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经清水》 第1章 楔子·山茶影 纺村的山茶又开了。 谢清水蹲在老茶树下,指尖捻着半片焦黑的花瓣。 他闻到了阵阵清香。这是周无信第六次来了——自一个月前在药铺替老阿婆包扎刀伤时,他看见周无信饶有兴致的眼神便知,有些事藏不住了。 风卷着茶香漫过河岸,他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青衫掠过草地的轻响里,有人喊:“清水兄,又在研究山茶?” 谢清水的喉结动了动。他抬头,见周无信站在光斑里,发间沾着一缕光,眼尾还带着笑——和从前在村里、在河边、在每一个他刻意伪装的日常里一样,像团似要烧穿他那一层层伪装的火。 “周公子今日来得巧。”他将花瓣攥进掌心,额间的碎发被微风吹动着,“我正愁这花谢得太快。” 周无信没接话。他弯腰拾起脚边的《本草纲目》,书页间滑出一片晾干的山茶花瓣,那鲜红的颜色在书页上格外引人注目。 山风突然静了。 谢清水望着周无信眼底的光,忽然想起母亲生前说的话:“诀儿,出门在外定要低调,多留心眼。” 而此刻,那人正弯腰替他拂去肩头的花瓣,声音轻得像落在茶盏里的雨:“清水兄,你名字是假的吧?” 第2章 周家大少 五月的纺村,山茶开得正盛。 谢诀蹲在溪畔青石板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粗布包裹的软剑。溪水漫过脚边,带起几片被风卷落的山茶瓣,沾在他洗得发白的靛青裤脚上。他望着水面晃动的倒影——随意的高马尾,蓝色的发带随风飘动,配上一张轮廓清晰的脸。 “小诀!” 李奶奶的叫喊唤回了谢诀。他抬头,见老妇人挎着竹篮从竹篱笆外探进半张脸,银发在风里翘起几缕,像团乱蓬蓬的云,“村中心来客了,说是公子来送贺礼的!” 谢诀的手指在剑穗上顿住。 “送贺礼?”他重复,喉结动了动。纺村偏居江南一隅,向来与江湖无涉,哪来的什么熟人?还有什么“公子”? “说是京城周府的。”李奶奶凑近些,压低声音,“马车上插着金丝雀旗,车帘子是湖蓝缎子的,我隔着篱笆瞅了眼,走下马车的公子哥儿...哎哟喂,那扇子摇得跟招蝴蝶似的!” 谢诀的眉峰皱了起来。周府——他想起了自己去江南时听过的传闻:江南周家,暗器冠绝天下,门中弟子个个阴鸷如狼,连官府都轻易不敢招惹。若真是周家人来了... 他猛地站起身,剑穗扫落几片山茶瓣。“李奶奶,我去村头看看。” “哎——”李奶奶刚要喊,谢诀已沿着青石板路往村中心跑去了。 村头的老槐树下,果然停着辆描金马车。车帘半卷,露出半截湖蓝缎子,檐角金铃被风撞得叮当响。谢诀叹气,由来到村中心。站在十步外,看着那人的背影,后颈泛起凉意——江湖里常有这样的阵仗,明面上是送礼,实则是探底。可这个村子…究竟有什么值得他来的? “这位公子,可是来寻人的?”他故意放沉声音,手轻轻按在剑柄上。 那人转过身。 谢诀的呼吸一滞。那穿月白锦袍的青年,腰间悬着枚翡翠鱼佩,发间斜插着支鎏金步摇。他摇着把桃色的扇,扇骨上泛着金光,扇面染着半开的桃花,风一吹,落英簌簌飘在他膝头的锦缎上。 让谢诀感到不舒服的,是他看人的眼神——像在逛青楼挑姑娘似的,嘴角挂着三分笑,眼尾带着两分轻佻。 “这位兄台。”青年开口,声音轻飘飘的,有些不着调,“你就是村里管事的?” 谢诀没接话。他盯着青年腰间若隐若现的飞刀——那原本应该是装暗器的皮袋,周家弟子惯用的鲨鱼皮暗袋,他曾在云湖波的家里见过,可为什么这人直接大摇大摆地把暗器挂在自己身上? “在下周无信。”那人笑了笑,扇子“唰”地合上,“江南周府的周无信。兄台怎么称呼?” 周无信。 谢诀的指尖在剑柄反复摩擦。他想起三年前在茶棚,有个说书人拍着醒木喊:“江南周家周无信,一双袖箭能取人性命于无形!”那时他缩在角落喝粗茶。 他知道周家那袖箭的威力。谢家被灭门时,江家就是拿着这样的袖箭,从暗格里射杀了很多谢家子弟。他一直都怀疑周家和江家是一伙的。 “谢清水。”他硬邦邦地吐出三个字,转身就要走。 “谢清水?”他在嘴里念叨了一遍。“哎!清水兄!”周无信却绕到他面前,扇子一抬,替他挡住去路,“别急着走嘛。我瞧着你面善得很呢,可是经常行善积德?”他的扇子尖轻轻挑起谢诀的衣角,绣着并蒂莲的扇面几乎要贴上对方心口。谢诀后退半步,后背抵上老槐树粗糙的树皮。 “与你无关。”他咬着牙,声音里带了丝冷意。 周无信却笑得更欢了。他握紧扇子,在掌心敲了敲,忽然开口:“我听这附近的人说,纺村里有一个经常行善的少年,不过他基本不以真面目示人,我便来村里,想给他送礼…清水兄,那人是你么?” 谢诀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确实在替村民看诊,用的是谢家《御物要诀》里的推拿手法——这门手艺本是谢家暗器术的根基,后来却成了他隐藏身份的幌子。 “我就是个干杂事的。”他别过脸,盯着远处山茶树上鲜红的花瓣。 “那可巧了。”周无信的扇子又展开,替他扇了扇风,“那善人干的都是杂事,清水兄,你怎么看起来不是很喜欢我?莫不是被我说中了——”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你要不跟我走,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比在这穷村子强百倍。” 谢诀往旁边跨了一步。他望着周无信身后晃动的金丝雀旗,突然想起母亲生前说的话:“诀儿,你记住,江湖里最毒的不是刀,是笑里藏刀的人。” “不去。”他斩钉截铁地说,转身就往村外走。周无信却没追,他站在原地,望着谢诀走远的背影,打开扇子轻轻扇风,不易察觉地笑出了声。风掀起他的月白衣摆,露出内侧绣着的黑色曼陀罗——那是周家的标记。 “谢清水...”他低声念着,指尖摩挲着扇骨上的刻花,“有意思。” 山茶花瓣被风卷了下来,落在周无信肩头。谢诀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盯上,就再难甩掉了。溪水仍在哗哗淌着,带走了几片树叶。也带走了他最后一丝侥幸——这江湖,终究还是容不下、放不过他这个“谢清水”。 第3章 茶摊听风 周无信慢悠悠地朝村外走去,一旁的马夫上去恭恭敬敬地问他:“周公子,回去吗?”周无信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我自己逛一逛。”于是便哼着小曲离开了。 周无信来到城里,找了一个小摊位坐了下来。他要了一壶茶。 七月的日头把青石板晒得发烫,街角的茶摊却因着老槐树的荫蔽,聚着几个摇蒲扇的闲人。竹桌是旧的,边沿磨得发亮,摆着三盏粗瓷茶碗,茶沫子浮在琥珀色的茶汤里,混着几片未挑净的野菊瓣。 说书人是个穿青布短打的瘦老头,醒木拍在桌上“啪”地响,惊飞了槐树上两三只麻雀。周无信抬眼。那说书人抹了把额头的汗,折扇“唰”地展开:“上回说到,常康改元那会儿,老皇帝在金銮殿上摔了茶盏,说‘朕的江山,便是要榨干百姓最后一滴油!’” 茶摊前的老阿公嗑着瓜子笑:“你这张嘴啊,比那说《隋唐》的王先生还能编!” “哎——”瘦老头一拍醒木,“这可不是编的!当年常康帝修宫苑,征的民夫能填满半条淮河;收捐税,连寡妇的米缸都要刮三层。后来啊,新帝登基改元‘丰庆’,可那常康余孽偏不肯消停——”他压低声音,折扇尖挑了挑,“听说啊,前儿个在南疆还闹出桩大事!” 周无信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他穿月白杭绸直裰,手上戴着枚翡翠扳指,坐在茶摊最边上的位置,半张脸隐在树荫里。茶汤的热气漫上来,模糊了他的神情,却掩不住眼底的光——像淬了毒的刀,藏在锦缎鞘里。 “四大家的事儿,倒比帝王将相更热闹。”瘦老头又拍了下醒木,“南疆江家,当年以重兵器和毒物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江南周家,暗器起手无活口;川北叶家的剑术…连御林军都破不了;南皖谢家...哎,那才是真可惜!”他拖长了调子,“谢家主和江家主拜过把子,结果江家内讧,说是谢家背后捅刀,一把火烧了谢家祖宅。打那以后,江家散了,叶家隐退,就剩周家——” 茶摊里起了小骚动。卖糖葫芦的小娃撞翻了竹筐,红果滚得满地都是;嗑瓜子的老阿婆皱起眉:“老张头,你莫要胡咧咧,周家如今可是正儿八经的江湖魁首,哪能干那等事?” 瘦老头嘿嘿笑:“我这说的是江湖传言,传言!”他扫了眼周无信的方向,“不过啊,列位可知?如今这江湖,表面上四大家只剩周家撑着,可暗地里——”周无信将折扇“唰”地收进袖中。那说书人突然住了嘴,拱了拱手,“不说了不说了,小的收摊了!” 茶摊霎时静了。几个闲人面面相觑,老阿公把没嗑完的瓜子塞回布兜,小娃捡了两个红果攥在手心,连槐树上的蝉鸣都弱了几分。 周无信放下茶碗。粗瓷与木桌相碰,发出清脆的响。他指尖摩挲着碗沿,那里沾着点茶渍,在阳光下泛着淡金。“老丈。”他忽然开口,声音温温的,像浸了蜜的藤条,“方才说的谢家祖宅,烧的是哪年哪月?” 瘦老头被他看得发毛,搓着双手后退两步:“就...就十一年前!九月十五,夜里三更。” “哦。”周无信应了一声,站起身。他的影子罩住茶桌,将那盏残茶笼在其中。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内侧绣着的黑色曼陀罗——和当年谢家祖宅火场里,那具焦尸衣摆上的花样,分毫不差。 “谢了。”他对茶摊老板道,声音轻飘飘的。 茶摊老板擦着桌子,没敢抬头。直到那月白身影转过街角,他才长舒口气,嘀咕道:“怪事...这周公子从前也听过这故事,怎的今日倒问起?” 日头西斜,茶摊前又聚起新的闲人。瘦老头清了清嗓子,折扇“啪”地拍在桌上:“上回说到——” 而此刻的周无信,正站在街角的茶棚后。他望着远处飘起的炊烟,忽然笑了。那笑意没到眼底,只浮在唇角,像片落在水面的桃花瓣,转瞬就被风卷走了。 “谢家...”他低声念着,指尖轻轻碰了碰腰间的黑色飞刀,“唉…罢了罢了,许是巧合罢了…” 远处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混着孩童的笑声,撞碎在风里。周无信理了理衣襟,往城外去了。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根细长的针,扎在这丰庆盛世的皮肉里。 第4章 谢活菩萨 一个午后,蝉鸣裹着暑气在青石板路上打滚。谢诀蹲在溪畔老槐树下,正给张阿婆家瘸腿的小黄狗裹药布。药箱敞在脚边,晒干的茶叶香混着溪水漫过来一阵清甜。 小黄狗疼得尾巴乱颤,但却没有叫出声,它好像知道自己面前这个人在帮它。 “清水兄——”油滑的嗓音裹着一股菜香撞过来。谢诀的手顿了顿,指节无意识地抠了抠药布上的褶皱。不用抬头,他也知道这人是谁。 周无信的月白直裰在溪水边晃得刺眼,手里那把扇子摇得不急不缓,金色的扇骨被阳光镀得发亮。他倚着溪边的老柳树,鞋尖沾着几滴泥,像是刚从哪家的宴席上溜出来不小心蹭上的。 “哎呦,这日头毒得很,清水兄蹲这儿给这只狗疗伤,你倒比我家那晒在廊下的锦缎还经晒。”周无信慢悠悠地走过来,带起一阵风,吹得谢诀额前的碎发乱了,“我瞧着你这药箱都磨得破破烂烂了,每天都在当这活菩萨,图个啥?” 谢诀扯了扯药布,声音里带着点不耐烦:“周公子若闲得慌,不如回你的府上去,要是不想回去呢,你就回村去帮李奶奶晒梅干。她昨日摔了腿,堆在灶房的梅子都快捂烂了。” “哎——”周无信拖长了调子,在谢诀身旁蹲下,“我这不是看你瞧这小狗可怜么?腿都瘸了还乱跑,倒像极了...”他紧盯着身旁那专心给小狗包扎的人,继续开口,“像极了那位谢家的遗孤。清水兄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谢诀的手一抖。药布“啪”地掉在地上,滚到了溪水中。溅上了溪水的药汁在青石板上晕开一片暗红。他把药布捡起来,抖了抖上面的水。目光冷得像溪底的鹅卵石。 “用不了了啊…”谢诀将湿透了的药布装进药箱里,紧接着又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周公子,你要是来这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故事的话,还是请离吧,我对这个所谓的‘谢家遗孤’不感兴趣。” 谢诀起身,抱起小狗朝着村里走去。周无信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吐了口气,接着站了起来。他本来想测试一下这个“谢清水”,结果对方根本不买账…但谢诀那几秒的神态变化,他还是看在眼里的——谢清水,你真是有意思啊。 他摇摇头,小跑着去追谢诀。 “清水兄——等等我啊!”周无信用那轻佻的语调大喊着,前面的谢诀加快了脚步。 周无信终于追上了他。他一把将手搭在谢诀的肩上,谢诀有些不适应,耸了耸肩:“把手拿开。”周无信笑了笑:“别那么见外嘛…哎,你会不会武功?” 谢诀撇了他一眼:“不会。” “不会我教你呀。”周无信给他抛了个媚眼,谢诀上下扫了他一眼,随即转身进村——这人阴魂不散的怕不是有什么毛病吧? “哎哎!怎么又走了?我教你武功不行吗?你没有武功傍身晚上走夜路要是被狼追了怎么办——”周无信合上扇子,一只手叉着腰。 “不劳您费心。”谢诀留下一句话便进了屋。周无信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真是不识好人心呐…” 当天晚上,谢诀准备出村去打理山茶树,结果真遇到了狼群。他心里暗暗叫苦,想也不用想,这狼定是那缺了八辈子德的周公子引来的,他现在估计在哪看戏吧。现在谢诀又不好使出武功,最近奇怪的人和事太多了,他生怕有什么会牵扯到这个村里的事,所以只好想办法甩开狼群。 周无信坐在远处的小山头,手里拿着一壶酒,一边喝一边观望:“喔——原来真不会武功啊,罢了罢了,应该一时半会死不了…我看你明日是不是要求我教你武功了!” 大概半柱香时间,周无信便看见谢诀捧着一堆杂草回了村——这清水兄生存能力挺强的呀,这看起来都没受伤…还顺便去修了杂草? 谢诀忙了一天,回房坐在自己的床榻上,看着今天自己救的小狗正趴在桌边,轻轻笑了笑。他虽已被这些事弄得恼火,但看见这些被自己救了的小生命…这些情绪就会烟消云散。他想,也许这就是做好事的意义吧,不求任何回报,也不求什么功名利禄,只是想让这个世道更加美好。 第5章 冰释前嫌 晨雾裹着露水漫进窗棂时,谢诀正攥着被角的手微微发颤。他昨夜睡得极浅,一点动静都能扰动他。 谢诀忘不了昨夜,他讨厌被人监视,他就是有着一身功夫又怎样,为了不引起骚乱还是得藏着掖着。被狼追还不能用武功反抗,哎,他想着都憋屈,于是越想越气,脑子里浮现出周无信那张欠揍的脸,便更加睡不着了。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便下了床,桌边的那条小狗正睡的香甜,谢诀有些羡慕它的无忧无虑。还来不及多想,周无信的声音便混着晨雾撞进院子。 “清水兄——” 谢诀猛地抬头,正撞进对方含笑的眼——月白直裰沾着几点草屑,发梢还滴着水,显然是刚从溪边过来。他手里摇着那把扇子,扇骨上的刻花被微光照的发亮,倒像极了狼嘴里泛着幽光的獠牙。 谢诀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昨夜被狼追的狼狈模样,周无信就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看着他,便气不打一处来。于是绕过他,径直往院子外走去。 周无信挑眉:“清水兄,大早上的怎么这么大火气?”周无信晃着扇子走近,他面带微笑,扇面带起的风吹动了他鬓边的须发,“可是昨夜碰上狼群,被狼吓着了?我瞧着你挺适合习武的,要不我——” “周公子。”谢诀打断他,眼神冷到了极点,“你觉得很好笑么?” 周无信的笑僵在脸上。他移开了目光,有些心虚,不敢与谢诀对视。他知道,自己这次做的有些过火了。 “我...我只是想试试你。”周无信的声音轻了些,扇子垂在身侧,“你总说自己不会武功,可你昨日在溪边替狗儿接腿,捏着狗腿的手劲儿那么大;给张婆婆扎针,你随便就能找到穴位——我不过是想确认...你是不是真像自己说的那样…” 谢诀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于是转身就走。他踢翻了门槛边的破瓦罐,瓦罐里的泥溅到周无信脚边。土里种着谢诀昨日采的野菊,本想晒干了送给李奶奶,此刻却碎成了渣。 周无信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他弯腰捡起一片陶片,边缘割得他掌心生疼。他忽然想起前几天在那小摊,说书人拍着醒木说“谢家遗孤下落不明”——那时他只当是江湖传闻,如今再看谢诀的眼神、紧攥的拳头,倒真像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决定去村里打听,不是为了什么“谢家遗孤”,他想找谢诀道歉。 周无信先去了王婶家,王婶正蹲在井边洗菜:“小谢兄弟?那孩子啊,每日天不亮就去后山采草药,日落才回来。问他话也不多应,就知道埋头捣鼓那些瓶瓶罐罐。” 又去了李奶奶家,老人正晒着梅干:“清水…是好孩子,比我的亲孙子还贴心呐。上回我摔了腿,他天天来给我换药,连药杵都帮我磨得锃亮。”李奶奶笑了笑,“有回我问他是哪里人,他望着山尖说‘记不清了’,也就没再多问,那孩子啊…” 周无信摸着自己腰间的绸缎,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原以为谢清水就是谢家遗孤,可现在看来,他并不是,但他还是觉得…那副温和的模样下,藏着块硬邦邦的冰——不然他为什么连自己的过去都记不清?究竟是真记不清,还是不想说? 午时三刻,谢诀坐在村外小溪边。 溪水漫过他的鞋尖。他盯着水里游动的小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发丝。不过一会…他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却没回头。 他知道来人是谁。 “清水兄。”周无信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谢诀望着自己在溪水中晃动的倒影。而周无信站在五步外,手里提着个粗布包裹,扇子被他握在掌心,连衣摆都规规矩矩地垂着,哪还有半分昨日摇扇轻佻的模样。 “罪过…我不是故意的。”周无信走到谢诀旁边,望着他的脸色,看见对方没有驱赶他的意思,便继续开口。 “我只是...只是听说纺村这块有个喜欢做善事但不求回报的‘活菩萨’,想亲眼瞧瞧而已,我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做事不求任何回报。”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后来见你总是一个人,就想试试你软不软和——是我错了。” 谢诀没说话。他想起昨夜被狼追时,仿佛听见周无信的笑声混着狼嚎刺进耳朵。 山茶花瓣落在溪水中,像一滴鲜红的血液绽开了花。 “你来纺村究竟是为了什么?”谢诀转回头,目光像冷冰冰的刀刃。 周无信迎上他的视线,忽然笑了:“真的只是听说了纺村有个喜欢做善事的人而已。”他从包裹里掏出个油纸包,“我去李奶奶家讨了点桂花糕,她说你爱吃——” “周公子。”谢诀打断他,语气软了些,“我并不想听你的解释。”他指了指身侧的石墩,“你来纺村,若只是想跟着我,便莫要再试探我。”他指尖轻抚腰间那隐秘的软剑,“若是捣乱、惹事生非,我会将你赶出去。” 周无信忙点头,把油纸包塞进他手里:“我保证。” 谢诀低头看那包桂花糕,纸角浸了晨露,晕开一片浅黄。他拿出一块,放进嘴里,淡淡的桂花香进入了咽喉。谢诀微微笑了笑。 周无信见他笑了,也便放下了心。 “走吧。”谢诀转身。“该去给那只小黄狗换药了。” 周无信跟在他身后,望着他随风飘动的衣角,不知在想些什么。 溪水仍在哗哗流着,带走了那片花瓣,也带走了少年藏在眼底的那些沉重。 第6章 感慨万千 早晨,谢诀吃完早饭后在村里溜达,他走到一处院子前,唐大爷正朝他招手,那蓝色的粗布外衣在风中轻摆。 “小谢兄弟!小谢兄弟!”唐大爷喊着他。 谢诀听见唤声直接走了过去。他看见唐大爷的手里拿着一个竹篮子。他的脸晒得黝黑,眼角的皱纹里沾着草屑,竹篮里有很多萝卜炖肉,“我家柱子去城里学木匠,说今儿想吃口热乎的。我熬了一些萝卜炖肉,你帮我捎过去成不?” 谢诀擦了擦手,接过竹篮时触到筐底的粗布——看起来是唐大爷连夜缝的,针脚歪歪扭扭,还渗着几点灶灰。“成。”他笑着应,把竹篮往臂弯里拢了拢,“您回去吧,我晌午前准到。” 周无信不知何时晃了过来,月白色的衣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侧绣的曼陀罗。他摇着扇子凑近,扇骨轻敲唐大爷的竹篮:“老丈,这萝卜炖肉可香得紧?我看啊,清水兄自己一个人怕是受不住诱惑,也许会在路上偷尝一些,你说是不是啊,清水兄?” 谢诀看都没他。 唐大爷被周无信逗得直笑,拍着谢诀手里的竹篮后退半步:“小周公子莫打趣,这是给娃的。小谢兄弟最实诚,您可别这么想他。” 谢诀没接话,冲唐大爷轻轻点头,便拎着竹篮往村外走。周无信晃着扇子跟在五步外,扇面带起的风掀得他发梢乱翘:“清水兄,你这冷脸功夫倒是练得精。唐大爷夸你实诚,我看呐,是心里装着事不肯说。” 谢诀脚步微顿。他望着青石板路上的影子,那黑影是墨黑的,令人看不清也看不透。“周公子若闲得慌,不妨自己找点事去做。”他头也不回,“我送完菜便走。” “得嘞。”周无信应得爽快,却没挪步,“我并不闲,我只是想看看,你这‘实诚人’到底实诚在哪。” 城里的喧闹渐次涌来。卖糖葫芦的吆喝撞碎在屋檐下,染坊的靛蓝布在风里飘成一片海,河埠头的洗衣妇扯着嗓子唱:“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周无信的扇子突然停了。他望着谢诀的侧影,见对方耳尖被晒得有些泛红,却仍绷着张脸,像块冰冷的玉。“你啊,”他低声说,“比我那一天一个花样的爹还难看透。” 谢诀没理他。他拐过街角,远远望见城门口的青砖墙,墙根下坐着个穿糙布的汉子——那便是是唐大爷的儿子柱子,正踮脚往村口望。 “柱子!”谢诀喊了一声。 柱子猛地转头,见是谢诀,咧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他蹦起来接过竹篮,掀开盖子,萝卜的甜香混着肉香“呼”地涌出来:“谢兄!辛苦你了!这么热的天还麻烦你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谢诀摸了摸他的头:“这算什么,没事的。你爹熬了很久,你快吃吧。” 柱子捧着碗狼吞虎咽,汤汁沾了半张脸。谢诀望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恍惚,不过一瞬就恢复了正常。 “清水兄。”周无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买了一块桂花糕,举在手里晃,“柱子兄弟吃得香,你就这么看着他吃?” 谢诀收回视线,跟柱子打了个招呼,便跟着周无信往街里走。日头渐斜时,周无信在巷口的小摊前停住:“吃点东西吧?我瞧着你从晌午到现在都没吃什么,我请你吧” “不必。”谢诀要走,却被周无信拽住衣袖。摊主是个胖婶子,正掀着蒸笼,热气裹着肉香扑出来:“小周公子又来啦?今儿有新到的卤牛肉,给您留了块!” 周无信冲胖婶子挤眉弄眼:“婶子,这位是谢清水谢兄,最见不得人破费。”他转头对谢诀笑,“我请,就当谢你昨日原谅我。” 谢诀挣了挣没挣脱,只好在摊前坐下。胖婶子端来两碗面,一碗卧着荷包蛋和卤牛肉,一碗只有青菜和荷包蛋。周无信把自己的肉拨到谢诀碗里:“你吃。” 谢诀低头扒面,面条烫得他直吸气。他尝出卤汁里放了点糖,好像是江南的做法——和纺村那卤水的味道不同,和南皖这边的做法也不同。 “好吃么?”周无信托着腮看他。 谢诀没说话,把最后一口汤喝得干干净净。 天已经有些黑。周无信挑了家客栈,拉着谢诀住了进去。他定了两间房,那两间房挨着,门帘都是用绸缎做的。谢诀刚进屋,就听见周无信在隔壁敲墙:“清水兄,你要不要擦把脸?我给你接热水。” “不用。”谢诀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周无信叹了口气,把水壶搁在桌上。他望着谢诀紧闭的房门,忽然想起白天柱子说的话:“谢兄总是一个人,还从没见过他旁边会跟着其他人呢。” 第二日天没亮,谢诀就起床了。他洗了把脸,望着盆中水面的倒影——他那有些憔悴的眼神,被水冲了一把便几乎消失不见,他下楼开始吃早饭。 “清水兄!”周无信的声音从二楼传来,他正敲着谢诀的房门,但许久没人应。 正当他准备硬闯的时候,正好碰见小二从楼下上来,对着周无信说道:“客官,这位房间的客官在楼下用膳呢,您可以去楼下找他。” 周无信点了点头,他走到二楼的围栏处向下看,见谢诀正坐在椅子上啃馒头。谢诀早就发现了他,他抬头,正好与周无信对视,不过仅一刹,他便迅速别过视线。 周无信走下楼,来到谢诀旁边。他找小二要了两块米糕。他端着米糕坐到谢诀对面,米香钻进周无信的鼻腔:“起的这么早啊清水兄,你都没怎么休息吧?” 谢诀没抬头,自顾自地吃着馒头。 “清水兄,你一直都这样不爱说话吗?”周无信一只手托着脸,一边盯着谢诀一边吃着米糕。 谢诀的睫毛闪了闪:“是你太吵了。” “清水兄,”周无信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继续望着谢诀的眼睛,“我们来都来了,不妨在城里多待几天?” 谢诀思考了一会,随即发出一声很轻的“嗯”。 周无信笑了。他把剩下的一块米糕推过去:“那你多吃点,省得饿肚子。” 谢诀没说话,把米糕送进嘴里。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想起昨夜柱子说的话:“谢兄,等我的技艺学精了,一定给您和我爹盖间大房子,用最好的木材。” 他摸了摸腰间剑柄,又捻了捻自己的指腹。低头喝了口茶。 茶是周无信点的,有点苦,但却有些回甘。 他望着对面笑得像只狐狸的周无信,忽然觉得,其实身边有个人跟着自己,也没有那么差,至少…这人的出现,让这生活多了一分活人的气息,不是么? 第7章 心有灵犀 他们喝完茶后,周无信说要带着谢诀在城里好好逛逛。他的手掌覆在谢诀手背上,还带着茶摊里那冷茶的凉意。 周无信像只扑棱棱的花孔雀,拽着谢诀往最热闹的街心钻:“清水兄,我知道一家糖画摊!听别人说,那摊里王师傅画的龙能‘活’,我带你去看看!” “我还有事,就不去了吧。”谢诀本想推脱,可被周无信一眼看穿:“吃冰酪也算事?你别装了清水兄,来都来了,就去一趟吧。”话音未落,他已经拖着谢诀拐进了巷口。青石板路被日头晒得发烫,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在砖缝里晃成一片模糊的灰。谢诀的手腕被攥得微微发疼,却没抽回来——这是他第一次,任旁人这般“没规矩”地拉着走。谢诀抬眼望去,糖画摊前围了七八个孩子,铜锅里的糖浆正“咕嘟咕嘟”冒泡,琥珀色的糖稀在石板上拉出金丝。王师傅是个白胡子老头,见周无信凑过来,眯眼笑:“小周公子又来啦?今日要画什么?” “画条龙!”周无信踮脚扒着柜台,“要威风的,鳞片得亮,爪子得尖!”他转头冲谢诀挤眼睛,衣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挂着的玉佩。 王师傅笑着应下了。 他们在等待的时候,有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拽住谢诀的衣角,举着块糖画:“哥哥,分你半块!”谢诀蹲下来,见小丫头脸上的糖渣沾在鼻尖,像颗浅褐色的痣。“我不爱吃甜的,小妹妹,你自己吃。”谢诀摸了摸那个丫头的头。 “哥哥你吃嘛!”那个小丫头将糖画掰下了一块,递到谢诀面前。谢诀无奈,只好接过,放进嘴里慢慢抿。 周无信站在谢诀身后,一直盯着那小丫头。小丫头见谢诀吃了下去,便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谢诀站起身。周无信便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清水兄,你人缘这么好么?”谢诀撇了他一眼,靠在墙边看王师傅做糖画,王师傅的手很稳,再细看,他的每个指头上都有一层老茧,许是背地里练习了很久。 而周无信,则盯着巷子对面那站在客栈二楼的一位公子,那公子也在看向周无信这边,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你在看什么?”谢诀拿着糖画走了过来,递给了周无信,周无信转过头接过糖画,放到嘴边吃了一口:“哦,没什么,无聊发呆而已,我们走吧。” 他带着谢诀去看杂耍。耍猴的班子敲着锣鼓,红脸的猴子戴着小帽,踩着高跷翻跟斗。谢诀站在人群外,看猴儿叼着铜盘讨赏钱,看周无信把铜钱抛得老高,看围观的人哄笑喝彩。不知何时,他的嘴角翘了起来,那冷冰冰的脸仿佛有了温度。 日头偏西时,两人到了一家小馆。馆里竹帘半卷,檐下挂着串铜铃,风一吹叮铃作响。周无信点了两盏茉莉花茶,茶盏是青釉的,映着茶汤绿得透亮。“你尝。”他推过茶盏。 “好。”他回应。声音轻得像落在茶盏里的花瓣。谢诀将茶盏端起,指尖触到杯壁的凉意。喝了一口,浓郁的茉莉香在嘴里漫开。 周无信的眼睛亮了,谢诀居然没有对他爱答不理。 天色渐晚,他又扯着谢诀去看河灯,去看卖绢花的阿婆,去看说书先生拍醒木。两人走得慢了,影子也拉得长了,在地上缠成一团。路过卖胭脂的铺子时,周无信突然停住,指着柜里的丹砂说:“清水兄,你要是涂了这个,人缘肯定更好。”谢诀觉着荒唐,转身要走,却被周无信拽住后襟:“哎哎哎,逗你玩的!我瞧着你都不怎么打扮自己,一天天的就是那几套蓝色的素衣,打趣你也不接话,真是的。”谢诀叹气,没有说什么。 暮色漫上屋檐时,他们回了客栈。周无信推开房门,回头见谢诀站在台阶上,转头看天上的火烧云。晚霞把他的脸染成了暖红色,连眉峰都软了下来。“清水兄,”周无信突然说,“我终于见着你笑了。” 谢诀没说话。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梧桐叶,叶脉在掌心里凸成细细的纹路。“许是今日的云,像纺村的棉絮。”他说。 周无信没听懂,却笑出了声。他推开门,点亮了烛火。谢诀站在门外,周无信示意让他进来。 谢诀走了进去。他看见桌上摆着两个粗陶碗,里面盛着酸梅汤。 “我去楼下买的,”周无信看着他,“老板娘说这汤解暑,我尝了口,不是很甜,你该喜欢。” 谢诀端起碗,喝了一口。酸涩裹着回甘漫上来,像极了纺村后山的野果子。他忽然想起李奶奶对他的嘘寒问暖,想起柱子狼吞虎咽的模样,想起周无信硬塞给他的桂花糕。 原来有些热,是会慢慢渗进骨头里的。 谢诀喝完酸梅汤,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知道自己对周无信的防备在减轻。他觉着身边有这样一个人陪着他很舒服。想着想着他便睡着了。 夜渐深时,雨落了。 起初是零星的雨点,敲在瓦当上“滴答”作响。谢诀蜷在榻上,盯着窗棂外的雨幕。他卷起裤脚,膝盖上的旧疤在烛火下泛着青白,这伤是他两年前留下的,受伤时是暴雨天,没能及时得到医治,便落下了毛病。如今阴雨天,便疼得钻心。 他咬着牙翻了个身,却撞得床沿吱呀响。后半夜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像有人拿石子拼命砸门。谢诀捂着腿,额角的汗浸透了枕头。他没有发出声,怕惊扰隔壁的周无信——这人看着虽不坏,但现在还不知底细,不能什么都露给他看。 天快亮时,雨也小了许多,谢诀坐起来,盯着窗外,眼中空荡荡的,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清晨,周无信在门口喊了三遍“清水兄”,回应他的只有寂静。他以为谢诀是累了,所以多睡了会,便回房想着晚点再喊他。 到了晌午,周无信再次来到谢诀门前:“清水兄,你还没醒么?”他扒着谢诀的门缝往里瞧,见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了那张清秀的脸,周无信看谢诀的脸色有些发白。“清水兄,我进来了。”他推开门,“你可是着了凉?我去请大夫来——” “不必。”谢诀的声音轻飘飘的。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大半张脸,“就是累了,想多睡会儿。” 周无信站在床前,望着他苍白的脸色,总感觉有什么不对。他伸手摸了摸谢诀的额头——没有发热,看着确实没什么问题… “我给你把个脉吧?手给我。”周无信皱起眉。 “不用。”谢诀看着他,“我真的没事……就是想睡。” 周无信望着他眼底的青黑,到底没再说什么。他替谢诀掖了掖被角,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顿住,回头说:“那我先去吃碗面,你要是饿了,喊我一声。” 谢诀轻轻应了一声。 楼下的面馆飘着热气。周无信坐在窗边,看雨丝斜斜地落过青石板路。他要了碗牛肉面,汤头熬得乳白,面条筋道得很。可他吃了两口就咽不下去——昨天那站在客栈二楼的人,给他的感觉很不对劲。 他突然放下了筷子。 ——糖画。 他想起谢诀昨天吃了那小丫头给的糖画,那糖画里绝对加了什么,不然为什么周无信吃了自己的糖画一点事没有,而谢诀今天就突然不舒服? 周无信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扒了两口面,却尝不出味道。面汤的热气模糊了眼睛,他忽然又想起谢诀端茶盏时的指尖在微微发颤,他自从吃了糖后,就像是一直忍着什么。 ——纺村的棉絮。他懂了,是幻觉。纺村根本没有棉絮,谢诀自己知道那糖有问题,他也知道有人在盯着他们,所以只能吃下那糖画。 原来有些刀,是藏在笑里的。 周无信放下筷子,付了钱往回跑——谢清水你千万不要出事啊… 他回到客栈,一路跑到谢诀房门前,他已经顾不得敲门了,一把推开门就冲了进去。 万幸,谢诀正坐在床边,看起来没有什么事了。周无信来到他面前,弯下腰去,两只手扶着他的肩膀。 “你做什么?”谢诀抬眼看着他。 “糖画。”周无信言简意赅概括了全部,谢诀自然听懂了,“嗯”了一声回应他。 两人对视,谢诀轻轻笑了笑。 “我已经没事了。”谢诀拿开周无信的一只手,“等到晚上…一起去吃点吧。” 周无信愣了愣神,谢诀居然主动约他?那他肯定不能拒绝。 “好!” 第8章 各怀鬼胎 暮色漫进雕花窗时,周无信正趴在桌上数铜钱。他数到第三十七枚时,忽然跳起来撞翻了算盘:“清水兄!西市那家酱肘子铺子收摊前送了我半只,热乎着呢!” 谢诀正倚着廊柱看檐角铜铃摇晃,闻言转头,见他眉梢沾着点夕阳的金丝。 那半只酱肘子用荷叶包着,掀开时油光渗出来,把荷叶染成半透明的琥珀色,肉皮炖得皱成小褶子,咬一口能飙出浓醇的卤香。 周无信把荷叶塞到他怀里,“我特意绕去西市买的——那老板原不肯给,还是我说了我是周家大少爷他才松了口,他说‘周家的生意我做了十年,小周公子的面子我给’。不过说起来,我爹没告诉我他也买这里的酱肘子啊…” 谢诀捏着那荷叶边,忽然笑了。他用手撕下一块肉,卤汁滴落在荷叶上,周无信看着他:“好吃么?”谢诀点了点头,从后腰拿出一把小刀,切下一块肉,用筷子夹到周无信碗里:“你也吃。” 两人说说笑笑地吃完了这顿饭,谢诀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夜市渐热闹起来。他们沿着石板路走,路过卖糖葫芦的老汉,周无信拽着他袖子要买,又突然看见了糖画摊。糖画师傅正用铜勺舀着琥珀色的糖稀,在石板上画蝴蝶,翅膀上的纹路细得能数清。 “要个蝴蝶?”周无信凑过来询问谢诀,“还是凤凰?这里的绝对没毒,要不你再试试?”他看出了谢诀的顾虑。 谢诀摇头:“我不爱吃甜的,你想吃的话我给你买一个,你自己吃。” “我以为你说你不爱吃甜的是故意跟那丫头说的,合着是真的啊?”周无信叹气,“那画个蝉吧。” “好嘞。”糖画师傅手腕轻转,糖稀拉成细流。 “怎么突然要画蝉?”谢诀将铜钱放在糖画师傅的桌上。周无信看着谢诀,笑着开口:“幼时在府外的树林里,我常蹲在树下捉蝉,那时我总觉得,蝉蜕是树上落的月光,薄得能透出光来。” 糖画师傅笑了:“小公子倒有雅趣。”他手腕一旋,糖稀收成细尾,一只半透明的蝉便立在石板上,触须微颤,连翅膀上的脉络都泛着蜜色的光。 周无信接过糖画时,指腹蹭过微凉的糖壳。他在旁盯着谢诀,忽然发现谢诀左眼眼尾的痣在灯火下泛着褐色。 “好吃吗?”谢诀指着他手里的糖画。 周无信咬下一小角,糖壳脆得发出轻响:“好吃,你尝尝?” “不吃。” 周无信哈哈大笑,又拽着他去买酸梅汤。瓷碗相碰时叮当作响,他仰头喝汤,嘴角还沾着些汤渍。 “清水兄,你今日说的话,比前三天加起来还多。”周无信忽然开口。 谢诀低头抿汤,耳尖在灯火下有些泛红,他没有回应。 夜更深时,雨丝开始飘。他们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往客栈走,周无信举着伞,伞沿垂着的水珠子串成银线,落在谢诀肩头。谢诀的鞋尖沾了泥,裤脚挽到踝骨,露出截有些细瘦的小腿。谢诀的腿有些疼,偏偏这时他还没站稳。 “你腿怎么了?”周无信瞥见,随口问。 谢诀低头扯了扯裤脚:“无碍,地有些滑。” 周无信没再追问,只是将伞往谢诀那边倾斜了倾。雨滴在街中小摊的蓬上,织成一片沙沙的响。谢诀望着他微湿的右肩,忽然想起幼时出门,雨夜里总有人替他撑伞,可那伞总是歪向他这边,另一侧的肩膀早被淋透。 “周无信。”他轻声唤。 “嗯?” “没事。” 周无信愣了愣,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笑。 第二日清晨,谢诀是被叩门声唤醒的。他披了件青布外衫开门,小二端着铜盆站在门口,盆里浮着热气腾腾的毛巾:“客官,这是今日的热水。哦对了,方才有位公子让小的给您带封信。” 他从袖中摸出个素色信封,封皮上压着个朱砂印,是朵半开的墨兰。谢诀接过时,指腹触到信纸的厚度——是上等的澄心堂纸。 信的内容很短,只有三行:“谢家谢诀,今日晌午请来一趟乘风茶楼。二楼包间。” 谢诀捏着信站在门口,晨风吹得信纸簌簌响。他望着信上的名字,眉心渐渐拧成结——叶清风,叶家。那个隐退江湖的名门世家。他想起昨日在另一家客栈二楼,见过一个脸上挂笑的公子。 谢诀将信折进袖中,随后找小二要了一张纸和一支笔,他在给周无信写信。 “周无信,我有要事在身,今日吃食请自行解决。”即刻将信托付给了小二。他在外面随便吃了些东西便往茶楼赶去。 周无信是在辰时三刻拿到信的。 他正坐在客栈门口等谢诀下来找他,谢诀是没等到,但是等到了小二捧着个油纸包从里间出来:“周公子,这是您的信。” “信?”他拆开来看,脸色看着有些不好,他捏着信站在门口,回头望着谢诀房间的门。 “罢了罢了,一个人就一个人。”他自言自语,将信塞进袖中,往城南走去,他要去寻些乐子,不然也太无聊了。 可刚转过街角,他便觉出不对。 身后有脚步声,不疾不徐,始终与他隔着三步远。周无信故意拐进巷子里,脚步声也跟着拐进来;他加快步伐跑上城墙,脚步声竟也跟着跃上马道。 “有意思。”周无信摸了摸腰间的玉佩。 他拐进城外的树林。腐叶的气味让人有些睁不开眼。他走到一个只剩一片荒草甸子的地方才停下脚步,转身笑道:“出来吧,跟了我半柱香,不累么?” 黑衣人从树后走出来,刀身映着残阳,泛着冷冽的光。那人摘下面巾,露出张刀疤纵横的脸:“周公子,江盟主有令,请你走一趟。” “江红颜?”周无信挑眉,“她抓我做什么?我又没惹她。” “周公子莫乱说话。”刀疤男握紧刀柄,“跟我走一趟。” “我要是不呢?”周无信这时候还想着找茬。刀疤男笑了,他挥了挥手,一瞬间周无信便被一群黑衣人围住,七八把刀同时架在他颈间。他想反抗,可对方人多势众,到底被捆了双手,押着往马车走。 “喂!”他挣扎着回头,“你们江盟主到底要干什么?总得说清楚!” 刀疤男冷笑:“到了地方,你自然知道。” 马车碾过荒草,扬起一片尘土。周无信望着逐渐模糊的城郭,眼神冷了冷。 客栈外的街道刚醒,卖豆浆的老汉推着木车,蒸笼里的白汽漫上屋檐。谢诀沿着青石板路走,每走十步便回头望一眼,确认无人跟踪。便继续向前走去。 乘风茶楼在城东最热闹的长街上,三层高的木楼挂着鎏金招牌,楼下茶客三三两两,楼上传来丝竹声。谢诀拾级而上,经过一楼时扫了眼雅间——竹帘半卷,能看见有人在掷骰子,茶香混着檀香味漫出来。 二楼的走廊铺着地毯,脚步声几乎被吸得干干净净。谢诀在一扇雕花门前停住,门楣上挂着“听松”二字。他正要进去,门口的两个守卫却拦住了他:“你有何事?”谢诀叹气:“你们家公子请我来的。”两个守卫对视一眼,随后门后响起一道十分柔和的男声:“让他进来。” 谢诀推开门时,看见那人身着青衣,一头披发整整齐齐地搭在他的后背。那人正往茶盏里注茶,水流在盏中划出银线。他转过脸时,正好碰上谢诀的视线。 “谢公子,请坐。”男子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自己则靠在窗边的竹椅上,“请喝茶。” 谢诀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茶盏。茶盏边沿绘着墨竹,竹枝上停着只蝉,与昨夜糖画上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叶公子请我来就是为了喊我来喝茶?我想我并不认识你们叶家的任何一个人,你又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他直入主题。 叶清风执茶盏的手顿了顿,抬眼时眼底有抹极淡的情绪:“你不认识叶家的人?” 谢诀皱眉,他真的不认识叶家的人,头一次听说叶家还是自己父亲随口提的两嘴。 他摇了摇头。 叶清风的指尖在茶盏上轻轻叩了叩:“唉…不认识么?”他忽然笑了,“也罢,你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的身份吗?千机阁总知道吧,它在十年前被叶家买下了,有什么情报是千机阁不知道的呢?谢公子若不认识叶家的人,那跟我回一趟叶家便什么都清楚了。” 谢诀的手指微微收紧,攥住的衣角在掌心皱成一团。 “空口无凭。”谢诀现在脑子里很乱,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千机阁会盯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惹上了叶家。 “谢公子若是不回去呢,我就只好下次再来找你了。”叶清风冲他轻笑,“不过…我手里有十一年前谢家灭门的一些情报,还有关于江红颜的一些情报,就看你愿不愿意要了。” 谢诀愣住了,这是他活了十七年以来第一次被人掐得这么死。他盯着叶清风,那眼神里带着些怒意。 “叶某并非要威胁谢公子,只不过…有些事,必须要说开了才行。”叶清风避开谢诀的目光。 “带路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 周无信被押进江红颜的“鸡飞狗跳盟”时,已是黄昏。 他被带到了江红颜的房间,周无信看见她坐在软榻上,脚上穿着绣鞋,膝头搭着条狐裘毯子。 江红颜见他进来,轻轻放下茶盏,笑盈盈地招招手:“周公子,坐。” 周无信被按在椅子上,捆绳未解。他盯着她耳坠上的明珠,那珠子在烛光下泛着幽红,像血。 “周公子可知,我为何抓你?”江红颜指尖抚过茶盏。 “不知。”周无信轻飘飘地回了一句,似乎并不把江红颜放在眼里。 “我要你的落花扇。” 周无信心头一紧——她怎么会突然想要那把扇子… 江红颜见他半天不回话,只好继续开口:“我已经寻到了风定剑的下落,你只要把那把扇子交出来,我便放你走。” “谁相信你?”周无信瞪了她一眼。 “你现在在我的地盘,我劝你乖乖听话。江红颜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始大笑,“等我将谢诀一块抓来,让他为我所用,这样就没有人可以与我作对了,哈哈哈哈哈…” 周无信也笑了:“扇子要是在我身上,你现在也该拿到了。” 江红颜皱起眉来,她起身走到周无信面前,俯下身去,用一只手勾起周无信的下巴:“你最好别给我耍什么花样,我再问你一遍,你是把落花扇交出来,还是…等我拿到其他两大‘神兵’后看着我拿走它?” “你有轻音斧还不够吗?非要把四个全拿到?你不怕遭天谴么?”周无信质问她,但她没有再接话。 “带他去牢房。”江红颜冷声道,“慢慢耗,我看你能耗多久。” 周无信被拖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圆,照得满地都是清辉。 第9章 不堪回首 谢诀站在叶府朱漆大门前时,指尖微微发颤。门楣上“叶”字鎏金匾蒙着薄尘,青石板台阶上落着几片枯叶,被风卷着往门内滚。他望着门内影壁后探出的半截青竹。 门房通报后,他跟着叶清风和仆人穿过走廊。廊下的灯笼半明半暗,照得墙上的山水画泛着青灰。仆人停在正厅前,掀开枣红门帘:“公子们请。” 大堂里阴沉沉的,檀香混着陈腐的木料味呛得人发闷。谢诀的目光扫过供桌——三炷香插在青铜炉里,香灰积了半寸长。供桌后摆着一口黑漆棺材,上面蒙着层褪色的红绸,绸角垂着珍珠串,被风掀起又落下,叮咚作响。 “谢公子。” 沙哑的声音从供桌后传来。谢诀抬头,见个穿玄色暗纹锦袍的中年人坐在檀木圈椅里,鬓角全白,眼窝凹陷,左脸有道刀疤,从眉骨斜贯到下颌。他手里攥着串沉水香念珠,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 “在下叶弼,叶家当代家主。”中年人开口时,喉间发出粗重的喘息,“你可知,为何请你来?” 谢诀垂眸行礼:“不知。” 叶弼的手指猛地攥紧念珠,骨节发出轻响。他掀开红绸,棺材盖“吱呀”一声滑开。 谢诀的呼吸骤然停滞。 棺材里躺着个女子,面容清丽如霜雪。但她的脸有许多青紫色的淤痕,眼尾似乎还凝着未干的泪。谢诀的喉结动了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见过这个女人。 “她是我三女儿叶潇湘。”叶弼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青铜,“前年七月十五,我家的人在溪边看见她倒在树下,你可曾认识她?” 谢诀抬头时,眼眶有些湿润。他望着叶潇湘嘴角未干的血渍,声音发哑:“认得。” “认得?”叶弼突然笑了,笑声里浸着血,“那这枚玉佩呢?”他从袖中摸出块羊脂玉佩,抛到谢诀脚边。玉佩上刻着“潇”字,是叶潇湘的贴身之物。谢诀的瞳孔骤缩。他也认得这枚玉佩。 “我认得…”谢诀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玉佩。 “我问你,她是不是你杀的?”叶弼死死盯着谢诀。 谢诀跪在地上,脑袋垂着,他没有回应。 “是不是你杀的!”叶弼站了起来。 “不是我。”谢诀抬起头,他的眼睛空洞洞的,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叶弼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你可知,她是我的命!”谢诀起身后退半步,他后背抵在供桌上,望着叶弼颤抖的手:“真的不是我…” “我信你。”清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谢诀转头,见叶清风倚在门框上,一阵风吹起了叶清风的衣摆。他的目光扫过棺材,落在谢诀脸上时,多了丝温度:“伯父,他若真杀了潇湘,又何必回来送死?我看他这样,并不像说假话。” 叶弼的拐杖顿住。他盯着谢诀腰间的风定剑——剑柄上刻着谢府旧纹。 “带他去偏厅。”叶弼挥了挥手,重新坐下,“你再去亲自问他。” 偏厅在东边,窗台上摆着盆墨兰,香气清冽。 叶清风给谢诀倒了盏茶,茶盏是汝窑天青色,映着窗外的竹影。“你说,你那个‘师父’一直在打她?”他垂眸拨弄着茶盏,“你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谢诀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你看。”他将左腿的裤脚提到膝盖上方,那膝盖上的伤痕触目惊心。 “你的腿…断过?”叶清风看着谢诀。 “被打断的。”谢诀的脸色愈发苍白,“活生生打断的。” “…我大概明白了。”叶清风叹了口气,“潇湘是你‘师父’云湖波绑架带回来的,他想强迫潇湘不成,于是恼羞成怒天天打她,是这个意思吗?” 谢诀点了点头。 叶清风看着谢诀的眼神突然就多了几分同情:“我改天会去云湖波的院子看看的,答应你的事,我也会做到,你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谢诀沉默片刻,抬头时眼神清明:“我想知道江红颜的下落。” 叶清风叹了口气:“江红颜的人今早把这几天跟你待在一起的周无信周公子绑走了,他们现在正在谢家旧宅外的那条管道朝西,那是江红颜的鸡飞狗跳盟。” 谢诀皱起眉头,他想不到江红颜为什么要抓周无信。 “她是为了什么?” “四大‘神兵’。”叶清风缓缓道,“如今轻音斧一直在她手里,她有贪欲,先前找过我,想要我的沉舟剑,我不同意。她估计就想换人选准备扩大势力再来了。如今周无信的落花扇估计已经到了她手里…你得护好你的剑啊。” 谢诀面色沉重——周家的那把落花扇居然给了周无信。 “我去救他。” 叶清风点头,毫不犹豫地放他走了。 谢诀独自来到了鸡飞狗跳盟,他站在门前时,门楣上的“鸡飞狗跳”四个大字被夕阳染成了血红色。他摸了摸腰间的风定剑。径直走了进去。 两个看守拦住了他的去路。谢诀有点烦,冷冷地看着他们:“把周无信放出来。” 那几个看守上下打量了一番谢诀,其中一个不屑地开口:“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学什么大侠救人啊?趁早回家去吧,我们可以当作没看见你,不然晚些你惊动了江大盟主就走不掉咯。” 谢诀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偏过头嗤笑了一声:“她江红颜算什么东西?我再说一遍,把周无信给我放了!” “你以为你谁啊?竟敢对江盟主不敬!”另一个守卫开口。 谢诀从腰间拔出风定剑。 “我最后说一遍,放人!”他的声音提高了一倍有余。正要动手,一个女声传音入室:“住手!” 一个一袭红衣,满脸妩媚的女人出现在了两个守卫身后,正是江红颜。“谢诀。”她冲着谢诀邪笑。 “江红颜,别来无恙啊。”谢诀也回应一个淡淡的笑,不过那笑容转瞬即逝,极为敷衍。“把周无信放了。” “放人。”江红颜双手环胸,她看谢诀现在怒意上身,而如今自己没有底气跟他抗衡,于是她松了口。不一会,周无信一脸欠样地走了出来。 “清水兄,看不出你还有这等本事啊?这都能找到我?”他看了看谢诀手里的剑,笑了。“你不是不会武功么?罢了,你该不会看我被抓干着急,于是苦苦哀求这位江红颜江盟主放我吧?”周无信冲他挑眉。 谢诀被他恶心到了:“周少爷,嘴巴是用来说话吃饭的,不是用来拉屎放屁的。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走了。”言罢他真的转头就走,周无信有些着急,追上去大喊:“谢清水!你真走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江红颜看着谢诀的背影,眯了眯眼,随即长叹一声:“你们继续守着门,我去找些乐子玩。”随后她又在低声自言自语,“属于我的…永远都会是属于我的。” 那两个守卫的神情变化得极快,他们不禁怀疑这个“谢清水”究竟是什么人物,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就那么些人,为何他们从未听起过谢清水这个名字,不过…盟主刚刚好像说了什么“谢诀”?那个天下第一?怎么可能这么年轻?谢诀应该是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看起来一点也不好惹的人啊。 此时走出鸡飞狗跳盟的谢诀打了个喷嚏。 “怎么?清水兄,受风寒了?”周无信幸灾乐祸地将落花扇从袖口里拿出来扇风,谢诀白了他一眼:“ 不才在□□弱多病得很,哪比得过您啊周大少爷?”周无信合上扇子,敲上谢诀的肩膀:“甚好,甚好。清水兄如此年纪就能有如此觉悟,将来必成大器啊。” 谢诀往周无信小腿上踹了一脚,却被灵巧躲开。这让他更加冒火。周无信大笑着向前走去。 第10章 信上之意 回到纺村那间熟悉的木屋,连日来的紧绷似乎终于得以稍缓。周无信帮着谢诀将随身不多的行李拿进房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简陋的木桌时,他顿住了。 一封信笺静静躺在桌角,封皮上空无一字,但信纸的一角微微露出,上面隐约可见一个清隽有力的落款——叶清风。 周无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叶清风?叶家那个早已宣布隐退、不问世事的叶清风?谢清水……一个看似普通的江湖游医,怎么会和叶家扯上关系?还收到了叶清风的亲笔信? 他心中疑窦顿生,但并未立刻声张,只是默默将行李放好,如同无事发生般退出了房间。 站在屋外,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周无信的脑子却飞速运转起来。一些被他刻意忽略或未曾深想的细节,此刻如同零散的珠子,被“叶清风”这个名字猛地串联了起来。 江红颜看到谢清水时,那瞬间骤变的脸色,以及之后干脆利落地放人……她忌惮的,真的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吗? 一个大胆的、几乎让他心跳漏了一拍的猜想,猛地浮现在脑海——谢清水……他会不会就是……不,这太荒谬了…… 周无信用力甩了甩头,似乎想将这惊人的猜测甩出去。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惯常的、略显慵懒的笑容。 “清水兄,忙完了吗?肚子可是唱空城计了。”他朝着屋里扬声喊道,语气轻松自然。 谢诀应声而出,神色依旧是平日的沉静。两人一同用了简单的午饭,席间周无信依旧谈笑风生,说着村里的趣事,仿佛刚才的发现从未有过。 午后,有村民前来求助,说是家中老牛病了。谢诀二话不说,提起他那个装着草药银针的布包便跟着去了。周无信也闲不住,一同前往。 在村民的牛棚里,谢诀蹲下身,仔细检查着病牛,手法熟练地按压穴位,观察症状。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专注而温和,与昨日那个身影判若两人。周无信在一旁帮着递工具,打下手,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谢诀那双此刻正沾着草屑、稳稳施针的手上——这双手,既能拈针救人,恐怕…也能执剑退敌。 “周公子,劳烦递一下那边的艾草。”谢诀头也未抬,轻声吩咐。 周无信立刻收敛心神,将艾草递过去,嘴上还打趣道:“清水兄这医术,真是没得说,这老黄牛遇上你,可是它的福气。” 谢诀并未接话,只是专注于手中的艾灸。周无信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中的疑团却越来越大。 帮着村民照料完病牛,又顺手替隔壁行动不便的阿婆修好了漏水的木桶,夕阳已开始西沉。两人在村民连声道谢中回到小屋,简单用了晚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溪边升起了淡淡的雾气。谢诀用完饭,如往常一样,独自一人走到溪边那棵他亲手种下的山茶树旁,静静地站着,望着潺潺的溪水流向远方。暮色为他清隽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显得有些孤寂,又有些难以捉摸。 周无信没有跟过去,他倚在门框上,隔着一段距离,默默凝视着谢诀的背影。他的眼神不再是白日的轻松与不羁,而是变得深沉、复杂,里面翻涌着探究、疑虑、担忧,以及一丝……连他自己也尚未完全明晰的、对于那个惊人猜测的悸动。 他知道,眼前这个自称“谢清水”的人,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叶清风的信、江红颜异常的态度……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不寻常的身份。 夜色渐浓,溪水声淙淙不绝。周无信就那样站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溪边的身影,仿佛要透过这层“谢清水”的伪装,看清底下隐藏的、真正的容颜与过往。他眼中的情绪暗流涌动,最终都化为了某种坚定的、亟待验证的决心。他知道,有些话,迟早要问出口。有些真相,他必须要知道。 第11章 试探真相 夜色浓重,山林间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的虫鸣。谢诀提着药篮,独自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月光勉强照亮他前行的脚步。他需要几味只在夜间采摘药效才佳的草药。 就在他全神贯注辨认一株阴影下的植物时,身后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骤然袭来!一道黑影如同鬼魅,手持短刃,直刺他后心! 谢诀眼神一凛,甚至未曾回头,身体已本能地侧滑半步,精准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他反手将药篮轻轻放在一旁的安全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放下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随即转身,目光如电般锁定了那名蒙面的黑衣“刺客”。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 林间空地,月光下,身影翻飞。那“刺客”招式狠辣,速度极快,显然是高手。但谢诀应对得更为从容,他的身法灵动飘忽,看似惊险,却总能在关键时刻以毫厘之差避开攻击,偶尔出手格挡或反击,力道与角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逼得那“刺客”连连后退。 周无信心中越打越是惊骇。他早知道“谢清水”不简单,却没想到他的武功竟高到如此地步,自己已然用了七八分力,却依旧被他稳稳压制,甚至看不出他武功的深浅来历。再打下去,自己必然落败。 心念急转,他佯装一个猛攻,逼得谢诀侧身格挡,随即瞅准一个空档,凝聚力道于右腿,猛地朝着谢诀的下盘扫去,意图逼退他,自己好借力后撤,遁入山林。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他这意图逼退的一脚,不偏不倚,正好狠狠踹在了谢诀左腿的膝盖侧面——那处跟随他多年的旧伤之上。 谢诀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那剧痛来得如此猛烈且熟悉,让他整条左腿瞬间酸软麻痹,他有些站立不稳,所有追击的力气在那一刻被抽空。他不得不停下动作,单手撑住旁边的树干才勉强没有倒下,呼吸因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而变得急促紊乱。 周无信见状,虽心中闪过一丝疑虑——自己方才那一脚,似乎并未用足全力,为何他反应如此巨大?——但此刻也顾不得多想,机会难得,他立刻身形一闪,迅速消失在浓密的夜色山林之中。 谢诀靠着树干,缓了许久,那钻心的疼痛才稍稍平息,化作一种沉闷的、持续的钝痛。他皱紧眉头,看了一眼“刺客”消失的方向,目光深沉。他没有去追,也没有声张,只是默默拾起地上的药篮,一瘸一拐地,继续完成他未尽的采药事宜,直至药篮装满,才拖着疲惫的身体,慢慢走回了纺村。 一个时辰后,溪边山茶树下。 谢诀坐在老地方,望着月光下泛着粼光的溪水,不知在想些什么。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了身后一丝极细微的动静。 一颗小石子破空而来,速度不快,却带着明显的试探意味。 谢诀甚至没有回头,仿佛背后长眼一般,右手极其自然地抬起,修长的食指与中指精准一夹,便将那粒石子稳稳夹在了指间。 动作做完,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这下意识的反应意味着什么。身体微微一僵,他缓缓回过头。 只见周无信正双手环胸,倚在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脸上早已没了平日里的嬉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探究,以及意味深长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眼神,仿佛已经穿透了“谢清水”这层表象,看到了更深的东西。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对峙。 终于,周无信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谢诀的心上:“清水兄,”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没什么笑意的弧度,“‘谢清水’……恐怕不是你的真名吧?” 谢诀心头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起身,然而左膝传来的刺痛让他动作一滞,起身时没能站稳,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向左踉跄了一下。 周无信自然没有错过他这个细微的、试图掩饰却失败的破绽,他眼中疑惑更深——自己刚才那一脚,明明收着力,怎会让他伤得连站都站不稳? 谢诀迅速稳住身形,脸上已恢复了一片冷然,他迎着周无信的目光,反问道:“那依你看,我应该叫什么?” 周无信笑了笑,不再倚靠柳树,而是迈步,一步步朝谢诀走近。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直到两人距离极近,鼻子几乎要贴上谢诀的鼻子,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他才停下,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 “南皖谢家,谢、诀,我说的没错吧?”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夜空下炸响。 谢诀的瞳孔骤然收缩,眉头死死皱起,周无信口中呼出的热气拂在他脸上,带来一种被彻底看穿的不适与危机感。他猛地后退一步,拉开了这过于危险的距离,因为动作牵动了腿伤,他顺势转身,有些脱力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背对着周无信,声音带着压抑的冷意: “你究竟要做什么?” 周无信看着他那故作镇定却难掩紧绷的背影,没有立刻回答。他也走到山茶树旁,却没有坐下,只是站在谢诀身侧,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溪面上。 “我不想做什么,”周无信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少了几分方才的锐利,多了些复杂难辨的情绪,“我只是不想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蒙在鼓里,谢诀。”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唤出这个名字,语气沉重。 “江红颜为什么怕你?叶清风为什么找你?你又为何要伪装成不会武功的游医?还有……”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谢诀的左膝,那句“你的腿伤又是怎么回事”在嘴边绕了绕,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换成了,“你救了我,我周无信记着。但我讨厌被人当傻子糊弄。” 谢诀沉默着,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紧。夜风吹过,山茶树的叶子发出细碎的声响。 良久,就在周无信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离开时,谢诀极轻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有没有好处,由我自己判断。”周无信立刻回道,语气坚决,“谢诀,我不管你身上有些什么,那些都和我没关系,但你现在是我的……”他顿了顿,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词,“……是我周无信认下的朋友。” 谢诀猛地转过头,看向周无信,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朋友?他早已不敢奢望这个词。他看着周无信,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片罕见的认真和……不容置疑的坚持。 周无信看着他眼中的震动,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他朝谢诀伸出手:“腿没事吧?刚才……对不住了。” 谢诀看着伸到面前的手,又看了看周无信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脸,心中冰封的某个角落,似乎被这固执的真诚,敲开了一丝细微的裂缝。他没有去握那只手,只是转回头,再次望向溪水,但紧绷的肩膀,却微不可查地松弛了几分。 夜色依旧深沉,溪水长流。但有些东西,在今夜,已然不同。 第12章 真相大白 残阳如血,将云湖波那处早已荒废、透着阴森之气的宅院映照得愈发诡谲。叶清风手持沉舟剑,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疑云,缓步踏入这片承载了无数阴暗记忆的废墟。 他首先来到了主屋。屋内积满了灰尘,蛛网遍布,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扫帚,一寸寸掠过斑驳的地面、倾颓的家具。最终,在靠墙的那张破旧木床边,他停下了脚步。 那里,有一片已然凝固发黑、与尘土混合在一起的血迹。血迹的形状并不散乱,反而呈现出一种……人形躺卧的轮廓,尤其是头部和躯干的位置,颜色格外深重。叶清风蹲下身,指尖并未直接触碰,而是虚悬在那片暗褐之上,仔细审视。血迹的边缘有明显的喷溅状小点,但主体部分却显得过于“平整”,这绝非激战中受伤所能造成,更像是……一个人毫无防备地躺在床上时,被利刃精准而残忍地命中后,血液浸染床褥再干涸凝固的结果。 是谁?会在这张床上被如此杀害?是云湖波?还是……? 叶清风的眉头越蹙越紧,心中的疑团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这绝非他最初听说的、关于叶潇湘之死的任何一种版本。 他起身,沉默地走向宅院角落那间低矮的柴房。柴房的门早已朽坏,歪斜地敞开着。一踏入,一股混合着霉变和潮湿的难闻气味便扑面而来。他抬头,看见屋顶有一个巨大的窟窿,不规则的天光从中漏下,照亮了室内飞舞的尘埃。可以想见,每逢雨雪天气,这里将是何等凄风苦雨。 他的目光下落,看向堆在角落的几根原本应是柴火的木头。那些木头早已被雨水反复浸透,颜色乌黑,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霉斑,甚至有些地方已经软化腐朽,一触即碎。这哪里是人待的地方?这分明是连牲畜都难以栖身的恶劣环境! 叶清风的心猛地一沉。他难以想象,那个如今在江湖上已名声大噪、清冷孤傲的谢诀,当年是如何在这种地方度过一个个日夜?寒冷、潮湿、饥饿、还有……云湖波那非人的虐待。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关于谢诀过往的零碎传闻,此刻如同碎片般在脑海中拼凑起来,指向一个残酷的真相。 他退出柴房,又在宅院中细细搜寻。终于,在距离宅院不远的小溪对岸,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他拨开茂密的草丛,借助沉舟剑反射的夕阳余晖,看到了几处早已渗入泥土、几乎与大地融为一体,但仔细分辨仍能看出的暗褐色斑点——那是被仔细掩盖过的血迹! 一切线索,在此刻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 这破败阴森的宅院,那床上凝固的被害者血迹,这非人居住的柴房,溪边树下隐藏的搏斗痕迹……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事实:叶潇湘,绝非谢诀所杀!谢诀从未说谎。而且谢诀极可能才是那个最终的复仇者,他了结了作恶多端的云湖波。而在这个过程中,他所承受的苦难,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一个少年,背负着灭门血仇,流落至此,受尽折磨,最终手刃仇敌,却还要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污名……这是何等的坚韧与毅力!叶清风握着沉舟剑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心中对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第一次生出了超越好奇与同盟之谊的、由衷的敬佩。 他默默离开了这片压抑,满是悲伤的土地,心情复杂地向着纺村的方向行去。 暮色渐浓,纺村小溪在夕阳下泛着粼粼金光。远远地,叶清风便看到了溪边的两个身影。 周无信正挽着袖子,动作略显笨拙地从溪中提水,而谢诀则蹲在那棵他亲手种下的山茶树旁,用一把小锄头,仔细地松土、除草。他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照料什么绝世珍宝。周无信偶尔会说些什么,谢诀便会微微侧头听着,有时甚至会极轻微地点一下头,夕阳为他清瘦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眼前的画面安宁而美好,与方才那阴森宅院中的残酷景象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 叶清风站在不远处的坡上,静静地看着。心中方才因查明真相而激荡的情绪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涟漪。 他看着谢诀那依旧带着少年人清瘦轮廓的背影,想到他还不满十八的年纪。明明经历了炼狱般的过往,目睹至亲惨死,承受非人虐待,手染鲜血……甚至还被叶家当成恶人…这任何一桩放在寻常人身上,都足以将其彻底压垮。可为何,他此刻却能如此平静地在这里,像任何一个普通的乡村少年一样,悉心照料着一棵山茶树? 他甚至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仿佛那些血腥、黑暗、痛苦,都未曾在他生命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或者说,被他以惊人的意志力,深深地埋藏了起来,只在无人知晓的深夜,独自面对。 这份超乎年龄的坚韧与隐忍,这份在绝境中依然能寻得一丝宁静、守护一方净土的心性,让叶清风在敬佩之余,更感到一种莫名的心疼与触动。 他最终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去。那溪边的身影,那棵在暮色中摇曳的山茶花,以及背后所代表的,一个少年浴血重生却努力维持的平静,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而复杂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