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楼】渡己》 第1章 第 1 章 “让你杀我,总是不宜的。” 李莲花抽出这把曾经一度陪伴他惩奸除恶的少师剑,拇指摩挲着剑柄,眼中满是不舍。 不如,便随我一同去吧…… 从此,这世上没了少师,再无李相夷。 他这般想着,手中运起所剩无几的内力,包裹住了剑身,竟是要折断这把承载着无数荣耀与恩怨的绝世宝剑。 “且慢!”就在此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而原本悬浮在半空中的少师剑也被一道更加浑厚的内力吸走,落入一个白衣人手中。 李莲花蓦地睁开紧闭的的双眼,看向取走少师剑的人,目光变得震惊:“你——!” 而对面的肖紫衿先他一步喊出了那人名字:“李相夷!” 李相夷从未想过,自己在送出一把小木剑,转身离开后,一向步履稳健的他会莫名其妙脚下一滑,摔了个跟头。这个跟头似乎摔出去很久,李相夷睁开眼时,头还有些昏沉,他缓缓坐起身,正好与他面前的蓝衣少年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少年手中原本握着一把木剑呆坐在地,看着他坐起身,一下子弹了起来扑过来扶着他肩膀惊喜交加地喊道:“李莲花?!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回莲花楼看到你不在有多担心!” 许是被昏沉包裹的李相夷还没回过神,连习武之人的防范之心都没来得及觉醒,又或是眼前的少年身上没有丝毫杀气,他竟然就这样任眼前的少年抱住了。 “李莲花……李相夷……师父……别再丢下我了好吗?”那蓝衣少年竟然就这样伏在他肩膀上哭了,“我会想办法解你的的毒,还有阿飞、关神医,我们都会帮你!只要你不消失……” 李相夷迷迷糊糊听了半晌,只听懂了自己的名字,既不知道李莲花是谁,也不知道阿飞是谁、他师父是谁,还有什么毒?谁中毒了?反正不会是他,毕竟他有扬州慢。 “……所以……你到底是谁?”李相夷费劲扒拉开环在他脖子上的爪子,尝试气沉丹田,找回内力和思考能力,开口问道。 少年放下爪子,闻言慌道:“我……我是方多病啊,你不认识我了?难道是碧茶之毒乱了心智?”那自称方多病的少年说着,毫不迟疑地运了内力,举掌就要朝他的心口贴来。 李相夷迟来的防范意识终于觉醒,擒住了方多病的手腕,目光中露出一丝杀气:“你想做什么?” “帮你疗伤啊!”虽然不知为何眼前的李莲花穿着和那幅画上一模一样的白衣,但此时显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方多病眼圈泛红,说话极快,“我知道,我这几个月的扬州慢连小成都到不了,但关神医说过,同出一脉的扬州慢可以带动你的内力运转,可以缓解一二。” 什么?扬州慢?李相夷震惊之余,就着握住的手腕,查探对方的内力,只觉那内力至正至纯,果真是他独创的扬州慢。 方多病见对方抓住自己的手不放,神色变幻莫测,不禁急道:“你不松开我,我怎么给你疗伤?”然而他挣扎几下,发现自己竟挣脱不了对方,李莲花如今毒入膏肓,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力气才对。 方多病目光一凛,心生警惕,也不再留手,未被控制的另一只手举着小木剑朝人刺来,不料这么近的距离,对方竟然毫不费力地躲过,还顺便制住了他持剑的手。 擒住他双腕之人仅仅侧目一瞥,锐利的目光便将方多病刺得一个哆嗦,还未待他说什么,对方蓦地出手点住了他的穴道。 方多病大惊失色。在打败浮屠三圣后,他自信除笛飞声与一些隐世不出的老怪物外,这个江湖上能打败他的同龄人几乎屈指可数,或许根本不存在。他一度觉得,李莲花虽然嘴上很少夸他,但对他这个徒弟应该是满意的,而他也自觉没有给师父丢脸,可现在,他却轻易被这个冒牌货给制住了。 他与关河梦兄妹二人从莲花楼出来,便分头寻找李莲花。路过此地时,裤腿被横生的树枝勾住,他一直藏在靴子里的小木剑掉了出来,他去捡回木剑时,被眼前这人砸了个正着。 一连串事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方多病没有时间考虑其中的不正常。此次此刻,他才仔细地打量起对方,眼前这人虽然穿着和画中李相夷一模一样,样貌却与李莲花有些差距。这种差距乍看之下分辨不出,更何况方多病知道李相夷与李莲花是同一人,见到这独属李相夷的穿着,便下意识觉得自己遇到了因碧茶毒发掉下来的李莲花。 “你……你不是李莲花!”难道是李相夷重出江湖的事被传开,有谁在冒充李相夷?思及此,方多病面色沉了下来,“我不管你是谁,胆敢冒充我师父,就算你今日制住了我,天机山庄和金鸳盟都不会放过你!” 李相夷拿着少师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从他手中取走的小木剑端详起来:难怪眼熟,这把小木剑原来就是他刚不久送出的那把,上面刻着“相夷”,只是这把剑并非新制,而像是长时间被人拿在手上使用,剑身已变得十分光滑。 他围着方多病转了半圈,将手中小木剑抛了抛:“三个问题,李莲花是谁?这把小木剑是哪里来的?你和天机山庄有什么关系?” 方多病依然冷着一张脸:“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你在找人吧,找李莲花,看情况还挺着急的。”李相夷轻笑一声,“如果一直被我点着,还怎么找人?” 被对方戳中要害,方多病一噎,形势所迫,只得咬牙道:“李莲花就是我师父,这把木剑是我师父送的,我是天机山庄少庄主——只要你放了我,你冒充我师父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李莲花就是他师父,他又说自己冒充李莲花,还有这把他才送出去不久的木剑,那么……李相夷目光闪动:“你是那个坐轮椅小孩?师兄的外甥?那你怎么可能认不出我?还说我是李莲花?” 天机山庄将他保护得很好,方多病小时候曾经不良于行的事鲜有认知,眼前这人居然知道,他不得不又仔细端详了眼前之人一番,迟疑问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坐轮椅的事?” “虽然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叫我李莲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了这里,更不知道你怎么突然长了十岁。”李相夷自顾自点点头,肯定道,“但我就是送你木剑的人,也就是你的师父。” 经过他们方才的对话,李相夷已经初步推断,他应该来到了一个不属于他的时间——毕竟他送出小木剑这回事并没有旁人知晓,还有那无法作假的扬州慢,一切的一切都在证明眼前的少年并没有撒谎。 李相夷一直坚信,排除一切的可能,剩下的那个即便再离谱,也是真相。* “所以乖徒弟,为什么叫我李莲花,”李相夷以剑杵地,蹲下身,笑着拿小木剑敲了敲方多病的头,看着眼前这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少年,“现在可以给为师解释了吗?” 眼前之人既不是骗他时谎话连篇的无赖模样,也不是被恩怨情仇折磨得心冷如灰的模样,更不是被碧茶毒发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模样,他的笑如同夏日透过水面的阳光,清冽粲然,不含一丝忧虑,只有满心的少年意气,方多病突然就红了眼眶——这才是他已经模糊的幼时记忆里,他师父原本的模样。 不对,方多病蓦地一震:“你说你是突然来这里的,你是李相夷,那你没有中碧茶之毒?李莲花呢!李莲花在哪儿?” 李相夷道:“我只能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我没有中什么碧茶之毒,至于你说的李莲花在哪,我也不知道。” “那你快放开我!”方多病急得满脸通红,“我要去找人!再晚可能就来不及了!” 李相夷见他如此激动,也不迟疑,便解开了他的穴道。 方多病甫一起身,走出几步后又回首看向李相夷,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我不是你师父吗?徒弟找人,师父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李相夷理所当然道。事实上,他现在身在何处都不知情,目前能信任的人只有方多病一个,除了跟着他也别无选择,更何况对方找的还是他自己——是的,李相夷已经猜到,这个李莲花很大可能是他给自己取的一个化名,他用这个化名结识了长大后的徒弟,这样才能解释这个小时候看起来十分乖巧的小孩为何总是直呼他名,却又关怀备至。 方多病不再迟疑,施展轻功掠了出去,方才一番耽误,也不知道李莲花走出了多远。 李相夷紧随其后,跟着跟着,他觉出了一丝不对,方多病的轻功似乎是普通的身法,忍不住问道:“我——他没有教你轻功?”既然连扬州慢都传授给了他,证明他已经认可了这个弟子,那又为何没有教保命的婆娑步?这师父当得可不怎么称职,他不太愿意承认是自己。 说起这个,方多病就心塞:李莲花早就知道他是谁,却根本不打算履行当年的承诺,传授扬州慢时遮遮掩掩,还骗他是苏州快。心塞之余又开始难过起来:他遇见李莲花时,对方身中剧毒十年之久,仅靠内力维系性命,他每每想起因为自己武功不济,要一个朝不保夕的人消耗性命来相救,便自责不已,又怎会有什么奢求。 “已经不重要了。”方多病道,“错不在他而在我。”错在他太笨,被李莲花糊弄一次又一次,还是不长记性;错在他高估自己的能力,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拦住他,只知千金易求真心难买,却忘了阎罗难收买命财;也错在他低估了人心险恶,不知这世上兄弟也阋墙,同室可操戈。 许是因为知道现在是在十年后,而面前之人是他的弟子,李相夷理所当然地想“倚老卖老”地训个几句,说年纪轻轻怎么心思这么多,说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从不愁眉苦脸,只有得罪我的人才会愁眉苦脸,然而当他看到少年和他不相上下的身高时,这话又被咽下去了——他们现在年纪似乎差不多来着。 李相夷还没找到合适的话来劝导或者训导,心间忽然涌上一丝焦躁,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这感觉看似微妙却又难以忽视,冥冥中有一条线牵引着他。 “你这轻功太慢了。” 为了赶时间,李相夷索性拽住方多病的胳膊,带着人朝着他焦躁的地方飞掠出去。婆娑步名不虚传,两人的身影远远看上去就像被疾风卷走的两片落叶,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李相夷总算见到了方多病口中的李莲花,却几乎认不出这是十几年后的他自己。他端详着手中显然经过岁月沉淀后的少师,心中百感交集:若是他没有当机立断,晚上一瞬,这把他最珍视的少师剑便要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虽然并不是他手中这把。 究竟到了何种地步,逼得他要亲手毁了这把剑? 方多病被松开手后,先是摇了摇昏沉的头,踉跄了几步奔到李莲花面前,虚虚地扶着他,紧张地打量着人,小心问道:“李莲花……你怎么样?” 李莲花并不太好,他觉得自己果然毒入大脑,产生了幻觉——他居然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那个他还带着方多病从天而降。这个幻觉过于真实,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发现对方还在那里,手中还拿着差点腰折的少师剑。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片刻,李莲花见幻影还没消散,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心道:都道人死前会出现走马灯,看到自己一生的经历,怎么他的走马灯会是曾经的自己和自己的徒弟? 果真还是觉得有所亏欠吗? 不过,当年犯的错他已经尽力弥补,至于方小宝,他也将自己的毕生所创都留给了他,即便还没来得及传授的,他也相信以对方的天赋,可以自创更好的武学。 于是,对于突然出现的两个人,李莲花除了起初的一声惊呼外,都处于一个十分平静的状态,他甚至懒懒地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什么似的,道:“都走吧,李莲花对不起的人已经入土为安,过不了多久我会亲自去谢罪,就剩这点时间了,你们就不要在我眼前晃了。” 李相夷:“……” 方多病:“……” 肖紫衿从震惊中回过神:“李相夷!你!你又在搞什么鬼?!” 李相夷这才注意到场中的另一个人,一时没有将这熟悉的声音和人联系到一起,又或者说他从未想过他的名字会这样全须全尾地被这个人喊出口,带着一种深仇大恨似的咬牙切齿。 “……紫衿?” 李相夷转身的一瞬间,肖紫衿一阵恍惚,那侧脸与常年挂在百川院的画像逐渐重叠,最后看向了他,不是李莲花那被碧茶改变后似像非像的样貌,真的是李相夷! 可是李莲花不是李相夷吗?就在昨日,他还穿着当年的红衣现身四顾门,这里怎么会还有一个李相夷? “……两个李相夷?两把少师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莲花!”肖紫衿惊疑不定地盯着李莲花,仿佛李莲花脸上真的有一朵花。 脸上没有花的李莲花此时也反应过来,他不是因为毒入大脑而产生了幻觉,是真的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毕竟方才逼他出招的肖紫衿是实实在在的。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只觉今日受到的惊吓太多,有些目眩,一旁的方多病连忙扶住他,道:“李莲花……我们先回莲花楼吧,其他的等回去再说。” 这下,连手肘处传来的温度也在提醒他该面对现实了,现实就是,他跑路失败,又被这个臭小子给找到了,还带着一个“来路不明”的李相夷。 算了,他们既来之,我则安之,躲不了那便不躲了,李莲花被毒素折磨得混沌不堪的脑子里想到:连遇到十年前自己的这么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发生了,想来都是天意。于是他点点头,将自己的安排权交给了方多病。 方多病紧皱的眉头肉眼可见地松了一些,然后扭头去招呼李相夷:“师父,过来帮一下忙,李莲花现在不能用内力,我一个人架不住他……”方多病声音一顿,注意到肖紫衿也在场时,顿时怒目而视,“肖紫衿!你还有脸出现在他面前?” 李莲花先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方多病,心道:我让你叫一声“师父”你怎么都不肯,怎么叫他就这么自然?继而听到这孩子的质问,又满是无奈,他现在脑子里仿佛有一万只蜜蜂在筑巢,嗡嗡作响,实在不想听两人吵架或者打架,于是拍了拍奓毛的小朋友:“你不是说要回莲花楼吗?还不快走?” 方多病虽然气性大,但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此时李莲花的安危当然是最重要的,碧茶之毒还没解,又是一番折腾,看着他越发苍白的脸色,方多病愈发焦急起来。 肖紫衿还在喋喋不休念叨什么,却没人理他。 李相夷看了肖紫衿许久,越发觉得他或许根本不认识这个面目扭曲的人。 自他现身,叫了一声“紫衿”后,便发现对方见到他既没有故友重逢的欣喜,也没有过来问候,只听见对方吵着让他将阿娩交出来,还要与他决战?难道十年后的他已经如此不济,连曾经的手下败将也打不过了?年轻的剑神尚不知晓这十年发生了什么,居然轮到他来“交出”阿娩,但剑神知道方多病对肖紫衿的态度和那把差点被折断的少师剑已经说明了一切。 于是少年剑神也收起了叙旧的念头,既没搭理他的吵吵囔囔,也不打算过问为什么,在听到方多病叫他时,便扔下肖紫衿走了过去——毕竟肖紫衿即便有诸多不是,对不起的也是十年后的李相夷,而不是他。 李莲花注视着李相夷一步一步走近,目眩之感愈发严重。 他们本是同一人,只是在时间长河里,李相夷被爱恨击沉淹没,再浮出水面的人做不回也不想再做回李相夷,便就有了李莲花。可惜天意弄人,他已经忘却的样子,就这样活生生又出现在他眼前。 对于常人来说,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足以让一个快要及冠的人改头换面,但对于李莲花来说,却足以让他在午夜梦回也记不清自己少年的模样——也可能是不愿意记起。 两双相同的眸子注视着对方,年少者带着探究与好奇,年长者带着怀念与嫌弃。 李莲花是江湖游医,一身素衣木簪,面容苍白;而李相夷是万众敬仰的少年剑神,白衫赤带,长身玉立。 李相夷:“……我真不想承认你是我。” 李莲花:“真不巧,我也不想。” 方多病:“……”幼稚。 连日来,笛飞声时常想起那日见到的李莲花,那对生死无关痛痒的神情,让他心绪不宁,总觉得半月后等着他的不是酣畅淋漓的一战,而是只鸽子。 与李莲花待一起久了,就会逐渐忘了他是李相夷,毕竟李相夷向来说一不二,李莲花随时信口开河。方多病能意识到李莲花不一定会赴约,笛飞声不可能想不到。笛大盟主是个作风稳健的行动派,既然心绪不宁,不知道对方会不会乖乖解毒,那就亲自过去盯着。 说做就做,转瞬的功夫,笛大盟主就拎着当年制作“碧茶”的罪魁祸首药魔离开了金鸳盟。 莲花楼的位置并未改变,笛飞声凭借高超的轻功身法,很快便在丛林里找到了隐匿的莲花楼,将药魔丢在莲花楼前,便一把推开了莲花楼的大门,大喊一声:“李莲花!” 然而莲花楼空无一人,只有门前的狗舍里传来狐狸精“汪汪”的犬吠声。笛飞声几步走到床前,抓起床上留下的几条铁链,顿时明白过来:果然又跑了! 笛大盟主沉着脸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莲花楼,拿出哨子正准备发布找人的命令,耳廓突然动了动,远处有阵阵破风声传来。几个呼吸间,破风声伴着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慢点慢点,头晕”的念叨声由远及近,最后,有三个人落在了笛飞声面前。 笛飞声面无表情地看着落地的三个人,沉默了片刻,突然爆喝一声:“药魔!!你敢对我下毒!?” 从方才就被扔在一旁的药魔正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回——他也看到了那个本不该看到的人,要说中毒,那他岂不是也中毒了?药魔把头垂得更低了。 李莲花被这声音震得一阵头晕,眉头紧皱,脑袋里的十万蜜蜂叫得更欢了。 李相夷松开李莲花的手臂,皱了皱眉,心里“啧”了一声,心道十年后的笛飞声怎么变成了这样,动不动就大吼小叫的。 方多病先是被他喝声吼得一懵,联想到李莲花见到李相夷的反应,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便解释道:“你没中毒,也没眼花,他就是李相夷。” 笛飞声:“……” 方多病继续道:“这件事暂且不提,我们要先想办法给李莲花解毒。” 笛飞声吃惊:“难道那忘川花没用?” 方多病不语,看了李莲花一眼,沉默地扶着他往门口走。 李相夷饶有兴致地打量了笛飞声几眼:“笛大盟主,好久不见。” 笛飞声将目光从进屋的李莲花身上收回,看向李相夷,片刻后,他二话不说突然运起内力朝李相夷抬掌攻来,后者也不闪躲,抬掌迎了上去,两股浑厚的内力顿时撞在一起,其声沉如擂鼓,惊起林中飞鸟簌簌。 顾忌到莲花楼里两人和莲花楼的安危,笛飞声并没有使出全力,但这力道也绝不是任何一个宵小可以接住的。 “不是幻觉,内力确是扬州慢。”笛飞声举起手掌咂摸了片刻,看着对方喃喃道,“果真是李相夷?” 李相夷抱起两把少师剑,挑眉笑道:“如假包换。” “那你……”笛飞声还没说完,便被李相夷抬手打断,“别问我怎么来的,我知道的不比你多。我只记得前一刻我将一把小木剑给了我师……天机山庄一个小孩,后一刻就到这里来了,还碰巧砸在方多病身上。我带着他找到了李莲花,然后就到了这里。” 笛飞声盯着他沉默不语,似乎在判断他说的是真话假话。李相夷何等聪明,直言道:“我没必要骗你,李相夷也从不骗人。” 闻言,笛飞声停止了变幻的神色,被李莲花骗习惯了,倒是忘了李相夷原本的直性子。 “自己遇到自己的事这世上恐怕不多见,你怎么不进去看看?”笛飞声经过初始的惊讶后,很快接受了这件事,并开始重操旧业调侃起了李相夷。 “进去看什么?看我十年后有多狼狈吗?”李相夷仿佛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反问道。 笛飞声低笑一声,摇了摇头,像是料到了李相夷会是这个态度,他看着莲花楼的方向道:“这些年他活得是很窝囊,一点也不像李相夷,可当年的事,他即便有错,也只是错在识人不明,引狼入室。” “错了就是错了,”李相夷道,“我倒是不知道过了十年,笛盟主竟然也会说漂亮话。” “本尊从不说漂亮话,只说实话。”笛飞声轻哼了一声,“李相夷,世人都称你是剑神,你难道就忘了自己其实是人不是神?是人,又何惧犯错?” 李相夷沉默不语,一向寡言少语的笛飞声竟然自己续上了话:“你给方多病的小木剑,他念叨过很多次,你方才原本想说的是‘师兄的外甥’吧,出口却换了称呼。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不,我不知道。”李相夷摇头道,“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段。” 就在他们三人回莲花楼的途中,李莲花毒发了一次,方多病功力尚浅,便由他来运功替李莲花压制毒性。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毒,毒发时连头发丝都透着寒气,好在扬州慢很快压制住了蔓延的毒性。然而,在他运功期间,却看到了很多画面,很多他无法接受的画面。 “想知道你的事,就去问方多病,十年后他和你相处的时间最多,知道的也比我更详细。”笛飞声没有多问,毕竟很多事解释起来很麻烦,他更愿意把这麻烦事推给方多病。 “我倒是好奇,你怎么会在这里,”李相夷看着笛飞声道,“难道还是约战?” 笛飞声:“战书已经下了,我是来看李莲花有没有解毒。” 李相夷:“看来是没有,你准备怎么办?” 笛飞声:“那就先解毒,再打!” 李相夷嘴角抽了抽,还是这么执着。 外面两人动静不小,楼里的两人自然也被波及,已经躺下的李莲花抬起一只手在面前挥了挥,将莲花楼被震落的灰尘给赶了赶,对方多病道:“小宝,你去让那两个人悠着点,别把莲花楼震塌了。” 方多病正在给他掖被子,闻言没好气道:“你连人都……还顾及什么莲花楼?” 李莲花:“……这不是想给你和阿飞留个念想吗?” “……”方多病垂着头,沉默半晌后道,“如果人不在了,念想也不过是一堆死物罢了,我和阿飞谁也不缺。” 李莲花:“……”他很想说:可是我没有什么可留下了,但见方多病眼中的祈求,便也没有再说什么。 方多病继续道:“李莲花,不要再走了好吗?我们一起想办法解毒,哪怕是为了……”为了谁呢,他和阿飞吗?即便在李莲花心里,他们三人间有一定的情谊,他与阿飞又怎能用这情意要挟,这话方多病说不出,只道,“为了师祖婆婆,你的师娘,总不好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李莲花偏过头看向方多病:“好,为了师娘,也为了你和阿飞,我不跑了,这下放心了?” 然而事实上,方多病听了这难得的软话更不放心了。要知道李莲花嘴上说得越好听,越是不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李莲花一见他这神色就在心里叫苦不迭,为自己在徒弟心里信誉全无而哀叹,他懒得解释,索性闭上眼不管了。 方多病见他闭上眼休息,也不再多言,出门去和笛飞声商量解毒之法。 本篇快写完,看看这边有没有人看,有人看就继续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方多病走到莲花楼的门口,一句“别打了”本来呼之欲出,但见不远处两人正好好说着话,武器都好好在鞘里待着,完全没有要打一架的样子,奇怪之余也不禁松了口气,转身合上门,朝两人走来。 “怎么回事?”笛飞声放下原本抱着的双臂,“才两天不见,就弄成了这样?” “阿飞,可以麻烦你把无颜唤来吗?”方多病不答反问。 李相夷闻言眉尖一挑:笛飞声就是“阿飞”?这小子居然敢这么叫传说中的大魔头,胆子不小啊,反观笛飞声的毫不在意的神色,倒像是对这个亲昵的称呼习以为常,有意思。 笛飞声注意到方多病一直看着莲花楼方向,又联想到方才的情形,明白了对方的担心,二话不说便拿出了哨子。 无颜很快过来,笛飞声吩咐他看好李莲花,要水给水,要吃的吩咐别人去买,总之要不错眼珠地盯着人,不要让他随便下床走动,如果人丢了就提头来见;又吩咐药魔进去给李莲花探脉,开一些滋养身体的药方。 无颜和药魔双双低头应了“是”,前后进了莲花楼。 李相夷看了一眼无颜,这个人方才只看了他一眼便低下了头,看到他这个本不可能出现的人,竟也没有多少惊异之色,比起被吓得语无伦次的肖紫衿,笛飞声这个副手倒是个厉害人物。 在笛飞声安排人手的间隙,方多病也招来了天机山庄的信鹰,传信给关河梦兄妹,告诉他们人已找到,让他们直接回莲花楼。两人都安排妥当后,方多病又走出几步,举目四眺,好似在寻找什么。 李相夷抬臂指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道:“他现在没办法动用内力,你既想看着莲花楼,又不想让他听到我们说话的话,可以去那个地方。” 方多病也不问他为何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毕竟李莲花中毒十年后七荤八素的脑子都比他好用十倍,李相夷想判断他的行动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阿飞,对不起。”三人来到山坡上,方多病开口第一句竟是道歉。 联想到方多病回来时的神色,笛飞声了然地笑了笑:“不用跟我道歉,送出去的东西,他怎么处置是他的事。” “你猜到了。”方多病一直垂着头,不敢去看笛飞声,毕竟这件事主要责任在他。 “我收到消息,李莲花和你从皇宫里出来后,皇帝就放了你爹,总不能是他突然想通了。”笛飞声轻哂一声,道,“忏悔就不必了,说点有用的。” 若是放在以前,听到笛飞声这样的语气,方多病难免和他呛几声有的没的,此刻他却没有,石寿村时,他与笛飞声也算共患难,皇宫一战时,又共御强敌,早已不像当初水火不容之势。更何况,这一年,已经磨去了他许多年少气盛。 时间紧迫,方多病便直入主题,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仔细想过了,李莲花情况危急,忘川花又及其难寻,所以我们的目标还是要着落在他送出去的那株忘川花上。” “前些时日我见到皇帝时,他虽然气色不佳,却尚未达到垂危的地步。李莲花中了碧茶,尚且需要使用九成内力来压制,他一个全然没有内力的人,倘若中了天下至毒的碧茶,早就死了,根本等不到忘川花解毒,所以他中的一定不是碧茶。”他说着踱出几步,继续分析道,“若是普通的毒,不一定需要忘川花来解。我准备给我爹写信,让他帮忙打探一下宫里的情况。忘川花极其罕见,要用这花解毒,只怕太医院的太医也是头一遭,不会这么快就研究出解毒的药方,我们还有机会。” 笛飞声听罢露出些许笑意:“总算是有点样子了。那你准备怎么做?顺便提一句,即便你救了他,他的血脉还在,皇帝也不会放过他。” “太医院此时定在查阅典籍,我准备在忘川花的相关记载上做手脚,先保住忘川花,此事恐怕还要劳烦关大哥。”方多病沉吟道,“至于李莲花的身份一事,我暂时还没想过……” “什么身份?”一直没出声的李相夷突然问道,“什么血脉?” 笛飞声看向李相夷:“你不是说看到了?” 方多病也看向李相夷:“看到什么?你是说你都知道了?” 两人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听风就是雨”,李相夷无言片刻后道:“我看到的只有几个画面,具体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看到什么了?”方多病连忙问道。笛飞声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李相夷看向两人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我看到笛盟主,我们在一座船上打架,最后双双落海。 “看到我回到了四顾门,看到阿娩给我写的信,又离开了四顾门。 “看到方多病,举着剑对着我,然后折断了一支笛子,也离开了。 “还看到师兄,看到我送他的东西都被放在一个箱子里……我和他打了一架,最后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笛飞声听到他提到自己时皱了皱眉,显然对于当初这一场不公平的决战一直耿耿于怀,而方多病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眼里的愧疚快要溢出来,那可能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事。 笛飞声微微颔首:“虽然不多,倒是挺齐全。” 方多病看向笛飞声,后者解释道:“没一件是好事。”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正值阳春,林间莺鸣婉转、溪水潺潺,而山坡上的人的心绪却没有因这悦耳的曲调缓和半分。 笛飞声率先受不了,打破了沉默对方多病道:“你把这十年间的事大致给他说一下。” 虽然不知李相夷到来的原因,又能在这里停留多久,但总归是一大助力,让他知道一切,有利于当下的情形,至于能否改变过去,那就另当别论了。 方多病点头应下,整理了一下思绪,将自己知道的事娓娓道来:“说起来,我遇到李莲花也是不到一年前的事,之前的事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接下来,方多病便将他知道的关于李莲花的事略去了细节,大致说了一遍——从十年前单孤刀假死,云彼丘下毒,四顾门解散开始,到李相夷化名李莲花十年寻骨,再到他们在街市相遇,一同经历奇案,最后单孤刀阴谋败露,自承害死师父漆木山,两人于皇宫决战,单孤刀战败,阴谋破灭,李莲花血脉被揭晓。 自方多病开始讲述,李相夷便放空了双目,在他的眼前,和煦的春风抚过初绿的新芽,挟着沁人心脾的花草芬芳,阳光透过树梢,宛若丝羽拂过脸颊,俨然一派春日盛景,然而,这足以令大地复苏的暖意却暖不了李相夷的身心。 笛、方二人自方才起,便一直密切注意着李相夷的反应,此时见他眼眶泛红,面色发白,嘴唇似不受控制般微微发颤,笛飞声有些不忍地别开脸,方多病则上前一步,关切道:“师父……” 李相夷抬眼看向两人,一个是在他眼中转瞬就长大成人,眼中溢满担忧的徒弟;一个是从前只想与他比武,如今竟也因为他的遭遇露出不忍的宿敌,只觉自己像一个骤然从高处踩空坠崖的行人,两人或明或暗的关切就是那陡壁上横生的枝丫,只需借力一跃,就能施展轻功逃出生天。 这样的“枝丫”,现在的李相夷是不太懂的,他是天下第一的剑神,而剑神轮不到别人露出这样的神情。但他又隐隐觉得,这样的“枝丫”对于李莲花来说无疑是宝贵而不可或缺的。 初时,他在传功时看到的画面,只当那是李莲花的记忆,而不是自己即将遭遇的命运,因此他不关心,也没多问。虽说在回答笛飞声问题时,他避开了“师兄”这两个字,也不代表他真的相信看到的一切。 然而,当一桩桩一件件血淋淋地摆在面前时,他也不禁回忆起了他和师兄小时候的事,从记忆的角落的阴影处拽出了那隐藏极深的不自然,他承认自己动摇了。 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问他们为何云彼丘要同室操戈给他下毒?方多病说了,因为美色惑人、画皮之故;问他们为何肖紫衿匆匆解散四顾门?方多病也说了,因为门主已死,各奔前程;问他们阿娩为何会给他写信分手?这倒是强人所难了,李相夷苦笑一声。 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李相夷突然伸出左手,一柄软剑自袖中弹出,握于手中。他久久凝视着这柄他所珍视的剑,自收到这柄剑后,尚未遇到使出的机会,谁能想到这剑锋尚未饮血,却已经背负了一个孩童的生命。 “你说……这把剑是云铁所制?”李相夷发涩的声音犹如垂死挣扎一般。 方多病点点头:“这件事,我是从施文绝口中得知的。他告诉我,云铁饮血便会泛出蓝光,而当年正是单孤刀拿着一块云铁找到神兵谷,请他父亲做一柄剑和一件盔甲,这把剑便是刎颈,这件盔甲则在单孤刀身上。施文绝还问我,单孤刀死时,这件盔甲是否在他身上,因为这件云铁软甲无坚不摧,只能被同是云铁铸成的刎颈刺穿。” 笛飞声问道:“所以,单孤刀那假尸体身上到底有没有穿那件盔甲?” 方多病摇头:“后来我们查明,那盔甲是假的。” 笛飞声恍然地点点头:“后来查明,那就是说当时你并不知道那是假的,难怪李相夷说你拿剑指着他,你是怀疑他杀了你爹?” 真的怀疑过吗?方多病扪心自问,当他知道李莲花就是李相夷时,他真的怀疑过吗?答案是否定的,倘若真的怀疑,当一切证据都指向李莲花时,他不会因无法接受而转身离去,而是弄个清楚明白。可是李莲花骗他是真,一路护他也是真;不认他是真,传授他扬州慢也是真;他拔剑对着李莲花是真,不肯伤他也是真;声声质问是真,期盼他解释也是真;断笛绝交是真,不肯怀疑他也是真。如同一团乱麻,早就分不清了。 方多病正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眼前忽然亮光一闪,他抬头看去,只见李相夷以极快的速度将刎颈换到右手,对着左手掌心便是一划,一抹红色刺痛了双眼,不禁惊呼一声:“师父!” “你这是做什么?”笛飞声也皱眉问道。 “果真是云铁……”李相夷看着剑刃上染血的位置发出的莹莹蓝光,苦笑着喃喃道,“所以贺家三郎,还有师父……”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目,持剑的手无力地垂下,仿佛再也拿不起那柄剑。 “你说李莲花寻了他十年,但他并没有死,所以这一切都是他的算计。”李相夷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笛飞声露出几分鄙夷的笑意:“这还不好猜?因为嫉妒。你处处高他一头,他又自以为是皇室血脉,自命不凡,所以总要想方设法赢过你。” “是……”方多病长叹一声,轻轻点头道,“但他没想到,最后证明,连血脉都是阴差阳错被误认的,真正的皇室血脉是你,也就是李莲花。” 一种从未有过的荒谬感充斥着少年剑神的内心,他想到他在李莲花记忆里看到的那个装满旧物的箱子底刻的名字,和名字上的划痕,原以为是他做了什么让师兄生气的事,导致对方恨他入骨,最后甚至兵刃相见,没想到竟是这么简单的原因。 “这件事皇帝已然知晓。”方多病顿了顿,还是没有将另一件事说出来,“现在要想办法让皇帝对李莲花放心,否则即便他活下来,也需事事提防。” 笛飞声抬了抬手:“有件事我总觉得不太对,李莲花是芳玑王血脉是不假,可已经流落在外好几代,和其他皇亲没什么两样,皇帝又不是第一天登基,突然出现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室血脉能对他造成什么威胁?需要他用尽手段来防他?” “因为……”方多病欲言又止。 李相夷拧眉问道:“什么?” “因为有一样东西,是李莲花有,而他没有的。而这样东西,关乎他的帝位。”方多病最后用了这么一种隐晦的方式说了出来,既不算违背了誓言,也算给两人解了惑。 看方多病点到即止不愿多言,笛飞声与李相夷对视一眼,便没再问下去,两人都是聪明人,方多病这样一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李莲花现在除了自己以外身无长物,那皇帝没有的,也就是这身血脉了。 李相夷自嘲一笑,心道,没想到我还有一日不凭武功,也能威胁到皇帝的地位。 三人正在沉默,忽见不远处无颜匆匆过来。 “尊上,李门主醒了,说想吃东西。”无颜走近躬身行礼,恭敬道。 笛飞声皱了皱眉:“我不是说他想吃什么你就派人去买吗?” 无颜将身体压得更低了一些,脸色尴尬道:“李门主说……要吃方公子做的。” 方多病:“……” 别的师父发话,徒弟可能选择性听,但李莲花发话,方多病一定会听。只是做饭前,该安排的还是要先安排上。 为了以防万一,方多病向笛飞声借了人给他父亲送信,然后便去集市买菜,而李相夷和笛飞声则回了莲花楼。 李莲花已经起身,披着衣服,神色恹恹地坐在床上,两人进门时,李莲花眯着眼睛才辨清来人的脸。 甫一进门,而笛飞声则一掀袍子坐到李莲花对面的桌旁:“说罢,你把方多病支开,想对我们说什么?” 李相夷站在李莲花的床头,居高临下,眼神复杂地端详着对方。从这个角度看李莲花,只能看到他比之自己单薄了不知多少的背影,和苍白的、有些陌生的侧脸。他虽然从方多病那里得知了李莲花许多事,但那从云端跌落尘泥挣扎的九年,那不为人知的九年,李莲花究竟是怎么过的,就连李相夷也无法设想。 “那臭小子对你们说什么了?”李莲花抬手揉了揉额角,显然对方多病避开他说话感到不满,“居然也跟我玩起了心眼。” 笛飞声抱臂笑道:“有其师必有其徒,不都是跟你学的。” “阿飞,”李莲花无奈地看向他,“你好歹算他半个长辈,不会也跟着胡闹吧?还有你……”李莲花回头看着李相夷,“叫你一声‘师父’,你就得保护他,不能由着他胡闹。” 原来“阿飞”是他起的,李相夷心道,这倒是个不错的名字,只是现在的李相夷,怎么也不会用这么亲昵的称呼叫笛飞声,看来这十年,他真的变了许多。 “但是你的徒弟现在要保护你,替你解毒,”李相夷总算舍得转到李莲花的正面看着他,“我总不能拦着吧。” 李相夷站的地方正好逆着光,脸上依旧是少年独有的恣意神情,臂上的红色飘带随风轻晃,阳光给他那一身本就镶着红边的白衣又浅浅描了个金边,让原本就很花哨的衣饰更加耀眼,怎么看都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李莲花有些不忍直视地移开了视线,又在不合时宜地想到阿娩信中“君终如日光之芒”,不禁暗叹一句“果真如此”。 笛飞声满不在意道:“你放心,他这次的想法还不错,我觉得可行。再不济也有我和李相夷替他兜底,怕什么?” “兜底?兜什么底?”李莲花有些震惊,“他年纪小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乱来?”年纪小自然指的是李相夷,怪的当然是笛飞声。 笛飞声露出几分笑意:“在给你解毒这件事上,我和方多病没有分歧,一直都是同一阵营。而你才是那个变数,他不让你知道是对的。” 眼见李莲花一副有苦难言的神情,心情稍缓的李相夷忍不住奚落两句:“看起来你被孤立了啊,李——莲——花——” 李相夷故意将那个名字咬得十分清晰,叫得十足刻意,似要将十年后自己混得如此不尽人意的不满发泄出来,李莲花一听这玩味的语气就忍不住牙酸,过去的自己是这样欠揍的吗? “所以呢?”李莲花迎上李相夷的目光,“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相夷也注视着李莲花,一双眼睛仿佛要看穿灵魂,“我承认这十年发生了很多事,你变了许多,但别忘了我就是你,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哪怕你改了名也不会变的。你无非怕他的计划会冒险,会让你的付出前功尽弃,将自己置于险境。” 笛飞声注意到李莲花搭在被子上的手指动了一下,自顾自倒了一杯茶,一边喝着一边旁观两人你来我往。 “你总是把身边的亲朋好友放在自己之前,认为他们都是需要你保护的,当然,我也是这样。”李相夷自嘲一笑,“从前,我并未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或许现在的你也不觉得。” “可是就在方才,方多病将你的事说给我听时,或许因为这些事我还没经历过,算是一个旁观者,我发现了一件事——你的付出也可以让他痛苦,他苦于你为了他不惜消耗寿命,而他却救不了你。你用自己的生路换他家人的平安,想必还觉得很值,唯独看轻了你在他心里的位置,也忽视了这番情谊,他是否承受得起。” 李莲花淡然地笑了笑,露出几分纵容孩子的神情:“两害相权取其轻,再深厚的情谊,等时间长了,自然就忘了。” 一旁品茶的笛盟主放下茶盏,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又加了一把火:“不见得,之前你隐入江湖的的九年里,他可不知道你还活着。逃了公主的婚考了三年百川院,千方百计进去,不都是为了你?” “如果今天他没能找到你,你从此消失无踪,你不妨猜猜后果会怎样?”笛飞声似笑非笑地看着李莲花。 李莲花没有说话,搭在被子上的指尖又动了一下。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会一直找你,直到找到你为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笛飞声又风轻云淡地补了一句,“当然,我也一样。” 李相夷有些意外,虽说在山坡上叙话时,他便发现了笛飞声对他态度的变化,但他是着实没想到,十几年前还需要签订盟约才能互不侵扰的人,现在却说要和方多病一起寻他,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打不相识? 不对,就李莲花现在这身体,也根本比不了武啊。 反观李莲花,听到这句话后只是无奈笑笑,好似意料之中,看来十年后的他们,已经成了生死之交。 不仅有一个死心塌地维护他的徒弟,还能让江湖人口中的大魔头服服帖帖,为了给他解毒四处奔波,还扬言如果他失踪会一直找他。 这么看来,以后的我即便失去了很多,混得好像也不差,李相夷心中松快了许多。 第3章 第 3 章 莲花楼周围的空地上,两道人影正在你来我往,刀光剑影。刀气凛冽苍茫,剑影宛若游龙,打得不可开交。其中一人面容坚毅、轮廓硬朗,一身灰蓝色束袖修身布衣,身姿矫健;那白影面容俊秀、眉眼凌厉,如同手中出鞘的宝剑,一身白衣尽显意气风发。 “关大哥,是我眼花了还是我太想让李大哥赶紧好起来了,我怎么……好像看到李大哥在和笛飞声比武啊?” 苏小慵一双美目因震惊瞪得老大,迷茫地看向自己义兄,想从对方那里得到答案。 关河梦也被眼前的一幕震得说不出话。 他与苏小慵接到方多病的传信便赶回了莲花楼,本以为看到的会是一个卧床静养的李莲花,没想到会是一个穿戴整齐,活蹦乱跳的李莲花。碧茶之毒纠缠了李莲花十年之久,即便解了毒也不可能这么快便恢复,关河梦想到一些不好的可能,目光沉了下来。 “游龙踏雪!”苏小慵惊呼一声,“是相夷太剑!这一招我听爷爷详细说起过,当年惊绝江湖的一招!真的是李大哥,他好了!”苏小慵拉着关河梦高兴地大声说着,并要拉着义兄过去。 关河梦拉住苏小慵,拧眉沉声道:“不太对,你仔细看那白衣人,他有几分像李莲花,但并不是。” 苏小慵也定睛看去,此时蓝衣人毫不花哨一刀劈下,白衣人以剑迎上,双方内力相撞,各退了几步站定,她也终于看清了这白衣人的侧脸,这张脸确实不十分像李莲花,但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是那幅画!百川院的那副李相夷的画像她是见过的,在得知李莲花就是李相夷时,她还一度疑惑为何那画像和本人不太像,最终也就归咎于画师技法问题,但关河梦后来告诉她,也可能是李莲花曾被人施展梵术压制碧茶,以至于样貌发生了变化。 而眼前这人的侧脸,与那幅画像了九成。 “这就对了,关大哥,这就是李大哥本来的模样。”苏小慵说完,又轻声嘀咕道,“难道碧茶解了后,容貌也会恢复?” 关河梦摇了摇头,碧茶之毒并不常见,而能支撑十年之久的并无先例——想必也就李莲花一人,他除了知道能用忘川花解毒外,解毒后会怎样,他也是一头雾水。 “苏小慵?你怎么来了?”笛飞声率先注意到两人——或者说听到了苏小慵叽叽喳喳的声音,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打了声招呼。 “笛盟主,你这是什么话?我这是带着我义兄来给李大哥看病的。”苏小慵拉着关河梦走了过来,目光忍不住看向一旁的李相夷,“不过看样子,李大哥已经好了,还恢复了容貌。” 李相夷一听这姑娘所言,便知道对方将他错认,出于礼貌,他微微一笑:“请问两位是……?” 怎么几月不见,连人都不认识了?苏小慵不明所以地看向笛飞声,好似在询问。 笛飞声收起刀走了过来,看着关、苏二人,对李相夷道:“这是苏小慵。这应该是她的义兄关河梦,方多病传信叫来的大夫。” 李相夷也收了剑,行了个江湖礼:“在下李相夷,见过苏姑娘、关大夫。” 这生疏的语气让苏小慵一时语塞,忍不住腹诽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李相夷,现在全江湖谁不知道李莲花就是李相夷。然而眼前这人不知为何,看她的眼神十分陌生,她求助似的看向笛飞声,不想爱看热闹的笛盟主故意缄口不言,无视了苏小慵的询问。 再看李相夷,这位少年剑神和笛飞声打了一场后,心里的郁结之气也散去了七八分——毕竟是尚未经历的事,此刻竟也有心情逗起了人,故意卖起了关子。 此时,林中有几根树枝无风自动,树叶沙沙作响,三四个呼吸间,一个身着蓝色锦衣、手持宝剑的小公子落在莲花楼前,手里还既不矜贵也不侠气地提着一堆瓜果蔬菜和一些牛羊肉。 “方多病?”苏小慵第一时间叫出了来人名字。 然而方多病只匆匆对她点了点头,就直奔关河梦而来:“关神医,李莲花就在楼里,请跟我来。”说完,就拎着一堆东西先走了进去。 关河梦提步前又回头看了看李相夷,一脸疑惑地跟着方多病进了莲花楼。 这下苏小慵彻底懵了——李大哥在楼里,那这里的是谁?她回头看着李相夷,后者对她微微扬了扬头:“进去看看吧。” 苏小慵脸色变幻不定,跑进了莲花楼,一时愣在原地——莲花楼的床上,赫然躺着一个人,那人身上盖着一件白色狐裘,一只手搭在床边,她的义兄正在为其诊脉,她走过去,果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怎么会有……两个李大哥? 方多病放下了东西走了过来,楼外的笛飞声和李相夷也先后进了屋,四个人一起等着关河梦的结果。 关河梦低头沉吟片刻后,蹙紧了眉头叹了口气:“我就说这碧茶之毒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解了——这脉象,即便有同源内力护持,也就半月的时间。” 李相夷道:“若是一直给他传送扬州慢呢?” 关河梦摇摇头,看向四人,特别是中间的李相夷:“他伤在本源,无以为继,若是无法祛毒,再举世无双的功法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若是有三年以上的扬州慢内力维持,情况会好一些,也不会超过两月。” “两个月足够了。”方多病松了口气,喃喃地说完,又提声对关河梦道,“我已经有办法拿到忘川花,请关神医务必在这两个月里照顾好他,有什么需要的药材或者要求尽管跟我和阿飞提。” 笛飞声在一旁点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关河梦目光又落在李相夷身上:“关某只能保证在药石方面尽力而为,至于内力疗伤方面,还要劳烦李门主。” 这句话是试探,李相夷自然听了出来,有些好笑地反问道:“我救我自己,还需要考虑什么吗?” 一句话让在场尚在疑惑的两人同时怔住了,关河梦微微一愣后,心道一声“果然”;苏小慵则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着,他原本还以为李莲花并非李相夷,所以又出来一个李相夷,不承想竟是同一人。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李大哥的兄弟?”苏小慵不可思议道。 方多病解释道:“师父来自十年前,是我先遇到的他,但我们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等等等等……”苏小慵打断了方多病的话,“你叫他师父,也就是说,这位是十年前的李大哥?只是他到了十年后的这里?还和现在这个李大哥同时存在?” 方多病点点头:“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是这样。” “这个事怎么有些耳熟,”苏小慵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我好像在哪听到过……” 李相夷被她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追问道:“你说什么?在哪听到过?” 十年前的李相夷还不像李莲花温和,语气自带一股凌人的气势,苏小慵尚在思索,冷不丁被这样一问,忍不住抖了一下,颤声道:“我……应该是从我爷爷那里听到的,但具体的我还没想起来……对不起,李大……不是,李门主。” “小慵,不必跟他道歉。”李莲花虚弱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他说话就是这讨人厌的德行,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李相夷抱着少师剑,翻了个白眼,心道:十年后的我什么毛病,居然喜欢骂自己。 苏小慵往自己熟悉的方多病那里靠近了些,似寻求保护一般,勉强笑了笑:“没、没关系,李门主也是着急。” 方多病并没有注意到苏小慵的小动作,闻声便走近床边:“李莲花,你醒了?” 关河梦已经诊完脉,见方多病过来,便让开了位置,站起身打量着莲花楼。方多病顺势坐下,将李莲花露在被子外的手臂小心收进狐裘里。 “你说话这么大声,死人也被吵醒了。”李莲花仍然躺着,只是睁开眼,并没有动弹。 方多病被说得不好意思,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醒了就赶紧说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随便吧。”李莲花本就是为了支开方多病,才说要吃他亲手做的,事实上这十年来,他对吃的并不怎么讲究。 “好啊!你果然是为了支开我,小心我像阿飞那样,记你一次!”方多病被骗得多了,也就有了经验,轻车熟路地识破了本就拙劣的计谋,“不过看在这次你没有忽悠阿飞帮你架车跑路的份上,就原谅你了。” 被识破计谋连狡辩都没来得及说就被“原谅”的李莲花:“……” 看样子这孩子算是缓过来了,还会自己哄自己,倒也省心,李莲花心里默默想着,安心地闭上眼准备小憩。 李莲花既然不想点菜,方多病便将点菜的权利交给了其他人:“那你们想吃什么?” “我想吃糖醋里脊!鱼香肉丝!”有了吃就忘了怕,苏小慵率先举手点菜。 “那我要一个蟹粉狮子头,一个东坡肉,再要一个水晶蹄髈。”李门主也加入了报菜名的队伍,熟练报出了自己爱吃的几道菜。 “吃的我了解不多,不过那日采莲庄外你点的菜还不错,就按照那个来一份吧。”笛大盟主最后毫不留情地敲下了一记重锤。 “……”方多病被笛飞声最后这一记重锤锤得脑瓜子嗡嗡的,连忙举起双手,“打住、打住,我们是吃午饭,不是吃宴席,你们报的这些菜大多工序繁琐、费时费力,特别是你,阿飞,你居然把我坑人的菜谱搬过来了,莲花楼只有一个小灶,做菜的又只有我一个人,全都做出来你们就等着吃晚饭吧。” “是你自己要我们点菜,我们点完你又不做了。”苏小慵切换了请将不如激将状态,“你的厨艺该不会吹的吧。” 方多病不服气地站起身:“等李莲花解了毒,我亲手给你们做一桌宴席庆祝,把你们刚才点的菜都做上,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吹的了。” 苏小慵高兴地拍手道:“这可是你说的啊,在场这么多人都可以作证!休想抵赖!” “本少爷说话一言九鼎,”方多病一脸难以理解地反问,“再说了,这是什么困难的事吗?” “好了,”李莲花出声打断两人的斗嘴,“你再贫下去,我等不到碧茶毒发就要先饿死了。” 方多病斗嘴的气焰就这样被一句话成功浇灭,乖乖去厨房做饭去了,临走时还不忘叮嘱大家一句:“说话小点声,别打扰李莲花休息。” 李莲花闭上眼心里有些好笑:就你声音最大,还叮嘱别人。 不过正是这些吵闹声,让他打心底觉得,眼前的一切并非碧茶给他钩织的一场幻梦,自己尚在人间。 关河梦是第一次到莲花楼,从前只是听苏小慵说过,李莲花有一个不仅精致还可以移动的小楼。他里里外外打量完莲花楼,来到李莲花面前,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中了碧茶后,就是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了十年?” 李莲花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看到了这位名副其实的神医脸上写满了“生了病还这么不爱惜身体”,同为大夫,他很清楚对方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话绝对不太动听,明智地没有接话,甚至闭上眼准备装死。 李相夷听到后,接口道:“这楼怎么了?我看着还不错,既美观,又方便。” 你自己做的你当然喜欢,关大夫腹诽一句,无可奈何地开口道:“这莲花楼建造的确精美,但四面透风,并不御寒,而李莲花身中碧茶,又不能随意动用内力,难道不冷吗?” 冷,是每一个人都很容易知道的事,然而在场之人多少有内力护体,寒暑不侵,并不会感到无法忍受的热或者冷,而李相夷也下意识忽视了无法使用内力就会冷这一点。 李莲花有气无力地回道:“冬日开始前,去南方不就好了。” 然而现在的情况,又怎么可能长途跋涉去南方,笛飞声二话不说叫来无颜,吩咐对方买一些御寒的被褥衣物。 “只是御寒的被褥恐怕不够。”听到关河梦所言的方多病此时也从厨房走了过来,对无颜道,“你去京城郊外,找一个叫‘万木春’的木匠铺子,你……干脆把里面的木匠绑来,那是天机山庄一个据点,丢了人也不会报官,有人察觉追来,你就悄悄把人全都绑过来帮忙,把莲花楼好好改一改。记住,别伤着人啊。” 方多病说完,又回到厨房忙活去了。 无颜询问似的看向笛飞声,后者对他点点头:“听他的,去吧。”无颜领命去办,按下不表。 李相夷两步走到床前,俯身掀开了盖在李莲花身上的狐裘的一角,犹豫了一下,朝李莲花的手探去,想象中那些痛苦的画面并未出现,于是他握了握李莲花的手,果真冷若寒冰。他索性在床边坐下,并指点向李莲花颈部的穴道,浑厚而温暖的内力顺着手臂朝李莲花体内送去。 片刻后,李莲花只觉一阵暖风吹来,将体内寒气一扫而空,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他长舒一口气,睁开了眼:“谢了。” 李相夷笑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想不想死,但我还不能接受自己只能活十几年这件事。” 李莲花没有回答,而是劝道:“内力省着点用,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我常听到一句话,叫‘医者难自医,渡人难渡己’,我却不信。”李相夷眼里闪着细碎的光,原本温顺地流淌在经脉如同小溪一样的内力突然翻起了巨浪,他控制着汹涌的内力扑向盘桓在李莲花脏腑内的碧茶,势要将其彻底碾碎。 “不试试,怎么知道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