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 第1章 8月17日 阳县很少有这么炎热的夏日。 太阳硕大的像是后羿没有射日成功,反而将九个太阳融为一体,独自占据了大半天空。 蝉懒得鸣叫,冷空调开到18度也难以起效。‘热射病’成为本年出现频率最高的新名词。‘专家们称今年将是过去五十年内最热的一年’这种显而易见的言论每天被推送到手机上,电视上每天播报的新闻除了教民众如何防止中暑就是在教大家中暑之后应当如何自救。 学校提前放掉暑假,超市饭店也很早关起门,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开始抢购冰激淋和西瓜。 樊倩的行李箱上扎了好几根粗粗的黄褐色麻绳。绳结松松垮垮的耷拉着,垂头丧气的与大街上没有人扫掉的黄沙土摩擦,在她来时的路上留下一道浅浅的黄痕。樊倩佝偻着背,一手握住绳结避免绳子松开,行李箱散架,一手捏着行李箱把手。她的脚背使劲拱起,破了的鞋帮随着她的行走“啪嗒”,“啪嗒”甩到她的脚后跟上。 她走几步就要停一停,用**的胳膊去抹头上的汗,免得它们落下来蛰痛眼睛。 太热了。 樊倩算不清自己从火车站走出来多久。她身上的衣服被汗湿透又被太阳烤干,而后再度湿透。樊倩现在抬起胳膊就能闻到身上的汗臭味。 汗水曲里拐弯的在她皱起的眉头里绕晕,落到衣服上,和无数汗一起成为分不清的一滴阴影。樊倩放下胳膊,一座‘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山’是一个人。 一个黝黑精瘦的女人。 这座‘山’坐落在阳县为民路还没来得及铺筑柏油的滚烫的大地上,笔直的脊背架起她的皮囊。她的头发短且枯黄,杂草似的乱蓬蓬的堆在脸颊两侧,几根白发在脑袋上斜支出来。豆大的汗珠自她头上滚落,掉进眼睛里,她无知无觉,眼也不眨。 女人的背后有一道白底鲜红大字的横幅:还我清白!!! 字应该是用油漆手写的,没等晾干油漆横幅就举起来,每一个字都被滚落的油漆拖得长长的,是一道道血泪。 樊倩察觉到自己的行李箱在拖过地面时会飞扬起尘土。她小心地挪动行李箱,不让尘土扬起,最重要的是,不要扬到这女人的脸上。 这女人的身上有一股不怕死的狠劲。她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只是一眼,樊倩已经怕她怕的远胜过她背后的警察局。 樊倩小心地离开女人后又走一段,到了她租的房子。 房子在一条窄巷里,一道石砌的小门敞着,原本作为木门的门板惨兮兮地半倒在地上,金属门栓勉强拉着它们,让它们没能彻底倒下。 樊倩经过晾满花花绿绿衣服被单的天井院,按照在网上房东发给她的消息,她拽着行李箱径直爬到二楼尽头的房间。 樊倩一进房间,呼吸陡然缓了一拍。这房间很小,巴掌大。糊了报纸的窗户透不进太阳。阳光进不来,屋内的温度也散不出去,在夏日里闷热得像是烤炉。 樊倩放下行李箱。她没有找到风扇,手按在生锈的窗把上朝外推窗户。窗户不知道是锈了还是坏了,总之打不开。樊倩拍拍手上的锈斑,双手叉腰,深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的潮味,灰尘的味道和人体身上淡淡的咸臭味被樊倩这一鼻子直接一股脑儿地吸进去,樊倩险些被这股味道冲个仰倒。 她放缓呼吸的节奏,挽起袖子,枯瘦的胳膊烙着许多新旧不一的伤。樊倩皱皱眉,袖子又被她放下来。她在角落里找到一把看不出年头但仍然可用的大扫把,费力地开始清扫这间屋子。 屋子是樊倩在来时的火车上临时找的,价格便宜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一个月只要一百块钱。樊倩缺钱,在评论区一众闹鬼还是诈骗的讨论里毅然决然联系房东租下了它。 现在樊倩知道这屋子为什么这么便宜了。 它破不说,屋子里还有很多不知道是不是上届租客没有带走的东西。樊倩在衣柜里发现几套旧衣服,衣服的尺码还不相同,有的大有的小。樊倩把这些衣服往自己身上比一比,每件在她身上都大。她低头嗅一嗅,旧衣服上还有淡淡的肥皂香。 虽然大了,但樊倩没舍得丢这些衣服。她想着等她再长大一点儿应该能穿上,还省了买衣服的钱。于是这些衣服被她先收进自己的行李箱里,衣柜里替换上她自己为数不多的三件衣服。 除此之外,床上铺着的凉草席被樊倩用楼下天井院的水龙头擦了干净,柜子里零散的小物件被她装进床底下她扫地时发现的一个掉了漆的黑箱子里。 那个黑箱子里原本有一条皮带,樊倩一见这种东西就本能的厌恶——她今年十三岁,皮带是她人生里记得的第一个东西。 黑而长,有韧性,打在皮肉上能让皮肉高高鼓起一道肉条。肉条通常不会维持很久,因为皮带会再度抽上来,肉条就被鲜血抚平了。 樊倩摸一摸胳膊,她把所有被她认为不需要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地装进黑箱子里,连同黑箱子里原本那条黑色的方扣皮带一起。 箱子合上后,樊倩迫不及待的把它丢到巷口的大垃圾桶里。 接下来樊倩又扫掉天花板的蜘蛛网,再尝试着撕掉窗户上的报纸。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很快,有条不紊,是习以为常,做惯了的麻利。报纸不太好撕,樊倩用水沾着抹布一点点往下搓。 搓了一个多小时效果甚微,屋内的温度又蒸得一天没吃饭的她头晕眼花,她便先放下了抹布,准备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吃饭的地方。 巷口有几家店铺,唯有一家面馆还开着。樊倩吃了一碗最便宜的清水面条,回到房间时发觉原本锁上的门被打开了。 房间的窗户是摆设,阳光连窗前一指的距离都照不到,采光很差。樊倩只看见她的床上一道黑乎乎的身形和中午她在警局看见时一样:脊背挺直,纹丝不动。 樊倩吓得腿软。扶着门框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又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她强撑着喊一句:“喂,这是我租的房子!” 那黑色的身影开口:“这是我家。” 黑色的身影的话音落下后,樊倩感到自己身体里的某一个部分被激活了。恐惧被这个新激活的部分从身体里抽走,独留一股不得不开口的勇气:“这是我租的房子!我花了钱!你凭什么说是你的!” “我一直住在这里。”黑色的身影在逐渐暗下去的房间里,和黑暗渐渐融为一体。她的语调扁平,听起来没有任何人类该有的感情,“十九年来我一直住在这里。我没租给你。” 樊倩愕然。 但她有证据。 她低头在自己宽松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用了很多年的碎屏手机,手指使劲戳着屏幕,调出和房东的聊天记录。那里不但有她转账的记录,还有房东告诉她家门钥匙藏在水箱的记录。 樊倩踏进房间一步,握着手机杵到那黑色身影面前,手机微弱的光照出一个面目黝黑的精瘦女人的小半张脸。 “我有证据!你看!你看看!我按照这上头说的来了,这一切说的都是对的!这房子就是我租下的,我给了钱,你凭什么说是你的?!” 黑色的身影在这句话落下后动了。 她推开樊倩的手机,伸脚踩到地上,站直后樊倩需要抬头看她。但她很快又弯下腰,膝盖贴到下午樊倩刚拖干净的地上,脊背隆起,像一只万年不动的龟。 “我也有证据,我的……”手掌拍在没有铺的水泥地板上,啪啪两声后,黑影的话被截停。巴掌拍打地面的响动很快急促,她的头和肩膀一起探进床底,“我的东西……箱子,皮带!” 她语气跟着愈发急促,呼吸间吐出好多含混的字眼,前头樊倩还能从她的动作中知道她是在念叨那个被自己丢了的箱子,后面她不再能分辨清楚这女人在说什么。 床板轰得震响,那女人为了找箱子竟连床都抬起一边。在昏暗的光里,女人没有看到自己的箱子,床被她丢下,又是轰隆一声。 “我的箱子!把我的箱子还给我!!!”天花板随着她的怒吼跟着樊倩一起瑟瑟发抖。 樊倩的左手掐着右手胳膊,在门口使劲挺直腰杆,以便让自己显得高一些,气势强一点。她扯着嗓子嚷:“你那箱子里都是破烂!我给丢了!” “什——”女人的后话被噎在嗓子里。她怔怔地盯着樊倩,一双眼睛在晦暗的光线里呆滞且浑浊。 “丢到哪里去了?!你把我的箱子丢到哪里去了?!” 女人应该是疯了。 她站在昏暗的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全都看不到,所有的人全都不存在,满口只有‘箱子’,也只剩下一个箱子,她不眨眼的盯着樊倩,好像樊倩就是她的那只箱子。樊倩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癫狂的人,在警局门前看到的流着血泪的‘还我清白’四个鲜红大字在她眼前浮现。她早在那时候就知道的,这女人是疯子,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箱子里只有一条皮带而已,到底为什么这么重要? 不等樊倩想明白,更不等樊倩给出任何反应,樊倩看见女人的手抬起来。她本能的抱住自己的头,蹲下身把脸埋到身体里。 预料之中的巴掌没有落下来,怒吼声也在此刻戛然而止。樊倩等了两秒,在突然迎来的平静里后知后觉她已经离开家,不会再挨打了。 她放下手,仰起头。女人山似的挡在她的身前,癫狂而暴躁的表情化为和樊倩类似的呆滞。 女人嗫嚅着,音量降低,柔缓了一些语气,干巴巴硬邦邦的问:“我的箱子……你丢到了哪里?” 樊倩使劲儿吞了一口唾沫,忍着嗓子的蛰痛,答:“楼下,垃圾桶。” 女人不再说话,冲出了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8月17日 第2章 8月18日(一) “你叫什么?” “樊倩。” “多大了?” “十八。” 满天星火锅店的老板今年将近五十岁。她从二十岁出头就在这火锅店工作。见过的人如过江之鲫,眼前小姑娘的谎话对她而言近乎是幼童发傻。 笑吟吟地瞥着樊倩的细胳膊细腿,老板说:“现在劳动法允许聘用年满十六周岁的人工作。你到底几岁?” 樊倩叹了一口气:“十六。” 老板点点头,笑意收了一些。她不直接拆穿樊倩,而是朝着樊倩摊平手掌,问她要身份证。 樊倩的脸一下子和店里的牛油锅底相同,烧了个通红。 樊倩拿不出身份证,一双手扣着裤子口袋,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老板坐在柜台后面,翘着二郎腿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这是樊倩今天沿街走进的第四家招人的店铺。前面三家以“已经找到人了”、“想找个男的”和“要个年纪大的”为由拒绝了她。 樊倩的手按着咕噜噜叫的肚子。她和老板对上眼,后者的眼睛有些圆,看她的目光也没有前三家的老板那么不耐烦和凶狠。樊倩闻着火锅香喷喷的辛辣味,心一横,没走,说:“姨,求您了。我什么都能干,您就让我在这儿吧!给多少钱我都干!” 和善的目光凝了凝,老板犹豫着挺直腰杆儿,从上往下把樊倩打量了一遍,“可是……你到底多大呀?” 樊倩惦记着老板刚说的可以聘用的年纪在十六岁,她不能说自己才十三岁的实话。但她又心知自己骗不过她。 咬了咬牙,樊倩避开这个话题:“姨,我跟您说实话吧!我老家在骆县,前两个月我爸让我别读书了,说给我许了人家,我昨天刚从家里逃出来的!现在身上就剩下五十九块八毛钱了,您要是不留我,我会死的!” 老板的上半身朝着樊倩倾了倾,她先念叨一句‘骆县?’而后又笑:“现在都是2025年了,孩子,你不会死的。” 蝉鸣倏然在樊倩耳边放大音量。她和老板一同看向门口,一个精瘦的男人从门外走进来。面对突如其来的两道目光,男人的视线落到老板身上。他不用问,老板便答:“想来干活的小孩儿,和你是老乡呢。” 男人干瘦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他走到樊倩身边,手肘撑着收银台,张口是流利的骆县方言:“多大啦?什么时候来的阳县?你自己一个人吗?” 樊倩察觉出男人的善意,又从他的年纪和动作猜测他应该是老板的丈夫。她便乖乖用了方言回答:昨天来的,我自己来的。 答完这两句话,樊倩看了老板一眼。她怕男人又折回去问她年纪,换回在场人都能听懂的普通话:“拖地、洗碗、搬货,别看我胳膊细,长得矮,但我什么都能做!” 男人的笑容里带着樊倩看不懂的内容,她从来没有在自己的爸爸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笑。她猜测这个微笑里是带着善意的。不管怎么说,男人和老板截至目前都没有把樊倩赶出去,这对她来说就是好消息。 下一秒,男人用一种很轻飘飘的玩笑的语气问樊倩:“这怎么办呢?你看着就不够十六岁啊。我们女儿是丘市的大律师。要是让她知道我们知法犯法,她会不高兴的。” 樊倩听不出男人的幽默,她只能在这句话里听出拒绝。但事已至此,樊倩认为自己没有退路,不能放弃了。 脚尖踮起来,胳膊伸长了,樊倩挽起袖子,给男人和柜台后的老板看自己身上的伤疤。她的普通话里夹杂着方言口音,言辞恳切地哀求说:“这都是俺爹打的。叔,俺知道俺年纪小了些,但是求您让俺留下吧。” 樊倩的胳膊上新伤旧伤交错纵横,一道道交织成一张密密匝匝的网。 我真的会死的。 我会被我爸爸打死的。 —— 汪蕊领着樊倩往火锅店的员工休息室走。 穿过大堂和后厨,汪蕊问樊倩现在有没有住的地方,有没有吃过饭,有没有衣服穿。樊倩都说有,但肚子很快咕噜噜地再度叫起来。汪蕊叹气,给樊倩找了一身差不多大小的工作服让她换上,又去后厨让厨师下了一碗馄饨。 馄饨元宝大,荠菜馅儿,盛在用紫菜虾皮冲出来的热汤里,樊倩一口咬出一头汗,汪蕊顺手抽出放在桌上的餐巾纸给她擦一擦。 汪蕊虽然是满天星火锅店的老板,但也是一个有女儿的妈妈。面对小女孩儿时,汪蕊总会不由自主的想到自己的女儿。如果眼前的是自己的女儿,那么她也希望有人能在她遇到困难时能帮她一把。 汪蕊把纸巾丢进桌子底下的垃圾桶,余光瞥见樊倩露出的一截黑黄色的枯瘦脚踝。那脚踝上也有一道深红色的伤。她拧了拧眉毛,问樊倩:“你爸爸总打你吗?” 这句话问完,汪蕊的丈夫段宁亭也端着冒着热气的茶杯在樊倩对面坐下了。 夫妻两人在樊倩被馄饨烫的含糊不清的答话中很快组织出樊倩前十三年的人生。 樊倩出生在骆县一个专门腌制梅菜的小村子里。 三月的一个大晴天,暖阳当空,在经久不散的梅菜咸香味道中,樊倩一头落进自家铺了棉被的硬床板上。 爸爸坐在家门口抽完半盒烟,听说又是一个女孩子以后径直去查看家里腌制梅菜的缸子。 要不是村子里算命的陈婆婆说樊倩命中带了弟弟,家里的缸子可能又会被填满一个。 陈婆婆给她取名叫“倩”,为的是提醒她还欠家里一个弟弟。 樊倩三岁时还了这笔自出生起就背上的人命债。在妈妈的惨叫声中,弟弟呱呱坠地。 爸爸掐灭了烟去集市割了三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他拎着肉回来,奶奶用家里的梅菜做了一盘梅菜扣肉。樊倩从小听着自己是带弟弟的命长大的,自然认为这弟弟降生是她的功劳。为此她在饭桌上多吃了一片肉,但换回了人生里第一顿打。 此后挨打的次数和原因越来越多。弟弟出生之后,樊倩要帮着家里干活,腌制梅菜。她人小力弱,吃不饱饭时会偷偷吃梅菜,被家里人发现以后当然又是一顿打。 樊倩成天成天挨打,一直熬到七岁上小学。她要读书,白天在学校的时间就不能挨打。 “不过他们可以等到晚上我放学以后再打。”樊倩吸溜着碗里热腾腾的馄饨汤,紫菜黏了嘴巴,她用舌尖把它卷进嘴里,“我有时候也想住到梅菜缸子里,和我那个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溺死的姐姐一样。” 汪蕊和段宁亭面面相觑,而后汪蕊问:“那你妈妈呢?还有你奶奶。你挨打的时候她们在干嘛?” 樊倩被馄饨汤烫到舌头,皱着脸往外吹气,“干活儿呀。妈很忙,要带弟弟,做家务,腌梅菜,卖梅菜。我奶奶已经死了。前几年一头载进梅菜缸子里淹死的。她死的时候我弟弟在一边帮着我爸摔盆摔碗,村子里的人都夸他们,孝子贤孙呐。” —— 樊倩的奶奶死在一个冬天的早晨。 前一天下了雪,直到夜里才停。樊倩起床,揉着眼睛在梅菜缸边上看到奶奶弯着腰,上半身都探进缸子里。 她以为奶奶要检查梅菜的腌制情况也就没有当一回事儿。直到听见妈妈尖叫,樊倩才知道奶奶是死了。 爸爸很不高兴,骂妈妈说:“女人就是爱大惊小怪。别瞎叫唤,回头让人知道老太婆死在缸子里还买不买咱家梅菜了!” 爸爸伸出一条胳膊,用捞梅菜的手法捞起奶奶。他把她头发上的梅菜都掸掉,告诉家里所有人奶奶是不小心滑倒摔死的,和梅菜缸子没关系。 奶奶出殡那天,樊倩穿麻布做的白色孝服,额头上绑着一条白布。她弟弟七岁,见爸爸在队首嘶声哀嚎,摔盆摔碗。他觉得有趣,笑嘻嘻的也张开嘴,扯着嗓子学爸爸哭嚎摔东西。 真是孝子贤孙呐。 樊倩听到村子里的人们这么说。她们说话时脸上都是带着笑的,好像棺材里躺着的是她们,爸爸和弟弟是她们的儿子,她们的孙子。 她看一眼妈妈,妈妈的眼睛红红的,眼泪很少。她便也有样学样,但无人称赞她们母女只言片语。 她们都只看得见爸爸和弟弟。 —— 樊倩喝完了馄饨热乎乎的汤,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感受着暖流在四肢五骸奔腾。 她对汪蕊说:“我可以洗碗、擦桌子,我看您这里是火锅店,在家里我连梅菜缸都能端起,火锅我也端的来。您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就行。只要别赶我走,让我做什么都好。” 说完这句话,她先把吃空的碗捧走,放到后厨去洗干净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8月18日(一) 第3章 8月18日(二) 尽管樊倩反复强调自己“什么都能干”,汪蕊和段宁亭夫妻还是没有给她安排什么重活儿。 樊倩在火锅店端了一天盘子,又洗了几个碗。临下班前汪蕊让她明天早上十点来上班,告诉她一个月可以给她两千五,包午饭。汪蕊还告诉她,如果发工资前手头紧可以告诉她,她能给她先预支一点儿钱。 樊倩揣着这几个好消息走在夕阳里,脚跟离了地,脚尖跟着心里的曲调踢踏,在回家的路上跳起舞来。 老板是好人,樊倩想,我得好好干活报答她。 樊倩哼着歌儿进了巷子,钻进石砌的小门。一只粗糙苍老的手从晾满的衣服后面伸出来,拽着樊倩的胳膊用力拉了一把。樊倩猝不及防,跌进衣服堆里,眼前是一只放大的黄棕色的蜜蜂。 “你是新搬来的吧?”那只苍老的手的主人问。 “你谁啊?管你啥事儿?”樊倩晕乎乎的扭头。分不清天地,眼前只有一只硕大的蜜蜂,它的蜂刺是黑色细长的一根,印在不知道是尼龙还是晴纶材质的衣服上,每一寸被放大十倍,像一条皮带。 “你是不是住二楼最里间?”苍老的手说话声音有些哑,上了年纪的人说话似乎都是这种腔调,生锈的铁链艰难的维持运作,咔哒作响。樊倩刚搬来第二天,对这小院子里一切都不熟悉,她分不出人,迫切的想要离开这条‘皮带’。 没有被握着的胳膊胡乱挥打眼前的衣服,被握着的胳膊用力甩开那人,但胳膊上的力道却加重了,樊倩喊痛,高声尖叫:“你放开!放开我!” “你和疯子住在一起啊。”那人说,“趁早搬走吧。” 禁锢着身体的力量突然消失,樊倩踉跄着跌倒。竹竿做的晾衣杆和衣服一起哗啦啦地砸到樊倩身上,痛的像是爸爸的皮带重重落下来。 樊倩的眼前是黑的,手脚和身体都被衣服缠住,‘皮带’蒙着樊倩的眼睛,那分明只是衣服上印着的蜜蜂图案,但樊倩却闻到皮质的臭味。她在挣扎时听到朦胧地尖叫声,来自于许多张女人的嘴巴。樊倩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这许许多多声音却突然化作一道声音—— “跑出去,跑出去。” 一道金黄色的光割开皮带,那是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照进樊倩的眼睛里。她抬起头,眼前有许多张陌生的女人面孔。她们都有太阳晒出的黑黄色面孔,穿暗色的衣服,身上散发着汗液和身体的难闻但熟悉的味道。 她们都很像妈妈。 樊倩看呆的同时,女人们已经把她上下看过一遍。确认她全须全尾,没有受伤,她们便又散开,去扶竿子,去捡衣服。 樊倩甩开那件印有蜜蜂图案的衣服,站起来无措的环顾这被她弄乱的天井院。 “对,对不起……”樊倩双手交叠在一起,搓一搓。大家三三两两忙着自己的事情,她不知道应该跟谁道歉,只好对着眼前一口小小的水井道歉。 竹竿已经被女人们重新架好,其中一个女人抱着一摞沾了灰和土的衣服走到樊倩面前。她把衣服塞进樊倩怀里,操着一口不知道哪里的方言夹着普通话,让樊倩连蒙带猜,明白了她要把这些衣服全都重洗。 樊倩在心里叹气,眼睛一一看过这些女人,却没有找到那个害她摔倒的罪魁祸首。她是凭空冒出来的,又凭空消失,将灾祸无端端堆到樊倩身上。 “对不起,我来洗。” 女人们或沉默或不耐烦地把自家的衣服先从乱堆里挑出来塞给樊倩,再有几个人把洗衣机从一楼一个敞开着的小门里拉出来。 这里的洗衣机用的是双筒的,一边筒里洗完了,要用大盆给衣服再过两遍水,再放到另一个筒里甩干。 樊倩的洗衣粉是一个穿碎花裙子的女人给的。女人教一遍樊倩用洗衣机,回房间前她说:“你是昨天新搬到二楼的小姑娘吧。你怎么会和疯子一起住啊?” 女人的手很干,掌心皲裂,和刚才樊倩看到的那只手不一样。她于是抿着嘴没接话。 洗衣机转了一圈又一圈,轰隆隆的作响。樊倩弯着腰,沾满洗衣粉的滑溜溜的双手握着大水盆的盆沿,咬着牙,用膝盖顶着水盆抬起来倒脏水。 水盆晃动着从樊倩手中滑落,哗啦,盆里的衣服跟着水一道往地上流。樊倩忙不迭丢了盆子去抓衣服,左脚踩了右脚,一屁股坐进盆子里。 樊倩的后背和屁股被木盆硌痛,双手双脚在盆子里扑腾两下,她的世界跟着一道扑腾,而后开始旋转。中午的那碗馄饨早就消化干净,樊倩双手双脚发软,听着肚子咕噜噜地叫。她不再挣扎,忍着后背和屁股疼,躺在盆子里看天。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今晚是一个没有月亮的阴天。星星不大,但很密,在夜空里闪呀闪。樊倩分不清是星星在转还是她饿的头晕,但星星绕着圈子在夜幕里跳舞。它们无忧无虑,它们不知疾苦。 樊倩向星星伸手,星星没理会她,一股恶臭却先侵入她的鼻腔。 手的方向由天空改为自己的鼻子。还不等樊倩去探究恶臭根源,一道黑影朝着她冲过来。 樊倩像一条在盆里将死的鱼,勉力翻身去躲,盆子衣服连带着人一道儿要掀过去。樊倩下意识用手去撑地,却一个悬空,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呕。”在一切话语和感情到达之前,樊倩先被靠近后浓烈的臭味熏得想吐。 “把我的箱子还给我。” 樊倩的脚踩在地上像踩在棉花上,那人说的话她听的朦胧,但下意识已经认出这是她那个疯了的‘室友’。 昨天她冲出门之后,樊倩怕她又突然冲回来,等了她小半夜,直到实在困得撑不住了才睡着。 “我说了……呕……”樊倩稳住身形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离那疯女人远了一点,“我扔了,扔了。” “门口的垃圾桶里没有。”疯女人话音坚定有力,拿出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但没有再靠近樊倩,“我今天到垃圾场翻了。但是垃圾太多了,我一个人翻不过来,你要和我一起去。” “我——呕!”樊倩扶着刚停下工作的洗衣机,弯着腰吐出一口酸水,“我不去!我都告诉你扔哪里了!我还要洗衣服!你自己发疯别带着我!我饿!” 疯女人走到樊倩面前。她笼住樊倩单薄的身躯,身上散发的臭味和热气让樊倩虽没有到垃圾场,但胜似抵达垃圾场。 樊倩的膝盖软下来。她用胳膊撑着洗衣机,免得给女人跪下。“我必须,我必须不去。我去不了,饿,我饿,我还要洗衣服。” 女人低着头看她。今晚实在很黑,月亮和星星一个都不在天上。天井院墙边的夜灯微弱,只够照亮人的轮廓。樊倩仰头看着女人,女人的额头鼻梁和嘴唇轮廓都透露出冷淡和不容置喙。然而樊倩已经想好无论这女人接下来说什么她都要拒绝她。 那么多衣服没有洗,樊倩干了一天的活儿,饭也没有吃,她凭什么要帮一个疯子找箱子?那箱子里只有一条破皮带而已。 她不找,不管女人说什么她都不找。 结果女人说:“你吃饭,我洗衣服,然后去垃圾场。” 樊倩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但女人已经转身拿起大盆和衣服,拧开天井院水井边上的水龙头往里面倒水了。 水哗啦啦地砸进盆子里,女人见樊倩还盯着她没有动,她又重复一遍:“你吃饭,我洗衣服。我要我的箱子。箱子是你丢掉的,你必须帮我找回来。” “我凭什么……” 女人把手里一件拧的半干的衣服丢进甩干的洗衣筒里。她直勾勾地盯着樊倩的眼睛说:“我说认真的,找不到那个箱子,我会杀了你。” 第4章 8月19日(一) 早上十点钟,樊倩准时出现在满天星火锅店门口。 她的眼底黑青,脸色发白,全身透露出一股隐隐的臭味。 汪蕊皱着眉把小姑娘从头到脚看过两遍,问她:“昨晚没睡好吗?” 没睡好?樊倩用双手搓了搓脸,她是根本没睡。 阳县的垃圾场像是另一个世界。这里“另一个世界”主要指的是占地面积。樊倩昨晚在巷子口吃了一碗清水面条,和那疯女人一起把衣服洗完晾干后,她们一直在垃圾场待到今天早晨九点。 樊倩眼见上班要迟到了,她怕女人不放她,急的恨不能给女人跪下。结果女人听完挥挥手推开她,让她下班了再回来。樊倩这才急忙赶回家洗了两遍澡,换了衣服奔到店里。 “啊,做噩梦了。”樊倩不能说自己去翻了一夜垃圾,含糊地说,“抱歉啊蕊姨,我身上的味道是不是不太好闻?要不我再去洗个澡吧。” 汪蕊领着她往店后面走,“这儿也没有洗澡的地方啊。你在厕所里擦一擦吧。” 樊倩躲在员工厕所里用毛巾擦拭自己。她在垃圾场泡了一整夜,早闻不出身上的味道,但想必是难闻的。幸好厕所的洗手液很香,樊倩狠狠用了几泵,把自己全身上下的皮肤用毛巾蹭得通红。 她把头发扎成一个方便干活的丸子头,换好工作服后走在通往大堂的走廊上。 隐约间,她听到有人在聊天。 男人说:“……是啥时候啊?” 答话的是汪蕊:“不知道,还没说呢。” 男人又说:“那等到时候她回来咱们四个一起吃饭吧。” 汪蕊说:“行。等她先确定回来的时间吧,现在还啥都不知道呢。” “她们律所咋也不提前通知啊。诶?这就是你昨儿说的新来的小孩儿?” 樊倩踏出走廊,迎面见到的男人穿黑色背心米色短裤,脚上踩着人字凉拖。他看起来年纪和汪蕊他们差不多大,但言行举止间又显得浮躁年轻一些。 汪蕊站在柜台后面,对上樊倩询问的眼神介绍说:“这是咱们的副店长,你喊他袁仔叔叔就行。” 袁仔笑呵呵的弯下腰,大手还没落到樊倩的头顶上,樊倩已经本能地往后退步准备抱头。 “袁仔!”汪蕊小声斥责,“我跟你讲话你是一点不过脑子!” 樊倩缩回手,重新站上前一步。她抿出一张笑脸:“没事儿蕊姨,是我不好,我老忘了现在不在家了。” 汪蕊睨袁仔一眼,口中安抚樊倩几句。袁仔在边上接话,说没事没事,出来多待几天就习惯了。 眼见他说的越来越没个样子,汪蕊便赶紧让樊倩去帮着擦擦桌椅,收拾大堂。 满天星火锅店是阳县开的比较久的火锅店了。哪怕是夏天,到了中午也有很多人来吃火锅。 樊倩用大托盘端着菜盘,在热闹的人群里穿梭着给每桌送菜。有几桌客人应该是熟客,看见樊倩这张生面孔还会笑着问她是不是新来的店员。樊倩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很脆生地说:“我是段叔叔老家的亲戚,来帮忙呢!” 客人们便笑起来,“我就说嘛,老段也不能用你这么小的孩子打工。这要是让他家姑娘知道肯定不高兴!” 樊倩听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意思,只好跟着陪笑脸。 汪蕊在这时朝他们走过来,樊倩不想老板以为自己在偷懒,捧着大托盘赶紧离开。 “你家新来的小姑娘是老段的侄女儿?”樊倩听到那桌客人问。 汪蕊笑呵呵说:“咋啦?小姑娘刚来,招待不周你们可别介意啊。” “那不会,小姑娘看着挺机灵的。” 这句话落下后,另一道声音又响起:“对了蕊姐,我刚听袁仔说你家姑娘要回来了?” “是呢!”提到女儿,汪蕊的声音里自然带上几分骄傲,“说是她们律所要搞什么法律援助,要来咱们县做普法讲座。她正好跟着回来一趟。” “哎呀,那真不错啊!” “太好了,咱们家大律师要回来咯。你说这日子过的多快呀,一打眼孩子都这么大了……” 汪蕊跟着大家一起笑,笑声传进樊倩的耳朵里,成为细细的针。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儿?樊倩拿着大托盘走进后厨。在村子里从来没有人这么期待一个女儿回家。是什么样的女儿会让大家这么开心呢? 樊倩记得昨天段老板提到女儿时话里也是带着骄傲的。‘她一定很厉害吧。’樊倩一边把厨师切好装盘的大肠端到自己的大托盘上,一边想,‘她一定像男人一样厉害,否则大家为什么这么欢迎她?’ 火锅店热闹到下午两点。 樊倩忙活了一中午,坐在大堂角落里扒拉她的员工餐。员工餐是大厨炒的一碗热气腾腾的蛋炒饭。大厨很舍得用油盐,樊倩吃的一头大汗,胃里填满了,心里也满足许多。 汪蕊和丈夫坐在樊倩边上的桌子上也吃午饭,连同其他几个员工还有袁仔一道儿。她们边吃边聊天,话题绕不开汪蕊和段宁亭即将回家的女儿。 二十五岁、华东政法大学毕业、丘市红圈律所的实习律师。 樊倩的脸从蛋炒饭碗里拔出来。她侧头看着隔壁桌有说有笑的大人们,很想问一句什么叫做红圈律所?有没有绿圈,有没有黄圈?但她不敢问。因为那一桌的人看起来都知道她们在聊什么,自己一个小孩儿,又是新来的,贸贸然发问肯定惹人讨厌。 那位叫做‘袁仔’的叔叔喝了一口啤酒,对上樊倩的目光。他是很热情的大人,但和绝大多数大人一样喜欢逗小孩玩儿。他问樊倩:“小孩儿,你以前上学的时候成绩好不好?” “一般。”樊倩摸走粘在嘴角的饭米粒,“我数学不太好。” “没事儿,你段岸姐姐数学好。”袁仔喝酒喝的颧骨上的皮肤红红的。他乐呵呵的把人家的女儿当自己的亲女儿,毫不客气地说,“回头等她回来让她教你。” 汪蕊往袁仔的碗里丢了一块排骨,“喝酒都堵不住你的嘴。” 樊倩听出汪蕊话里的不高兴,她连忙说:“不用的,不用的,谢谢袁仔叔叔,但我笨,我搞不明白那玩意儿。” 段宁亭坐在靠近樊倩这边。他一手拖着碗,一手拿着筷子,朝着樊倩得方向转过身后,他翘着二郎腿,把手背贴到膝盖上,像个老大爷似的问:“你以后还想上学吗?你年纪这么小,还是得上个学比较好。老打工也不是办法啊。” 樊倩的脑袋飞快的转了几转,把段宁亭的话归为‘逐客令’。她端着还没吃完的碗从椅子上跳下来,语速飞快的说:“叔叔,我现在没想那么多的。我吃饱了,先去洗碗,大家慢慢吃,吃完我来收拾。” 汪蕊看着樊倩逃命似的背影,回头对两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男人一人瞪了一眼。 段宁亭视若无睹,夹了一块鸡肉吃。袁仔探头看看段宁亭,又看看汪蕊不虞的表情,问:“咋啦?瞪我干啥?” “吃你的饭吧。”汪蕊懒得多说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8月19日(一) 第5章 8月19日(二) 樊倩晚上七点下班。她在员工休息室把工作服换下来,放到鼻尖使劲闻一闻。火锅的辛辣之中,她闻到一点点臭味。 她把工作服叠起来,准备带回去洗一洗。但是一想到回去,樊倩又开始头痛。 那女人一定还在垃圾场等她呢。 樊倩盘腿坐在员工休息室的椅子上盘算。如果去的话就没有时间洗衣服了,但要是不去,那女人一定会像昨晚一样冲回来抓她。 樊倩小小的叹气,到底什么时候能睡觉啊。要不给她买一条皮带算了。 念头一起,樊倩从椅子上跳起来:对呀!我给她买一条皮带算了! 樊倩记得那条皮带。黑色,银色方扣,摸上去很软。 她不知道阳县哪里有卖皮带的地方,也不知道皮带多少钱。在原地转了一圈之后,她趁着现在还没有到火锅店上客的时间,跑去问汪蕊。 “蕊姨,您知道哪儿能买到皮带吗?” 汪蕊停下算账的手,“皮带?你要那干什么?” 樊倩:“我把和我一起住的人的皮带不小心弄丢了。我想着得赔她一条吧。” “东大街就有。你从咱们火锅店出去往左手走,走到路口以后往右转,过第二个红绿灯就是了。” 樊倩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她出门前,汪蕊又喊住她问:“你身上钱够不够啊?” 还真不够。 樊倩揣着预支的一百块钱,按着汪蕊告诉她的左手右转过第二个红绿灯。 她在满是皮子味道的店里选了一条和记忆中最为相近的皮带,咬咬牙花六十八块钱买下它。 带着皮带和找下的零钱,樊倩回到垃圾场。 铺天盖地的垃圾堆成一座大山,女人是大山脚下最渺小的一个黑点。 樊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她冲着女人喊:“喂!” 女人回过头。枯黄的长发黏在她的脸上,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稻草沾着。她皱着眉,脸上左一道灰右一道泥,在沉闷的黑夜里是一个无声的怪物。 樊倩抿了抿嘴,走向她时从袋子里拿出皮带,“我给你买了一条皮带,我赔你,别找了,回去吧好不好?我好困呐。” 女人听完这句话,目光冷冷的扫过她和她的皮带,然后转头,一言不发的把一个空可乐罐往樊倩脚边丢。 可乐罐子叮当作响,樊倩跳开它,“诶!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都买了皮带赔你了,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女人背对着樊倩,腰背佝偻着,双手忙碌着。她还在找那个箱子,还在沉默着找那条皮带。 樊倩看看皮带,看看女人,再抬头看看天。 今天又是一个阴天。月亮和星星再次集体请假,谁也没有上班。而已经下班的太阳不知道躲在哪里,属于它的热浪一股又一股袭来,卷出樊倩满身的汗水,卷走樊倩的呼吸。 樊倩扯了扯衣服,尝试着让自己的呼吸顺畅一些。她深吸气,垃圾堆的恶臭又扑面而来,她胃里的蛋炒饭也跟着馊了,油味和臭味一道翻滚着要从她嘴里吐出来。 为什么? 樊倩的脑子钝钝的。她沉默地盯着那个女人的背影,永恒的背影,仿佛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这个女人,不,这个疯子都不会停止寻找这条普通到根本不会有第二个人在意的皮带。 为什么啊? 手上的皮带沉甸甸的。它们由六十八个硬币组成,由三十四碗清水面条,三十四顿饱饭组成。它拽着樊倩的肩膀使劲儿往下扯,樊倩快要握不住它了。 她恼怒地在皮带要落到地上之前冲到女人面前,一脚踹飞女人手中的垃圾食品袋。袋子飞起来,袋子落下去,袋子再次成为万千垃圾中的一员,无人问津。 “别找了!!”樊倩听到自己在尖叫,震得她耳膜鼓动,大脑嗡鸣,“我说别找了!别找了!皮带皮带皮带!那一条破皮带没了就没了吧!!” “不可以!”女人猛地站起来。她的双手捏成两个拳头停在身侧,因为用力,胳膊上的肌肉绷紧。樊倩如果这时还尚存一丝理智就该害怕这看似瘦弱的女人竟然有如此强壮的肌肉,但樊倩没有。 她把新买的皮带丢到女人身上,暴躁的尖声咒骂:“我恨你!我恨你!我不要再找这条破皮带了!这里的垃圾这么多,根本找不到!找不到的!我已经买了新的!六十八块钱!你知道六十八块钱有多贵吗!老板说不定明天就不要我了,我还提前预支了我的工资,我,我……” 樊倩被喉咙里涌上来的酸涩哽住后话。她抬手抹了一把脸,手背湿漉漉的。她吸了吸鼻子,余下的眼泪到底没有憋住。樊倩蹲下身,抱住自己的小腿,把脸埋进膝盖里。 樊倩呜咽着说:“我不是故意丢掉你的皮带的,妈妈……我想妈妈,我想回家……” 樊倩哭的太认真,以至于等她察觉到时,是眼前突然伸出一根黑漆漆脏兮兮的手指。吓了一跳的樊倩本能地往后缩,隔着眼泪满脸惊惧的看女人,“你干嘛?!” 女人缩回手,“给你擦眼泪。” “不,不用了。”樊倩自己用手抹了眼睛。 女人的手在衣服裤子上拍了拍,似乎在寻找什么。而她什么都没有找到后,板着脸说:“我没带纸,手确实有点脏。” “没关系……”樊倩吸吸鼻子,警惕地挪着脚步和女人隔了一个人的距离,站起来了。 女人仍旧蹲着。她在堆山积海的浩瀚的垃圾堆前抬起头,看着樊倩说:“我不要新的皮带,我只要旧的。” 樊倩脑中好不容易要重新接上的弦一下子又要断了。但女人很快说:“那条皮带是我的证据。” “证据?” “恩。”女人点头,看着樊倩在自己面前重新蹲下来,她继续说,“他们说,许节死于意外。但我知道不是。因为那条皮带。许节不会戴皮带,绝对不会。她是被人杀的。” 樊倩挪了挪脚,让自己蹲的更舒服一些。她听不懂女人颠三倒四的话,只好提问:“许节是谁?” “她是我很重要的人。” “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许节是女的。” “那——”樊倩歪歪头,“女朋友?” 女人说:“算是吧。” 樊倩挠挠脖子,还是不太明白她们两个人的关系。但是她至少清楚了许节是这个疯子很重要的女人。她又问:“那为什么许节戴皮带就能证明她是被人杀的呢?为什么许节不会戴皮带?” 女人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许节恨皮带,她这辈子都不会碰它。” —— 2005年8月。 白布唰一下被掀开,布下的女孩子有一张牙白的脸。她的头颅软塌塌的,后脑勺往里凹陷了一大块。警察说,那是因为她从工厂二楼架空走廊上摔下来的缘故。 “你能确定是许节吗?”警察问。 女人不答话。她的视线停留在女孩子的脸上看了又看。 警察催促:“快点啊,你不是认识许节吗?怎么搞得很久没有见过面一样?这是不是许节?” 女孩子穿着工厂里深蓝色的晴纶工作服,躺在警局太平间光秃秃的铁板上。铁板被白炽灯照着,反射出一道刺目的银光。 “认不出吗?” 女人忍着眼睛的刺痛转头问警察:“她是意外——吗?” “对啊。”警察再次催她,“看好了吗?到底是不是?” 工厂制服上没有标识姓名的名牌。女人伸手摸了摸那件工作服,衣服的面料粗糙的有些扎手。 她是许节。女人对警察确认。 警察点点头,准备把许节的遗体重新推回太平柜的瞬间又被女人一声喊叫停了动作。 “她不是意外!警察!警察!她是被杀的!” 警察错愕地看着她:“被杀的?为什么?” 女人指着许节腰间的那条皮带,异常激动地大喊大叫:“她戴了皮带!她不可能戴皮带!” 警察翻了个白眼,“戴皮带怎么了?兴许是裤子太大了,她买了皮带紧一紧呢。” —— “不会。许节绝对不会买皮带紧一紧。”女人说完这句话后抿紧嘴唇。她使了很大的力气,脸上的肌肉都跟着一起抽搐,才勉强平静地说出下一句话:“从小她爸爸就用皮带打她。她绝对、绝对、绝对不会碰一下皮带。” 樊倩的手摸着自己胳膊上的伤疤。 如果不是女人非要去找这条皮带,她也绝对不会去主动触碰任何一条皮带。长而有韧性的皮带,有樊倩三根手指粗,打在皮肉上能让皮肉高高鼓起一道肉条。但肉条通常不会维持很久,因为皮带会再度抽上来,肉条就被鲜血抚平了。 樊倩站起来。 女人仰头看她。樊倩双手叉腰,沉沉气,说:“好!我们找!就算要把这座垃圾堆翻过来,我们也要把皮带找出来!” 第6章 8月20日(一) 根据百度百科,2025年北京市日均生活垃圾产生量约2.55万至2.6万吨。 阳县只是一个小县城,比北京小太多了,但它一日所产生的生活垃圾也足够让樊倩这个手无寸铁的人从豪情万丈找到心灰意冷。 樊倩把面前的袋子扒拉走,往前迈步时被一个空瓶子绊了一下。在一边翻垃圾的女人眼疾手快,伸手拉了她一把。 樊倩站稳后,女人说:“你回去吧。” 樊倩使劲挤一挤酸胀的眼睛,摇摇头,“还没找到皮带呢。” 女人说:“你回去睡觉吧。明天下班了再继续。” “那你呢?”樊倩两天没睡觉了,女人也是。 女人不走。她要在这里继续找。在樊倩略显担忧的眼神中,女人说她可以在这里睡觉。她昨天在这里翻出一张凉席。 “去睡吧,明天再来找我。”女人推推樊倩。 樊倩挪动两步,回头看女人时想起来应该要问一下她的名字。 “我叫田醒春。” 樊倩的手指在空中写字,“醒来是春天的醒春吗?” 田醒春点头。 樊倩回到租住的小房子,在天井院里打了一盆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回澡。她换了干净衣服躺到床上,脑袋刚沾到枕头就昏睡过去。 —— “啪。” “啪。” “啪。” 沉闷燥热的空气被皮带抽开。哭声是压抑着的,从齿缝间悄悄流露一丁点,很快又被皮带抽上皮肉的声音掩盖。 等到哭声完全静默,皮带也完全停下。 樊倩勉强睁开一只眼睛。眼前是黑乎乎的一片。她认不出自己身处何处,只闻到一股很浓郁的梅菜味道。 哭声再度传来。 “跑出去。” —— 樊倩睁大眼睛,从梦中惊醒。 —— 大红色的工作服,短袖袖口滚了一圈黑边,胸口绣着黑色‘满天星’三个宋体字。 樊倩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伤。她回到员工休息室,把汪蕊给她的长袖工作服找出来换上。 今天中午来吃饭的人还是很多,气氛也仍旧热闹。牛油在锅中翻滚沸腾,空气里都是辛辣鲜香的味道。樊倩捧着大托盘忙忙碌碌地地送菜收空盘,耳朵发现大家议论的事情渐渐从许多件变成了一件。 ——老板的女儿要回来了。 “嗯!那可是好孩子!我有啥事儿问她,她从来不含糊!”说话的是一位正在喝酒的上了年纪的大爷。樊倩给他送上一瓶新的啤酒,他接过酒,就着辣鸭肠对桌上一起吃饭的其他人说老板女儿教他怎么去工地讨薪。 樊倩收走另外一桌的空盘。那桌人正在说老板女儿小时候就爱看法证先锋,“那会儿电视机还摆在店里角落的柜子上呢,记得吗?回回我们来都能见到小姑娘扬着小胖脸儿在那看佘诗曼。” 有人喊服务员,樊倩忙不迭地抢在所有人之前赶过去。她记好了26桌加一份蛋炒饭,也听到袁仔叔叔正在边上和熟客热聊:“昂,那孩子名字取得多好啊,多符合她啊。还是她爸会取名字,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啊。” 名字? 樊倩跑到后厨告诉师傅26桌加蛋炒饭的事情,又顺便端走一碗鲜鸭血。鲜鸭血盛在黑棕色的小碗里,滑溜溜的像是真的血。 樊倩忍着恶心不去看它,走到18号桌边送菜时想起来:昨天袁仔叔叔提到过一嘴,‘你断案姐姐’。 断案? 樊倩生来是欠了人命的,老板的女儿生来是为了断案的吗? 如果她生来是为了断案的话……樊倩把鲜鸭血放到18号桌上,“鲜鸭血来啦,您慢用!” 那她能不能帮田醒春断案子呢? “那小孩儿!” 听见呼喊,樊倩连忙醒神,越过许多颗人头,她看见袁仔站在五桌之遥冲她招手。她连忙跟着举手回应:“诶!袁仔叔叔!” “帮咱这桌拿两瓶可乐来!要大瓶的!” “好嘞!” 樊倩去柜台后面抱了两大瓶可乐。在算账的汪蕊顺手帮她正了正怀里可乐的位置,让她小心点,慢点走。 忙到下午一点多将近两点,又到了樊倩的午饭时间。 她今天的伙食格外好,一碗米饭,一叠蒸鸡蛋还有一小碗红烧肉。红烧肉冒着热气,酱汁粘稠,炖的软烂。樊倩起初从大厨手上拿到这份饭时都惊呆了,反复确认这是不是她的饭,别拿错了。大厨向她确认三次,“吃吧孩子,咱们老板人好着呢,不会亏待员工的。” 油香和肉香充斥着樊倩的口鼻,她连说一个字的时间都没有,只顾着吃,恨不能连盛红烧肉的碗都舔干净。 吃饱饭,樊倩打了一个饱嗝,端着自己的碗和大家的碗一起去后厨洗。洗完碗,她又拿了拖把把大堂的地板拖了一遍,再擦过每张桌子和板凳,连柜台后的酒水架也都擦了一遍。 汪蕊瞧着她跑前跑后,忙上忙下,笑笑没说话。 —— 晚上七点多,樊倩再次出现在阳县的垃圾场。 田醒春白天睡了两小觉,已经把垃圾场的边缘翻了一遍。她指挥樊倩去东边找箱子,又说:“白天有人赶我。” 樊倩问:“为啥呀?” “不知道。”田醒春丢开挡路的外卖包装袋,一个只咬了一口的汉堡骨碌碌的从袋子里滚出去,“他说我影响他工作了。” “你干嘛了就影响他工作了?”樊倩歪歪头,“翻垃圾?” 田醒春轻描淡写地说有可能是他要把垃圾运走的时候自己躺在铲车前挡住他了吧。樊倩困惑的‘哈?’了一下,但转念一想这是田醒春,已经在垃圾堆里待了快要三天,被大家喊做‘疯子’的女人。她又觉得正常起来。 见田醒春又闷头继续翻找箱子,樊倩也不再多问,去了她指的方向开始今天晚上的‘工作’。 不知道‘生前’用来装什么的小坛子,樊倩悄悄闻了闻,坛子里一股酸菜味儿;缺了一只眼睛的布娃娃,两条黄色的马尾辫已经变成黑棕色,樊倩把她塞进小坛子里,严丝合缝;‘正宗梅干菜烧饼’七个鲜红大字印在油腻腻的纸袋上,樊倩把它踩到脚下。 阳县的垃圾场真是一场热闹的民生大展览。 樊倩捡到一本旧的数学习题集,翻了两页后困得头晕眼花。她赶紧丢了它,一低头,看到垃圾堆里露出一个尖尖的黑角,很像箱子的角。 她的手刚一捏上去,立刻意识到这不是皮箱,手握着的感觉不对。但她还是拽着这一角把它从垃圾堆里抽了出来。原本堆在这东西上的其他垃圾哗啦啦的倾倒,几个垃圾袋砸到樊倩的鞋子上。她没在意,小臂托着刚抽出来的东西在月光下看。 那是一本很厚的书,封皮写了它的内容《民事诉讼法》。 “诶!田……”樊倩想起老板的女儿。她生来就是断案的,能不能让她帮忙断一断田醒春的案子?这样她们就不用那么费劲儿得找皮带了。樊倩冲着站在远处,翻找速度惊人的田醒春喊了一个字后,她惴惴住口,纠结一个小问题:我该喊她‘姐姐’还是‘阿姨’呢? 田醒春站起来看她,“醒春。” “田醒春。”樊倩不纠结了,她举起手上的书给田醒春看,“我们是不是可以找律师帮忙啊?” 田醒春眯着眼睛。她看不清樊倩举起的东西上的字,“让律师帮我们找皮带吗?” “不是啊。”樊倩抱着书,小心地踩到垃圾上朝田醒春走过去,“我在打工的火锅店,老板女儿是个律师。她可不可以帮你断案子?” 田醒春收回目光,弯下腰,往身后丢掉一大包黑色垃圾袋,“不能。警察才能断案子。” “诶?可是我听大家说,那个断案姐姐很会断案啊。” 田醒春不再理她,弯腰的身影在月光下像一把弯刀。 樊倩踩着凹凸不平的垃圾堆,卖力地回忆着这几天自己听到的消息:“那个断案姐姐是城里来的大学生。滑动政法大学你知道吗?” ‘弯刀’有了回应,冷冰冰的:“不知道。” “那红圈律所呢?” “不知道。有绿圈吗?” 竟然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樊倩挠挠头。那本书太重了,樊倩随手丢掉它,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大家都说她很厉害,而且很愿意帮忙。你找一个厉害的人帮忙不好吗?你不知道,她和男人一样厉害!我觉得她一定能帮到你的!” 田醒春的手顿了一下。但下一秒她又捡起垃圾堆里一条生锈的铁棒丢到一旁,“就算她能帮我,也要有证据。皮带,我要找到皮带。” 樊倩现在最不能听见的两个字就是皮带。 她的脚踩了个空,整个人一歪,额头磕上一个硬东西。在‘唉哟’的叫声中,田醒春跑过来看她。伤口还没有看,两人先看清了磕到樊倩脑袋的东西—— “箱子!” “皮带!!” 第7章 8月20日(二) 樊倩跪坐在床上扬着脸,沾着碘伏的棉签涂到她的额头上,凉的发烫。 她和田醒春回家以后都洗了两次澡。樊倩看着田醒春,借房间里昏暗的灯光,她第一次看清田醒春的模样:皮肤黑且干,紧绷绷的裹着脸,于是皱纹便很少,只有眼角和嘴角有一些向下拉的纹路。她的脸是瘦长的,单眼皮,眼仁很黑,看什么都带着一股硬邦邦的凶。 樊倩觉得田醒春长得挺好看的,就是她身上有一股沐浴露的香味混着隐隐的臭味不大好闻。但是想想,田醒春在垃圾堆里泡了三天,怎么可能香呢? 田醒春给樊倩涂好伤口,丢掉棉签后蹲到衣柜前面,打开她们刚从垃圾场翻回来的箱子。 箱子在垃圾场时其实已经被田醒春检查过一遍。她确认里面有那条皮带后松了一口气。现在,田醒春从箱子里拿出皮带,用手指把皮带每一寸都捏过一遍。 樊倩坐在床上,双手撑着床面,上半身探出去看,田醒春捏的很慢很慢,像是要确认皮带里的每条皮都是完好无损的。 樊倩问:“皮带怎么啦?” “没事。”田醒春说话还是**的。她捏完皮带,站起来把整间屋子环顾了一圈,最后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腰,把皮带系到了腰上。 田醒春穿着新换上的洗的发黄的白色短袖,黑黢黢的胳膊上有几道白色的疤。她的裤子是宽松的褐色运动裤,皮带就系在那上面,方扣在昏暗的灯光下闪出一抹微妙的银光。 “你的胳膊也是挨打留的疤吗?”樊倩的视线从皮带挪回田醒春的胳膊,盯着她胳膊内侧一条疤。疤是白色的,周围的皮肤被这道疤缠在一起,有些狰狞。 田醒春:“烫的。” “什么东西烫的?” “锅。” 樊倩想不明白,“锅怎么烫到胳膊里面去了?” 田醒春在樊倩身边坐下,一条腿盘到床上,“做饭,锅子太重。” 樊倩不再盯着田醒春的胳膊,转而去看田醒春腰上的皮带。 田醒春的裤子上也有扎皮带的地方,但她没有把皮带扎在那里,而是直接绕在衣服上,最显眼的位置。 “你要一直戴着它吗?”樊倩问。 “恩。” 樊倩双手合十:“对不起,我真的不会再丢它了。我之前不知道。” 田醒春没有讲话。她挪了挪屁股,坐到床里面靠墙的位置,脊背贴到墙上。她屈膝,双手握在皮带上。 樊倩看着她像一个随时要拔剑的战士的模样,联想到几天前看见她坐在警局门口。 ‘还我清白’,四个血书似的字浮现到樊倩脑海中,吓得樊倩一激灵。 她一激灵,话也跟着抖搂出来:“前几天你是不是坐在警察局门口啊?” 田醒春抬起眼皮,长而直的睫毛锐利的扫向樊倩。 樊倩又吓了一跳。田醒春坐在床尾,樊倩就把自己挪到床头的枕头边上。她说:“我第一天来阳县,路过看到你的。” “恩。”樊倩没明白田醒春的这声‘恩’是在回答什么。 她又问:“你干嘛坐在那个门口呢?是要让警察帮许节断案子吗?” 田醒春又答一个‘恩’。 樊倩歪着头看田醒春,眉毛皱起来,表情颇为费解:“那你干嘛不进去?警察都在里头,你坐在外面谁能看得见?” 田醒春垂下眼,重新看着腰间的皮带,“在里面,也不理我。” —— “不是不理你。姑娘,你没有证据啊。”上了年纪的刑警手中握着一卷报纸,在办公桌上敲了两下以后,无可奈何地说,“我们警察办案不能随随便便就下定论的。” 田醒春双手捧着从许节身上拿下来的皮带,“有啊,有证据。” 老刑警放下报纸,啧了一声。 自从许节死了以后,田醒春每天都往警局跑。 她声称许节一定不是死于意外,一定是被杀的。警察局的值班警察们轮流向她解释。大家都告诉她皮带不算证据,而且谁会杀许节呢? 许节和田醒春不过是刚来阳县还不到两个月的小姑娘,谁会想到对她们下手? “就算你这个皮带是证据好了。”老刑警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他一边拆一边漫不经心的说,“动机呢?人家为什么要杀许节?还是在工厂里,大家都看着,风险太高了啊。” 田醒春维持着双手捧皮带的动作。她看着老刑警按动打火机,深吸一口气。两道白烟从老刑警的鼻子里喷出来,“回去吧姑娘,我知道你朋友死了你难过,但你还年轻,你的路还长着呢。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过什么日子? 田醒春站在警察局门口。她的双手紧紧攥住皮带,毒辣的阳光照痛她的脸孔。她闭上眼睛,两滴眼泪从眼角蹦出来,很快又被太阳的热气蒸发。 没有许节,我还有什么日子可以过? —— 房间里的灯被田醒春以省电为由关了。樊倩还坐在床头的枕头边上,田醒春坐在床尾盘起腿,面对着樊倩。 窗外的月光被糊在窗上的报纸挡住,屋内昏暗闷热,樊倩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很快闻到两个人身上一同散发出汗味。 “你们当时才来阳县两个月?许节当时多大呀?”樊倩忽略了味道的问题,她被田醒春和许节的故事,准确的说,她被许节这个人给吸引了。 继“什么样的女儿会让大家都期待她回家”以后,樊倩的第二个好奇的问题是“什么样的女人会让另一个人这么执着的都敢坐到警察局门口为她找真相”。 田醒春的双手分别搭在两个膝盖上。她无论什么时候腰背都挺得很直,像一座屹立不倒的山,“十七。” 樊倩想起老板当时说十六周岁可以打工的话,艳羡自然的从眼里流露出来。然后她意识到自己不该艳羡,因为许节也是那一年死的。 十七岁对于打工来说正好,但对于死亡来说却显得太早。 “那你也是十七?”樊倩借着房间里昏暗的光线,很快收拾起自己的眼神,“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又怎么到阳县来的呢?” 大概是屋外有风吹来了云,樊倩的话落下后,整个房间陡然黑了一度。田醒春的影子被拉的又细又长投在墙上,好像一条皮带扬在天花板上,随时会落下打到樊倩身上。 樊倩蜷起身子,双手抱住小腿,膝盖顶着下巴。 “许节带我跑出来。”田醒春摇晃了一下上身,那皮带似的影子立刻消散了。樊倩第一次听到田醒春的语气软下来。 田醒春说:“许节说,我们自己组建一个家。” 她说的很温柔很温柔,棉花一样的软。樊倩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有点认为自己太累了,否则怎么会听到一向硬邦邦的田醒春说出这么情意绵绵的话? 樊倩维持着自己的惊愕,“许节很好。” 田醒春说:“她最好。” 第8章 8月21日(一) 手机的短信铃声比闹钟先叫醒樊倩。 她揉着眼睛,去摸放在枕头下的手机。手一伸,樊倩感到全身酸痛的像是挨了打。 昨晚她和田醒春聊许节,聊到很晚才睡。 她们租的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之前田醒春都在垃圾堆里睡,樊倩一个人睡倒是也很舒服。现在田醒春回来了,她们头脚颠倒睡一张床就显得逼仄拥挤了。 樊倩揉着肩膀,昨晚她怕挤着田醒春,一直蜷着睡。今天浑身痛想来也是和这个有关。 ‘小樊,我女儿今天下午回来,店里休息一天,你不用过来了。’ 消息是汪蕊发来的。樊倩先看到‘不用过来’四个字。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儿,她又把消息看了一遍,才看见前头的‘女儿今天下午回来’。 断案要回来了。 那个被大家期待着回家的女儿要回来了。 蝉七嘴八舌的鸣叫着,不知道躲在树上还是草丛的哪一处。樊倩鲜少有观察这些昆虫的时间,她因此不了解它们。她的日子在从家里跑出来以前都在干活儿,跑出来以后还在干活儿。 樊倩回复了汪蕊,双手捂住耳朵。她之前光顾着干活儿,从来没有意识到蝉的叫声竟然这么吵,吵得人不能头昏。 而她的脚边,田醒春丝毫没有被影响,安然睡着。 樊倩突然就有些不高兴了。 她的怒火从肺腑里钻出来,经过肠子烧进身体各个角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到脸颊,在铺了凉席的床上摔个粉碎。 “田醒春……田醒春……”樊倩小小声叫她。 睡梦中的田醒春皱了皱眉毛,看起来很不好惹。樊倩又闭上了嘴。 她把快要散架的身体挪到地上,忍着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蝉还在外面聒噪的拖着长调子,樊倩踩踩脚上的球鞋,脚步一声重一声轻,又怕吵醒田醒春,又怕吵不醒田醒春。 好在她纠结不过五分钟,田醒春醒来了。 带着睡意的沙哑声音从樊倩身后响起:“早。” “早。”对上田醒春还朦胧的眼睛,樊倩的怒火散去许多。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刚才看见田醒春睡着就不高兴,可能是因为只有她被蝉吵醒了,而田醒春没有吧。 小心眼。 樊倩在心里骂自己。 田醒春对樊倩的心路历程全然不知,也全不关心。她穿了鞋,自顾自去天井院打水洗漱。洗漱完了,田醒春回到房间看樊倩又坐回床上,她看看手机,早过了平时樊倩要去上班的时间了,纳闷的问:“你不去上班吗?” “那个断案今天回来了,老板说放假。” 田醒春“哦”一声没了下文。她用手梳了梳头,梳下来一大把稻草似的头发。她完全没在意,从柜子里找出一个盆来去天井院洗头。 洗完头,田醒春出了门。 现在是上午十点多,大街上的人和车来来往往,匆忙的路过田醒春。早餐小摊子的雨棚已经支起来,老板吆喝着叫卖,有人跑过来要了两个包子,老板掀起笼屉,热腾腾的白烟在空中弥漫,田醒春的视线被烟熏得一片混沌。 “你很饿吗?”这道声线陌生又熟悉,它沉稳冷静,甚至称得上一丝冷漠。问这句话的人腰杆儿挺得很直,像一座山。 田醒春呆呆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十七岁的许节,没有回答。 许节粗糙的手拍了拍上衣口袋,又拍了拍裤子口袋。 噗,噗。 手掌打到衣服上,口袋里只有五毛钱。 许节皱着眉头说:“这也不够啊,你也没有钱啊。” “我没有……”田醒春的声音变成细细的了,要人几乎读唇语才能知道她在说什么。 许节的肩膀高高的耸起来,长袖也随之被拉起,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腕。 田醒春眼睛尖,短短一瞬,她已经看清许节胳膊上紫红色的伤。两指宽,有的地方青紫并着淤血,有的地方正要结痂。 田醒春握住许节的胳膊。许节僵了一瞬,但没有收回手。田醒春慢慢掀开许节的袖子,纵横交错的伤疤面目狰狞。她摸着许节的胳膊,冰凉的手指落在她的伤口附近,问她:“是谁?拿什么打的?” 许节看着田醒春冻得发红的手指,说:“爸爸。皮带。” 田醒春把袖子放下来,盖住伤,不再问了。 “诶?诶!我说你买不买包子啊?” 白雾散去,许节消失。老板挥着手,嚷嚷着田醒春不买东西的话别挡路。 —— 樊倩关紧房门,踮起脚尖透过黏在窗户上的报纸洞洞往外看,确认院子里没有人以后,她从衣柜最底下的内衣里摸出自己藏的现金。 这些现金是那天她问汪蕊提前预支的,买了皮带以后剩下三十二块钱。樊倩怕丢,学妈妈的样子把它藏起来。她坐在房间里,两张十块钱,两张五块钱,两个硬币,她把它们一张张一个个在地上摊平,数了五遍。 樊倩的手机里还剩下五十块钱,这几天她的开销都尽量用手机在付。樊倩叹了一口气,计算着这八十二块钱够她生活多久。 饭可以在店里吃,一天一顿,虽然饿但是也饿不死。樊倩活的很粗糙,洗脸只要清水就行,洗面奶也不用,这样能省下一笔。她揉揉小腹,幸好她一直营养不良,月经也没有来,不然还要买卫生巾,又是一大笔钱。 这么一算,樊倩的八十二块钱非常耐花。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这屋子里太热了,不透风,没有空调,连风扇都没有。樊倩天天晚上觉得自己不是睡着的,而是昏迷。 虽然前几天是因为在垃圾场翻垃圾身上脏臭不得不每天早上洗澡,但从昨天在这儿睡了一晚,今早浑身汗湿的粘哒哒的经验来看,她哪怕不翻垃圾也得每天洗澡。 樊倩把地上的现金摸了又摸,心想:也不知道风扇多少钱。 在房间里当然摸不出风扇的价格。樊倩把现金一张一张收起来,重新藏回内衣里。她打开门,夏季的热风吹到脸上,樊倩竟觉得凉快。 她站在走廊上吹了一会儿风,然后锁了门准备去商场看看风扇。她盘算着如果商场风扇的价格和网上差不多的话,那她就在商场买一个,这样今晚就能吹着风睡觉。 樊倩从走廊走到楼梯口,还没有下楼就和走上楼来的田醒春迎面相遇。 对了,我买了风扇她也要吹的,我们可以一起买啊。 樊倩后知后觉这回事,拦了田醒春的去路,“田醒春,我们要不要买一个风扇啊?” 田醒春费解的看着樊倩:“风扇?” “对啊。你不觉得很热吗?”樊倩用手腕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把汗展示给田醒春看,“有风扇的话晚上睡觉就没有那么热了。” 田醒春低下头,抬脚走上一级楼梯后又突然停下脚步,“你晚上很热吗?” “你不热吗?” 田醒春的脚转了个方向,“走吧。” 樊倩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答应,跟在她身后脚步有些轻快,“对了田醒春,买风扇的钱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 田醒春的脚步又停下来。 她们说话间已经走到楼梯转角的地方,往下走是一楼,是通往商场和风扇的地方。往上走是二楼,是回到房间和‘蒸笼’的地方。 樊倩不知道田醒春怎么不走了,有些担心她是不是不愿意出钱。她其实还是有点儿怕田醒春,毕竟这是一个敢在警察局门前静坐,还敢为了一条皮带翻三天垃圾场的人。 但无论如何,樊倩还是想要一台小小的风扇。她提心吊胆的犹豫劝说:“你晚上也热吧?更何况咱俩还挤在一起睡。而且买了风扇你也吹呀。” “嗯?”田醒春皱皱眉。她拍了拍皮带下面的裤子口袋,“我买。我有钱。” “啊?你哪儿来的钱?”樊倩顺着田醒春的动作去看。她的裤子口袋鼓鼓囊囊的,看起来不但像是有钱,还像是非常有钱。 但这几天也没有见田醒春去打工啊?她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田醒春没等樊倩发呆,说完话后转身就走。 樊倩连忙拔腿跟上她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8月21日(一) 第9章 8月21日(二) 飞宏商场是距离樊倩和田醒春最近的商场。 樊倩掀开遮挡在门口的透明塑料门帘,一股香气不由分说地扑面而来。樊倩辨认出它们中的一些:梅干菜饼、烤肉串、牛肉面……其他的味道樊倩分不出,但同样都是食物。 她听到自己的肚子发出巨大声的‘咕噜’。走在她前面的田醒春也在这时回头,“你饿了?” 樊倩用手捂住自己的肚子,在田醒春的目光下,她低着头看商场的白底灰点瓷砖地,试图找到一条缝隙,“我没吃饭。” “哦。那先吃饭。”田醒春脚步一转,问她想吃什么。 樊倩重新抬起头。 这商场和她从前在家里见到的商场完全不一样,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关系。 家里的商场是一间占地比较大的铺子,水泥地上摆了十几个货架,日用品和吃的摆在一起,放得乱七八糟。而这家商场铺瓷砖地,有很多漂亮的摊位,招牌上还有五颜六色的灯在闪烁。樊倩看着不远处的一些招牌,在心里轻声念:阿旺烧饼、小胖烤串、十二味重庆火锅、中东料理·清真…… ‘好贵啊。’虽然没有看到价格,但樊倩能猜到这个商场肯定不会有任何一家店卖两块钱的清水面条。 “这里是很贵的商场吧……”樊倩小小声对田醒春说,“你怎么带我来这里买风扇啊?要不我们换一个地方吧。” 田醒春不以为意:“阳县的集市没有卖风扇的。你要买风扇就只能在这里买。我不是说了吗?我出钱。” 樊倩抿抿嘴唇,又去拉拉田醒春的袖子。她靠近田醒春。田醒春比她高很多,她又踮起脚,凑到田醒春肩膀边上,想着措辞的同时小声说:“这个商场看起来超级,恩……超级高级,像有钱人逛的地方。” 田醒春白了她一眼:“这是阳县很普通的商场。” 樊倩惊了一跳,顿时联想到上学时读过的刘姥姥逛大观园。 她的脚跟落回地上,拉着田醒春袖子的手也松开。樊倩想她不要再说话了,尽管她还是很好奇田醒春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田醒春抱着胳膊,等不到这个孩子再说话。她皱了皱眉头,其实她也有点饿了。但樊倩自打和她提出要买风扇以后就变得磨磨唧唧,吭哧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田醒春揉了揉自己的手指问:“你是不是没钱?” 樊倩感觉自己的脸皮被田醒春的问话刮下来一层,她的面部肌肉不自觉痉挛。田醒春又说:“不吃梅干菜饼。别的都好。我请客。” 这下樊倩没有办法不说话了,“可是你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啊?” “我早上刚领了补助金。” “补助金?”樊倩盯着田醒春的脸,企图从她的脸上找到一点开玩笑的影子。 田醒春抱着胳膊,低着头,长睫毛在脸上割出两道圆弧的阴影,很像两弯镰刀。 她不是在开玩笑。她真的有补助金。 樊倩追问田醒春关于补助金的事情:你领的是什么补助金?为什么你有补助金?怎么领的?有多少钱?在哪里可以领?我能不能领? 田醒春抬起眼,漆黑的瞳仁凝着樊倩的脸,“我领的是残疾人补助金,一个月有320块,你不能领。” “残疾人?!”樊倩彻底失去了对自己音量和情绪的控制,在商场门口怪叫出声。 田醒春是残疾人?!樊倩把她重新从头到脚,从下到上看过两遍。她的眼睛瞪大,嘴巴无法合拢——田醒春哪里是残疾人了?! 田醒春不理会樊倩的震惊,往商场深处走的背影坚毅利落。樊倩目瞪口呆地盯着看,认为‘残疾人’三个字和田醒春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田醒春走出几步后扭头朝着樊倩喊:“喂!还不过来!” —— 牛肉面八块钱一碗,热腾腾的白气氤氲,遮挡住樊倩的视线。 田醒春知道樊倩在盯着她看,但她不为所动。她从筷子筒里拿出一双筷子,顺便连带醋瓶一起拿过来。田醒春往面里倒了很多醋,再放一勺辣椒。筷子把它们搅拌,原本的清汤牛肉面变成红红黑黑的一团。 香气让樊倩不得不收回目光了。樊倩把嘴凑到碗边,用筷子扒拉一大团面条一股脑塞进嘴巴里,然后她鼓着两腮,闭着嘴巴,费力缓慢地咀嚼很多很多下。 面条有一股麦香,混合着油的味道和牛肉的味道,樊倩的肚子被填满,心情也好了许多。她微微弯着眉眼说面条好吃,牛肉也好吃。 田醒春没什么表情的把碗里的面条吃掉,用摆在桌边的餐巾纸擦了擦嘴,没有理她的话。 樊倩贴了张冷脸,也不好再多说。 余下的时间她们沉默的吃完面条,沉默的坐扶手电梯去商场二楼买风扇。 樊倩的手搭在电梯的扶手上。这不光是她第一次来大商场,也是她第一次坐扶手电梯。电梯的扶手摸起来很有弹性,像猪皮。电梯的台阶是银色的,有一根根针似的刺在台阶边缘。 樊倩一开始还不太敢踩上去,但见田醒春若无其事的踏上去了,她也学着她的样子站上电梯台阶。 看着电梯缓缓上升,樊倩强忍着心头的雀跃:太好玩了,要是能告诉妈就好了——樊倩的手伸进衣服口袋里。然而手机屏幕的裂缝磨着她的手指,隐痛提醒着樊倩不可以这么做。 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樊倩学着田醒春的样子走下电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8月21日(二) 第10章 8月21日(三) 她们没能买成风扇。 樊倩的右脚刚跟着左脚一起迈下电梯,“啪”,商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四下里响起几声低呼,樊倩本能向着记忆里田醒春的方向伸手。 一只粗糙的手抓住樊倩五根手指的指尖,把它们攥在一起,握在手心。 “怎么了?”樊倩颤声问,“发生了什么?” “停电。” 田醒春的话是定心丸。樊倩吃了,乱蹦的心脏立刻恢复平稳。 她跟着田醒春跌跌撞撞地往前面走。四周都很黑,樊倩连自己的手在哪里都看不见。她怕碰到奇怪的东西,没有被田醒春牵着的手紧紧贴在腿边,两条腿小幅度的迈着碎步。 也因为缺失了一个感官,樊倩的听觉和嗅觉就变得比平时敏锐。她听到田醒春之外有几个慌乱的脚步,还有似乎是商场工作人员的人在问是不是跳闸了。她闻到田醒春身上有一股太阳的味道,还有些淡淡的肥皂香。 田醒春呼吸平稳,走的平稳,仿佛黑夜对她来说并不是阻碍。 难道她常来这家商场? 刚刚田醒春说她有残疾人补助金,一个月320块钱。家里的梅干菜卖两块四毛钱一斤,320块对樊倩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她要是一个月也能有320块钱,那么她就能每天都吃三顿饭了吧。樊倩回味着口腔里残存的牛肉面的味道,跟着田醒春拐了一个弯。 她到底哪里像残疾人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都能行走自如,猫头鹰似的。 樊倩腹诽着,难道她的补助金是骗来的?我能不能也骗一个?不过不知道要去哪里骗呢。 田醒春突然停下脚步,樊倩没来得及刹车,差点一脑袋撞上她。 “就是这里。”田醒春说。 刚刚站稳的樊倩转转脖子,左右两边隐约有些什么轮廓。她告诉田醒春她看不清,田醒春问:“你想买什么样的风扇?” 哦,原来是到卖风扇的地方了。 樊倩没被握着的手小心翼翼地抬起,她朝虚空摸一摸,碰到一个硬硬的塑料。她沿着这东西的轮廓摸出一个大大的半圆,应该是风扇。 “要便宜的就行。”樊倩收回手,顺势用手背擦了一把脖子上的热汗,补一句,“最便宜的。” 一束白光突然从远处打过来,照亮两人面前一台白色的立式风扇。紧接着有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在吆喝:“马上嗷,太热了跳闸了,我们已经派人去拉闸了,大家不要慌,不要慌嗷。” 樊倩循着灯光看过去,那人戴一顶黑色的帽子,穿黑色的衣服,胳膊上的袖子写了很大的‘保安’两个字。 “这个电扇在打折,六十。” 樊倩又被田醒春报出的价格叫回神去。她借着远处保安淡淡的手电筒白光,弯下腰眯起眼睛去看价格,和同样弯腰眯眼的田醒春脸贴脸。后者直起腰,问樊倩要不要买这个的瞬间,灯光大亮。 刚刚适应黑暗的眼睛骤然面对灯光,樊倩本能地闭上双眼。她的眼前一片暗红,耳畔突然传来田醒春闷雷似的炸开的呼唤:“桂姨!” 樊倩一哆嗦的功夫,田醒春已经冲出去。意识到可能会出事,樊倩连忙弃风扇不顾,跟在田醒春身后跑过去。 田醒春喊住的‘桂姨’是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妇女。她的胳膊上挎着一个暗红色的手提布包。在听见田醒春的叫喊以后,桂姨臃肿的身躯一抖,一双粗糙且黝黑的手牢牢握住手提布包的包带。 “啊,这不是小田吗。”桂姨看清来人,抓着带子的手松开,往后退了一步。她仰着头看田醒春,脸颊肌肉痉挛扯出一个尴尬的笑:“你也在这儿逛呢?” “桂姨,许节,你告诉警察许节的事情吧!”田醒春拽住桂姨的胳膊。她拽得很用力,紧随其后赶到田醒春身边的樊倩看见桂姨的手腕已经涨红了。 “田醒春……”樊倩害怕的咬咬牙。 桂姨余光一瞥,用樊倩转移话题:“这孩子是谁呀?你亲戚?” “桂姨,你跟我去警察局。”田醒春失聪,只说自己想说的话,“你告诉警察许节不是意外摔死的,许节是被人杀的。” 桂姨没有被田醒春握着的手不轻不重的拍到田醒春的小臂上,皮肤与皮肤相撞,两声闷响:“小田,那事儿已经过去了。” “可你看见了!”田醒春的音量陡然增大吧,商场里的人纷纷朝着她们的方向看过来。樊倩去拉田醒春的衣角。她想让她赶快走,可话到嘴边,樊倩看见田醒春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桂姨躲开田醒春的眼睛,“小田我没有……我当时在工作……” 田醒春浑身发抖,“但是你在场!你在场啊!” “是……”桂姨握着田醒春的手暗暗用力,想要挣脱,“我是在场,可是小田啊,我在场也不代表我能看见啊。” “那你一定听到了!许节之前和人吵架!她和别人吵架了!” “你听谁——”桂姨被田醒春用力一拉,脑袋朝前,趔趄一下。樊倩连忙去扶她,刚把人扶稳,桂姨的脸色已经从红转青,又从青变白,“没有!小田!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事儿都过去二十年了,许节要是投胎转世早都长大了!” 说到这儿,桂姨也觉察到一边其他人的目光,她平了平语调,拍一拍田醒春的手,手掌盖到她的手背上用力握了一下,“你放下吧,不然许节也不会安心啊。” “我不会放下!还有8天就是许节的忌日,我不会放下!” 八天。 樊倩一边在心里做着算术题,一边去拉田醒春的胳膊,“田醒春,别说了好不好?大家都看着呐。” 田醒春甩开樊倩的手。 她的世界里什么都不剩下了。什么商场,什么大家,什么樊倩。她的世界里只有许节。 “桂姨,我求求您,求求您……”田醒春的下唇颤抖,桂姨的胳膊都快被她捏青了,她全然不知,“您一定看见了,您一定听见了。那是许节,是许节啊!从前在厂子里的时候只有您照顾我们,只有您对我们好,那是许节!是我的许节!!” 田醒春是比桂姨高的。但她的膝盖软下来和瓷砖贴到一起,她的脸便不得不扬起来。田醒春把下巴贴到桂姨的小腹上,双手环抱住桂姨的腰。 “桂姨,我只有许节,你知道的,我只有许节……” “孩子,孩子你起来……”桂姨弯下腰,她按住田醒春的肩膀用力去推她。而田醒春是一座山,岿然不动。 四下里人们议论纷纷,樊倩听见细碎的话语和稳健靠近的脚步。 “别围着别围着!怎么了?”还是那个在停电时用手电筒打光的保安。他挥着手臂从外围进入,看见圈内的情形后上前去拉田醒春的肩,“起来起来,别跪在这里。” “不要!”田醒春扭动肩膀,甩开保安搭上去的手,“桂姨,您就帮帮我吧!” 保安见好好说话没有用,改口厉声呵斥:“有什么话回去说!这里是商场!不是给你闹事的地方!” 樊倩向来害怕男人大声,缩着脖子往田醒春身边躲。 保安见田醒春还是不为所动,伸手开始推搡她。田醒春这座大山在暴力铲除下有了坍塌之势,她朝着樊倩的方向倾倒。在山彻底倒下去之前,田醒春和樊倩不约而同的握住了田醒春腰上那条开始往下滑落的皮带。 桂姨在她们护着皮带的同时,臃肿的身躯一扭,趁乱消失在人群之中。 她们没能买成风扇。 樊倩双手背在身后,她站在商场门口向保安连声道歉,说以后肯定不闹了。保安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们快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8月21日(三) 第11章 8月21日(四) 天地万物被午后的烈日炙烤,所有人都被放进世界这个烤炉中,它企图蒸发每一滴汗水,抽走人全部的意志和精力,不允许任何人幸免。 樊倩用手背抹了抹脖子上的汗,余光时不时偷偷看向一边低头抿嘴,沉默不语的田醒春。 田醒春自从被保安赶出商场以后就不说话了。樊倩去哪里,田醒春就跟着去哪里。樊倩再次摸摸自己脖子上的汗。她觉得田醒春不是听话了,而是在琢磨着发一场更大的疯。 樊倩心里惴惴。比起田醒春不言不语,她更希望田醒春发疯。田醒春发疯的时候虽然也很可怕,但至少会说话,不像现在这样整个人又变成一座沉默的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 樊倩摸了摸已经发红的脖子,舔了舔起皮的嘴唇。嗓子里所有的水份已经被太阳烤干了,她干巴巴的咳嗽一声,说的前几个字连声音都没有能够发出:田醒春,你还好吗? 田醒春的脚步往左边迈,樊倩跟着她一起进入飞宏商场东边的月霞街。 月霞街是一条小路,沿街的店铺大多拉着卷帘门,稀稀拉拉开着的几家,店铺门口也冷冷清清。樊倩一脚踩到路边被人丢掉的塑料袋,发出很大的‘扑哧’一声。她吓了一跳,缩着脖子东张西望,这才发现太阳不但烤干了身体里的水份,还烤干了大家的声音。 蝉不再鸣叫,店铺无人叫卖,流浪狗也趴在阴影下吐着舌头,见到陌生人也懒得吠。 踩过塑料袋的声音很快蒸发,樊倩耳边只剩下唯一一道声音。 田醒春脚上洗的发黄的布鞋鞋跟敲击着水泥路,一下,一下,再一下,‘啪,啪,啪’,稳健有力的节奏。 樊倩扯了扯衣服的后摆,沾满汗的衣服离开后背,一道热风灌进来,还是热。 “田醒春。”樊倩的嗓子更加干了。她舔了舔嘴唇,用牙齿咬住下嘴唇的死皮扯了一下,在淡淡的血腥味里,她带着一星半点的哭腔,“刚才那个人……为什么不愿意帮你?” 脚步声断了半拍。 田醒春在阳光下眯着眼睛。路边水果摊上摆着很多翠绿的西瓜。水果摊的老板躺在这些西瓜边上小憩。他露着上半身,用一把大蒲扇时不时给自己扇扇风。 “我不知道。” 脚步重新恢复了原本的节奏,啪,啪,啪。 樊倩见她终于有了回应,连忙继续追问:“那你怎么知道她知道许节的事情?” 田醒春说:“那天她在上班。” “在上班就会看见吗?” “会。” “她不会打盹吗?” “不会!”田醒春站在烈日下,额头挂着细密晶莹的汗珠。她全身的肌肉绷紧,两只手都捏成拳,手背上有一根根青筋爆出来,“桂姨不会打盹!” 樊倩急忙举起双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田醒春狠狠地瞪着樊倩看了一会儿,在确认她不会继续乱说话以后,田醒春松开手,继续往前走。 樊倩小跑着追上去,“田醒春,你可不可以跟我说说许节的事情啊?” 田醒春接着往前走。 樊倩又说:“你跟我讲一点她的事情吧。这样以后我就不会说错话了。” 田醒春动了动嘴唇,“好。” —— 高一报道那天,我在教室里遇到许节。 许节穿着比她大了很多的校服。她把校服袖子卷起来三卷,坐在教室最后排的最角落里。 我一眼就看见她,但是没有在她身边坐下。我选第一排的最角落,和她是一条对角线。 我是考到遂县的高中的,所以和班上的同学都不熟悉。她们对我也不友善。 班上的同学们笑话我土,笑话我难看的发型和宽大的校服。 我不为自己辩解,也不反抗,我什么话都不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也不知道说有什么用。 我的命就是这样,任人欺负的。 但许节不这么认为。 她会在每一次有人笑话我,欺负我,按着我的胳膊要打我的时候第一时间冲出来。她会举着椅子,拿着棍子,用最凶恶的眼神和最大的声音咒骂,让她们滚。 许节在学校里保护我,一次又一次,很多很多次,我数都数不清。 可我们一直到高一下学期才说话。 因为每一次她确定我安全之后转身就走,连“谢谢”我都是看着她的背影喊的。 我们第一次说话的那天是大年初一。 那天大家都很开心,我去街上买菜。街上有一个小摊子,卖梅干菜饼。 我记得梅干菜饼的味道。梅干菜咸咸的,饼子油香,一口咬下去,会有‘咔嚓’碎裂的声音,很脆很脆。 我不停地闻着香味,许节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也没有注意。 她说:“你很饿吗?” 这就是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那天我们两个摸遍身上每一个口袋,最后也没凑出买梅干菜饼的两块钱来。我和许节在阳光下相视,尴尬地笑。她在摸口袋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胳膊上有伤:紫红色的,红的部分还有淤血。 我知道那伤是挨打得来的。手指很凉,我贴在许节的伤上,问她是谁,拿什么打的。 她说爸爸,皮带。 我们开始在街上频繁的遇见,话说得更多。许节没有妈妈,她妈妈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她和爸爸在家。她爸爸爱喝酒,爱打牌,喝多了或者输了钱就用皮带打她。 后来我们的话说得越多,开始躲在学校的天台上讲未来。 许节说,以后我们一起考大学,跑出去,开梅干菜饼店。我们一起挣钱,挣很多很多钱,多到一辈子也花不完。 我问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 她说那样就不止可以给我买梅干菜饼,还可以给我买新衣服,新鞋子。我们就不用特意买大一点的衣服,也不用省着本子用,还可以吃好多好吃的。 她说她以前听别人说过,城里有西餐,是外国人吃的,有意大利面,用番茄酱和肉碎做的浇头,吃起来是咸香咸香的。 我质疑那能不能吃饱,许节就曲起手指敲我的额头,说真笨呀,有钱吃意大利的面条了,还没钱多点几份吗? 她说的对。 夏天快要到的时候,我和许节从家里跑了出来,我们到了阳县。 许节说,她要和我组建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第12章 8月22日(一) 樊倩揉了揉扁扁的肚子,在烈日下眯着眼睛,一边走在上班的路上一边看街边的人。 街边大概有五六个人,男的穿着黑皮鞋和黑西装,女的穿黑色高跟鞋和黑西装,长发有的披散着,有的在脑后扎成一个髻。 她们在警察局门口没有修整好的黄土路上背对着樊倩弯着腰,和阳县格格不入。 “小汪,小肖,你们那边怎么样了?”一位高佻的女性,看起来大概四十多岁。她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侧身站着问其他人。 被叫到的一男一女立刻应声,喊那人“骆绿”。 樊倩转了个弯,满天星火锅店大红的招牌出现在眼前,她意识到不是“绿”,是“律”,她们喊的那个人是骆律师。 她们是和‘断案’一起的人。 空调的冷风顺着樊倩的手吹到小臂,她一头一身的汗水也被这股凉爽的风吹走。周身的温度一下子降下来,樊倩舒服许多。夏天果然必不可缺的还是空调。 “你好!欢迎光——诶?”轻快,愉悦,明亮但是陌生。 樊倩关上门转身,那个被所有人期待归来的女儿迎面撞进她的视线里。 偏棕的中分刘海,头发随便扎了一下,鸡毛掸子似的架在脑袋后面。她和段宁亭有同样瘦长的脸型,很白的脸,脸上配了一双不算大的单眼皮眼睛和有些塌的鼻子。她的嘴唇不厚也不薄,是很红的一张唇。 汪蕊拽着女儿的衬衫衣领,瞥一眼樊倩,对女儿说:“别着急,从这里过去五分钟都不要,你先把衣服穿好,头重新梳一下。” “妈妈,她是谁啊?”段岸转过头,喊‘妈妈’的时候不自觉软糯。 汪蕊帮女儿扣好衬衫最顶上的一颗扣子,又把她的领子压平。她从身边的桌子上拿过一个塑料袋递给女儿,“这是你爸爸老家的亲戚,最近在店里帮忙。早饭记得吃,你爱吃的肉包子。” “我怎么以前没见过?”她看看汪蕊,又看看樊倩。 下一秒她把眉毛拧了拧,压低语气:“妈妈!她是童工吗?” 樊倩的心猛地震动。 为什么呢? 樊倩的手用力按压自己的小腹。这个断案长得普普通通,和樊倩想象中备受宠爱的女儿该有的公主一样的漂亮毫不沾边。樊倩三岁就能自己做菜给一家人吃,而断案二十多岁,衣服也要妈妈帮忙穿,早饭也要妈妈给她拿。 她连头发都扎不好。樊倩摸摸自己整齐干净的马尾辫,为什么大家都爱断案?她不漂亮、不独立,还敢当着别人的面对妈妈发脾气,看起来很任性。为什么大家都爱她? 樊倩直勾勾盯着段岸,空荡荡的胃叽里咕噜的叫着。 但她没有听见,段岸和汪蕊也没有听见。段宁亭从后厨走到大堂,一眼就猜到现在的状况。段宁亭笑着对女儿说:“快去上班吧我的大律师,你放心,爸爸妈妈不会知法犯法的。” “可是爸爸,我跟你们说过法定用工年龄,她看起来连十四岁都没有!”段岸不依不饶。她和段宁亭差不多高,但脚下踩了高跟鞋,因此看段宁亭时要低头,气势就显得高高在上。 她为什么能对爸爸这么大声尖锐的说话? 火锅店门口的空调出风口呼呼向樊倩的身上吹着冷气。樊倩的手脚冰冷,额头上再度冒出细密的汗珠。原本舒适的温度已经变得让人不适。 怎、么、可、以、这、么、对、爸、爸、说、话。 樊倩的脑子是生锈的齿轮,一顿一顿的运作,蹦出一个一个的字。 汪蕊拍拍段岸的胳膊,“好啦,你别急,先去上班,等你下班爸爸妈妈给你解释好不好?” 段岸的视线在父母和樊倩身上反复游移,段宁亭知道她的心思,软下语气向女儿保证:“昨天没有来得及,今天等你下班爸爸和妈妈肯定好好和你说。去吧,不然迟到了,骆律又要说你哦。” 段岸把嘴巴瘪起来,眼皮垂下去,做了一个很丑的鬼脸:“那我先去了!爸爸妈妈再见。” 她走到门口,弯下腰对一直盯着她看的樊倩挥挥手,“拜拜啦小朋友,如果你有什么要帮助的,可以到警局门口的那条街上找姐姐哦。姐姐和很多很厉害的哥哥姐姐们在一起做法律援助,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情,我们都会帮你的。” 樊倩不知道自己给了段岸什么回应。 段岸推门离开,汪蕊紧着跑了几小步,对女儿喊:“中午我给你们送饭!别点外卖了!天热,等会儿我就让你爸给你们送冰水!” 段岸没有回头,很潇洒地抬手比了一个‘ok’。 直到段岸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樊倩的视线里,樊倩大梦初醒。 她往前走了一小步,热气从骨子里散出,驱赶身上的寒意。樊倩迎上汪蕊和段宁亭望向她的古怪的目光,张嘴说:“叔叔阿姨,你们别不要……” 太阳好像从大门外照进店内,有一道很刺眼的白光扎进樊倩的眼睛里,她的世界被白光吞噬,而后一瞬转为全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8月22日(一) 第13章 8月22日(二) 樊倩家里有一片地,地里种的是用来做梅菜的青菜。青菜收成之后,樊倩会和妈妈去地里摘青菜回家清洗晾晒。青菜需要晾晒一天半到两天的时间,然后把这些晒好的菜干分次放到蒸屉上蒸,蒸好以后还要再次晾干。在这之后,菜干还需要再一次蒸和晒,最后撒入盐。 菜干每一处都要均匀地沾上盐,这样做出来的梅菜才会有滋味儿,才会好吃。 樊倩最不喜欢的就是最后一步,给菜干涂盐。 她的手常常因为干活而受伤,细小的伤口被盐浸泡,揉搓菜干时盐巴也跟着一起揉进伤口里。她痛得直流眼泪,但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樊倩给菜干搓盐,晒菜干,洗青菜,摘青菜,每天上学前给地里的青菜浇水施肥,在去地里之前,她还要给一家人做早饭。 她和妈妈是家里两个不会停歇的陀螺,不是绕着梅菜转,就是绕着锅炉转。 做得好是应该的。这些家务就该女人来做。 做不好就该挨打。连这些活儿都不会做,要你干什么? —— 段宁亭和汪蕊站在抢救室的门口,病床上是双眼紧闭,嘴唇发白的樊倩,病床边是忙碌的抢救她的医生。 汪蕊的脸随着医生的动作越来越白,段宁亭伸手搭在妻子的肩上小声安慰:“不会有事的,她可能是长期营养不良。” —— 梅菜是樊倩自己腌制的。她知道那东西被她洒了多少盐,有多咸。 但饿极了,咸盐也是好吃的。 樊倩已经察觉不出手上细密的疼痛,一边搓盐,一边偷偷揪一点点菜干放进嘴里含着。菜干起初是咸,后来变成苦,再后来连味道都没有。樊倩使劲吞咽,被口水泡的软趴趴的菜不知道是被咽下去了,还是黏在了嘴里。 她用舌尖舔过每一颗牙齿,再舔过每一道牙缝,最后对着水,咧开嘴仔细看一看。 樊倩必须要在下一次张嘴前检查清楚她到底有没有把菜干咽下去。 ——她上一次挨打就是因为菜干黏在了牙齿上,而她没有发现。 樊倩捧着一盆搓好的菜干走到厨房。妈妈正弯着腰在炒菜。她看见樊倩,始终皱着的眉头皱得更紧,额头两边的皮肤也跟着一起拧起来。 妈妈问:“你嘴巴洗干净了吧?” 樊倩的舌尖蒙着一层惨淡的白。那不是盐巴留下的痕迹,而是她原本舌头就有的色彩。 她用水红色的舌尖舔一舔嘴唇,再把嘴巴咧开,露出歪斜参差的牙齿给妈妈看,“我没偷吃。” 妈妈手中的锅铲划过大铁锅,发出咔咔非常难听的声音。她没有在意,顺手抄起一边在台上切好的菜倒进锅里。 “哗啦。” 白烟冒起来,阻隔了妈妈和樊倩。 “等会儿我给你烙个梅干菜饼吧。”妈妈的声音从白烟之后朦胧地传过来。 樊倩的舌尖再次舔过嘴唇,“梅菜是拿去卖的,你给我做饼,爸知道要打你。” 妈妈没有再说话。锅铲划动锅子发出的刺耳的声音还在厨房里回荡。空气中很快有了白菜和猪油混合的香味。 樊倩饿了,但饭菜不是她的。 —— “这是你们的孩子吗?”急救的医生扭头,问汪蕊和段宁亭。 两人先是一齐摇头,而后又一齐点头。汪蕊说:“不是我们生的,亲戚家的孩子。” 病床上的樊倩眉毛皱了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 樊倩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声“妈”。 她嘴唇上的皮已经被她舔的服服帖帖,只是舌尖路过时还会有细微的刮蹭的感觉。那感觉不痛,但不舒服。 白烟渐渐在散去,妈妈的身影像是罩在烟雾缭绕的香火中的菩萨。 樊倩说:“你再生一个儿子好不好?我不想吃梅干菜饼,我想吃肉。” 白烟散去了,妈妈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来。她看着樊倩,樊倩看着锅里的白菜。 猪油炒的白菜,每一处都沾着猪油锃亮的光,油乎乎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樊倩已经想不起来荤腥的味道,她只是不停的想着:好香,好香,好香。 “妈,我上次吃肉还是你生弟弟的时候。你再生一个儿子好不好?” 家里不是吃不起肉,但肉要先给男人吃。 樊倩的弟弟十岁,他不下地,但上学。妈妈每天会用猪油给他换着花样做菜。炒猪肉,蒸鱼肉,煎牛肉,连蔬菜都是用猪油炒的,菜里还有酥脆的猪油渣。弟弟有一盒子干净透亮的白米饭。那是妈妈一早就用电饭煲焖上的,新鲜的米饭。 锅里油香的白菜生出一根根丝线,它们钻进樊倩的鼻腔,刺激她的神经。 好想吃一口啊……一口就好……樊倩感到自己不受控的在往锅边走。她听不见妈妈的声音,听不到任何声音,眼里只有那口黑色的大锅和锅里香气扑鼻的白菜。 我不想再偷吃梅菜了,我想吃饭,为什么不让我吃饭? 樊倩的手快要伸进锅里,她身后突然有一股很重的力气。这力气把她从锅边拽到墙边。樊倩的后脑勺撞到墙上,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 樊倩的头很痛,胃更痛。 她醒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伸手要去按自己的胃。但一道力拦住她。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樊倩瞪大眼睛尖叫。 “小樊,我是段叔叔。” 尖叫止住。樊倩的视线从黑转为白,渐渐聚焦后,她看见了凑在她身前的段宁亭。 段宁亭瘦长的脸皱起来,乍一看有点像披了一层皮的骷髅架子。樊倩认出了他的脸,没有继续尖叫。手腕上的力量松开了,是他的手松开樊倩的手腕。 段宁亭坐回病床边的椅子上,说:“你蕊姨去店里要点粥,一会儿就回来。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樊倩使劲眨眨眼睛。她的眼睛干涩,后脑勺仿佛还留着撞到墙上的痛。 但凉爽的空气,陌生的味道,熟悉又没有那么熟悉的叔叔。这一切都在提醒樊倩,她已经不在家里了,她在阳县。 随着意识的回笼,樊倩的心又收紧。她摇摇头,用手撑着床想坐起来。段宁亭连忙站起来扶她,“怎么了?” “叔叔,叔叔……”樊倩说老家话,眼泪比余下的话先掉出来,“求求您别赶俺走,俺能干活,俺……” “嘘,好了好了,别说了。”段宁亭伸出一根手指放到自己的嘴唇前,做一个噤声的动作,“你营养不良,现在先好好休息。” 樊倩被段宁亭按着肩躺回床上。床上有刺,她一下子又想弹起来,“那我……” “我们不会赶你走的。”段宁亭的手在身前摆出一个往下压的手势,示意樊倩放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8月22日(二) 第14章 8月22日(三) 田醒春跪在地上,上身也贴在地上。她的手探进床底,摸出一条白色的透着红色印记的横幅。 田醒春用手拍掉横幅上的灰尘。她把它一点点展开,平铺到床上。 还、我、清、白 四个大字是田醒春用不知道谁家装修剩下的红色油漆写的。她写的时候手一直在发抖,控制不住的抖。田醒春用左手按住右手小臂,坚持着把四个字写完以后,她丢掉刷子,举起横幅。 还我清白。 还我许节。 田醒春抿着嘴把这四个字看过两遍。她小心翼翼地把横幅卷起来收进怀里,又摸一摸腰上的皮带。 她用钥匙锁了门,站到家门口的走廊上。 阳县还是那么热。分明都已经过立秋了,太阳还是不肯收敛一点光芒。祂高悬于空中,耀武扬威地看着地上的每一个人,得意洋洋的无声询问人类: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后羿已经死了几千年,你们难道能再派出一个后羿不成? —— “能成,能成!” 段岸非常非常大声地对坐在面前的大妈喊。 大妈在工厂里干活儿,上个月被机器震坏了耳朵,听力受损。她找工厂索赔,工厂却再三推诿,指责大妈的工作失误。 大妈读书少,不懂这四个字的意思。她只知道她上不了班,拿不到钱,家里人就吃不上饭。 正巧她听说今天县里来了一帮律师,让她们帮忙不要钱。大妈就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来了。 来了以后大妈先领了一份宣传单子。单子上写的字很简单,什么“法律”啦,“求助”呀,“公道”啊之类的。但大妈全都略过了它们没看。她在这份摸起来手感很好的单子上找到“免费”两个字后,安心的在这帮律师提前准备好的塑料椅子上一屁股坐下了。 这是大妈第一次看见大城市里来的律师。 律师们一共有七个人,一个个都穿黑色西装,女的穿高跟鞋,男的穿黑皮鞋。黑皮鞋擦的锃光瓦亮,在太阳下反光。 他们在警察局门前安营扎寨。黄土路边有两个捧着宣传单子的年轻人,其他人一左一右在警察局门前摆了两条长桌子,两个人一桌坐在桌子后头,其中一个负责听人说事儿,另一个拿电脑噼里啪啦的记录。 这其中只有一个挽着头发的女人站在两张长条桌子中间不坐。她的身材很高挑,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时不时看一看左右两侧,或对其他律师低声嘱咐几句,又或对前来说事儿的人问几句,笑几句。 大妈等的有些久了,自然观察到这个女人对坐在左边长条桌上的女律师格外关注。 这个女律师很年轻,脸上涂了很白的粉,棕色的刘海衬得她的脸又瘦又长。她很爱笑,不管谁来她都能笑呵呵地和人家说话。但又不是一味傻笑。大妈看见她眼睛红红的给人递纸巾擦眼泪。 大妈耳朵不好,离得远更听不清她们的对话内容。但她看见女人常常弯下腰和女律师说话,女律师也会拉女人的袖口,仰头问她什么。 轮到大妈去讲自己的事儿的时候,大妈很果断地往那女律师前头一坐——这妮子虽然年轻点,但是那女的看起来很厉害。能被厉害的人关照,我得跟这妮子说我的事儿才能靠点谱。 年轻的女律师向大妈自我介绍,说她叫段岸。大妈耳朵不好,“啊?”了半天才听清楚。 接下来大妈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事儿告诉了段岸。段岸听完了,用很大的声音问她厂子里有没有监控,她能不能找到。大妈说应该能找到,她去问他们要。 段岸再问了几个问题,大妈一一回答了。答完以后大妈问她:“那姑娘,我这个事儿你看能成吗?” 段岸便大声嚷嚷:“能成,能成!您要是把我刚才和您说的东西都拿来,我看看,能给您办成!” 段岸的话才落下,一直站在段岸身边的女人往她肩上轻轻拍了一把。段岸没理会,和大妈再次确认过一遍需要她带来的东西。 大妈兴冲冲地走了,没听到身后女人对段岸说“你不能给她这么笃定的保证”,也没有注意到她和一个怀揣着横幅,在T恤衫上穿皮带的奇怪女人擦肩而过。 田醒春在警察局门前的黄土路上站停脚步。 穿西装的年轻律师顶着一脑门亮晶晶的汗,见田醒春在这儿茫然地张望打探,眯着眼笑吟吟的给她递宣传单子,“姐,我们在这里做法律宣讲,不要钱,您没事儿可以来看看。” 田醒春眼风瞟过单子,没有接。她的左手握着皮带,右手按着横幅。 年轻的律师用西装袖子擦了擦脑门的汗,皱着脸捧着笑,说:“姐,如果您遇到什么法律上的问题也可以跟我们说,我们能帮你。” 我们能帮你。 田醒春觉得这话依稀有几分耳熟,很像几天前樊倩对她说过的。田醒春慢吞吞的回想,好像樊倩说过有一个什么‘案’会回来,她是律师,律师能帮她。 田醒春的嘴角扯开一边,眼睛不动,脸上的肌肉也不动,嘴角拉出一个很古怪苦涩的笑。 律师——律师是什么东西? 年轻律师被她的笑容吓到不敢说话,用眼神示意自己身边的同事这里好像出了状况。 他的同事也注意到异样,一点一点挪着小步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胳膊,方便随时后退。 他们两个人四只眼睛紧紧盯着田醒春。在他们身后,其他人也似乎意识到什么,原本还有些吵闹的地方安静下来,坐在长条桌后面的段岸也不自觉看过来。 田醒春把一直捏着皮带的手松开。她展开揣着的横幅,‘还我清白’四个泣血的大字在这黄土地上凭空蹦出,扎进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里。 第15章 8月22日(四) 在学校正式教授地球自转这一章节之前,樊倩就知道地球是会旋转的。 她知道这一点的时候年纪还很小,也不知道有一个叫做‘地球’的词汇。她会用最直白的话说:天和地在转圈圈啊。 妈妈听见以后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笑她说傻话,天和地怎么会转呢。 后来樊倩上了学,告诉妈妈地球是会自转的。她妈妈只上过三年学,听完以后懵懂地点头说:“怪不得你小时候总说天和地会转圈圈。” 而后妈妈又惊叹:“你可真敏感。” 现在樊倩靠坐在床上,段宁亭向她解释营养不良的意思。 段宁亭退休以前是大学老师,他解释事情也像上课,娓娓道来。樊倩听的不大认真,但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在段宁亭话与话的气口里,突然听到妈妈在说:“你可真敏感。” 地球时时刻刻都在自转,樊倩眼前段宁亭的脸也跟着一起转起来。他的声音不再,只剩一张嘴巴张张合合。 原来不是我敏感啊,樊倩想,原来我从小就会感受到的地球自转是饿的头晕啊。 “小樊。小樊?” 樊倩的嘴唇发白,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但她的眼神涣散,分明没有在看天花板。段宁亭及时停下讲解,喊她几声。 樊倩的睫毛抖了几下。她张了张嘴,下嘴唇在发抖,嗓音也在发抖:“我想妈妈了。”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的钻进每个人的鼻腔里,绝不辜负清洁工每天辛勤工作的成果。遥遥有一道慌乱的叫声,之后就是一阵阵低低的哀哭。这哭声像落雨前的阴云,随着风由远及近的靠向樊倩的病房。病房外的脚步声急匆匆的,不知道谁走了也不知道谁来了。 汪蕊提着饭盒,走进病房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樊倩想妈妈。她来不及反应,心先猛地一颤。 段宁亭听到妻子的脚步声也回头,夫妻二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无声叹息。 “小樊醒了,先吃点东西吧。” 汪蕊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打断病房里沉闷的气氛。樊倩转过头,她诚惶诚恐地想要坐起来,但上身抬起一半又摔回床上,“蕊姨,麻烦您了,太麻烦了,我没关系的……” 汪蕊走近,在段宁亭让出来的椅子上坐下。她把饭盒递给段宁亭,拍拍樊倩的手背,“没事儿,不麻烦的。你先喝粥,吃点东西。” 棕色的饭盒印着傻乎乎笑着的小熊,汪蕊把盖子打开,白粥冒着热腾腾的气,氤氲樊倩的视线。 汪蕊的五官柔和了,模糊了,她的皮肤变得黑黄,额上长出皱纹,眼睛变窄,鼻梁变挺,嘴唇变厚,变出樊倩妈妈的模样。 ‘妈妈’把银勺递给她,说:“有点烫,慢慢吃。” 樊倩接过勺子,‘妈妈’又打开另一个饭盒。那饭盒里盛着刚炒好的白菜。白菜清汤寡水,‘妈妈’说她的脾胃虚,现在不能吃油腻的东西。 “等你身体好点再吃肉,你要多吃点啊。”‘妈妈’的眉头皱起来,原本额头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她担忧的握一握樊倩的胳膊,叹气说:“你确实太瘦了。” 樊倩捏着勺子,头低进碗里。她一口一口喝着白粥,带着咸味的温热米汤在身体里流淌。 “能吃就多吃一点。”汪蕊看着樊倩枯黄的发顶,她不自觉温言软语,“我怕没有味道,加了一点白糖。你会不会吃不惯?” “不,不会。”樊倩使劲咽下粥。她抬起头来,不知道自己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拼命对汪蕊露出一个快乐的笑容,“很甜,很好吃。谢谢……蕊姨。” 樊倩又喝了几口粥,吃了几口白菜。这时站在病床床头一直背着手的段宁亭突然问:“段岸的饭送过去了吗?” 汪蕊翻了个白眼:“早送去了。我来之前先去了一趟。” 她的黑眼珠归位,大概是想缓解病房内的氛围,闲聊似的说:“不过她们忙着呢,说来了一个大案子。” 段宁亭纳闷:“咱阳县还能有大案子了?” 汪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樊倩:“嗯啊。说是一个姑娘在警察局门口举横幅,要还她清白什么的。她们忙得可乱了,我没太仔细听,把饭放下就走了。” 还她清白? 一口白粥呛进樊倩的嗓子里,她咳的脸红气喘,眼泪含在眼睛里。 汪蕊和段宁亭关切的话语被她排除在耳朵以外,樊倩心里重重砸下三个大字——田醒春!! —— 段岸接过骆律递来的纸巾擦掉额头上的汗,眼睛还是不敢离开那个黝黑的精瘦女人。 她在半个小时以前缓缓展开怀里的横幅,也为这场‘闹剧’拉开帷幕。 太阳光成为聚光灯,一束束打在她的身上。轮到她说台词了,但她不言不语,只是高高举起手上血书横幅,要人还她清白。 段岸第一时间抬头去看自己的带教律师骆嘉淼。 黑色西装的骆嘉淼站在她身边,和不远处静默高举横幅的女人成为两座对立的山。 “姐,您……额……”站在女人身边的同事们和段岸一样都是实习生,他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脑袋一片空白,干巴巴吐出几个字以后,求助的看向骆嘉淼。 骆嘉淼没有回应任何人投来的视线。她的手在段岸肩膀上用力按了一下以示安抚,快走几步上前,对举着横幅的女人绽出一个微笑:“您好。我是丘市平心律所的律师,我叫骆嘉淼,如果您能放下横幅和我说一说发生了什么事的话,我想我很愿意帮助您。” 田醒春透过骆嘉淼的眼镜去看她的眼睛。 这位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的律师,神情镇定从容,带着对田醒春接下来一定会听她话的自信面带微笑。她好像能把一切事情都算到,她好像对什么都不意外。 “诶——又是你!” 在田醒春做出任何反应的前一秒,熟悉的男人粗嗓子从田醒春身前传过来。 她认得那个声音,是阳县警察局的马警官。她和这位马警官相识多年,马警官也从一开始对她的礼貌敷衍变成粗鲁驱逐。 他穿着制服,从警局门前两条长条桌的中间穿过,指着田醒春的鼻子骂:“你怎么又来了!走!走开!” 骆嘉淼回头。她按下马警官伸出的胳膊说:“没关系,马警官。您别急,有什么话好好说。” 马警官摘下被汗蒸着的警官帽。 丘市要来大律师的事情他早早就听上头交代过了,要确保一切顺利,不能出现任何意外。前阵子他还和同事担心田醒春这疯女人每天都来警局门口静坐示威,要怎么解决她。结果前几天她没来,马警官以为她回心转意,也就没管。 万万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田醒春还是来了! 马警官用手撸了一把汗湿的脑袋,皱着眉对这位城里来的大律师说:“骆律你不知道哇,她是个疯子,基本上每天都来我们门口坐着示威,她的话不可以信的。” “疯子?”骆嘉淼重新看向田醒春。 黑裤子白体恤黑皮带的田醒春看着确实有些古怪,但也不大像个‘疯子’。 马警官用手点一点太阳穴,“她这里有问题。领着残疾补助呐。” “我不是疯子。”田醒春冷冷的盯着马警官。她张张嘴,想说什么又顿了几秒钟,最终再度重复,“我不是疯子。” 阳光在田醒春的身上,被热的以为已经死了的蝉在这时突然开始鸣叫起来。它们叫得越来越大声,响亮的让人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 田醒春就在这一片聒噪的蝉鸣中掷地有声地说:“我不要律师,我要清白。许节不是意外死的,她在2005年8月29号被人杀害,马上要到她二十周年的忌日,我要你们还她清白,抓到凶手!” 马警官立即大叫,口中翻来覆去的是田醒春这么多年来听到最多的话,“那案子早都结了!”,“你说她不是意外死的你拿出证据来啊”,“你快走吧,这里不是给你闹事的地方”。 站在一边的骆嘉淼看看田醒春,又看看马警官。她往后退了两步,把这件一看就很混乱的事情交给当地警方处理。 蝉鸣声渐弱,一阵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吹过来。骆嘉淼鬓角边的碎发被吹起,她的身后同时传来年轻有力的叫喊:“马警官!您让这位大姐过来!我来帮她!” “段岸!”骆嘉淼的脑袋转到一半,呵斥先发制人。她身后原本坐在长条桌后面的实习律师已经站起来,上半身趴在桌子上,朝着前方探身。 她被骆嘉淼呵斥之后神情僵住一瞬,但很快就对自己的带教律师再度笑起来,“骆律,咱们来阳县不就是为了做法律援助的吗?我看这位大姐很需要我们帮忙啊!” 骆嘉淼的上嘴唇碰了碰下嘴唇,再度看向田醒春。 她被马警官推搡,但她并不离开。 她说,我只是想要真相。 她说,我知道你不会帮我,我会在这里等到愿意帮我的警察来。 她说,我不能让许节白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8月22日(四) 第16章 8月22日(五) 樊倩的脚不像踩在地上,像踏进棉花里。 棉花软绵绵的,托举着她的脚步又限制着她的脚步。樊倩没法走得很快。但是她心急。急的像是身后的段宁亭和汪蕊都是洪水猛兽。 樊倩的脚步踉跄跌撞,身上宽大的衣服笼着她瘦小的身躯,风随着她的走动灌进衣服里,她变成一只快要没气的气球。 段宁亭先忍不住,长腿迈大步伐,细长的胳膊往下方一探,架住樊倩的腋下。 樊倩走得七荤八素,满眼冒星,猛地得到支撑点,她战战兢兢回头。 段宁亭在退休之前是阳县大学的老师,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人。 他会给读不起书的孩子资助学费,带流浪猫绝育,也会在需要的时候站出来为认识的人说一说公道话。 他的妻子汪蕊年轻时就从因为意外而去世的朋友手中接过满天星火锅店。这么些年火锅店的生意蒸蒸日上,不但养活了他们一家三口和火锅店的十几口人,也养活了段宁亭和她的善心。 樊倩看见的段宁亭以及他身后跟着的汪蕊,夫妻二人虽然长得不像,但面孔上带着同样的担心焦虑。 她们不知道樊倩为什么在听到有人闹事以后情绪那么激动,掀开被子以后摔了两跤也要下床去找那个人。 汪蕊跟在樊倩身后喊了两嗓子,樊倩满脑子都是田醒春这样会出事,根本没有听见。 现在樊倩好不容易停下来,汪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前,“小樊,你别急,你跟姨说说,到底怎么了?” 樊倩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姨,这事儿有点长,但您带我去找那个闹事儿的人吧。我认识她,我能帮她说话,否则断案姐姐听不明白她的意思。” —— 段宁亭和汪蕊夫妇暂时没有理解樊倩的意思,但她们的女儿明白了。 段岸咬着笔头,早上化的妆已经在烈日下全花完了。她没心思补,也不知情,费劲地听田醒春说话。 “我们在工厂,那天是晚班,我听到有很大一声动静。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后来才知道是许节掉下来了。” 田醒春穿袖口起了毛边的白色T恤衫,T恤衫外面绑了一条黑色的皮带。她说这些话时手一直按在皮带上。 段岸和她搭档的同事对视了一眼,而后问:“那警察来了吗?” “来了。”田醒春点头,“我去认的许节。她在太平间里。” 同事在电脑上记录的同时,段岸再问:“那警察怎么说的?” 田醒春:“说是意外。” 段岸:“立案了吗?” 田醒春按着皮带的手用了点力气,“这肯定是一个案子啊。” 段岸清了清嗓子。 从她说出帮田醒春开始到现在,问话不过十分钟。她们请田醒春在长条桌前坐下,知道了田醒春的名字,也知道有一个叫许节的人死于意外。 但是段岸和她的同事们都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一点奇怪的地方。 不知道田醒春是故意还是无意,她总会很丝滑的和问题的重点擦肩而过。 “马警官。”段岸侧过头仰起脸,一直帮她们忙前忙后的马警官正站在长条桌不远的树荫下看着她们。听到段岸叫,马警官点点头,抱着胳膊走到桌边。 段岸问:“许节这个案子有立案吗?” 马警官咂了一下嘴巴,“啧,没有啊。当时给她发了不予立案的通知书。” 田醒春皱起眉头:“但这是一个案子。” “但它没有被立案。”骆嘉淼站在马警官身边。她一直在听段岸和田醒春的对话,心里有了一些猜测,但碍于现在人太多,她不好说。 骆嘉淼的银丝眼镜在烈日下泛着银光,“如果没有立案的话这件事会很难处理。” “我不怕难。”田醒春坐在段岸的对面,刚才大妈坐过的位置上。她看看站在长条桌边上的马警官和骆嘉淼,又看看坐在对面的段岸,“这是一个案子。我要等愿意帮忙的警察来。” “不是我们警察不愿意帮你!是你这个事情它就没有立案!连一个案子都算不上!”马警官扯着嗓门吆喝。 田醒春的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一个。她对段岸说:“谢谢你,但你不是警察,帮不了我。” 段岸揉揉眉心。 这回是她职业生涯中第一次外出做法律援助。 出发前,她的带教律师骆嘉淼单独找她谈过一次话。 谈话时骆嘉淼称赞了段岸的能力,但指出她“太容易发善心”的问题。 段岸反问师父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骆嘉淼说,这没什么不好的,但我们是律师,我们讲证据,**条,我们看事情要客观,而不是要感情。 但人怎么能没有感情呢? 段岸放下揉眉心的手。她想,田醒春一定是不明白律师的意思。 律师,依法取得律师执业证书,接受委托或者指定,为当事人提供法律服务的职业人员。 段岸慢慢的把律师的职业定义告诉田醒春,又添一句,“我的法考也过了的。” 田醒春在段岸说话时一直保持沉默。等到她说完了,田醒春一点头:“嗯。” 段岸正想长舒一口气,继续对案情的提问,就听到田醒春也添了一句:“但你不是警察。” 段岸还没舒出来的那口气卡在了嗓子眼里。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想问马警官田醒春的具体情况,话还没出口,先听到遥遥一声喊。 “田醒春!” 段岸和田醒春循声看过去,段宁亭和汪蕊一人牵着樊倩一只手,站在警察局不远的地方。 樊倩看见田醒春以后松开她们的手,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她身上还穿着医院的病号服,手背上还有滞留针。她靠到田醒春的胳膊上问田醒春:“你没有惹事吧?” 田醒春犹豫了一下,没有躲开樊倩。她摇头,“你怎么穿医院的衣服?” 樊倩跑了几步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她也不想靠着田醒春,但实在没有办法。樊倩大人似的叹气:“饿晕了,没事。我听到你在这里就快快跑过来了。” “为什么?” 樊倩再次叹气。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段岸。和几个小时以前的相见不同,现在坐在长条桌后的段岸头发整齐,妆虽然花了,但整个人看起来严肃认真,和身边的同事们看起来一样厉害。 樊倩的手指悄悄揪住田醒春衣服下摆一角,“我来帮你说话。” 说完这句,樊倩看田醒春,“律师真的能帮忙的。你信我一回好不好?反正,反正她们也不收钱,你就试试看嘛!” “万一真成了呢!” 樊倩的眼睛被太阳照得发亮。她在这一刻很像许节。田醒春握着皮带的手捏得更紧了,另一只手也去摸怀里的还我清白的横幅。 田醒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8月22日(五) 第17章 8月22日(六) 汪蕊把送来的饭盒打开盖子,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警局的微波炉是老式微波炉,使用的时候玻璃透出微波炉里面橙色的光,里面的圆形玻璃托盘托着饭盒一圈又一圈的转。 据说这种微波炉辐射很大。 汪蕊侧过身体,不让它里面的橙光直射到自己身上。 也是这时,她听到隔壁马警官专门为段岸她们腾出的办公室里传来零星的说话声。 “……是晚班……” 汪蕊辨认出女儿的声音:“那天还有谁在?” 应该是樊倩在回答:“……桂姨……” ‘叮。’ 汪蕊按住完成工作的微波炉的门。门弹开,饭菜的香味热腾腾的飘了满屋。 汪蕊端着饭盒从警局的茶水间走出去,敲响隔壁办公室的门,“饭热好了,你们忙完可以吃。” 办公室里安静一秒。门被樊倩打开,墙刷的白惨惨的一个办公室里露出一张灰色的铁桌,和桌子两边对坐着的段岸和田醒春。 段岸的眉头在看见妈妈的那一刻就松开。她问田醒春饿不饿,田醒春摇头。倒是樊倩说:“你还是先吃了饭再说吧,断案姐姐又不会逃跑,你万一跟我一样饿晕倒了就不好了。” —— 法律援助原本是大家排队来长条桌前讲自己遇到的困难,再由律所的实习律师们帮忙提供法律上的相关意见。但现在田醒春突然出现,打乱了原本有序的节奏。 骆嘉淼看了看表,差不多到了午饭时间。她干脆让大家先去吃饭,下午一点再回来继续。 段宁亭也趁这时喊了大家,说参加法律援助的大家有一个算一个,都去满天星吃火锅,今天老板请客。 大家热热闹闹的跟着段宁亭一道儿往满天星去了。骆嘉淼离开前对着段岸点一点头,也跟着其他同事一起有说有笑的离开。 警局门前只剩下段岸她们几个人。 樊倩仰着头,看看田醒春,又看看段岸,最后段岸拉着田醒春问马警官借了一间没有人用的空办公室,继续询问。 饭菜香从茶水间飘到办公室。段岸在没有胡萝卜丝的鱼香肉丝里找到了家的感觉。 汪蕊打开罐装咖啡放到段岸手边,这是她和段宁亭给女儿养出的坏毛病,吃饭的时候一定要配着饮料,否则吃不下去。 段岸吃一口肉丝,喝一口咖啡,余光瞥见坐在对面的樊倩。 今天上午第一次见到樊倩时,段岸就很清楚她绝对不是什么‘爸爸老家的亲戚’。 樊倩很矮,看起来刚过一米四,一件袖口起了毛边的枣红色短袖挂在身上空荡荡的,露出两条嶙峋的胳膊。她的皮肤黑黄,束成一把马尾的头发也发黄毛躁。 段宁亭的老家虽然不富裕,但在孩子的事情上大家都格外用心,哪怕只剩一口饭都要先紧着给孩子,养不出樊倩这种一看就营养不良的孩子。 段岸了解自己的父母,正如汪蕊和段宁亭了解自己的女儿。 她当下就认定这孩子是父母看着可怜留下的童工。段岸喝了一口咖啡,对上樊倩时刻惊恐警觉地眼神后移开视线,落到自己面前的鱼香肉丝上。 要帮小孩不能这么帮。段岸想,这孩子看起来最多十岁。她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不能早早就在店里终其一生。 罐装的咖啡太过甜腻,段岸用鱼香肉丝的咸香压住它的味道。饭盒里还有好几坨米饭,但段岸的脑子已经被樊倩和田醒春塞满,胃也填满了。 她放下筷子,接过汪蕊递来的纸巾擦嘴。田醒春正在盖起的饭盒里,她吃的干干净净,葱油拌面连葱段也没有剩下。 段岸揉皱纸巾,听着妈妈问她怎么吃这么少,吃饱没有,还要不要吃点什么。段岸又喝了一口咖啡,摇了摇头。 母亲收走饭盒,在一屋饭菜的香味中,询问继续。 —— -刚才你说,厂里那天上夜班的除了你们以外,还有一位桂姨? -夜班通常有三四个人。 -除了桂姨呢,还有别人吗? -有的。但是桂姨人很好,桂姨那天晚上也在。 -还有谁? -组长,龚哥,桂姨。 -许节出事的时候你不知道许节在哪里,那么他们当时在哪里你知道吗? 田醒春直视着段岸的眼睛突然看向一旁,“我不知道。” “也不知道吗?”段岸记录的手停下来。她握着一支圆珠笔,头尾颠倒以后‘啪啪啪’的快速按动几下。她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画了一个蓝色的叉,然后问:“那你当时在哪里?” “我在……我在……”田醒春的胸脯上下起伏剧烈,她的眼皮耷拉下来,眼睛盯着面前的铁桌子。那桌子隐隐倒映出田醒春黑黄额头的轮廓,看不见她的眼睛。 樊倩歪着头去看她,问:“你去哪儿了呀?” “你去哪儿了呀?” 桂姨拉着田醒春的胳膊,脚步匆匆地往厂子里走。 这一夜的蝉不爱叫,偶尔发出零星的几声,向世界宣告它们还存在着。 田醒春跟不上桂姨的脚步,她的左脚踢着右脚,右脚踩着左脚。勉强保持平衡的同时,田醒春闻到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汗的味道和逐渐浓郁的血的味道。 “怎么了?”田醒春听到自己的嗓音在发抖,心跳在加快。没有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如影随形的黑暗蒙住田醒春的视线和理智,越来越浓郁的血的腥味昭示着答案。 “许节出事了!” 桂姨铿锵的答话有力地敲响许节的丧钟。 田醒春闻过很多次血的味道。她对血的味道熟悉程度胜过于所有的味道。这股味道通常来自于自己的身上:头上,脸上,脖子上,胳膊上,腿上……每一个生长了血管的地方,田醒春都闻过它们的味道,相同的味道。 现在田醒春也闻到许节的血的味道了。 一样的味道。田醒春咬着下嘴唇,她用牙齿撕掉了下嘴唇上的一处死皮,口腔里就有了自己的血的味道,和她闻到的许节的血一样的味道。 许节,我们的血的味道是一样的,我们是一样的。 第18章 8月23日(一) 月亮和星星今天也没有上班。黑幕笼罩着天地,小巷口的路灯闪烁几下橙光,不等误以为它是光明的飞蛾到来就咽了气。 樊倩和田醒春一个盘着腿坐在床上,一个单手抱着左腿膝盖坐在地上。 房间里和外面的天一样黑。为了省钱,她们没有开灯。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让她们能看到彼此的轮廓。床上的樊倩动了动屁股,“断案姐姐白天问你许节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说啊?” 地下田醒春的轮廓晃了晃,她把两个膝盖都抱进自己的怀里。 蝉的鸣叫声从窗外传进房间里,间或夹杂着几声狗吠。樊倩再次挪了挪屁股,她把背靠到墙上,缓解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 “怎么又不说话啊?”樊倩催她,“白天你就不说,现在还不说。你还想不想帮许节了?” “想。” “那你为啥不说话?” 樊倩有点着急。 樊倩把目光落在田醒春的腰间,虽然看不清楚,但樊倩知道许节的皮带还系在那里。她知道许节对田醒春的重要性,也因此更不懂为什么田醒春在段岸提出帮忙以后不好好讲述事情经过。 “你要是不告诉她,她怎么帮你呀?” 田醒春没作声。她听着外面的蝉鸣犬吠,也听着突如其来的自行车铃铛声。车轮滚过巷子里凹凸不平的石板,不知道是哪个下了晚班的人还在回家路上。 樊倩扯着嗓子着急:“你说话呀田醒春!你哑巴了吗?” 田醒春短暂回神:“没。” 樊倩把问题又扯回田醒春的不配合上,执着的要得到田醒春的答案。 她年纪小小,啰啰嗦嗦,絮絮叨叨,田醒春听的心烦。在黑暗中赶苍蝇似的挥挥手,田醒春抱怨:“你好烦。” 樊倩的嘴巴闭上一秒,下一瞬又张开:“你非让我找皮带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 “你丢的,就要找。”田醒春硬邦邦的回答樊倩。听见对方深吸一口气的声音,田醒春抢在樊倩开口前又说:“你走吧,你回家吧。” 毫无关系的两句话,饶是樊倩已经习惯田醒春常常的牛头不对马嘴也要反应一会儿。 外间传来乒乒乓乓的动静,好像刚才那辆自行车撞到了哪里,听着应该是翻车了,车轮在夜空中嘶哑地哀叫。 “我不回家。”樊倩想明白田醒春说的是回什么家以后,在车轮的哀鸣里木着脸,“我不能回家。我回家会被我爸打死的。” 田醒春没再说话,也没动。外面的车轮吱呀呀的叫着离开,房间外巷子里又恢复一片安静。不知道什么时候蝉也不再鸣叫,狗也睡着了,只剩下樊倩吞吞吐吐的话语在夜空下,房间里。 樊倩扣着床上的床单说,我跑出来的前一天徒手从热锅里捞了一片白菜。我爸看见了,抬手把我从锅边拽到墙边。我的后脑勺撞到墙上,晕了过去。 —— 眼睛睁开,眼睛合上,眼睛睁开。 世界失去形状和颜色,黑暗如影随形。 “啪。” “啪。” “啪。” 沉闷燥热的空气被皮带抽开。哭声是压抑着的,从齿缝间悄悄流露一丁点,很快又被皮带抽上皮肉的声音掩盖。 等到哭声完全静默,皮带也完全停下。 樊倩勉强睁开一只眼睛。眼前是黑乎乎的一片。她认不出自己身处何处,只闻到一股很浓郁的梅菜味道。她的胳膊凉凉的,很快一片让人头皮发麻的疼痛也从胳膊上涌起来。 樊倩刚要倒抽冷气,她的嘴巴就被一个沾着碘伏味道的手捂住。 “嘘。” 是妈妈。 樊倩即刻闭嘴。 “倩,你听妈说。” 樊倩头一次听到妈妈用这么急促有力的语气说话。她从妈妈喷到自己脸上的带着梅菜味的气息和声音判断,妈妈就在自己的正前方。但她什么都看不见。 “你拿着你奶的手机,妈把微信给你登上了,往里头转了一点钱。你拿着手机跑,快跑。” 樊倩不知道发生什么,妈妈为什么会这么说?她朝着漆黑伸手,抓住母亲的胳膊,“……妈?” 妈妈的手绕开樊倩的伤口,握住她的小臂,“你爸要把你嫁给村东头的老李子。妈忍了大半辈子……以为给他生了儿子他就能……咱家也不缺这钱……他……倩啊,你快跑,跑出去,跑出去。” 妈妈极力隐忍的哽咽马上要克制不住,她的嗓音愈发尖细,但樊倩仍从她支离破碎的话语里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一百六十一块八毛。”樊倩用袖子恶狠狠地擦过鼻子。她坐在黑暗里,唯一的听众是坐在地下从她开始讲述起就再度化为沉默的山的田醒春。樊倩嗓子发紧,声音也像那夜妈妈的声音变得尖细痛苦,“俺妈给俺转了一百六十一块八毛。” “俺家卖梅菜的钱都转给俺爸,她是从哪儿攒的这一百多块呢?” “她不是只爱弟弟,不爱我吗?为,为什么……” 极力压抑的哽咽渐渐转为难以克制的抽泣。樊倩扑在床上,胳膊环住脑袋,不肯让田醒春看见她哭泣的脸。 “你家不要你了。”田醒春抱着膝盖,小腿已经发麻到失去知觉,但是她没有动。 黑暗里,她的脸和十分钟前开始讲自己的事情的樊倩相同,木楞楞的,“所以你妈让你跑出来,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这话有些耳熟。 樊倩撑着床面坐起来,右手抹了一把脸。她的上身前倾着,地上的田醒春离她很近。她闻到田醒春身上的汗味,看见田醒春被梦魇住的呆滞的神情。 “我看不见。”田醒春用力的眨眼,视线重新汇集,落到樊倩的脸上,“我那时瞎了,许节出事的时候我看不见他们在哪啊。” 第19章 8月23日(二) 自行车的车轮从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滑到铺好的柏油路上,轮子不再喀嚓作响。夜陡然安静起来。但也没有安静很久。不过一分钟左右,自行车的主人袁仔‘哐啷’一下推开满天星火锅店还没有上锁的大门,大步流星地走过打扫干净的大堂,来到店后面,唯一一个亮着灯的办公室。 他推开门,不等看清办公室里的情况,张嘴就说:“都在呐?我靠你俩不知道我多倒霉,巷口路灯坏了,我没看清,一下就摔地上了。” 袁仔说完就低下头,去拍自己裤子上的灰。他拍了两把,没有听见任何人的应答,纳闷地抬起头,汪蕊握着笔,下巴垫在手背上,皱着眉看他。坐在汪蕊对面的段宁亭捧着茶杯,笑吟吟地看戏似的看着他。 袁仔吆喝起来:“喂喂喂,你俩有点儿人性好吗?我都摔了!” 段宁亭转过头问汪蕊:“他有五十岁了吧?” 汪蕊皱着眉头看着袁仔不接话。段宁亭再度转头去看袁仔,他悠哉哉吹了吹手里的茶,问:“没受伤吧?我听你中气很足啊。” “嗐,倒也没啥事儿。”袁仔走到段宁亭身边,从墙边扯了把椅子坐下。他翘起腿,冲着汪蕊抬抬下巴,“你咋啦?” 汪蕊仿佛被他这句话激活。她翻了个白眼,戏谑说:“快给我们看看伤口,不然一会儿愈合了。” 他们三个是许多年的朋友,彼此打趣嫌弃已是常态。 袁仔对汪蕊的话笑笑不以为意,很快进入正题。他刚才去给段岸她们送夜宵,几位律师正忙着开会呢。 “这都要一点了。”袁仔按亮手机屏幕,时间赫然显示00:46,他把手机放到汪蕊的办公桌上,“要我说,当初就不该让她去当律师。” “我管的了吗?”汪蕊云淡风轻地翻开面前的账本,“她和她爸一个样,天生就喜欢乐于助人。” 段宁亭喝了一口茶,杯子放到汪蕊的办公桌上,袁仔的手机旁边,“那是我们把孩子的名字取得好。” 段宁亭的话落下,在场三个人都不约而同想起段岸还没有桌子高的小时候,仰着胖嘟嘟的白脸蛋向大家宣告:“我叫段岸,是生下来就是要给别人断案子的!” 那时店里只有段岸这么一个孩子。她是老板的女儿,又活泼随和,谁有麻烦她不管能不能帮忙都要去掺和一下。所有人都爱逗她玩。 袁仔当时笑呵呵地捏捏她的脸,问她:“别人都不乐意断的案子你也肯断吗?” —— 段岸在电脑上梳理着白天讯问田醒春的笔记内容。她的耳朵竖着,听同事们向骆嘉淼汇报她们的工作内容。 “阳县居民的法律意识参差不齐,大家反馈的事情也各有轻重。我这边最严重的一个是喝酒后寻衅滋事被打,现在赔偿金要不到的。”正在说话的是段岸今天原本的搭档章立早。她和段岸是同一批进律所的实习生,她的话不多,总是默默做事。 骆嘉淼坐在桌边主位,左右手两边各坐三个实习生。她看着坐在自己右手边盯着屏幕的段岸,清清嗓子答章立早的话:“赔偿金多少?” 章立早:“不多,三千。” 段岸挠挠脸:“其实……对阳县的人来说算多的了,他们一般一个月工资才三千。” “那是不少。”骆嘉淼截过段岸的话,“立早你打算跟进这个case吗?” “可以的骆律。”章立早收回看着段岸的视线,对骆嘉淼点头。 骆嘉淼继续问章立早有关赔偿金的事情,问过以后让章立早根据现有的情况和证据写一份初步的法律分析,再问其他几个实习生他们今天的见闻。 阳县是一座不大的县城,人和人之间多少都有些沾亲带故,不认识的可能拐几道弯也都听过彼此的名字。大家的反馈中也逐渐开始提到其实今天听到的很多人讲述的并不完全是法律问题,而是人情问题。 章立早说:“就像我这个赔偿金,当事人的证据全都有,其实向法院提起诉讼就行,但他顾及伤人的是自己的一个远房亲戚又是朋友,闹到法庭上不好看。” “都远房了还在乎这些啊。”其中一个实习律师,李维嘟哝着,“伤人的时候可是没想过好不好看。” 另一个同事,吴浩摇摇头:“喝多了嘛。” 段岸所在的平心律所招的律师大多来自大城市,这些实习生们各个家境优渥,从小开始就有明确清晰的前进目标。他们难以理解小地方的人情世故,聊起来时不自然带着几分不屑。 段岸的指腹搓一搓木头桌面,“小县城是这样的,大家很容易抹不开面子。” 章立早说:“对哦,阳县是你的老家,你肯定比我们清楚。” “你们知道的嘛,我父母在这儿开火锅店。我从小在店里长大,感受到的就是有问题可以找任何人,哪怕是来饭店吃饭的客人,他们每个人都会帮我,但同样的,他们遇到事情的时候我也需要帮他们。” 其他人顺着段岸的这番话讨论起县城里的人情关系。李维直摇头:“虽然说问题总能有人帮着解决,但这样牵扯来牵扯去的,很容易被道德绑架啊。到时候张家求你帮着给儿子找个工作,李家托你替女儿嫁个好人,帮也未必能帮上,不帮又挨埋怨。” 吴浩有些困,他摸摸耳朵,想要尽早结束这个话题,但碍于骆嘉淼精神抖擞,满含期待的眼睛只好含混地附和:“只能说凡事都有双面性吧。” “你可以当我习惯了,毕竟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所以呢——”段岸用两个大拇指托住自己的下巴,手肘撑在桌面上,“我觉得挺好的吧。” 她说完这句话,大拇指拧着下巴一起转,头跟着转向骆嘉淼的方向,对她灿然一笑。 骆嘉淼回应一个笑,“好了。段岸,你是不是决定要跟今天那个田醒春的case了?” “是。”段岸向骆嘉淼汇报她截至目前的进展。 这个案子的难度应该是今晚所有事件里最大的。 第一,它的时间在将近二十年之前;第二,段岸没有找到除了皮带以外的任何证据,而且这条皮带也跟着田醒春那么多年,哪怕当年留下线索痕迹,现在也早就没有,不能用了;第三,也是最关键的,这个事情没有立案,它其实都不能称之为‘案子’。 李维心直口快,听完段岸的汇报后说:“那你去查这个无头事件干嘛?这种事情隔了这么多年,不会有结果的。” 段岸抿了抿嘴唇,“但是总要有一个人去查呀。” 李维靠着椅背看着段岸,“那不是浪费人力精力吗?” “但是田醒春已经等了二十年了。”段岸竖起两根手指,“二十年啊,她配一个真相吧。” 李维从牙缝里倒抽一口气:“我没说她不配啊。但是这种事情还是交给警察比较好不是吗?她现在不予立案的通知书没有,人证物证也没有,你怎么弄?” 段岸抱起胳膊,小学生上课似的端正坐着。李维身上的白衬衫很昂贵,是特意飞去香港找了专门做西服的成衣店定制的。段岸想起白天看见田醒春身上穿着的发黄变形的白色短袖,说:“律师的职责难道不是维护社会公平和正义,确保法律正确实施以及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吗?我不能因为没法弄就不弄啊,如果真的有人杀了许节呢?我得还她清白。” 段岸说到‘还她清白’四个字的时候,桌上所有人都想到今天白天,在烈日下站着的田醒春的样子。 她举着泣血的横幅,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衣服也被汗湿透,而她的眼神坚毅,毫不妥协退让。 马警官说,田醒春在这里举横幅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不管大家怎么驱赶她她都不肯走。后来大家见她只是举着横幅不闹事,也就随她去了。 李维没再说话,和其他几个同事一起去看骆嘉淼。但他心里知道骆律会有什么样的表态。 骆嘉淼按亮手机屏幕看一眼时间,又看看大家。 她说你们每个人做好决定就可以,但我们这一次是小组合作,两个人负责一个事件。如果段岸你坚持要帮田醒春的话,章立早赔偿金的事情你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完成。 段岸明白骆嘉淼是默许她去帮田醒春的意思。她挺挺胸脯,干劲十足:“好的骆律,这个完全没问题。我不会因为我个人的选择而耽误我们小组的进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8月23日(二) 第20章 8月23日(三) 吊在天花板上的风扇摇摇晃晃的转动扇叶,一大堆灰尘从天而降,呛得坐在它底下的段岸、田醒春和樊倩三个人直咳嗽。 段岸一手拿走放在桌上的水杯,一手捂着口鼻,连连往后退。樊倩坐在段岸对面的铁皮椅子上,双手捂住整张脸,‘叩叩叩’卡痰似的咳嗽。坐在她边上的田醒春保持着双手平摊放在桌上的姿势,皱着眉不停打喷嚏,一个接一个。 段岸走到门边,打开门后冲着外头喊:“袁仔叔叔——啊嚏!你给我们找的什么房间啊?!” “啊?咋啦?”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响亮而朦胧的吆喝。紧接着,拖鞋啪嗒啪嗒的跟着响起来,声音也近了,“你们不是要个办公室吗?你爸妈和财务在她办公室对账呢,这是之前别人用的办公室。” 段岸吸吸鼻子,瓮声瓮气地分不出是撒娇还是埋怨:“风扇一层灰!掉下来呛死了。” 袁仔“唉哟唉哟”叫唤两声,“你开空调啊。那办公室都好久没人用了,也没收拾。” 他说话时走到办公室门口,朝里面探头瞟了一眼,顺手摸着门边找到开关。 ‘哔。’ 空调打开。 —— “姐姐,我要告诉你一件新的事情。” 樊倩用纸巾擦了眼睛擤了鼻涕,处理掉一头一脸的灰尘后,她立刻向段岸汇报凌晨田醒春告诉她的事。 段岸把纸巾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坐回位子上双手交叠,等待樊倩的下文。 樊倩把手握成拳放到嘴边,咳嗽两声后瞥了田醒春一眼,说:“许节死的时候,田醒春是瞎的。” “瞎的?”段岸立即看向正把纸巾揉搓成团的田醒春。 田醒春垂着眼皮,眼角还因为刚才剧烈的咳嗽而微微泛红。她察觉到段岸看过来的视线,抬起眼皮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我现在不是瞎的了。” 段岸在田醒春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略显疲惫的脸的倒影。 她当然知道田醒春现在不是瞎的。段岸翻开电脑,把白天跟章立早一起整理的赔偿金案子的资料再次保存一遍。然后她打开属于田醒春的文档,问:“你的眼睛当时为什么会瞎?” “不知道。”田醒春摇头,“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不见了。” 樊倩看看段岸的表情,扭过头去问田醒春,“你那会儿看不见也是因为挨打吗?你爸爸是不是也打你?” 田醒春转动脖子,低下头。樊倩的眼睛很黑,盯着她时带着某种隐秘的难以说出口的情感,很像是……邀功? 田醒春不知道这个词是怎么从脑子里冒出来的,但她确实认为樊倩的问话是在向谁邀什么功劳。 她说:“我不知道。” “你看不见以前发生了什么事?” 段岸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给自己扇了扇风。 这间办公室确实很久没有人使用,风扇一堆厚厚的积灰,空调也并不凉爽,运作时还卡壳,偶尔发出‘叩叩’的像是咳嗽的声音。 田醒春两眼空洞洞的无神,仿佛回到那段看不见的岁月。 黑色,黑色,黑色。 她使劲眨眼,眼前还是只有黑色。 失去视力以后其他感官都变得敏感,田醒春闻到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汗的味道和血的味道。 “许节,许节。”田醒春皱起眉头。 坐在她身边和对面的樊倩与段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人四只眼睛一齐盯着田醒春黑洞洞的眼,好像要和她一起掉进二十年前的那场梦魇。 “她不是不小心从铁楼梯上掉下来的。有人推她的,有人把她推下来还给她系了皮带。” 段岸跟着田醒春皱起的眉头,把自己的眉毛也皱起来。她的手指绕住衬衫领口,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问话把田醒春带回了事发当天。 “田醒春,我在问你你看不见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真的是遭受家暴,那么我也是可以帮你的。” “帮……我。”田醒春干燥的、起了死皮的嘴唇上下蠕动,她呆滞地重复段岸刚刚说的两个字,下一秒她坐着的铁椅子发出吱呀难听的摩擦过地面的声音,不等所有人有反应时,椅子已经轰然倒下。田醒春的上半身贴在办公桌上,双手抓住段岸的手。 她抓得很用力,浑身都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樊倩看到田醒春手上暴起一根根的青筋,段岸的手也被攥得通红。 “帮帮我!警察叔叔!帮帮我!救救许节吧!我求求你了!她是我唯一的家人啊!没有她,我就再也没有家了!!” “田……田醒春……”樊倩看到段岸扭曲的脸和快要哭出来的眼泪,她忍着害怕,慌张地去拉田醒春的胳膊,“田醒春,你把断案姐姐捏痛了!你把她捏痛了!你松手!快松手呀!” 田醒春低下头,她的额头贴到自己和段岸的手上,声音夹杂着淡淡的抽泣,“求你……救救许节……我看不见,我为什么看不见?我为什么看见的第一眼就是你,你的……遗体我接受不了,我接受不了!” “你不是说我们要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吗?你走了,谁来给我一个家?” 段岸的后背冒出一层汗,很快黏住她的衬衫。 她今天白天和章立早一起见了被打伤的当事人,他被打破的额头已经好了,只有胳膊上留下一块看起来吓人的紫红淤青。 段岸问他,伤有没有影响他的工作。他挠挠头,说现在也不痛不痒了,只要不碰就没事儿。不过刚挨一下子的时候疼的脑袋都发懵了,“那小子,嘿,真够劲儿!” 他玩笑似的说着,好像完全没有把要回赔偿金的事情放在心上。 而现在。 现在段岸看着田醒春,痛哭流涕的田醒春,不到四十岁已经长出白头发的田醒春,干枯的失去生命力的田醒春——这才是应该被拯救的人,这才是她段岸做律师真正想要帮助的人啊! 段岸跟着发抖的田醒春一起发抖,她的心底燃起一团火焰,一团名为正义和侠义的火焰,它熊熊燃烧着段岸的身体,让她仿佛置身于烈日之中。 “我会帮你……”段岸口舌发干,“我一定会帮你。田醒春,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好吗?” 田醒春抬起头来,她的头发已经随着刚才的突然的暴起变得凌乱。她透过挡在脸前的头发用一只眼睛看着段岸。 这时的田醒春像是认出了段岸是谁,像是从刚才那场梦魇中短暂的醒来了。 她松开段岸的手,站直说:“你刚才问我什么?” 段岸仰着头看她,天花板上挂着的顶灯灯光刺着她的眼睛,“我问你,你看不见以前发生了什么?” 田醒春说:“我不记得了。我的记性不好……” “你爸爸打你了吗?!”一直安静着像是被吓呆了的樊倩在这时出声。小姑娘声音尖细,插进对话里,“你爸爸是不是打你了?他一把揪住你的衣领,把你丢到墙上。你撞到脑袋以后就看不见了,对不对?” 田醒春和段岸同时看向仰起脸来的樊倩。 樊倩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她看向段岸说:“我爸爸就是这么打我的。他打了我以后,我也看不见了,所以我想……” 田醒春弯下腰把翻倒的椅子重新扶正。她没有坐下,低头看着樊倩说:“是,但是我不记得他为什么打我。我没有徒手从热锅里捞白菜。” 办公室的门“嘭”一下打开。屋里三个人同时看向门口。袁仔一手握着门把手,一手握着门框,收到三个人六只眼睛齐刷刷的注目礼,浑然不觉尴尬地问:“没事儿吧?我刚听到好大一声动静,没出事儿吧?” 段岸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儿,又重重掉下来。 她合上电脑对樊倩和田醒春说,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8月23日(三) 第21章 8月23日(四) 段岸站在满天星火锅店的招牌下,仰头看天上朦胧暗淡的月牙。她的鼻尖缠着一股土豆粉的鲜香味,那是汪蕊特意下厨给她们做的夜宵。 段岸吃不下,站在店门口吹风。 店里,汪蕊看着田醒春和樊倩借着一盏昏暗的灯光把土豆粉嗦得掷地有声。 樊倩恨不能把整个脑袋都埋进碗里,露出的脑门儿上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汪蕊从桌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给她擦擦汗。樊倩抬头,两颊被土豆粉塞得鼓鼓,对汪蕊弯着眼睛笑。 樊倩的身体还没有痊愈,今天一日三餐都在店里解决。早上来她看见汪蕊给她准备的丰盛早饭,诚惶诚恐地恨不能跪下。汪蕊拉着她安抚了好一会儿,她才吭哧着说,要不然工资少发一点吧,不然这么蹭吃蹭喝也太不好了。 汪蕊笑笑,没有拒绝。 “慢点吃。吃完了早点休息。”已经夜里十点多,汪蕊记挂着女儿昨天就休息的晚,有心想让她早点睡。但段岸在门口听不见她的话,她只能叮嘱店里的两个‘孩子’。 小孩子樊倩先应声:“好——” ‘大孩子’田醒春吃掉碗里最后一根土豆粉,筷子放到空碗上,说了声谢谢。 一股凉风裹浓郁一些的土豆粉的味道扑到段岸的身上。 她扭头,黯淡的月光勾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小的那个牵着大的衣袖,从她的身边探头探脑地看过来。大的一派从容,问:“还继续吗?” 段岸看过时间以后把手机放回裤子口袋,她说小樊回去休息,我们继续。 樊倩摇摇头,又张张嘴。在对上段岸投来的询问的眼神后,樊倩的手指攥紧田醒春的衣袖。她把上身贴到田醒春身上,像一个很无助的小动物。 但是她对段岸说:“断案姐姐再见。” —— 满天星火锅店离樊倩住的地方不远。 朦胧的月光替代坏掉的路灯,照出樊倩脚前一小片路。她一步步踩着,耳边是狗和蝉的叫声。她低着头,自己的影子有点儿细长,像是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过的鬼。 鬼这种东西,黑乎乎的如影随形。无论是不是真实存在,一旦被想起来就再难丢到脑后。 樊倩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汗毛根根竖起来。她埋头朝家走,脚步越来越快的同时,她想起那段她看不见的时候。 樊倩看不见的时间其实不长。 妈妈把奶奶碎了屏幕的手机塞到她手里以后,她哭着说妈妈我看不见了。起先妈以为她是害怕,后来发现她真看不见了——被梅菜腌透了的妈妈急得转了一圈,最后拉着她的手说妈知道了,你肯定是饿的,妈给你烙张梅干菜饼。 妈妈做的梅干菜饼是一张比脸还大的圆。妈妈在饼里夹了许多肉,梅干菜反而成为配角。樊倩从来没有吃过肉这么多的梅干菜饼。那简直不能叫梅干菜饼,直接叫肉饼好了。 她吃的满嘴满脸都是油,吃得头晕目眩。直到最后一口送进嘴里,她打饱嗝的同时顺出一口气来,樊倩才想到自己刚刚好像都忘记喘气。 她吃完梅干菜饼以后使劲眨眨眼睛,隐隐约约看见妈妈的轮廓。 “看见了吗?”妈妈在她眼前挥挥手。 樊倩点点头,舌头舔着嘴上留下的梅干菜的味道。原来是饿的瞎了。好好吃的梅干菜饼,好想再吃一张。 但是妈妈不给她时间停留了。 她推着樊倩,连给她洗脸的时间都不留。她说快跑吧,不然一会儿你爸该醒了。 妈妈站在大门口,对着她渐行渐远的单薄背影喃喃念叨。 “跑出去,跑出去。” —— 段岸和田醒春重新在办公室面对面坐下以后,段岸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我很想帮你。 第二句是,但同时你也要帮我。 第三句是,我要知道你所有的事情,不光是许节死的那天,还有你的过去,你和许节是怎么认识的,你们的家人在哪里。 田醒春双手交握成拳放在办公桌上。这张办公桌和在警局的铁桌子不一样。田醒春不知道这桌子是什么材质,只知道它是黑色的,摸起来滑溜溜的,看着很贵,很高级。 她在桌子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的眼睛,浑浊疲惫,呆滞的。 田醒春很少照镜子,很少看自己。她挪开眼睛,看着段岸,这个一身高级整齐衬衫西装的年轻女人,她比自己还小十二岁,读过大学,有好的工作。 田醒春舔了舔嘴唇,哑声问:“你吃过意大利面吗?” 段岸正在等着田醒春表态,听到‘意大利面’时呆住,“意大利面?吃过啊。” “好吃吗?” “额……番茄肉酱,酸酸甜甜的,味道还可以。” “意大利面真的是从意大利运过来的吗?” “不是的,丘市的餐厅就有。阳县应该也有西餐吧。”段岸掏出手机找了找。阳县果然有几家西餐厅,不过现在时间太晚,店都已经关门了。 段岸说了这个事情,问田醒春:“你想吃意大利面吗?” 田醒春收回交握的手放到大腿上,“那很贵吧。” “二十八一份,比丘市的便宜很多。” “如果要吃饱的话,一份够吗?” “够吧。可是为什么突然问起意大利面呢?你想吃的话可以明天去春风路,那里就有一家店卖意大利面的,十一点开门。” 田醒春对着段岸笑:“那你一定能吃很多意大利面,能多点几份,吃到饱。” 田醒春的话彻底让段岸失去了方向。 她早知道田醒春怪。不光是她今晚突然暴起哀哭,还是之前对话问答前言不搭后语。樊倩也说,田醒春有时候说话乱七八糟的,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听懂。 但现在,段岸觉得自己耗费全部力气也听不懂了。 办公室老旧的空调卡出一点点冷风和很大的灰尘的味道。田醒春在这股味道里说:“以前许节说,等我们考上大学跑出去,赚很多很多钱,就可以开梅干菜饼店,买合身的衣服,合脚的鞋子,还能去西餐厅吃意大利面。吃很多很多份,吃饱为止。” “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读了大学,有好工作的人,所以我想问问你,许节说能点很多很多意大利面吃到饱是什么感觉。” “段岸,你是叫这个名字吧?你要知道我所有的事情,我会告诉你的。但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和许节说意大利面的时候在高中的天台上。” 许节的脸很小,下巴尖尖的,嘴唇薄薄的。她的眼睛很大,总透着一股机敏,看人时多数是愤愤不平的,唯有在看见田醒春的时候,那双总带着怒火的眼睛才会被清泉熄灭。 她们坐在学校没有人去的天台上。天台上都是灰尘,但是她们不介意。 田醒春的肩膀挨着许节的肩膀,她们一起吹春风。许节的双手撑着天台的地,仰着脸看着云,“我们一定要考上大学,考上大学才能有好工作,才能赚大钱。” 田醒春看着许节的侧脸。许节的头发顺着动作滑到肩后,露出一只白惨惨的耳朵。 她在许节耳边小小声的嘟哝着问:“为什么要赚大钱呢?” 许节转过头。她的鼻尖和田醒春的鼻尖几乎要贴到一起。田醒春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但许节却没有意识到。她笑起来时气息全都落到田醒春的脸上,她说:“你是笨蛋吗?赚大钱就可以买很多很多你喜欢的东西了啊。你就可以吃很多很多梅干菜饼,买很多很多新衣服。她们笑话你,不就是因为你没有好衣服穿吗?” 田醒春的脸在发烫。她扭开头,去看楼下熙熙攘攘的校园。天台太高了,她看不清楼下有没有那些笑话她的同学们,但她总能听到大笑声。 田醒春摇头:“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什么?”许节凑近她,身上的皂角香也凑近她。 田醒春没说话。许节伸手去撩她的头发,“还有这个,对吧?” “你的头发怎么了?”段岸问。 田醒春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握成两个拳头,她说:“被我奶奶用菜刀切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8月23日(四) 第22章 8月23日(五) 段岸直到走出店门的一刻才后知后觉,妈妈出门以后好像就没有回来。 田醒春已经往家的方向走,段岸站在店门口给汪蕊打电话。汪蕊没接,但很快给段岸发了个消息:我在小樊家,等会儿回来。 哦? 段岸揉揉太阳穴。她有点用脑过度,现在对什么事情都反应迟钝。反正妈妈没事,她也就不再多管。回了个‘ok’以后,她转身回店里找爸爸去了。 —— “风扇,枕头,凉被,睡衣,牙刷。”汪蕊一边说,一边让樊倩把这些东西记到手机上,“明天一起去买,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也好自己挑一挑。” “啊……” 樊倩刚准备推拒,汪蕊剜了一个凌厉的眼刀给她,“我要是早知道你住的地方连窗户都打不开,早就叫你住到店里去了。” 田醒春走进没有关门的房间时,看到的就是樊倩吃瘪的闭上嘴巴的一幕。 她用眼神询问樊倩:这是什么情况? 樊倩用眼神回答她:你看不出来吗? 田醒春顿顿,看着忙碌收拾屋子的汪蕊,她看不出来,“你怎么在这里?”她不但看不出来,还问的非常僵硬,手也握住了腰上的皮带,仿佛下一秒就打算把汪蕊从家里赶出去。 汪蕊把手上的簸箕往地上捶一锤,她的语气动作神态都带着一股让田醒春和樊倩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我要是不来,还不知道你们两个住在烤箱里。小田,你也这么大岁数了,不知道这么热的天要给屋里添个风扇吗?今年这么热,热射病可是会死人的。” 她一股脑儿说完这一堆话,见田醒春和樊倩都呆头鹅似的看她,她忍不住低头叹气,握着扫帚的那只手狠狠扫着地板,“这么晚了,小樊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所以就跟着她一起回来了——你们今晚去店里睡吧,今晚热,外头要三十四五度呢。” 汪蕊把簸箕里的垃圾倒进垃圾桶里,见一大一小两个人还呆愣着,忍不住催她们收拾收拾东西。两人这才像是接收到指令,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开始漫无目的的忙忙碌碌。 汪蕊见状叹气摇头,唠叨着‘这么大了也不会照顾自己’,‘记得带上明天要换的衣服’,‘小樊明天先不上班了,跟我去买东西’……她的嘴不停,打扫卫生的手也不停。 在汪蕊无止尽的唠叨中,田醒春和樊倩觉得那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她们一边拿着衣服一边出神,灵魂飞到半空中俯视着蒸笼大小的房间里的一切。 破旧的房间,充满着汗味的大人和孩子,年长的女人弯着腰,忙碌不停。 田醒春和樊倩想,总觉得好像什么时候也有过这样的事情。是在梦里吗? —— 月牙被风吹来的云遮住,原本朦胧的月光变得更加晦暗,人行走在没有灯的巷子里,仿佛置身于梦中。 田醒春和樊倩都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两个人只带了一身换洗衣服,用汪蕊找来的塑料袋装着,由田醒春提在手里。 樊倩人小,步子也小,跟在汪蕊身后看她的鞋跟。 汪蕊穿白色的厚底鞋,鞋帮被牛仔裤裤脚遮住一点,露出来的地方是干净的白色。 樊倩记得自己的妈妈只有一双黑色的布鞋,鞋底开了胶,走路时鞋底不跟脚,常常“啪嗒啪嗒”甩在地上。她听的很烦,说了好几次以后妈妈才用针线把它缝起来。 而且妈妈的鞋子也没有那么干净。黑色的鞋远没有想象中那么耐脏,有一点泥巴粘在上面就很明显。所以妈妈的鞋子不是纯黑色,它夹杂着泥巴的棕色,没有晒干的梅菜的墨绿,还有不知道什么沾上的灰白色。 妈妈穿着这双至少穿了十年的鞋每天忙碌着,樊倩跟在这双鞋后面也一起忙碌着。 有时候妈妈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樊倩就仰着脑袋对妈妈笑。很少的时候,妈妈也会对她笑。更少的时候,樊倩会抱抱妈妈,闻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梅菜的味道。 汪蕊的身上也很香。 她凑近和樊倩说话的时候樊倩闻到过。樊倩不知道那是什么牌子的洗衣粉,味道淡淡的,很好闻,连出汗也不会掩盖掉这股香味。 有几次樊倩工作表现得好,汪蕊会摸一摸她的脑袋。 汪蕊的手掌很软很软,暖暖的,樊倩觉得像一朵云落在自己的脑袋上,尽管她也不知道云是热的还是冷的。 毋庸置疑的,樊倩很喜欢汪蕊。 今天晚上樊倩自己回家,一路总听到脚步声。她怕是坏人,更怕是鬼。忍着害怕回头,却发现她的身后是汪蕊。 樊倩的鼻子在看见路灯下的汪蕊的一刻就酸了。她忍着嗓子里酸涩的哽咽,乖乖喊她“蕊姨”,问她怎么在这里。 汪蕊从路灯下走到樊倩身边。她牵樊倩的手,撅着嘴,不知道是在责怪樊倩还是责怪段岸,“这么晚还让你一个小孩儿自己回家。” 樊倩带着汪蕊打开她和田醒春的家门。汪蕊被扑面而来的热气惊到,她夺门而入,站在房间里想要开窗。窗打不开,她又去找空调或者风扇。 樊倩站在门口,手握着门框,汪蕊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风扇的影子。她转过身来看着樊倩,眼里是没有隐藏的震惊和心疼:“你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吗?” 妈妈。 樊倩当时在心里小小声地喊,你好像我的妈妈。 白色的鞋跟抬起以后没有按着走路的节奏落下,而是停住了。 樊倩抬起头,汪蕊正看着她。月光在汪蕊的脸上,她轻声细语的温柔:“累了吗?马上就到了。” 樊倩摇摇头,“没有。我不累。” 不,你更像我想象中的妈妈。 樊倩悄悄加快了步伐,走到汪蕊身边。她的手抬起来,用小拇指碰一碰汪蕊的小拇指。月光下汪蕊的侧脸是柔和的,在碰到樊倩小指时,汪蕊很自然的牵起她的手,又低下头去看她。 樊倩仍旧是仰着脸。她抬起嘴角,使劲弯起眼睛,对汪蕊露出比看见自己亲生妈妈时还要灿烂的笑。 她的脑袋上又落到一片很轻快的云。 月光还是朦胧的。但是她们已经走过没有路灯的昏暗小巷,来到大路上。满天星火锅店还亮着的红色招牌出现在她们的眼前。 樊倩牵着汪蕊的手,和田醒春一起被汪蕊带到火锅店二楼的一道门前。汪蕊打开门,黑通通的房间里传出一道含糊的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嗯?……妈妈。” 樊倩一直带着的笑容被房间里的空调冷气冻住。她松开了汪蕊的手,抱住自己的胳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8月23日(五) 第23章 8月24日(一) 阳县气象台2025年8月24日07时13分变更发布高温黄色预警信号:预计今天我县大部分地区的街道(镇)白天最高气温可达35到36度。县应急局、气象局联合提醒注意防暑降温。[预防中暑指南网页链接] 汪蕊关掉高温预警的消息,从柜台后抻长脖子对准备出门的段岸喊:“你记得带把伞。” “知道的妈妈。”段岸对着汪蕊挥挥手上的伞,路过柜台时朝里头看了一眼,樊倩正坐在汪蕊身边,穿段岸小时候穿过的米黄色连衣裙,头发梳成两条整齐稀疏的细辫子,埋头吃一碗面条。 “我走啦小樊。” 樊倩先把笑容在脸上摆好,然后才抬头对着段岸,“姐姐再见。” 段岸踏出店门。赔偿金的案件章立早准备自己先单独去见一次当事人,因为问题看起来并不是很难处理,只是很费口舌,所以她昨晚和段岸分开时说如果谈崩了再来找她。 段岸因此得了一个上午的空,准备去田醒春和许节当年打工的工厂进行实地走访。 今天确实很热。太阳光刺眼的让人连头都难以抬起。段岸在门口撑开伞,“喀嚓”,伞面没有如意料之中的被撑开,而是软软地垂到她的手上。 段岸抖了抖伞,发现是伞骨折了。她用指腹按一按,伞骨没有如意料中被撑开,反倒戳痛了她的手。 ‘算了。’段岸甩了甩手,把伞收起来放进随身背的小包里。她走出店几步,遇到家里一个常客。那位阿姨见她没有打伞,叫着‘这可不行,要晒坏的’,不由分说地把自己手里的伞塞给她。段岸不推辞,道谢后接过阿姨给她递的伞,又把自己坏了的伞给她,让她用坏伞去满天星换一把好伞回去用。 撑着伞,段岸来到工厂。 工厂是电子厂,当年许节她们的工作是在流水线上给产品包装贴标签。 段岸收起伞,挽起汗水浸湿的衬衫袖子,她通过门卫保安大叔的盘问,找到厂里现在的主任。 主任被领导提前打过招呼,知道眼前相貌平平的年轻女孩子是个从市里来的律师,因此对她非常客气。主任用陶瓷杯泡了一缸茶放到段岸面前,与热茶冒起的腾腾白烟相隔,他听完段岸说明来意。 “啊,你说的这个事儿我知道。”主任自己手里也有一杯茶,只不过他泡的时间早,已经凉了。但是他不在意,用手掌托着茶杯,沉吟,“这事儿都过了要三十年了吧?” 段岸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大腿上,抿了抿嘴,纠正:“二十年。” “哦哦。这个事儿发生的时候我虽然在厂里,但我那天不值夜班,后来也只听了个大概,不是很清楚。” 段岸从背着的包里取出笔记本和笔,‘咔哒’按动笔头,段岸问:“那么当时在厂里的人您还记得有谁吗?不知道方不方便让我去找她们了解一下情况呢?” 主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圆脸阔耳,笑起来很和气。他乐呵呵地说:“这个有点难度啊。我记得当时值夜班的不算许节还有三个人,一个是当时她们组的组长,一个是桂姐,还有一个是……是叫什么来着?” “田醒春叫他龚哥。” “哦哦,小龚。”主任说到这儿,咂了一下厚厚的嘴唇,“哎呀,小龚前几年就死了呀。” “啊?” “是啊。小龚喝酒喝多了,晚上回家没看清路,一下子掉窨井里了。第二天大家发现他的时候人都硬了。” 段岸手中的笔头在本子上无意识的点了点,“这样啊。那另外两位呢?” “组长到了年纪退休了。桂姐要回家带孙女嘛,提早退休的。” 段岸看了看自己空荡荡只有几个黑点的笔记本,“好的,对她们我大概知道了。还有一些事情我想和您确定一下。” 主任点点头,让她说。 “许节出事那天是……”段岸本来想确认时间,但转念想到刚才主任连二十年和三十年都分不清,他肯定也不记得时间,于是改口,“有五个人在值班。分别是当时的组长,小龚,桂姐和田醒春,对吗?” “对,但也不对。” 段岸有些不明白,等着主任解释。 主任似乎有些诧异:“小田没和你说吗?她在厂子里是不干活的。” 田醒春确实没有说过。 主任指一指眼睛,“那丫头的眼睛是瞎的。当时她和许节来厂子里找活儿干。这个我记得很清楚的。那天我也在场,她们两个穿的脏兮兮的,但是脸和手都很干净,就是瘦得很。我也有一个和她俩差不多大的妹妹,当时条件虽然说不好,但是也没那么差了,没见过像她俩那么瘦的丫头。” “她们两个一看就是遭事儿了,从家里头逃出来的。厂子里怕麻烦,不愿意要她们。许节一直在求领导啊,拉着领导的胳膊,跪下来求。我当时还是个小喽喽呢,看她俩可怜,我也去跟领导求情啊,我说这俩孩子瘦的瘦,瞎的瞎。也不知道离了这儿还能干啥,要不然给她俩安排个流水线的活儿算了。” 主任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苦涩的冷茶,“那个许节是好姑娘啊,聪明。她一听有人帮她,连忙顺坡下驴,说小田眼睛不好,可以不要工资,只要能让她在上班的时候把小田捎带上就成。除此之外,让她干啥都成,她啥都能干。” 主任说的时候,段岸已经勾画出当时年少的许节瘦弱的身躯拉着高大的成年领导苦苦哀求的样子了。 虽然田醒春只说过许节要和她跑出来组建一个自己的家,没有具体说过她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通过田醒春说过的只言片语,段岸也能猜到田醒春和许节有一段非常晦暗的过去。 她们一定是走投无路了。 段岸忍不住叹气。主任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看着段岸的表情,说:“段律师,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你听我说——诶,我跟你说个掏心窝子的话吧。” “您说。”段岸把笔放到本子上,认认真真地等着听。 主任说:“这件事儿吧,它其实就是个意外。小田这个孩子是很惨,我听着也觉得惨,她和许节两个小姑娘无依无靠的从老家跑出来到阳县,还不到两个月许节这个唯一的伴儿就死了。这丫头受了大刺激啊。” 说到这儿的时候,主任压低了音量,指一指自己的脑袋,“她脑子被刺激坏了。” 主任的办公室不大,地砖是墨绿色的花砖,刷着半旧不新的白墙。段岸和主任面对面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两边,两人的身体一同向对方前倾,墙上挂着的空调吹出的冷风公平公正的给两人的一侧脑袋降温。 主任的声音也在冷风里,但他的温度比开了二十三度的空调凉的多,让段岸的心一下子跌入谷底:“那件事她自己当时认的意外。但是之后她总在厂子里和警察那边闹事,说不是意外。后来她被警察压到医院去检查,大夫说她脑子有毛病,给她开了残疾证的。” “你要是不信啊,可以问她要那个残疾证看看。她现在就靠那个证活着,一个月能拿好几百块钱。” 祝大家中秋快乐^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8月24日(一) 第24章 8月24日(二) 骆嘉淼坐在民宿客厅的长桌首位,让分别坐在自己左右手两侧的实习律师向她汇报她们负责援助的案件进度。 民宿是律所为她们本次法律援助定的住处。它有上下两层,一共五间房,每个房间都很大,住十四五个人也绰绰有余。不过大家平时白天在外面走访,晚上回来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或者开放式厨房的岛台上办公。房间成为睡觉才会短暂进去的地方,客厅成为办公室,客厅里唯一的长桌成为会议桌。 其他小组在骆嘉淼的话后一一汇报情况,骆嘉淼听着,时不时点点头,给出几个指向意见。轮到章立早和段岸这边时,两人不约而同看了彼此一眼。 在骆嘉淼开大会之前,她们两个开了一次小会。 下午的太阳比早上烈多了。段岸和章立早从窗前的沙发搬到太阳照不到的墙边角落。段岸的眼前还有刺眼光线残留的昏红晕眩感,她盘着腿坐到地上后迫不及待地问:“到底有多不顺利啊?” 章立早把电脑放到自己的腿上。素来寡言的她从牙缝里挤出恶狠狠地叹气:“非常非常不顺利,一百分有一万分不顺利。他们都不想把事情闹得难看,没人说一句实话,全在那里给我浪费时间,导致现在根本就没办法解决。” 段岸揉揉右手指节。她在火锅店里长大,见到最多的就是买单时候大家互相的推诿客气。 章立早揉揉额头,上午的一番拉锯战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老了两岁,“我帮当事人要钱,他一直在边上打圆场说算了算了。我说一句他算了一句。结果我们一走,他又让我想别的办法把钱要回来。” 段岸把嘴巴撅成一个o,瞬间领悟到这个当事人的意思就是他自己不要出面,而是想让章立早来当‘恶人’。 想的倒是挺美的。段岸把一条腿曲起来的功夫又无可奈何地想到:这么想倒也正常。毕竟他们以后还是要见面的。 她和章立早一起把后脑勺贴到墙上,齐齐感叹:“好讨厌人情官司。” “怎么了?你们的进度这么难汇报吗?”骆嘉淼玩笑似的催她们。 段岸放在桌子下面的手握了握章立早的手腕。她对骆嘉淼笑着说:“不是啦。我们这边不太顺利,当事人碍于人情面子,所以有很多顾虑。” 骆嘉淼的视线从段岸身上移开,看向坐在长桌两边的年轻人,“好像大家今天给我的反馈里都有这个问题。” 李维和吴浩他们组负责帮老人要赡养费,但绕了好几天他们才发现老人要的其实并不是钱,他们希望女儿能回家看看他们老两口,但女儿并不愿意。这是一桩‘人情官司’。 另外两位同事,肖童和汪茜禹负责的是让在外地务工的父母给家里需要读书的孩子付学费和抚养费,但孩子也想让父母回家看看她。这也是一桩‘人情官司’。 算上章立早和段岸的这一桩,年轻的实习律师们面面相觑,一同苦笑。 骆嘉淼用手背托住下巴,“是不是现在才发现你们在学校里学到的和实际面对的并不一样?” 段岸最先点头:“是啊。大家的案子其实放到卷子上就是短短的几行字,我们只要落笔写出可行的法律条文就行了,但是现实不能只给他们法律条文。” 汪茜禹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脸,“我现在和肖哥最头疼的就是小孩子怎么办,告诉她爸爸妈妈不愿意回来好残忍啊。” 李维皱着眉头:“对啊。骆律您都不知道,我今天真想把那个王女士绑回来算了。但是我肯定不能这么做啊。” 骆嘉淼从业几十年,见过的问题多如牛毛,这些事情落到她的眼里已经是见惯不怪。她现在看着这些年轻人一同愁苦,不由得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她当时刚从大学课堂里走出来,揣着满腔热情和满脑子的法律条文,一度也自信满满。 她忍不住扬起嘴角,温柔的宽慰说:“没关系,这是大家第一次做法律援助,见到的和我们之前在学校里学的也好,在律所处理的事情也好肯定很不一样。我们慢慢来。尽管人情现在困扰着你们,但也不是无解。” 在法和情的道路上,这些年轻人总会自己摸索出一条合适的边界。 骆嘉淼做出这番总结陈述似的话,也自然意味着会议要告一段落。 其他人纷纷离开长桌,只剩下坐在骆嘉淼左手边的段岸没动。 “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段岸。” 段岸把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翻开到空的一页,她把笔放到本子上,转身面朝骆嘉淼,很虚心很虔诚很无助地说:“骆律,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骆嘉淼双手交叠放到长桌上,用眼神示意段岸说。 段岸抿了抿嘴,把今天上午去见厂主任的事情从头到尾告诉了她,“我从厂里离开后去找了田醒春,问了她关于残疾补助的事情。她承认了,也给我看了残疾证。” 段岸说到这里停了停。 田醒春的残疾补助金是她这些年来几乎唯一的收入来源。她因此一直把残疾证放在口袋里,和那根皮带一样随身带着。段岸翻开残疾证,证件照上的田醒春头发不知道被谁剪的乱七八糟的炸开着,脸上一块黑一块灰,一双眼怔怔地盯着前方。 “她是智力障碍四级。我问她这个结果是怎么得到的,她说那段时间她的记忆很混乱,她不记得了。”一团气堵到段岸的胸口,她艰难的说出后话,“我查了一下,智力障碍四级是轻度障碍,智力大概在50到69左右,是不影响日常生活的。但是,但是……” 段岸把胸口的那口气提到嗓子,“我不知道这下她的证言还能不能算数。” “还是作数的,但如果上法庭的话法官会有考量,而且你平时和她询问的时候也要注意判断。”骆嘉淼先解答她的问题,再问,“你现在是什么确切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办?” 段岸揉了揉右手指节。 成为律师是段岸一直以来的志向。她从小逢人就说,她叫段岸,生来就是要帮别人断案的。家里人也好,朋友也好,连店里来的陌生客人都会说,段岸这孩子好,段岸这孩子聪明,一看就是当大律师的料。 段岸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她拼命学习,看很多书,课余时间也用法律相关的电视剧作为休闲娱乐。她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的能力,她相信自己肯定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律师,所有她经手的案子她都能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后来她考入华东政法大学,她的专业成绩仍然优秀,甚至研究生还没毕业就得到丘市知名律所的实习offer。 要知道,这份offer在法律行业可是很多学生梦寐以求的机会。 现在段岸在律所实习,她的带教老师,律所的合伙人骆嘉淼也总是不遗余力地教她。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骆嘉淼总会第一时间给予她帮助。大家都说,骆律是把段岸当成下一个自己来培养。 段岸在这样的生活里看见自己灿烂光明,不会有任何差池的大好前途。 而现在——段岸无法接受自己竟然没能提早探查出田醒春的问题,她也无法接受自己一腔热血要帮助去找到的‘真相’可能早就存在于所有人的口中。 她害怕田醒春要的是想象中的真相。 “我不知道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段岸说着摇了摇头,“也不是。事实上,我不知道这个案子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有点怀疑我自己了。” 骆嘉淼拍拍段岸的肩。段岸原本垂下的眼皮抬起来,骆嘉淼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是很温和的弧度。 骆嘉淼很包容的说:“你过的太顺利了,所有的事情只要努力就给你回报,所以你现在接受不了一点意外。但我们是当律师的,我们面对的是人,也是不太了解法律的人,你要和他们打交道,必不可缺的就是意外。田醒春有没有告诉你,她为什么瞒着你没说自己的智力问题?” 段岸的脑袋垂下去的同时又往上一抬,是个很潦草的点头。 田醒春当时回答的非常理直气壮:如果你知道我脑子有病不帮我了怎么办? 骆嘉淼哈哈大笑起来:“那看起来你的当事人证言还是有可信度的啊。如果她真的智力受到很大的影响,怎么会有意隐瞒,还怕你不帮她呢?” 一缕凉风顺着骆嘉淼的笑声一道拂过段岸的脸颊。她跟着骆嘉淼一起干巴巴笑了两声,又突然很开怀的笑了:“是哦!骆律说的对耶!” “对啊,就是这样。”骆嘉淼的笑声融进了话里,“至于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要自己去查了才知道不是吗?” “没错。”段岸深深呼吸,她刚才卡在嗓子里的那团气不知什么时候散去,留下一身干劲。 “好。”骆嘉淼见段岸的状态回来了,点一点段岸面前的空白笔记本,“那如果没有别的问题,你就继续工作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8月24日(二) 第25章 8月24日(三) 段岸出门之后,樊倩吃掉碗里最后一根面条,连面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她用纸巾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巴,双手捧着碗去后厨。 她把碗放到水池里,给百洁布挤一点点洗洁精。一边正在熬骨汤的大师傅挺着大肚子,乐呵呵地和樊倩扯闲话,说你穿段岸小时候的裙子倒挺好看,可算是有个小姑娘的样儿了。 樊倩很矜持的抿着嘴,但想起段岸的样子后她又把嘴巴咧开,学着段岸那样傻乎乎的笑。大师傅脸上的肉把眼睛挤小,笑的更欢,他说嗨呀,女孩子还是要多笑笑好,你一笑啊就更像小段岸了。 水龙头里喷出来的水打湿樊倩的手和胳膊。她没在意,洗干净碗以后说叔叔我先去前面帮忙,一溜烟就从飘满猪骨香的厨房钻进清凉的大堂。 还不到营业时间,店里没有客人。几个年长一些的服务员在擦桌子做开餐前的准备,汪蕊还坐在柜台里算账。 樊倩站在原地稍作思考,拿起手边最近的一块抹布和其他服务员阿姨一起开始擦桌子。 阿姨们人很好,挥着抹布让樊倩一边儿去,“穿了漂亮裙子啦,不要干活了。” “啊啊,那不行,那怎么行。”樊倩无措,时不时往员工休息室看,她的工作服在那里。 今天早上睡醒之后,汪蕊给了她这条米黄色的连衣裙。这是樊倩第一次穿这么漂亮的裙子。樊倩去洗了一次手,一边闻着手上的肥皂香一边走到裙子边上。她眼巴巴的看了好几回,生怕汪蕊那句“这裙子给你穿”的话是个她还没睡醒做的梦。 汪蕊见她不动,在边上催她换裙子,她推脱好几回,担心自己没有洗澡弄脏裙子,又怕自己毛手毛脚把裙子穿坏。 汪蕊把裙子展开,拎着两个肩膀的位置对着樊倩抖落,“一条旧裙子你和我磨叽什么?穿吧。” “没啥不行的。”大家眼里带着和善的笑意,让樊倩到一边去和这个年纪正在放暑假的孩子们一样,找点什么玩儿。 樊倩把双手贴到裙子上,本能的想要蹭一蹭掌心的汗。但她想起现在穿的是新裙子,她又停住手。 汪蕊从柜台后头抬起头解救她:“小樊过来坐吧,等我算完账带你去买东西。” 樊倩放下贴在裙子上的手。她朝汪蕊走两步,余光瞥见自己米黄色的裙摆跟着一晃一晃。从前妈妈说裙子太长会绊脚,干活不方便。所以她从来没有穿过裙子。 现在米黄色的裙摆就这么晃呀晃,出现又消失,消失再出现,樊倩想到村子里的油菜花地,有风吹过的时候,油菜花们也会这样泛起层层金黄色的海浪。而和村子里的油菜花不一样,现在的风是樊倩,油菜花是被她吹动的,她要它们泛起海浪,它们就会泛起海浪。 桌子离柜台不远,樊倩把原先的一步拆成两步走,让黄色的海浪翻了又翻。樊倩挪着步子绕过汪蕊的后背,在她边上自己刚刚吃面的位置重新坐下,金黄色的海浪重归平静。 她的手掌再次贴一贴裙子。她不知道这是什么面料,只觉得软软的,一点都不扎人。樊倩又摸一摸裙子的小方领。这领子真好看,上面还印着两朵粉色的小花。 “喜欢的话我再给你找两条段岸的裙子。”汪蕊的声音从樊倩脑袋斜上方传来。 樊倩收回手,侧过头。她在阳光下看见汪蕊的嘴角肌肉松弛,上面还有些浅浅的细纹,“不用的,我穿这么漂亮的裙子就不方便干活儿了。” “放着也是放着,那些裙子她又穿不上了。”汪蕊拍拍樊倩的肩,示意她转过身来。 她们面对面坐着,汪蕊把樊倩的裙子领子重新翻起来,再一点一点按下去。她的手指很柔软,凑近樊倩时呼吸中带着很清新的皂角香。樊倩把自己的呼吸放轻缓很多,她怕汪蕊闻到自己身上浸泡在骨子里的梅菜咸味。 “好了。” 两边肩膀都被重重压下,汪蕊整理好樊倩的仪容,准备带她去商场买东西。樊倩眼疾手快,在汪蕊准备站起来时拉住了她的手。 汪蕊被她拉回椅子上。 樊倩长得很小,长期营养不良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她的头发稀疏焦黄,早上汪蕊给她梳头发,脆弱的发丝一碰就断。 “怎么了?”想起自己的女儿十三岁时已经有现在那么高,说话笑声都震天响,汪蕊面对瘦弱干枯,常常一惊一乍的樊倩心疼的不得了。 樊倩小小声说:“不去买东西,好不好?” “嗯?为什么?” 樊倩自然有自己的算计。 自打她踏入这家火锅店以来,她就一直在添麻烦。 她求汪蕊留下她干活儿,求汪蕊给她预支工资买皮带。樊倩知道汪蕊对自己好,平时不给自己安排什么重活儿。可是她不但没能真的帮上忙,还因为身体不好晕倒了。晕倒之后她的事儿就更多了,不但要吃三餐,现在连裙子都穿上了。 而且而且,段岸现在忙着田醒春的事儿还没来得及,等段岸忙完,说不定还要回来和汪蕊她们因为收留自己的事情而吵一架。 ‘她和叔叔对我这么好,我要怎么才能还啊?’樊倩实在没有办法再接受汪蕊的好意。 她察觉到自己的掌心有些潮,把手悄悄缩回去,“我就是不想……不是,我就是……我没钱。” 樊倩局促地舔舔嘴,“买那么多东西,太贵了。我不好意思。我来了这么久也没能帮上什么忙,还老给你们添麻烦。我……” 樊倩说不下去了。 她叹了一口气,脊梁斜斜的弯下去,试图把自己在椅子上缩成一团。 樊倩换了方言,小小声的嘟哝:“为啥对我这么好呢?俺爹妈都没这样。” 汪蕊没有漏掉樊倩这句话。 她拢了拢樊倩的小麻花辫,心里想的还是段岸。 汪蕊三十岁生下女儿,段宁亭给女儿取名字叫‘岸’——如果孩子是一艘要远航的船,她们希望女儿有岸可靠。 在有段岸之前,汪蕊不知道养孩子是怎么一回事。 养孩子最初的几年,汪蕊觉得养孩子是最麻烦但幸福的事情。 小小的段岸奶声奶气地喊她“妈妈”,要她抱抱。汪蕊有时候忙得顾不上女儿,段岸就自己搬小凳子坐在店里的角落大哭。来往的客人看她好玩,问她为什么哭,小段岸就吸吸鼻子,哽咽着说:“我妈妈不爱我了,哇——” 忙得不可开交的汪蕊看着话说到一半开始嚎啕大哭的女儿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晚上和段宁亭抱怨,怎么会有这种小孩?哭还知道给自己搬张椅子,生怕累到,懒死了。 后来段岸长大,不再是坐在角落里哭的奶娃娃。她会和汪蕊分享自己的小秘密,放学回家还会给汪蕊带学校门口小店的小零食。她会捧着双手故作可怜兮兮地问汪蕊要零花钱,得到超出预期的金额以后抱着汪蕊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养育女儿的麻烦渐渐被幸福蚕食,汪蕊看着段岸的笑脸,一颗心软了又软,希望她能笑的多一点,久一点。 段岸考上了心仪的大学,汪蕊帮她收拾行李。一个箱子不够,段宁亭又拿来一个大箱子。汪蕊恨不能把整个家都装进去,把自己也装进去。 段岸离家那天,汪蕊没去送。她拿着扫帚在店里扫地,段岸笑呵呵地挥手说“妈妈再见”,汪蕊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忍着没哭,和平时段岸上学一样说声拜拜。 那天店里来了一个和段岸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当服务员。她不小心失手砸破了一个碗,吓得脸都白了愣在原地。 汪蕊看着她想:如果这是段岸呢?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汪蕊把樊倩的一双小麻花辫放到肩前,“你不用想那么多。” 樊倩还弯着腰,蜷缩着,只是歪着头疑惑:“为什么?蕊姨很好。”比她这十三年里见过的所有人都好。 “我对你好,是希望别人也能对我女儿这么好呀。”汪蕊笑笑。她知道樊倩还小,知道樊倩的家庭情况会让樊倩很难理解他人的善意,所以她没有把话说得很复杂。 樊倩歪着脑袋想了很久很久,最后她直起脑袋,很郑重地说:“我也会对断案姐姐很好的。” 第26章 8月25日(一) 梅干菜饼两块五毛钱一个,团购价一块九毛九。 田醒春站在烧饼铺门口。她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手握着裤子上的皮带,仰着头怔怔地看着价目表。 价目表白底,‘梅干菜饼’是用红色的细细的尖针摆放出来的字,扎着田醒春的眼睛。 老板用围在脖子上的灰毛巾擦擦汗,问她:“要点什么?” 田醒春盯着价目表上‘梅干菜饼’那一栏红色的字,说:“一个烧卖。” 老板侧身去拿烧卖的功夫,田醒春看见他身后的锅里有一张金黄色的饼,圆形的,浸油以后,它散发出浓郁的梅菜香。 —— 如果要找妈妈的话,那么只要去灶台边上就一定能找到她。 家里的灶台是妈妈自己用砖砌的。她好像什么都会。会拖地,会铺床,会做饭,连灶台也会自己做。 还没有灶台高的孩子站在妈妈身边,眼巴巴盯着妈妈手里一张圆圆的,软趴趴的梅干菜饼。 她没有在外面地里见过梅干菜,因为那是妈妈用什么菜晒干以后放了盐做的。妈妈什么都会做。和的很软的面饼被按进倒了一点点油的锅里,白烟冒起以后,面和油的香味混到一起。没一会儿,梅干菜的味道就从大铁锅里飘出来了。 是咸香咸香的。 妈妈挥动手上的锅铲。她不怕烫,一手伸进锅里轻轻按住梅干菜饼,一双手配合默契的把梅干菜饼翻了个面。刚刚朝下的面饼已经变成金黄色。 好漂亮,好香。 她问,妈妈,可以吃了吗? —— “一块二,那边扫码。”老板指的是墙上的付款码。 田醒春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两个硬币递给老板。老板没动,抱着胳膊皱眉头:“怎么是现金?你给我两块我找你啥啊。” “我给你两块你找我……”两块钱减去一块二。田醒春的后脑勺有一根神经陡然绷紧。它绷得直直的,勒着田醒春从额头的皮肤开始痛。 两块钱减去一块二。 两块钱减去一块二。 2-1.2,等于? 那根神经绷得更紧了,田醒春整个脑袋都开始痛起来。 —— 妈妈不但什么都会,也好像什么都不怕。 她不怕油锅烫,徒手从里面配合着铲子捞出烙好的梅干菜饼放到盘子里。含着大拇指的小孩子看见妈妈的样子以为饼真的不烫。她伸手去拿,下一秒手就被烫的大哭起来。 这时候妈妈又变得什么都不会了。她不会提醒,不会唱儿歌讲故事,连小声说话都不会。 她对着大哭的女儿吆喝着说:“哭哭哭,哭什么哭!你脑子不好啊!刚从锅里拿出来的饼能烫死你!” 脸上的眼泪还没有干,新流出来的泪水不敢再配合哀嚎。孩子大张着嘴巴,露出红彤彤的秃牙床和两颗白生生的大门牙。 手不再痛了,因为恐惧战胜了疼痛。 妈妈很快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的声音很粗很重,很像在身体里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够跑出来。 叹气之后,妈妈吹了吹盘子里的梅干菜饼,然后把它拿起来递给孩子,“喏,吃吧吃吧。现在凉了。” 孩子闭起嘴。她对母亲天然的信任和爱意让她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梅干菜饼吃起来。 油的味道,面饼的味道,梅干菜的味道,三种味道纠缠在一起,充斥着孩子的口腔。她没有办法用很具体的词来形容味道,她把嘴角咧到耳根子,眼睛弯的看不见,对妈妈露出一张特别特别大的笑脸。比手里的梅干菜饼还要大。 —— 田醒春抱着脑袋,在烧饼铺前蹲下。 烧饼店的老板似乎在叫嚷让她离开,但田醒春实在没有力气去分辨他在说什么。 她的心里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两块钱减去一块二等于多少? 等于多少? 烧饼铺的油香味消失了,老板呼喝问她要不要紧的声音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田醒春陷入一片昏惨惨的黑暗里。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算术题她都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题目,她就没办法考第一。考不了第一,她就不能让爸爸在工友面前挣面子。挣不了面子她就会挨打。 她会挨打的。 快,快啊,两块钱减一块二是多少? 2-1.2到底等于几?! —— 她的牙还没有长全,吃梅干菜饼时就需要把饼先用口水抿软了再用大门牙咬下来。 因此吃得很慢。 但是她很专注,梅干菜饼上鼓起的小泡泡分布的每一个位置都被她记住。 妈妈在她身边的小马扎上坐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和饼一起抱在怀里。 她还在含着饼,妈妈摸摸她稀疏的头发,喊她的名字。饼就快软下来了,她舍不得松开即将入口的油香,也觉得等一等再回妈妈的话也没什么关系。 她没有松口,但不知道为什么,嘴巴里的梅干菜饼不香了,油凉在嘴里,腻住舌头。 她动不了了,嘴里的香味变成恶心的味道。 她想吐。 —— “走吧走吧,你走吧。” 烧饼铺的老板从灶台后面绕出来,拿着装有一个烧卖的塑料袋子敲钟似的敲田醒春的肩膀。 “你走吧,拿着吃吧,我不要你钱了。” 田醒春在老板这一句话后回神。 她的脑子还在钝钝的痛,但是她意识到自已的十七岁早就过去了很多年,不会有人再打她了。 田醒春撑着膝盖,忍着发麻的小腿一点点直起腰站起来。她没有去拿那个烧卖,拖着步子慢慢离开烧饼铺。 —— 隐忍的哭喊在安静的夜里总是藏不住的。 她躲在被子里,一墙之隔是妈妈在哭。 妈妈每天晚上都在哭。白天妈妈难得不在灶台边的时候也在哭。 因此她从很小就认为灶台是有魔力的。妈妈只要待在灶台边上就不会哭。不但不会哭,妈妈还会做很香很好吃的梅干菜饼。 但后来她才知道。 有魔力的不是灶台,而是从不肯到灶台边的爸爸。 爸爸从不往灶台去,在灶台边的妈妈当然不会挨打,当然也不会哭。 那天夜里,妈妈的哭声很难得结束的很早。爸爸的鼾声没过一会儿响起来,她想:打完了。 她还没来得及睡觉,房间门就被推开一点点,再一点点。她看见一个人从门缝里挤出来。 她用被子裹住自己的头,但忍不住找一条缝隙往外面看。 那时她睡在客厅里。月光从没有关紧的大门外照进来。她看见妈妈拿了一个小包走到客厅五斗柜边上。她打开抽屉,从里面拿了很多东西放进小包里。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知道如果没有睡着被妈妈发现的话会被骂的。 于是她在妈妈转过头看她的一刻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呢? 田醒春在此后的十几年里都在想:我当时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呢?如果我没有闭上眼睛,妈妈就会来骂我。她顾着骂我,就不会逃跑了。 这样我就还能吃到梅干菜饼,我也不会每天挨打,更不会失去许节。 为什么我不去看看——为什么我要去看看呢? 田醒春死死捏着腰间的皮带。她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突然失去力气,膝盖软了砸到地上。为什么我要去看看呢?为什么我要去看看呢?! 她的手脚发麻,浑身颤抖。脑海里的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尖。为什么我要去看看?为什么我要去看看?!她的头痛到她快要发疯,痛到她恨不能找东西把自己的脑袋砍掉。她一下又一下的使劲把头砸向混凝土马路,鲜血从她的额头顺着她的脸不停往下淌。 咚、咚、咚! 为什么!我要!去看看呢! 咚、咚、咚! 田醒春头破血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8月25日(一) 第27章 8月25日(二) 三天前。 握着一支圆珠笔的段岸在屡次得不到问题的答案以后,把手里的圆珠笔头尾颠倒,‘啪啪啪’的快速按动几下。她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画了一个蓝色的叉,然后问出一个她认为田醒春一定能回答的问题:“那你当时在哪里?” 田醒春当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如果一定要个答案的话,田醒春会说:我去看看了。 —— 段岸是在医院见到田醒春的。 在大街上突然疯狂磕头的田醒春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被路人送到医院。她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医院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勉强和田醒春算是有关系的段岸。 等段岸赶到医院时,田醒春已经醒了。 她躺在六人间病房中间的一张病床上,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眼睛也被纱布挤小了一半。她看向段岸,一双漆黑的瞳仁是凝住的冰。 段岸冲她挥挥手,田醒春缓慢费力地眨了一下眼睛说:“我没瞎。” 段岸四下看看,扯过床尾一张椅子,在田醒春腿边坐下。她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想要问,话到嘴边,段岸先问:“你的脑袋没事吧?” 田醒春在病床上躺出将死之人的病弱和绝对不会屈打成招的强硬。两种古怪的感觉纠缠在一起,她硬邦邦丢出两个字:“没事。” 田醒春抬起扎着针的手,摸了摸额头上的纱布。她的手背很黑,皮肤很粗糙,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突起。 这是一双很操劳的手。 段岸垂下眼,她把原本搭在田醒春床边的手收到腿面上,说:“你吓我一跳。医生给我打电话,说你在街上……磕头?” “我没有磕头。”田醒春的双手叠放在小腹上,盯着段岸满脸莫名其妙,“我又不是疯子。” “……”不是吗? 段岸身后路过另一张病床的陪床人,段岸前倾上身给她让路。担心影响别人,段岸挪了挪椅子。椅子腿在地板上摩擦出难听的声响。田醒春皱起眉来。 “你为什么要……”段岸没有留意到田醒春的表情,重新调整好位置后想要问她为什么要在街上磕头。但话到嘴边段岸又咽了回去。她站起来。小时候她生病,妈妈会给她熬粥,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先把东西吃了再说,身体养好才是第一位的。 段岸回家去给田醒春拿粥,田醒春继续盯着天花板。 医院的天花板比她记忆中的要干净很多,也要矮很多,是不是因为自己长大了,所以看东西更清楚了呢? 天花板成为田醒春现在最重要的课题。 她呆呆盯着它,慢慢的想。想从前见过的天花板,家里的天花板,看见过的许多天花板。 她和许节第一天在出租屋住下的晚上,她们挤在现在樊倩睡的那张单人床上,头挨着头。她那时候看不见,许节告诉她天花板被夜色笼罩的很黑,角落里有一只蜘蛛在吐丝,给自己编织一个新家。 “就像我们一样。”为了找房子,许节跑前跑后的忙了一整天,嘴皮子都说累了才求到当时的房东宽限她们几天交房租。但她还是很有活力,听不出疲惫,“我们也给自己找了个新家。田醒春,明天我是晚班,白天我们去买个风扇怎么样?我看阳县热得很。” 田醒春本来想要摇头,但单人床太逼仄,她怕自己的动作挤着许节。她小小声的说:“但是风扇很贵吧,我们没有那么多钱。” “诶,也是。” 田醒春感到身边松快了一点,许节侧身躺着,离她远了一点,“这样会不会凉快一点?” “嗯……差不多吧。”田醒春摸索着朝许节伸手,想要把她拉过来一点,“你别摔下去了。” 许节的手也很粗糙,掌心有很多厚厚的茧子。田醒春摩挲着许节手上的茧,干硬的皮肤硌着田醒春的手指,“我要是能看见就好了。” 许节把额头贴到田醒春的额头上,笑时发出的气喷到田醒春的脸上,“能的。你的眼睛又不是先天的,可能是摔到之后有点没缓过劲来,等缓过来就好了。” 田醒春最信许节,她说什么田醒春都觉得是对的。 于是田醒春说:“嗯。” “等我的眼睛好了,我们就都能干活了。到时候我们有两份工资,这样就能买风扇了。” “好。不光买风扇,我们还要买好多好多……” 许节畅想未来的话在田醒春耳边逐渐模糊消失。 田醒春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盯着医院的天花板补完回忆中许节没有说完的四个字:梅干菜饼。 她的心发起一场地震,震动五脏六腑,震动血管里的血液。 “我回来了。” 在田醒春的身体要坍塌之前,段岸若无其事的救了她。 段岸对田醒春晃一晃手上的饭盒,笑出嘴角一个很可爱的小酒窝:“吃点东西吧。吃了以后能感觉舒服一点。” 她把田醒春的病床摇起来,又帮田醒春往床上架好了小桌板。田醒春自己打开饭盒,白粥的热气扑面而来。田醒春原本没觉得饿,现在看见了米汤,胃一下子叫起来。 段岸坐在她床边,从装饭盒的袋子里掏出一颗咸鸭蛋。她在小桌板上啪啪啪把咸鸭蛋壳敲碎了,一边剥着蛋一边说:“我怕白粥没味道你不想吃,所以顺了个咸鸭蛋来给你借借味儿。” “谢谢。” 田醒春咽下两口粥,身体有了些力气。 段岸把剥好的咸鸭蛋丢进田醒春的饭盒里,听到田醒春问:“段岸,你一定会帮我找到杀害许节的凶手对吗?” 段岸搓了搓手指,抬眼诧异地问:“怎么了?” 田醒春握着勺子,“你会吗?” 段岸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会啊。” “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吗?” “对啊。”段岸意识到自己嘴快,也意识到田醒春意有所指,她及时补上一句,“当然要在合法的前提下哈。” 田醒春听见这句话以后没再说话了。她继续喝粥,把段岸剥好的咸鸭蛋用勺子碾碎,拌着白粥一起喝。 半碗粥下肚,田醒春平地惊雷:“许节其实是我害死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8月25日(二) 第28章 8月25日(三) 眼睛好了以后,田醒春特意看过许节当时给她描述过的角落。蜘蛛不知道去了哪里,它结的网破了,蛛丝在空中随风飘荡。 —— 段岸浑身都僵住了。她不知道要怎么调动自己的五官,呼吸的方式都被丢到脑后。直到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憋死,她才猛地从喉咙里呛出一口气。 “什么?什么意思?” 段岸茫然地看着田醒春,“什么意思啊?” “什么叫许节是你害死的?田醒春,什么意思啊?” 段岸的世界只剩下这个问题,她除了“什么意思啊”以外说不出第二句话。 田醒春放下勺子。她看向段岸冷静从容地像是换了一个人,只有额头上厚厚一层纱布在提醒着段岸:不到几个小时以前,田醒春真的在大街上发过疯。 “对不起。”田醒春木着脸,不知道在对谁为什么道歉,“我把许节害死了。” 段岸的手机里跳出高温预警提醒。今天阳县的温度比昨天更高,逼近人高烧时的体温。 段岸坐在冷气不足的病房里,周围乱糟糟的。有的病人在休息,有的家属拿着手机很大声的打视频。护士们提醒家属保持安静,她们走动时发出的散乱脚步声在段岸的耳朵里无限放大。 我把许节害死了。 田醒春说她把许节害死了。 而她要我找到杀死许节的凶手。 怒火冲刷着段岸的身体。她皱起眉头,但咧开嘴发出笑声。 哈,哈哈哈……疯了,都疯了。段岸以为自己在拯救田醒春,她把自己一个人当成两个用,一步步调查,接近,真相是她的当事人真的是一个智力有问题的疯子。 田醒春很淡漠地看着段岸笑。等到段岸的笑声停下来,她说:“你看起来好像疯了。” 被疯子说疯了,段岸笑过以后心态平和的出奇:“快了。” 段岸拍了拍被子,说:“讲讲吧,跟我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白粥味,咸鸭蛋味,汗味,人味,消毒水味中,田醒春久久凝视着银勺子上自己扭曲古怪的倒影,开始向段岸讲述她的往事。 —— 我有一个妈。 这是田醒春的开场白。 段岸看着田醒春吃了一半的汪蕊熬的白粥,说:“嗯。” 我有一个妈。 她很瘦,田醒春捏捏自己的大臂给段岸比划,胳膊只有我半个细。她没有读过书,这辈子没有离开过我们村。去的最远的地方可能是我们村最西头的诊所。 但是她很厉害。她什么都会做。她瘦长的胳膊挥啊挥,脏兮兮的地板干净了,乱糟糟的柜子整齐了,饭菜也做好了。 我那时候很小,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这么神奇。她怎么什么都能做。不过现在我知道了,妈妈都是这样的。 段岸点点头,从小到大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她只要喊‘妈妈’就能解决,妈妈是这样的。 在我小的时候,我妈会给我做梅干菜饼。 樊倩家是卖梅干菜的,我家不卖,我不知道我妈从哪学会做梅干菜。她经常会晒很多梅干菜,给我烙饼吃。 妈烙饼的时候会倒很多油,虽然奶奶总说她浪费,但是她说这样做出来的饼才会香。她烙的饼和我后来看见的外面卖的梅干菜饼也不大一样。现在外头卖的饼里梅干菜很少,白面很多。妈做的梅干菜饼白面很少,梅干菜很多,偶尔还会混点儿碎肉在里头。 刚烙出来的梅干菜饼非常非常香,也非常非常油。我用手抓着吃,油会顺着我的手一直流下来。现在人吃东西都爱健康,要减肥。但我小时候就爱吃那么油的饼,因为平时没得吃。 做梅干菜饼是很麻烦的事情。妈要和面揉面,还要提前腌梅干菜,洗菜切菜。所以我吃梅干菜饼的时候,只有爸不在家,或者妈没挨打的时候。 对,我还有一个爸。 段岸再度点点头。她也有一个爸,退休以前是大学老师,教现代汉语的。 我爸是在工地干活儿的。 他有时候要跟工地走,不在家。他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就我、我妈和我奶奶三个人。我奶奶白天要去别人家里做活,家里就剩下我和妈两个人。我妈那时候就会给我烙梅干菜饼。我拿一个马扎坐在灶边,妈一边烙,我一边吃。 但我爸也不是总能找到活儿干。 有一段时间他总在家里。他在家里,我就很少有梅干菜饼吃,妈还要挨打。 他打我妈。 拿扫帚,拿凳子,拿碗。他拿碗往我妈身上砸,我妈的头破了,血哗啦啦的流,很像是梅干菜饼的油顺着我的手掌那样一直往胳膊肘流。 田醒春说到这儿舔了舔嘴唇,段岸一阵颤栗:“那你害怕吗?” 怕。 田醒春说。但我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妈被打的话,我就没有梅干菜饼吃了。 但是我弄不明白爸为什么要打妈。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明明我也在场,就在爸妈身边,妈什么都没说,爸就打妈一巴掌。那巴掌很重,抽到她脸上的声音很像梅干菜饼下了热腾腾的油锅。 我太小、太笨、又太馋。爸在家的日子我很少吃梅干菜饼,于是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能想到梅干菜饼。以至于到现在我看见梅干菜饼,闻到梅干菜饼,说起梅干菜饼,都会想到妈。 一个小孩和一个天天无缘无故挨打的女人。段岸听的心里难受。她皱着眉头心疼:“那阿姨……我是说,你妈妈现在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银勺子里,田醒春的倒影变得更加扭曲。她的脸被光影拉长变形,眼睛看不见了,只有两张被光影挤得窄小的嘴巴在动:不知道。妈跑了。 那天妈给我烙了一次梅干菜饼,让我吃了一张又一张。晚上,妈又挨了打。 我在家没有自己的房间。爸不在家时我跟着妈睡。爸回家以后我就睡在客厅的木头沙发上。妈用被子给我把沙发铺成一张床,我自己睡。 那天晚上我在客厅里听我妈挨打。那天爸打完的很早,我妈的哭声很快就没了。我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正想睡觉的时候,爸妈房间的门打开了。我妈拿着一个小包从房间里走出来。 她在五斗柜里找了很多东西,粉色的纸,后来我知道那是钱。 妈拿着小包,临出门前看了我一眼。我怕她骂我这么晚还没睡觉,所以我闭上眼睛把被子扯过头顶藏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奶奶说,妈妈跑了,还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 “那时候你多大?” 饭盒里剩下的粥渐渐凝固,结出一层白色的膜。 田醒春伸出两根手指,回答了段岸的问题。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藏起来就好了。如果我没有藏起来,妈可能就不会走。 后来我和许节从家里逃出来,我时不时也会想起这件事。 那天晚上我要是去看看妈,她不会逃走。 那天晚上我要是不去看妈,许节就不会死。 田醒春说到这里咧着嘴,皱着眉,是个要哭不哭的样子。她的眼眶通红,但勺子的倒影让她看不见自己的眼睛。 许节出事的那天晚上,我闻到厂子外面有梅干菜饼的味道。那味道好像妈当年给我做的梅干菜饼。 “当年我没有去看,所以妈走了。” “后来我去看了。但是许节死了。” 田醒春的眼泪从眼眶里一颗颗摔下来,它们摔到白粥里,粉身碎骨,不留一丝痕迹。 “我害死的。”田醒春呜咽,“许节,是我害死的啊。” “我不该去看看——我为什么要去看看呢?!” —— 两岁的田醒春牙还没有长全,吃梅干菜饼时就需要把饼先用口水抿软了再用大门牙咬下来。 妈妈在她身边的小马扎上坐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和饼一起抱在怀里。 田醒春含着饼,妈妈摸摸她稀疏的头发,喊她的名字。饼就快软下来了,她舍不得松开即将入口的油香,也觉得等一等再回妈妈的话也没什么关系。 但很快,田醒春的嘴巴被梅干菜饼的油腻住舌头。她动不了了,嘴里的香味变成恶心的味道。 她害怕的想吐。 因为她听见妈妈说:“春妹儿啊,人家都说有妈的地方就是家。你要没有家了该咋办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8月25日(三) 第29章 8月25日(四) 樊倩把脏盘子脏碗放进水池里,等着一会儿用餐高峰结束一起清洗。 她用水池边的毛巾擦干手上的水渍,正要从厨房出去时被汪蕊叫住。樊倩停脚回头,这才发现汪蕊在厨房里守着一个锅。 汪蕊从锅里盛出白粥放进饭盒装好,她交代樊倩:“一会儿你把粥给段岸就行。” 樊倩认得这只饭盒,上次她进医院时汪蕊也拿着它来送饭。因而她问:“是谁病了?” “她没说。” 饭盒由樊倩的手送到段岸手上。 樊倩又问:“姐姐,是有人生病了吗?” “恩?怎么这么问?” 段岸刚踏进店门,空调还没来得及吹上一会儿。她的身上都是太阳的味道。樊倩闻着这股味道,说:“上次我生病,蕊姨就是用这个饭盒给我装饭的。” 段岸颠一颠手上饭盒包的重量,心想妈妈肯定又给自己盛了很多很多粥,她说:“这样啊。你真细心。” 樊倩没想到说一句话就能被夸,很不好意思的笑了。 直到段岸的背影消失在樊倩视线里,小姑娘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哎呀,我还是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生病。 不过樊倩没有时间多琢磨这事儿。她转身进厨房,袖子还没有撩起来,自己攒的脏盘子脏碗已经被阿姨洗干净了。 樊倩急得跺脚:“我得干点儿啥呀,姨,不然蕊姨不让我在店里待着了!您忙了一中午都没吃饭,快休息休息吧!” 阿姨手上还留着洗洁精的泡泡,见小姑娘真的着急,她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摸摸樊倩的脑袋,“放心吧。你蕊姨要赶早赶走你了,她才不会赶你走呢。” 这不是樊倩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了。 上一次就在昨天。汪蕊本人亲口告诉过她:我对你好,是希望别人也能对我女儿这么好。 汪蕊说她对樊倩的好有目的。但樊倩不这么认为。不管是有目的还是有墓地,好就是好。樊倩想着家里新买的风扇,昨晚新睡上的枕头。她现在睡觉竟然还需要换睡衣了。 要知道在昨晚之前,樊倩睡觉就是躺上床闭上眼睛。而现在,她要换上睡觉专门穿的衣服。 昨晚田醒春看着樊倩粉色黄花的长袖睡衣睡裤,呆愣半天,不明白这是什么。 樊倩忍不住得意,翘着嘴角对她解释一番,“你也去买一套睡衣吧!睡觉能穿。” 可惜田醒春没有半点哄孩子的心。她抱着胳膊翻过身,‘啪’一下关掉灯,睡觉去了。 “那我也想多干点儿活呀。”樊倩并不是嘴甜,她说话做事都遵从自己的心思,“您和蕊姨,还有大家对我都这么好,我也不能白吃饭。洗碗洗盘子也不是啥大事儿。下次让我来吧。” “行。”确实不是大事儿。阿姨笑呵呵的又摸摸樊倩的脑袋,认为这孩子心好。心好的孩子,以后都会过得好,“那下次你洗。咱们吃饭去吧,今儿有红烧肉呢。” 红烧肉!樊倩在心里欢呼。 —— 医院里二十四小时充斥着声音。 呼叫铃声,脚步声,仪器声,护士不耐烦地大声向耳背的老人解释:“不是故意留你住院的!你真的生病了!!” 老太太上半身都要贴到护士的嘴巴上了,她说:“啊——?” 所有人都在发出声音,医院的每一个地方都充斥着声音。 所以田醒春的哭声被埋进声音里,所以田醒春的哭声只有段岸听到了。 段岸用手背狠狠的抹过眼睛,她说:“这不是你的错。田醒春,许节不是你害死的,这不是你的错。” 一滴泪珠停留在田醒春的脸颊上。它来不及落下,也没有被抹去。田醒春说:“没有人信我。在你来之前,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他们都说许节是不小心摔死的。但是许节不会。她真的不小心摔下去的话也不会戴皮带。虽然我看不见,但是我知道,我都知道!” 段岸的掌心贴到田醒春的脸颊上。那滴眼泪被她抹去。 田醒春的双手握住段岸的胳膊,握住她救命的稻草,“我求求你了,你帮帮我好不好?他们都骗我。我读书的时候门门课都考第一,但是他们却说我是傻子。他们压着我去医院,给我办残疾证。段岸,我不是傻子,我高二月考考628分,我不是傻子……” 段岸躲开田醒春红彤彤的眼睛。她不敢看她,她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忍不住大哭起来。 田醒春找过警察,找过当天值班的同事。她找过他们很多很多遍,说到嘴唇发干,嗓子冒烟。她求他们,比今天求段岸更加真诚和激烈。 她拉着桂姨的手哭着哀求,求求桂姨说出真相,求求龚哥告诉警察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组长,组长您是官呀,您是领导啊,求求您了,只要您肯站出来,许节才能安息啊! 值班的同事们开始躲田醒春。她就在警局里拦住负责许节案子的警察。她给他们下跪,给他们磕头。 她求了一遍又一遍,哭了一回又一回。但是没有人理她,没有人信她,大家都说许节就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的,大家都说田醒春疯了。 他们把她送到医院,测试的题目一道接一道朝着田醒春丢过来。田醒春一道题也听不懂,一个字也不认识。她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许节死了?到底是谁做的? 田醒春做错了什么呢? 她只想找到杀害许节的凶手。找不到,她就把这一切怪罪到自己的头上,认为那天如果没有离开,许节就不会死。 段岸低着头,眼泪无声地融进田醒春的病床里。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田醒春就算疯了傻了,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借着自己的疯和傻去害人去闹事。她是好心的人,好心的人难道不值得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吗? 第30章 8月25日(五) 田醒春绕过不知道谁摆在门边的木棍,穿过天井院,走到二楼尽头。 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但因为天黑加上她眼睛被纱布挤小,所以试了两次都没能打开门。 “谁、谁呀?”樊倩故作镇定的问话从门板后传来。 田醒春收起钥匙,“我。” 等了不到两秒钟,门打开一条缝,樊倩一只黑溜溜的眼睛露出来。 “田醒春,你脑袋咋啦?”门开大了,樊倩踮起脚,房间里亮白的灯光把田醒春额头上白色的纱布照的清楚,“你受伤了吗?哦!今天断案姐姐拿粥就是给你送过去的吧?” 她的问题太多,田醒春听的皱眉,“别挡门口。” 樊倩‘哦哦’两声,侧身给田醒春让出一条路。 田醒春和樊倩的房间太小了,小到多放一张椅子都逼仄。这几天田醒春都睡在地上。她进门后,很自然地在属于她的地板上盘着腿坐下。她的背靠着衣柜门,头就顺势跟着抬起来,正对上坐回床上的樊倩担心的目光。 田醒春闭上眼睛,不想听樊倩的问题。 但樊倩似乎没有明白田醒春的意思,出声问:“你是不是头痛?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 “那为什么闭眼睛?现在才八点多,一般这个时候你都没有睡觉的。” 田醒春睁开眼。 樊倩盘腿坐在床上,左手搭着膝盖。她今天也穿了汪蕊送给她的睡衣,粉色的,衬得樊倩本来就不白净的脸更加黑黄。 田醒春记得第一次看见樊倩时,她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人矮矮的,但气势很高。她把手机戳到自己面前,叫嚷着说她有证据。 现在的樊倩虽然还是黑黄黑黄的,但她的气色好多了,嘴唇也有了血色。 田醒春把腿支起来,两条胳膊搭到两个膝盖上。她说:“恩,我现在还不困。” “那为什么闭眼睛?” “不想看见你。” 樊倩歪歪头,“为啥呀?” 田醒春皱着眉头,又把眼睛闭上了,“你很烦。” 樊倩扁扁嘴巴。 放在桌子上的风扇摇晃着脑袋,从樊倩的右脸吹到左脸。她伸手把风扇推一推,挪了挪,风扇的风就从樊倩的右脸吹到田醒春的左额头。 田醒春的碎头发被风吹开,扫在纱布上。她没什么反应,也没什么感觉。暗红的世界里,一道黑影笼下来,田醒春再度睁开眼睛。 “嗯?” 樊倩慌慌张张重新坐正身体。她偷看田醒春被发现,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嗯”了半天说:“我看看。” “看什么?” 樊倩指指田醒春的脑袋。 田醒春无奈的俯身凑近,任由樊倩看她的额头。 “怎么弄的呢?”樊倩问。 田醒春答:“在地上蹭的。” 樊倩用一根手指轻轻点一点纱布,很快又缩回手来。她边想边说:你受伤了,得吃点好吃的养一养才行。恩……你觉得红烧肉怎么样? 田醒春看着她。 樊倩以为田醒春是不喜欢吃红烧肉,又提议说:“糖醋肉?” 这两种肉是樊倩在满天星火锅店吃到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房间里的灯光很亮。 那是段宁亭昨天晚上特意过来换的灯泡。她们房间里的灯早都坏了,田醒春用一盏暖黄色的小夜灯充当夜晚的光。现在亮白的光照在房间里,田醒春第一次发现樊倩的黑眼仁很大,像玻璃珠子。 田醒春烦到极点以后反倒不烦了。她的心平平静静的,语调也跟着很平:“不用管我。” 如果这句话放在八天前,樊倩刚到阳县的时候,她一定就乖乖闭嘴了。 不,在八天前,樊倩根本连关心田醒春都不会。 她始终生活在一个需要察言观色的世界,八天前是,现在也是。但比过去不同,现在的樊倩没有那么害怕田醒春了。 她知道她不是疯子,她是好人。 所以,樊倩很大胆的说:“我是在关心你。”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樊倩在说出‘朋友’这个词之前,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来。但说出来以后,樊倩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她从前上学,人人都有朋友,单单樊倩没有。 她们嫌樊倩身上都是梅菜的味道,明明自己身上也没有多香,却要在樊倩路过时捏着鼻子说她臭。 樊倩不喜欢她们,也害怕她们说自己坏话。 她很努力的洗衣服了,但是身上还是会有味道。后来她就把自己缩在教室的角落里,每天望着窗外,数着放学的时间。 樊倩没有朋友。田醒春似乎也只用有过许节一个朋友。 那么她们就可以当朋友。樊倩这么想着,见田醒春没有反应,她刚刚升起来的理直气壮又一下子缩回去。 樊倩小声问:“我们是朋友吧?可以算吧?” “不知道。” 田醒春在交朋友方面确实也很生疏。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许节当上朋友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许节总是会一次又一次冲出来保护自己不被同学欺负;她不知道为什么许节会和自己一起畅想未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许节会和她一起从家里逃出来。 她们没有提过友情,也不谈爱情。 一切就是这么水到渠成:许节一次又一次保护田醒春;田醒春会告诉许节她想念妈妈;许节拉着眼睛看不见的她一起逃跑,她们把家人抛在身后,把学校抛在身后,把一切抛在身后。 她们在一起,做彼此的朋友,姐妹,恋人,母亲。 她们相依为命。 “我看别人交朋友就是一起上厕所。我们虽然没有一起上厕所,但是我们住在一起……就能算是朋友了吧?” 樊倩的手扣着床单,她的理直气壮在得不到田醒春肯定的答复时烟消云散,嗫嚅着试图从贫瘠的经验中找到一些证据。 田醒春看樊倩,看陌生人一样。她们没有交换过年纪,但樊倩看起来那么小,比当年的她和许节还要小。 田醒春说:“不要和我当朋友,我的朋友会死的。” 樊倩不讲话了。她只是扣着床单,看着田醒春。清明的灯光不但照亮樊倩,同样也把田醒春紧绷的干瘦的脸暴露无遗。然而风扇摇着头,吹动她的碎发,田醒春左半边脸被遮住一些。 樊倩第一次交朋友被拒绝。她有些难过。 她把双腿竖起来,小腿抱进自己的怀里。她有些委屈地说:“可是大家都会死啊。我奶奶也死了。” 田醒春由碎发拂过脸,忍着些许的痒,“你要找朋友,该去找段岸那种好人,而不是找我。” 樊倩更委屈了,而且疑惑:“为什么不能找你?你们总说好人好人的,到底什么才是好人呢?” 风扇又摇着头,吹开樊倩刚洗干净的头发。田醒春闻到一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不属于她和樊倩会买的洗发水,肯定也是汪蕊给她用的。 想到汪蕊,田醒春又想到段岸。 好人,她们就是好人。如果当初自己和许节遇到的是她们,那许节说不定也不会死。 田醒春不想再说话了。 她躺下来,转过身,背对樊倩。 坐在床上的樊倩迟迟等不到田醒春的答复,叹着气,伸手关掉了灯。 房间恢复一片黑暗,只有风扇还在摇着头。 第31章 8月26日(一) 晨光熹微时,段岸感觉自己在崩溃。 她昨天中午给田醒春送完粥,听完她的故事。下午回到组里,她决心要尽早和章立早一起解决手上那个赔偿金的事件,再回去好好帮田醒春。 但自从回阳县以来,所有事情的发展都和段岸预料的不同。比如在出发之前段岸觉得自己荣归故里,一定会帮大家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但事实上,段岸和章立早昨天一下午都在和当事人的沟通中焦头烂额。 最后她们求助了骆嘉淼。 骆律的建议是有些事情就是没有办法一次性解决。她们两个人凑在一起帮当事人写好了法律意见书,再之后的事情她们也没有办法再做了。 本以为这件事告一段落,段岸却没想到当天晚上那位在厂里工作,被机器震坏耳朵的大妈找了上来。 大妈前几天把自己的材料递给了段岸,结果段岸忙着田醒春的事情,早把这件事抛至脑后。 大妈激动得面红耳赤:“你不是说能给我办成吗!” 段岸揉着耳朵,险些被她的大声震出眼泪。 —— 法律报告很好写。 段岸为自己的遗忘而感到万分抱歉,熬了一个通宵写完了大妈可以做的法律事宜以及可能面临的问题。 但是给大妈讲解报告并且真的实施却很难。 段岸坐在电脑前,自己的报告已经结尾,需要再检查一遍就可以。 她看着窗外一点点升起的太阳,昨天没有掉下来的眼泪今天掉了下来。 段岸把电脑装进背包,悄悄从民宿里离开。 她的目的地很坚定也不用考虑。 清晨五点的满天星火锅店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段岸从背包里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径直走到属于妈妈的办公室。 她再次打开门锁,进门以后门也懒得关,躺到办公室里的长沙发上。长沙发是皮质的,天热,躺下去倒也不会觉得冷。段岸闻着沙发上的皮革味道,用脸颊蹭一蹭,想象那是妈妈。 等到七点钟汪蕊来到办公室时,见到的第一幕就是女儿背着包,蜷缩着睡在沙发上的样子。 汪蕊蹑手蹑脚走到办公桌边放下包,再走到段岸身边。她在沙发边上蹲下来,轻轻摸一摸女儿的头发。 段岸半睁眼睛,迷迷糊糊地喊:“妈妈。” “欸。”汪蕊的手掌贴到女儿的额头上,再贴到女儿的手上,确认她没有着凉后,她在段岸给她腾出的一点点沙发上坐下来,“怎么睡在这啊?” 段岸拉着汪蕊的手贴到自己脸上,黏黏乎乎的说:“我想你了。” 汪蕊的手掌下是女儿暖呼呼的柔软的脸颊。她怜爱的捏一捏女儿的脸颊肉,“这么大了还撒娇。” 段岸把眯着的眼睛弯起来,从喉咙里挤出两声笑。她挪着上身,毛毛虫似的把自己蠕进汪蕊的怀里。她的头靠着汪蕊的大腿,脸埋进汪蕊的小腹,“妈妈,我好累啊。当律师好难。” 汪蕊挪了挪腿,让段岸能够躺的更舒服一点。她知道段岸是遇到难处了。这孩子从小就顺风顺水,大家都捧着宠着她。段岸长这么大,没人舍得让她吃过一点苦。 汪蕊听着女儿撒娇委屈,心疼之余又不想反驳女儿的志向:“要是当律师简单,大家就都去当律师啦。” “唉。我觉得我做不好。”段岸原本没觉得特别委屈,但听到妈妈的话,闻到妈妈身上的味道,段岸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的声儿也跑调,“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啦,要干的活儿我都做完了。就是,就是,妈妈,我还是觉得我做不好。” “恩,你就是想找妈妈撒娇。”汪蕊摸着女儿的鬓角,故意逗她,“没关系,妈妈在,你永远都可以撒娇。” 段岸把眼泪藏进汪蕊的衣服里。 汪蕊揉揉女儿的脑袋。时间好像回到很多年前,段岸还是个小小孩的时候,她考试没有考好,不用别人说,自己先埋到妈妈怀里偷偷哭。 汪蕊哄她就像从前哄考砸的小孩,“要不歇一天,出去玩会儿吧。妈妈给你转钱。” 段岸在她怀里闷声闷气:“不行。我还要去干活儿呢,我要把我剩下的活儿干完。” 办公室门口传来‘咯吱’一声,段岸和汪蕊共同看向声源。 穿着白色短袖黑色百褶短裙的樊倩站在门口,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打断了母女二人的对话,有些手足无措:“抱、抱歉。” 段岸上半身还窝在妈妈怀里,她冲樊倩咧嘴乐:“欸?你穿我小时候的衣服还蛮好看的嘛。” 樊倩低头摸一摸自己的衣摆和裙子,也对段岸笑。 “是挺好看的。”汪蕊跟着女儿一道看。看过以后,她转头问已经从自己怀里爬起来的段岸,“你干完剩下的活儿要不要带小樊在阳县转一转?她来了这么久也没去过哪儿。” 不等段岸回答,樊倩已经把两只手都举起来使劲摇晃了。 段岸见状逗她:“你不想和我一起出去吗?” 樊倩使劲摇头。 当然不是不想。自从那天汪蕊跟着她回家以后,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干活儿了。再这么下去,真是说不过去。 而汪蕊好像有读心术,先能给女儿一个合理的机会让她去放松,再能让樊倩放下芥蒂出去玩,“等忙完午饭时间你再出去,也不耽误你干活儿。” 段岸已经在沙发上坐正了。 她睡了一小觉,又和妈妈撒过一回娇,整个人已经好了很多。她把马尾辫上的发绳拆下来,一边捋着乱糟糟的头发,一边回归活力满满的怂恿樊倩:“去吧去吧,和我一起去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8月26日(一) 第32章 8月26日(二) 阳县下午的太阳非常烈,人在太阳下是烤盘里的肉,没一会儿就能闻到焦臭的味道。樊倩站在日头下,任汪蕊怎么喊都喊不回来。 袁仔胳膊肘撑在柜台上,看着门口樊倩单薄瘦小的背影,抬抬下巴:“等啥呢?” 汪蕊站在柜台里,胯靠着台面和袁仔一起看樊倩,“等她段岸姐姐呢。她们俩约好一会一起玩儿去。” “哟,她俩关系这么好啦。” 汪蕊瞟袁仔一眼,似笑非笑,没有接话。 袁仔接收到汪蕊那一眼笑,但没去深究对方的笑意里含着什么意思。他和汪蕊从二十出头就在这家火锅店工作。原本大家都是员工,后来老板死了,汪蕊接手了火锅店,袁仔就给汪蕊打工。 他知道不管自己做什么汪蕊都不会把他扫地出门,非常安于现状,于是这么多年以后,袁仔已经失去了对汪蕊的眼力见儿。 他盯着樊倩的小身影,左手摸摸靠在柜台上的右手问:“你这是打算养她了啊?人爹妈要是找过来你咋整?” 汪蕊送他一个白眼。 这时干完活儿回来的段岸已经背着包走到店门口。她一见樊倩,先给孩子一个大大的拥抱。虽然听不清两人说了什么,但一大一小的脸上都带着笑。 汪蕊说:“等找过来再说吧。” 一股热风涌进来,段岸一只手撑着店门,半个人站在店里,另一只手上拎着双肩包,她像小时候放学那样,开开心心地说:“袁仔叔叔帮我拿一下。妈妈,我出去玩啦!” 说完这句话,段岸转身,搭着樊倩的肩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题。 “一会儿我买草莓的,给你买巧克力的,我们可以换着尝尝。” 樊倩的手背上都是湿漉漉的汗。她把手背贴到裙子上,努力想着怎么不让段岸搭着她的肩膀出汗,一心二用的说:“谢谢断案姐姐。这两种冰激淋我都没吃过。” 两人说话间拐了个弯,一个撑着红色雨棚的小卖部出现在她们面前。 段岸笑呵呵的跟小卖部老板打了声招呼,拉着樊倩来看冰柜里的冰激淋。她掀开冰柜上盖着的灰色棉被,隔着玻璃指指点点:“我小时候爱吃这个三色冰激淋,还有这个。” “这个是什么?”樊倩问段岸指着的冰激淋。 “可爱多。我小时候爱吃草莓味的,现在爱吃巧克力的。” 段岸拉开冰柜,凉凉的冷气扑到樊倩脸上。她打了个哆嗦的时候,段岸已经把草莓可爱多从冰柜里拿出来了,“你选好了吗?也不一定要选我说的,别的也可以,你喜欢的就好。” 蝉叫的很急,一声又一声,海浪似的翻滚。樊倩拿着巧克力火炬冰激淋,跟在段岸身边,专心致志地小口小口舔着。 段岸给她咬过一口草莓可爱多,樊倩的嘴巴上就有粉色和棕黑色的奶油痕迹。她浑然不觉,段岸也觉得不着急擦。樊倩就带着一嘴冰激淋走在热的能烤死人的大街上。 她们两个要去阳县新开的水上乐园玩。一路上樊倩顾着吃冰激淋,来不及说话。段岸就充当那个话很多的大人:“你在家读书读到几年级啦?” 巧克力顺着蛋筒往手上流,樊倩连忙凑近舔一口,含糊的答:“初一。” “那你成绩好不好?” “不好。”樊倩摇头。她已经发现舔冰激淋赶不上冰激淋化的速度,再不舍得也开始用牙小口小口的咬着吃了。 “你们有月考吗?” “有。” “那你能考几分呀?” 其实段岸小时候也很讨厌别人问她学习成绩的。哪怕段岸的成绩没有什么不好提的,她也不喜欢。 但段岸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了一小会儿,发现自己竟然除了读书以外没有什么可以问樊倩的了。 樊倩的巧克力火炬上好几处留着她小小的牙印,“不好说,有的时候二百多分,有的时候三百多分。我成绩很差,读书也不会有出息。” 段岸已经把可爱多吃得差不多了,她听着樊倩的话有点儿不高兴:“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啊?”樊倩扬起一张巧克力脸来。 段岸吃掉手上的蛋筒尖尖,拍了拍手掸掉蛋筒的碎屑,她说:“我觉得你不笨,你考两三百分应该是没有好好学。你们总分也是七百五是吧?” “昂,七百五。”樊倩眨眨眼,但很快又挪开视线,继续专心致志地面对她的冰激淋。 “你是不是和田醒春一样,在家总要干活儿?没有时间学习。” “我们家是卖梅菜的,我得帮着我妈腌梅菜呀。” “那你爸爸呢?” 樊倩把巧克力吸溜进嘴里,“我爸爸咋啦?” “你和你妈妈腌梅菜,你爸爸在干嘛?” 樊倩咽冰激淋的动作停了一下。巧克力缓缓滑到她的虎口,不凉,但腻着手不舒服,“不知道欸。在工作吧。”其实没什么工作。 早些年的时候爸爸还会下地种田,每到播种的季节,爸爸会去翻地。但是后来翻地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就落到妈妈身上了。爸爸每天在家除了喝酒就是抽烟,偶尔的时候他会把弟弟架到肩头,带他去街上转转,给他买烤鸡吃。 段岸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停下脚步顶着烈日给樊倩擦手擦嘴,“他忙他的,你忙你的。等九月份开了学,你最好还是上学去。” 樊倩嘴里的巧克力很甜很甜,甜得有些发苦。她仰头,段岸的马尾辫顺着右肩垂下来,发梢停留在樊倩脸前一点点的距离。 段岸没有长出汪蕊的双眼皮,也没有遗传到段宁亭挺拔的鼻梁,但所有五官拼凑到她的脸上格外的和谐,让人看着就会觉得这个女人很好亲近。樊倩也总会被她的脸迷惑。 现在,樊倩带着一嘴很浓很浓的巧克力味道问:“姐姐,你是要赶我走吗?” 她余光看到段岸手上脏兮兮的纸巾,添了一句:“我会把冰激淋和出去玩的钱还给你的,你别让我回家好不好?” 段岸四处看了一下,没有找到垃圾桶。她捏着沾满巧克力的纸巾,看樊倩一脸惶恐,知道小姑娘想岔了。 “你已经在满天星干了一阵子了是吧?” 樊倩点点头。她是十八号找到的汪蕊,准确的说,干了八天了。 “其实我爸妈知道你未成年,也能猜到你不满国家最低用工年龄的。”这是实话,尽管樊倩到现在都没有告诉过她们自己几岁,但所有人都能猜到樊倩绝对不会超过十六岁。 樊倩想抿嘴,可手上的冰激淋越化越厉害了。她不得不先吃完,再和段岸讲话。 段岸看着她忙乱地吃,樊倩的头发很稀疏,颜色也是不健康的黄色。在她穿自己的衣服之前,段岸记得她似乎只有满天星的工作服能穿。 “我是学法律的,我和爸妈说过,哪怕赔钱也不能干违法的事情。可是她们明知道不能让你来打工,还是让你来了。” 段岸长这么大都是想着要帮人的。她有原则,但不是不近人情。 想到这里,段岸放缓了语气,对小姑娘说些肯定的话:“所以你不要担心,我和我爸妈都会帮你。我们不会赶你走的。” 樊倩咽下最后一口冰激淋。她咽的很大口,冰激淋凉到牙齿和嗓子。她没空去管,一味的向段岸确认:“真、真的吗?” “真的。” “真的不会赶我走?” 段岸摸摸她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发顶“真的不会赶你走。你做什么都不会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