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刀(探案)》 第1章 第 1 章 “死人了!有人行凶!快报官啊!” 京城青云坊,二楼西侧上房前,沈枝安眼见小厮凄厉呼喝,连滚带爬逃走,她扭头看了眼手中染血的刀刃,又猛然看向自己正脚踩的无头尸。 刀哐当落地,她没忍住扶了把金丝木雕成的门框,寒冷砭骨之感遍及周身。 沈枝安明白,她眼前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路非死即残,断腿折筋。 一条路朝不保夕,大祸难逃。 若选择留在原地,让探狱司发现自己偷窃冒用他人身份文牒,据新律,先杖她六十。打完后,她的嫌疑也不一定就能洗清。 再就是急奔而出,但她大抵会背上杀人潜逃之名,探狱司必定不遗余力搜捕她。凭自己的脚程,无论如何逃不出城门便会被抓住。到那时,更是难辩清白,解释不了。 杏眼水波流转间,沈枝安看清了两条路的尽头—— 殊途同归。只要进了探狱司,死局无疑。 天降横祸,罪名无端加身!听那小厮还在狂吠,纵是沈枝安这种高门贵女,也难忍将偶从市井听来的秽语宣泄于口:“你个天杀的腌臜泼才,你看到这人是我杀的了吗?!他怎么就是我杀的了?!” 她急急跨过尸体将身子伸出阑槛,想喊他回来叫他别去报官,却瞧见一楼厢房及堂厅的众多宾客统统往外惊惧逃出,边跑还边喊“杀人了杀人了”。 沈枝安的手无力垂下,辩解的话突然拥塞在喉间,怎么也吐不出。 那还能怎么办?难不成要歇斯底里振臂高呼自辩清白?“我没有杀人”这五个字那么单薄,又有谁会信她呢? 等等!竟有一人没有离开! 堂厅角落处坐着一人,众人向外逃散时,只有他心无旁骛地做着自己的事。那人嘴里呷着鱼汤,手里却拿着竹简书卷,一目十行边吃嘴里还边嘀咕。 沈枝安的目光越过满桌鲜鱼宴,死死锁在他身侧的箱笼上,呼吸慢顿停,突然间心跳如鼓······ 错不了,那是仵作的行头! 一个念头自她脑中炸起:第三条路——活路!赶在探狱司进门前把这桩命案破了就有活路! 她脚踩靿靴,三步并作两步,如鹘鹰般冲下楼梯,来到仵作身前,一把按住对方欲翻的书卷。 “你是在职仵作吗?我想请你帮我勘验尸体,五十两银子!” 她雌雄莫辨的俊俏脸蛋乍一怼人眼前,仵作愣了愣,将口中的大饼咽了下去,道:“这位仁兄,可以是可以,但是······” “没有但是了,随我来。” 沈枝安一把拿起他的箱笼,示意仵作跟上。仵作见状,将竹简胡乱一卷,用手背擦拭干净嘴角,跟着上了二楼。 “就是这······”沈枝安在离尸体一步远的地方驻足,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到了此刻她才得以看清这具尸体的全貌。 这具尸体高约五尺上下,身体消瘦而扭曲——双足一只五趾勾起朝上,另一只却脚背紧贴地面,加之无头的缘故,甚至分不清是正面朝上还是背面朝上。手臂和手掌也是相似情形,以诡异的角度扭转,就像每一根关节都被打断而唯余皮肉相连而已。 仵作上前翻开裹尸布匹,其上黏黏糊糊沾满了血色和脏污,看不清本身颜色。见缎子下空空荡荡未着寸缕,沈枝安偏了偏视线。 仵作上前勘验尸体,先仔仔细细把骨头肌理器官检查了个遍,惊异道:“死者这是造了什么孽?竟引得人下此狠手,连命根子也不给他留?” 这个身形确实符合男子的身高,沈枝安眉心一蹙:“大人可探出别的东西?” 仵作手上不停,闻言道:“我在家行六,仁兄唤我萧六郎即可,别的东西,还在查。” 沈枝安明白催促无用,但白等在此处除了心慌外也是白耗时间。她深深看了眼尸体,索性打开所居上房之门,迈入其间,细细回想是如何落人彀中的。 沈枝安走到床榻边,衾被凌乱——她因浓烈血腥味惊醒,顾不上叠被,披衣便循味而动。 当时是先在里屋寻了一圈,并无异样,于是她掀了帘往外堂走去。 这间上房窗明几净,彼时晨光正从雕花窗棂照进里堂,她眼睛被日光一晃微眯了眯眼,遽然发现红木桌上那把兀自淌着鲜血的刀。 接下来的一切快得如同梦魇。 她用绢子包着刀柄,推门想找掌柜质问,脚下一绊,竟踩中一具无头尸。与此同时,小厮上楼送膳,与她撞个正着······ 等等!沈枝安的后背汗若濡雨,穿堂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现在想来,怎么会那么正好呢?一连串事件严丝合缝,行云流水得让沈枝安分外心惊。 再说那小厮,虬髯大汉身形,没想到如此胆小。他惊得食盘脱手,汤水四溅,脚下一软从楼梯上滚落,旋即手脚并用地绕过木桌,几乎是爬着撞开重门,嘶喊着冲了出去。 明明他的每个行举都很流畅,但沈枝安总觉得有纰漏的细节,梗在她的心头让她觉得不对劲。 暂且压下心间疑窦,她从桌前离开,继续如早先时候的动向往门外走去。但就在出门时,她隐隐又闻到了一股细微的血腥气。不,不只是血腥气,还有一种来源不明的腥味。她寻味望去,目光落在她的右手侧。 从外进门,左侧便是衣桁,衣桁旁边有一个楠木做的顶梁大柜子,因沈枝安轻装简行带的东西不多,柜子没有用武之地。 衣桁三四件衣裳中有件云水蓝缂丝锦袍,沈枝安用一旁的挑架将其轻轻揪起,这是她打定主意要逃婚以后,贴身婢女桃落拿了江南来的上好绸缎,依着她的身形赶制的男装行头。 京城入秋入得急,她昨日换下这件锦袍,没打算再穿,便晾到了衣桁上。现在抖开一看,水蓝色中染了几处红,不消说也知是血。 沈枝安顾不得平日有多宝贵这件锦袍,把它放到地上,又将染红的部位拼凑在一起,依稀能看出是半个巴掌的血手印! 沈枝安将手虚虚对了上去,发现比自己的手大了有小半圈。一定是昨晚有人进来撂刀子,屋里未点烛火,视野不清,进门后下意识扶上衣桁而沾上的! 她本因证物利于她而心下稍安,思及此指甲狠狠陷入掌心。昨晚有人带着一把刀,悄无声息摸进了她的房,而她竟什么也不知?! “嗯?这个血不太对。”门外传来萧六郎疑惑的声音,沈枝安出于本能,将锦袍放到衣桁最里,用其它衣服稍稍遮掩了下,这才侧身出了门。 她问道:“这血哪里不对?” 萧六郎指着四周的地面,道:“斩断脖颈令身首分离,此乃极刑。但是这里也太过干净,只有这一小滩淤血是人血,其它的······”他指着阑槛上的血迹,“这些都不是人血。” 沈枝安目光转向他手指的那片血渍,肉眼看与人血无异,随即问道:“为何这么说?” 萧六郎心虚地偏开视线,道:“我方才先入为主,以为是你当场剁的人头,所以开始并未发现阑槛上溅去的血迹不对。然我在检查脖颈处断口的时候,发现此人经络严重萎缩,色泽深沉,毫无新鲜断裂之感。此人至少已气绝数日,砍首应是人死之后,方遭此厄。” 沈枝安:“你是想说,这阑槛上的血,是凶手想混淆视听人为泼上的?” 萧六郎道:“正是此意,凶手应当是见过**斩首的。脖颈被利落斩断后,心却并未停止搏动,强劲的力道会迫使血泵入经脉,然而经脉已断,血便会从断口喷射而出,泼洒在尸体附近。也就是我们现在看的这样。” 似是有所悟,沈枝安道:“所以他是刻意将此营造成**斩首的。但凶手不知道经络造不得假,或者说凶手也并不知道能从经络看出这些。” “正是此意,仁兄聪慧。现场能人为改变,但尸体不会说谎。其实不只经络,很多迹象皆表明此人故去已久。” “那凶手为何要刻意弄成**斩首的模样呢?如果是为了陷害我,我只要手里拿刀出现在这里,他就已经陷害成功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萧六郎微微摇头,道:“我们仵作只讲死人之事,仁兄是否有杀人,是否遭人陷害,这个我们仵作说了不算。” 他说完,又去仔细观察死者脖颈处的伤口,偏头思考着什么。 此言甚是冷漠,沈枝安心中突感怪异。场面默了片刻,她冷不丁诘问道:“方才忘了问你,你是哪里的仵作?勘验尸体所说的话是否有效用?等探狱司来了不会不认你说的吧?他们会以毁坏现场为由抓起你我吗?” 萧六郎闻言,缓缓仰头冲她灿然一笑,明明已是初秋花败之时,他这笑却似能令百花重开。沈枝安的心在焦乱如焚中醒明了片刻,看清了这张和她不分伯仲的美貌面孔。 “仁兄不必担心,我就是探狱司的,方才我已唤人直去府内报案。” “他们,马上就到。” 第2章 第 2 章 沈枝安膝窝一软,却在触及对方促狭笑意时猛地站稳。她弯腰拾起地上的刀,双手紧握刀柄,直指萧六郎,怒惧交织道: “探狱司仵作?我只知探狱司掌管京城谳狱,审讯定罪、督捕盗贼、查办脏贿为其职责所在,何时需要过仵作验尸?! 说!你究竟是哪一环的同谋?若不从实招来,横竖都是死局,我不介意拉你垫背!” 萧六郎见她动真格,脸上戏谑一扫而空,连连摆手:“仁兄且慢!刀剑无眼!” “在下确为仵作,此来是为参加探狱司的首届仵作擢选。朝廷新规,大案需凭仵作验状定谳,探狱司嫌用衙门仵作不便,特招揽仵作入司。” 他打开箱笼,取出张文契,“我说他们快到了,是因我等被安排落宿于此,考官与差役马上便会来此带领我等入司考核。” 沈枝安拿过文契,仔细查验。目光扫过京畿衙门大印,她心下飞速盘算:印信不似作假,且若他真是同谋,此刻大可呼救或将我拿下,何必多费口舌?眼下探狱司将至,与其多个敌人,不如赌一把,多个帮手。 萧六郎:“答应仁兄帮忙勘验,一是探狱司要求古怪,不仅要求通晓验尸,更需要临场断案的急智。旁人都跑了,我这不正好提前占个脸。二来嘛······”他欲言又止:“因为我方入京城,日后难免需要上下打点。” 其中之意无需多表,沈枝安神色稍霁,将刀哐当一声掷回地上,冷声道:“姑且信你。若你能助我脱困,钱物不是问题。” 时间紧迫,掌握脱罪证据最重要,沈枝安利落将话题翻篇:“还看出什么?” “这布的料子触感挺好的,此人家中应该有不少钱。” 这显然不是沈枝安想听的话,“萧公子真是不忘初心。”说完她还是蹲下了身,与萧六郎一起观察起尸体。 萧六郎倒心生惊异,面对死人少有人能胆子那么大。沈枝安错开目光,心道:这小仵作得亏是没生在她家,否则什么溺死的中毒死的受杖死的,他要去勘验非得大开眼界。也就她这嫡小姐,身份尊贵且不主动与人交恶,这才得以“在自己家中免于一死”。 眼前区区一具尸体,何惧之有? 她的手指抚过料子,感受到明显的沙粒粗糙感,但再往旁边一模,又能感受到丝绸特有的细腻顺滑感,她断定道:“这是蹙金锦啊。” “那是什么料子?” “不是料子,蹙金锦是种工艺,指的是绣娘们捻来金丝绘制成图案的技法。你往边上挪一挪,我仔细看看。” 萧六郎乖乖让位,沈枝安鸠占鹊巢,她仔细观察这件珍品,眼尖地看到一片黑色污渍,手方指去,萧六郎便颇有眼力见,将那截布从尸体身下扯了出来。 只见他解腕尖刀轻动,从上面裁了没有血渍但能看清黑色污渍的一截。沈枝安接过薄皮手套带上,才接过布来,指尖摩梭后也沾上了黑色,再看萧六郎的指尖亦染上了黑——原来是一片灰。 “颜色那么深,应该是生石灰和草灰,可能还有木炭?” 萧六郎也看到了,道:“他们莫不是撬棺鞭尸的吧?” “那这样尸体经络萎缩也能讲通了。”沈枝安心领神会:“这些都是用来给尸体吸收水分的,死者必然停灵了一段时日。” 萧六郎:“我凭经络萎缩,能判断他大约故去有两旬,但我几乎闻不到尸臭,难不成是因为这些灰的原因?” “你们仵作,虽常与尸体打交道,但大概很少接触自然临终的尸体,不知道人死后殓殡葬繁杂礼节也是正常。没有尸臭不是因为这些灰,是因为香料。” 萧六郎静默片刻,说道:“仵作是贱役,身边人也是死后用草席卷起,烧了便没了。” 现在轮到沈枝安讶异了,她位于高位已久,从未想到底层人死后竟是这么处理的。 她微微偏头,道:“抱歉,是我说错话了。”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萧六郎勉强笑了笑,“仁兄是闻出什么了吗?如今香寇猖獗,说不定此人身份就是香寇。” 沈枝安内疚下对他的态度缓和了很多,听到这话更是将布递到他手中,“你闻闻,此人身上香味繁杂,怕真是香寇!” 如果真是这样,就算最后洗清不了嫌疑,念在死者身份是朝廷严令打击的盗卖香料的香寇,她可能不仅不会被判罪,反而有可能得到嘉赏。 萧六郎努着鼻子又嗅又闻,片刻后摇头:“我闻不出,最多只能闻到有一点香气。” “怎么会呢,你再好好闻闻,这香气很重啊。”沈枝安着急道:“香味醇厚悠长的是沉香,带奶香木质调的明香是旃檀,此外还有龙脑、麝香、沉檀······”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语调越慢,“这配比……” 她突然泄气,悲极反笑:“此人并非香寇,怕是个高僧。” 萧六郎闻言,拈着布片的手顿在半空。二人视线一触即分,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沉重。 本朝律例,杀僧者,以命偿命。 萧六郎皱眉道:“也不一定,我听仁兄所说,不管是那什么锦,还是这些香料,都是贵物。但京城权贵众多,能用得起的家族不少。” “有钱是能用得起,但是这些香料是按照仪轨搭配的,死者必是僧侣,而死后得以用此些名贵香种供养的,最可能是某个大寺的高僧。” 罪上加罪,沈枝安心中忐忑,即使知道萧六郎日后很可能是立场敌对之人,但面临绝境时,还是下意识将求救意味的视线投注在他身上。 但对方一拍掌心,笑意盈盈道:“这是好事啊!正因如此,砍头才说得通了。高僧无发,而且还有戒疤,砍头是为了掩藏他的身份。或许找到他的头,一切都还有转机。” 从你我之分变成我们,这一点小改变也令沈枝安宽心许多,她强迫自己沉下心,细细思索。 对,高僧尸体失踪,寺庙必会报案,探狱司定然有记录。只要找到头,证明此人就是丢失高僧。那案发在前,她入京在后,嫌疑自然能洗清。 她昨日方才入京,通关过所上有记录——万寿二十三年戌月十三日,过京城,堪过。 等等······ 是有时间没错,但也详实记录了持有人身份——钰州昭令沈氏之子,名沈枝野,万寿六年岁始九日生人,年壹拾柒,往京城求学,审验良人身无误。 天无绝人之路,那为何她路路通绝境?!沈枝野,沈枝安,一对双生子,一字之差,性别身份境遇天壤之别。 这又回到了第一条死路:被发现冒用他人身份文契,杖六十。钰州和京城的守捉官容易收买,但探狱司可没那么好糊弄。 她深深吸了口气,将所有杂念压回心底,对萧六郎道:“头也没那么好找。当务之急,是找到真凶,一劳永逸。” “嗯,仁兄说的有道理。”萧六郎从善如流地接话,随即目光落回尸体:“我还有一事不明白,此人脖颈处的伤口有些古怪。” “创口边缘平整光滑,类似削鱼片之效,部分地方呈粉红翻卷状。”他拾起身侧的刀,“这把刀不够利,造成不了这样的伤口。” “他们既然人为造假现场,凶器自然不会落在这里。”沈枝安敏锐捕捉到其中一个词,“你是说,削鱼片?这是何意?” “听仁兄口音不似京城音,外来客不通晓京城事也正常。如今正是鲈鱼肥美时,京城时兴吃法便是将其片片削下,在滚水或滚油中汆熟或炸熟,听说味道极好。” 他说着说着疑似咽了咽口水,沈枝安却蓦地捂住嘴,直面尸体也没有不适的她转过身,伏在阑槛上着实干呕了好一阵。 萧六郎手忙脚乱摘下薄皮手套,打开箱笼取出个丸状物递到沈枝安手中,“苏合香丸,含服口中,能驱除恶气。” “没事,我没事。”沈枝安将其方入口中,含糊道了声谢,又说:“我知道了,真凶就在青云坊,不,就是青云坊之人。” “我屋内有件锦袍,上面除血腥味外,还有一股怪味。钰州不常能见到鱼虾海贝,所以我才没闻出来。听你说完我便知道了,就是鱼腥味。” 萧六郎道:“说来,青云坊招牌菜便是各类鱼羹。” “此事和青云坊必脱不了干系,昨夜来我屋内放刀之人,亦是砍首之人。”她撑在阑槛上,呼吸了几口清新空气,道:“你帮我拿一下衣桁上那件水蓝色锦袍,上面有半个血手印,让青云坊的人挨个比对过去便知是谁了。” 从不知凶手是何人,再到能圈定出一个范围,这已是极大的进展。沈枝安这么想着,心情松快了些许。 “衣桁上没有水蓝色锦袍啊。”屋内传来萧六郎失真但疑惑的声音。 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沈枝安也呛咳着冲进屋内,“没有,咳咳······怎么会没有呢!” 但是红木衣桁上确实少了那抹显眼的水蓝!沈枝安不信邪地将衣桁上所有衣裳都拂倒在地,但唯独能证实其清白的那身不翼而飞了! 沈枝安脸色晦暗不明,“方才你我都在门口,明明无人进来,衣裳为何不翼而飞?” “仁兄别急,你想想是不是收起来了?”萧六郎指向楠木顶梁柜,“方便打开看看吗?” 就在这时,一楼传来声呼喝。 “东厨走火了,掌柜在里面!快来人救火啊!” 一瞬间,沈枝安的脑子里想了很多:是有人想纵火以毁尸灭迹?还是想借机引她离开好处理罪状?衣裳还没着落,如果真是走火她该去救人吗······ “你留在这里,看好尸体!”她当机立断往一楼跑去,无论怎样会会便知。 但等她到了东厨时,火势已灭,唯有角落剩了些小火苗,身着围裙的老人以瓢舀水将其彻底扑灭。 沈枝安上前,道:“您说掌柜在里面,他人呢?” 老人闻言,左右环视几圈,挠了挠头:“诶,是啊,掌柜呢?他刚还在这里,怎么不见了?” 又是一个圈套?沈枝安拳头死死攥紧,竭力忍下愤怒,但眼神一瞥,被噗通噗通的大锅引去注意。 “大厨,那是什么?” 老人看去,说道:“我只是打下手备菜的,掌柜才是大厨,他是江南人,做鱼一绝。这锅应该是掌柜烧了油,想炸鱼片吧。” 又是鱼片······沈枝安心中疑云密布,上前揭开了锅盖。 只见厚重铁锅中,热油沸腾翻滚,咕嘟咕嘟的声音称得上悦耳。几片肉已被炸得边缘翻卷,金灿灿的,浮在油面上。 沈枝安眼前发昏,往后踉跄两步。 一双冰冷的手从她身后覆上她的脸,视野被剥夺前,沈枝安看清了—— 密麻的油泡中,还有一颗圆滚滚的人头随热油乱跑着。 第3章 第 3 章 屋外由远及近传来整肃马蹄声,无人不知,京中最重严明纪律的,不是禁军,而是虎凌卫。沈枝安知道,探狱司终于还是来了! “探狱司查案,闲人退散!” 东厨内,锅盖同时落下发出砰的声响,骇人景象就此消失,那双手也从沈枝安眼上飞速撤走。 沈枝安此刻又惊又怒,看清来人后,低声质道:“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让你看着尸体吗!万一再生变怎么办!” 萧六郎唯唯诺诺,“我发现柜壁是活板,就从它后面的墙洞一路过来,然后到了那儿。”他手指着庖厨帘子后的储物隔间,“掌柜在里面,死了。” 一波接一波的意外打得沈枝安措手不及。“死了?那水蓝色锦袍呢?你看到它了没!” “看到了,但是已经被毁了。”萧六郎压低声音:“仁兄,别管那锦袍了,这索命的都来了,你何不把罪证全部推到掌柜身上?” 语毕,门外有人声若洪钟,“庖厨内是何人,速速出来!” 沈枝安吐纳顺气,对此不置可否,片刻后对萧六郎快速说道:“你先出去,帮我应付一刻钟。不管我能否洗清嫌疑,钱情两讫,绝不食言。”她视线锁定在角落不知所措的帮厨身上,“我去看一下掌柜的尸体,另还有几句话要问帮厨。” 说完,她用胳膊肘杵了杵愣在原地的萧六郎,道:“快去呀!”随即大步一跨绕过他,往帮厨那迈去。 在沈枝安身后,萧六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依她所言出了东厨。 不知他出去说了什么,除了一名虎凌卫出现在东厨门口监视她,以防她逃跑外,竟真等过了一刻钟,才叱令她出去。 她刚一掀帘而出,先前那名小厮就激动地指着她,连声嚷嚷:“大人,就是她!我亲眼看见她杀了人!” “你亲眼看见我杀了人么!”沈枝安眉眼冰冷沉肃,面对他的指控也不慌,站在大堂中央所有人视线下,素衣挺拔,“简直可笑。” 陈虎卫的手放腰间刀上,萧六郎在他身侧恭谨站着。陈虎卫见这两人丝毫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呵斥道:“探狱司办案,尔等当儿戏呢!他已经交代事情全部,你有何解释,只管说来!探狱司怕还能冤了你不成!” 听到这番话,沈枝安不卑不亢,将对尸体身份的猜测尽数道来,末了还补充一句:“现在人头还在那锅里炸着,如果大人不信,可以派人查验。” 她说完后,等着陈虎卫向自己发出质疑,毕竟自己的嫌犯身份天然没有信服力。谁知,对方神情微妙,若有似无地扫了萧六郎一眼,和她说道:“方才萧、萧仵作已同我说了,探狱司对尸体身份心中有数。” 小厮吵道:“尸体身份如何,改变不了他杀人的事实。” 沈枝安暗自咂摸出陈虎卫对萧六郎的态度,看来萧六郎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这点对她有利! “从最开始,你便不听我解释,到现在仍一直往我身上泼脏水,你意欲何为?”她冷笑道:“你是不是知道你与这桩命案逃脱不了关系,所以才着急找个替罪羊?” 小厮急道:“我是因为不愿青云坊被命案牵扯,生意被白白糟蹋了。” “那为何你看见我‘杀人’,第一反应便是高声宣扬我行凶,甚至连掌柜都未告知一声便径直去报官,我怎么觉得你是巴不得青云坊与命案牵扯上呢?!” 自从沈枝安知道真凶何人后,所有诡异都有了解释。 她目如鹰隼,紧锁在小厮一直撑着后腰的手上,声音陡然转冷:“你的手一直撑着后腰,这伤,是昨夜将一具成年男尸扛上二楼时扭到的吧!” “你,你!”小厮的脸憋成猪肝色,怒到声音发颤:“你莫要血口喷人,大家有目共睹,我的腰伤是下楼梯的时候摔的。” “是吗,何时受的伤,那边仵作一查便知······你确定不说实话?” 萧六郎刚想摇头说很难判断,被沈枝安一个眼光逼了回去。 小厮急急抢过话头:“我昨晚背鱼也抻着腰了,因不严重我才没说。青云坊招牌便是鱼,日常购进大批肥鱼,我一趟一趟背着鱼筐,中间伤着腰很正常吧,哪里能因为腰伤说我是凶手的!” 沈枝安道:“好!说到鱼,我有件云水蓝缂丝锦袍,凶手蠢就蠢在,他昨晚潜入我房间撂刀子时,在我的锦袍上抓了一下,既留下了鱼腥味,也留下了半个血手印!而尸体脖颈上也有片鱼状伤口,此间种种都说明,凶手必然与青云坊有关!” “怎么又出来件锦袍,它又与此事有何关系?”小厮切了声,状作不以为意,“既如此,你把你说的那个锦袍拿出来!不要拿不出证物血口喷人。”他是认定沈枝安就算能拿出来,只有半个血手印,辩解由头可就太多了。 “不必多此一举,我已然确认上面的血手印归属。”她语气平稳无波,道:“真凶是掌柜,你只是帮凶。他已然伏法,死前交代了这件事的起因后果。” 当真的是掌柜的手么······萧六郎听到这话,几不可察地叹了声,像是在可惜什么。 小厮脸色一变,道:“你放屁······” “不然掌柜为何到现在没有出现。”沈枝安打断他的话,同时也是为了不给他思考时间,大声道:“老伯,您出来吧。” 帮厨耳背,最后还是陈虎卫身边侍卫去请出来的。他佝偻着身体,拖着条跛腿惊惶走出,眼神始终只敢看自己脚下那一小片地。 那小厮眼神阴鸷,紧盯帮厨,高声道:“福伯,你可得实话实说。” 沈枝安倾身挡在小厮和老伯中间,以全场都能听见的声音温柔道:“老伯,您别紧张,我问一句,您答一句。但在探狱司前,绝不能欺瞒。” 帮厨诺诺称是,沈枝安问:“福伯,在东厨,你是否看见掌柜拿了件水蓝色锦袍,有这回事吗?” 老伯答:“有,我看见掌柜拿了。” 沈枝安问:“那他是否烧了锅热油?” 老伯答:“是,他烧了。” 沈枝安问:“热油是做什么用的?” 老伯答:“掌柜,掌柜说,是用来炸鱼片的。” 沈枝安又问:“那他现在在何处?” “他······”老伯想起储物隔间那具毫无声息的尸体,浑浊眼球中滚出两行泪:“掌柜他······自戕了······” 沈枝安摊开手,问小厮:“这下你信了吗?拿了我锦袍欲毁灭证物的是他,烧油炸头的是他,事发后自戕的还是他,凭这些也能知道真凶是谁。” 萧六郎唇角牵起一抹笑,这明显是诈供叙诡:两人所问所答确皆为真实,但事情却不是沈枝安方才说的那般。小厮着急无措下若是听不出来,一会儿必露出破绽。 沈枝安也察觉出小厮神情的动摇,柔声问:“老伯啊,我最后问你,掌柜和小厮的关系怎么样?” 这话沈枝安在东厨时问过,但眼下老伯看了看小厮,不知这话要不要再答,又该怎么答。 “不用问了,我蒙掌柜收留照顾十余年,关系怎能不好。”小厮像是丢了魂般,,噗通跪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见状,沈枝安知道是时候了!她往身侧桌上怒拍去,“关系极好!不止吧!你让你的恩人,且也是你的老丈人,替你背锅而自戕,你死后有脸见他吗!” “如果我是掌柜,我一定会后悔当年收留了你,更不是允诺将女儿嫁与你!我再问你一遍,你承不承认你是主犯!还是说,你要让他死也臭了名声!” “是我……都是我做的!”小厮涕泪横流,“你们杀了我就是,为何要逼他——!” 话音未落,他眼中凶光乍现,竟如困兽般朝沈枝安扑来,双手直取她那纤细的脖颈! 沈枝安酿跄倒退几步,但就在他的手即将掐上时,一把刀自陈虎卫腰间飞出,生生断了他往前的路,令其失力仰倒。 出刀之人并非陈虎卫,而是身旁的萧六郎! 萧六郎目光扫过强装镇定的沈枝安——他本以为她真想将罪推到掌柜身上,没想到她却又给了他一个回马枪,很好,很好! 他的目光随后淡漠掠过因错时机而坐地痛哭的小厮,竟对陈虎卫边上的侍卫下达了一道命令:“押回去。” 侍卫侧身领命,拱手道是,随后将人拽起,不顾其挣扎,将他押出门外。 沈枝安杏眼睁得极大,此时,他先前那份怯懦贪财感被涤荡干净,现是久居上位而惯养出的从容威压。他目光轻扫过沈枝安因震惊而微缩的瞳孔,唇角微扬:“在下萧淮野,执掌探狱司。” 他在沈枝安的戒备中上前几步,声音比玉圭温润,唇角漾开笑意:“仁兄颇有断案之才,萧六在此邀请仁兄入司,仁兄意欲何为?” 沈枝安脑中嗡鸣作响,心跳如鼓。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随即将惊异压入心头,连连摆手。管他是人是鬼,此案已结,此后事情统统与她无关。 “不了不了,我此人胸无大志,难担大任,委实不敢受您所托。” 萧六郎眯眼笑道:“这是不愿意了?那仁兄便去探狱司走一遭吧。虽说有人供认罪状,但前因后果尚不明晰,不见得你就完全清白。普天下没有完全无罪之人,公子自己考虑清楚。” 讲不通便翻脸,哪有这样的人?沈枝安轻笑道:“我从不知探狱司竟真如传言那般蛮横,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但是,沈某一身贱骨,探狱司要蹉跎便蹉跎去吧。我宁死,也不受人所迫。”她刻意虚张声势,实则掩在身后的手早就发抖到不行。 但最后一句确为她的心里话,她宁死,也要自由,从来如此! “沈兄话重了,我怎会对你如此?不过想谈桩两全其美的交易罢了。” 不等沈枝安问他为何知她姓沈,他便细语温声,脸上的笑堪称善解人意:“昨日,钰州沈郡王家遣人来司,言竖子走失,委托我等协助‘找寻’。” “沈郡王皇亲贵戚,于情于理该帮,但是仁兄,我们探狱司最向着自己人,司内人若不愿,我自当回绝。” 沈枝安:······ 天上云蒸霞蔚,但冷冷普照着京城的,是一轮罕见的红彤落日,京城浴在沉红昏光中,令人心生不安。 车轮碾过石板路,这是京城少有的能容纳四架马车并驱的道,因为人群拥堵,车马行得慢了些。 沈枝安坐在马车左侧,看着右边的窗牖景色被一尊棺椁占据。她从脖颈处拿出随身戴着的佛牌,合眼而轻声祝祷: “愿你蒙佛接引,离三途忧怖苦痛之道,得生净土,早登极乐。” 说完,垂眸避免直视棺材,将头转向自己这侧窗外,未曾想,眼前又闯进一大红喜轿。 沈枝安有意多看了几眼车外嫁娶喜象,正欲冲冲心中的不安。同车陈虎卫却笑道:“萧六,你看这还挺有趣。我们马车,左边嫁人,右边送尸,极乐极悲同时出现了。” 沈枝安皱眉,她素来不喜这种不忌讳生死嫁娶而口无遮拦的人,所以尽管对面是恶名满贯探狱司,她还是冷哼了一声聊表鄙弃。 她记忆极强,大多事情一旦发生,便会深深刻在脑中。她只要想回忆,所有事由便能在脑中颠来倒去重现——这次探案也不例外。 每次思路卡住,眼前此人便会不动声色送上新线索。呵,他分明是早知此事部分真相。仵作考核?怕是在考核她吧! 她厌恶受人操控,心中对萧六郎以及探狱司更是不喜。 “大名鼎鼎的梁国公世子,”沈枝安出言相讥,“他何时改姓来考取探狱司的仵作了?” 陈虎卫有心打圆场,嘿嘿一笑:“衙门多有欺伪瞒报,对我们破案极为不利,幸得他师从萧若大仵作,这才······ ”又感受到身旁阴恻恻的眼神,他挠了挠头,“算了,其中缘由日后再说。” “但是萧六确实是为了保护你。”他故作神秘,“你可知今日死的是谁?” 沈枝安头也没回:“谁?” 见萧六郎并未阻止,况且沈枝安也算是自己人了,陈虎卫往右侧窗外指去,“便是那尊棺椁里面的人。” 他兴致勃勃说完,却见沈枝安和萧六郎莫名同时盯着左侧花轿,虎卫心道:这一个两个的怎么样,眼神不好么?哪边是棺椁都分不清了? 但或许是探案之人对案件起因后果的执着,他坚持说完了谜底:“是无量天师哦,圣上出宫亲迎其佛骨的无量天师!” 沈枝安突然闷声翻找起包袱:“那你可知,谁人将死?” “嗯?谁?” “刚刚经过的喜轿中的人。” 话音刚落,萧六郎身姿似矫蛇般急跃而出,沈枝安紧随其后,手里握着枚护心丹,顾不上所谓贵女仪姿,跟着跳下了马车。 身后,是陈虎卫后知后觉的惊呼:“探狱司查案,闲人退散——!” 第4章 第 4 章 陈大自认年逾三十,人未老而心已老,平日在妖孽凑堆的探狱司就自持稳重,出门在外更是能不与人起冲突就不起冲突的温吞性子。 他刚下马车,便瞧见一人朝萧六挥拳而去。他心中暗叹口气,这年头怎的尽是些火气大的,挑谁打架不好非要挑萧六? 他这口气还没叹完,就见萧六身形微动,那人便凭空飞起,在自己眼前摔了个狗啃泥。 “萧六!”陈大下意识啧啧两声,随即声若洪钟,冲始作俑者喊道:“你昨日挨训今日忘是吧,悠着点,别真给人整死了!” 被打的人从穿着来看,应是新郎请来护送出嫁鸾车的保家。管事瞧见自己手下人被欺负了,心中自然不服。 但探狱司凶名在外,他不敢惹武力高强的萧六郎,亦不敢惹魁梧雄壮的陈大,眼睛一转,对靠近鸾车的沈枝安吼去:“男女有别,官人靠那么近,是想让李家新妇陷于不堪吗?” 沈枝安只当未闻,正想掀帘,鸾车旁的保家收到暗示,上前一步,毫不客气钳住她的两臂。 “放肆!”疼痛不是最要紧的,但与之同来的屈辱却是沈枝安最不可忍的! 先前被萧六摆一遭的屈辱还未散去,如今又落人下风?真当她是泥塑的不成! 沈枝安抬脚,靿靴的硬跟狠狠砸伤对方脚背上,对方吃痛,手劲一松,她立刻屈肘往那人胸膛撞去,成功将那人击退几步。旋即,猛地上前彻底掀开帘子。 红幔纷飞间,甜腻味道随血腥味扑涌到沈枝安脸上,沈枝安早做准备,闭息而入。 只见新娘端坐其中,头上盖着大红绸缎。眼前这幕令沈枝安的心乱了几拍,某些回忆排山倒海涌来。她稳了稳心神,轻轻挑起新娘的头盖。 然就一眼,骇人景象逼得她惊到猛呼一口气。一呼一吸间,毒气充盈肺腑,眼前立时开始发昏。 不可知新娘在里面待了有多久,沈枝安不敢怠慢,立刻将护心丸塞入她口中,弯腰托其她的手臂架在肩膀上,艰难地在低矮的车舆中将人拖至车口。 只见萧六、陈大,以及那位管事保家皆已行至鸾车旁。管事神色阴暗,对萧六郎道:“大人是不是要给个解释?我们李家不算家大业大,但你们未免也欺人太甚了。我家新妇尚未被夫家人看到,先被你们的人玷污了?” “玷污了?”沈枝安深呼几口气,冷声道:“你当她是牲口么?你可知······” 萧六上前一步,拍了拍沈枝安微微发抖的肩膀,打断道:“这事确实荒唐,按理是该给人一个解释。” 聪明如沈枝安,知萧六是刻意打断她,于是她强压下怒气,招呼陈六来帮她一起将新娘彻底拖出鸾车。 他话锋一转,斜藐了管事一眼,笑得毫无温度:“但探狱司办案,何时有给人解释的前例?” “阻拦探狱司办案者,按律处置。怎么,你要当本月第一个?” 管事支吾说不出话,主家的事他不得拖延,更何况这可是迎亲的大事。 但眼下着实被探狱司缠上了,他只好垂头顺目,低声道:“您别与小的为难了,这我家少爷好歹与您同窗一场,就算后面有龃龉,但今日毕竟是少爷的大喜之日,恳请世子高抬贵手吧。” 马蹄声踏踏,身着素红锦袍的男傧相骑马而至,管家见状,忙迎道:“蒋公子,您快和世子说说,您三人可是自小一起长大的!” 陈大正在沈枝安身旁,为新娘把脉,闻言冲沈枝安嘀咕:“十五岁见了几面,在这人嘴里就成一起长大的了,可真奇了怪了,也不知当初事谁不待见萧六,大冬天将他踹下华明湖的。” 竟有这样的往事?沈枝安狐疑地看了气定神闲的萧六,直白道:“不信,莫不是他陷害别人吧?”就像他陷害她一样陷害别人陷害他。 她二人交谈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在场包括傧相在内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只见有人沉默尴尬,有人泰然自若。 萧六郎自然是后者,主动与沉默下马的蒋治搭谈:“蒋兄怎么来了?瞧这身,倒不像李兄娶亲,反倒是像你娶亲似的。” “李弟身体不便,我代为迎亲。”蒋治面色紧绷,嘴唇嗫嚅两下,问道:“世子爷,障车是何故?” 萧六唇边的笑意更胜,像是因见到故人而真心高兴,但笑不及眼底,他道:“障车?我们不是在替李兄救新娘吗?” 他往前一步走到蒋治身边,替他拍去马鬃上的微尘,低声道:“蒋兄,因我与你有些‘年少情谊’,我奉劝你莫趟浑水,否则我也保不住你。” 蒋治闻言,往鸾车那望去,只见沈枝安站的位置正好将新娘与众人隔开,只能隐约看出有人躺在轿口。 他脸色微变,喉头滚动几下,没再说什么。 那管事看到救星也那么没用,只得硬着头皮,不依不饶道,“蒋公子,怎么你也······!当真是罔顾我家公子素日对你那么好了!” 突然,新娘的手指动了动,陈大欣喜道:“脉搏强了,有救了。” 沈枝安松了口气,站起身对萧六说:“我们得将人带回探狱司。” 萧六回头看向沈枝安,问道:“这可不是小事,有必须带回的理由吗?” “有。”沈枝安坚定道:“你就说能不能带。” 看了眼缄默不语的蒋治,以及虎视眈眈的管事,萧六轻笑:“能,带谁?” 沈枝安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面孔,而后看向萧六,见对方几不可察地颔首示意,尽管她并不想承认,但权势傍身确能令人心中大定。 她朗声道:“全部,今日送亲的所有人,一个不漏,统统带回探狱司!” 一语惊四座,旁边为看热闹而聚众的闲人们闻言四散而逃,毕竟谁也不想与探狱司扯上半点关系。 一拨人往南边居民处跑,没跑几步路,却又掉头与北边掉头回来的人撞在一起。 “南边虎凌卫堵上了!” “北边,北边也是!” 沈枝安幽幽看向萧六,既然早已安排好,何必多问她一嘴呢? 萧六回望,促狭一笑后,依旧是那副温润似玉的模样。但沈枝安知道,内里深杳阴沉的也是他。 她无端想起,有一种蛇,通体玉白,腹部透明可见内脏,像极了将要害都摆你面前,极易令人放松警惕。殊不知,只要被咬上一口,神仙难救。 这条道不止探狱司一行以及送嫁的队伍,还有护送无量天师佛骨的人。两队纠缠时,最右侧送棺椁的人已经到了大道最北,见虎凌卫将道前堵了,领头官员交涉无果,只好纵马回来,跳下马背随意行了一礼,正是禁军副将苏何以。 “世子!你这是何意!圣上还在宫门等着迎佛骨,你遣虎凌卫在前堵路是何意!” 萧六回礼,道:“苏将军来了。这里险些发生命案,在场众人都有嫌隙。” “难不成我等也有嫌隙!”苏将军急道:“世子你疯了吧,且不说命案尚未发生,但就算发生了,难不成事关江山社稷的事也要为此让步吗?!” 萧六闻言,竟低低笑了起来。“将军,我是违佛者啊。一个僧人的死尸若能对社稷有什么帮扶,那要圣上勤勉治国有何用?” 苏将军是看着萧六长大的,虽不知他近年为何性子大改愈发恣肆,但惊怒下仍是耳提面命,说道:“世子!莫仗盛宠优渥就说这些胡话!” “实话罢了,今日,你可以回宫复命了,就说世子将佛骨压下了,查明真相自当奉还。”他深深看了眼苏将军,继续说道:“若是圣上发慈悲,最好将我的世子身也褫夺了去。” 苏何以知道他是又发疯病了,更知他想做什么不是自己能阻拦的,随即一拂衣袖怒而转身又纵马离开。 大局已定,三行人浩浩汤汤往探狱司行去。 玄武道在最后一个路口分成五道,左二通向王族世族府邸,右二通向官员素日理事场所,不管是哪条,都有卫兵严格把守。 右二原唯有六大司,然探狱司凭空出世,圣上下命营造司单独扩了一处地,建新府造营所,只为探狱司行事便宜。 沈枝安沉默打量着眼前这座崭新的司府,脊檩周正屋檐飞举,她无端簇了簇眉。 眼前司府,以垂花柱出挑屋檐,占天不占地,柱头雕刻成花萼云样式,端的便是望其永不凋谢之意。 再看那屋檐,沈枝安记得她还在钰州时,应邀去亲王府赴宴那会儿,看过他们的屋檐,但那不过也就两重,可眼前这崭新建筑却做成了三重檐。 《礼记·明堂位》有言:“重檐之屋,为天子宗庙所持有。”萧六贵为世子,就算未曾学过礼记,但总该知道眼前种种都是逾制存在的吧?过犹不及的道理她明白,不信他不明白。还是说,萧六其实早已被权势蒙了眼? 思及此,沈枝安不由看向前方那道挺拔孤直的背影,自顾摇了摇头。算了,反正他怎么样,或是探狱司怎么样,都与她无甚关系。她只要熬到家族派来搜捕的人走了以后,她便立刻告辞。反正在这探狱司呆不长久,管那么多干嘛。 大门推开,萧六郎率先走进探狱司,而陈大不知何时消失了。沈枝安低头跨过及膝门槛,再一抬头,肩上的包袱“啪”地从肩膀滑落在地,因眼前景象而瞪圆了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