了然的眼神看着他,仿佛早就预料到他的到来。 早川秋在她身边坐下,隔着一小段距离。沉默再次蔓延,但这次的沉默与巷子里那次不同,少了几分对抗,多了几分沉重。 “你……”早川秋率先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似乎总是一个人在外面。” 女孩没有看他,小声嘟囔着:“……又没地方可去。” 早川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他想起她那晚在街角发呆的样子。“最近这一带不太平,”他重复了之前说过的话,但语气不再仅仅是告诫,“恶魔……比普通人想象的更危险。” “废话!”女孩猛地转过头,脸上写满了“这还用你说”的不耐烦,“我当然知道危险!所以我才会躲着它们!谁想莫名其妙就死掉啊!” 她的反应直接得近乎粗鲁,却异常真实。早川秋根据过往的经验判断,这只是一个普通人在面对超自然威胁时最本能的恐惧和自保。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那种奇怪的矛盾感再次浮现——她表现得如此怕死,眼神里却总有一种无处可去的漂泊感,以及一种……不合时宜的、对危险的“知情”。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入他的脑海:如果放任她这样继续流浪,以她那点可怜的自保意识和无处可去的现状,结局几乎是注定的。她会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就像……他记忆中那些模糊的、被恶魔夺走的亲人面孔一样。 这个联想让他的心脏传来一阵熟悉的紧缩感。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排斥着这个结局。作为恶魔猎人,他见过太多无谓的死亡。保护民众是他的天职,而此刻,这个“民众”正以一种极其具体和麻烦的形式坐在他面前。 同时,一个更冷酷、更符合他职业身份的想法也随之浮现:她对恶魔的了解,她这种异于常人的“敏锐”,或许在战场上是一种天赋。课里最近人手确实紧张,每一个有潜力的人都应该被纳入体系。这既是对她的一种“保护”,也是对战力的一种“有效利用”。 同情与职责,感性与理性,在这一刻混合成了一种复杂的冲动。 “那么……”一个想法在他脑中成型,他试探性地开口,“如果你真的如此清楚恶魔的危险,或许……你可以考虑加入公安。至少在这里,你能获得保护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只能被动地躲避。” “加入公安?当恶魔猎人?”女孩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建议,眼睛瞪得溜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要!绝对不要!那岂不是死得更快?!我才不要冲上去跟那些怪物打架!我不想白白送死!” 她的拒绝干脆利落,理由简单直接——怕死。这反而让早川秋觉得……正常。比他预想的任何复杂理由都更符合一个普通女孩的反应。 他试图说服她:“但拥有力量,总比没有力量更安全。而且,如果你也希望恶魔消失,为了一個更和平的世界……” “我当然希望恶魔全都消失!”她打断他,语气激烈,带着一种深切的、几乎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厌恶,“我每天晚上都希望一觉醒来,世界上再也没有恶魔了!” 她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明亮,那光芒并非希望,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 “但是可能吗?!”她的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手臂无力地挥了一下,“它们那么强!强得离谱!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你们公安打了这么久,它们不还是到处都是?靠我一个人加入又能改变什么?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早川秋想反驳,想告诉她集体的力量,想诉说战斗的意义。但女孩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的语速再次加快,仿佛被某种急切的情绪推动着,要将堵在心里的话全部倾倒出来: “而且……而且我觉得,恶魔根本就没打算把人类全杀光。” 这个转折让早川秋一怔。 女孩没有看他,目光投向远处虚空,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她观察到的、显而易见的事实:“它们要是真想灭绝我们,以它们某些存在展现出的力量,早就该动手了。为什么没有?因为它们‘需要’我们活着。” “需要?”早川秋皱起眉。 “对!需要!”女孩转回头,眼神变得异常锐利,之前的恐惧和无力感仿佛被一种更强烈的、想要揭示什么的冲动取代了,“就像……就像鱼需要水!恶魔需要的是我们‘知道’它们,‘记得’它们,‘害怕’它们!” 她的比喻简单粗暴,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它们都有名字,对吧?所有的恶魔都有名字……这些‘名字’是什么?是我们给它们贴的标签!是我们对它们的‘认知’!”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激动,“如果没有人去认知,去命名,那这些东西还算什么‘恶魔’?!它们还能以这种形态存在吗?!” 看着他明显不认同的表情,女孩的耐心彻底告罄,语速快得像扫射的机枪:“笨蛋!你还不明白吗?想想看!枪之恶魔!永恒恶魔!它们都有名字!这些名字是谁在叫?是谁在怕?是谁在记得?!是我们!是人类!” 她逼近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早川秋的胸口:“没有人,就没有名字!没有名字,就没有恶魔! 它们依靠我们的认知活着!就像鱼需要水!你把水抽干了鱼才会死!你们公安不过是在跟水里的鱼打架。就算打得水花四溅,但水还在,鱼就永远在!” 这个比喻如此粗陋,却又如此一针见血,让早川秋瞬间僵住。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立刻找到有力的言辞来反驳这个看似荒谬的逻辑。 女孩根本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她的攻势如同潮水般接踵而至,直接将她真正想说的话,用最尖锐的方式抛了出来: “所以!如果有一个恶魔,它特别聪明,它不想只是在‘水’里当一条被追打的‘鱼’呢?它想控制这片‘水’,想看着水里的其他鱼为它厮杀,想成为这片水域本身呢?!” 她的眼睛死死盯住早川秋,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那它最好的藏身之处是哪里?” “不就是那个号称在‘保护水源’,实际上在‘管理水源’的组织内部吗?!” “不就是你们公安吗?!”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早川秋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燃烧着真相火焰的、毫无畏惧的眼睛。她的话语,她那套关于“名字”和“认知”的诡异理论,与她此刻指向公安内部的尖锐指控,完美地衔接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他无法瞬间击破的、令人胆寒的逻辑闭环。 这个女孩……她不是在胡说八道。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揭示一个他从未敢去想象的、黑暗的可能性。 而他,被迫站在了这个可能性的边缘,向下窥视。 -- 女孩关于“公安内部可能有恶魔”的言论,像一颗有毒的种子种进了早川秋的脑海。尽管早川秋表面上被她的态度激怒,但其尖锐的可能性依旧刺破了他忠诚的外壳。一种职业性的警惕促使他不能完全无视这种(虽然听起来疯狂的)安全隐患。他是一位尽职的恶魔猎人,排查威胁是他的天职。 然而,在他的潜意识深处,一道坚固的防线早已设立:无论调查指向谁,都绝不能、也绝不会与玛奇玛小姐产生关联。那个念头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于是,他动用了一些权限,暗中调阅了近期的异常任务报告、人员伤亡记录以及一些未经证实的目击线索。他写了一份措辞谨慎、逻辑严密的报告,指出根据部分线索交叉比对,不能完全排除有高阶恶魔或魔人利用公安体系作为掩护的可能性,建议进行更深入的内部审查。 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名字”的理论,更没有提及包括玛奇玛在内的任何人。他将报告提交给了他的直属上级——也就是玛奇玛本人。这是他职责链条上的一环,他认为是理所应当的流程。 几天后,玛奇玛将他叫到办公室。她拿着那份报告,脸上依旧是那副令人安心的、略带疏离的微笑。 “早川君,你的这份报告我看过了。”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点着纸面,“你很尽职,能够保持这样的警惕性非常好。不过……” 她抬起眼,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感:“这些线索缺乏决定性的证据,更多的是一些巧合与推测。目前课里的人力资源非常紧张,重点还是放在外部明确的恶魔威胁上。内部审查……暂时没有启动的必要。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早川秋垂首:“是,玛奇玛小姐。”他心中有一丝淡淡的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看,玛奇玛小姐做出了理性而正确的判断,是他多虑了。他几乎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将那点疑虑彻底压下。 然而,就在报告被驳回后不久,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出现了。如同阴影中的毒蛇,冰冷而黏腻。经过几次高强度的反追踪,他终于在一条暗巷里将一个神色仓皇的男人按在墙上。 “说!谁指使你的!” 早川秋的声音带着恶魔猎人特有的凛冽杀气。被死死按在墙上,那人在极度的恐惧中崩溃了:“是…是枪之恶魔!它给了我钱…让我盯着你!汇报你的所有动向!” “枪之恶魔”这四个字,像一记无声的惊雷,在早川秋的脑中炸开。 按照常理,这应该是他梦寐以求的线索。是支撑他活下去、不断变强的唯一执念。仇敌的名字终于再次浮现,他理应感到血脉贲张的狂怒,或是狩猎开始的兴奋。 但此刻,充斥他内心的,却是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异样感。兴奋与狂怒罕见地缺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庞大、更刺骨的寒意。 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偏偏在他提交了那份关于“内部可能有恶魔”的报告之后,这个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位于外部威胁顶点的恶魔,会突然派人来监视他? 这两个独立的事件——他触及内部风险的报告,与外部的枪之恶魔——像两条本不该相交的线,在此刻突兀地、强制性地被扭结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他脊背发凉的可能性。 他带着这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再次见到了公园里的女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尾随事件告诉了她,仿佛她已经成为他处理这类“异常”信息的唯一渠道。 女孩听完,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这不明摆着吗”的表情:“你觉得为什么枪之恶魔会知道你调查公安里另一个恶魔的事?” “我不知道。”早川秋烦躁地说。 “你怎么会不知道?”女孩瞪大眼睛,觉得他不可理喻,“你之前不是写了报告,说公安里面可能有恶魔吗?” “是又怎么样?” “那不就是了!”女孩用一副“你这都不懂”的语气,大声又直接地说,“你写了报告,然后就被尾随了!肯定是公安里面的恶魔看到你的报告,生气了,就告诉枪之恶魔来打你!” 这过于简单、近乎儿戏的逻辑,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早川秋混乱的脑海。 “……报告是交给我的直属上司的。”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对啊!”女孩用力点头,觉得他终于跟上思路了,“就是你的上司看的!所以就是你的上司告诉枪之恶魔的!你的上司就是那个恶魔!” 她没有任何迂回,就这么直愣愣地、大声地把那个最可怕的结论喊了出来。 “你的上司是玛奇玛!”她最后补上一句,完成了这个在她看来简单无比的推理。 “你胡说!!!” 早川秋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瞬间炸毛,声音因愤怒和某种被戳破的恐慌而拔高。他可以接受她奇怪的见解,甚至暗中调查,但绝不允许她如此轻率、如此恶毒地污蔑他心中最重要的人。 “玛奇玛小姐不是!她救过我!她怎么可能是恶魔!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就在这里乱说!” 他看着女孩,希望从她脸上看到一丝心虚或慌乱,但他只看到了一片纯粹的“你为什么不明白”的焦急和固执。 “我怎么乱说了!”女孩也提高了音量,觉得他简直顽固不化,“就是她最先看到报告的!就是她最有可能是恶魔!你明明都知道了!你为什么不肯承认!” “我没有知道!我不承认!因为那不是真的!”早川秋低吼着,上前一步,气势逼人。 女孩被他吓到了,缩了一下,但嘴上依旧不服输地、带着哭腔喊出了最后一句:“你就是喜欢她!所以你是个笨蛋!大笨蛋!” 说完,她用力推了早川秋一把(虽然根本没推动),转身就跑,边跑边用手背擦着眼睛,很快就跑远了。 早川秋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他被她那句“你就是喜欢她”彻底激怒了,因为这某种程度上是真的,而这让他感到无比的狼狈。夕阳彻底沉没,寒意侵袭而来。他用愤怒掩盖了内心深处那被她的“直球逻辑”击中的、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 她的话那么幼稚,那么不顾场合,那么没有技巧。 却偏偏……让他无法彻底反驳。 他站在逐渐浓郁的夜色里,第一次感到自己所坚信的一切,那由玛奇玛小姐、由公安体系构筑的世界,仿佛脚下坚实的地面,悄然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而缝隙之下,是他不敢直视的、冰冷的黑暗。 第3章 裂痕 距离公园长椅那次不欢而散,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早川秋试图将那个女孩和她那些荒谬的言论彻底抛在脑后,将自己重新埋入繁重的任务和与电次、帕瓦吵闹的日常中。然而,那份被强行植入脑海的怀疑,如同潜伏的病灶,在不经意间便会隐隐作痛。右眼中的未来恶魔似乎看穿了他心底的混乱,在阴暗处呵呵冷笑。 就在他几乎要成功说服自己那一切只是幻觉时,那个身影再次不期而至。 他刚结束一个简单的区域巡查,正走在返回公寓的路上,就在街角的自动贩卖机旁看到了她——那个女孩。她正弯腰取出罐装咖啡,听到他的脚步声,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直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之前的愤怒,也没有后来的绝望,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烦人的家伙,你还活着啊。”她先开了口,语气干巴巴的,听不出是庆幸还是讽刺。 早川秋停下脚步,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莫名一紧。“几天没见,还是这么嘴欠。”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冷淡,“怎么,这次又想干什么?” “没什么事。”女孩拉开咖啡拉环,喝了一口,视线飘向别处,“再见。” 她说着就要走,那种彻底划清界限的态度让早川秋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 “等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叫住了她,声音比预想中急促了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女孩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你说什么?” 早川秋上前两步,走到她面前,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平静的湖面下找出些什么。“别装了。”他的声音压低,带着审视的意味,“你来找我肯定是有原因的。几天前你让我去调查玛奇玛,现在又突然出现,还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很难不让人怀疑你的目的。” “目的?”女孩终于正眼看他,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我有没有目的,现在还重要吗?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你根本就不愿意怀疑玛奇玛,不是吗?” 她的直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轻易剖开了早川秋试图维持的镇定。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无法反驳这一点。他确实……不愿意。 “……抱歉。”这个词艰难地从他口中吐出,他移开视线,声音低沉下去。一股莫名的烦躁与自我厌恶在他胸腔里搅动。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你似乎知道一些关于玛奇玛小姐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可能会对我产生影响。”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明显的犹豫和挣扎,尽管这挣扎更多地是为了维护自己内心那座以“复仇”为唯一目的而搭建起来的、脆弱的建筑。 他不敢深究,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玛奇玛小姐给予的道路和目标,是他复仇的唯一坐标;他对她那不容置疑的信任,更是他能一步步走下去、不至于在仇恨中彻底迷失的基石。如果连这基石都开始动摇…… “不想知道?”女孩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又最可悲的话,“不知道就万事大吉了吗?把头埋进沙子里,危险就不存在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失望,“你不想怀疑玛奇玛,不就是因为她是你所谓的‘救命恩人’吗?!可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还记得她是怎么救你的吗?!具体的细节,哪怕一个画面?!” 早川秋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微微发白。那段记忆……依旧是模糊的温暖光辉,具体的过程如同被水浸过的墨迹,一片混沌。 看着他明显动摇的神色,女孩像是终于抓住了最终的证据,语气变得又快又急,如同连珠炮般轰击着他摇摇欲坠的防线: “你不记得!电次也不记得!其他人呢?他们记得吗?你们公安里所有认识玛奇玛、口口声声说她救了他们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他们谁能说清楚玛奇玛到底是怎么把他们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全都是一笔糊涂账!这正常吗?!一个两个是巧合,所有人都这样,还是巧合吗?!” 早川秋的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震惊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她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公安内部的人员情况?!这种远超一个普通女孩所能知悉范围的信息,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了他。 “你……”他猛地盯住她,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充满了警惕和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你到底是怎么……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的?!” 面对他凌厉的质问,女孩脸上的激动和愤怒却像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近乎解脱般的平静和疲惫。她看着早川秋,看着这个被困在忠诚与怀疑夹缝中的男人,仿佛在看一个注定无法被唤醒的梦中人。 她轻轻地,几乎是用一种叹息般的语气,说出了那个她早已知道不会被相信,却也是唯一的真相: “因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没有激起早川秋预想中的更多震惊或追问,反而换来了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嘲讽和彻底不信任的冷笑。 “呵。”早川秋扯了扯嘴角,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疏离,“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 他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为了圆谎而编造出更加荒谬故事的骗子。所有的动摇、所有的疑虑,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过于离奇的“真相”给冲淡了。他宁愿相信她是别有用心,或者精神失常,也无法接受这种超越他理解范畴的解释。 女孩看着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冷笑,最后一点微弱的期望也彻底熄灭了。她不再愤怒,也不再试图解释。 “那你就去相信你的玛奇玛吧。”她轻声说,重复了那句诀别的话语,然后不再看他一眼,握着那罐冰冷的咖啡,转身,汇入了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这一次,早川秋没有再去追。 他站在原地,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被愚弄的愤怒,有无法验证的疑虑,也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东西的空落感。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又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他强迫自己相信这一点。 然而,那句“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连同之前所有关于名字、认知、集体失忆的指控,却像无法驱散的幽灵,在他心底最深处,悄然扎根。 -- 公寓里弥漫着咖喱的香气。早川秋刚把炖得烂熟的牛肉和胡萝卜盛进盘子,电次和帕瓦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到餐桌旁,为了一块最大的肉吵得不可开交。 “那是我的肉!” “是老子先看到的!笨蛋电次!” 早川秋无奈地叹了口气,正准备出声制止,放在茶几上的行动电话却突兀地响了起来。特殊的铃声让他神色一凝——是玛奇玛小姐的专线。 他立刻放下锅铲,快步走过去接起电话,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恭敬:“喂,玛奇玛小姐,有什么任务吗?” 听筒里传来玛奇玛一如既往平稳而温和的声音,但内容却让早川秋的心跳漏了一拍: “早川君,最近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女孩子,似乎知道很多恶魔的事情。我想拜托早川君把她带回来问问话,可以吗?” 她顿了顿,语气轻松地补充道,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似乎见过早川君,早川君把她带回来没什么难度吧。” 一个模糊的身影瞬间在他脑海中浮现——那个在巷子里被他检测过的、在公园里与他争辩的、言辞古怪却异常执拗的…… 玛奇玛小姐的描述精准地指向了她。为什么玛奇玛小姐会知道她的存在?还特意下达指令?那个女孩所谓的“知道很多恶魔的事情”,难道不仅仅是他以为的疯话吗? 他犹豫了一下。那个检测结果普通的麻烦对象……而且,刚刚才发生过不愉快的争执…… 但这是玛奇玛小姐的直接指令。 “我知道了,玛奇玛小姐。”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服从,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我会把她带回来的。” “谢谢早川君,”玛奇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令人安心的笑意,“早川君真是我可靠的朋友,有早川君在我很安心呢。” 这句夸奖让早川秋耳根微微发热,刚才那丝犹豫瞬间被冲散了些许。“哪里哪里,玛奇玛小姐过奖了。” “那就这样吧,早川君。尽快把她带回来问话。” “是。” 电话挂断了。 早川秋放下电话,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还在为肉块厮打的两人。“你们两个,先自己待着吧,我有任务要出去一下。” “诶——秋你好狡猾!又要去执行什么酷酷的任务了吗!”电次不满地嚷嚷。 “小辫子头!记得给本大爷带布丁回来!”帕瓦趁机把最后一块肉塞进自己嘴里。 -- 公寓的喧嚣被甩在身后,早川秋驾驶着那辆不起眼的公务车,融入东京夜幕下流淌的车河。玛奇玛小姐的指令在他脑中回响,清晰而不容置疑。那个了解许多恶魔的事情,神秘的女孩……他试图将公园里那个执拗的身影与“需要带回问话的目标”重叠,心中却莫名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他将其归咎于任务前的例行专注。 他将车停在离那个破旧公园不远的路边。夜色已深,街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行人稀疏。几乎没费什么功夫,他就在一个便利店外的街角看到了她。她正靠在墙上,仰头看着夜空,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早川秋推开车门,大步走了过去。他的身影切割了光晕,投下的阴影笼罩住她。 女孩察觉到光线变化,猛地回过神。当看清来人是早川秋时,她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瞳孔因惊惧而收缩。她像一只被天敌盯上的小兽,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脊背却抵住了冰冷的墙壁。 “你……”早川秋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公事公办的冷静,“就是玛奇玛小姐提到的那个女孩?”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丧钟。女孩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充满了“终于来了”的绝望。她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她是要你……来杀我的吗?” “不。”早川秋否认,试图让语气平稳些,以免刺激到她,“玛奇玛小姐只是想请你回去问话。” “问话?”女孩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谎言,猛地摇头,声音带着哭腔拔高,“我不去!她肯定是要对我做很坏的事!因为她知道我清楚她的秘密……”话音未落,女孩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那双看着早川秋的眼睛里,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情绪。 她猛地转过身,不顾一切地沿着人行道向前狂奔,仿佛身后是择人而噬的深渊。 “别跑!” 早川秋的低喝声自身后传来。他没有立刻动用全力,只是迈开长腿快步跟上。训练有素的恶魔猎人与普通女孩在体能上的差距是压倒性的。她的奔跑在他眼中显得笨拙而绝望,鞋跟敲击地面的慌乱节奏暴露了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几步之间,早川秋已经逼近到她身后。他能看到她单薄的肩膀在剧烈颤抖,听到她带着哭腔的、破碎的喘息。 “救命!玛奇玛要杀我!”她一边跑一边尖声叫喊,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你逃不掉的。” 这句话不是警告,只是一个冰冷的陈述。早川秋再次提速,身影如同鬼魅般掠过,下一刻,他的右手已经精准地抓住了她外套的后领,力道骤然一收。 女孩的前冲之势被硬生生遏止。惯性让她向后踉跄,险些摔倒,最终被他牢牢钳制在原地。所有的挣扎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都是徒劳。 “别哭了!”他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她的脸上布满泪痕,头发因奔跑而散乱,眼神涣散,像一只被彻底击垮的幼兽。“我说了,不会伤害你,只要你配合。跟我回去见玛奇玛小姐。” 女孩被他钳制着,无法挣脱,只能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眼神涣散,仿佛已经看到了既定的结局。“她不会放过我的……她一定会杀了我的……或者……或者比死更可怕……”她哽咽着,语无伦次。 早川秋不再多言,另一只手掏出对讲机,按下通话键,目光依旧锁定着她,简洁地汇报:“目标已控制。” 很快,玛奇玛平静无波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辛苦早川君了,把她带回来吧。】 “是。”早川秋收起对讲机,重新看向女孩。或许是确认了指令,或许是看她哭得实在可怜,他的语气缓和了些许,但依旧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走吧。” 然而,这番通讯似乎彻底击碎了女孩最后的侥幸。她停止了哭泣,身体微微发抖,抬起空洞的眼睛望着早川秋,用一种近乎梦呓般、却又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平静语气说道: “她不会杀我……她不会让我死的……她要我变成她的东西……变成奴隶……我早就该知道的……我不该说出来的……” 这诡异的平静比之前的哭喊更让早川秋感到不适。他皱紧眉头,一边带着她向停车的地方走去,一边忍不住再次追问,试图驱散这萦绕不散的不祥预感:“你为什么……始终认定玛奇玛小姐是恶魔?” “因为她就是!”女孩猛地激动起来,泪水再次涌出,混合着绝望与一种奇异的笃定,“我全都知道!她的目的是电锯人!她要利用他,把整个世界都变成她想要的模样!她是……她是‘支配’的化身!是天启的骑士!” 这些词汇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女孩应有的知识范畴,带着某种宗教预言般的疯狂与震撼。早川秋猛地停下脚步,惊疑不定地审视着她泪眼婆娑却异常认真的脸。 “是真的……”女孩迎着他的目光,声音颤抖却毫不退缩,“不信你就等着看……你很快就会看到……我会‘消失’,然后变成一个全新的、感激涕零的、一个愿意为她去死的人……或者……直接死掉……” 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先知般的洞悉与待宰羔羊般绝望的眼神,回想起之前那些关于名字、认知和内部可疑的言论,早川秋心中那根名为“理性”的弦被剧烈地拨动了。他沉默了片刻,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或许是求证,或许是内心深处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想要打破这诡异预言的期望——让他做出了决定。 “好。”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我带你去找玛奇玛小姐……当面确认。”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接下来的话,轻得几乎像一句破碎的耳语,充满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 “……但愿你现在对我说的这一切,都只是在胡说八道。” “我想回家……”女孩发出微弱的、最后的乞求。 “等确认了你的话,”他移开视线,继续引路,“我会送你回家。” “回不去了……”她发出一声近乎崩溃的呜咽,声音嘶哑,“只要见到她……我就回不去了……她会‘修改’我……我会忘记一切……会真心实意地以为她是我的救世主……会心甘情愿地加入公安……为她工作到死……” 早川秋没有再回应,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带着她走向那辆标志着公安的轿车。沉默笼罩着两人,只有女孩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背景音一样敲打着夜晚的寂静。 车最终停在了那栋熟悉的办公楼前。早川秋领着她穿过寂静的大堂,走向那条通往玛奇玛办公室的、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 在那扇厚重的、光可鉴人的木门前,女孩的脚步像是被钉住了。她抬起头,看着门牌上那个名字,身体无法控制地开始发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她就在……里面……”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 早川秋在她身旁停下,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恐惧的震颤。他沉默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周遭所有的不安都压入肺腑。然后,他抬起手,指节曲起,轻轻敲响了那扇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的门。 叩门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清晰回响。 “玛奇玛小姐,”他对着门扉,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报告,“我把人带来了。” 第4章 支配 叩门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清晰回响,不像敲在木头上,倒像敲在一面巨大的鼓上,震得早川秋心头一颤。门内那片未知的领域,此刻仿佛化作实体,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请进。”玛奇玛平稳温和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一如既往。 早川秋推开门,办公室内光线明亮柔和,与走廊的昏暗形成对比。玛奇玛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边放着一摞文件,脸上是那副令人安心又带着适当疏离的微笑。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早川秋身上,随即滑向他身后那个几乎无法独立站立的女孩。 “玛奇玛小姐,”早川秋侧身让开,声音保持着下属的恭谨,“人带来了。” 就在他侧身、让出门后空间的瞬间,女孩的视线越过了他,直直地落在了办公室内的玛奇玛身上。 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她猛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濒死的绝望,死死地盯着玛奇玛,仿佛看到的不是美艳的上司,而是择人而噬的深渊巨口。 “不……不要……”她发出破碎的气音,身体沿着门框滑下去,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玛奇玛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她甚至没有因为女孩激烈的反应而显露出一丝惊讶或不悦。她只是轻轻放下手中的笔,目光温和地看向早川秋。 “辛苦了,早川君。效率很高。”她的赞许像往常一样,精准地落在他的心坎上,若是平时,足以让他耳根微热。 但此刻,这赞许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强自镇定的外壳。他亲手将她带到了这里。 “哪里,这是我分内的事。”早川秋垂首,避开玛奇玛的视线,也避开地上那团颤抖的身影。 “看起来这位小姐有些紧张。”玛奇玛的语调平稳得像在评论天气,“早川君,请给我们一点单独的空间。大约十五分钟。” 来了。直接且不容置疑的指令,与他预想中支开他的意图完全吻合。没有解释,也无需解释,这是上位者理所当然的安排。 早川秋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几乎能感觉到身后女孩投射过来的、混合着最后一丝乞求和无边恐惧的目光。他攥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发凉。 “是,玛奇玛小姐。”他没有丝毫犹豫,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他再次履行了“可靠部下”的职责,干脆利落地转身,迈步离开了办公室,并轻轻带上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咔哒。” 门锁合拢的轻响,如同一个仪式性的句号,将他与门内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一切彻底隔绝。 门外的走廊空旷而寂静,吸音地毯吞没了所有脚步声。早川秋没有去远处的休息室,他只是背靠着办公室门旁的墙壁,静静地站着。他需要留在这里,哪怕什么都听不到。这是一种无言的见证,也是他对自己内心那份疯狂滋长的疑虑所能做的、最后的、微不足道的坚持。 “大约十五分钟”——玛奇玛小姐给出了明确的时间。这短短的十五分钟,此刻仿佛被灌注了铅块,沉重而漫长。他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在这扇门后,一场无声的、针对灵魂的“处理”正在倒计时中进行。 他调动起作为恶魔猎人的全部感官,极力捕捉着门缝里可能泄露的任何一丝声响。 呼吸声?没有。 对话声?没有。 哭泣或挣扎?没有。 甚至连椅子移动的摩擦声都没有。 门内是一片死寂。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这寂静比任何凄厉的惨叫都更让人毛骨悚然。它不像是一个正在进行“标准问询”的房间,更像是一个……坟墓。一个在认知层面进行无声处决的刑场。 女孩的话语开始在他脑中疯狂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预言般的冰冷重量: “她不会杀我……她不会让我死的……她要我变成她的东西……变成奴隶……” “我会‘消失’,然后变成一个全新的、感激涕零的、一个愿意为她去死的人……” “她会‘修改’我……我会忘记一切……会真心实意地以为她是我的救世主……” 这死寂,不正是“修改”进行时最完美的注脚吗?真正的、彻底的支配,需要暴力与喧嚣吗?或许它就是这样,在无声无息中,将一个人的灵魂彻底掏空、重塑。 早川秋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尾部窜起,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细微的刺痛感是他对抗这吞噬一切寂静的唯一锚点。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电次,那个单纯地崇拜着玛奇玛、梦想着过上好吃好喝日子的笨蛋。想到了帕瓦,那个咋咋呼呼、自称“老子”的吵闹家伙。如果他们……如果他们触怒了玛奇玛小姐,或者仅仅是因为“有用”,是否也会在某一天,被这样带进这间办公室,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变成一个他不再认识的、听话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他胃里一阵翻搅。而一个更为惊悚、更为黑暗的猜想,如同深渊中浮起的泡沫,悄然炸裂: 或者……他们,电次,帕瓦,乃至他身边所有对玛奇玛小姐心怀感激与忠诚的人……其实,早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被以类似的方式,“改变”过了呢?他们此刻表现出来的“自我”,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玛奇玛小姐所“期望”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十五分钟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早川秋几乎要被这寂静逼得窒息时,办公室的门内,终于传来了一点细微的动静。 是椅子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他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门把手转动了。 早川秋猛地站直身体,迅速调整面部表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只是安静地等候在门外。但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不好看,眼底深处恐怕还残留着未能完全掩饰的惊悸。 门开了。 首先走出来的是玛奇玛。她神情依旧平静,甚至连发丝都没有一丝紊乱。她看到站在门边的早川秋,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什么,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那惯常的温和。 “早川君,一直在外面等着吗?”她随口问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想着或许您还有别的吩咐。”早川秋低下头,避开她的直视。 “嗯,很周到。”玛奇玛点了点头,侧过身。 然后,那个女孩,跟在她身后走了出来。 早川秋的目光,几乎是无法控制地,瞬间钉在了她的身上。 仅仅十五分钟。 仅仅是十五分钟! 那个几分钟前还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瘫软在地、泪流满面、眼神涣散如同破碎琉璃的女孩,消失了。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她”,穿着一身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略显宽大的公安备用制服,头发被简单地梳理过,脸上虽然还带着一丝泪痕未干的湿润,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恐惧,没有了绝望,没有了之前的任何一丝尖锐与执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茫然的平静,一种……空洞的温顺。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洗礼,所有的污秽与杂念都被冲刷干净,只剩下一种等待被填充的空白。 她安静地站在玛奇玛身后半步的位置,微微垂着头,姿态恭敬而顺从。 早川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他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稀薄。预言……正在以分毫不差的方式,在他眼前上演。 玛奇玛仿佛没有注意到早川秋瞬间的僵硬和失态,她用一种宣布既定事实的、平常到令人心悸的语气开口: “早川君,误会已经解除了。我和这位小姐进行了一番坦诚的交流。” 她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女孩,语气依旧温和:“她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自己之前的一些……信息来源和想法,存在偏差和误解。” 女孩听到玛奇玛的话,抬起头,看向了早川秋。她的眼神对焦有些缓慢,仿佛隔着一层薄雾。然后,她对着他——这个不久前她才拼死反抗、恐惧到极点的对象——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略显生疏、甚至有些僵硬的,但偏偏又带着一种奇异“真诚”感的微笑。 “早川先生,”她的声音有些轻,带着一点沙哑,但语调平稳,不再有丝毫颤抖,“之前……之前是我太不成熟,给您添了很大的麻烦,说了很多……奇怪的话。” 她微微鞠躬,动作带着一种新学者般的笨拙的恭敬。 “非常感谢您……带我来到这里。让我有机会……聆听到玛奇玛小姐的教诲。” 早川秋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看着她鞠躬的动作,听着她那完全不符合逻辑、不符合她之前所有行为模式的道歉和感谢,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寒从心底最深处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全身。 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怀疑、所有的推测、所有的侥幸心理,在这一刻,在这具温顺、空洞、带着诡异“感激”笑容的躯壳面前,被砸得粉碎。 不是“像”。 不是“可能”。 就是。 那个女孩没有说谎。 玛奇玛小姐她…… 她真的…… “她决定加入我们公安,”玛奇玛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早川秋脑内的惊涛骇浪,将他的意识强行拉回现实,“她认为这里能让她找到真正的价值和目标。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已经批准了。早川君,以后她就是我们的新同事了。” 新同事…… 早川秋的目光无法从那个“新同事”脸上移开。他看到她在玛奇玛说完后,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竟然开始汇聚起一种……一种近乎虔诚的微光,聚焦在玛奇玛身上。 “是……是的!”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找到归属般的、颤抖的激动,“我想要留在这里!我想要为玛奇玛小姐工作!想要……想要为保护大家贡献一份力量!” 她的话语流畅而充满热忱,仿佛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愿望。然后,她像是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转向早川秋,脸上焕发出一种奇异的、被救赎的光彩,用一种混合着感激与崇敬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是玛奇玛小姐……是玛奇玛小姐救了我的命。” ——!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入了早川秋心脏最柔软、也是最混乱的角落。 “玛奇玛小姐不是!她救过我!” 不久前他在公园里对女孩声嘶力竭的辩护,言犹在耳。他曾将“玛奇玛小姐救过我”视为不可动摇的真理和忠诚的基石。 可现在,这句话从这个被“修改”后的女孩口中说出,带着同样“真挚”的情感,却显得如此诡异、扭曲,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讽刺意味。 她也被“拯救”了。 和他一样。 和他……一样?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起:他自己记忆中那段模糊的、关于被玛奇玛拯救的温暖光辉,其本质……究竟是什么? 那个支撑他活下去、效忠至今的恩情,那份他视若珍宝的回忆……会不会,也只是另一场更为成功、更为彻底的……“支配”的开端? 轰——! 早川秋的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伴随着这似曾相识的感恩宣言,伴随着这预言百分之百的精准兑现,伴随着玛奇玛那依旧平静温和、却仿佛能篡改现实与记忆的注视…… 彻底崩塌,无声地化为了齑粉。 第5章 名囚 早川秋站在后勤科的柜台前,冰冷的白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 一份空白的入职登记表被推到他面前,旁边放着那支无数新人曾使用过的、笔杆已被磨得光滑的原子笔。 “姓名。”后勤人员的语气平淡,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编号。 早川秋侧身,看向站在身后的她。那个自昨天从玛奇玛办公室出来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与顺从姿态的女孩。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致命的空白——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在巷口初遇时,只有对抗;在公园争吵时,只有理论的交锋;即便在她被“处理”前最后的绝望时刻,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个被他推向深渊的灵魂。她在他这里,始终是一个模糊的、带着悲剧色彩的影子,而非一个有名有姓的个体。 “你的名字。”他转述,声音干涩。 “长崎小希。”她清晰地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早川秋拿起笔,指尖传来金属笔管的冰凉。他俯身,在表格的姓名栏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这四个字——長崎小希。墨迹渗入纸张纤维,仿佛也同时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这个名字,此刻不再代表一个活生生的人,它像一个被捕获的标签,即将被钉死在公安这座庞大机器的名册之上。 他将表格推回。工作人员熟练地操作着,将“长崎小希”录入系统,伴随着键盘冰冷的敲击声,一个崭新的、可被调用的“资产”诞生了。他看着她平静的侧脸,那双曾经燃烧着恐惧、愤怒与真相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等待指令的空洞。 是我抹杀了那个拥有这个名字的、完整的她。 现在剩下的,只是这个被登记在册的空壳。 这认知像一把钝刀,开始缓慢地切割他的内脏。 早川秋带着她——如今是“长崎小希”——走向对魔特异四课的办公室。走廊漫长而寂静,他们的脚步声重叠,他的沉重,她的轻飘,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韵律。他不敢回头,害怕看到那张被彻底擦拭过的脸,害怕在那上面找不到任何属于“长崎小希”的痕迹。一股混合着恐惧与愤怒的战栗掠过他的脊背,却被他死死压在冷静的表象之下。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日常的喧嚣试图掩盖其下的残酷。队员们投来目光,早川秋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在她身上短暂的停留——对“长崎小希”这个新编号的评估,然后是无所谓地移开。 他指向一个空置的工位。“以后你在这里工作。” 声音是他努力维持的平稳,属于“前辈早川秋”的面具。 她走过去,坐在工位上,姿态顺从,像一个被正确摆放的工具。他感到一种共犯的恶心在胃里翻搅。当“长崎小希”抬起头时,他似乎依稀能从她的眼神里辨别出某种虔诚且荒诞的狂热。 “早川前辈,请问我什么时候去和恶魔签订契约?我想快点上战场!”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被植入的、不合时宜的活力。 早川秋的脑海里闪过公园长椅上,她激动宣称“我才不要白白送死”的样子。那个真实的、充满生命力的恐惧,如今被这空洞的、求战若渴的狂热取代。 战场。 ……那个怕死的“长崎小希”已经死了。 早川秋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让她去领取装备。看着她接过制服,佩戴上刻有她名字缩写编号的金属铭牌,检查枪械。每一个动作都符合规范,却毫无生气,仿佛“长崎小希”这个名字只是一个被输入程序的指令。 看着这个过程,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扼住了他的喉咙。反抗的念头刚升起,就被玛奇玛那平静而绝对的注视,以及脖颈上那无形锁链的触感压得粉碎。 不能表露异常。 必须撑住。为了电次,为了帕瓦…… 也为了……还能看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前辈!我拿完了!请带我去签订契约!” 她回来了,眼神灼亮,仿佛“长崎小希”这个名字生来就是为了奔赴这场献祭。他看着这张顶着“长崎小希”之名,却无比陌生的脸,一股物伤其类的悲哀淹没了他。 “……走吧。” 他最终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沙哑。 -- 契约室的阴冷,不仅仅是温度,更像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狐狸恶魔的虚影在符文阵中凝聚,它那狡黠而古老的目光,如同评估货物般在长崎小希身上扫过,最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落下判决: “……很年轻的孩子呢,但是不够漂亮,所以她只能使用我的爪子。” 早川秋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记忆的某个角落。他感到自己的左臂下方,那块早已愈合、几乎被遗忘的旧伤疤,开始传来一阵细微而持续的、仿佛被无形利齿轻轻啃噬的幻痛。每一次召唤狐狸,伴随强大力量而来的,就是这种皮肤被瞬间剥离的细微痛楚。他早已习惯,如同习惯生命在诅咒恶魔的契约下燃烧。 但此刻,这幻痛变得无比清晰,带着预告般的残忍。 爪子……只是爪子吗。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小希那略显单薄、甚至带着些许稚气的侧脸上。一个模糊的念头升起:在他与狐狸恶魔契约时,是否也曾被这样评判过?“足够漂亮,所以可以使用头部”?这种基于皮囊的、**裸的区分,此刻听来,不仅刺耳,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共犯的耻辱。 他看着小希,她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神情,只有一种等待完成下一步程序的平静。这平静比任何抗议都更让他心痛。 告诉她。 现在就告诉她,这契约的代价是什么。 不仅仅是失去皮肤,是每一次战斗,都要重温这份被啃噬的痛苦,周而复始,直到…… 一个强烈得几乎让他战栗的冲动在胸腔里冲撞——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出这个房间,远离这头挑剔的恶魔,远离玛奇玛的掌控,逃离这个正在将她一点点吞噬的体系。 然而,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一幅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中闪现:玛奇玛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用那能看穿一切,深不见底的金色双眼,平静地注视着他。没有威胁,没有言语,却比任何锁链都更有效地捆住了他的四肢,扼住了他的喉咙。 ……不能。 这认知像一桶冰水,对着他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反抗火苗迎头浇下。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至全身,冻结了他的血液,也冻结了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语。绝望,不再是情绪,而是一种物理性的感受,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让他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他只能站在那里,像一个被抽去灵魂的木偶,听着她用清晰而平稳的声音,对狐狸恶魔说道: “我接受。” 契约成立了。 声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某种无形的东西被牢牢锁死。之后发生的一切,在早川秋的感知里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他沉默地领着她完成后续流程,直到一份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机器余温的档案表被递到他手中,需要他作为“引导人”签字确认。 他的目光落在表格上。 “長崎小希”四个汉字,工整地、冰冷地印在“契约人”一栏的后面。像一個标签,被钉在了标本盒上。像一个囚犯,被登记在了名册里。她与恶魔的口头约定,此刻被转化为冰冷的文字,封印在了公安这座庞大机器的内部档案之中。 他拿起笔,手指僵硬得如同冻僵。在引导人签章处,他签下了“早川秋”。三个字,如同刻在他的墓碑上,与表格上端那四个字——“長崎小希”——永远地关联、囚禁在了一起。 ……是啊,你签下了名字。你的名字,和她的名字、她的代价,一起被钉在了这里。 那声音在他脑内响起,平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是我……用我的名字,认证了她的刑期。 是你。你见证了整个过程,从无名的痛苦,到有名有姓的囚禁。 -- 接下来的流程像一台预装了程序的机器,冷酷地运转。早川秋带着长崎小希——这个名字如今像枷锁一样套在他的意识里——走向指挥室。巨大的监控屏幕将城市分割成无数灰色方格,如同一个巨大囚笼的监视系统。 “这是我们的监控屏幕。” “唔……只是看着吗?” “有恶魔出现时,我们会根据情报行动。你的任务,是配合队员,执行计划。” 他听着自己古板无波的声音,感觉自己像个在舞台上念着蹩脚台词的木偶。 执行计划……多么轻巧的词。 就像我当时执行命令去抓她一样。 现在,我要亲眼看着她去执行送死的计划吗? 警报凄厉响起,一个红点在地铁管网区域急促闪烁,像一处溃烂的伤口在脓液下搏动。 “有恶魔出现,我们要立刻出发。” “好!我们现在出发吧!” “等等,”他递过配枪和弹匣,金属的冰冷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他心里,“带上。” “好的!” “走。” 他率先转身,不敢再看她脸上那被设定的、奔赴使命般的“荣耀感”。 车厢内,空气凝固。只有引擎的低吼和轮胎碾压路面的声音。早川秋直视前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空洞,却像探照灯一样照得他无所遁形。 “这次的恶魔是什么恶魔啊?看监控像是只大老鼠,是老鼠恶魔吗?”她的声音打破寂静,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近乎闲聊的轻松。 她甚至不害怕了。 玛奇玛连这份本能都抽走了吗? 早川秋的胃微微抽搐。 “嗯,是老鼠恶魔。”他回答,声音绷紧,“它很擅长钻洞,一定要小心。” ……小心。 我对她说小心,却亲手把她推向最危险的地方。 虚伪透顶。 车辆在废弃的地铁通风口旁停下,那洞口像城市皮肤上一道散发着恶臭的伤疤。队员们迅速散开,枪械上膛的“咔嚓”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如同行刑前的准备。 “呼……一定要好好表现。”她低声自语,举枪向前,步伐带着一种被灌输的、略显僵硬的谨慎。 早川秋的眼角余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锁在她身上。他看着她一步步走向那片阴影,感觉自己正被剖成两半——一半是冷静指挥的公安恶魔猎人,一半是站在悬崖边,眼睁睁看着祭品走向火海的、绝望的旁观者。巨大的无力感像沼泽,让他深陷其中。 地底传来异动,泥土松动。刹那间,地面轰然炸裂。腥风卷着尘土扑面而来,那只硕大、污秽、眼睛闪烁着红光的老鼠恶魔,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破土而出,利齿直指离它最近的一名队员。 “小心!”早川秋的厉喝与拔刀的动作几乎化为本能。 也就在这生死一瞬,他听到了那个音节,那个他曾经使用过,此刻却让他灵魂战栗的音节—— “叩!” 巨大的、半透明的狐狸利爪虚影,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后发先至,如同刑具般重重拍击在老鼠恶魔的头部。骨头碎裂的闷响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恶魔甚至来不及发出哀嚎,便在狐爪的力量下化作一滩污秽的肉泥,腥臭的血雾弥漫开来。 攻击完成的瞬间,早川秋清晰地看到,长崎小希左臂的衣袖,从手肘到肩膀,如同被无形的、贪婪的野兽啃噬,布料连同其下的皮肤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露出的,是鲜红、纹理分明、正在迅速渗出血珠的肌肉组织,像一块被粗暴剥去皮肉的鲜肉。她身体猛地一晃,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头渗出,整个人摇摇欲坠。 “好痛……”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痛呼。这声呼痛,是早川秋在她被“处理”后,听到的唯一一丝属于人类本能的声音,却是因为如此残酷的伤害。 早川秋已经冲到了她身边,动作快过思考。 “你……”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是被那双痛苦的眼睛扼住了呼吸。眼前的伤口,比任何恶魔造成的创伤都更触目惊心。这不再是战斗的勋章,这是契约的代价,是他引领她签下的、持续放血的证明,是“长崎小希”这个名字被刻上的、无法磨灭的残酷烙印。剧烈的负罪感如同海啸,将他淹没。 “和恶魔战斗受伤不是很正常的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试图站直,声音却虚弱得发飘,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试图符合“期待”的倔强。 “先别说话。”早川秋粗暴地打断她,声音异常沙哑。他半跪下来,快速取出急救包。当消毒药水倒在暴露的、微微颤动的血肉上时,她疼得浑身剧烈一颤,倒抽一口冷气,下唇被咬得发白,硬生生将后续的痛呼咽了回去。这种沉默的、程序化的忍耐,比任何哭喊都更残忍地凌迟着早川秋的神经。他动作熟练地用绷带缠绕,白色的纱布迅速被血色浸染。 “第一次战斗,感觉怎么样?”他强迫自己发问,试图用对话填补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也分散她那显而易见的剧痛。这个问题本身,就充满了荒谬的残忍。 “……很难描述,但是看着恶魔死掉的感觉还不错!”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因极度的疼痛而扭曲、变形,显得格外诡异,像一张被强行拉扯的、劣质的面具。 早川秋沉默地打好最后一个结,站起身。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害怕在那片空洞中找到一丝对自己的指责,或者更糟——找到彻底的、无知的感激。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堵塞感。 “好了,继续前进。”他下令,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冷静之下是何等汹涌的、自我憎恶的暗流。 后续的巡查在死寂中进行,一无所获。返回公安大楼的路上,沉默如同实体,充满了车厢。医疗室里,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他看着医生更专业地处理那片失去皮肤的区域,看着她紧咬牙关,冷汗淋漓,却始终一声不吭。 “今天的战斗,你表现得不错。”他靠在门框上,开口说道。这句话像是一块肮脏的石头,投入他自己早已污浊的心湖,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只有沉重的下坠感。 表现得不错……像夸奖一把好用的工具。 “不过,和恶魔战斗不是那么简单,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我会杀死所有的恶魔的!”她的眼神再次燃起那种被设定的、不容置疑的、虚假的决绝。 “杀光所有的恶魔……是吗?”早川秋看着她,那股混合着深切怜悯、沉重负罪和某种看到自身悲剧重演的悲哀,再次汹涌地袭上心头。 “对!因为玛奇玛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 这句话像最终的判决,敲打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他看着这张洋溢着被扭曲的感激的脸,一个近乎自毁的冲动,让他想要戳破这个用谎言编织的泡沫。 “你真的很崇拜玛奇玛小姐啊……”他缓缓地,几乎是耳语般地说,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 “不过,你知道吗?玛奇玛小姐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 长崎小希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眉头蹙起,带着一种被程序识别为“攻击核心指令”的、本能的防御性反应。 “你说什么?”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质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看吧。 连一丝怀疑的种子都无法植入。 早川秋瞬间清醒,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攫住了他。他在做什么?以卵击石?他仿佛已经感受到玛奇玛那无处不在的视线,冰冷地落在他背上。他摇了摇头,将所有翻腾的、危险的真相压回内心深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被强行揉碎的乱麻。 “……没什么。”他几乎是喘息着说,“你只要记住,玛奇玛小姐是我们的上司,我们要绝对服从她的命令。” “是!”她立刻响应,声音恢复响亮,随即又低声补充,仿佛在确认一个最基本的、不容置疑的真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早川秋不再试图沟通。他只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僵硬得如同关节生锈的玩偶。早川秋在那一刻感觉到,他所触摸到的,只有制服布料和其下绷带的粗糙感。那个有血有肉,会害怕会愤怒的长崎小希,已经感觉不到了。 “好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伤口需要恢复。” “嗯。”她点头,转身走向分配给她的宿舍房间。 在她关上门的前一刻,她又突然探出头,脸上带着一种与这残酷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少女怀春般的红晕:“对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玛奇玛小姐?我想向她汇报工作,告诉她我没有忘记她的恩情!” 早川秋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到可怕的、被扭曲的渴望和依恋,感觉自己正站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一个冰冷绝望,一个疯狂诡异。 “不用着急。玛奇玛小姐很忙,有事我可以转达。”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好的!但我还是想见玛奇玛小姐!不知道玛奇玛小姐喜不喜欢女生……” 早川秋彻底愣住了,一股荒谬绝伦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支配的力量,竟然能扭曲到这种地步?连最私密的情感,都可以被随意地篡改、植入、扭曲成取悦支配者的工具? “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艰涩和某种生理性的不适,“玛奇玛小姐对这些……不感兴趣。” “这样吗……”她脸上掠过清晰的、如同被泼了冷水的失望,“那好吧,再见。” 门,终于彻底关上了。将那个被冠以“长崎小希”之名的、彻底异化的灵魂,暂时隔绝在内。早川秋独自站在空旷的走廊里,感觉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恐怖的精神酷刑。 -- 早川秋用几张钞票和一句干涩的“今天的晚饭自己解决”打发了吵吵嚷嚷的电次和帕瓦。门在身后关上,将那充满了生命力的、近乎刺耳的喧嚣隔绝在外。他没有开灯,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里那根绷了整日的弦骤然断裂,他像一滩彻底失去支撑的烂泥,顺着门板滑落在地。 屋子里死寂一片。没有了电次关于电视节目的蠢问题,没有了帕瓦对于晚餐内容的挑剔抱怨,这种寂静反而显得格外沉重,压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扭曲的、不断变幻的光斑。 他甚至没有力气走到卧室,疲惫不再是感觉,而是一种具有质量的实体,从公寓的每个角落弥漫出来,缠绕着他的四肢,要将他拖入无底深渊。他放弃了抵抗,也无力抵抗。意识被黑暗彻底吞没前,最后占据他全部思维的,是后勤科那份档案表格上,工工整整印着的四个字—— 長崎小希。 以及自己签在旁边,那个同样清晰、却无比肮脏的名字。 -- 梦境,如同等待已久的猎食者,张开巨口将他吞没。 他不在任何熟悉的地方。脚下是冰冷、黏湿的触感,仿佛行走在某只巨大生物的腔肠内壁。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幽暗,只有微弱、惨绿的光源不知从何处渗出,勾勒出无数悬挂着的、粗细不一的锁链轮廓,它们如同森林般密集,静止地垂落,散发着金属的寒意。 “早川前辈……” 一个声音在前方响起,缥缈而熟悉。 他循声望去,看到长崎小希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他。她穿着那身公安制服,但左臂的袖子完好无损。 “被吃掉的血肉……还会再长出来吗?”她问,没有回头。 他想回答“会”,想告诉她契约的代价就是如此,但话语堵在喉咙里,变成无声的哽咽。他拼命向她跑去,想要抓住她的肩膀,告诉她真相,告诉她快逃。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制服的瞬间,她的身影如同水中的倒影般剧烈晃动、消散。而那身制服,却如同失去了支撑,空荡荡地飘落在地,只剩下左臂袖管的位置,迅速被蔓延开的、刺目的鲜红浸透。 周围的锁链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开始轻微地、令人牙酸地晃动、摩擦起来。 “秋。” 又一个声音响起,来自侧面。他猛地转头,看到姬野前辈站在那里,脸上是他记忆中最温柔的笑容,但她的脖颈上,却紧紧缠绕着一根闪烁着寒光的细锁链。她微笑着,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轻轻指了指他的身后。 他惊恐地转身,看到电次和帕瓦在不远处打闹,但他们的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他们的脖子上,同样缠绕着锁链,锁链的另一端延伸至无尽的黑暗上方。 然后,他看到了玛奇玛。 她静立在这片锁链森林的中央,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无数的锁链从她的腹部蔓延出来,如同她身体的一部分,连接着每一个他看到的、或是黑暗中他感觉到的存在。她的目光,穿越层层叠叠的锁链障碍,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下意识地低头。 一根最为粗壮、刻满无法解读的暗红色符文的锁链,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紧紧地缠绕在了他自己的脖颈上。那冰冷的触感如此真实,几乎要冻僵他的血液。锁链的另一端,就握在玛奇玛的手中。 她并没有用力,只是静静地握着。 但早川秋却能感觉到那锁链在缓慢地收紧,不是物理上的窒息,而是一种认知上的、存在意义上的扼杀。它正在一点点地剥夺他思考的能力,剥夺他反抗的意志,要将他彻底拉入那片由她支配的、永恒的黑暗。 “不……”他试图挣扎,试图抬起手去撕扯那锁链,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玛奇玛静静地看着他,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然后,她握着锁链的手,轻轻向后一拽——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传来,不是要勒死他,而是要让他跪下,要他匍匐,要他朝着她的方向,献上自己仅剩的一切。 -- 早川秋猛地从地板上弹坐起来,动作剧烈得几乎扭伤筋骨。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头发和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要破膛而出。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梦中那锁链的冰冷触感和那股恐怖的拖拽力,清晰地残留在他的脖颈和全身的神经末梢。 黑暗中,他蜷缩起来,手臂紧紧抱住自己,却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梦境的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长崎小希消散的身影,姬野前辈无声的指向,电次帕瓦僵硬的动作,还有玛奇玛那绝对支配的凝视……以及,紧紧缠绕在他自己脖子上的,那根象征着永恒奴役的锁链。 寂静的公寓,此刻化作了梦魇的回音壁。 我亲手……把她也变成了锁链的一部分……变成了玛奇玛的提线木偶…… ……是啊,你亲手为她系上了锁链。就像你脖子上的这一根。 那声音在他脑内响起,不再是单纯的嘲讽,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与他感同身受的绝望。 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直到她变成傀儡的那一刻……我才…… 你知道了她的名字,在它失去所有意义之后。早川秋,我们……都是名册上,等待被支配的编号。 “闭嘴……” 他对着沉重的黑暗哀求,声音破碎不堪。 为什么闭嘴?你看得不够清楚吗?那根锁链,不是你我都无法挣脱的吗? 都是我的错……全都是……如果我能更早…… 嗯,是你的错。也是我的错。是我们所有人的……原罪。所以,还在坚持什么可笑的清醒? 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瓦解着他最后的防线。 这里没有救赎。只有你,我,和这无尽的锁链回廊。 哭出来吧。为了所有被锁链缠绕的名字,包括你自己。 最后的壁垒,轰然倒塌。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被撕裂而出的呜咽,冲破了喉咙。早川秋将脸深深埋入膝盖,整个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浸湿了指缝,落在衣服上,是为了那个他刚刚知晓却已永远失去的名字,是为了所有被支配的灵魂,也是为了他自己那被锁链紧紧缠绕、无法呼吸的、绝望的未来。 黑暗中,只有他破碎的哭声在寂静的公寓里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