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渡》 第1章 归流驿 塞外的风裹着沙尘,吹得“归流驿”的旗幡猎猎作响。 吴适归勒住马,目光落在那个熟悉的招牌上。他刚推开木门,便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 谢流光正支着下巴坐在柜台后,像是等了许久。他今日未着劲装,只松松套了件月白长衫,领口微敞,在粗犷的驿站里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精致与闲适。他目光在吴适归身上慢悠悠一转,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我当是风声,”他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小钩子,清晰地将每个字送入吴适归耳中,“原来是把吴兄这尊‘身不由己’的大忙人,又吹回来了。” 吴适归脚步未停,沉稳地走到柜台前,放下斗笠。他习惯了对方这种带着刺的欢迎方式。 “途径此地,叨扰一晚。”他照旧说道。 “途径?”谢流光挑眉,指尖推过一杯早已备好的温酒,琉璃般的杯壁映着他狡黠的眼波,“上回在驳银城也是‘途径’,喝光了我带去的三坛‘春风渡’,结果第二天人影都不见一个。” 这话语带调侃,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吴适归心上。他接过酒杯,指尖触及微温的杯壁,低声道:“……身不由己。” 谢流光看着他低垂的眉眼,那点怨气忽然就散了。他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压低的声音带着气音,像羽毛搔过心尖:“这次……能多留几日?” 他的靠近带着一股干净的、像是被阳光晒透的沙砾与草木的气息,瞬间包围了吴适归。吴适归喉结微动,几乎要沉溺在这份熟悉的暖意里。 “城主事务,说不好具体时日。”吴适归稳住心神,抬眼看他,目光沉静,“但若无急令,当会盘桓数日。” 谢流光笑了,这回的笑意真正抵达眼底,像春水漾开涟漪。他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又凑近了些,几乎在吴适归耳边低语:“那间朝南的房,我一直给你留着,谁出双倍价钱都没给。” 他话语里带着点求表扬的意味,又藏着不容错辨的独占欲。 随即,他直起身,变戏法似的从柜台下摸出那个小陶坛,指尖在坛口轻轻一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风流姿态:“喏,真正的‘烧刀子’。上次你说‘春风渡’太柔,不堪入口,这次……敢不敢试试我的珍藏?” 吴适归看着他如同展开华丽尾羽的雀鸟,在自己面前肆意展示着他的细心与魅力。他沉稳地伸手,却不是接酒坛,而是稳稳握住了谢流光那只欲开封的手腕。 “激将法?”吴适归直视着他微微讶异的眼睛,语气平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道,“待你备好足够的下酒菜,我自然奉陪。只是,若还是三杯便倒,这次可没人背你回房。” 谢流光手腕被他握着,不挣不避,眼中的光反而更亮了些。他轻笑一声,顺势将酒坛塞进吴适归怀里:“等着。” 他转身去后厨吩咐,背影依旧潇洒,耳根却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吴适归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酒坛,那沉稳的面容上,极淡的笑意终于如水纹般缓缓漾开。 第2章 第 2 章 驿站打烊后,后院便成了只属于他俩的天地。老杏树下悬着一盏风灯,光影在谢流光含笑的眉眼间跳跃。他拍开那坛“烧刀子”的泥封,烈酒的气息瞬间冲散了晚风里的凉意。 “先说好,这酒后劲足,”谢流光替他斟满海碗,眼底闪着狡黠的光,“若是醉了,我可不会像上次在驳银城那样,仅仅把你扶回房就算了。” 吴适归接过碗,指尖与他微触即分。他抬眼,看着灯下之人:“你待如何?” 谢流光凑近,几乎是贴着碗沿喝了自己那口酒,才慢悠悠道:“自然是……好好笑话你一番。”他笑得像只得了便宜的狐狸。 酒过三巡,谢流光话愈发多了起来,天南地北,奇闻异事,信手拈来。他言语风趣,姿态风流,每每在吴适归心防稍懈时,便递来一句看似无意、实则精准的试探。 “说起来,”他晃着碗中清冽的酒液,状似随意地问,“你们城主……麾下像你这样的人多么?武艺好,话又少,还生得这般……”他目光在吴适归脸上流转一圈,笑道,“……让人过目不忘。” 吴适归握着酒碗的手稳如磐石:“城主之事,不便多言。” “无趣。”谢流光轻哼一声,却也不纠缠,话锋一转,“那不说城主,说你。你这身功夫,不像寻常路数。哪儿学的?”他问得随意,身体却微微前倾,那是专注倾听的姿态。 吴适归沉默片刻。关于黄粱城,关于过往,皆是禁忌。但对着这双映着灯火、清澈又执着的眼睛,他竟生出几分吐露的**。“幼时……便学了。”他最终选择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哦?”谢流光挑眉,忽然伸出手,指尖快如闪电般拂向吴适归执碗的右手腕骨——那里有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旧痕。 吴适归手腕一沉,巧妙避开,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谢流光的手指落空,却不恼,反而就势撑住下巴,笑得意味深长:“反应这么快?这旧痕的位置……倒像是常年被某种特制护腕磨出来的。”他眼神锐利得像能剖开迷雾,“吴兄,你练的,莫非是某种不外传的古技?” 吴适归心头微动。这道痕,连他自己都未曾过多留意。谢流光却仅凭一眼,便窥见了一丝不寻常。他不动声色地饮尽碗中酒,烈酒灼喉:“家传浅末之技,不足挂齿。” 谢流光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开,那点探究瞬间消散,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风流样:“不说便不说。喝酒!” 他不再追问,转而说起边境贸易的趣事,仿佛刚才的试探只是酒酣耳热间的一场游戏。但吴适归知道,这个看似洒脱不羁的驿站主人,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 夜渐深,酒坛将空。谢流光果然如吴适归所料,先显了醉态。他趴在石桌上,侧脸贴着微凉的桌面,眼神迷蒙地看着吴适归,喃喃道:“吴适归……你这名字真好听。适逢其会,归于此处……合该是,要留在我这驿站里的……” 话音渐低,竟是睡着了。 吴适归坐在他对面,又静静饮了一碗酒。风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谢流光安静的睡颜,褪去了所有的伶牙俐齿与刻意风流,只剩下毫无防备的安然。 他最终站起身,小心地将人打横抱起。谢流光比看上去要轻,在他怀里温顺地靠着他胸膛,呼吸平稳。 吴适归稳步走向那间“一直留着”的朝南客房,将人轻轻放在床榻上,拉过薄被盖好。他站在榻边,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了片刻对方沉静的睡容。 心中那片属于黄粱城的、亘古的孤寂,在此刻被这份真实的温暖与喧嚣驱散。他知道,有些东西,比如这驿站的灯火,比如眼前这人带来的、让他无法抗拒的靠近,一旦沾染,便再难割舍。 他轻轻带上房门,回到自己房中。窗外月色正好,而他心中,第一次对这座驿站,生出了“归来”之感。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吴适归便已收拾停当。他推开房门,却见谢流光已等在院中,正利落地将两个水囊拴在马鞍上。他换上了一身便于骑行的靛蓝色劲装,长发高束,少了昨夜灯下的慵懒风流,多了几分干练的英气。 “醒了?”谢流光回头,朝他一笑,顺手将一个小布包抛过来,“烙饼,夹了肉糜,路上吃。” 吴适归接过,饼还温着。他看着对方熟练检查马具的身影,问道:“你这是?” “去驳银城啊,”谢流光翻身上马,动作流畅漂亮,他俯视着吴适归,理直气壮地说,“你不是要去待命么?我正好要去盘一批新到的皮货,顺路。”他拽了拽缰绳,让马儿在原地踏了两步,笑道,“怎么,吴兄,这路莫非只准你一人走?” 吴适归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行囊挂好,翻身上了自己的马。他心底深处,其实并不抗拒这份同行。 两人并辔出了驿站,踏入被晨光染成金红色的戈壁。起初是沉默,只有马蹄踏碎砾石的声响和偶尔掠过的风声。 走了一段,谢流光便开始闲不住。他时而指点着远方的地貌,说着哪条近道藏着流沙,哪片绿洲的泉水最甜;时而又聊起往来商旅的趣闻,言语生动,让这枯燥的旅途也变得鲜活起来。 吴适归大多时是倾听者,偶尔应上一两声,目光却会不动声色地落在谢流光身上。看他说话时微微扬起的下巴,看他控马时沉稳的手臂线条,看他被风拂起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浅金色的光晕。 “小心!” 途经一段狭窄的峡谷时,侧上方山壁几块风化的碎石被惊鸟触动,簌簌滚落,直朝着吴适归坐骑的前方砸来!几乎是同时,谢流光的声音与动作快到极致——他猛地一勒缰绳,马匹人力而起,同时手臂迅捷如电地探出,不是去挡那根本无法硬接的落石,而是精准地扯住了吴适归的马辔头,发力向自己这边猛地一带! 两匹马错身而过,堪堪避开了碎石。尘埃落定。 吴适归坐稳身形,看向谢流光。对方正松开他的辔头,眉头微蹙地扫了一眼上方的山壁,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种评估风险般的冷静。那绝非普通商人该有的反应。 “没事吧?”谢流光转过头,神色已恢复如常,带着关切。 “无妨。”吴适归压下心中的疑虑,道,“多谢。” 谢流光摆摆手,笑得轻松:“客气什么。不过这路得走快些了,看样子不太安稳。”他策马前行,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精准判断与果决行动,只是寻常。 吴适归跟在他身后,看着前方那个挺拔而透着一丝神秘的身影。这位驿站主人,似乎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复杂得多。而这份复杂,像一块磁石,牢牢吸引着吴适归想去探寻。 傍晚时分,驳银城灰褐色的城墙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夕阳将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一只匍匐在戈壁上的巨兽。 “到了。”谢流光勒马,指着前方,“我通常落脚在西市的‘来远客舍’,干净也便宜。你呢?直接去……那位‘公子’府上?” 吴适归望着城池,点了点头:“需先去复命。” “成,”谢流光很是理解,“那我先去客舍安顿。你忙完了,便来寻我?”他这话问得自然,仿佛笃定吴适归一定会来。 吴适归看着他映着夕阳、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应道:“好。” 两人在城门外分道扬镳。吴适归策马走向那座象征着任务与未知的城池,而这一次,他知道城中有一盏灯,是为他而留。 第3章 第 3 章 在驳银城的头两日,风平浪静。 吴适归去城东那座清雅的府邸复了命,过程简单得近乎枯燥。府邸主人,那位气质温和的“公子”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收下了他带来的信物,言语客气却疏离,只让他于城中静候,并无更多交代。 这正合吴适归之意。他大多时间与谢流光在一处。谢流光似乎在此地人脉颇广,带着他穿行于喧闹的市集,品尝地道吃食,听他与各色人等打交道,言辞伶俐,笑容爽朗,将商人的精明与青年的热忱融合得恰到好处。 吴适归习惯于黄粱城的冷清与秩序,此刻浸染在这鲜活的人间烟火里,看着身边人鲜活灵动的侧脸,心中那片孤寂之地,仿佛也被这暖意悄然填补。 然而,这平静在第三日黄昏被打破。 吴适归正与谢流光在一家茶肆二楼临窗而坐,楼下忽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几名官差护着一辆马车疾驰而过,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隆隆声响,方向直指城东——那位“公子”府邸所在。 谢流光探头看了一眼,随口道:“看这架势,像是出了什么急事。”他回头,却见吴适归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目光投向城东,虽面色依旧沉稳,但谢流光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气息瞬间的凝滞。 “怎么?”谢流光问。 “无事。”吴适归收回目光,饮尽杯中已凉的茶。 但某种预感,已如阴云般悄然笼罩。 是夜,吴适归在客舍房中静坐调息,窗扉被极轻地叩响三下。是接头人的暗号。 他无声开窗,一道黑影敏捷地滑入,正是前几日在小酒馆见过的那名面容普通、眼神坚毅的男子。他气息微促,显然来得匆忙。 “情况有变。”男子没有任何寒暄,直接递过一枚看似普通的青鱼符,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沉重,“黄粱城根基动摇,城主……危殆。即刻出发,前往东煌雪原,寻找‘仙人承露盘’,此物或可稳固根本,延缓崩解。” 吴适归接过鱼符,触手冰凉。这消息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开。城主危殆?黄粱城动摇?他无法想象那等存在也会陷入此等境地。 “东煌,九色鹿部族之地。”男子继续道,语气急促,“他们世代守护雪原灵脉,承露盘极可能就在其圣地。此行凶险异常,部族排外,雪原环境恶劣,且……觊觎此物者,恐不止我们。”他深深看了吴适归一眼,“你是我等目前唯一能寄予厚望之人。” 吴适归攥紧了手中的鱼符,冰冷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他想起谢流光带着笑意的眼,想起驿站温暖的灯火,想起这两日难得的安宁。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他罕见地生出一丝犹豫。 “没有时间犹豫了!”男子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多耽搁一刻,城主便多一分危险,黄粱城……乃至依存于此的万千生灵,都可能随之倾覆。这是唯有你能承担的重任。” 万千生灵……吴适归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城主昔日恩情,闪过黄粱城的轮廓。责任与私情在天平两端剧烈摇晃。 最终,他再度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决然。 “我即刻动身。” 男子松了口气,迅速交代了联络方式和一些关于东煌的零碎信息,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吴适归独自站在房中,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脚下拉出长长的孤影。他看了一眼桌上,那里放着谢流光白日里塞给他的、据说是驳银城特产的肉干。 这一次的离别,甚至无法好好道别。 他提起简单的行囊,佩好长剑,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舍,融入了驳银城沉寂的夜色,直向城东,那片被月光照得一片清冷的、通往东煌的官道而去。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后不久,谢流光居住的客房窗子被轻轻推开。谢流光望着城东方向,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棂。 “又一次……不告而别么?”他低声自语,眼中却并无被欺瞒的恼怒,只有浓浓的担忧与一丝被挑起的、猎手般的兴趣,“东边……看来,我这批‘皮货’,也得往东边走了。” 东煌的雪,与绀州戈壁的风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酷烈。寒风卷着冰粒,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子,试图割裂闯入者的每一寸肌肤。举目四望,天地间只剩一片令人心慌的白。 吴适归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即便他武艺高强,在这等天地之威面前,也显得格外渺小。马匹早已疲惫不堪,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他按照接头人提供的粗略地图和方位描述前行,但雪原仿佛拥有生命,不断改变着样貌,让他数次偏离方向,补给也在快速消耗。 第三日,他遭遇了雪狼群。 幽绿的狼眼在暮色中如同鬼火,从四面八方的雪丘后浮现。饥肠辘辘的兽群将他与坐骑团团围住,低沉的咆哮声汇聚成死亡的协奏。吴适归长剑出鞘,剑光在雪地上划出冰冷的弧线,击退了数次扑击,但狼群数量太多,习性狡诈,他且战且退,手臂与后背皆被利爪划开血口,体力飞速流逝。 就在一头格外雄壮的头狼瞅准破绽,凌空扑向他咽喉的刹那—— “嗖!”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快得超出视觉的捕捉,精准无比地穿透了头狼的眼窝!箭矢带来的巨大动能甚至将狼头带得一偏。 狼群攻势一滞。 吴适归猛地回头。 只见不远处一个雪坡上,一人迎风而立,手持硬弓,弓弦犹自震颤。他穿着一身与雪色几乎融为一体的白裘,风帽遮住了大半面容,但那份身姿,吴适归绝不会认错。 谢流光。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待吴适归细想,谢流光已收起长弓,反手抽出腰间弯刀,从雪坡上一跃而下,动作迅猛如猎豹,切入狼群侧翼。他的刀法没有过多花哨,简洁、高效,每一击都直奔要害,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搏杀的狠戾与果决,与他在驿站时那副风流灵巧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没有呼喊任何口号,只是精准地移动到吴适归身侧,与他背脊相抵,刀锋横斩,逼退左侧扑来的恶狼。行动本身,就是最清晰的信号——我来了,我们一起。 两人背靠而立,刀光剑影交织成网。有了谢流光的加入,压力骤减。他的战斗方式极大地弥补了吴适归武学中过于“正”的不足,两人配合竟出乎意料地默契,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次。 狼群丢下几具尸体,悻悻退去。 风雪暂时平息,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染血的雪地上。 吴适归气息未平,看着正在擦拭刀上血痕的谢流光,声音因疲惫和惊愕而沙哑:“你……为何在此?” 谢流光抬起头,风帽下露出他带着些许擦伤、却笑容明亮的脸庞。他从怀中掏出一块被油纸包着、已然冻硬的烙饼,丢给吴适归,语气带着一丝得意,又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后怕: “我说了,我那批‘皮货’,得往东边走。”他走到吴适归面前,仔细看了看他手臂上的伤,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直视着吴适归的眼睛,“况且,我若不来,谁给你送饼?谁帮你射狼?”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字字清晰:“谁在你……身陷绝境时,来到你身边?” 吴适归握着那块冰冷的饼,看着眼前去而复返、仿佛从天而降的人,心中那片因任务和孤独而冰封的湖面,在这一刻,轰然碎裂,冰消雪融。 这一次,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他需要这个人,在身边。 第4章 第 4 章 狼群虽退,危机未解。吴适归失血加上寒气侵体,当夜便发起了高热。他强撑着想要守夜,却被谢流光不容分说地按进一个勉强能遮蔽风雪的岩缝里。 “逞什么能?”谢流光解下自己的白裘,不由分说地裹住他,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现在,我比你耐冻。” 他动作利落地生起一小堆篝火,又出去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些不知名的干枯草根,嚼碎了敷在吴适归手臂的伤口上,带来一阵清凉刺痛感。 “土法子,止血消炎还行。”谢流光简单解释了一句,便坐在洞口,背对着他,望着外面无尽的黑暗与风雪,只留下一个挺拔而可靠的背影。 吴适归昏沉间,能感受到那人时不时探过来的手,试他额头的温度,为他掖紧裘衣。意识模糊时,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充斥着硝烟与绝望的焦土,看到那个身影在眼前倒下……他猛地伸手,攥住了一片衣角,攥得指节发白。 “……别走。”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呓语。 那只手顿了顿,随即,一个温暖的手掌覆上他冰凉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不走。”谢流光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像承诺,又像叹息,“我在这儿。” 第二日,吴适归的高热稍退,但身体依旧虚弱。雪原上看不出路径,全凭谢流光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向感在引路。他时而蹲下观察雪地的痕迹,时而抬头通过模糊的日影和风中雪粒的流向判断方位。 “你似乎……很熟悉这里?”吴适归忍不住问。 谢流光正用刀劈开前方挡路的枯枝,闻言动作未停,随口道:“不知道,感觉……就该这么走。”他回头,朝吴适归笑了笑,带着点自嘲,“大概我上辈子是只雪狐狸?” 吴适归看着他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和依旧明亮的眼睛,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如同他自己一样。 接下来的路程,变成了真正的相依为命。谢流光几乎承担了所有探路、狩猎(捕捉雪兔之类的小兽)、寻找栖身之处的活计。他仿佛有耗不完的精力,总能在那片死寂的白色里找到一线生机。 而吴适归,这位曾经孤高清冷的黄粱城利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依赖”为何物。他看着谢流光在风雪中为他开辟前路,看着他将最好的肉撕下来递到他手里,看着他在深夜靠坐在自己身边,呼吸平稳地浅眠…… 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在他坚冰般的心湖下悄然涌动,生根发芽。 数日后,他们带来的干粮将尽,运气却似乎用光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他们彻底困在了一个狭窄的冰谷里,寸步难行。 火堆在狂风中明灭不定,热量被迅速剥夺。 谢流光搓着几乎冻僵的手,望着外面能见度几乎为零的风雪,眉头紧锁:“这鬼天气,再待下去,我们都得变成冰雕。” 吴适归靠坐在岩壁旁,脸色因失血和寒冷而苍白,眼神却依旧沉稳。他看了一眼所剩无几的柴火,又看向谢流光冻得发紫的嘴唇,心中做出了决定。 他朝谢流光伸出手。 “过来。”他的声音在风雪的咆哮中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平静。 谢流光愣了一下,回头看他。 “靠在一起,能保存体力。”吴适归言简意赅地解释,目光坦然。 谢流光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看他苍白却镇定的脸,忽然笑了。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的阴霾,带着一种“早该如此”的释然。他利落地挪过去,紧挨着吴适归坐下,两人肩并肩,腿靠腿,用那件厚实的白裘将彼此紧紧裹住。 冰冷的身体骤然贴近,先是激起一阵寒颤,随即,属于另一个人的、鲜活的热度便透过衣物,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风雪在冰谷外咆哮,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而这方寸之间的逼仄天地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和彼此胸膛下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谢流光将头靠在吴适归未受伤的那边肩头,闭上眼,轻声说:“这样……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吴适归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他感受着肩头传来的重量和温度,一直紧绷的心神,竟奇异地松弛下来。 外界是天寒地冻,绝境求生。 怀中是失而复得,温暖如春。 第5章 第 5 章 暴风雪肆虐了一天一夜,方才渐渐止歇。冰谷内,吴适归与谢流光依靠彼此的体温和那点微弱的篝火,堪堪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两人皆是疲惫不堪,干粮见底,前路依旧被厚厚的积雪封锁。 谢流光正准备冒险出去探路,寻找可能的生机时,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从冰谷上方传来。 “咦?这鬼天气,下面居然还有人?” 两人同时抬头,只见一个背着药篓、穿着厚实棉袍的年轻人正从谷顶小心翼翼地下滑。他容貌寻常,是那种扔进人堆里便不易找出的长相,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清亮有神,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磨难般的纯粹好奇与善意。 年轻人滑到谷底,拍了拍身上的雪,目光在吴适归苍白的脸色和手臂包扎的布条上扫过,最后落在即将熄灭的篝火上。 “两位兄台可是遇了难?这雪原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语气热络,自来熟地凑近火堆旁蹲下,一边搓着手,一边从药篓里摸索着,“我姓叶,是个采药的。刚好在附近有个临时落脚的山洞,看两位情况不太好,若不嫌弃,可以去那里暂避,总比在这冰窟窿里强。” 他的出现太过突兀,吴适归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并未立刻答话。 谢流光打量着这个自称采药人的青年,见他药篓里确实装着些雪原特有的草药,手脚也因长期跋涉而显得粗糙,疑虑稍减,便笑着接话:“叶兄弟好意,我们感激不尽。只是我这朋友身上有伤,行动不便,怕是……” “受伤了?”叶姓青年立刻看向吴适归,眉头关切地蹙起,“我略懂些草药,可否让我看看?”他不等回答,便自然地凑近了些,观察了一下吴适归的脸色和伤处包扎,“寒气入体,加上失血,得尽快暖和过来,再用些驱寒补气的药才行。我那山洞里还有些备着的药材和干柴。” 他的态度真诚而坦然,行动利落,言语间充满了让人安心的活力。吴适归与谢流光交换了一个眼神。在此绝境,这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那便……叨扰了。”吴适归终于开口,声音因虚弱而低沉。 “客气什么!出门在外,互相帮衬嘛!”叶姓青年爽朗一笑,主动上前,和谢流光一左一右搀扶起吴适归,“跟我来,路不远。” 他所说的“不远”,也在齐膝的深雪中跋涉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在一个背风的雪坡下,看到了一个被枯藤半掩的洞口。 洞内果然如他所说,虽然简陋,却干燥避风,角落堆着些干柴和简单的炊具,还有几个装着药材的布袋,散发着淡淡的苦香。 叶姓青年——叶羡棋,利落地生起一堆旺火,又翻出一个小陶罐,熟练地抓了几把药材扔进去,加上雪水熬煮。很快,一股带着药香的暖意便弥漫在整个山洞中。 他将一碗滚烫的药汁递给吴适归:“趁热喝,驱寒的。”然后又递给谢流光一碗热水,“这位兄台也暖暖身子。” 待两人情况稍稳,叶羡棋一边整理着药篓,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看两位不像是本地人,这冰天雪地的,是要往哪里去?可是要寻那传说中的……九色鹿部族?” 他问得轻描淡写,吴适归握着药碗的手却微微一紧。 叶羡棋仿佛没看到他的反应,自顾自继续说道:“那部族可不好找,藏在雪山最深处,寻常人根本摸不到门路。而且他们排外得很。”他抬起头,看着跳跃的火光,像是陷入了回忆,“我前些年采药,偶然救过一个从山崖滑落的部族少年,这才知道些皮毛。他们好像世代守护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吴适归心中漾开涟漪。这人出现得巧合,言语间似乎又暗藏线索。 谢流光心思灵动,立刻接话道:“叶兄弟既然知道门路,可否指点一二?我们确有要事,需前往拜会。” 叶羡棋转过头,看着他们,脸上依旧是那副开朗无害的笑容,眼神却似乎深邃了些许: “指路不难。不过,我得提醒二位,那地方,光有决心可不够。需要一点……特别的缘分,或者说,‘引子’。”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从吴适归和谢流光身上扫过,意有所指。 “况且,”他添了根柴火,火光在他平凡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语气依旧轻松,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你们要找的,恐怕不只是一头鹿吧?” 叶羡棋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如同在寂静的潭水中投下石子,在洞内激起无声的涟漪。 吴适归眸光一凝,审视着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采药人。他并未直接回答关于“寻找何物”的问题,而是沉声反问:“叶兄弟所谓的‘引子’,是指什么?” 谢流光也收敛了玩笑之色,身体微微前倾,呈现出一种不易察觉的戒备姿态。 叶羡棋对他们的警惕不以为意,反而笑了笑,用树枝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跳跃。“引子嘛,可以是很多东西。比如部族信物,比如特殊的时机,又或者……”他顿了顿,目光在吴适归和谢流光之间打了个转,带着点意味深长,“……某种‘羁绊’。” 他不再深谈这个话题,转而说起雪原的生存技巧,哪些植物可食,如何辨别安全的冰面,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刚才的试探只是随口一提。他知识渊博得不像个普通采药人,对雪原的了解甚至超过了许多本地猎户。 在吴适归休养的这两日里,叶羡棋与谢流光倒是迅速熟络起来。谢流光本性开朗,叶羡棋又善于引导话题,两人常凑在一起,一个说商路见闻,一个谈采药趣事,气氛融洽。 吴适归大多时候沉默调息,偶尔抬眼,能看到叶羡棋一边与谢流光说笑,一边手法娴熟地处理药材,那专注的侧脸在火光下,竟隐隐透出一种与他平凡容貌不甚相符的、沉静可靠的气质。 一次,谢流光外出查探周围环境归来,袖口被冰棱划破,手臂上也添了道细小的血痕。 叶羡棋见状,立刻放下手中的药杵,自然地拉过他的手臂查看。“小心些,”他语气带着责备,动作却轻柔,取来清水和药粉为他清理,“这雪原上的冰,比刀子还利。” 谢流光浑不在意地笑笑:“小伤,不碍事。”他任由叶羡棋处理伤口,目光却落在对方低垂的眼睫和专注的神情上,心中莫名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这人身上,有种令人安心的熟悉感,仿佛认识了很久。 叶羡棋为他包扎好,抬起头,正对上谢流光带着探究的目光。他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拍了拍谢流光的肩膀:“好了,下次可别再毛毛躁躁的了。” 他的反应自然无比,那丝异样感瞬间消散,谢流光也只当是自己多心。 是夜,吴适归伤势好转大半,决定次日清晨便动身。 叶羡棋听闻,并未劝阻,只是默默为他们准备了更多的药粉和易于携带的干粮饼子。他将一张绘制在粗糙兽皮上的简易地图塞给吴适归,上面标注了几个重要的地形参照和可能遇到危险的区域。 “按这上面走,能避开几处要命的流雪区和冰裂缝。”叶羡棋指着地图上一条蜿蜒的路线,“走到这个叫‘望鹿崖’的地方,就算到了部族领地的边缘。再往里,我就没去过了,也画不出来。到了那里,能否进去,就看二位的造化和……‘引子’了。” 他的帮助实实在在,毫无保留。 临行前,叶羡棋站在洞口,风雪已停,月光清冷地洒在雪原上。他看着整装待发的两人,尤其是目光沉稳坚毅的吴适归,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 “吴兄,谢兄,前路莫测,人心似雪,看似纯净,底下可能藏着万丈深渊。”他顿了顿,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但无论如何,请务必……相信彼此。”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像一道暖流,又像一句箴言,悄然融入这离别前的清冷空气中。 吴适归深深看了他一眼,将这个貌不惊人的采药人记在了心里。他拱手:“叶兄弟,多谢。保重。” “保重。”叶羡棋笑着挥手,目送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雪色之中。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背影,叶羡棋脸上那开朗的笑容才慢慢收敛。他转身回到洞中,从药篓最底层摸出一面看似普通的铜镜,指尖在其上轻轻一点,镜面如水波般荡漾起来,浮现出模糊的景象——赫然是吴适归与谢流光在雪中前行的身影。 他凝视着镜中,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期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种子已经播下,路也指引了。接下来,就看你们自己了……老朋友。” “可一定要,走到‘海边’啊。” 第6章 第 6 章 按照叶羡棋的地图指引,吴适归与谢流光在风雪中跋涉数日,视野尽头终于出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断崖。崖壁呈暗红色,在雪白中格外醒目,正是“望鹿崖”。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此地的奇异。风雪在此绕行,空气沉静肃穆。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了去路,指尖触及,泛起水波般的涟漪。 “看来,这就是叶兄弟说的‘门’了。”谢流光尝试推动,屏障却纹丝不动。 吴适归凝神观察,发现屏障的能量流动与怀中黄粱城令信隐隐呼应。他尝试将令信贴近屏障,涟漪剧烈波动起来,但屏障依旧坚固。 “此法或许只能证明来历,却非钥匙。”他沉声道。 正当两人思索时,崖上传来一个清朗平和的声音: “黄粱城的令信……许久未见了。” 两人霍然抬头,只见一位身着月白文士袍的年轻男子立于崖边。他气质温润,眉眼间带着书卷气,却又一种洞察世情的从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站在屏障之内,仿佛那无形的阻碍于他而言并不存在。 此人正是李青临。 他目光扫过吴适归手中的令信,最后落在两人身上,语气温和却带着天然的疏离:“二位手持黄粱信物,却面生得很。不知远道而来,越过千山万雪,所为何事?” 他的出现太过突兀,且对黄粱城似乎颇为熟悉。吴适归心中警惕,将令信收回怀中,拱手道:“阁下是?” “山中闲人,李青临。”他微微一笑,答得避实就虚,“偶居于此,恰逢其会罢了。倒是二位,此行目的,恐怕非同一般。” 吴适归自然不会交底,只模糊应道:“奉城主之命,寻一旧物。” “旧物……”李青临轻声重复,目光似有深意地掠过两人,尤其是下意识挡在吴适归身前半步的谢流光。“能让黄粱城如此兴师动众,派二位前来寻找的‘旧物’,想必不凡。”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无形的压力,“此地乃部族圣地,不迎外客。二位若无确切缘由,只怕……难入此门。” 谢流光眉头微蹙,开口道:“李公子既居于此,想必与部族相熟。我等确有要事,可否行个方便,代为通传?” 李青临看向谢流光,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审视,随即笑了笑:“通传不难。但守护者是否会见你们,取决于你们寻找之物的意义,以及你们自身的……‘资格’。” 他侧身,让开通往崖顶的道路,屏障在他身旁如同水幕般分开一道缺口。 “若心意已决,便随我来。答案,就在崖顶。” 面对李青临“若心意已决,便随我来”的邀请,吴适归与谢流光交换了一个眼神。 “有劳李公子。”吴适归沉声道。 李青临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引路。他步履从容地走向那道无形屏障,并未施展任何法术,只是周身气息与屏障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那水波般的涟漪便自然分开,显露出通往崖上的蜿蜒雪径。 三人默然前行。风雪在此地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约束,不再狂暴,只余细碎的雪沫随风轻旋。越往上走,空气越发沉静,一种源自古老灵脉的威压隐隐笼罩下来。 行至半途,已能望见崖顶的轮廓,李青临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吴适归与谢流光。 “前路不远,二位自行便可。”他语气温和依旧,却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疏离,“崖上自有主人,莫要提及是由我引路。只当……从未在此处见过我。” 他顿了顿,视线在谢流光那因灵压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意有所指地补充道: “望二位……谨守本心,得偿所愿。” 言罢,他不等回应,便微微拱手,随即身形一转,步入旁边一条被积雪覆盖的岔路,几个起落间,那月白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色与嶙峋怪石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吴适归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这位李公子来得蹊跷,去得干脆,其身份与目的成谜,但眼下并非深究之时。 “走吧。”他对谢流光道,语气沉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谢流光点头,压下心中因环境而产生的些微不适,跟了上去。 两人沿着最后的雪径,终于踏上了望鹿崖顶。 崖顶平坦开阔,仿佛被神灵之手抹平。中央是一座古朴的巨石祭坛,岁月的痕迹深刻其上。而祭坛之旁,一道墨色身影静立如渊。 广袖在微风中轻扬,露出一张绝世容颜,最慑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琉璃般的色彩,冰冷、剔透,仿佛映照着万古不变的雪原与天空。 守护者玄。 他的目光淡漠地扫过刚刚踏上崖顶的两位不速之客,在吴适归身上一掠而过,最终,牢牢定格在谢流光身上。 那原本古井无波的琉璃眸子里,骤然泛起清晰的涟漪,一种混合着极致诧异、深沉探究,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情绪,在他眼底一闪而逝。 “外来者,”玄的声音空灵响起,如同冰雪碰撞,带着亘古的寒意,直接穿透了风雪的细微声响,“你们身上,沾染着黄粱城的气息……” 他的视线如同无形的锁链,缠绕住谢流光。 “……而你,灵魂之中,为何会有不该存在的‘回响’?” 第7章 第 7 章 守护者玄的问题,在崖顶清冷的空气中缓缓沉淀。 “回响?”谢流光眉峰微蹙,眸光清亮而锐利,带着纯粹的探究。他身姿挺拔如松,在这灵压笼罩的崖顶不见半分弱势。 吴适归向前半步,与谢流光并肩而立:“尊驾所言,我等不明。此来只为寻物,平息一方隐忧。” 玄的琉璃眸淡漠地从两人身上扫过。他广袖微拂,祭坛符文流转,清冷光辉如水银泻地,将二人笼罩。这光不带压迫,却仿佛能映照灵魂本质。 吴适归感到怀中令信微颤,自身对谢流光那份超出任务范畴的在意,在此刻无所遁形。而谢流光则感觉那光芒如冰泉洗练周身,不仅未让他不适,反而激发出一种潜藏的、遇强则强的凛然气魄,他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面对挑战时的兴味。 十息过后,光芒散去。 “执念可见,锋锐难掩。”玄的声音依旧空灵平淡,听不出情绪,“然承露盘关乎此地命脉,非轻易可动。” 他未再看二人,只留下决断: “离去。” 墨色身影转向祭坛深处,疏离之意显而易见。 就在吴适归心念急转,思量对策时,一个温和却不容忽视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既然守护者说了今日不便,二位不如先在谷中住下。” 李青临自一旁缓步走出,径直来到三人之间。他先是对吴适归和谢流光微微颔首,随即极其自然地看向玄的背影,语气里带着一种无需言明的熟稔: “外围那处空着的木屋,我带他们过去暂住,可好?” 玄并未回头,沉默在四人间蔓延。这沉默并非拒绝,更像是一种默许。 李青临仿佛早已料到,转身对吴适归二人道:“走吧,谷中风雪小些。”他引路前行,在经过玄身侧时,脚步未有停顿,只是用仅有彼此能感知的音量,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句: “……老脾气了。” 这句低语,带着纵容,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羁绊。 下山路上,李青临解释道:“他不轻易信人,尤其事关承露盘。并非刻意刁难,只是职责所在。”这番话,是基于长久了解的坦然陈述。 谢流光敏锐地捕捉到那份熟稔,问道:“李公子与守护者相识已久?” 李青临目光掠过远处覆雪的森林,唇角泛起一抹浅淡而真实的弧度:“嗯,旧识。”他不再多言,将二人安置在谷地边缘一处木屋,“此事急不得,且安心住下。转机,或许就在近日。” 安顿好二人,李青临便朝着部族深处的方向走去,那里,是守护者玄通常所在之处。 吴适归与谢流光站在木屋前,一个沉稳如山,一个锐气内敛。获取承露盘之路虽遇阻,却更激起了二人的决心。而李青临与玄之间那不言自明的默契,也成为了这雪谷之中,另一个值得探寻的谜题。 李青临安排的木屋虽简陋,却干净坚固,足以抵御风雪。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榻,一桌两椅,泥炉上架着的铜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驱散着寒意。 “这位李公子,倒是心细。”谢流光拨弄了一下炉火,橘色的光映在他脸上,平添几分暖意。他姿态放松,并无寄人篱下的局促,反像是在自家驿站般自在。 吴适归站在窗边,目光穿过糊窗的薄绢,望向谷地深处那片被暮色笼罩的、更为密集的建筑群落,那里是九色鹿部族的真正核心。“他与那位守护者,关系匪浅。”他声音沉稳,道出观察所得。 谢流光挑眉,拿起李青临留下的、据说是部族自酿的奶酒抿了一口:“看出来了。那守护者冷得像块万年玄冰,李公子一句话,却能让他默许我们留下。”他眼中闪过兴味,“这可不只是‘旧识’那么简单。” 就在此时,一阵极轻微的、若有似无的笛音,顺着风雪缝隙,幽幽传入木屋。那笛音清越孤寂,旋律古老,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怅惘与思念,与这雪谷的夜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两人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侧耳倾听。 笛音传来的方向,正是那片核心区域。 与此同时,部族圣地,望鹿崖下的一处温泉畔。 玄静立于一块覆雪的青石上,墨色长发未束,随风微扬。他手中握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短笛,刚才那孤寂的旋律正是出自他手。琉璃色的眼眸望着虚空中某一点,比平日更添几分空茫。 轻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李青临解下了官袍,只着一身素青常服,如同归家般自然地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同一片被雪光映亮的夜空。 “他们安顿好了?”玄没有回头,笛音已歇,声音比笛声更冷几分。 “嗯。”李青临应道,目光落在玄被月光勾勒出清冷弧度的侧脸上,“只是暂住,不会打扰部族清净。” 玄沉默片刻,忽然道:“那个叫谢流光的,魂光不稳,似有残缺,与外界灵脉隐隐相斥。”他陈述着客观事实,如同评估一件器物,“你不该让他们留下,平添变数。” 李青临闻言,却微微笑了,转头看他,眼神在月色下格外温和:“你既看出了他的异常,不也默许了他们留下?”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许,“况且,你我当年,不也是他人眼中的‘变数’么?” 玄持笛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没有反驳,只是周身气息似乎更冷了些。 李青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朝廷那边,近来有些异动,似乎也对承露盘起了心思。我此次回来,亦是为此。” “觊觎者,杀。”玄的回答简洁冰冷,带着守护者不容置疑的决绝。 李青临轻轻摇头:“杀伐并非唯一手段。我来处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沉稳,那是久居官场、执掌权柄后自然养成的气度。“只是,承露盘……或许真的需要现世了。灵脉异动愈发频繁,单凭部族之力,恐难长久维系。” 玄终于侧过头,琉璃色的眼眸在月光下直视李青临:“你知道动用它的代价。” “我知道。”李青临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让,“所以,我们需要找到更好的方法,或者……值得托付的人。”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瞟向了吴适归和谢流光所在木屋的方向。 夜色渐深,温泉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两人并肩的身影。他们不再交谈,只是静静地立于雪中,一如过去无数个日夜。 木屋这边,笛音早已停止。 谢流光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看来今晚是没戏了。先养精蓄锐,明日再探。” 吴适归点了点头,吹熄了桌角的油灯。 屋内陷入黑暗,唯有炉火的微光跳跃。两人各自躺下,听着窗外风雪声,心中却都清楚,这短暂的安宁之下,暗流已然涌动。李青临与玄的关系,朝廷的动向,承露盘的秘密,以及他们自身那扑朔迷离的“回响”与“因果”,都预示着这场雪谷之行,绝不会平静。 第8章 第 8 章 接下来的两日,雪谷内的生活仿佛真的平静下来。 吴适归与谢流光安分地待在木屋附近,并未贸然探寻部族核心,也未再试图登上望鹿崖。谢流光很快与几位负责外围巡守的部族青年熟络起来,他天生的爽朗和恰到好处的分寸感,让他即便作为“外人”,也并未引起太多反感。他甚至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一些关于守护者玄的零碎信息——强大、古老、沉默,守护部族已不知多少岁月。 吴适归则更多时间在观察。他注意到,每日清晨和黄昏,李青临都会准时前往望鹿崖,有时停留片刻便回,有时则会待上小半个时辰。他每次归来,神色都一如既往的温润平和,但吴适归却能敏锐地察觉到,那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化开的凝重。 第二日傍晚,李青临主动来到了木屋。 他带来了一些新鲜的肉食和果蔬,自然地放在桌上,如同探望老友。 “谷中饮食粗简,怕二位不习惯,添些菜码。”他笑着说道,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吴适归身上,“吴兄,这两日可还住得惯?若有短缺,但说无妨。” “一切皆好,有劳李兄费心。”吴适归拱手,语气诚恳。他顿了顿,终是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疑问,“李兄每日往来崖上,可是在为承露盘之事周旋?” 李青临闻言,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拎起炉上烧开的水,娴熟地烫洗着茶杯,动作行云流水。他斟了三杯热茶,氤氲的蒸汽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 “玄的意志,非外力可轻易动摇。”他将茶杯推到二人面前,声音平和,“承露盘于他,重于性命。不过……”他话锋微转,抬眸看向二人,眼神变得有些深邃,“他虽未松口,但对你们,尤其是谢兄,似乎……并非全无探究之意。” 谢流光正拿起茶杯,闻言动作一顿,挑眉看向李青临:“探究我?” “或许是你身上那特殊的‘回响’引起了他的兴趣。”李青临抿了口茶,语气随意,却带着分量,“玄存活漫长岁月,见识广博。他若愿深究,或许能解开你身上的一些谜团,这未必不是你们此行的另一重机缘。” 他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仿佛不经意般提起另一件事: “另外,我收到京城传来的消息。陛下对北境雪原的‘祥瑞’之事,关切更甚以往。或许不久后,会有钦差前来‘抚慰’部族。”他话语中的“抚慰”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 吴适归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皇权的介入,会让本就复杂的局面更加扑朔迷离。 李青临看着二人,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所以,时间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紧迫。在更大的风波到来之前,我们需得找到解决之道。” 他没有明说“我们”具体指谁,也没有给出具体的计划,但话语中的暗示已然明确——他站在他们这边,并且,需要他们的力量来共同应对可能到来的变局。 又坐了片刻,闲谈几句风土人情,李青临便起身告辞,再次走向了那片被暮色笼罩的核心区域。 送走李青临,谢流光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望着谷地深处,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这位李大人,说话做事,真是滴水不漏。看似什么都说了,细一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承诺。” 吴适归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沉声道:“但他表明了立场。这就够了。” 夜色中,望鹿崖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愈发神秘而遥远。 平静的日常在第三日清晨被打破。 吴适归与谢流光正在屋外活动筋骨,切磋些拳脚功夫,便见李青临沿着小径快步而来。他依旧身着月白常服,但眉头微蹙,手中紧握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步履间少了往日的从容,多了几分沉凝。 “李兄,何事匆忙?”吴适归收势,率先开口。 李青临在二人面前站定,直接将那卷绢帛递了过去,苦笑道:“京中八百里加急,陛下的旨意。” 谢流光凑过来,与吴适归一同看去。绢帛上的字迹朱红刺眼: “青临卿家:朕知你与雪原部族素有往来。皇后凤体虽现已安,然九色祥瑞,朕心向往之。着尔即行筹措,待朕巡边之时,当亲临雪原,一睹灵鹿仙姿,并验看承露古盘。此事关乎国运,务必妥善安排,不得有失。钦此。” 旨意写得冠冕堂皇,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压力却毫不掩饰。皇帝不仅要来看,还要看承露盘!并且将这份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直接压在了李青临的肩上。 “陛下要亲临?”吴适归目光一凝。这比派什么钦差来都要棘手百倍。皇帝亲至,意味着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巡边只是个借口。”李青临揉了揉眉心,脸上难掩疲惫,“陛下对长生、对祥瑞的执念,近年来愈发深重。皇后病愈后,他更是深信九色鹿与承露盘有延年益寿、巩固国运之能。此番,怕是志在必得。” 他看向二人,语气沉重:“玄的性子,你们也见识过了。让他拿出部族圣物供陛下‘验看’,无异于与虎谋皮。届时若起冲突……”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后果不言而喻。 谢流光抱臂靠在门框上,语气带着一丝冷嘲:“这位皇帝陛下,倒是会给人出难题。他金口一开,下面的人就得跑断腿,还得冒着掉脑袋的风险。” “李兄将此旨意告知我等,是为何意?”吴适归问得更直接。李青临完全可以隐瞒这份压力,独自应对。 李青临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一来,此事已无法隐瞒,陛下亲临,局势必将大变,我们需要共同应对。二来……”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时间更加紧迫了。必须在陛下抵达之前,找到承露盘,并且……找到一个能说服陛下、也说服玄的两全之法。” 他的目光在吴适归和谢流光之间徘徊,意有所指:“或许,你们的存在,以及你们寻找承露盘的目的,会成为破局的关键。” 正说着,一名部族青年匆匆跑来,对着李青临恭敬行礼后,低声道:“李大人,守护者请您过去一趟,似乎……感应到了灵脉有些异常波动。” 李青临面色一肃,对吴谢二人道:“我先去一趟。陛下旨意之事,暂且不要外传,以免引起部族恐慌。”他匆匆交代一句,便跟着那青年快步离去,方向直指望鹿崖。 吴适归与谢流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再看向手中那卷沉甸甸的圣旨。 皇帝的压力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不仅压在李青临身上,也间接压在了他们寻找承露盘的道路上。前有守护者的冷漠拒绝,后有皇权的步步紧逼。 他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第9章 第 9 章 李青临随那部族青年匆匆赶往望鹿崖,心中已预感到玄此番召唤,多半与皇帝旨意带来的无形压力,以及灵脉的异常波动有关。当他踏足崖顶时,发现玄并未如往常般立于祭坛旁,而是站在崖边,眺望着东南方向,那是帝都所在的方向。暮色为他墨色的身影镀上一层暗金的轮廓,孤高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平日的绝对冰冷。 “皇帝,要来了。”玄没有回头,声音顺着山风传来,是陈述,而非疑问。他显然通过某种方式感知到了那份圣旨带来的“重量”与“因果”的扰动。 李青临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没有否认:“旨意已下,难以挽回。他要看的,不仅是九色鹿,更是承露盘。” 玄的琉璃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讥诮,如同冰湖裂开微隙:“凡人帝王,总是觊觎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妄图以此永固权柄,何其愚妄。” “他有他的执念。”李青临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不仅是为眼前困局,或许也因这数年来见证过的、类似的人心轮回。“但此番不同以往,他亲临此地,若不得所欲,恐生事端。部族虽强,终难与一国之力长久相抗。” 玄沉默了片刻,山风卷起他未束的墨发。他忽然转开话题,问道:“那两人,如何?” 李青临知他问的是吴适归与谢流光,略一沉吟,客观答道:“吴适归沉稳坚毅,目标明确,心有牵挂却不忘责任。谢流光……魂光特异,心性质朴锐利,看似随性,实则意志不输于人。他二人,非池中之物。” “魂光特异,心性质朴……”玄重复着这两个词,琉璃眸中光芒微闪,似在权衡什么。灵脉近来的异常波动,隐隐与那叫谢流光的青年有所牵连,这让他无法再完全忽视这“变数”的存在。皇帝的威胁迫在眉睫,或许……真到了需要借助“变数”的时候。 “承露盘可定灵脉,亦可照见本源。”玄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做出了某种决定,“让他们明日清晨,再来崖顶。” 李青临心中一动,看向玄:“你愿让他们接触承露盘?” “非是给予,而是试炼。”玄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而专注,“若他们连承露盘逸散的力量都无法承受,窥不见一丝真意,便不配知晓更多,亦无力改变什么。皇帝之事,部族自会应对。” 这已是极大的让步。玄愿意给吴适归和谢流光一个机会,一个通过考验来证明自身价值、从而可能介入此局的机会。 “我明白了。”李青临点头,“我会告知他们。” 玄不再言语,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愈发模糊,仿佛与山崖融为一体。 李青临回到木屋时,吴适归与谢流光仍在等候。他将玄的决定告知二人。 “明日清晨,再上望鹿崖?”谢流光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 吴适归则捕捉到了李青临话语中的关键:“试炼?承受承露盘逸散的力量?” 李青临神色郑重地点头:“承露盘汇聚天地灵机,其力浩瀚,即便只是边缘气息,亦非寻常人能承受。心志不坚、灵台不稳者,轻则心神受创,重则……有性命之危。玄此举,既是在给你们机会,亦是在验证你们是否有资格卷入后续更复杂的事态中。” 他看向二人,语气带着提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今夜务必静心凝神,将状态调整至最佳。明日之试,关乎的不仅是承露盘,更关乎你们能否在这雪原、在皇帝与部族的博弈中,赢得一线主动权。” 夜色笼罩雪谷,木屋内的灯火亮着。吴适归与谢流光相对而坐,皆在闭目调息。明日之行,吉凶未卜,但无论如何,这将是他们真正触及核心秘密的第一步。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雪谷还笼罩在一片深蓝的静谧中。吴适归与谢流光已调整至最佳状态,随李青临再次登上望鹿崖。 崖顶,玄已静立祭坛之旁,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冷模样。他并未多言,见二人到来,只是抬手,指尖凝聚起一点璀璨的灵光,凌空点向祭坛中央。 “嗡——” 祭坛发出低沉的轰鸣,那些古老的符文仿佛活了过来,流淌出比昨日更盛的光芒。光芒并未直接攻击,而是在祭坛上方汇聚、扭曲,最终化作三具身着古朴铠甲、由纯粹灵光构成的高大人形!它们手持光刃,眼窝处跳动着冰冷的火焰,散发出惊人的压迫感。 “此乃承露盘逸散灵机所化的‘护阵灵将’。”玄的声音空灵响起,不带丝毫情绪,“击溃它们,或在其攻击下支撑一炷香,便可接触下一阶段。退,或重伤,即告失败。” 话音未落,三具灵将已然发动攻击!它们动作迅如闪电,光刃撕裂空气,带着刺骨的寒意与磅礴的力量,分袭吴适归与谢流光。 “来得好!”谢流光眼中非但无惧,反而燃起灼热的战意。他长笑一声,身形如鬼魅般飘忽侧移,避开正面劈砍的同时,腰间弯刀已然出鞘,刀光如匹练,精准地斩向左侧灵将的手腕,试图卸其兵刃。他的招式狠辣刁钻,完全是千锤百炼的杀人技,与这灵光构成的对手交锋,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吴适归则更为沉稳。他长剑在手,剑势如渊渟岳峙,并不急于抢攻,而是以精妙绝伦的剑法格挡、卸力,将另外两具灵将的大部分攻击引向自身,为谢流光创造进攻空间。他的剑光绵密,守得滴水不漏,每一次碰撞都激荡起强烈的灵力波纹。 两人虽未经过专门合练,但此刻却展现出惊人的默契。谢流光主攻,刀法凌厉,身法灵动,往往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发起致命一击;吴适归主守,剑势恢弘,总能在关键时刻为谢流光挡下致命的偷袭,或以巧力破开灵将的联手之势。 一时间,崖顶上刀光剑影纵横交错,灵将的光刃与兵器的寒芒激烈碰撞,轰鸣声不绝于耳。积雪被逸散的气劲卷起,如同道道白龙盘旋飞舞。 李青临站在战圈之外,面色平静地看着这场激斗。他虽不通高深武艺,但眼力非凡,能看出吴适归根基扎实,剑法已臻化境;而谢流光的战斗方式更是让他眼中异彩连连——那完全是一种摒弃了所有花哨、只为高效杀敌而存在的技艺,充满了野性与力量的美感,绝非常年行走商路之人所能拥有。 玄的琉璃眸中也映照着战况,依旧淡漠,但仔细观察,能发现他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认可。这两人的实力,尤其是那份在战斗中自然流露的、互相信任与配合的羁绊,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期。 一炷香的时间,在激烈的交锋中飞快流逝。 当最后一缕香灰落下时,三具灵将的攻击骤然停止,身形缓缓消散,重新化为点点灵光,回归祭坛。 吴适归与谢流光同时收势,微微喘息,额角见汗,但眼神依旧明亮锐利。他们身上虽添了些许细小伤痕,却并无大碍,成功撑过了第一轮试炼。 玄看着二人,首次主动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不再含有驱赶之意: “尚可。休息半个时辰,进行下一试。” 第10章 第 10 章 半个时辰的休整转瞬即逝。崖顶寒风依旧,但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凝重。 玄并未多言,只是再次抬手,指尖灵光更为凝实,轻轻点向祭坛中心。这一次,祭坛的震动更为剧烈,符文流转间,光芒并未凝聚成形,而是如同水银泻地般弥漫开来,迅速笼罩了整个崖顶! 刹那间,吴适归与谢流光只觉得眼前景象骤变!不再是望鹿崖顶,而是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冰狱之中。脚下是滑不留手的万丈玄冰,四周是呼啸着冰刃的风暴,刺骨的寒意仿佛能冻结灵魂,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不断冲击着他们的意识,试图勾起内心深处的恐惧与动摇。 “幻境?”谢流光握紧弯刀,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声音在风暴中有些模糊,却依旧稳定。 “虚实交织,小心。”吴适归沉声应答,长剑横于身前,灵力护住周身,抵抗着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与精神冲击。他能感觉到,这幻境并非完全虚假,其中蕴含着真实的、由承露盘力量演化出的极寒与意志侵蚀。 突然,脚下的冰面裂开无数缝隙,数十只由寒冰凝聚而成的、形态狰狞的冰魅尖啸着扑出!它们没有实体,攻击却直指神魂,利爪挥动间带着冻结思维的可怖寒意。 “我来!”谢流光一声低喝,不退反进。他周身气血奔涌,竟似燃起一层无形的烈焰,将那迫近的寒意稍稍驱散。弯刀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道撕裂风雪的光弧,刀势比之前更加狂放霸道,每一击都精准地斩在冰魅最核心的灵机节点上,刀过之处,冰魅纷纷溃散成漫天冰晶。他的战斗本能在这种极端环境下被彻底激发,动作更快,更狠,更有效! 吴适归则守在他侧翼,剑光如绵绵密密的网,将那些试图从侧面、背后偷袭的冰魅尽数拦下。他的剑法中正平和,带着一种稳固人心的力量,不仅防御着物理层面的攻击,更在一定程度上抵御着环境对神魂的侵蚀。他注意到谢流光的打法更加搏命,眉头微蹙,传音道:“收敛些,莫要被环境影响了心绪!” 谢流光刀势不停,朗声回应,声音在风雪中带着一股酣畅淋漓:“放心!这点阵仗,还乱不了我的心!”话虽如此,他攻势中的戾气却悄然收敛了半分,更加注重与吴适归的配合。 冰魅仿佛无穷无尽,环境的压迫也越来越强。那无形的意志冲击不断试图放大他们内心的疲惫、疑虑甚至是对彼此的猜忌。某一刻,谢流光脑海中似乎闪过一个模糊的、充满硝烟与离别意味的画面,让他动作微微一滞,一只冰魅的利爪险些划破他的肩头。 “凝神!”吴适归的低喝如同暮鼓晨钟,同时剑光暴涨,替他挡下这一击。吴适归自己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幻境似乎在不断低语,告诉他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让他放弃。但他目光始终沉静,每一次出剑都坚定不移,守护的意志如同磐石。 他看到谢流光偶尔流露出的、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凛冽杀意与那瞬间的恍惚,心中疑虑更深,但此刻绝非探究之时。他只是更加紧密地配合着谢流光的节奏,两人如同共生的双星,在冰狱风暴中相互支撑,砥砺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是永恒。 周围的冰狱景象如同潮水般退去,刺骨的寒意与精神冲击骤然消失。两人依旧站在望鹿崖顶,祭坛的光芒已经收敛,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 但体内激荡未平的灵力、精神上的疲惫感,以及身上新增的、被冰刃划出的细密伤口,都昭示着那场试炼的真实与凶险。 吴适归与谢流光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疲惫,以及那份经过生死考验后、愈发坚实的信任。 玄静静地看着他们,琉璃眸中依旧没有太多情绪,但之前的淡漠似乎消散了些许。他缓缓开口: “能在此境中守住本心,互为依托,未生猜忌,未露怯懦……你二人,确有资格。” 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祭坛的核心之处。 “承露盘,便在坛下秘境之中。” 玄的话音落下,祭坛中央的符文再次亮起,这一次不再是弥漫的光芒,而是向下塌陷,形成一个旋转的、散发着朦胧光晕的入口,寒意与浓郁的灵气从中扑面而来。 无需多言,吴适归与谢流光对视一眼,同时纵身跃入。 穿过入口的瞬间,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冷的水膜,眼前的景象再次变幻。他们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地下冰窟之中,四周是万年不化的幽蓝冰层,冰壁上自然凝结着无数散发微光的晶石,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梦幻。而在冰窟中央,一座完全由寒冰雕琢而成的平台上,悬浮着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古朴的玉盘,通体呈现温润的白色,却由内而外透出清冷的光辉。盘身隐约可见繁复的纹路,但距离尚远,看不真切。更引人注目的是,玉盘周围环绕着如同星沙般流转不息的光点,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磅礴能量。这便是承露盘! 然而,通往承露盘的道路并非坦途。冰窟之中,矗立着数尊比崖顶灵将更加高大、凝实的冰晶守卫。它们身披更加精美的冰甲,手持巨大的冰戟,眼窝中跳动着幽蓝色的灵魂之火,威严而肃杀。在承露盘力量的浸润下,它们显然更具灵性,也更加强大。 几乎在二人落地的瞬间,最近的两尊冰晶守卫便动了!它们迈着沉重的步伐,冰戟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一左一右横扫而来,力量之大,远超之前的灵将。 “我来正面!”吴适归低喝一声,竟不闪不避,长剑灌注灵力,剑身嗡鸣,一式沉稳如山岳的格挡硬生生架住了左侧横扫而来的冰戟!巨大的力量让他手臂微麻,脚下冰面龟裂,但他身形稳如磐石。 与此同时,谢流光的身影已如轻烟般贴着右侧冰晶守卫的戟杆滑入中门,弯刀划出诡异的弧线,直取其持戟的手臂关节!他的速度快得惊人,刀锋过处,冰屑纷飞,那冰晶守卫的手臂竟被斩开一道深深的裂痕,动作顿时一滞。 “好硬的家伙!”谢流光一击即退,不与之力拼,口中犹自评价。 更多的冰晶守卫被惊动,围拢上来。它们的攻击不再是简单的劈砍,而是隐隐带着合击阵法,冰戟挥舞间,寒气交织成网,限制着两人的活动空间,更有道道冰锥凭空凝结,如同箭矢般攒射。 吴适归剑法再变,从之前的沉稳防守转为攻守兼备,剑光如龙,时而如细雨绵绵,化解冰锥攻击;时而如雷霆乍现,直刺守卫要害。他的灵力深厚悠长,剑意精纯,每每能在关键时刻破开合击之势。 谢流光则彻底化身暗夜中的刺客,他的身法越发诡异,在冰戟与冰锥的缝隙间穿梭,弯刀每一次亮起,都精准地落在冰晶守卫的关节、能量核心等薄弱之处。他的战斗方式充满了野性的直觉,往往能预判到守卫的下一步动作,做出最有效的反击。他甚至能借助冰壁反弹,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发起攻击。 两人一正一奇,一稳一险,配合得天衣无缝。吴适归如同砥柱中流,吸引大部分正面压力,为谢流光创造必杀的机会;谢流光则如附骨之疽,以超绝的机动性和狠辣的技巧,不断削弱着守卫的力量。 冰窟内轰鸣不断,冰晶四溅,灵力的碰撞激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战斗激烈无比,两人身上都添了新的伤痕,吴适归的衣袍被冰戟划破,谢流光的手臂也被冰棱擦出血痕,但他们的眼神却越来越亮,战意愈发高昂。 在联手击溃最后一尊挡在通往承露盘路径上的冰晶守卫后,两人微微喘息,站在了那座寒冰平台之下。 承露盘近在咫尺,那温润又清冷的光辉几乎触手可及。盘身上那些繁复的纹路也清晰起来,中间似乎刻着一株奇特的植物,周围环绕着星图般的轨迹,神秘而深邃。 然而,一股更加强大、更加古老的威压,正从承露盘本身缓缓弥漫开来。显然,想要真正触碰它,还需要经过最后的、或许也是最危险的考验。 立于寒冰平台之下,承露盘的全貌清晰呈现。 盘子尺许见方,质地温润如玉却流光内蕴。盘背中央,一株仙草栩栩如生:两片碧叶舒展,托起四瓣紫花,八枚金蕊纤毫毕现,道韵天成。周围周天星图环绕,星辰轨迹玄奥,与仙草气机交融,仿佛凝聚着宇宙洪荒的奥秘。 然而,就在二人靠近的刹那,承露盘清辉暴涨,星沙光点急速旋转化为凝实屏障,更有一股浩瀚古老的威压轰然降临,如天地倾覆,直贯灵台!这压力不仅作用于肉身,更引动心魔,吴适归眼前仿佛闪过谢流光消散的幻影,而谢流光则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剥离之痛。 吴适归闷哼一声,嘴角渗血,但眼神锐利如初。他左手紧握黄粱城令信,以其为媒介感知屏障流转,右手长剑斜指,剑尖微颤,寻找着那冥冥中的一线生机。他低喝:“流光,巽位,三寸七分,全力!” 谢流光没有半分迟疑。他甚至没有去看吴适归所指的方位,全身力量与意志早已提升至巅峰,人与刀几乎化为一体。就在吴适归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动了!弯刀并非蛮横劈砍,而是化作一道极致凝聚、无比精准的寒芒,如同庖丁解牛,循着吴适归指引的那一丝微不可查的能量间隙,直刺而入!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轻微的、如同琉璃破碎的“啵”声。 星沙屏障应声而破,化作漫天流萤消散。 所有的压力骤然消失。冰窟内万籁俱寂,唯有承露盘静静悬浮,清辉温顺,不再带有丝毫攻击性。 吴适归与谢流光同时松了口气,体内气血翻涌,身上皆带了不轻的伤势,但目光依旧沉静锐利。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语,默契自在心中。 吴适归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承露盘取下。盘子入手,一股温和而磅礴的灵力顺着手臂缓缓流入体内,安抚着受伤的经脉,同时也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此物蕴含的、足以动摇一方天地的可怕力量。 就在承露盘离开其悬浮位置的瞬间,整个冰窟,不,是整个望鹿崖乃至更广阔的雪原灵脉,都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波动。这波动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必将向外扩散。 “此物现世,风波将起。”吴适归沉声道,他不仅感受到了力量,更感受到了这份力量即将带来的无尽麻烦。 谢流光擦去唇边血迹,环视这片重归寂静的秘境,嘴角勾起一抹了然而冷冽的弧度:“拿了人家的东西,总得上去给个交代。更何况,这般动静,外面那些鼻子比狗还灵的家伙,想不察觉都难了。” 他所说的“家伙”,彼此心照不宣,正是那对祥瑞念念不忘的皇权势力。 两人不再停留,带着这祸福难料的承露盘,沿着原路退出秘境,重返望鹿崖顶。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那灵脉波动传开的刹那,远在驳银城临时行辕中的李青临,正于案前批阅文书,指尖的朱笔却猛地一顿,一滴朱砂红得刺眼,他蓦然抬头,目光锐利地望向雪原方向。而同一时刻,崖顶之上,一直闭目凝神的守护者玄,也缓缓睁开了那双琉璃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承露盘易主,平衡已被打破。真正的风雨,即将来临。 第11章 第 11 章 吴适归与谢流光带着承露盘走出秘境,重返望鹿崖顶。几乎在承露盘现世的瞬间,一股独特的清灵波动以望鹿崖为中心,如同水纹般扩散开来。 玄静立祭坛旁,琉璃眸扫过承露盘,无喜无悲,只是周身气息与雪原灵脉更深地交融,抚平着神器易主产生的涟漪。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外驳银城的官署内。 李青临正在批阅文书,怀中一枚贴身佩戴的、由玄亲手所赠的雪玉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温热与震动。他动作一顿,立刻放下朱笔,握住那枚雪玉——这是他与玄之间独有的联络信物,亦能让他模糊感知到雪原核心区域的重大灵脉变化。 “成功了……但也麻烦了。”他喃喃自语,脸上并无喜色,反而忧色更重。承露盘出世,意味着吴适归二人成功了,但也意味着最大的麻烦即将到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预感,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亲随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支密封的铜管,低声道:“大人,京城六百里加急!” 李青临接过铜管,验看火漆无误后打开,抽出的正是那卷明黄圣旨。看着上面“引导特使”、“详察灵韵”等字眼,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皇帝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直接!这道旨意,将他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不再犹豫,立刻集中精神,通过怀中那枚温热的雪玉传递心念。这是玄赋予此物的另一项能力,无需文字,可将简单的意念跨越千里,直达对方心中。 望鹿崖上。 玄似有所感,琉璃色的眼眸微动,瞬间明了了李青临传来的紧急信息。他周身气息骤然变冷,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结成冰。 “朝廷特使将至,持圣旨,欲入圣地。”玄的声音冰冷,将信息告知吴适归与谢流光,“李青临受皇命所迫,需‘引导’特使。” 吴适归心下一沉,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谢流光则嗤笑一声:“动作倒快!这是要明抢了?” 玄没有理会谢流光的嘲讽,看向吴适归手中的承露盘:“此物你们既已取得,按约可借用以解黄粱城之危。然,朝廷特使乃至其后皇帝,目标皆在于此。是去是留,尔等自决。” 他的意思很明确:约定依旧有效,你们可以带着盘子走,去办你们的事,但朝廷的麻烦,某种程度上也转移到了你们身上;若留下,则需共同面对。 吴适归与谢流光对视一眼。 此刻若带着承露盘一走了之,虽能暂时避开朝廷锋芒,但将压力完全甩给了九色鹿部族和李青临,非君子所为。况且,皇帝既已察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又能躲到哪里去?黄粱城之危尚未解除,岂能再树强敌? “我们留下。”吴适归沉声道,做出了决定,“此事因我们取盘而起,自当共同应对。况且,我们也……需要时间研究如何安全使用此物化解城主之危。” 谢流光抱臂点头,眼神锐利:“正好会会那特使,看看皇帝派来了什么高手。” 玄闻言,不再多言,只是那冰冷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意味。他转身,面向东南方向,那是特使前来的方向,也是驳银城所在,默然伫立。 李青临在驳银城承受着皇命压力,吴适归与谢流光在雪原手握烫手山芋,玄守护着圣地与部族,而皇帝的使者,正携带着不可违逆的旨意疾驰而来。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 翌日午后,驳银城官署。 李青临正襟危坐,怀中的雪玉传来持续的微弱波动,告知他朝廷特使卫诚的队伍已兵临雪原屏障之外。亲随的通报声在门外响起:“大人,卫特使已至城外!” 李青临整理官袍,沉声道:“开中门,随我出迎。” 城门外,卫诚端坐于骏马之上,紫袍映雪,目光如冰刃般扫过躬身相迎的李青临,省去所有寒暄,直斥核心: “李大人,圣旨已下,天威浩荡。为何那九色鹿部族仍闭门谢客,阻天兵于屏障之外?你这兰台令,莫非阳奉阴违?” “卫大人明鉴,”李青临姿态恭谨,言辞却清晰坚定,“非是下官办事不力,亦非部族有意抗旨。那屏障乃雪原千年灵脉自然生成,如同人体窍穴,牵一发而动全身。强行破除,恐致灵脉溃散,祥瑞之气尽失。下官连日沟通,陈说利害,奈何守护者言,此乃天地自成之规,非人力可强逆。” 他将后果引向皇帝最在意的“祥瑞之气”,此为关键。 “灵脉?规矩?”卫诚冷笑,语气咄咄逼人,“李青临,休要以虚妄之言搪塞本官!陛下要见的是祥瑞,不是听你讲什么天地规矩!我给你一日时间——明日此时,若还不能让陛下得见祥瑞之象,便不仅是你这顶乌纱帽不保……”他声音陡然转寒,“你李家满门,皆可视为欺君!” “欺君”二字,重若雷霆。 李青临背后瞬间被冷汗浸湿,他强行稳住心神,知道已无退路,必须为雪原争取时间。他深吸一口气,道:“卫大人,强破屏障,祥瑞立散,此路不通。然,下官或有一法,可尝试引导祥瑞之气,暂现于屏障之外,以慰圣心。但此法需部族配合,且需下官亲入雪原,居中调度。请大人允我一日时间,入内斡旋。”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策略:以“展示祥瑞”为名,为自己进入雪原、与玄等人共同商议对策,创造一个合理的借口和时间窗口。 卫诚眯起眼睛,审视着李青临,似乎在判断他所言虚实。片刻后,他冷声道:“好,本官就再信你一次。记住,你只有一日。明日此时,若再见不到祥瑞,或你借故拖延……后果,你很清楚。” “下官明白。”李青临躬身。 返回官署,他立刻通过雪玉,将卫诚的最后通牒与自己被迫提出的“展示祥瑞”计划,完整地传递给了玄。 雪原,望鹿崖上。 玄接收到信息,琉璃眸中寒意凝结。他看向吴适归与谢流光。 “一日。李青临需入内,商‘示瑞’之策。”他言简意赅,“皇权,欲观承露盘之力。” 压力,此刻清晰地传递到了每一个人身上。如何在不暴露承露盘的前提下,制造出能瞒天过海的“祥瑞之象”,并确保李青临的安全,成了他们必须解决的难题。 第12章 第 12 章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李青临便已孤身一人,策马离开了驳银城,朝着雪原方向疾驰。寒风裹着雪沫扑打在脸上,刺骨的冷意却不及他心中压力的万分之一。怀中那枚雪玉传来持续而稳定的微光,这是玄给予他通行的许可。 越是靠近雪原核心,空气中的灵压便越是明显。终于,在那道肉眼无法看见、却能被灵魂清晰感知的无形屏障前,他勒住了马。 眼前依旧是白茫茫的雪原,与身后并无不同。但李青临知道,咫尺之遥,便是两个世界。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翻身下马,将坐骑拴在一旁的枯树下,独自步行上前。 当他靠近到一定距离时,屏障显露出痕迹——并非坚壁,而是如同被风吹皱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柔和的、蕴含灵光的涟漪。李青临没有犹豫,一步踏出。 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凉而柔韧的水膜,周身压力骤然一轻,外界呼啸的风声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屏障之内,并非想象中那般温暖如春,风雪依旧,但那风中却蕴含着一种外界没有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清灵之气。他怀中雪玉的光芒也渐渐平息下来。 他没有停留,沿着记忆中熟悉的、被积雪半掩的小径,快步向望鹿崖下的木屋走去。脚步踏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嘎吱”的轻响,在这寂静的雪谷中格外清晰。 木屋的门虚掩着,一缕轻烟从烟囱中袅袅升起。李青临推门而入,屋内炉火正旺,驱散了他一身寒气。 吴适归与谢流光正围坐在炉边,见他进来,同时抬头。吴适归目光沉静,对他微微颔首;谢流光则挑了挑眉,算是打过招呼。而玄,依旧是一身墨袍,静立于窗边,仿佛与窗外雪景融为一体,只在李青临进门的刹那,琉璃色的眼眸淡淡扫了过来。 “情况如何?”吴适归率先开口,言简意赅。 李青临走到炉边,伸出手烤了烤火,驱散指尖的冰凉,这才将在驳银城面见卫诚,承受其以‘欺君’相逼,被迫承诺‘示瑞’,并只争取到一日时间的经过详细道来。 “……卫诚此人,冷酷精明,代表的更是陛下不容置疑的意志。他绝不会满足于远观异象。陛下对承露盘,志在必得。”李青临最终总结道,语气沉重,“我此行前来,便是想与诸位商议,这‘瑞’该如何‘示’,方能既暂缓其兵锋,又不至引火烧身。”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炉火噼啪作响。 谢流光嗤笑一声,打破了寂静:“果然还是直接动手更痛快些。” “不可。”吴适归再次否定,他看向李青临,“李兄冒险前来,并非为听我等逞匹夫之勇。当务之急,是寻一可行之策,化解眼前危局,至少……争取时间。” 李青临点头,目光转向窗边的玄:“守护者,皇权贪婪,步步紧逼。若不‘示瑞’,顷刻便有刀兵之祸;若‘示瑞’不当,无异于引狼入室。敢问,可有良策?” 玄缓缓转过身,琉璃眸中映着跳动的炉火,却依旧冰冷:“皇权欲壑,难填。示之以瑞,如抱薪救火。” 他的话语直接点明了困境。 吴适归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既然如此,我们或可反其道而行之。不仅要‘示瑞’,更要示之以‘危’。”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想法,“我们需营造一个兼具无上祥瑞与致命危险的景象,让皇帝亲眼目睹,此物非凡人可驾驭,强行索取,必遭天谴反噬。令他心生忌惮,从而暂缓强行夺取之举,转为寻求‘稳妥’之法。而这,正是我们需要的喘息之机。” 李青临仔细咀嚼着这番话,眼中渐渐亮起光芒:“此计甚险,但……或可一试!陛下多疑且惜命,若亲眼见到超越认知的危险,必会犹豫。我们便可利用这段时间,另谋他路。” 玄静静地听着,未置可否,但周身冰冷的气息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他看向吴适归:“演化此等异象,需对力量掌控入微,暗藏杀机于祥和之中,不容半分差错。” “我等自当尽力。”吴适归肃然道。 谢流光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点了点头。 “地点,”玄的指尖在空中轻点,冰雪灵气自然汇聚,形成一幅微缩的雪原外围图景,他的手指落在一处靠近屏障的雪丘,“此地为宜。” “好!”李青临精神一振,“我即刻返回安排,引导卫诚至彼处。明日巳时,依计行事!” 商议既定,李青临不敢久留,再次对三人拱手,转身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木屋外的风雪中。 屋内,玄开始闭目凝神,引动祭坛与承露盘的力量,进行着繁琐而精密的准备。吴适归与谢流光也各自盘膝坐下,调整气息,将自身状态提升至巅峰。 炉火依旧跳动,映照着三人沉静而坚定的面容。一场精心策划,旨在威慑皇权、争取时间的“祥瑞”大戏,在寂静的雪原深处,悄然拉开了序幕。 李青临离开雪原,穿过屏障,策马返回驳银城的路上,心情比去时更加沉重。雪原的清灵之气似乎还在肺腑间流转,与即将面对的现实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他反复推敲着吴适归提出的“示危”之策,深知此举无异于刀尖起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回到官署,他并未休息,立刻召来亲信,开始布置。 “传令下去,”李青临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温润从容,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日巳时,本官将陪同卫特使前往雪原外围‘观瑞’。着人即刻前往‘望霞坡’清理场地,搭建简易观礼台,务必要快,但要做得自然,像是临时起意选定那里。” “望霞坡”,正是玄指定的那处靠近屏障的雪丘。李青临需要为明日的“巧合”做好铺垫。 亲信领命而去。李青临独自坐在书房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枚温润的雪玉。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玄那双淡漠的琉璃眸,是雪原深处那与世隔绝的宁静,是那份他小心翼翼维护了许久、却因皇权介入而岌岌可危的平衡。 忠于君?还是护于情?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啮噬着他的内心。他李青临是爰朝的兰台令,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皇命如山,他本该毫不犹豫地执行。然而,玄与九色鹿部族……那里有他无法割舍的牵挂,有超脱于世俗权柄的、更为古老纯粹的承诺。他无法坐视皇权的铁蹄踏碎那片净土。 “并非背叛……”他低声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只是……争取一个更好的结果。一个或许能两全的结果。” 他深知这想法的天真,但在绝境中,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他的计划,是在不公然违抗圣旨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保护雪原,拖延时间,等待变数。这需要精准的算计,更需要莫大的勇气。 傍晚时分,卫诚派人来请李青临过营一叙。 卫诚的临时营帐内,炭火烧得正旺,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卫诚卸下了官袍,只着一身简便的深色常服,正在独自品茗,见李青临进来,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李大人辛苦了,雪原往返。”卫诚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明日‘观瑞’之事,准备得如何了?” 李青临从容落座,接过卫诚推来的热茶,道:“回大人,已初步选定‘望霞坡’作为观测点,正在清理场地。此地视野开阔,正对雪原深处,应是观测祥瑞之气的最佳位置。” “哦?望霞坡……”卫诚慢悠悠地品了口茶,目光锐利地看向李青临,“李大人对此地似乎很是熟悉?” 李青临心中微凛,知道卫诚在试探,面上却不动声色:“下官兼任安抚边民之责,对雪原周边地理,自是做过一番功课。此地地势较高,且名中带‘霞’,或与祥瑞有缘,故斗胆选定。” 卫诚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李大人有心了。希望明日,不要让陛下与本官失望。”他放下茶杯,语气转冷,“陛下已在来此的路上,不日便将抵达。此番‘观瑞’,若结果令陛下满意,李大人便是首功。若不然……你应该知道后果。” 皇帝已经在路上了! 这个消息如同重锤,敲在李青临心上。时间比他预想的更加紧迫。 “下官明白。”李青临垂眸,掩去眼中的波澜,“定当竭尽全力。” 从卫诚营帐出来,夜风一吹,李青临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卫诚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压迫与试探,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他抬头望向雪原方向,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玄他们此刻一定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明日,将是一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演出。而他,必须扮演好那个既是朝廷命官,又是雪原守护者的复杂角色,在皇权与真心之间,走出一条如履薄冰的险路。 第13章 第 13 章 夜色渐深,驳银城官署书房内的灯烛依旧亮着。 李青临临窗而立,望着窗外被风雪笼罩的漆黑天际。怀中雪玉安安静静,再没有传来任何波动,但他知道,此刻的雪原深处定然不平静。玄正在调动灵脉之力,吴适归与谢流光也在为明日的“演出”做着最后的准备。 他摊开宣纸,想要写些什么,笔墨却久久未能落下。最终,他只写下了四个字:“如履薄冰”。墨迹在灯下泛着幽光,恰如他此刻心境。 “大人。”亲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迟疑,“卫特使那边……又派人来问明日具体的行程安排,还特意询问,是否需要派遣军中擅观天象、辨吉凶的术士随行。” 李青临眼神一凝。卫诚果然谨慎多疑,不仅要亲眼见证,还要带专业人士验看真伪。 “回复特使,明日辰时三刻于城西门汇合,轻车简从即可。”李青临声音平稳,“至于术士……便说祥瑞之气纯粹,人多气杂,恐有冲撞,反为不美。若特使不放心,可令其在外围等候。” 他必须尽可能减少变数,确保“示瑞”过程不被干扰。拒绝术士靠近,虽可能引起卫诚更多猜疑,但比起被当场识破风险,这个险值得冒。 亲随领命而去。李青临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感觉,比他处理最复杂的朝政还要耗费心神。 与此同时,雪原望鹿崖。 祭坛周围的光芒比平日更盛,承露盘悬浮在玄的身前,清辉流转,与整个雪原的灵脉产生着深层次的共鸣。玄闭目凝神,墨色长发无风自动,周身散发着古老而浩瀚的气息。他正在以自身为媒介,小心翼翼地引导着承露盘的力量,将其一丝丝注入雪原地脉,向着“望霞坡”方向蜿蜒而去。 吴适归静坐于一旁,双手结印,精纯的灵力如同溪流,源源不断地汇入承露盘,协助玄稳定着那股磅礴却躁动的力量。他脸色微微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并不轻松。 谢流光则守在稍远的位置,他没有像吴适归那样输出灵力,而是屏息凝神,将自身调整到最佳的战斗状态。他的任务是在异象生成瞬间,释放自身那特殊的气息,扰乱天机,掩盖力量源头。他眼神锐利如鹰,身体微微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任何意外。 三人都很清楚,明日的“示瑞”不容有失。这不仅是做给皇帝看的戏,更是关乎雪原安宁、乃至他们自身安危的关键一役。 而在驳银城外,卫诚的营帐内。 烛火下,卫诚正对着一副简陋的雪原地图沉思。手指在“望霞坡”的位置重重敲击了几下。 “李青临……”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他并非完全相信李青临,但皇帝对祥瑞的渴望是实实在在的压力。他吩咐手下心腹:“明日多带几个好手,分散在观礼台四周。盯紧李青临,也注意雪原方向的任何异动。若有不对……听我号令行事。” 风雪呜咽,笼罩着城池与原野。这一夜,注定无人安眠。 李青临在灯下反复推敲着明日的每一个细节,思考着如何应对卫诚可能的发难。 玄、吴适归、谢流光在雪原之巅,与古老的神器进行着危险的共舞。 卫诚在营帐中磨砺着爪牙,准备攫取皇帝的猎物。 不同的心思,不同的立场,都在为明日巳时那一刻,积蓄着力量。平静的雪原之下,暗流汹涌到了极致。 翌日,辰时初刻。 驳银城西门外,寒意凛冽。李青临提前来到城门处,做最后的巡查。他目光扫过清冷的街道,最终落在一个蜷缩在墙角卖炭的老翁身上。破旧毡帽,粗布棉袄,与寻常贫苦老人无异。 就在李青临准备移开视线时,那老翁忽然抬起浑浊的双眼,沙哑地吆喝了一声: “上好的银霜炭,驱寒暖心咯——三文一篓,独此一家!” 声音在清晨的寒风中并不起眼,但那句“三文一篓,独此一家”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李青临心中激起涟漪。他脚步几不可查地一顿。 三文一篓?银霜炭乃是冬日御寒的上品,市价至少十文,这三文的价格低得离谱,更像是某种……暗号。独此一家?这偌大驳银城,卖炭者何止他一人?此言何意? 李青临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前行,眼角的余光却牢牢锁定了那老翁。只见那老翁吆喝完,便慢吞吞地站起身,背起那两筐“三文一篓”的银霜炭,颤巍巍地朝着与望霞坡相反方向的城东走去,一边走,一边用唯有临近几人能听清的声音絮絮叨叨: “老了,不中用了,就剩这点存货,卖完回家……听说北边官道上热闹,贵人车马多,兴许能卖个好价钱……” 北边官道?贵人车马? 李青临心中猛地一凛!皇帝銮驾正是从北边官道而来!这老翁看似无心的话语,接连抛出不合常理的低价、强调“独此一家”、又“恰好”提及北边官道的贵人……这绝不可能全是巧合! 他几乎立刻断定,这老翁绝非寻常卖炭人!其言行,是在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向他示警——皇帝车驾可能比预期更近,且此行“独此一家”,意指目标明确,别无分号,就是冲着雪原祥瑞而来,让他早做准备! 是谁?为何要帮他?李青临脑海中瞬间闪过诸多念头,是朝中故交?是雪原相关的其他势力?还是……他不敢确定,但这突如其来的警示,让他本就紧绷的心弦更是拉满。 就在这时,卫诚的队伍已从城内驶出。卫诚掀开车帘,冷硬的目光扫过:“李大人,可以出发了。” “是,卫大人。”李青临压下心中惊涛,翻身上马,引领队伍向望霞坡行去。 他最后瞥了一眼那老翁消失的街角,空无一人。风雪依旧,但那看似平静的驳银城,在他眼中已布满疑云。这神秘的“炭翁”如同一个幽灵,送来了至关重要的信息,却又身份成谜。 前路,除了要应对卫诚与皇帝的明枪,还需提防这暗处的未知棋手。李青临握紧缰绳,目光更加深沉坚定。无论如何,望霞坡之约,已不容退缩。 第14章 第 14 章 辰时将尽,风雪暂歇,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李青临引着卫诚的队伍,抵达望霞坡。 坡顶已清出场地,搭了遮风棚。卫诚下了马车,在一众精锐护卫的簇拥下登上坡顶。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踱步至坡缘,目光如鹰隼般仔细扫过四周地形、积雪痕迹,乃至远处屏障的灵光波动,其谨慎与审视,更像是在勘查案发现场,而非期待祥瑞的朝臣。 “此地视野尚可。”他最终在主位坐下,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雪原方向。 李青临静立其侧后,心神与怀中雪玉相连,感知着屏障内力量的蓄积。 “李大人,”卫诚的声音不带温度,“巳时将至,莫要徒耗时间。陛下要的是确切的祥瑞,不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他强调的是“陛下要的”,点明自己只是皇命的执行者。 “下官明白。”李青临躬身,“天地异象,非人力可精准操控,然灵机已动,请大人静观。” 卫诚不再言语,只是那审视的目光更加专注,仿佛要从那平静的雪原中看出隐藏的破绽。 时间流逝,巳时正刻将至! 雪原,望鹿崖。玄法印骤变! 望霞坡上。 卫诚及其手下瞳孔一缩! 只见望霞坡前方的天空,霞光骤现,流转间幻化出瑰丽奇景,磅礴而温和的灵机弥漫开来,坡顶枯木竟抽发新芽! “果然有异!”卫诚身后一名护卫低呼,手已按上刀柄,神色警惕而非欣喜。 卫诚本人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他看到的不是长生仙缘,而是确凿的证据——证明此地确有超凡之物存在的证据!这意味著皇帝的判断没错,他卫诚这趟差事的目标是真实存在的!这份功劳,他拿定了! 然而,就在他心念电转,计算着如何回禀、如何筹划下一步夺取事宜时,异变陡生! 霞光核心幽暗扩散,灵机变得狂暴排斥,刺骨寒意与神魂警告接踵而至! “戒备!”卫诚反应极快,厉声喝道,自己已下意识后退半步,周身官威涌动,抵挡着那无形的压迫。他带来的护卫瞬间收缩,结成防御阵型,刀兵半出鞘,如临大敌。 卫诚脸色阴沉下来。他死死盯着那危险与瑰丽并存的异象,脑中飞速盘算: 此物确系非凡,但显然极具危险性,且排外。强行夺取,代价巨大,甚至可能一无所获,反损兵折将。若在此地折戟,如何向陛下交代? 李青临适时上前,声音凝重:“大人,此乃天地灵物自晦自卫之象,看来非凡俗可轻近。下官此前沟通,部族亦言此物桀骜,触碰需承巨大风险。” 卫诚眼神闪烁,心中的贪婪被现实的危险压了下去。他需要的是将祥瑞稳妥地献于陛下,而不是带回一个无法掌控甚至可能反噬的麻烦。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立刻动手的冲动,冷声道: “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李大人,你既与部族相熟,便再多探听清楚,此物究竟有何禁忌,如何方能安全取用。陛下面前,本官自有分说。” 他的态度,从最初的咄咄逼人,转为审慎的观望。李青临知道,“示危”之策,初步奏效了。但卫诚那句“从长计议”和“安全取用”,也明确表明,皇权的觊觎,绝不会因此停止,只是暂时改变了策略。 而更大的压力,随着北边官道可能提前抵达的銮驾,正在逼近。 卫诚的命令下达,坡顶上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并未散去,反而转化为另一种更为粘稠的暗流。护卫们收刀入鞘,但警惕的目光依旧在雪原方向与李青临等人身上逡巡。 “李大人,”卫诚转身,面向李青临,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冷硬,只是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未能立刻得手的愠怒与审慎,“今日所见,本官会如实禀明陛下。祥瑞确系存在,然其性桀骜,强行收取恐非良策。你既与部族有旧,便继续与之周旋,务必探明‘安全’接近乃至取用此物之法。陛下耐心有限,莫要再令朝廷失望。” 他将“安全”二字咬得极重,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李适归的内心,看看他是否有所隐瞒。 “下官遵命。”李青临垂首应道,姿态恭谨,“定当竭尽全力,厘清其中关窍,以报陛下天恩,为卫大人分忧。” 他知道,卫诚这是将皮球又踢回了他脚下,并且加上了期限。所谓的“从长计议”,不过是皇权在评估风险与收益后采取的更狡猾的策略。一旦他们认为找到了“安全”的方法,或者失去了耐心,今日暂缓的兵锋,来日便会以更猛烈的态势降临。 卫诚不再多言,深深看了一眼那已逐渐消散、却余威犹存的异象空域,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在护卫的簇拥下向坡下马车走去。观瑞之行,虎头蛇尾,显然让他心中颇为不快。 待卫诚的队伍消失在视线尽头,李青临才缓缓直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背后官袍已被冷汗浸湿一片。他独自立于空旷的坡顶,寒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清醒。 今日之局,虽暂解燃眉之急,却也将他更深地推向了漩涡中心。卫诚的“期望”,皇帝的“耐心”,如同两道越来越紧的枷锁。而雪原之内,玄他们为了今日“示瑞”,定然消耗巨大。 他下意识地抚向怀中雪玉,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必须尽快将今日结果告知玄,并商议下一步对策。还有那神秘的“炭翁”……其警示言犹在耳,皇帝銮驾提前,意味着留给他们的时间更少了。 他转身,正欲下山,目光却猛地一凝——只见刚才卫诚所立之处,积雪上竟留下了几个深深的脚印,边缘甚至有些许冰凌碎裂的痕迹。那是卫诚在异象突变时,下意识运转功力抵抗所留。其功力之深,心绪波动之大,可见一斑。 李青临眼神沉了沉。卫诚……绝非易与之辈。今日他退去,非是畏怯,而是审时度势后的权宜之计。一旦让他找到机会,或其背后那位帝王失去了耐心…… 他不再停留,快步下山,必须立刻返回官署,通过雪玉联系玄。同时,也要加派人手,密切关注北边官道的动静。 就在李青临离开后不久,望霞坡另一侧的雪堆微微一动,一个穿着白色伪装服、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人影悄无声息地滑下坡,朝着与卫诚队伍截然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原中。 风波暂息,然水下之暗涌,却愈发湍急。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第15章 第 15 章 李青临快马加鞭返回驳银城官署,甫一踏入书房,便屏退左右,立即通过怀中雪玉,将望霞坡上卫诚的反应、以及那“炭翁”关于皇帝銮驾提前的警示,尽数传递给了玄。 信息送出,他不敢有丝毫喘息,立刻铺开舆图,手指在北边官道上迅速划过。若那“炭翁”所言非虚,銮驾行程提前半日,那么最快今日酉时前后,皇帝的先锋仪仗便能抵达驳银城! 时间紧迫得令人窒息。 “来人!”他沉声唤来亲信,语速快而清晰,“即刻加派三队精干人手,往北边官道方向延伸三十里,严密监控一切车马动向,尤其是皇家仪仗。若有消息,不惜马力,立即回报!” “是!”亲信领命,匆匆而去。 李青临独自立于窗前,望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驳银城,这座边陲小城,即将迎来它前所未有的时刻,也即将被卷入一场他竭力避免,却无法阻止的巨大风暴中心。 他回想起卫诚离去时那阴沉而不甘的眼神,知道暂时的退却绝不意味着放弃。皇帝亲临,只会让这份贪婪与势在必得,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雪原,望鹿崖。 玄接收到了李青临传来的全部信息。琉璃色的眼眸中寒意凝结,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冻结了。他看了一眼身旁因灵力消耗过大而正在调息的吴适归与谢流光。 “皇帝,将至。”他言简意赅地告知了二人最新的情况。 吴适归缓缓睁开眼,眼中虽带疲惫,目光却依旧沉稳锐利:“比我们预想的更快。” 谢流光调息完毕,活动了一下手腕,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来得正好,省得我们再去寻他。正好让他亲眼看看,他觊觎的东西,到底有多‘烫手’。” 玄没有理会谢流光话语中的锋芒,他的视线投向东南方向,那是驳银城所在,也是帝王车驾前来的方向。 “灵力耗损,需时恢复。”玄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承露盘之力,不可再轻动。明日之前,封闭谷口,非我准许,任何人不得出入。” 他需要时间让吴适归和谢流光恢复,也需要时间让雪原灵脉从刚才的剧烈波动中平复。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根据皇帝的真正来意,做出最终的判断与应对。 一道比以往更加凝实、带着凛冽杀意的无形屏障,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个九色鹿部族的山谷入口。 与此同时,北边官道上。 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并未如往常般缓慢行进。巨大的、由八匹神骏拉动的銮驾被护卫在队伍最中央,车轮滚滚,碾过积雪的官道,速度远超寻常。 銮驾之内,身着常服却难掩威严的爰朝皇帝,正闭目养神。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脑海中回荡着卫诚通过特殊渠道快马传回的信息—— “祥瑞确凿,异象惊天,然其性桀骜,自带凶险,强行收取恐有不测,臣暂缓兵锋,详探其弱,以待陛下圣裁。” 消息言简意赅,却让皇帝心中那股灼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 确凿的祥瑞!惊天的异象! 哪怕带着凶险,那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世间岂有他不能掌控之物?越是难以征服,越能证明其价值!卫诚的谨慎在他看来,虽是老成持重,却未免失之胆气。 他睁开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与志在必得。 “再快些。”他低沉的声音传出车外。 “是!”车外传来恭敬的应答,队伍的速度再次提升了几分。 帝王之欲,如同出闸的猛虎,已无人可阻。而其目标,直指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雪原。 驳银城内,李青临收到了第一波探马的回报: “禀大人,北方三十里外,发现皇家旗号,队伍行进极快,预计酉时可达!” 风暴之眼,已然降临。 就在玄下令封闭谷口后不久,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那层新布下的、带着凛冽杀意的屏障之外。 来人依旧是一身破旧毡帽与粗布棉袄,背着一个空了的炭筐,正是那日驳银城外的“卖炭翁”。他站在屏障外,并未强行闯入,而是慢悠悠地放下炭筐,从怀中取出一物——一截枯槁如同死木、却隐隐流动着内敛灵光的树枝。 他将树枝轻轻抵在无形的屏障上,屏障顿时荡漾开一圈柔和而稳定的涟漪。老者抬起头,朗声道: “北境故人,受黄粱城主之托,特来拜会雪原守护者。愿以‘建木残枝’,暂稳此方灵脉,解诸位燃眉之急。” 屏障之内,玄的琉璃眸转向谷口,冰冷的脸上带着审视。吴适归与谢流光也来到他身侧。 吴适归眉头紧锁,盯着屏障外那陌生的老者,心中充满疑虑:“此人是谁?黄粱城主何时派了这样一位‘故人’?我为何从未听闻?” 谢流光则抱着手臂,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老者,本能地评估着:“这老家伙……脚步沉而不滞,气息隐而不发,不像普通卖炭的。” 玄沉默片刻,谷口的屏障缓缓分开一道缝隙。 老者微微一笑,踏入了屏障之内。然而,就在他完全进入屏障、脱离外界视线的刹那,异变发生! 只见他伸手在面庞上一拂,那布满风霜褶皱的人皮面具竟如蝉蜕般悄然滑落,露出了一张截然不同的脸——一张约莫二十出头、眉眼干净、透着开朗与坚毅的年轻面容!同时,他原本佝偻的身躯也挺拔起来,虽仍穿着那身破旧棉袄,但整个人的气质已从垂垂老朽,瞬间转变为清俊挺拔、眼神明亮的青年!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吴适归和谢流光都吃了一惊。 吴适归心中剧震——叶羡棋!原来是他! 那个曾在驳银城外险境中出手相助、赠药疗伤的采药人。当时对方通报名姓时他并未深想,只当是江湖异人,此刻两张面孔重重叠合,才惊觉其中关窍。城主竟从那时起就已派人暗中随行?这认知让他脊背微凉,仿佛自己与谢流光一路行来的种种,皆在他人棋局之中。黄粱城的水,远比他认知的更深。 谢流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更深的兴趣:“啧,有点本事。这手变脸的功夫,比江湖把戏高明多了。” 他原本的戒备并未减少,反而因这手精湛的伪装而更加警惕,同时也生出了一丝棋逢对手般的探究欲。 青年——叶羡棋,将手中的人皮面具随意收起,对着玄和吴、谢二人抱拳一礼,笑容爽朗,声音也恢复了清越:“在下叶羡棋,之前情非得已,以伪装行走,还请诸位见谅。” 他随即神色一正,双手托起那截“建木残枝”,对玄说道:“守护者,此乃上古建木崩毁后的一点残留核心,内蕴‘稳固乾坤’的本源法则。城主以其法力温养千年,可完全替代承露盘,长期稳定此地灵脉,使其如常运转,不至因失却承露盘而失衡崩溃。” 他特意强调了 “完全替代” 与 “长期稳定” ,这是与之前方案最关键的不同。 “然,”叶羡棋话锋一转,坦诚道,“此物终究是‘残枝’,其力仅在于‘守成’与‘稳定’,无法如承露盘般汇聚天地灵机、演化万物生机、亦不具备承露盘那等沟通梦与现实界限的无上妙用。它只能保住雪原根基不损,却无法让其更进一步。并且,一旦启用,需与地脉深度融合,恐难再轻易移动。” 此言一出,玄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这建木残枝是一个 “完美的替代品”,但也是一个 “功能单一的基础设施”。它能解决承露盘离位后灵脉崩溃的核心危机,使得吴适归可以带走承露盘而无后顾之忧。但与此同时,它也绝不可能满足皇帝对“祥瑞”、“长生”的贪婪幻想,因为它在“展示神异”这一功能上是缺失的。皇权的冲突核心,依然牢牢锁定在可以被带走的、功能强大的承露盘本身。 这既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又丝毫没有削弱主线矛盾的张力。 玄的琉璃眸凝视着那截建木残枝,感受着其中纯粹而磅礴的稳固之力,又深深看了一眼叶羡棋。片刻后,他缓缓颔首:“可。” 他接过了建木残枝。下一刻,他身影一闪,已出现在祭坛中央。只见他将残枝轻轻置于原本承露盘悬浮的位置,双手结印,引导其力量与雪原地脉相连。 嗡—— 一股浑厚、沉稳、如同大地般可靠的力量波动以祭坛为中心扩散开来,原本因承露盘离位而产生的那一丝微不可查的灵脉涟漪,被迅速抚平。整个雪原的灵脉,在这股力量的支撑下,恢复了之前的平稳运转,甚至更加沉静厚重。 叶羡棋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吴适归感受到周围稳定下来的灵机,心中对城主的深谋远虑感到敬佩,但那份关于“棋子”的隐忧已悄然扎根。而谢流光则挑了挑眉,看向叶羡棋的目光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这家伙倒还真有点用处”的认可。 承露盘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吴适归的行囊中。带走它的最后障碍,已然消除。 叶羡棋看向吴适归,笑容依旧开朗,却意有所指:“吴使者,此间事既了,您肩负城主重托,应是时候动身了。至于那位人间帝王……”他目光转向谷外,“就交给此地的守护者,以及……在下去周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