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劫》 第1章 楔子 深夜,人们都尚在熟睡。 谁也不会注意到雨夜里,一个平日少有人踏足的地方发出的声响。 女孩在山路上奔跑着,在她身后,一个蒙面的男人手持匕首正追赶她。 一个成年的男子想要追上个半大的小姑娘,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但难就难在女孩在这里生活了十余年,即便周遭很暗,还有细密的雨丝阻碍视线,她对山上的情况也远比身后的那个男子要熟悉。 眼看没多远就要追上她了,女孩却一个闪身脱离了男子的视线,消失在了周围齐腰高的草丛里。 男子放缓了脚步,停在了女孩消失的地方,不免握紧了手中的刀。 他潜入这个地方时,本还有个同伴,但就在不久前,同伴就在这个女孩的家中被刺穿了心脏。 而且死得堪称诡异蹊跷。 草丛中偶尔有窸窣声传来,但这附近还有哗哗的水声在扰乱男子的听觉,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用余光追随着草丛中的动静。 突然,他瞥到自己侧面的草丛里有一个晃动的人影。 他毫不犹豫地手持短刀冲进草丛,却感觉脚边传来一阵剧痛,像是一排冰冷锋利的牙深深咬进了肉里,顿时就让他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却不成想膝盖处也传来一样的痛感。 他拼命把自己的神志从剧痛中拉回来,终于看清咬住他的不是什么动物的牙,而是两个捕猎用的带齿的铁夹子。那铁夹子的齿做得尖利而长。他已经明显感觉到它深深扎到了自己的骨头附近,却还能看到那些齿在皮肉外面露出一截,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这种情况下硬挣出来肯定是行不通的,于是他想设法破坏那铁夹,刚一抬手,一支弩箭从暗处射出来,弹飞了他手中的匕首。 他们此行只是来简单查探这里,并没想到会遇上如此棘手的情况,所以随身的武器并不多。 失了手里唯一的武器,饶是知道对方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男子不免也开始有些担心。他试图站起身,但那神出鬼没的女孩又从他身后冒了出来。 女孩低声说了句什么,言辞之间听上去是在急切地劝诫。但她所说的语言实在是和自己平日所用的大相径庭,纵使猜,也只能猜懂一两分。 加之他报仇心切,恨意怒意上头,也顾不得去理解女孩口中的话了。 他想,长在这个与世隔绝之地的女孩,哪怕有一身好功夫,想必也没什么和人打斗的经验,或许反应也不会那么快。于是他没被铁夹咬住膝盖的那条腿以极其缓慢的动作小小地调转了一个方向...... 他强忍着腿上传来的深刺入骨的疼痛。在脑中回忆了一下女孩的身长。因此他一回身,那几乎灌注了全身力量的手忽地伸向了女孩的脖子。可就在他手即将攥住女孩脖颈的时候,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他犹豫了。 遮住明月的厚云退散开来,男子看清了女孩的模样。她看上去不过也才十多岁的年纪。 这个年纪想必也是谁家里宝贝的小女儿吧。 他自认本身不是极其冷酷无情的人,因此也没法做到眼睛不眨一下就要了一个小姑娘的命。 然而一想到刚刚就在这个女孩家里被杀掉的同伴,男子便又开始痛恨方才竟然软下心肠的那个自己。 可就是这不过一个弹指间的犹豫,让他失去了捏断女孩脖子的时机。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在给他机会。女孩为了避开他的手矮身一躲,男子反应极快,手立刻五指并拢化为掌刃,往女孩的后颈劈去。 这一下让他劈了个正着,只听女孩闷哼了一声,身形歪了歪,却并没有如他预料的那样被劈晕,反而还能一手扯住他的胳膊,一手端起弩箭对准了他的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男子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女孩端弩的那只手上,被捕猎夹咬住的双腿在这种情况下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什么剧烈的疼痛了。两人扭打在了一起,却都因为各自有伤而使不出全力来压制对方。 恍然间,男子似乎意识到周遭这哗哗作响的水声来自于什么。 是一处瀑布!他曾在潜入这个地方的时候瞥见过! 扭打到此时,男子因为严重的腿伤已然力不从心。心中仅剩的想法便是:既然不能制服她,那就一起死。 他使尽所有的力气,将女孩拖下了瀑布,自己也跟着跌了下去。 这处瀑布高度不低,且现在虽是初夏,但夜晚依然沁着凉意,水中更是如此。 从这样的地方掉下去,可谓是九死一生。 在跌入冰冷水中的一瞬,女孩脑中闪过了一个场面:一个男子将一枚玉佩郑重地挂了在她的腰间。 她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听见他缓缓地说。 “桃花源人一旦离开,就会忘记身在桃源时的所有事情。” “阿莘,你想忘了自己是谁吗?” 新文开![垂耳兔头][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黎门 朗州玶山。 平日里安静到只有走到半山腰才能听到些许人声的玶山,今天或许是被山下朗州城内浓郁的年节气氛所染,多了一点鲜活的气息。 和平时寂静肃穆的风格截然不同,今天的山路两旁每隔约摸五步就挂上了橘红色灯笼,树木掩映下,还能听到忽远忽近的少年人笑闹声。 “等等!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又没有人撵你!给我看看你拿的是什么好东西?” “才不,你说看就要给你看吗?” “每年从两位门主那儿能得来什么样的守岁礼,那都各凭本事抽中的。怎么?难不成你抽的没我抽的好?” “哎我说你!” 两人脚步声凌乱,很明显光是斗嘴还不够,为了看看对方究竟抽中了什么守岁礼,竟然还你夺我抢起来。 争抢间,两人绕着绕着,就绕过了山路拐弯处的树木,踉跄着和迎面负手走上山来的年轻女子打了个照面。 两个少年霎时间不约而同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连带嘴巴也闭得严严实实,仿佛刚才一个插科打诨一个据理力争的压根就不是他俩一样。 “傅,傅师姐好。”头发整齐地在脑后扎成一个利落马尾的少年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 另一个也行了一礼,同时张嘴便习惯性地打算对面前女子先夸赞一番:“傅姑娘。许久未见,傅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 那姓傅的姑娘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板着张脸问对方道:“秦副管事有空在这里和人嬉笑打闹,看来是不着急到山下去给宾客们引路。” “怎么会怎么会。只不过今天除夕,一时高兴而已,我们这就去。” 说话间,两个女婢从三人身边经过,等稍稍走远一点之后,才敢低声议论起来。 但还是被立在两段石阶中间的圆台上的三个人听了个七七八八。 姓傅的女子和那称她为“师姐”的少年宋彻均是常年在黎门习武之人,除去手脚上的功夫,眼明耳聪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基本的要求;至于年纪轻轻就成为副管事的秦潮,更是必然有着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本事。 “刚刚那难道就是人们总提起的,咱们黎门两位门主的长女——傅长莘?” 问这话的显然是刚来黎门没多久,于是同行的另一个女婢解释道:“就是,傅姑娘被派到城内的南屏坊打点生意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没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宋彻和秦潮听见这话后偷偷对视一眼,看眼神就心照不宣地瞬间知道了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一样没什么变化”,指的是无论是外貌还是脾气,都没发生变化。 傅长莘其人,生得一张团团脸、圆眼睛、小巧的嘴巴,一副讨喜的面孔。 或者说得更加准确些:如果她不一天到晚板着脸的话,那确实是一副讨喜的面孔。 但凡在黎门待过的人都知道,这位门主之女是出了名的脸和行事风格完全对不上号。 玶山黎门,是在整个武陵地界都是能叫得上名号的武学门派。如今到了第七任,继承人便是前一位门主的独女黎妙。 因为是独女又是门主,尽管她本人不太愿意这样做,但最终还是没能拗过老门主,让自己心仪的男子傅平彦入赘进了黎门。 两人先是育有一子,随了黎妙的姓,由傅平彦取名为长锋。而三年后,两人又有了个女儿。 许是多少带了些愧疚,于是黎妙执意要让女儿和自己丈夫姓,这才有了“傅长莘”这个名字。 夫妇俩计划得好好的,想让儿子黎长锋独当一面继承黎门,女儿傅长莘只要一生安稳度日就好,至于习武和黎门的那些杂事,也不需要她管。 可惜事与愿违,黎长锋非但武学上没什么建树也就算了,早几年甚至还称得上是性格顽劣,且无论是从哪个方面和傅长莘比起来,都称得上是草包一个。 这兄妹俩人堪称是和他们父母的意愿逆着长的。甚至连管教黎长锋也是傅长莘一并代劳了,最狠的一次,她生起气来都能挥鞭子把自己亲哥抽得原地打转。 不过一年前,傅长莘被其父傅平彦派到了山下朗州城的一处重要产业打理事务。自此从演武场上每逢傅师姐路过必定挺直腰板不敢有任何松懈的百余弟子,到生怕出什么错被傅姑娘撞见的几十名仆役,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长长的气。 毕竟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不过傅长莘脾气不好归脾气不好,但也只是会在门下的众人出错的时候才施以手段,并不是个没事找事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刺头。 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渐渐远去了。秦潮料定傅长莘此行上山必定先是去见两位门主,没什么空搭理自己和宋彻,于是和气恭敬地道:“傅姑娘放心,怎么会不着急呢。” 为赶紧岔开话题,他又探头看了看傅长莘背在身后的手。 那手里拎了四五包朗州城好吃得出了名的田记点心,身为副管事的他自然清楚。 田记的点心,黎妙特别喜欢。 说起来傅长莘,也确实是更亲近她的这位母亲一些。 眼见有被邀请到玶山来参加赏梅宴的宾客陆陆续续上山,秦潮称自己要往再往山下走一些,好指引宾客,赶忙揪着宋彻跑开了。 于是傅长莘便继续负手拎着自己那四五包点心往山上走着。那有点分量的油纸包随着她的步伐晃来晃去,时不时就打在她腿上一下,她也全然没有当回事。 眼看再走过两段四十多级的台阶就是黎门的正门前了,突然有个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肩膀。 傅长莘回过头,见一把挂着金丝坠子的折扇慢慢挪开,那串了玉珠的扇坠晃动着,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贵气。她的目光顺着扇坠往上看去,来人一身华服,腰间挂着精雕的玉坠——正是自己兄长黎长锋的好友,富商赵家的三儿子赵晋泽。 这个赵晋泽,按辈分严格来说其实算得上是黎长锋的小舅。黎妙成为黎门门主之前,结识了老家在益州城做生意的赵家二小姐并成为了很要好的朋友。当时两人认识没过多久,赵家二小姐的三弟,这位赵晋泽赵郎君就出生了。后来过了约摸三年,黎妙嫁给傅平彦,继承黎门,生下了黎长锋。因此赵晋泽虽然按辈分是黎长锋的小舅,但两人因为年纪差不了多少,儿时起又常常在一起玩,倒是更像兄弟一些。 “呦,这不就是阿莘吗!” 敏锐如傅长莘,当下就从对方的目光里读出来了一丝找事的意味。 按道理来讲,赵晋泽虽然知道有她这么一号人存在,但因平日里他不经常来玶山黎门,一般都是在朗州城里和黎长锋一起鬼混,和她几乎没什么交情。 但这赵晋泽上来就直呼傅长莘小字不说,语气和表情里还透着一股揶揄和轻佻,估计是平日里没少听黎长锋在他面前抱怨傅长莘,再加上听闻此人在黎门处处都压黎长锋一头,定是觉得这回看见,可得替自己的好兄弟——黎大少爷出出头。 “赵郎君。”傅长莘对他略一欠身,还没等说什么,就见赵晋泽手里扇子一挥,并起来指着自己:“哎哎哎!可不是‘赵郎君’。阿莘莫不是忘了,按辈分我可算是黎长锋的小舅啊。” 言外之意就是:你是黎长锋的妹妹,而我按辈分是黎长锋的小舅,但是因为我跟黎长锋关系好,所以无所谓。可是你就得像对长辈那样对我恭恭敬敬的,施个正儿八经的礼,低眉顺眼地叫声“小舅”来听。 此时已经从山下走上来的零星几位宾客,也都因为傅长莘和赵晋泽杵在路中间而放慢了脚步,眼睛直往他们这边瞟。 如果这会儿赵晋泽不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说这番话,那么他的下场极有可能就是被傅长莘抓着挥折扇的那只爪子拧得直接原地转个圈,然后一脚踹到他膝弯上让他被迫半跪在地,紧接着扇子被夺,劈头就是几个爆栗。 而且傅长莘笃定他绝对不敢告状,因为她知道,赵晋泽那和黎妙义结金兰的二姐以及管着家里一大半生意的大姐,都只会认为他嘴欠手也欠,活该被教训。 但他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找事,摆明了是吃准傅长莘脾气不太好,想在路人面前给她找不痛快。 傅长莘冷冷地看着他,已经摸上鞭子的手又放了下来,少顷真像他要求的那样一板一眼地行了个礼,改了称呼,然后转身欲先走。 找茬的赵晋泽没想到黎长锋口中那个脾气奇差的她会真的按自己说的做,一时有点发愣。回过神来刚打算再言语两句,就听到后面有人扬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声音略微有些含混不清,但是傅长莘立刻就听出来了正是她那不着调的兄长黎长锋。她回过头,原本只是不屑的眼神在看到了喝酒喝的有些站不稳的黎长锋之后,似乎真正地带上了一些火气。 黎长锋本是邀请赵晋泽来赴宴的,但来之前就已经在朗州城的酒楼喝的有点飘,因此才坐在山脚的石头上醒醒酒,结果回过神来,发现赵晋泽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独自上山了。黎长锋怕他和傅长莘接触不多,万一惹毛了对方挨一顿打,才没等酒完全醒就追了上来。 而就在刚刚,远远地,他瞥见面对找茬的赵晋泽,傅长莘的手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按在了腰间的鞭子上。这个动作比什么醒酒法子来的都快,顿时就让黎长锋清楚地回想起了半年前,傅长莘回了一次玶山,赶上自己心情不好,灌多了酒发疯砸东西打骂家丁。 偏偏傅平彦不在山上,黎妙身体不舒服在午睡,没人敢去打扰她。一群人拦也拦不住,又不敢使劲拦。碰巧赶上傅长莘回来,站在大门口把正要往外冲的她哥一鞭子抽得跟赌桌上的骰子一样打转,半趴在地上疼得足足半刻没爬起来。 傅长莘看他那副喝大酒的样子就来气,刚想开口质问,可兄妹两人不睦多年,竟然从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默契来。因此傅长莘那句“你怎么不在家里”还没问出口,光是一个不满的眼神过去,黎长锋就立刻意识到她要问什么,极其不耐烦地甩甩手,决定抢占话语上的先机,于是道:“怎么?除夕就是要图个快活,哪有那么多的约束?我还不能下山找朋友喝点酒去了?你管的可真够宽。” 傅长莘深觉此人真是大言不惭,身上酒气浓得都快把整个玶山熏入味儿了,竟还好意思说自己只是“喝点酒”。 但因为在又是门人又是来客的路上,这么多人看着,真要吵起嘴动起手来,确实是不太好看。于是在玶山这条山路上上演的“冤家路窄”戏码就此在无言和瞪视中落幕,两位“冤家”双双作罢,一人占着山路的一边,朝那扇敞开的黑漆大门走去了。 黎长锋加快脚步,拉着赵晋泽先于傅长莘进了大门。傅长莘对于自己兄长的这种幼稚行为不以为意,依旧慢悠悠地走自己的路,进了门也不先去宴席,而是沿着回廊拐进了一处安静的小院里。 眼下已经临近冬末,满院子栽的梅花开的正盛,昨天夜里刚下过一场雪,白雪积在红梅的枝丫上和院中一处小小池塘边堆砌的石头上,让整个院子看上去俨然是一幅出自名家之手的冬梅图。 那小池塘里的水是引了后山的温泉过来,寒冷的冬日里水汽飘散着,给人心里都增添了几分暖意。 池塘旁边摆了个石桌,并三个石凳。一位穿着宽大披袄的妇人坐在其中一个石凳上,身边还站着两名女婢。 傅长莘穿过长长的回廊,踩着还未化的雪,直走到小院里那妇人身后才停下脚步。 她的视线先是落到那件深红色披袄后绣的仙鹤上,紧接着又向上飘去。那妇人的黑发随意地在脑后用一根发带系住,长长地垂了下来。 在那青丝中,傅长莘看到了几根刺眼的白发。 还未等开口,面前背对着她的妇人就先唤出了她的名字:“阿莘,你来了。” 第3章 新岁 这妇人便是黎妙,黎门的第七位门主,早年间也是凭本事有着响当当的名声的。只可惜许多年前黎门因得罪了人,遭其他势力和藏于黎门的内鬼勾结被血洗。黎妙难以以一敌众,受了重伤不说还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自废功夫,才能保全黎门和家人。 从那以后她身体一直欠佳,实在没法再管理黎门,因此其夫傅平彦才担任了黎门的代门主。 傅长莘绕到黎妙身前,给她行了个礼,又把手中那几包点心放到石桌上,道:“从朗州城那家田记给阿娘带了些可口的糕点上来,现在尝尝?” 黎妙虽然人已近四十,且脸上时常挂着病容,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如今看上去仍然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 此时此刻这位风韵犹存的妇人正盯着傅长莘拆油纸包的手,自顾自地说道:“朗州城啊……可是很久都没去过了。” 油纸包逐一拆开,傅长莘递过一块点心到黎妙的面前:“阿娘,新年安康。” 虽然只是微微扯起了嘴角,但她说这话的时候,也算是难得露出了平时别人很少能在她脸上见到的笑模样。 黎妙也是格外喜欢看这孩子笑一笑,不要总是走到哪都一脸严肃。她始终觉得,傅长莘天生这么招人喜爱的长相,就应该是多笑笑才好的。 几块点心并热茶一起吃下去后,黎妙的女婢上前弯腰在她耳边低语。黎妙听后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道:“提醒的好,我竟然差点忘记了。”她上上下下看了傅长莘一遍,道:“我的阿莘长得这般可爱,结果却一年到头都穿个男人一样的衣服到处晃,阿娘知道这样的衣服是行动方便,但今天是除夕,反正也没什么事,我让他们裁了一套新的裙装给你,就去我屋里换上吧。” 这话说得倒毫不夸张,为了行动方便,那从西域传来、裁剪成贴合女性身形的各色男式翻领胡服确实是她日常最习惯的穿着。再配上一双再普通不过的黑靴,行动起来要多自如有多自如。 因为穿不习惯,所以傅长莘下意识就想拒绝,但是看了看黎妙柔和又有些期待的神情,话到嘴边就又不忍拂她的好意。于是她向黎妙道了个谢,就去了长廊后的房间里。 果然在里间的桌上看到一套衣裙整整齐齐的叠着。傅长莘把它拿起来抖开,心想自己倒也不是不喜欢女子的衣裙,只是觉得像胡服和袍子那样的衣装行动起来更加方便。 不过这份礼物一看就是黎妙花了好些心思的。这衣裙领口袖口,还有系在腰间的带子,都在上面给她绣了她最喜欢的花,而那堪称“放荡不羁”的绣法,一看就是黎妙的手笔。 因为快要开宴,傅长莘三下五除二地就换好了衣裙。走到门口刚要开门的时候,听见了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我让人来请你,你不愿来,我就只好亲自过来请你了。” 是傅平彦的声音,听话里的意思,是黎妙又不太想去今日的宴席。 “我还是不去了。” 果然,还是这六个字,还是一样冷冷的声音,明显不太愿意同傅平彦多说。 后者沉默了一会儿,用一种带着叹息的语气,试图七分认真三分哄人地道:“妙娘,咱们真的……” 傅长莘只能隔着门板听到声音,但她猜想门外黎妙一定是面无表情并打算起身回屋,似乎很不想再和傅平彦多待在同一个院子里哪怕一会儿。 当年黎门遭人血洗的时候,一家四口里,只有傅长莘当时并不在黎门。 幼时因为有段时间身体不太好,所以她被送到了一位名医处调养身体,直到黎门挺了过来,逐步走回正轨,加上她又已经养好了身体,才又被接回了家。 因此也算是躲过了一劫。 只不过从黎长锋和其他人的话语间,她逐渐明白过来自那次黎门遇到劫难之后,原本同傅平彦很是恩爱和睦的黎妙,对自己丈夫的态度愈加冷淡了。 但是那份冷淡并没有连带到两个孩子身上,甚至哪怕是最不着调如黎长锋,在黎妙这得到的,也最多不过是斥责和略显严厉的教诲而已。 傅长莘理了理披帛,推门来到的院里。果不其然黎妙已经站起身,只留了个半侧的身影给话都没说完的傅平彦。 见傅长莘换好衣裙出来,她头也没回地就往房间里走去。 傅平彦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黎妙的身上,最后门掩住,他的目光无处可落,只好停留在了冷白色的雪地上。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傅长莘说道:“那我们两个走吧,阿莘。” 两人踩着昨夜的新雪往赏梅宴的方向走去。傅长莘盯着脚边的新雪,冷不防听见傅平彦对她说道:“阿莘,听说你昨天,在南屏坊救了个人。” “是的。” 傅长莘抬头看了看傅平彦的背影,他们两个同行时,傅长莘向来是不和他并肩,每次都是走在傅平彦身后半步的位置。 前面傅平彦又道:“说来听听。” 傅长莘略斟酌一下。傅平彦刚刚那句“在南屏坊救了个人”的语气那么肯定,半点都不像是在询问,倒像是已经大略知道了这件事,只不过是想要了解的更细致一些。 “是昨天傍晚老宋先生在后院遇到我,恰巧他要和我说账上的事情,就在后院站了一会儿,而后就听见后门外发出一声闷响。开门查看时那个人就倒在了门口,身上多处刀伤,很深,留了不少的血。我想除夕前一天要是有个人死在南屏坊的后门,实在是太不吉利,于是干脆把他带回去安置在客房里了。” 南屏坊,是朗州城、乃至整个武陵地区最为有名的歌舞坊。 也是玶山上的黎门在朗州城里最重要的一处产业。 “是个什么样的人?” “男子,大约二十多岁。看他衣着和外表不像是普通人家的郎君。身上不曾见到财物,大约是被人抢走了。” 她盯着傅平彦的背影,又补充道:“已经遣人查过了,不是朗州人。” 傅平彦闻言应了一声,赞傅长莘做事利落,又问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理这个人。 而后得到的便是傅长莘毫不犹疑地答案:“等他醒来,给他点钱,让他自行寻回家的路。” 傅平彦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似是有点笑意:“阿莘就不怕这位郎君其实是得罪了谁,独自回家的路上又被袭击,一个搞不好连命都丢了?” 傅长莘对上傅平彦的眼神,很是漠不关心地应道:“我已救他一次,还收留了数日,他总要回自己的来处。至于结局怎么样,实在是与我无关。” 也许是黎门的遭遇,让傅长莘在做事的时候总是会谨慎些、不给黎门惹麻烦。 似乎是对于这件事没有什么其他的疑问,傅平彦便又向傅长莘问道:“南屏坊的账上有什么问题吗?” “倒是没什么问题,只不过老宋先生告诉我,黎长锋在雅间招待了几个朋友,所出银钱都直接记在了南屏坊的账上,临走还提了不少现钱,说是年节用钱紧,我如果问起就替他唬过去。” 傅长莘回答的依然很干脆,丝毫不给黎长锋面子。不过傅平彦听罢也没说什么,毕竟也是对黎长锋的这种行径习惯了。 两人一番交谈,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黎门设宴的后山。 玶山冬日有一景,后山上有条温泉,两边尽是红梅。温泉水汽氤氲却不至于让人看不真切,红梅又格外醒目,加上白雪和青松相衬,成了一副绝美的景致。 黎妙那间院子里的红梅就是这里移过去栽种的,温泉水也引自后山。 早有仆役们在温泉边摆好了席位,傅平彦来时,已经有一半的人入座,开始攀谈起来了。见主人家过来,于是就中断了交谈,一齐向傅平彦行了个礼。 这些长辈里面有黎家的旁支,也有黎门在生意上的一些老主顾。见傅长莘跟在傅平彦身后,在说了些吉祥话后,又象征性地对傅长莘夸赞了两句,随后举起杯来。 仆从将手里的盘子递了过来,父女俩拿起各自的杯子:一个同众人一样都是青梅酒,一个则是茶水。 互相敬过之后,傅平彦留在了长辈这边,至于傅长莘,则是去了后面小辈们的席位 那里有黎家亲戚的孩子们,也有随客人们来的子女,此时此刻基本已经坐满了。这些人三三两两地挨坐在一起,又是吃酒又是聊天,气氛倒是比大人那边热络且轻松许多。 黎长锋远远地看见他父亲过来,刚想起身去说个年节的吉利话,却在瞥到他身后紧跟着的傅长莘时,感觉心头像是被酸了那么一下,就连原本想要上前的动作也停住了。 旁边的赵晋泽见状,压低了声音凑近黎长锋说道:“长锋,干嘛不去啊?” 黎长锋唯恐自己那点眼红自己妹妹更受器重的小心思被人发现,这个时候赵晋泽这么一问,他听后下意识地就否认道:“我就是坐的腿有点麻,动弹一下而已。” “得了吧。”赵晋泽为了说话方便,把自己面前的小桌挪得靠近了一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论辈分我好歹还是你的小舅呢。说真的,你不就是因为你妹老是跟着傅门主,你才不过去的吗!” 黎长锋闻言有点恼,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揪着赵晋泽说自己是长辈那句话给反呛了回去:“行啊小舅,那你是长辈,你去那边的席位坐吧。” “我才不去呢。”赵晋泽把腿一盘,给自己拿了颗果子:“我去算什么啊,还不如待这边自在。我也就年龄占个便宜,去了连话都说不上,搞不好还得听训。”他把果子往嘴里一扔:“我这说你的事呢,你总是给我打什么岔。” “我的事?我什么事?” “你妹啊!”赵晋泽突然压低了声音:“她成天在黎门压你一头,你心里真的过得去?我说两位门主到底怎么想的,放着你这个正儿八经的黎家长子不管不问不帮不扶,反而去栽培......”他话音渐渐变弱,打量黎长锋上下,最后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狐疑道:“哎哎哎!该不会外面那些风言风语是真的吧?” 仗着赵家有钱,小儿子赵晋泽觉得偌大家业有两个能干的姐姐依靠,也不用自己打点。以前还为了装有文采跑跑学堂,现在大了,学堂也不爱去了,逐渐养成游手好闲整日没有正事可做的习惯 ,一天到晚不是茶楼就是酒楼。来朗州城这几日也是这样,独自待着的时候,偶尔就能听邻座或是路人在讨论黎门。 而议论的内容,则是黎门内如今光景,完全是因为傅平彦这个上门女婿。 这诸多流言的基调,无外乎都是傅平彦作为赘婿心有不甘,对黎家怀有很大的不满,因此伙同和自己同一阵营的女儿要一步一步把黎门吃进肚子里。 毕竟黎门名声在外,除去本身就是叫得上名号的武学门派这一点,还因为黎门的“佑安团”。 佑安团是可以称得上是维系黎门运转的主要进项之一,行的是护送商队、或是在路途中保护客人安全这样的买卖。至于酬金,则是视所护送的人或者物,以及这一趟行程的长短,中途险情是多是少来决定的。 每年因为佑安团而慕名想要进黎门的人也不在少数,毕竟有多半数人在学成之后,如果能力得到了认可,是有可能可以直接加入佑安团的。 而这流言一传十、十传百,中间早就不知道经历了几轮的添油加醋,且越添越离谱。有说傅长莘是傅平彦在外面跟人偷生的;有说别看傅平彦表面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模样,实则是江湖上隐匿已久的杀人狂魔,整个黎门从上至下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最扯的甚至有人说,傅平彦为了巩固自己在黎门的地位,将来指不定还要把偷生的傅长莘嫁给黎长锋呢。 诸如此类,要多夸张有多夸张。 “我呸!”黎长锋双目一瞪,紧接着又回以一句“屁话!”,然后怒道:“这好歹是我亲爹和亲妹,这些人的嘴是上怎么连个把门的都没有?这哪里是‘风言风语’?我看是疯子说的‘疯言疯语’还差不多!” 赵晋泽见他气得够呛,赶忙倒了杯青梅酒塞进他手里,并安慰道:“像是这种太离谱的言论,肯定也不见得人人都会信。不过你就生活在朗州城,难道从没听说过?” “没有!”黎长锋没好气地一口把那青梅酒灌了下去:“以前也从来没有人说过这种话。再说这段时间我也不总往什么茶楼酒楼这楼那楼的跑了,自然也听不见这些疯子编故事。” 赵晋泽听了后,眼睛瞪得仿佛快比酒盅的口还要大:“你这是,转性了?” 黎长锋倒是没有直面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接下去道:“一年前父亲把傅长莘派去管理南屏坊了。” 这话一出,赵晋泽感觉自己隐约懂了些什么。 果不其然,黎长锋搭在自己腿上的手一攥一松,他盯着自己的手,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样道:“至于我,也不能总是让父亲看扁了吧。武学上我是没可能赶超傅长莘了,但如果能做点什么证明自己不是真的一无是处也好。” 同为活了多久就啃家里啃了多久的赵晋泽努力理解了之后友好地表示:“你说的我也懂,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衬的,尽管叫我。” 话一说完,黎长锋还没来得及说句“谢了”,就见一个东西突然从赵晋泽的头上方落下,“啪叽”砸了他个正着。 “哎!什么玩意儿!”赵晋泽一手摸着头,一边去看究竟是什么砸了他赵小少爷这颗金贵的头。 那样东西从他头顶落到肩膀,又顺着锦缎的衣料滑落到了他腿上。他定睛一看,正是他那爱不释手价值不菲的玉珠扇坠。 “什么时候掉的啊……”他兀自嘀咕道,随即猛然想起来是有人把扇坠扔他头上的,扭过身一看,就见傅长莘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徐徐落在他的嘴上,道:“管好你自己的东西。” 然后便不等他二人再说些什么,就负手离开了。 赵晋泽看她离开的方向,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反应过来可能刚才自己给黎长锋细数那些外边的谣言时,被她给听了个大概,指不定还以为自己是在暗地里撺掇黎长锋。 赵小少爷这就不乐意了,先是愣了一愣,紧接着就挽着袖子准备起身追上去,边挽还边愤愤道:“哎我说你……” 黎长锋见状赶紧拉了赵晋泽的袖子拽住他坐下:“你过去找打?” 赵晋泽闻言扁扁嘴,赌气般的坐下了。 虽然事实让人很窝火,但不得不承认,就习武而言,黎长锋被自家妹妹甩出了十八条街这是黎门上下没几个人不知道的事。 至于赵晋泽,在这方面只会比黎长锋更废物。 “还有我警告你,你也不要去想什么找人收拾她出气,不反过来被她收拾一顿就不错了。”黎长锋见赵晋泽还盯着傅长莘走开的方向,心里越发觉得他是不是真想雇人偷着给傅长莘下绊子,于是踢了他一脚:“你看什么看呢?我说的话你听见没?” 赵晋泽的目光收了回来。他刚才倒不是发愣,只是走神在想一件别的事情。他看向黎长锋问道:“你妹从小就那么厉害?” 虽然他没说究竟是哪方面厉害,但他的话就算没说清楚,黎长锋也能听懂个**不离十,他摇摇头:“不是,她小的时候其实身体并不好,所以三岁的时候才送去了一位名医那里,一待就是好多年。一开始习武,也是为了强健身体而已……你突然好奇她的事做什么?” 赵晋泽坦坦荡荡地回答道:“了解一下而已。”他手上边把扇坠往回挂,边问:“那她不会从小就是这么个性格吧?” 黎长锋继续摇头:“也不是。反正我印象里她小时候可乖了,不过没人理她就不爱讲话这点倒是和现在一个样。” 听上去赵晋泽只是问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于是黎长锋严重怀疑对方只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至于后者,也没再过多地好奇傅长莘,毕竟总归是挂念自己好兄弟的事情更多一些。 他换了副轻松的语气用扇子点了点黎长锋的肩膀,安慰道:“反正山不转水转,你小舅我相信你将来定有一番建树。话说回来你要是实在不是接手黎门的这块料,就来我家呃……”赵小财主在脑中把他家的所有生意都过了个遍,最后挑了个自认为体面又适合黎长锋的,眯眼说道:“来我家打杂也可以!” 说完他动作灵活地从自己的席位上蹦了起来,虽然堪堪躲过了黎长锋踢过来的一脚,却因为动作幅度太大险些把从自己身后跑过的一个小孩撞倒在地上。 “你小心点啊!” 一场宴席,傅平彦作为代门主,先是向宾客们道了些表达谢意的话语,又命手边的几名仆从给小辈们派了年礼。 黎长锋手上拆着自己的年礼,但注意力完全不在那上面,而是眼神不停地在往傅长莘的方向瞥。 那呈年礼的仆从和她站在一个稍微远离众人的位置,仿佛隔绝了这边所有的欢声笑语。 他见傅长莘拿过自己的年礼后,打开向里面望了一眼,随后封上,然后略微倾身拿过自己脚边小桌上那杯剩下一半的青梅酒,仰头一饮而尽,理了理臂弯里轻柔的披帛和肩上柔软的白色披肩,悄无声息地转身走进了林中。 过了片刻,赵晋泽见黎长锋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沉思中站了起来。因为弄不明白他此举是要干什么,于是赵晋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样问道:“大外甥你去哪啊?” 黎长锋踢了他一脚:“散步。” 第4章 桃源秘宝 玶山上的黎门,曾经是一座不小的道观。 道观因地处偏僻和战争而荒废,后又经黎门的第一代门主修葺、扩建后用作据点。到了现在,几乎已经看不太出什么道观的样子了。 而黎门这偌大家院的西南处,平日几乎无人踏足。 最常去的人是傅平彦,其次是傅长莘。 那里是傅平彦见他私下里的熟客的地方,被布置成了一间极为宽敞且装饰淡雅的茶室。 说是见熟客,但每次见的也不过一人而已。 而此刻,这间光线昏暗的茶室,正随着少女被映照在墙上的晃动身姿,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在傅长莘的动作下,茶室内的灯一盏又一盏地被点亮。只可惜似乎这灯大约是本就昏暗,已经点了快十盏,也没法让光填满整间茶室。 “阿莘,可以了。”坐在茶室中主人位子上的傅平彦略微扬声示意道。 傅长莘听到后熄灭了手中的火折子,走到茶桌旁摆上了茶点,给对坐的两人斟好了茶水。做完这些之后,她退到了傅平彦身后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放下了一排细密的珠帘,而后静立在原地。 坐在傅平彦对面的来客先是看了看面前的白毫银针,笑道:“傅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只饮茶啊。” “毕竟不胜酒力,喝多了出丑可就不好了。” “那倒是,傅先生读的书多,读书人嘛,对自己的要求总是会高些。” 说完这句话,来客的目光转而看向立于珠帘后的傅长莘:“说起来,傅门主对令媛还真是器重。” “阿莘于我而言,既是女儿,也是左膀右臂。” “那不知道傅门主和令媛,近来可有关于那个地方的任何眉目了。” 那个地方—— 面前的来客名为曾联温,是大概四年前主动找到傅平彦提出合作的。 这曾联温当年来的时候倒是坦诚,前脚说自己所求之事隐秘,后脚又直接自报家门,称自己是从皇城来的一个闲官。据曾联温说,他也只不过是替自家主人办事而已。主人听闻朗州城所处的武陵地界上有块宝地,那宝地里有个宝贝,若是得到了,能长生不老。 还是青春永驻的那种长生不老。 傅平彦一开始觉得这人是不是有点异想天开,但他还是派人去查了这曾联温到底是脑子有问题还是清醒着说的这番话。 况且除去这一点,傅平彦本身在和陌生人打交道的时候,都会谨慎小心。 毕竟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数月前黎门被人血洗的记忆还是过于惨痛和深刻,他不敢轻易相信不够知根知底,甚至从未谋面的外人,可却也受当时黎门的情况所困,迫切地在寻求来自外界的帮助。 哪知他派去的人刚刚查到确有曾联温这号人物,且他不疯不傻是个正常人之后,曾联温就又上门了。 开口第一句,就是笑得人畜无害仿佛是在话家常一样问傅平彦:“我说傅先生,您是不是查我的底去了啊?” 曾联温在寻求黎门的帮助这件事情上,说好听点是执着,说难听点就是打从第一次见面,这块狗皮膏药就粘在傅平彦身上撕也撕不下来了。 曾联温本人秉承着要想合作,就要首先拿出诚意的原则,答应只要傅平彦会帮他找到那件宝贝,自己就会倾力帮岌岌可危的黎门渡过难关。 “可我总不能只知道你要‘找宝贝’,就轻易地应了下来,总要掂量掂量在下这小门小户有没有这个能力。” 曾联温表示那是必然,于是简单向傅平彦解释道:“其实是我家主人听说,这武陵地区藏有一块不为人知的宝地——桃花源,傅先生知道的吧?” 当时的傅平彦心说知道归知道,毕竟自己也是个书生,读过那前人描写桃花源的文章是必然的。但你不要告诉我宝贝就在那个桃花源里。 结果下一秒,曾联温一拍手,笑道:“想不到吧!我主人要找的宝贝,正是在那个桃花源里!” ……想不到,确实想不到。如果不是因为已经查明曾联温是个正常人,估摸傅平彦当时早就叫人把他轰出去了。 只不过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曾联温来自皇城,为何放着皇城的众多人脉不用,却要大老远跑来朗州、上了玶山来找自己。 他兴许是想借佑安团的便利,看能否打听到那所谓桃花源的所在吧。 傅平彦告诉曾联温自己需要一天的时间思考,曾联温则表示这都好说,于是状似满是自信地下了山,第二天又按约定的时间上了山。 在他听到傅平彦的答复后,眉开眼笑地道:“这就对了嘛!那——合作愉快!” “这件事情,我会委托佑安团去做。” 此话一说,只见曾联温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面上似乎是有些不满足,语气也犹豫道:“佑安团啊……” “有何不妥吗?” 曾联温摆摆手,道:“依我看,不要用他们了。傅先生不是从佑安团中抽出了一部分佼佼者,暗中……对吧?” 曾联温此人,偏喜欢说话不说全,但又能让对方完全听懂,似乎觉得这样子的讲话方式总能帮他在别人面前树立一种“你看,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的哦”,这样的形象。 不过他既然会这么说,想来也确实是把黎门和傅平彦的底摸得很透了。 遭人血洗后,傅平彦面对着这好不容易收拾得勉强能称为“完好”的烂摊子,走投无路之下,想起来了数任门主之前就早已放弃不做的营生—— 情报交易。 黎门设立之初,所做的远不止是培养弟子和佑安团这两件事务。 这个武陵地区首屈一指的武学门派,还会接受值得信任的常客的委托,去搜寻他们想要的情报,以至于到最后,甚至还接了暗杀的买卖。 这种事情,虽然利益极大,但一个做不好就极其容易出现纰漏,且一旦暴露是由黎门的人所做,必定会招来麻烦,因此自第五任门主开始,便有意开始不再做这情报交易的营生了。 可傅平彦成为代门主之后,选择了铤而走险,为曾经有需求的几位老客,又组织起来了佑安团里为数不多一些信得过的人,重新做起了情报交易。 而这些行踪神秘,在黎门内只负责收集情报的人,一直以来都被称做傀仆。 他警惕地看着曾联温,但还是应下来了:“既然如此,按曾大人所说让傀仆去做也无妨,但不知道曾大人这边,要用什么来支付寻找桃花源的价钱呢?” “傅先生想让我怎么支付呢?” “曾大人称自己是个‘闲官’,但在下看来,曾大人可完全不像。看来未来一段时间,还得委托曾大人多多关照黎门,毕竟黎门安稳,才有精力为曾大人做事。” 曾联温懂得不能再懂了,爽快地拍了两下巴掌:“这都好说好说,毕竟找寻宝地不易,找宝贝更不易嘛。” 虽然两人是这样说定了,但对于桃花源里那样宝贝,曾联温自己也知之甚少。 或者可以说是,除了知道它在桃花源里以外,其他的一无所知。 他什么都不知道,傅平彦无奈,只好先着手去找桃花源,毕竟东西是在那里的。 负责此事的一直是傅平彦手下两个最为信得过的傀仆,而这两人也不负所望,在曾联温出现半两年后,成功找到了传说中的世外桃源——桃花源那隐蔽的入口。 而就在两个傀仆即将前往桃花源的前不久,曾联温又带过来了一条消息:那能够青春永驻长生不老的宝贝,是一颗珍珠模样的东西。 可惜那两人虽然潜进了桃花源,却寻遍了各处也没能带回那秘宝。 无功而返,甚至这两个傀仆还一死一重伤。而自那之后傅平彦又借着侥幸生还的那个傀仆讲给他的线索独自找寻了一段时间,但桃花源的入口就仿佛倏然间消失了一样,至今也再没能被他们找到。 而傅长莘,则是被傅平彦选中,协助他来寻找桃花源秘宝的。 “从傅先生的手下成功潜入那里到如今……”曾联温略一思索,随机斩钉截铁地道:“已经两年六个月零十八天了。” 算的倒是挺细的。 他那有时就会显得格外锐利的眸子盯着傅平彦:“这快一千多天的时间里,基于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傅门主零零散散给我的很多情报确实帮助了我不少,我也相应地为黎门走上正轨出了力,但……为何从傀仆唯一成功潜入的那次后,关于那里的任何消息,就一条都没有了呢?” 傅平彦原本随意搁在膝上的手紧了一紧,然后道出了自己的想法:“照前人所书的文章记载,那地方……许是被找到一次后,就变得更加不容易被外界所发现了。” 曾联温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两根手指捏着茶杯口,不轻不重地留下一句:“傅门主还是要快些啊。” 他就像是点到为止,不愿再就着这个话题多说一样,转而开始向傅平彦问自己最近需要的那份情报寻到了没。在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后,曾联温望了望外面的天色,说自己该回去了。 傅平彦表示既然是今天来了玶山,那不妨一同前往赏梅宴,但看曾联温很明显“去意已决”,并不想凑什么赏梅宴的热闹,于是便起身和对面的傅平彦道别。 曾联温其人,明明还大上傅平彦几岁,却还是有的时候话多聒噪讨人嫌,显得格外不沉稳;但相反的,他本质上又好像并不喜欢凑热闹。 那几盏刚刚被逐一点亮的灯只能发出略微幽暗的光晕,映在曾联温那价值不菲的暗色衣料上面时,随着他的动作,隐约可见的金丝线让整件衣物仿佛随光而动一样。 看上去倒是显得分外贵气庄重。 可惜曾联温的贵气只维持到了他直起身,因为下一瞬,他抬脚欲起却结结实实地踩到了自己那有些过长的衣摆。 随着一叠声杯盏碰撞掉落的响声,曾联温双手扶着桌边,堪堪稳住自己才没把脸杵在面前的一堆茶具上。 ...... 傅平彦赶忙伸手意图扶起曾联温,至于傅长莘,则是还站在珠帘后一步未动。 也不知道她是在尽职尽责地扮演好帮手和护卫的角色,还是单纯地就是不想上来扶曾联温。 “哎呀呀,衣服裁得长了一些,这下可真是丢了人了。” 他说归这么说,但看脸上一点害羞的神情都没有,倒是对于这类小意外很坦然的模样。站定后他扒拉了两下自己的头发,又道:“黎门的赏梅宴傅门主还抽出空来招待我,我也就不再多叨扰了,这就下山。” 此人堪称行动派,果然一句废话都不再有,摆手谢绝了想要把他送出去的傅平彦,抬脚出了茶室,顺着已经有些荒废到长野草的偏门自下山去了。 曾联温走了。 茶室里只剩下了父女两个,没有人说话。少顷,傅长莘从珠帘后出来,俯身拿过了傅平彦搭在靠背上的螺青色披风。 她没有替傅平彦直接披上,而是递到他手里,同时道:“时间确实过去很久了,最近南屏坊收到的许多情报中,也没什么是和那桃花源有关的。” 傅平彦接过自己的披风:“那个地方突然之间仿佛蒸发了一般,必定是有异常。阿莘......” “在。” 傅平彦一手在系自己的披风,一边又对她道:“南屏坊是最近的据点,在那里停留歇脚的傀仆也不少,告诉他们哪怕任何的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是。” 知道对于自己的命令,傅长莘一向是用“在”、“是”、“记住了”这样言简意赅的字词来表达她已然明白。 “走吧,在这待了也有一会儿了,赏梅宴还在继续,我和你总不能都一直不在。” 两人依旧是一前一后,可哪知傅平彦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停在了原地。 “父亲,可是有事?”还好傅长莘反应快,才没和傅平彦撞上。只见他一反常态地上前一小步、略微提起自己一边的袍子以防踩到,然后蹲了下来。 傅长莘见他这一连串动作,不清楚他是要做什么,没来由地后撤半步想躲开。 但她最后还是僵硬地立在原地没有动。毕竟挪开的话,显得太生分了,这样不好。 傅平彦倒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他从怀里掏出一条编得精美的绳结,抬手摘下了傅长莘腰间的一枚玉佩。 那玉佩的用料一看就是难得一见、成色上佳。而玉佩的中央,则是端端正正地刻着一枚“莘”字。 说起来也只是个简单的刻字,但傅长莘时常觉得盯得久了,总觉得刻这玉佩的人,定是带着格外珍重的态度去做这件事的。 “阿莘玉佩上的绳结,怎么这样了?”傅平彦拎起那略显凌乱的绳结,问道。 “前几日被刮断了,也一直没顾上换。” 傅平彦听到后失笑着摇了摇头:“阿莘竟然也有这么不注意的时候。” 平日里他不太会以这种语气和傅长莘说这样的话,倒像是寻常人家的父亲在以极其寻常的口吻对自己的女儿表达关心。 但这在傅平彦和傅长莘之间却是很少见的。 以至于傅长莘见他突然这样,下意识眉头微蹙,略微思索了一下,随即才选择像以往一样规规矩矩地应了句“往后我会注意的,谢谢父亲关心。” 说话间,傅平彦已经为她换下了那旧绳结:“打从有这玉佩的时候就用的这条,早就陈旧不堪了,正好也是时候该换了。” 她看着那崭新的青绿色混萤白的绳结,道:“是啊,毕竟这是父亲给我刻的,重要的玉佩。” 她说这话不知为什么,语气和神情乍看都和平时无常,但细品之下总觉得透着股古怪。说到最后,她目光已经从绳结上移到了傅平彦的脸上。后者面上没有任何异色,还夸赞孩子长大了,懂得珍惜父母给的东西了。 傅平彦一手撑着膝盖起身,于是两人又是隔着半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出了茶室。 走出了一段距离,一抬头,见一个身影匆匆从面前经过。 是黎妙身边的女婢,看样子是从厨房那里端了药回去。 傅平彦脚步没停,只不过在那女婢已经走远了之后,沉着声音对傅长莘道:“阿莘,我们要更快地找到那个地方啊。” 傅长莘看了看他的背影,说是背影,但从她的角度,也不过看得最清楚的就是傅平彦用来束发的发扣。 和发间同样隐约出现的白丝。 这时傅平彦向她侧了侧身,于是那点白发就又看不见了,他向傅长莘和蔼地笑道:“罢了,今天过年,你也别太操劳,留下或者回去都行,自去做你想做的吧。” 说完这话,他就像是清楚傅长莘这个不爱热闹的孩子,也不见得愿意再回到宴席上一样。独自一人往赏梅宴的方向走去,去招待客人们了。 果不其然,傅长莘并没跟上。 她面色略沉,本就惯于冷着的面庞更显得仿佛比周遭的白雪温度都还要低上几分。 傅长莘伸手抚上了一节梅花的树枝,稍微使力压住后又撤了手。 “说什么‘那个地方’。”她望着扑簌簌掉落的细雪,心里暗暗想道。觉得要么就是曾联温那人没个正经,老是喜欢故弄玄虚;要么就是傅平彦凡事藏着掖着,谨慎惯了,连在知情人面前都不愿说破。 “都已经找了快四年了,找桃花源就说找桃花源不行吗……” 第5章 婵娟 朗州的昨夜刚刚下过一场大雪,今早又起了雾,空气中夹杂着水汽,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远处的天光才开始蒙蒙亮,就像是被阴霾硬生生地压回去了似的,雾中透着一点浑浊的光,看得人从清晨开始就提不起干劲。 这个时间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大部分人家和商铺的门都关的紧紧的,再加上毕竟还在年里,所以只有少数人出来开始摆起自家门前的摊子,而且大多都动作缓慢到仿佛仅有的力气都被冬日里的被窝给吸走了。 而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出来的一阵惊呼,一嗓子嚎醒了头脑混沌的人们。一双双眼睛看向声音传出来的方向:晨雾里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女人跌坐在地上,而她面前,是匹受了惊吓的马。 马儿不停的挣动,还重重地喘着粗气,似乎是铆足了劲想把背上的人给甩下来。 附近的几个男人见状想上去帮忙勒住那马,却因为害怕被马蹄当胸踢中口吐鲜血而又纷纷不敢靠的太近,只得一边惶惶地拉走那个吓坐在地上的女人,一边向马背上的人喝道:“快把马稳住啊!” 话音刚落,就听见“啪”的一声像是能把浓雾划破的鞭响,听得底下的男人们都皮肉一紧,接着又是一个姑娘的怒喝:“给我停下!” 凌厉的鞭子又往那马身上抽了三五下,一下比一下听得人肉疼。马起初还挣动着,被结结实实抽了这几鞭子,再闹估计是也不敢了。它呜咽一声,看上去颇为可怜地垂下头踏着蹄子,最后像受了老大气似的停止了挣动。 众人这才来得及看清马上坐了个什么样的女子,看年纪像是十六七岁,头发利索地在脑后盘了个发髻,只戴了一根木簪,穿着身淡蓝色的胡服。那衣服的颜色浅的有些发灰,乍一看去仿佛要跟周遭的雾气融到一起去了,衬得她人也显得有些不真实。 傅长莘坐在马背上微微喘着气,她也没想到怎么好端端的,马自己就受惊了。 收起手中的马鞭,她调转马头朝向那个刚刚跌倒在地的女人。女人估计是吓得不轻,看见那马头对着自己,又是一哆嗦。 傅长莘见状只好下了马,在围观众人七嘴八舌的“小娘子骑马要注意啊!”、“嚯,真凶。”、“还好没事还好没事”中,拉起那女人并道了歉。 事情已然解决,清晨的一个小插曲而已,众人很快就散去各干各的了。 傅长莘见这里已经是朗州城,前面南屏坊也不远,她就干脆牵着马,往南屏坊的方向走去。 街边从只有零散的几个摊子,到陆续也有大的商铺开门做起了生意,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而已。 傅长莘花上这一刻钟的时间穿过从寂静到略显喧嚣的街道,走到了南屏坊的所在。 这家朗州城内最大的歌舞坊坐落在一处左边临巷的大院里,院内分为婵娟二楼。婵楼在前,高有三层,和朗州城内大多数略显华丽的建筑不同的是,婵楼外观中一些细微的地方,比方说到檐下的灯笼,又或者是每层露台栏杆和细柱上的花纹,都有着在这南方城镇中少见的西域风格。 至于更显雅洁明净的娟楼,则是建在了婵楼之后,虽然相比婵楼少了一层,但整体宽于婵楼,且形状似一个“冖”字,中间还有上下两条连廊。连廊左边设立了雅间,用于给来客饮茶和进餐,甚至还在二层设了卧房以供客人留宿;至于右边,则是拿来作南屏坊的众人居住所用。中间连廊上有道门,平时都是锁上的。 因为时间还早,以往正午过后才开始热闹起来的南屏坊,此时也不过是和这条街上的其他店铺一样,只有搬运物品的帮工们从侧门进进出出。 至于正门——原本应该是紧闭着的,但此刻南屏坊外墙的大门被开了个缝,从里面探出来了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 微风稍稍掠起了她用来扎紧双髻的鹅黄色发带,却又因为发带尾端的荷叶色小玉珠而坠了下来。小姑娘拨弄着额前两侧有些长过眼梢的碎发,面上因为等待而显出了些焦急神色,她先是往右望了望,没见到想要见到的人,于是又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 “姐姐!姐姐你回来啦!” 小姑娘在看到那个身着淡蓝灰色胡服的人影走过来后,立刻使劲完全推开了南屏坊的大门,三步并做两步,飞快地跑到了来人的身边。 傅长莘依旧是自己牵着马,尽管嘴上说着“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样不稳重”,但眼中却不见任何真正的责备。 打从认识傅长莘起就跟在她身边做随从的小沅嘿嘿一笑,道:“我这不是一天都没见姐姐了,我想你了嘛。” 傅长莘就像是完全没有领会到小沅的撒娇一样,只是把随身的一个小包袱递过去,吩咐道:“这是阿娘给的衣裙,好好收起来,注意不要压皱了。” 小沅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眉毛一蹙,一脸惋惜地看着傅长莘,发出一声充满了惋惜的“啊?” “你‘啊’什么?” 问这话的时候,傅长莘已经把马绳递给了南屏坊的帮工,然后迈上台阶往南屏坊里进了。小沅见状赶紧跟上:“就这么收起来了?姐姐等等我!姐姐你为什么不穿呀?” “太……” “太?” 她本想说“太累赘”,但话到嘴边,突然又不想把这样一个词用在黎妙送给自己的衣裙上,于是顿了一下,仿佛是在解释给自己听一样说道:“太不适合平日里穿了而已。” “平日平日,姐姐一年到头,天天都是平日。”小沅噘着嘴嘟囔。 换做别的仆从,敢这样嘟囔,不说挨一顿鞭子那么严重,但起码肯定能从傅姑娘这收到一个大大的警告的眼神。 只有小沅,因为打从回到黎门就是一直跟着傅长莘,且后者完全清楚这孩子说好听了就是性格活泼跳脱,说难听了就是傻愣傻愣的,于是也就多少纵容她一些了。 两人进了南屏坊的院子,踩着还未来得及扫到路两旁的松软新雪,绕过婵楼,往后面的娟楼走去。 小沅一路上都在给她讲述昨夜的南屏坊有多么热闹,爆竹有多么响,大家凑在一起有多么开心,最后还用盈满惋惜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傅长莘:“要是姐姐你也在就好啦。” 傅长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小沅的小失落,于是只承诺了一句:“那等上元节带你出去,给你买花灯和吃的。” 小沅的快乐就是能得来的这么简单。听到傅长莘这样说,她眼睛登时又亮了起来,跑到傅长莘前面殷勤地给她掀开了门前那厚重的保暖帘子:“姐姐请进!” 絮得厚厚的帘子隔开了庭院里的冬日寒风,娟楼内温暖得仿佛春天,傅长莘稍微松了松领口,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娟楼里一楼住的都是男人们,至于傅长莘和小沅她们这些女子,则是住在二楼。 在迈上第一阶楼梯的时候,傅长莘的目光下意识地滑过和楼梯最近的一间卧房。 “那人醒了吗?” 小沅也跟着瞟了一眼那扇房门:“还没醒。但是我今天早上一起来就马上就去查看了一下那位郎君的伤势,好的还挺快的呢。” “那就等他好的差不多了,给他些钱,够他回自己家就行。” “好的姐姐。”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过楼梯来到了二楼,傅长莘的卧房同样是靠着楼梯不远处的一间,至于小沅,则是一直都住在她一墙之隔的屋子里。 小沅习惯性地给傅长莘推开了房门,自己都已经迈进去半只脚了,才发现她并没有跟着进来,于是疑惑道:“姐姐?” 傅长莘脸上那只一瞬的犹豫之色并没有被小沅看见,只听她道:“我去看看他,你自去做你的事吧。” “哦......那我先把黎门主给的衣裙收好!” 于是傅长莘又负手下了楼,路上遇见三两个忙碌着的帮工向她问好,她点头回应,然后坦然地绕过榉木楼梯,进了那陌生人的房间。 娟楼里的卧房,摆设陈列都差不太大,至多就是她身为黎门派来的主事,房间里多了摆放桌案的空间而已。 前天夜里那个被救上来的人正毫无知觉地躺在紧靠左边墙面摆放的床榻上,小沅大约是觉得病人还是要多接触点阳光才好,于是没有把床边的帷幔放下来。 可惜今天不是个晴天,阳光没有如小沅所期待地洒进这间卧房,那从清晨开始就模糊的光线照在躺着的人的脸上,给傅长莘一种他好像是脸色不太好的错觉。 于是她稍微倾身掀开被子观察了一下他侧腹处那道最深最长的伤口,发现并没有化脓也没有再流血,也确实是好了不少,于是才暗暗舒了口气。 但傅长莘可能天生就不太会表达类似于“关心”的这种情感,看过伤口知道没事了后,就随手把被角往他身上一丢。 跟被角一起丢给他的,还有个不轻不重的白眼。 “长得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也不知道是惹了谁了。” 左右这里也没有其他人,于是傅长莘毫不吝啬地对床上的伤者发表出如上评价。 伤者的卧房并没有什么好待的,况且今天南屏坊还有一堆事等着她处理:比方说今天会有一队佑安团在南屏坊稍稍歇脚,然后返回南屏坊;还比方说今天是年初一,前面婵楼在傍晚后不久就要开门迎接客人,乐师奏丝竹之声、舞姬和清歌而曼舞,众人在年节里对南屏坊这家武陵头号歌舞坊里年节演出的期待,也离不开不少人的筹备...... 于是她简单检查了一下卧房的窗户是否漏风,寒冬腊月的会不会冻着伤者,就推门离开了。 今日在南屏坊停留的这队佑安团也如常完成了任务,傅长莘命人给大家准备了丰盛饭食和年节里喝的屠苏酒,让他们吃好了后先回家和家人团聚,然后再回玶山也不迟。 如此忙碌了一白天,再一稍稍闲下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傅长莘回到屋里,见小沅正看上去很是乖巧地坐在桌前,一手举着绣绷,一手捏着根针鼻穿了绿色丝线的针。 愁眉苦脸的小沅在见到傅长莘的第一眼,立刻放下绣绷绣针,哀嚎道:“姐姐,这也太难了!” “是你自己要学的,不是说想绣兰花草吗?” 傅长莘对小沅那向来干打雷不下雨的“哭诉”视若无睹,语气平平地反问了回去。 “是归是,但姐姐你看我都学了三个月了,狗尾巴草倒是绣得挺像那么回事儿......” 拿过绣绷看了一眼,傅长莘简洁干脆地评价道:“别绣了,你的手更适合拿针扎人,而不是拿针绣花。” 小沅虽然现在是她的随从,但傅长莘考虑到她不可能一辈子都做别人的随从,于是几年前就想法子让小沅试试看她适合做什么。 没想到一圈都试下来之后,这小姑娘学习起来药理和医术竟然还挺上手的。 “年节里医馆的安纪先生也回老家了,正好给你放上半个月的假。等安纪先生回来了,他要考你药理的。” “放心吧姐姐!我有在好好学的,那绣兰花草......” 傅长莘本想说学刺绣不急于一时,反正她随时都在,也随时都能教。 然而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而是犹豫后改成了:“这几天不忙的话,我再教你。” 小沅听了后格外开心,拍着手笑道:“那太好了姐姐,就算最后兰花草绣不成,我也还可以跟你学绣桃花,你的桃花绣的最好看了!” “那就把绣绷收好,然后跟我再去趟前面婵楼,我们——” 她话还没说完,身后就响起了轻轻的拍门声。 “傅老板,傅老板?” 是个女声,而且还是个又清亮又甜美的女声。 “是约孜姐姐!”小沅笑着道,得到了傅长莘的许可,过去打开了房门。 武陵地带在长江之南,不像皇城位于靠近西域的北方,走在大街小巷十步一抬头就能见到个胡人。 况且杵在傅长莘卧房门里的这位,还是个生得极其明媚艳丽的胡姬。 因还未到歌舞开场,所以那四边串了珠子的面纱正被她拿在手里,正好让人看得清她的面庞。眉似新月、眼似青玉、肤白如凝脂,真真正正堪称绝色。 这位胡姬名叫约孜丽尔。南屏坊的歌舞能在整个武陵地带都为人称绝,几乎可以说是少不了约孜丽尔的功劳。 舞姬提着她琥珀色和桂花黄交织的绸缎舞裙,走起路来腰间和手臂上的弯月形装饰随着她的婀娜步伐发出叮当的响声。 美人晃悠悠走上前来,摆出一脸做作的“花容失色”,道:“傅老板大事不好啦!” 无论是傅长莘还是小沅都已经完全习惯了约孜丽尔一贯夸张的说话方式和面部表情,于是前者淡定问她:“又怎么了?” 约孜丽尔绞了绞手中的面纱,哭丧着脸:“有个乐师,就是咱们之前专门找的那位会演奏百灵悬琴的,找不着人啦!” 她说到这时,那双仿佛盛着星光的深邃眼睛带着看似不经意的暗示看向傅长莘:“我记得傅老板你也会弹。” 那百灵悬琴原本是在几百年前盛行于武陵一带的乐器,传说是起源于大漠的月悬琴。但因对演奏者的要求极高,于是到了如今,不管是会演奏的人还是两种悬琴本身,都已经堪称世间少见了。 南屏坊能够有如今的成绩,约孜丽尔功不可没。之前傅长莘问她想要什么,约孜丽尔觉得寻常的宝贝自己也都见腻了,想了想便想到了这月悬琴。 事实证明这琴确实随着岁月长河慢慢地没了踪迹,傅长莘最后也只找到一位曾祖父会造此琴的工匠,但也只能复制出百灵悬琴。这才有了如今南屏坊的这把,她后又派人几经探访,才找到了会演奏这琴的人。 琴刚刚送到南屏坊没多久的时候,有次天光将亮,傅长莘已然睡不着了,索性出来转转。路过婵楼的时候她想起那琴,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她本来只想随便看看的,到最后却竟然磕磕绊绊地弹出了一首简单的曲子来。 正巧被每天鸡还没打鸣人就已经起来练舞的约孜丽尔看到了。 尽管傅长莘一再解释过自己并不是真正会弹这东西,但约孜丽尔显然没有听进去,她单方面地认为傅老板“无所不能”,说自己不会只是在藏拙。 “我不会弹。”傅长莘又一次试图用这简单的四个字打消约孜丽尔的念头。 约孜丽尔固执摇头:“我不信。”随后她开始撒起娇来:“哎呀求你了求你了傅老板!你忍心看着我这么惊艳绝伦的舞蹈因为伴曲残缺而抱憾上台吗?新一年的表演是需要圆满开始的!你不会这么狠心的对不对?” 傅长莘定定地盯着她。 美貌如约孜丽尔,任谁多瞧了她几眼,都会仿佛害羞一样别过脸去,生怕看得痴了惹人笑话。 然而南屏坊傅老板是个特例,只听她在盯得约孜丽尔感到逐渐浑身发毛之后,才幽幽地开口证明自己确实就是这么狠心:“你再执意让我弹,半年都别想拿月钱了。” 再姣蛮的胡姬也得为月钱“低头”,约孜丽尔深觉自己没必要和钱过不去,于是打了个哈哈,道:“不弹就不弹,仔细想想我也不是第一个出场,兴许那乐师等下就出现了呢,再不行就换人换乐器,你说对吧傅老板?” 她说完,生怕自己待得越久月钱越容易不保,于是边往后退边道:“那我先走啦傅老板!” 可怜约孜丽尔,刚退到门口准备溜出去,就被来自耳后的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吓得一激灵。 南屏坊的帮工中,大多数是来自于玶山黎门,表面上是帮工,实则也是这偌大院子的护卫。 “傅老板?傅老板您在吧?”门外人急急地问道。 傅长莘听出门外的人正是南屏坊的护卫,听他这样着急,好像如果不是碍于规矩,早就恨不得已经推门进来了。 “什么事?” “哎呦!您快去看看吧,又有个人满身是血地在咱们后门晕倒啦!” 我们的男主这章还在躺着,再让他躺个四五章他就能醒过来见人了[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婵娟 第6章 张濋 又来一个...... 约孜丽尔向来说话直来直去,听闻这话她扭头就问:“咱们这儿确实是歌舞坊,不是救济所吧?” 也不怪约孜丽尔这么说,大过年的,南屏坊三天里倒了两个受伤的陌生人在后门,光是想想就够要命。 “约孜先回婵楼去。小沅跟上我,去后门看看怎么回事。” 约孜丽尔没求来傅长莘帮她弹琴配乐,又差点折了半年的月钱,只好耷拉着精心描好的远山眉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了婵楼。 小沅闻言则是跟上自家姐姐,加上喊人的护卫,三人来到了南屏坊的后门。 那平日里运货用的后门,此刻正有个男子靠在院内的门边。 这人眼睛半阖,嘴唇微张,看上去倒还保有了一丝清醒。 不像前天夜里的那个,仅用最后的一丝意识叫完门后,就昏睡到现在。 另外几个穿着帮工衣服的护卫围在他身边,见傅长莘来了,施了一礼道:“傅老板。” 那人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血,甚至发丝里都能看出已经干涸的血迹,但不确定是不是他自己的。傅长莘问向护卫:“查验过了确实是个伤者?” “是。” 傅长莘这才放心示意小沅:“先看看他怎么回事。” 小沅点头,上前捏过这满身血污的男子的手腕,指尖搭在上面,片刻后对傅长莘道:“姐姐,我看这人是失血有点多,加上略微脱了力,倒是问题不是很大。” 傅长莘点头,半蹲下来在那男子面前:“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听到这话,男子嘴唇轻微颤动,似乎是在努力挤出一个气音来。 他没有说“能”,而是在说“救......” 这时一旁的护卫道:“傅老板,属下刚刚就有听到,这人口中一直念叨着‘救’字。” 众人都猜测他是想说“救命”、“救我”,这倒也是在情理之中。于是傅长莘示意身边站着的几个人:“搭把手,把他先弄进来,随便找个屋子安置一下。等到话能说利索了再让他离开就是......” 她正说着,哪成想这已经脱了力的人突然坐起身来扯住了傅长莘的衣摆,霎时间就在那浅灰蓝色的衣料上留下了一个淡红的印子。 “你做什么!” 护卫边说边上前想要拉开他,却见傅长莘已经利落地把小沅拽到了自己的身后,凝眸盯着自己脚边的人。 而后她弯腰,听见那人口中念念地道:“救......” “要我救你?” 那人不答,转而道:“求你......” “求你......去、救、去救救......张濋......” 他的手死死地攥着傅长莘的衣摆,用力之大说甚至都已经不像是一个受伤的人。 仿佛救他口中的这个“张濋”,是他莫大的执念。 这下不止傅长莘,小沅听到后也是心下震惊。 他说“张濋”。 张濋此人,对于南屏坊的和其他人来说,不过是个在南屏坊出入了半年的“傅老板好友”。南屏坊众人极其守规矩,不该问不该看的一律不问不看。况且傅长莘还是门主之女,一般也没人敢过多打听她的事情。 只有傅长莘本人和小沅心里才知道,这张濋,其实是黎门的一名傀仆。 黎门傀仆不过二十余人,这些傀仆每半三个月都会随机轮换一次落脚点。在落脚点里完成情报的交接,新任务的下达等事宜。 南屏坊便是这样一个落脚点。作为黎门在朗州城最大的产业,南屏坊自然远不止是为黎门赚取收入这么简单。 佑安团和傀仆会以此处为据点不说,南屏坊内每日高门贵客,富商豪绅的到来,同样也是情报信息的重要来源。 而张濋,则是半年前被轮换到南屏坊的傀仆。 只不过就在她来过的一个月后,全部的傀仆又破天荒的重新轮换了一次。 究其原因,只有少数人知道。 身为傀仆的张濋违背了黎门的约束,擅自从其他傀仆手中抢夺情报。 不仅如此,她夺了情报之后,还下手杀了对方。 傅平彦称那份情报委托人身份特殊,所以本应是由那位被害的傀仆直接送往黎门,亲手交到他手上的。因此一定要查到张濋的下落。 同为傀仆,那人的武功至少也是和张濋水平不相上下。就算最后马失前蹄真的把命丢了,张濋她也肯定不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可自那之后她就像人间蒸发一般地消失了半年,任凭如何找她也毫无下落。 直到今日,她的名字竟如此突然地出现在了这个满身血迹的陌生男人的口中。 “姐姐......”小沅看向傅长莘:“他在说张濋。” 傅长莘彻底直起身,示意护卫把人弄进去,又让小沅打了些热水拿过药箱,开始简单给他处理伤口。 那人从天寒地冻的外面被移回屋里,又有小沅给他处理了伤口,喂了点热米汤之后,看上去总算缓过来了一些。 他半靠在床头堆着的几个软枕上,在又积攒起来一些力气之后,抬头看向了桌边负手而立的傅长莘。 眼神里除了乞盼,什么都没有。 傅长莘见他应该是能张嘴说话了,于是上前问道:“叫什么?” “余......余安定。” “你说让我去救张濋,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余安定问小沅又要了半碗热米汤,喝过之后才慢声回应了一句听上去毫不相关的话:“我家——在曼罗巷。” 曼罗巷…… 朗州城里有两处“逍遥”所在:长青街附庸风雅、每日高门满座的南屏坊,以及城郊破落区里腌臜不堪的曼罗巷。 而那破落之地所谓的“逍遥”,就是一个平房一个平房里那些或是被拐来的、或是被逐出大宅脱不了奴籍的妇女。 “曼罗巷……”傅长莘若有所思地念着这里,又问道:“你是想说,张濋从我南屏坊消失之后,是藏身于曼罗巷?” “是的,我父母,是曼罗巷的收租人,当时张濋逃到曼罗巷后无处可去,是我收留了她。”余安定没有继续用那样乞盼的眼神看傅长莘,反而更像是不敢再多和她有目光上的交流一样,低着头回答。 让人感觉他除了畏惧惯于板着脸的傅长莘以外,好像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怯。 傅长莘见他一时半会儿应该说不利索话,于是干脆坐在了桌边的凳子上,她一手搭着桌边:“说出你和张濋的关系。” “张濋她……我待她,是把她看成亲妹妹一样的。” “既然你说张濋是‘逃到’曼罗巷的,那你可知道她为什么逃到了曼罗巷吗?” 余安定似乎对于张濋流落到曼罗巷的原因非常笃定且义愤填膺:“说起这个,你竟也还能问出口?你们不是至交好友吗?她原本是过来投奔你的,结果却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你把她给赶了出来。郎州城她人生地不熟,不小心流落到了曼罗巷。你们也知道曼罗巷是个什么地方,如果我这个收租人的儿子不出面,掉进那里的女子能有哪个是能逃得过那帮饿狼一样的嫖客的?” 他这会儿没来由地又鼓起勇气敢看傅长莘了。 听了这番“张濋落难记”,又见余安定为了张濋如此义愤填膺,傅长莘和小沅竟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前者微蹙着眉头一言不发,后者则是一脸惊愕加疑惑。但对视时,两人脑中想的却是同一句话。 “……张濋竟是这么跟余安定说的。” “傅长莘友人”这个假身份,她倒是拿过来还用的挺顺手。 见面前这南屏坊的老板和她的侍女各是各的表情,但唯独看不出半点信他,余安定开始急了:“你们难道不信我说的不成?收留了张濋之后,她帮我家把不少的杂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她这么好的人,真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赶她走。” 似乎是回想起来了自己扣南屏坊的门的用意,他赶忙又转了话头:“你们听我说。今天我二人本来约好了要去街上看杂耍,哪成想还没出了曼罗巷,突然就有一伙人闯了进来,对我们穷追猛赶,恨不得要赶尽杀绝似的。我逃出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到你们曾是朋友,总不至于真见死不救,这才来了这。” “穷追猛赶?” 许是回想起了自己受伤的原因及过程,余安定在听到傅长莘的问话之后很明显地打了个寒颤。 他局促地边比划边描述,看样子是迫切地想通过自己的话和动作让对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就是穷追猛赶!手里还拿着家伙。现下曼罗巷人少,还留在屋子的也不过就是妇人,听到那种打打杀杀的动静又哪里敢出来制止?所幸曼罗巷里七拐八绕的,最后张濋才得以引开那些人,给我争取来了逃生的机会。” 傅长莘略一思索:“你们得罪了人?” “从未!在下一介书生,虽生在长在曼罗巷这等世人觉得不入流的地方,但心思却从不在此处流连,一心只有考取功名离开曼罗巷!至于张濋,她更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上哪去得罪那些凶神恶煞的男人去......” 他一开始还是语气略显激动的,但到最后自己说着说着声音都小了下来。 傅长莘冷哼:“看来你自己也反应过来,你其实对她并不是真的那般了解。” 这余安定的脑子简直就是在灵光和不灵光之间反复变换,一会儿自己看得透彻,一会儿又心甘情愿自己把自己蒙在鼓里。 小沅这时候示意余安定伸出手来,边给他包扎伤口边道:“那余郎君这身伤,就是为了保护你心仪的女子才受的咯?” “那必然是!” 傅长莘和小沅:“......” 余安定说完才反应过来,赶忙改口:“你这小姑娘怎地胡说!我分明!我分明就只是拿张濋当妹妹看待的!” 辩解的时候,他那因为伤口发疼而苍白的脸色甚至都急得有点涨红了。 傅长莘起身,负手走到床边,显然懒得再听他争辩:“省省力气吧,没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你对那张濋是抱的什么态度。不过我还有一事好奇,且先不论我和张濋的关系,出了这种事你不报官,却来找我,你拿我这歌舞坊当官府了?” “我不报官,是因为!” 因为什么,他又像是自己噎住了自己一样,不说话了。 “哗”的一声,小沅把布巾往水盆里一甩:“这位郎君可是在怕什么?既然想要我们南屏坊出手帮你救张濋,那总要把发生了什么都讲清楚吧?” 他嗫嚅了一阵,最后憋出一句:“我……我,我不敢......” 小沅疑惑:“不敢什么?不敢报官?” 余安定揉着太阳穴,点了点头。 “为什么”一旁傅长莘追问道。 余安定道:“说出来怕你们不信,我总觉得那追杀我和张濋的人,就是官府的人。” “何以见得?” “我家做的这种营生,免不了要和官府打交道,扯皮也好,争执也罢,我从小没少见官府的人,自然熟悉。那些追赶我们的虽然没身着官府的服制,但看气势和行事风格……我实在是唯恐再去报官反而引来更大的麻烦。” “所以你就想到来找我?你家可是在曼罗巷收租的,去找几个认识的打手追过去,很难吗?” “我不愿那样,我并不适合也不愿意做这种事......再说我父母这几天有要事脱不开身,不在郎州城,我也……找不到人。”余安定低低道,是在说给傅长莘听,也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细皮嫩肉的余安定,估计从小到大受过最大的伤也就是摔破个皮,哪里遭遇过这种事情。傅长莘见他精神渐渐不振,于是让他自己在这休息,又留了个护卫看守在了门口。 她的这些安排都是当着余安定的面吩咐的,余安定见状,苦笑一声:“傅老板,多谢了,我现下这个样子,也不可能三五日就好,等父母回来,他们看到了必定是要担心,住在这里的一切用度开销,我伤好回家后必定返还。” “你自然要还。”傅长莘道。“但还有一件事情,张濋同我南屏坊之间的有些过往,但这些过往和你并无关系,如果我找到了她,你应当明白我们之间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插手。” 余安定搁在被子上的手攥了攥,最后看上去是想通了这并不是自己能管的事,于是只好无奈地道出一句“我明白了。” 出了安置余安定的这间卧房,傅长莘往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进了门,小沅便打开柜子,边找干净衣裳边说道:“姐姐,这个余安定是不是脑子瓜?他不是曼罗巷收租人的儿子吗?他父母能在曼罗巷那种要多乱有多乱的地方当上地头蛇,他是怎么做到这么......” 小沅搜肠刮肚地想出姑且合适的形容来:“怎么做到这么天真烂漫,头脑简单的啊?” 她自上往下看了看,又问道:“姐姐,我觉得这件松叶绿色的不错。” 傅长莘回头看了看那偏深的绿色,点了点头,然后拎过小沅给她找出来的干净衣裳,边换边道:“一根筋。” 小沅撅撅嘴,点点头:“那倒确实是。” 她动作利落地换下了那印上余安定血指印的衣服,嘱咐道:“一定要让他们把血洗净。” “好的姐姐。” 傅长莘拿过她惯常系在腰间的革带,系好后调整了一下位置,让那革带上的左右短刀和鞭子在拿起来使用的时候更顺手。 随即她向门外走去:“我出去一下,你不用跟过来,看好家。” 仍在她房内的小沅登时心知肚明,因为她家姐姐从来不会特意嘱咐她“看家”。 余安定那里有南屏坊的护卫看顾,那她所指的,就只有那尚在昏迷的俊俏郎君了。 第7章 曼罗 曼罗巷这地方,平时老是被朗州城人戏说成迷糊巷。 因为从各种方面来说,这地方进去了就容易找不着北。 方位含义上的“迷糊”,最开始大概要从几十年前说起,早在那时这地方就已经是出了名的又脏又乱。今天这家在后院扩个棚子,明天那家在前院又多盖了间土屋,家家为了隔开又自顾自地瞎建围墙或者利用上了未建房的土路,时间久了,竟把这原本的小巷搞成了一片迷宫似的。 那余安定说他和张濋是还在曼罗巷的时候就分开来逃了,而正是因为那追赶他们的七个男的一个不落全都跑去追了张濋,才给了余安定逃到南屏坊求救的机会。 足可见那帮人的目标就是张濋。 或者也有可能,是张濋当时掠走的那份情报。 情报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是傅平彦曾和她说过,那主顾十有**来自皇城,他只见过两次,一次是被委托的时候,一次是情报丢失之后。 那是个身姿挺拔的男人,一看就是习武之人,并且举手投足间还有点五大三粗。出乎傅平彦意料的是,那人听到他对自己说没有寻来想要的情报之后,竟半句苛责之词都没有,就是犯愁地摸了摸下巴,挠了挠头,一脸颓然加急切,原地转了几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走了。 就这么走了,甚至后来都没有过来找黎门发难过。 给主顾们寻来的情报,通常情况下除了第一位经手的傀仆,黎门的人是不会擅阅的。因此现在恐怕只有擅自拆阅并夺走了那份情报的张濋,知道其中的内容是什么。 她在曼罗巷藏身半年,虽然在余安定的描述中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但谁知道余安定有没有隐瞒。 想到这个人,傅长莘满脑子都是他那刻意掩饰又掩饰不住的一脸深情,心想八成这榆木脑袋的书生也隐瞒不成什么。 说不定甚至张濋在他面前一不小心显现出什么异样,他都发现不了。 不过余安定有一点做的倒是让她省了心,如果他当时真的报官了的话,那黎门得到风声后再想要去寻张濋,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了。 正想着,离开南屏坊后便骑马穿过了几条街的傅长莘,眼下就到了这曼罗巷附近。 然而刚一靠近这片地界,甚至都还走近巷口,她就被这里面飘出来的脂粉味熏得直呛得慌。 她尽量控制自己一呼一吸都浅一些、再浅一些,然后下马踏进了路窄到只能让两人肩挨着肩通过的曼罗巷。 出乎意料的是,巷口处余安定父母留下来看门的家丁竟然就那么睁圆着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对于巷口走进个大活人这件事视若无睹。 傅长莘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他还是没有反应。 她刀把抵住那人肩膀,没使多大力气往后一推,那人就“咣当”,从凳子上歪下去了。 大半夜的,这是中了什么邪…… 傅长莘继续往这迷宫一样的曼罗巷里走去,进来后,那些八成是批量从小商小贩那里买来的脂粉发出的味道,就跟“附生”在了各家各户私自搭建的围墙上似的,几乎称得上是“如影随形”地在傅长莘鼻间萦绕不散。混杂在一起就像一枚散发着无数种劣质花香的毒气丸炸开来,熏得她脑子阵阵发晕。 偏偏今日无风,这里还有不少草棚遮挡上方,因此这股味道就仿佛是被封在了她的五官里,逼得她不得不继续忍受脂粉味儿的摧残。 傅长莘来了南屏坊这么久,从未像此刻如此想要待在南屏坊过。 因为至少南屏坊的熏香从不会呛死人。 但这过于浓郁的脂粉味儿,还是太突兀了。况且余安定刚刚自己也说过—— 他说“现下曼罗巷人少,还留在屋子的也不过就是些妇人。” 估计就算是放在平时的曼罗巷,这脂粉味儿也不见得会这么浓郁。 她们哪来的理由去用这么多的脂粉呢? 这感觉就好像是,有人刻意地想要扬了这些脂粉似的。 但傅长莘却丝毫感觉不出这里有人在活动的气息。 这曼罗巷,此时就好像是一处还有人的“空巷”,安静到处处透着诡异。 为了验证心中猜想,傅长莘悄然推开一户亮着昏暗烛光的矮房。 这蜡烛真的点跟不点没什么区别,或许晴朗的月圆夜里月光照进来,都比这点久了能把人脸都熏黑的蜡烛来得亮堂。 摆着豁边烛台的矮桌旁,有个女人正靠着窗边歪坐在床上,她手里还有一个熄灭了的火折子,显然是刚清醒着点完蜡烛,就陷入了眼下的这种状态。 傅长莘走上前,撑着床沿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活着,看上去只是睡着了而已。 她又如此查看了好几处有烛光的屋子,里面的人所呈现的状态几乎都一样。 都好像是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正做着手上的事,就被迫陷入了沉眠。 但这应该不是空中无处不在的脂粉味儿造成的,毕竟她进来曼罗巷也有一会儿了。闻见这脂粉味儿也只是觉得头晕目眩,但偏偏还能够清醒地感受着这眩晕感,丝毫没有任何困意。 她正边思索边退出所在的另一间矮屋,却在刚刚踏出门的一瞬间,感受到身后那微弱的烛光刹那间灭了。 不仅如此,她能感到几乎是曼罗巷内虽有尚被点亮的蜡烛,都在同时灭了。 就像是有一双手在曼罗巷的上空,伸出两指捻碎了这里仅剩的亮光。 如今这曼罗巷不光是个死寂又诡异的地方了。没了灯光,这地方让所处其中的人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不熟悉的话连路都绕不出去。 除去烛光刚熄灭的那一瞬让傅长莘心下一惊以外,之后她便冷静了下来,伸手摸到了腰间自己带来的火折子。 但结果毫不意外,它忽闪几下后,就再没办法发出任何一点光亮。 所幸她目力听力都极佳,在这幽暗的环境中尚且还能分辨清眼前的路。 她晃了晃脑袋,试图把脂粉味儿带来的眩晕感晃出自己的脑袋。可惜事与愿违,一点用都没有,于是她索性直接强迫自己尽量忽视脂粉味儿给自己带来的影响,顺着味道传来的方向,在迷宫一样的曼罗巷里快步穿梭着。 这脂粉味儿至少有一点好处,就是充当了路引。很快,她就找到了味道的来源。 是一处石屋。 接近这石屋的时候,傅长莘便发觉这脂粉味儿里包含的不再是单纯的劣质花香了,而是多了些闻上去腻腻的、散发着腥气的东西。 待到她推开石屋的门时,这才验证了心中所想。 那是血的味道。 这劣质脂粉,想来是装在袋子中批量购买的,买一次兴许够整个曼罗巷用一年。 有人几乎把曼罗巷能找出来的全部脂粉都堆在了这里,意图掩盖屋内的血腥气。 至于血腥气的来源,则是七名身上堆满了香粉,或垂头瘫坐、或脸朝下倒地的尸体。 数量上来看,和跟去追张濋的那七个人倒是对上了。 由于几人的伤口都在上腹部差不多的位置,内脏被兵器造成贯穿伤的同时,伤口处还有兵器拧动的痕迹,所以出血量极大。 这手法......倒像是从前在黎门和张濋切磋的那几次她惯用的。 浓重的血腥气混了脂粉味儿的杀伤力成倍增长,傅长莘尽力压下自己胸口处那股似乎是在翻腾不休的浊气,上前翻动其中一人的腰间。 只可惜把七个人都翻了个遍,也没从这些人的身上发现什么能直接证明身份的东西。 倒是这七人的着装全部都一致,这样看来,应该是有组织的一伙人。 发现寥寥,傅长莘于是退出了这间石屋,正要带门的时候,却瞥见门后有个踩在香粉上的鞋印。 那一看就是个女人的鞋印。 在南屏坊时,张濋身为“傅长莘友人”,经常出入她的房间。在不明白的人看来那是好友间关系亲近的体现,但事实上两人除了聊公事,基本没讨论过别的。 只不过因为常年跟着傅平彦做事,她模仿自己的父亲,所以会下意识地打量所有和自己有接触的人。 他们的身量、他们的言行、他们的习惯、他们的喜好。 傅长莘忍着脂粉味儿的烂香气,蹲下身看了看那脚印。这脚印的长度,和她印象里张濋的脚长倒是很一致。 她再次起身的时候,头突然一阵发晕,幸好手快扶住了墙壁,不然一头栽下去脸贴地糊上满满一脸的香粉,那才真真是要完蛋。 她边用一只手在口鼻处快速扇动,一边循着这方向朝着屋外的脚印离开了石屋。 今夜无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起了风,那脚印引着傅长莘,和着风声在没有一丝灯光照亮的曼罗巷里穿梭着。 最终把她带到了一处被土砌外墙围着的二层小楼前。 这二层小楼在整个曼罗巷里可谓是显得非常“鹤立鸡群”。仔细想想也是,对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来说,有个能勉强遮风遮雨的地方就差不多行了,对于干净整洁度,哪来的那么多要求和闲心。 但整个曼罗巷收租人的家里就不一样了。出于要看顾着这儿的原因,余安定一家不得不住在曼罗巷里,但已经是属于是在这腌臜之地里尽最大可能创造出来一片干净居所。 这样想着,傅长莘又想起来了余安定。 余书生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在提及和他父母相关的事情时,他自己眉眼里那流露出的些微的嫌恶和惋惜。 左右他刚说自己父母眼下不在曼罗巷,加上白天张濋和余安定仓皇而逃,哪里还顾得上关门不关门的。于是傅长莘轻轻一推那只掩上了一半的门,毫不客气地进了余安定的家。 他家窗边的案几上有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见还算干净,傅长莘便“借用”了它,抖开后沿着对角一折,又顺了一根用来装订账本的细绳,做了个临时的遮面。 戴上后总算是稍微隔绝了点那脂粉味儿。 她环视一圈,估摸这间房子一楼最大的用处,就是余安定的父母用来招待人和平日里摆弄生意用。毕竟案几上也好,案几旁的书架上也罢,摞的无非就是账本和曼罗巷里的各家人头数。还有几个上了锁的箱子,想来放的应该是一些登记造册过的重要东西。 张濋显然并不生活在一楼,余安定的父母也必定不会让她碰这些。 于是傅长莘上了二楼。 二楼总共三间房,两间略大的想来应该分别是余安定父母的和他自己的,至于颇像杂物间的那个,估计就是给张濋腾出来的一亩三分地。 于是傅长莘首先拉开了那间杂货铺,却在打量清楚房内的陈设之后,皱了皱眉。 这仅嵌了一扇成年人手掌宽、小臂长的小窗的屋子里,几乎堆满了书。 唯独没有堆书的地方,也是被拿来固定烛台用了。 余安定还真是不怕把自己家给点着。 第8章 横生枝节 看着余安定那些摆放的整整齐齐的书,傅长莘心想张濋冒着极大的风险杀傀仆、夺情报,又费力地躲过黎门的追查,想来也不是跑到这广读诗书的。 没想到这杂货间竟然是余安定在用。 余家的小楼相对而言大归大,但第二层的房间却一共也就这么三个。而张濋必然是不太可能和余安定的父母睡一间,那场面想想就难以理解。 想来那余安定虽然对张濋多有爱慕之心,但是后者可也算是从黎门出来的佼佼者,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是也对余安定有好感,也不见得会什么都和他交底。 而一些事情上,自然也不会越界。 傅长莘又分别推开余安定他父母和他的房门,在房间内环伺一圈后并没有看出什么和张濋相关的物件或是蛛丝马迹来。 直到她推开余安定那间屋子的窗,见到了窗下的一个小柴房。 余家的小院仅一处院门,这柴房又修在了与院门相背的二层小楼后面,是以刚刚从正面进来的傅长莘并没有发现这里还有间屋子。 她顺着窗外往下看,小柴房的旁边,还停着辆一看就久不使用的小马车。 因为猜想张濋的住所有可能是被安排到了这小柴房,于是傅长莘关上窗子,准备下楼绕过去看看究竟。 哪知她正走到一楼准备打开一楼的大门,脚步就骤然停住了。 她能感觉到,这刚刚还灯火人声皆寂的曼罗巷内,又出现了活人的气息和声响。 就在不远处,三个人。 而且还正在向她所在的位置靠近。 她能听到几步之外的门板之后,身处院门口的几个成年男子正自以为足够低声地道:“那女的在这吗?” “错不了,小徐老弟路上打听过了,曼罗巷平时哪有年轻女的自己走进来啊?所以肯定是她!那女的差不多你我胸口这么高,头发是盘着的,额发挡住大半个脑门儿,穿了个绿色的胡人衣服。小徐老弟说看得清清楚楚,就进了这家呢。” “行了哥儿几个,准备干活!都打起精神来啊,听那阔少爷说这女的可不好惹了。” “哎?小徐呢?” “刚还在这呢啊。算了不管他了,先干活!” “玉佩是吧?” 傅长莘低头看了看出门的时候换上的这身松叶绿的袍子,心想原本以为是张濋又把什么人惹到了曼罗巷来,却没成想这些人专门是跟来曼罗巷找她的。 而且言语间,竟然还是看准了自己身上这块玉佩来的? 正是那块傅平彦才给换过绳结的玉佩。 她不记得自己认识的人里有人说话是这个声音。也不认为自己身上的这块玉佩会值得这些人如此兴师动众。 毕竟这玉虽然玉质上乘,但应该也没有价值连城到到需要几个成年男子一起组团摸黑过来抢的程度。 对方听上去来势汹汹,可傅长莘自认也没什么闲工夫跟对方纠缠,于是打算悄没声地从一楼的窗户溜走算了。哪知道刚一后退,就听见一楼墙根底下也传来了成年男子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心里登时只剩下“麻烦”二字,扭身准备返回二楼,趁这些人都进了一楼屋内的时候再从窗口溜掉。 哪知就是这个转身的过程,给她带来了一股突如其来、却又再熟悉不过的强烈眩晕感。这感觉可比脂粉味儿熏出来的不适严重多了,以至于虽然她极力稳住身形,但手肘还是碰到了旁边的木架发出了声响。 短暂的静默之后,傅长莘身后传出了毫不意外的破门声。不过好在趁着对方进门四下环顾的这短暂空档,她人已经拔腿跑向了二楼。 身后闯进来的汉子们眼中只捕捉到了一截消失在楼梯拐角处的绿色衣摆,赶忙追了上去。 傅长莘尽管因为头脑发晕而脚步略显虚浮,但也到底是从黎门出来的好手,加上身子本就轻,即使这样脚下动作也还是比身后那几个市井野路子快上不少。 她上了二楼后拉开手边第一间余安定父母的房门,正打算走窗户离开这里,就见一个人影手蹬脚刨地勉力从窗户翻了上来,嘴上还嘿嘿直笑:“想不到吧?” ...... 正是刚在后窗鬼鬼祟祟的那个。 此情景可以称得上是腹背受敌了,不过相比起一楼追上来的有三人,眼前只有一人,胜算显然更大些。 哪知她还没待动作呢,那蒙面汉子跨过窗户直冲傅长莘就飞起打算来个熊扑。 这是干什么?不怕还没扑到人就先把自己牙摔碎吗? 玶山黎门习武多年,且傅平彦一向都是让她和门派中的好手对练。这种毫无章法技巧可言的招式倒是把傅长莘给看怔住了。 但下一瞬她就稍稍往旁边侧了侧身,脚步巧妙地在那人扑过来之后闪到了原先他所在的窗边的位置。那人一脸惊诧地回头看向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自己身后的傅长莘,却被后者同时借力抬腿照着他的下巴就给了一脚,随后果断利落地翻身跳窗,动作一气呵成,看不出半点像是犯了头晕症的样子。 许是这一下踢掉了那人嘴里的什么东西,只见他踉跄后退,然后捂着嘴就弯下了腰:“唔了哇!” 他那才从楼下追来的同伴立刻上前查看:“哎!哎呦这是怎么了?” 只见已然因为被踢而口齿不清的那人用颤抖的另一只手扯下脸上的黑布,随着他的动作,一颗整牙并半截断牙骨碌碌掉了出来,滚到了地上。 敢情刚才那句“唔了哇”,估计就是在说“我的牙!” “你牙咋让打掉了!” 只见那掉了牙的倒霉蛋被同伴拍了拍肩膀,随后就听见头顶上方传来说话声:“兄弟放心,等哥儿几个抓住这女的打一顿!给你报了这掉牙之仇!”。 话音一落,他就紧随傅长莘其后也跳下了窗。 余家的这扇窗后是一个小院,刚刚踹掉那人的牙之后,傅长莘向下望去,发现这窗口下方正好停了那辆老破马车。 曼罗巷内乱搭乱建,久而久之窄小的路上过人都费劲,更别提过车,所以这辆马车明显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 这上面想来应该并不干净。也是,常年不挪动不收拾,土啊雨啊的,经历了一番又一番和稀泥,能干净才是有鬼。 但刚刚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的了。傅长莘选择翻身跳下窗,原本是想落在马车棚顶上的,却不想因为眼花头晕加上夜晚光线太暗,落下的时候一个不稳踩到棚顶的边缘,跌在了马车门帘前的坚硬木头上。 伴随着跌倒的还有一阵好像是陶土罐发出来的咣啷声,想来是碰倒了什么东西。 这该死的头晕症犯得可真会挑时候。 她曾经从野外的高处跌落到河中过,虽然当时的皮肉伤都被正常治好了,但是却因为磕到过头而留下了一个病根——一旦思虑过重,就有可能会犯头晕症。 这种症状在刚一开始回到黎门的时候尤其多一些,只不过经黎门的大夫调理之后,到现在几乎是不太会发作了。 兴许最近确实是思虑太多,又或者原本可能没事,或者不会这么快有事,只不过今天曼罗巷的劣质香粉味儿成了“病引”,直探到脑子里把她的头晕症又给勾了起来。 那仅剩的三个莫名其妙跟过来曼罗巷找她麻烦的人在检查完了自己同伴伤势之后,也跟着跳了下来。第一个跳下的家伙半蹲在车门帘前四下张望,心里纳闷“怎么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他刚待说出心中所疑,就感受到自马车中猛然冲出个人,以极快地速度拔出腰间其中一把短刀,刹那间那刀刃已经逼至眼前。 那姑娘尽管头晕目眩到了极点却还尚存清明的眼睛和他对上,一股压迫感随着刀刃扑面而来。他心下一紧,赶忙往后一跳想要躲开。 可这马车本就不大,哪里能容得下他那么大的动作,他这么一躲,半个身子眼看就要悬在了车外面。 傅长莘见对方如她预料中的一样向后躲去,于是果断收刀,在对方不明所以的震惊眼神中欺身上前,当胸把他蹬下了马车滚了好几圈。要不是余安定家院子小滚不出去太远,指不定这会儿还没停下来呢。 傅长莘见他眼看着是不可能立刻爬起来,于是便不再管了。她此时此刻晕归晕,但如果只是要甩开他们这几个三脚猫脱身,倒算不上什么难事。 她有心不想和这几人多缠斗,奈何对方却还是死缠烂打。傅长莘一手扶着旧马车的车框,一句“你们几个是做什么要来找我的麻烦?”还未出口,就听见“咚”的一声—— 又一个不长眼的跳下来,落在了马车顶上...... 跳下来的蒙面汉子们来势汹汹,眼见好好说话是不可能好好说话了。 为首的那个还在叫嚣壮胆,可惜他的声音落在傅长莘耳中忽远忽近,根本也听不清个一二三。眼前景象也是,兴许是刚才一番动作还是加剧了头晕症的症状,这几人此时此刻就像是染缸里被木棍搅动快速的几大块黑布在眼前一样,愣是把两个人看成许多个人,任凭她怎么想要把目光定在一处缓解这脑海深处传来的眩晕感,都没有任何作用。 她晃了晃头,再睁开眼,发觉眼前还是转啊转,但起码不再出现幻影了。 可古怪随之而来。似乎她刚刚不完全是看花了眼……自己面前,确实悄无声息地又出现了一个人。 她无比确信刚刚在余安定家一层听到的确实是正门的三个男人的脚步声,加上后窗悄声围上来的那个,一共四个,再无其他。 如今踢断牙一个、踹晕一个、按道理来说面前该是只有两个人站着才对。 “想不到几位中间,竟然还有能做到如此悄无声息隐藏自己的好手?” 她打断了为首那人的叫嚣,见对方愣了一愣,然后和自己同伴对视一眼,紧接着又向身后看去:“哎呦小徐!你啥时候回来的?你这小子怎么没动静啊?” 他们口中那不知道跑去哪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回来的小徐仍旧是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也没见有什么动作。 一个巴掌拍在他脑袋顶上:“问你话呢哎?” “行了行了,这孩子脑袋隔三差五就不太灵光,跟他计较啥。” 说这话的人不再搭理小徐,而是转过身面对傅长莘:“姑娘,废话也不多说了,我们今天来也就是为了你身上那块玉佩。东西你交给我们,再把我兄弟治伤养伤的钱掏了,给他俩磕个响头,这事儿我们也就算了……” 他话音还没待完全落下,就感觉耳边一阵劲风刮过,再回过神来,就见小徐那倒霉孩子一言不发就冲到了人家姑娘面前,稍稍矮下腰劈手就要夺那块玉佩。 他的的确确差点就扯住玉佩的绳结,把它拽离傅长莘的腰间。可就在手指堪堪触碰到的时候,他感到后颈处突然被施以重击,就着这个姿势面朝下倒在地上,动弹不能了。 傅长莘握着刀柄的手垂落到了身侧。这一下简直不像一个老毛病犯了的人能使出来的力道,估计再用点力,皮肉下的骨头都能敲断。 她呼吸间的气息越发重了起来,如果现在在她面前点上一盏油灯,必定还能看到她双眼四周也染上了一层怒气带起来的淡淡红色。 似乎她的这块玉佩被人觊觎、被人堂而皇之伸手抢夺,是件多么令她不悦且愤怒的事情。 唯二两个好端端站着的蒙面汉子见状,委实是有点犹豫着不敢上前了。毕竟傅长莘此前出手也能看出是没打算要人性命,可刚刚那一下却明显不一样。 那一刀柄下去,明显是带着不小的怒气的。 为着有人要夺她的玉佩。 第9章 驱策 面对眼前这个真的有可能对他们下死手的姑娘,几个汉子心里开始有点犯难了。 看眼前的情形,要不就这么架起已经七扭八歪在地上的兄弟赶紧开溜?可几个大男人被一个脚底不稳的女流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不说,就这么空手而归的话,那阔少爷雇主允诺的好处可就拿不到了啊…… 恰在这时,在场仍醒着的三人都听到曼罗巷内传来一个人极其明显的走路声。 这人一听就是个没什么功夫在身,并且也不打算隐藏自己行踪的人,走起路来那脚步堪称一个凌乱。下一瞬,一只捏着坠金丝玉珠坠子折扇的手自黑暗之中伸了出来。 赵晋泽活像是从他老家益州跑来朗州似的,上气不接下气地急道:“哎!哎哎哎哎哎!都给我停!”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一身锦绣金饰富贵样儿、大正月里仍旧摇晃着个折扇到处溜达不消停的赵小财主。 他边说,手里还捏着扇子冲着蒙面汉子的方向抖来抖去:“打住啊!这事儿就到这吧,我按之前答应的双倍......哦不,五倍给你们行不?多的就算这几个人治伤的钱。” 他在傅长莘略显疑惑的眼神中掏出个装得满满的钱袋,隔空抛给了为首的蒙面汉子。 “你好端端地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傅长莘见着他就烦,低声质问道。 赵晋泽面上仍嬉皮笑脸,但嘴巴里竟然难得说出道歉的话:“算小舅我不好,回去再跟你解释。” 还不忘占个辈分的便宜。 对面,两个蒙面汉子掂了掂钱袋,又打开望了望,确定数量可观后,才道:“那既然雇主都发话了,我们也就不为难了。” 傅长莘感觉自己隐约好像猜明白了些什么…… 他们其中一人上前拎起晕过去的小徐的领子,拖着他走了几步。谁知这小子竟然还挺抗揍,还没等被同伴架住,就自己慢悠悠醒转过来,站直了。 “醒了也好,还有俩人等咱们搬呢。”为首那拿着钱袋的蒙面汉子冲赵晋泽扬了扬手:“赵小财主,还望您以后有事儿办的时候多想着我们啊。” 话毕,他那扬起来的手落在了小徐的肩膀上:“走了。” 岂料小徐脚下却寸步未动,还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于是他用刀把怼了怼他胳膊:“我说,撤了啊!还愣着干嘛?” 然而对方却依旧丝毫未动,不但如此,还低头一言不发的。 刀把戳人的频率加快,为首那人不满道:“嘿小徐你这崽子是怎么回事儿?” 傅长莘原本正拉着脸没好气地质问赵晋泽,见他们还没走,于是带着疑惑看了过去,刚好就见那人被小徐反手一推,直接跌坐在了一旁的草垛里,吃了一嘴灰。 他还没待骂出来呢,就不知道小徐又发的什么疯,再一次往傅长莘那直冲过去。 只不过这下可并不再是冲着她腰间的玉佩了,而是右手做紧握状,直接挥向了傅长莘面门。 幸好后者早已留神他的异样,在眼前的拳头靠近时一掌截住并侧身借力把他带向一旁,利索地在他背后擒住他的双手。 她还没待发问,就见赵晋泽又挥舞扇子指指点点:“我说你行了啊!钱也给了话也说了,找茬不要在小爷我面前找茬,懂没?你们几个……” 他扇子方向一转,本想指使仅剩那两人拉走小徐,却原地一愣。 “哎?人哪去了?我话还没说完呢!” 赵晋泽这边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想去寻那俩人的踪迹,却没等回头,就感觉后脑勺被施加了一股不小的重力,同时似乎还有什么玩意儿“唰”地从他头顶掠了过去。 平日里娇惯得久了的他哪受得住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下,就登时被压得不得不弯下腰来。 骨头碎裂的声音在这夜里格外清晰地传进耳中,但他清楚并不是自己的。赵晋泽就着这个弯腰的姿势向后一看:那蒙面汉之一正痛苦地捂着他的下巴。 而自己身后,傅长莘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勺,同时左腿落地。显然才完成一个抬腿踢碎对方下颚的动作。 赵小财主眉毛一抽,甚至觉得自己的下巴也跟着在疼,那一瞬间他好像突然有点懂为什么自己好兄弟怕挨他妹妹的揍了。 他收回视线,又看向自己前方,这才发觉刚从自己头顶掠过的那也是个人,且正是为首的那个蒙面汉子。 如果不是傅长莘,他这会儿估计话还没说完,人就先完了。 “什么玩意儿?一言不合就动手,幸亏今天你在啊大外甥女……哎?大外甥女你怎么了你?” 他还没夸完,就感觉到傅长莘撑在自己后背上的手顺着她整个人滑坐在地上的动作松开了。他掉转了个方向,两手撑住膝盖,难得关切地向傅长莘问道:“你这怎么回事儿啊你?你该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毕竟她这幅额角冒冷汗、嘴边带气喘的样子,属实不太能用“看着没病”来形容。 傅长莘简直要被赵晋泽气吐血,她咬牙切齿道:“对,我有隐疾,一旦头晕发作一丈之内敌我不分,你最好躲远点,省得我先把你剐了!” 赵晋泽:“……” 他还没待张口呛回去,就又感到一个黑影冲了上来,看方向正是刚刚略过他头顶的那个。他想出声大喊,可声音都还没冲出喉咙,就见傅长莘已经率先做出反应。她矮身勾腿,登时把那人绊了一跤脸朝下摔了个正着。随后她动作也未停,而是反身骑在那人后腰上,动作极快地卸掉了对方的几处关节。 地上的蒙面汉子奋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少了身体多处的支撑力,这平日里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可谓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办不到。 那在地上滚动的样子让赵晋泽不合时宜地想到一种名为蛆的生物…… 他略显嫌弃地“噫”了一声,走上前道:“我说你们行了啊,都说了不用再动手了不用再动手了,听不明白是不是?打架上瘾啊?” “别白费口舌了,趁他们还没有再动作,赶紧走!” 傅长莘边说边从地上站起身来,中途还踉跄了一下,还好被赵晋泽架了一把才没有跌回去。 “啥?”赵晋泽显然没太能理解。 “他们又不是听不懂人话,你已经言明了让他们拿更多的钱走人,他们也确实应下来准备离开了。却在这时候毫无征兆、前后言行极度不一致地反手攻击我们,你觉得他们是图什么?图平白无故挨一顿打?” 赵晋泽摸摸还感觉隐约有点发凉的下巴,若有所思:“好像有道理啊。” “无知无觉,行动就好像是被牵着线的木偶,只一味地知道发狠攻击。真是——” 原本在窄小巷道和傅长莘一前一后疾走的赵晋泽听到身后人的话语突然中断,本来还想回头去问“真是”什么? 回应他的却是“铛”地一声,刀刃相接。 赵晋泽双眼瞪得老大,两道寒光在他眼前交叉相抵后,其中一道又被傅长莘借力把刀刃带偏到了一旁。 他这才看清这正是刚被傅长莘卸了关节的那人,登时哀嚎道:“不是!他怎么还能动啊?” 傅长莘不语。她没有就此停下动作,而是咬着牙忍着眩晕感,一手按住那人握刀的手,另一边则是按在了他的头上。 脑袋撞击到围墙上的钝声,和兵器自前端刺入墙缝中的剐蹭声同时响起。声音落下后,这人总算才是又短暂地被束缚住了行动力,不再暴起伤人了。 “不是还能动……”她心想。 这幅样子,怕是有人让他们还要继续动。 傅长莘看着赵晋泽略一思索,心里纳闷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隐藏在暗处的的人并不想要控制赵晋泽来一起杀了自己。然而她还没等想通,就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声惊惧交加之下的鬼哭狼嚎。 见蒙面汉子又开始接二连三地往上冲,甚至最一开始牙被打掉的那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加入了进来。满嘴血滋呼啦的牙张口一亮,配合上大半夜这曼罗巷内漆黑一片、落针可闻的环境,实在是“鲜活”而又“生动”的鬼话本素材。 眼见傅长莘招架得越发吃力,赵晋泽看着看着,鼻子一抽—— 持刀追逐他们的几人就如暴雨后的山洪,瞬间冲垮了莫名其妙被人追了一路的赵晋泽的心理“堤坝”。他声泪俱下地哆嗦道:“傅长莘!傅老板!傅老妹!天地良心我虽然是找了人想给你点颜色看看白天让人害你的马受惊吓晚上又找人从你身上抢东西捉弄你玩儿,但是我从来没真的想过要你命啊!你你你你你最好没事,要是有事也也也别——” 他的“别怎么样”还没说出口,就见傅长莘快速退至他身前几步处,在这种眼前天旋地转脚底发软的状态下仍招架住了对方砍来的刀刃。 只不过接住的瞬间那刀刃因为傅长莘的气力不足,顺着她歪斜的短刀向下滑去,在发出刺耳的金属剐蹭声的同时在傅长莘右臂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一声略显气息不稳的怒喝劈头盖脸冲着赵晋泽而来:“快滚去叫人!” 有那么一瞬间,赵晋泽甚至觉得比起莫名其妙发起癫来不受控制的打手,可能傅长莘想杀了自己的心更大一些。 他赶忙听话地连滚带爬滚出傅长莘身后的那块地方,边往南屏坊的方向跑去边回头道:“你撑住啊!你要是有三长两短你哥能活剐了我!我这就叫人去!” 赵:这年头给钱都不好使了?[裂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驱策 第10章 琴师 “唉——” 小沅左右手交叠,塞进袖子里取暖,同时站在南屏坊的大门口,重重哈出一口白气。 她那愁眉苦脸的表情和身后灯火通明、笑声掌声绵绵不绝的婵楼显得格格不入。 傅长莘满打满算已经走了快两个时辰,久到前来婵楼赴宴的宾客眼看着都快三三两两地走出来了。 也不知道什么事情耽搁了这么久。张濋的事小沅是知道个大概的,如果傅长莘真的遇到她,说不定不会善了。 可眼下南屏坊众人各有各的忙,唯独小沅忙着等傅长莘。于是她思来想去,走出了南屏坊的大门檐下,心想着不如自己去迎一迎傅长莘,于是迈着快且碎的步子,往曼罗巷的方向去了。 约莫走了一半的路程,天上还落下了雪来,起初只是一点,但慢慢地竟然越下越大,开始有些模糊了视线。 小沅本来路上买了伞,但转念一想怕撑伞走得慢了,于是就抱在怀里,盯着前方继续赶路。 也正是因为这么个毫不顾及两边视野的走法,才导致她和呼哧带喘在街上跑的赵晋泽撞了个正着。 “赵郎君?” 小沅定睛看着跑的披头散发的赵晋泽,心道这人怕不是被鬼给撵了。她见赵晋泽冲到她面前停下后就弯腰扶着膝盖、一直在试图从急喘的间隙中换出一口气来说话。 奈何他平日里养尊处优,出门就是马车,一年到头也走不了几步路。以至于一番猛烈奔跑后身体确实支撑不住,把一向耐心的小沅都给急得不得了。 “赵郎君,你到底有没有事?你要是没事,我就要去找姐姐了。” 小沅说完,想绕过他走开,留赵晋泽自己一个人在这接着喘。哪知却被对方拽住了袖子:“你——” “赵郎君!”小沅又惊又带了点愠怒,刚要让赵晋泽放开自己,就听赵晋泽又道:“傅长莘——” “你说姐姐?”小沅一下反过来握住赵晋泽的手臂,看他这样子这般狼狈,心里顿时更加担心:“姐姐怎么了?” “有人——在曼罗巷——追着要杀她!” 小沅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急得原地跺了两下脚后,果断腾出一只抱伞的手拉起赵晋泽:“赵郎君跟我回去,去南屏坊叫人!” 赵晋泽眼见竟然还要他跑,咽了口唾沫,赶紧摆手作罢:“我跑不动了跑不动了!你自己赶紧先回去叫人吧,你拉着我也跑不快啊。” 小沅没心思跟他多费口舌,扔下赵晋泽就打算返回南屏坊,哪成想却在转身的时候,又险些撞在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上。 她目光顺着那略有些熟悉的荼白色衣料看上去,才发觉这真的是相熟的人。 或许说是相熟也有些不恰当,该说是萍水相逢才更贴切。 “是您?您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风雪中赫然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倒在南屏坊后门,被傅长莘交代过如果醒后没大碍,就给点钱打发走的男子。 傅长莘去往曼罗巷后没多久,这人就醒过来了,醒过来后在一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仿佛从不曾受过那些伤似的,不仅面色如常,甚至行走活动都极其自如。 半点不见前天那副奄奄一息要撒手人寰的样子。 小沅虽然觉得奇怪,但是也没多想。傅长莘怎么说的她就怎么做,让他换了事先准备好的衣服,给了他些钱两,再把他原本身上的东西物归原主,就让他离开了南屏坊。 临要走的时候人家还帮了约孜丽尔个忙,顶替一个死活找不到人的乐师完成了约孜丽尔舞曲的演奏。 时间也还没有过去太久,小沅自然还记得这人叫什么。 他说真名不方便相告知,不过自己在故乡时也喜欢奏乐吟词的风雅之事,身为琴师有一自号为“邪慈”,不如就以此名称呼。 “邪慈琴师?”小沅后退,站在了邪慈的两步之外,仰头问道:“您怎么在这?” “我问了城里百姓,这个方向正是通往朗州城外的路,本想出城的,哪知穿过巷子时正好见小沅姑娘被这位郎君拦下,还以为对方要对你不利,于是我才露面。不过现在听来——可是救了我的南屏坊老板遇上了危险?” 这确实称得上很大的危险了,见小沅咬着嘴唇为难的样子,邪慈又道:“所幸我还会些功夫,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现在再回南屏坊,路上必定还要花上双倍的时间,她怕傅长莘那边撑不了太久,但又始终担心这邪慈到底不算知根知底的,万一惹来什么麻烦事可怎么办。 “小沅姑娘?” “哎呦我说你还发什么愣啊?”赵晋泽突然在一旁叫道。他指了指邪慈,替犹豫不决的小沅做了决定:“你,跟他,去曼罗巷救人。带个多少能打的成年男子总比不带强吧?至于我,我帮你接着往南屏坊跑总行吧?去喊人过来。” “赵郎君这——” “哎呦姑奶奶!没时间啦!” 小沅心一横,对赵晋泽道了谢,随后便同邪慈一起前往了曼罗巷。 风雪渐消,终于在小沅和邪慈到达曼罗巷附近的时候,彻底停下了。 小沅站在巷口,面对地形有些复杂的曼罗巷,一时间也不太确定和歹人周旋后傅长莘究竟会身在何地。 和赵晋泽分开前也不是没问过他,但赵晋泽只是被傅长莘撵走叫人,对于她具体在哪这个问题显然也是拿不准。 看来只能先从曼罗巷里开始找起了。 她抬脚刚要走进曼罗巷,就听见邪慈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他说:“不是那边。” 他说的如此肯定,就好像他笃定了傅长莘此刻绝对不在曼罗巷里一样。 “可姐姐要来的就是这个地方,去这里面找肯定更有可能找到。” 见这小姑娘固执地想要进入一个傅长莘并不存在的地方去找她,邪慈无奈叹了口气,只好走上前,伸出手指向了曼罗巷入口。 “你姐姐不在这里。” 短暂的沉默后...... “我姐姐不在这里。”听过这句话的小沅竟然仿佛失了神一样喃喃重复着一样的话。 他的手指划过小沅的眼前,后者的目光像是被定在某一点上一般,随着那一点的移动而移动,直到邪慈指向了一个新方向才停下。 他说“是在那边。” 她也说:“是在那边。” 话音一落,一瞬间她原本滞住的目光又恢复了本该有的灵动,焦急地拉着邪慈:“姐姐是在那边,邪慈琴师咱们快过去吧!” “好”。 事实证明傅长莘确实就在邪慈所指的方向,那里是一片看着和贫民窟没多大区别的矮房。 二人是在一堆稻草垛里找见了傅长莘。彼时她正闭着眼睛仰躺在那并不干净的草垛上。 小沅深知傅长莘平日里是极爱干净的一个人,人都在草垛上了,想必是迫不得已。她在看到傅长莘的一瞬间就箭步冲上去,见傅长莘胸口还有起伏,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手捏在傅长莘手腕上,皱了皱眉,然后回头对邪慈道:“姐姐睡着了。” “傅老板看来确实身手不错。”邪慈道。 小沅没太懂他缘何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直到她注意到如此安静的夜晚,不远处却还轻浅的呼吸声,看过去后才发觉还有三个人在。 但那三人俨然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了。傅长莘不知道从哪家哪户摸来了粗麻绳,想必是经历了一番缠斗,才把这仨人分别捆在了三棵粗壮老树上。 她应该是做完这些之后,才脱了力倒在稻草垛上睡着的。 万幸除了皮肉伤和小沅把脉摸出来的头晕症发作,傅长莘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别的问题。 可怎么把傅长莘弄回去,成了个问题。 等赵晋泽来?那养尊处优的小财主会不会跑死在去南屏坊的那几步道上都成问题。 拿傅长莘的钱袋去借辆马车?可难道冰天雪地的,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么久吗? 思及此,小沅这才想起自己并不是独自来的,眼下能把傅长莘弄到城里的也就只有邪慈了。 而对方也正好在这时发了话,询问不如让自己帮忙把傅老板送回南屏坊,也算是略报了救命之恩。 小沅新下暗喜,觉得邪慈出现的实在是太是时候了,又觉得他真是个好心人。 她满心欢喜地向邪慈道了谢,接过邪慈递过来的包袱,又捡起了刚刚情急随便放在地上的两把伞。 她眼见邪慈轻轻拉起傅长莘的左臂,同时侧过半个身子,屈膝矮身,看这姿势是要把傅长莘背起来,于是出声提议道:“邪慈琴师,那个……我看要不还是把姐姐抱回去吧?背着总感觉好像不是很舒服的样子,会不会硌着?” 然而邪慈却像是怕吵醒傅长莘一样,轻声轻语回应道:“背着其实她更舒服一些。” “啊?哦......那,那背着也行。” 她见邪慈毫不费力地把傅长莘背起来,因为这个动作,她眼前一晃,似乎是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发亮。 好像是傅长莘腰间常挂玉佩的那个位置。 她心想自己是不是看花了,于是紧紧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发现却是看不到了。 可能真是眼花吧。 邪慈在这时出声对小沅道:“还劳烦你带路了。” “啊,好的好的。” 小沅边说边点头,而后就这么跟在邪慈和傅长莘身边慢慢地走着。 起初她还担心邪慈背久了终究会有些吃力,于是注意力一直都放在傅长莘身上,怕她有哪里觉得硌了,或者哪个姿势不舒服了。 但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担忧似乎完全是多余的。邪慈出乎她意料地体力不错,明明已经走出去了有一段距离,可他大气都没喘一口,手也还是稳稳地托着傅长莘。 至于他背后的人,不知道是因为晕乎劲儿还没过去,或者真的是背着比抱着舒服,总之看上去睡得很香很沉。 于是小沅终于放下心来,静静地给邪慈带路回南屏坊。可一下子突然没事可顾的结果,就是她和邪慈之间这过于安静的氛围显得也太奇怪了。两人又不是能熟到随口扯点亲戚里短之间的关系,于是一时间空气中尽是让人感到尴尬的沉默。 至少小沅是这样想的。 或许也是觉得气氛过于僵硬,于是邪慈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默:“小沅姑娘跟着傅老板有多久了?” 小沅满心庆幸终于有话可说了,心想没想到琴师这人还挺会看时机的,于是赶忙答道:“有快四年了呢。”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似乎是个说来话长的故事,因为小沅没有像刚刚那样那么快就回答邪慈的问题。只见她自己都未察觉地稍稍收紧了怀中抱着的两把伞,道:“我娘……其实是新罗婢,偷着生下的我。后来娘不在了,我被人牙子拐走,是姐姐救了我。” “她是我的恩人。” 下章开始小沅的回忆杀[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琴师 第11章 安眠之处 山峦连绵,阴雨如丝。 河边满是大大小小石头的路上,正有一队人正在停下取水喝。 说是喝水,但最后小心翼翼把手伸入河中,生怕捧起的河水里带有泥沙的,也只不过是十几个妇孺而已。 至于队伍里的三个男人,正大口地喝着昨夜他们烧开后晾凉的干净水。 不过也是,有哪个人牙子会对自己拐来抢来的“货物”怜香惜玉呢。 小沅捧着河水,忍着土腥味儿又喝下了几口。 毕竟现在不喝,就不知道这三个男人什么时候再会让她们停下休息了。 喝完水,见三个人牙子还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于是她双手轻轻撑着沙石地,探头借着河面瞧了瞧自己的模样。 脏兮兮的,有些泥土干了后紧紧贴在了脸上,活像个叫花子。 如果她娘还在,必定是再困苦,也不会让她沦落到这种地步的。 娘亲去世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为她梳好的双髻也已经散乱开来,啷当到了肩膀位置。左右那几个人牙子还在休整,她或许还有时间把娘亲给自己梳的发髻稍稍整理好。 哪怕只是一点点。 “哎呦!看看!咱们老四拐人越来越会拐了啊,这小丫头都这会儿了还有心情扎头发,仔细一看长得还挺俊的,要不是这回送过去的人都有数,我看卖窑子里正合适!” 随着这粗鄙的调笑,一个男人的身形投下的阴影把小沅给笼罩起来。 其实这番话,她不见得每个字都听得懂。她娘是个卖到中原来的新罗婢,平日里跟她都是新罗话和汉话混着说。 但没有全听懂,不代表没有听出来这人话中的大意。 被叫做老四的男人放下手中正磨着的小刀,接过话茬来:“二哥想远了吧!这么小的女娃娃,真卖窑子里去能干个啥啊?能接客吗?” 这四个人牙子虽称兄道弟的,但并非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只不过在一起混拐卖妇孺这行混得久了,所以平日里才直接你一句哥我一句弟地称呼起来。 “你蠢啊!当‘预备军’呗!” “嗨!还是二哥会啊!” 说完,这几个人牙子就开始放声大笑起来,那时不时还发尖的笑声让人听得格外不舒服。 小沅想开口反驳他们,但终究还是怕挨打,最后选择了假装听不懂。 但也不再整理自己的发髻了。 笑够了,那老四气喘着问道:“我说二哥,你跑去这么久,就为了带你牵着的那小娘皮回来?” “是啊,我办完事,我从路过的村子里抢的。” “抢的?没爹妈?” “她哪来的爹妈!她是那村子的人从河沟里捞上来的!一开始那帮人还不愿意,后来我威胁道要都把她们捅死,那帮村民就怂了,还真以为自己会被弄死,就把她给了我。” “叫啥啊?”老三凑过来,问道。 “不知道,村里人说她自己也不记得了。不过重要吗?反正也是抓来凑人数的。” 那老四从石头上蹦下来,手在自己裤子上抹了两下:“也是,啥也不知道,后面处理起来更省事。” 他走过去捏起他口中那“小娘皮”的下巴,左右看了看:“这也就十二三岁吧?诶等等!她头上有伤啊!这还能卖好价钱?” “村里人说是掉河沟里的时候就有了,留疤就留疤呗,反正将来也是奴,你还指望把她卖给买主当小老婆啊?” “白瞎了,这脸蛋长得倒还确实有点东西……我艹!” 那少女手被绑起来,像是牵牲口一样被牵着,但毕竟还需要走路,所以脚上却没有任何束缚。只见她先是垂眸看了看老四捏着自己下巴的手,下一瞬就突然爆起抬脚对着老四胸口踹过去。 或许如果不是因为她伤病还没好利索,这一下老四可就不止跌出去四五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么简单了。 这一脚实在是来的太猝不及防,以至于在场的无论是拐人的还是被拐的,都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最后还是双手被沙石硌破带来的疼痛,让老四第一个反应过来自己被一个身板瘦小的丫头给蹬飞了。而且自己摔了个屁墩出尽洋相,那丫头却还稳稳地站在原地冷眼看着自己。他越想越气,骂骂咧咧地爬起来,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亮出了刚刚磨好的那把小刀。 “我特娘的你个死丫头片子!给脸不要脸是吧?” “哎!老四!” “你别真想弄死她吧?咱本来就差一个奴隶给人家买主交差,现在二哥好容易凑上了这个人头,你生气就打她一顿得了,别真弄死啊!” “就是啊!而且雇主也说了,不许弄伤奴隶。” 老大和老三合力拉住了老四,才没让他失控捅死那少女。 老四急喘几下,最后还是选择听劝收起了小刀。同时往地上“啐”了一口,一边还嘟囔着低声骂起他们口中的那个雇主来:“都他妈让老子拐卖妇孺了,还有脸说不许伤着?真是在这当婊子又立牌坊......” 少女见几个人牙子转身走开,蹙眉思索,似乎也发觉通过打人的方式随意发泄自己的不满,并不适用于当下自己的处境,于是也只是别过头,不再看那几个人牙子了。 她这一别过头,目光就和跪趴在河边,正回头往这瞅的小沅撞在了一起。 小沅这个年纪,并不懂得对美的形容词还可以细分出很多来,对于她来说,漂亮就是漂亮。 而眼前的这个姐姐,哪怕她左侧的额头上有道还在愈合的疤痕,也很漂亮。 但小沅显然是不可能真的开口夸她的。害怕人牙子因为她多嘴而打她是主要因素,但除此之外,这生得漂亮的小姐姐,看上去……真的并不是那么友好。 哪怕她长了个平常人们口中“可爱可亲”的面相。 和看老四时的嫌恶不同,小沅觉得她看自己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更多的是冷漠和疏离。 可能也还是带了点嫌恶吧。 老二把少女手上的绳子紧得不能再紧,又让人按住她的手脚强行给她灌了点稀释过的蒙汗药,让她既不至于睡过去没法走路,也无法提起力气来再打人。 等这一番忙活完,人牙子又赶着这一帮妇孺往目的地走。 小沅年纪最小,走不快,落在了队伍最后。至于那少女,因着被喂了药,提不上什么劲儿,走着走着就和小沅并排了。 身后只有一个人牙子,是这群人的头头。他并不怎么说话,也不会事儿妈到但凡有点不顺心就提着鞭子抽人。但也只能说相对沉稳一些而已,看面相,感觉也是哪种遇到事情就会暴起的人。 小沅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把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压到最低,问向身边的少女:“姐姐,你叫什么呀?” 连问了三四次,对方都不回应。 见状,小沅只好单方面地认为这个姐姐可能是有隐疾,不会说话。 但她又觉得她耳朵应该还是能听见的,毕竟这一路看下来,她对声音似乎还是有反应。 一行人走了大概三个时辰,中间也不过断断续续地休息了几次而已。 入夜时分,人牙子把她们赶进了荒郊野外的一间废弃农家院。 “老实闭嘴,赶紧睡觉,明天还要接着赶路。谁敢给我逃跑,小心脚筋给你挑咯!” 老三手里拎着个藤条,恶狠狠地从左走到右,又从右溜达到左,吓唬着这帮被拐来的妇孺。 他说完,就径自坐到房门口,掏出块干粮来就着水咽了下去。 小沅看着他,觉得他卖力嚼干粮的咀嚼动作像极了一只刚在泥水里滚完的骆驼在嚼草,不由得生出嫌弃来。 她拖过了一个草席子,四下张望,发现那少女正倚坐在生火做饭的石砌灶台旁。 和大多数被拐来的人不一样,她虽然面上也已经蹭上了灰尘,身上也只不过穿着最普通的麻料衣物,但却没有任何颓丧之气。 那双好似无论什么时候都透着冷漠的眼睛,映着月光,显得清明且有神。 小沅自认为白天的时候她不介意自己挨着她一起吃那点果腹的食物,于是两个人就也算相熟了。她坐到了她身边,悄声道:“姐姐,借个地,我想在你旁边睡,可以吗。” 少女当然不会回答她可以还是不可以,甚至连瞥也没有瞥她一眼。 于是小沅就当她默认,在她身边躺下了。 也不过才躺下一会儿而已,她就觉得眼皮发沉,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这倒真的算得上是一件神奇的事情。连日来的提心吊胆让这个小女孩已经好几日不敢在夜里睡熟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躺在这个姐姐身边,竟然给了她一种悄然而生的安心感。 第12章 黑夜星火 夜半。 小沅感到自己是被冻醒的,此时不过才六月上旬,刚刚初夏,夜晚还是有些凉。 她翻了个身,却一晃眼,看见不远处传来了火光。 那火光稍纵即逝,短暂到让她一度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她稍稍支起身体,看了眼门口:守夜的老三已经瞌睡着了,那根藤条还放在他的手边。 这间屋子只有一个出口,窗户都已经被封死,要想逃走,只有冒险从正打盹的人牙子面前经过才行。 但跑出屋子还是太冒险了,毕竟这个视角被遮挡了一部分,又有谁会知道是不是有其他的人牙子还在院内呢。 想了想,小沅还是决定躺回去。 而就在她准备躺下的一瞬间,那点点火光又在她眼前闪现了一下。 那是真的! 小沅大气不敢出一声,但内心已经激动到有如浪潮拍岸一样。毕竟哪怕不是官府,会有人经过,总归是对她们这些被拐来的人意味着多了一丝被发现被搭救的可能。 她抻着脖子往外瞧,在火光从一点变成两点后,确信那不是幻觉,是真的有人经过! 就在她激动不已的时候,门口的老三突然砸吧砸吧嘴,从打盹的状态中醒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小沅见状,赶紧躺回草席上。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她始料未及。那老三长长的哈欠还没打完,就像是被迫打断了一样,“呃”的一声卡在了他的喉咙里。 紧接着,是身体被接住,然后轻放在地上时发出的极其细小的摩擦声。 短短一个弹指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被吵醒。如果不是因为小沅正好醒着,她也是决计不可能听到门外发生的这一切的。 不明白状况的她想要瞄一眼外面的情况,却在刚要抬起头的时候,被突然睁眼,对她缓缓摇头的那个姐姐制止住了。 吓得她赶紧缩了回去。 门外有人进来了,从她们这个角度,能瞥见来的是三个脸上蒙着厚布的男子。这些人走路声响几乎没有,其中一个手里拿着张纸,似乎是在找人。 蒙面男子直接忽略了年龄稍大些的女人,正因如此,他很快就来到了她们面前。 他又比对了一下手上的画像,然后向身后的两个人点了点头,随即蹲下身,伸出了手—— 可他的手还没碰到少女的肩膀,就被从假寐中睁眼的对方猛然捏住了手腕。 小沅并不知道,那支起身子的少女看了看蒙面人手中的画像,在发现那上面竟然是自己后,怀疑的目光又移到了他的脸上。 蒙面人收起少女的画像,从怀中拿出一块厚厚的白布,递给少女,示意她遮住口鼻。 与此同时,他身后那两个人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了个小木筒。他们扯了扯木筒下连着的线,那小木筒上方就冒出了牛乳色的雾气。 两人各拿一个小木筒,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直到那牛乳色的雾气在空中完全挥发掉。 少女见状,虽然仍旧戒备,但还是把白布围在了自己的脸上。 过程中一直闭眼装睡的小沅自认这会儿已经被吓清醒了,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本不应该产生困倦的感觉。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蒙面人弄出来的雾气,她感到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她恍惚间把眼睛睁开了一道极其细小的缝。她看到那蒙面人伸出手指了指那个姐姐,又做出示意她跟自己走的动作。 那个姐姐只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了跟上。 她一个小孩子,只觉得能离开人贩子手里就意味着得救,满心想的都是“那个姐姐得救了”。 “只有一个人被救走了。” “那谁又能来救救我?” “有谁……” 终于她也没法抵挡那烟雾带来的困倦,在这个初夏的凉夜里败给了别人强塞给她的睡意。 她清醒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那个姐姐站在房门口,回头望向了她。 门口还有另外一个人,是个看上去像教书先生一般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也朝她看了过来,随即附身,低声在那姐姐耳边简短地说了些什么。 片刻后才直起身来,仿佛自嘲般的摇摇头,笑了笑,伸手扶着一言未发的少女的肩膀,带着她离开了。 那扇门也随之被带上。 她终究还是没能得救,甚至现在连起身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她原以为是这样的。 后半夜。 也许是因为迷药的药效已过,屋子里原本熟睡的妇孺们被门外男人的怒吼声吵醒了。 她们战战兢兢地往外看去,见四个人牙子两个立着两个倒着。在大门的左右两边各自倒着的两个人牙子,身下各有一滩已经干涸在院内地上的血迹。 看得几个女人倒吸一口凉气。 小沅也想往外看,但却被人给捂住了眼睛:“小孩别看!” 屋外传来了那老四的大骂声:“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让我抓住了看我不拔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妈的杀我兄弟!” 他看见屋门口凑得越来越多的女人,心情越发急躁:“看什么!让你们陪葬信不信啊!” “老四!” 火把橙黄色的光映在老大那张留着络腮胡的脸上,打从回来就留一直沉默未出声他出言打断老四:“老二老三已经死了,咱们还得把这些人送到雇主手里,省省力气吧,别骂了。” 看得出来老四对于他这个大哥的话多少是怀着点敬畏的态度。他看似极其不甘心,但又无可奈何,只好无关痛痒地抱怨了一句:“那他俩就这么白死了?” 老大鼻尖动了动,似乎是闻到了一股异样的气味。 而这股气味,正是在女人们把门打开半扇之后才传出来的。 老大狐疑地走进了屋里,果不其然,那味道更浓了。 “你发现啥了?”老四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老大环顾屋内:“有种迷药,能够让人在短时间内陷入沉睡。但因为挥发极快,所以不适合在空旷的屋外使用。” 老四咬紧后槽牙道:“所以有人为了散迷药,才杀了院子里的老二和老三?” “恐怕是吧。” 老四环顾屋内,刚要张嘴质问有没有人见到了那点迷药的人,却发觉不对劲。 那个踹过他一脚的小娘皮不见了。 昨天夜里正是因为那小娘皮一脚把他踹的前胸皮肉都出了一鞋印子形状的淤青,加上他后来又莫名其妙心口闷疼,于是老大才说带他去刚路过的一个摆摊郎中那瞧上一瞧。 也不知道算不算做是因祸得福,他两人捡了一条命。 “大哥,下迷药的人不会是专门过来带走那个小娘皮的吧?妈的抓回来的时候不是说她没爹没娘吗!”老四急道。 “不好说下迷药的人和那丫头是什么关系,但这种生效极快的迷药并不是便宜货,能悄无声息杀人的必定也不是一般人,保险起见咱们还是快离开这。” 老大说完,随即就转过身,又回到了院外。 “做什么呀大哥?不是说带他们走吗?” “先把老二老三挪到不好发现的地方吧。” 老四下意识想问难道不埋了他俩再走吗,但话到嘴边,最后还是没能讲出来。 活人的安危尚且还没定数,谁又能顾得上管死人呢。 可怜一帮妇孺,昨天赶路走了一整天,为防遇到行人引起怀疑,还专挑林间不好走的小路走的。好不容易“托迷药的福”能睡个安稳觉,还后半夜就被剩下的两个人牙子给搅和醒了,不得已只能继续上路。 幸存的老大和老四,一个照旧走在队伍的最后,一个在最前。中间夹着他们拐来的人,黑夜里跌跌撞撞地往目的地缓慢挪动着。 小沅和白天一样还是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前面的五六个女人正互换着眼神,仿佛是在暗示什么,还时不时地瞟瞟前后两个人牙子的位置。 约莫又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人牙子才允许她们歇歇脚。 那五六个女人在石头上对坐着,虽然面容看起来依旧憔悴,但四下环望的眼里却好像是透着兴奋的精光。 歇也歇够了,老四起身踱步到女人堆里正要吆喝让她们站起来接着赶路,哪知他还没开口,就听见自己右手边有个女的突然“嗷”一嗓子尖叫出来。 老四猛然转过身看向她:“你他娘的犯病啊!叫什么叫!” 说这话的时候他抬起了手,眼看巴掌就要招呼过去了,但最终还是没能碰到女人的脸。 因为在他身后,这群妇孺中个子最高,看上去也最有力的一个女人高举不知道从哪里偷捡来藏在身后的粗木棍,果决地使出了她能使出的最大力气砸向了老四的头。 虽然这一下兴许是因为女人太久没吃饱,没能使出全部的力气,但也明显打得不轻。 老四被打的踉跄出了几步远,捂着流血的脑袋在原地半弓着腰晃来晃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喝多了摔破头的醉鬼。 “我艹你们这些贱人!都他娘的给老子死!啊!啊!” 都这时候了他还不忘骂骂咧咧。那几个女人见状,赶紧冲上前去,手里有粗木棍的就不管不顾接着砸下去,没有粗木棍的,就倾尽全力要让老四失去任何反抗的能力:有抓起地上的泥土往老四眼睛鼻子嘴上一通乱抹的;还有奋力抬腿蹬他肚子的。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坐在另一端的老大和其他女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老大见状,起身大步往老四这个方向跑去。 “那个来了!那个过来了!” “快把这个先弄晕啊!” “都愣着干什么!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一起把他们打晕了咱们就得救了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最后这句话起了作用,原本看傻了的剩下几个女人受到鼓舞,心一横,一窝蜂涌上前,几个人抱住了老大的脚,另两个企图去夺他手上的刀。 老大一脚蹬开了一个,就有另外一个上来继续抱着他的腿,甚至还有张嘴咬的。手上已经出鞘的短刀不受控制地乱舞,他能感觉到那刀上已经传来了割破皮肉的触感,但这些女人就是还死死钳制着他的手臂不松开。 冲上去制服两个人牙子的都是近乎成年的女人,至于几个小孩子,吓都已经吓得僵在原地了,哪里还能有胆子上前。 一个孩子动了,转过身,逃向了漆黑的林子深处。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小沅见他们都跑了,也想跟上去。但曾经她娘说过林子里是很危险的地方,有吃人的野兽,还有捕猎的陷阱。 正在她犹豫着一步步往后倒退的时候,身后猛然传出一叠声尖叫。 这次不是为了吸引人牙子的注意了,因为这尖叫声中,透着一股真实的,听着让人后脊背发凉的恐惧。 小沅被吓住了,再一回头,就见手拿石头、形容可怖的老四拖着脚步来到了自己的身后。 目光下移,她看到在老四身后的地上,一个女人正栽歪着脑袋,看上去了无生气,任其他人怎么摇晃她都紧闭着眼睛。 “想跑是吧?”他死盯着小沅,喃喃道。 “老四!你在干什么!谁让你动手杀货物的?” 然而他就好像听不到老大的呵斥一样,又重复了一遍:“想跑是吧?” 小沅吓得直哆嗦,连带着牙齿都因为打颤发出了咯咯的响声。 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老四从地上给提了起来。 “老四你松手!” 这人的脾性里里本来就没什么理智可言,今晚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激怒,怒气已然冲昏了他的头脑。 他抬起拿着石头的另一只手,手臂肌肉绷紧,很明显是一个发力的姿势。 在他的手里的石头被挥起砸向自己时,小沅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用力到眉毛和眼皮都快皱到了一起。 预想之内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可却有温热的血喷洒在了她的脸上、手背上、身上。 她努力睁开眼睛,见抓着自己的老四脖子上被整齐地横切开来,鲜血在喷洒过后,开始顺着伤口和他的嘴汩汩往外流。 就像是在往已经被盛满的木桶里持续不断加水,加到满溢出来也不停歇。 力气和体温正在快速从他的身体里流失,他再也没法维持着拎着小沅衣领的姿势了。 于是随着他的倒下,一同摔在地上的小沅终于看清了那个在老四背后利落一刀取了他性命的人。 是那个姐姐,去而复返的那个姐姐。 “呜......” 一丝再也忍不住的呜咽声从小沅的嘴边逃了出来。 而在这没忍住的一声之后,小女孩彻底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张开双手往少女的方向跌跌撞撞的扑过去。 “呜呜呜!姐姐!你还记得我......你还......” 然而她感激加感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少女伸手一个使力拽到了身后一步的位置。 下一瞬,她手中的刀就迎上了另一把直逼她面门的短刀。 是这一伙人牙子唯一剩下的那个老大。 生意没做成,反而一伙四个人被杀的就剩了他自己一个;抓来的妇孺死的死逃的逃,这一趟原本计划多赚点的生意,现在算是赔了个底掉。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面前这个持刀和他抗衡的丫头。 起码也得取了她的命吧,不然哪里能甘心? 少女自知如果是没伤没病的自己,或许真的有可能解决掉面前的这个成年男子。但除了额头上的伤口以外,粗麻衣料下,还有着好几处或深或浅的划伤。再加上被村民们救上来的时候连着发烧了好几天,现在都还时不时会手脚发软。 知道这仅存的人牙子目标是自己,于是她维持着抵住对方短刀的姿势,对着小沅道:“一起走吧。” “啊?”小沅一愣。 原来她竟然会说话的吗? “一起走吧。”少女又重复道。 知道自己留下来也是累赘,于是小沅赶忙手忙脚乱地跑开到远处去了。 一回头,见那个姐姐并没有跟来,反而是引着那人牙子的老大,朝相反方向深入到了林子里。 小沅心里不合时宜地生出一个疑惑:“不是说一起走吗?怎么跟我往反方向跑了?” 阿莘:听不懂思密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黑夜星火 第13章 刺猬 林间树影摇晃,沙沙的声响吞食了少女和身后紧追不舍的男人的脚步声,让这两人诡异得仿佛是在无声移动。 少女跑起来必然是没有身后的男子快的,但她身形时不时隐没在树影里,光这一会儿就让人牙子的老大险些跟丢好几次。 眼看还有一点距离就能伸手逮住她了,女孩却一个闪身又一次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该死的!” 他滑稽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却还是没捕捉到哪怕少女的一丝影子。 而就在这时,令他激动的窸窣声从身后传来。 就是那里了! 他踩着断树枝冲过去,却在下一秒,感觉脚上一紧,整个人突如其来地被提起来倒挂在了一段格外粗状的树枝上。 甚至因为太过突然,他手中的刀都没有握稳,掉向了地面。 这林中的陷阱,是她被带走后跟随那些人坐着马车在路上时,无意中注意到的。 少女看了看刀,又看了看被吊住脚扔奋力挣扎的人牙子。 随后她一脸漠然,仿佛确定了失了武器的他不会构成任何威胁之后,就一脸这一切就都跟她没关系一样,顺着来时路回去了。 林间小路上,远远地,她就看见了几个时辰前把她从农家院带走的那四个人。 “你果然还是回来了。”书生模样的中年男人说道。尽管他清楚现在的少女还无法给他任何言语上的回应。 他从蒙面随从的手中拿过一块雕刻着“莘”字的青玉玉佩,交到她的手上:“你情急之下掉了这个,阿莘。” 她接过那块玉,手心里摸到的是熟悉的冰凉触感,耳畔听到的,是同样熟悉却又不太一样的两个字。 被叫做阿莘的少女低头蹙起眉,似乎正为自己会对这些感到熟悉而疑惑着。 “它是你的,要收好。” 他知道阿莘没有听懂,但见她还是把这块玉收了起来,于是便放心了。 找到了人,也看着她收好了她的东西,中年男子便不再保持着和少女平视的姿势,而是起身吩咐身边的三个蒙面随从:“既然救都救了,那就给这些被拐来的妇孺们一些钱财吧。至于能不能寻到回家的路,就看她们个人的造化了。” “是。” 三个随从听了那中年男子的话,便自怀中掏出钱袋来挨个分发给妇孺们。 人们无不感激万分,但到蒙面随从走到小沅面前时,却见这孩子也不接过钱财,也不说话,而是眼神一直直勾勾地看着一个方向。 是那少女所在的方向。 “小孩儿,别看了。”随从扳过了她的脸。 中年男子听到动静看了过来,却见自己带来的随从正要把钱塞到那小姑娘手里的时候,被她一把推开,朝着自己跑了过来。 可惜她也只不过是刚踏出一步,还未落地,就被身为成年男性的对方拎起了衣领子,成了一个两脚腾空,动弹不得的状态。 “放我下来!”小沅吓得尖声叫道。 蒙面随从当然不可能因为这句话就松手。他余光看到那中年男子走上前来,于是一手拎着那小姑娘,一边转身道:“傅门主。” “放她下来吧。” “可是……” “没事,把她放下来吧。” 于是拎着小沅的随从听了命令,把小沅给放了下来。傅门主看着坐在地上干咳的小姑娘,问道:“孩子,你有话想说吗?” 小沅使劲点头,奈何她实在是太着急也太紧张了,一张嘴就又开始汉话和新罗话掺起来说。 傅门主眉头紧锁地听她说完,结合了自己曾经略微涉猎过一点的新罗话问道:“你是想说你父母双亡,已经是只有你一个人了吗?” 小沅咬着下唇,忍着想哭的冲动,点了点头。 “那你是……” “我想!” 她就像是想说又不敢说一样,在傅门主那带着些不解的墨色眼珠的注视下又再一次鼓起勇气,努力把自己的心里话完整地喊了出来—— “我想!您能带我走吗?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什么都能做!求您带我走吧!让我跟着……我想跟着……” 她说到最后,目光已经完全不在傅门主身上了。 她的目光穿过这无人说话的静谧林间,最终和阿莘的目光在空中相触。 不过只有短短的一瞬。因为阿莘在那之后就低下头避开了小沅的目光。 因为她直接走上前来,站在了傅门主身前,同样面对着小沅。 后者抬头,在纵使点了火把也并不明亮的林中努力想要看清面前的姐姐的神情。 她见这叫阿莘的姐姐依旧一言不发,仿佛刚刚自己耳边的那句“一起走吧”从未有过。 但下一秒,沉默无言中,她朝她伸出了手。 那只自上而下伸过来的手,上面有着常年握兵器的薄茧,经历了这混乱的一夜,还带上了叶片造成的细小划伤以及那救了自己的果决一刀之后迸溅上的血污。 但那又是一只温热的手,仿佛只要握住,这连日以来的惊惧担忧,甚至是过往家破人亡的创痛,都能够在握住这只手往后的岁月中,慢慢地被抚平、被冲淡。 于是她伸出自己同样有些伤口和脏污的手,抬起盈着泪水却又努力睁大生怕错过眼前任何景象的双眼,紧紧地回握住了对方。 初夏的湿凉夜风仿佛在两手交握的那一瞬卷走了这块林间平地上所有仅剩的血腥气。那风中的过往随着将近三载的四季轮替,最终在如今这个冬日里,被亲历者珍重地从心底拿出,再珍重地娓娓道来。 “原来小沅姑娘和傅老板之间,居然经历了这么多。” 听邪慈这样说,小沅莞尔一笑,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身上一直是奴籍,但姐姐对我却一直都很好很好,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我的家人。” 邪慈点头,应道:“想来傅老板能遇到小沅姑娘,同样也是幸运。” 这一下把小沅说得更是不好意思起来了,她害羞之下开始支支吾吾,想说点什么做回应但却半天也没蹦出一个字儿。 邪慈适时地接下去道:“不过听你刚所讲的,傅老板她很不爱说话,是吗?” 两人略熟稔之后,小沅也不像最一开始那样拘谨和提防着邪慈了:“姐姐确实是一直也都不爱说话。其实后来我被带回主人家之后,也没马上就做随从跟在姐姐身边。那会儿跟着管事学东西学了好久,才得了允许待在姐姐身边的。” “看来傅老板的父母,对她果真很是重视。” “那是。” 邪慈依旧稳稳地背着傅长莘,从萧条的城郭边走到略热闹的街道,也没听他说一句累。 恰好这时,远远的,一辆马车驶了过来。 “赵郎君!”小沅见他过来:“你不是去南屏坊叫人了吗?马车哪来的?” “小爷我掏钱买的!”他伸出手指头尴尬地挠了挠脸:“你们那南屏坊还有那么远的路,我是……真跑不动了,还不如干脆掏钱跟路边的人买了这辆小破马车过来接你们……” 都这时候了,还不忘强调“小破马车”。 他抬头扫了一眼,见傅长莘被邪慈背着,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还以为傅长莘是不是要挂掉,登时脸吓得煞白:“你……你们傅老板怎么了这是?” 小沅尚不知道那帮蒙面汉子正是赵晋泽招来的麻烦,还对着他解释道:“姐姐只是脱力加上头晕症发作睡过去了,没什么大碍。” “那,那几个……呃,歹人呢?” “被姐姐打晕绑起来了。” 赵晋泽心下纳闷:那几个人在关节都被傅长莘卸了的情况下还能动起来对他们“念念不忘”,竟然最后就这么绑起来解决了? 但转念一想傅长莘确确实实身手不赖,好像这样也不稀奇。 他正想着,见那个自称叫邪慈的琴师对自己略一颔首,于是他也着忙地跟着点了点头。 而后那琴师走近马车,看动作似乎是想放下傅长莘,再把她安顿到马车中去。 哪成想恰巧在正要把人放下时,邪慈背后突然发出了轻微的衣料摩擦声,同时背后那人原本均匀的呼吸也变得渐渐重了起来。 傅长莘醒了。 她先是有点没有明白过来似的,目光定住一个虚无的点,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处于悬空的状态。而后稍稍抬起头,看清了背着自己的是一个身量不低的男子。 小沅原以为以傅长莘的习惯,会当即要求下来,却没成想她只是盯着面前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就又趴下把头埋起来了。 小沅大为震惊,认为能解释这行为的,除了她自家姐姐脑子还没清醒过来以外,根本不可能有其他。 然而就在她心想“原来背着真的比抱着舒服啊”的时候,只见已经把脸安然埋进邪慈肩窝的傅长莘突然抬起头,在看清背着自己的究竟是谁之后猛然厉色道:“你放我下来!” 声音里透着股惊异和警觉,就好像背着她的不是人,而是个扎过她的刺猬一样。 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晕眩,她的怒喝听上去并没有平日那般的威慑力,于是一旁跟着二人的小沅赶紧道:“姐姐你还记得吗,刚刚你是头晕症又犯了,还好我去找你的时候邪慈琴师也跟了过来,不然我一个人可真就没办法带你回南屏坊了。” 趁着傅长莘还在消化自己的话的空档,小沅又赶忙补充:“姐姐要不还是趴着吧,你好不容易看上去好点了,再动的话又加重了头晕可怎么办!或者还是赶快坐进车里比较好。” 傅长莘不见得完全回忆起来了今晚的细节,但她听到了小沅说“邪慈琴师”。 从她醒过来之后,背着自己的男子就一言未发,甚至连头都没有回过来,但傅长莘在看清这人的穿着之后,就立刻知晓了他是谁。 手下荼白色圆领缎袍的柔滑触感、还有模糊视线中带着轻微光晕的镂空银制发束。 是几天前那个她救回来的、满身血迹斑驳的男子。 而这身衣装,就是当时她放在他床边的。 就在傅长莘认出他究竟是谁时,对方非常体谅地提议道:“好在马车已经来了,我这就把傅老板放下来。” 他稍微矮下身,依旧还是稳稳托着傅长莘,直到感受到背后的人确实坐到了马车车前驭马人坐的木台上,才直起身。 傅长莘自从刚刚对着邪慈喝道“你放我下来”之后,就没再说一句话,更是都没有抬眼看邪慈一下,仿佛根本不想和这人扯上半点关系似的。 邪慈见她还没坐进车里,于是转身对傅长莘施了一礼,道:“在下邪慈,承蒙几日前傅老板出手相救,今晚能帮上傅老板的忙,实在是邪慈之幸。日后想来再难相见,万望傅老板平安顺遂。就此别过了。” 傅长莘两手支在木台边上,就这么略有些生气似的地定定看着邪慈,但又仿佛是在思索什么一样,注意力似乎也没完全放在他身上。 等到邪慈说完这一长串告别的话,她才好似是想通了应该怎么应他一样,依旧还是目光不错地看着他道:“多谢琴师。不过我傅长莘从不是忘恩之人,既然今日蒙琴师相救,哪有不答谢的道理。不知道琴师是否肯赏脸,待同我等回到南屏坊后,再好好答谢。” 小沅一脸惊悚地瞄向傅长莘,心想她是不是晕坏脑子了,她几时见到过傅长莘肯这么客气又罗里吧嗦地跟人说话? 而且最后那咬字莫名奇怪的“好好答谢”,以及说这话时古怪又试探的神情……她真的不是想带回去把邪慈杀了,好大过年的填道特色菜吗? “既如此,那怎能辜负傅老板的美意。” 小沅半垂着头,心想应该没人看到她眼睛瞪得老大:“天啊……他还真的答应了!?” “小沅。” “啊?哎!姐姐我在!” 傅长莘见她神情古怪仿佛是在瞎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也懒得说。小沅这丫头平时不显,但心里活动尤其丰富,当之无愧是胡思乱想天马行空的一把好手。 傅长莘示意小沅赶紧坐进车里去,正待放下帘子的时候,对着邪慈道:“车内坐着我和小沅,不方便和陌生男子同处,琴师就请委屈一下,和赵晋泽坐外面吧。” “那是自然,都听傅老板安排。”邪慈施了一礼,然后神情自若地坐在了赵晋泽身边。 “嘿!你拿我当赶车的啦?”后者吼道。随即又想起来今晚的诸多麻烦终究是自己引起的,于是瘪茄子一样咕哝了一句:“算了算了,看在……今晚这事儿……的份上,我就纡尊降贵给你赶一回车。” “你不委屈。”帘子后面的马车内传来傅长莘故意拖着调子调侃的一声。 赵晋泽望了望天,瘪了瘪嘴,最后终究是什么都没说,认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载着四人往南屏坊的方向走去。见傅长莘依旧是和平日一样惯是挺直了腰板坐着,于是小沅出声提议道:“姐姐要不靠一会儿吧?” 傅长莘轻轻摇了摇头,本没打算说话。但突然想到就坐在马车外的邪慈,于是压低声音对小沅道:“往后别随便让人背我。” 可怜小沅这孩子误会了话里的重点,还以为终究是背着不如抱着,于是赶忙为自己解释:“不是啊姐姐!我一开始也不同意他背着你,我本来是想让他抱着你走的!” 竟也没忘了不能喊太大声。 此言一出,傅长莘的脸色就仿佛是生生吞了一整个馒头被噎住了似的,噎得她哑口无言,只得留下一句“算了”,打算草草把这个话题带过。 小沅自觉冤枉,但这孩子一向心大,又知道傅长莘从不会真心责骂自己什么,于是只是兀自想道:“那背着也不行,抱着也不行,究竟哪样好嘛?” 第14章 十日 赵晋泽一脸“能让赵小爷我赶车也是你的福分”,挂着这样一副自满的表情,在自我安慰中把车赶到了南屏坊后门。 坐在车前的邪慈和他率先从车上下来。感觉到马车停在了熟悉的巷口,傅长莘从车厢里伸手,轻轻撩开了帘子。 赵晋泽把赶车的鞭子往车上一放,难得好言好语道:“傅老妹,你看我也已经把你送到了,今天的事情我真的知道教训了,你能不能,别跟你哥说?” “看你日后表现。这两年黎长锋难得正经了一点,如果你再把他拐回到那花天酒地的邪魔外道上去——” 她微微瞪了赵晋泽一眼,后者紧张到吞下了一口似乎并不存在的口水。 “今时你看到的那些人的下场,就是彼时你的下场。” 赵晋泽轻咳一声,只留下了一句“知道了”,就打算撇下那辆小破马车赶紧自己开溜。却没想到又被傅长莘给叫住了。 “怎……怎么了傅老妹?” 傅长莘下了车,理了理衣摆,冷着一张脸。 就在赵晋泽以为她是回过神来觉得不够解气想把自己叫住再臭骂一顿的时候,只见她神色略有缓和,但还是居高临下地对赵晋泽比了个“三”的手势。 “你答应在我需要的时候为我办三件事,此事我就揭过不提。” 赵晋泽一愣,随即咬咬牙应了下来:“行......行吧。” “怕什么,又不是让你去死。”傅长莘说罢便领着小沅往南屏坊内进,不再理赵晋泽,由着他爱去哪去哪了。 小沅见自家姐姐进了南屏坊,于是赶忙对着邪慈眨眨眼,示意他跟进来。 此时南屏坊众人大多都还在前面的婵楼忙活着,至于后院虽然有人,但也只是零星几个搬运东西的杂役。 三人进了娟楼,傅长莘负手走在最前面,走到楼梯前略微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小沅。 后者会意,略转过身对邪慈道:“今天多谢邪慈琴师了。姐姐要先回房,等下会有几件事想向邪慈琴师问下。小沅会让人先备上些吃食,还请稍等片刻。” 想来是傅长莘要处理下今晚在曼罗巷打斗时留下的刀伤,于是邪慈在道了声“有劳”之后,又道:“怎好让傅老板劳累了一天还来回走动,如果傅老板不介意——” “无妨,邪慈琴师也才刚刚伤好不久,这也是姐姐的意思。” “那便麻烦小沅姑娘了。” 也不知道是傅长莘草草就把伤口处理完了了事,还是处理伤口的人小沅下动作极其利索。总之一炷香的时间没到,傅长莘就又已经换了身整洁的衣裳,出现在了一楼邪慈的那间房门口。 她扣了扣门:“琴师,睡下了吗?” 话音刚落,门就被屋内的人打开了。 速度快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专守在门口。 邪慈欠过身:“傅老板请。” 傅长莘走进屋子,发现桌上小沅差人送来的茶还是冒着腾腾热气的。糕点也还原样没动。 邪慈在她身后关上门,见傅长莘已经在小圆桌旁坐下。于是道:“傅老板,可要喝些热茶?” 傅长莘也没答要是不要,只盯着那随着邪慈动作而冒出腾腾热气的热茶,道:“邪慈?” 虽是盯着热气,但她的注意力却全部都在这名叫邪慈的琴师身上。 “傅老板何事?” “邪慈……”她又念了这个名字,问道:“不知琴师可否告知,是哪两个字?” 邪慈环视屋内,找了纸笔来,将自己的名字写与了傅长莘。后者见了,略一思索,追问道:“这并不像寻常姓名。” “傅老板说的是。实不相瞒,在下真名取得极为难听蹩脚,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因此平日里都是以这邪慈二字为名。” 傅长莘喝了一口他倒的茶,像是来了兴致,却又还是冷着脸道:“既然琴师如此说,我便当真好奇,究竟琴师的真名是怎样的?再者说,我南屏坊既救下了琴师,也不好让琴师伤还没好透就离开,但若不略知琴师底细,也难把您再留在南屏坊。琴师觉得呢?” 听罢,邪慈还是一脸挂着笑地点了点头,道:“告诉傅老板也无妨,只不过未来在南屏坊叨扰的这几日,还请傅老板叫我邪慈便好。” “可以。” 邪慈又拿过一张纸,不疾不徐地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字。 傅长莘见了那三个字后脸色极差地皱了皱眉头,邪慈刚一落笔她就看似不经意地伸手捞过那张纸扣了过去,仿佛眼不见就能心不烦一样。 “果然荒唐。不过我就当这是琴师的真名了,那不知琴师可否告知,除夕夜,是何缘故浑身是伤地倒在了我南屏坊的后门处?” 邪慈拇指食指扶在下巴处,边说“容我想想”边作了片刻思索状,随后道:“我应该原是在被人袭击前就感觉到身上不是很舒服,似乎是生病了吧。实不相瞒在下其实本是随家中的商队来的朗州城游玩的,但是中途遇上山匪,家丁护卫及我都被打散了。许是山匪觉得绑了我要挟家父家母能再得一笔钱财,于是才对我穷追猛打。幸得傅老板相助,才没至于丢了性命。” “琴师家中何处?” “叙州一魏姓人家。” “家中做什么的?” “小本生意,不过是靠卖些动物皮毛糊口罢了。” 傅长莘没再顺下去问邪慈家中的情况,而是话锋一转,问道:“除夕新岁,琴师不在家中陪家人,反而出来游山玩水?” 也不怪她这样问,在外人看来这实在是有些反常。但邪慈面上也并未露出异样,而是极为自然地摇摇头,随即道:“我家中还有一弟弟,和父母的关系更好些。我每日正事不做,只知道看景弹曲,父母觉得我不成大器,并不愿意多留意我,久而久之,就没那么亲近了。” 他言语神情都这般自然,不像是有藏着掖着什么,这样看来倒真没什么好让人怀疑的。 “那琴师接下来打算如何?” 傅长莘刚一问出口,就见邪慈起身施了一礼:“确如傅老板所说,在下还要在南屏坊叨扰几日。只不过看贵坊似乎正缺一位琴师补上空缺,不知可否暂代几日,就当是抵了这几日我的用度了。” “琴师觉得几日?” “十日即可。” 傅长莘最后看了他一眼,将杯中茶水饮尽,也起身道:“自然可以,琴师请便,我还有事。至于每日晚宴的安排,琴师寻了宋先生来问就好。” 她腰间一直挂着的那枚玉佩随着她起身的动作也轻摆了两下。邪慈目光落在那玉佩上,缓缓开口道:“傅老板的这块玉佩......可惜了色泽如此细腻温润的青玉,上面竟添了几道划痕。虽然不浅,但终归是......” 终归是如何,邪慈并未说出来。因为此时傅长莘接道:“习武之人,动辄就会像今天这样遇到些意外,难免磕碰。但这块玉是家父所赠,不可离身。” “令尊果然对傅老板极为爱重。” “爱重谈不上,大抵因为我并不像家兄那般游手好闲而已。”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皱了皱眉,突然觉得对一个陌生的琴师数落黎长锋实在不妥,于是轻咳一声,嘱咐邪慈歇下后,就在后者的道谢声中离开了这间房。 出来一看,果不其然小沅正百无聊赖地靠在楼梯柱子上等着自己。见自己出来,这孩子立刻迎上来:“姐姐问出邪慈琴师的来历了?” 傅长莘把邪慈对她讲的又简明地给小沅讲了一遍。小沅听后略一思索,问道:“那姐姐还要命人探探他话中真假吗?” “不必了,我记得几月前过手的一份情报中确实提到过叙州有个做皮草生意的魏家,家中有两个儿子,他所言非虚。至于想留在南屏坊,多半也是真没处去。且先留他十天吧,就当留他白当十天琴师。” 小沅点头,又突然好奇起另一件事来:“那他说的他那难听的大名,到底是叫什么呀。” 此问题一出,傅长莘登时微微板起脸来,似乎有些不悦地答出了那三个字。 “他说——‘魏可知’。” ...... “啊?这算什么名字?” 小沅的反应一如傅长莘所料,但这孩子接下来的这句话却让她始料未及,只听小沅嘟囔道:“这琴师长得那么好看,咋是这么个稀奇古怪的名字。还是‘邪慈’好听,好听了不止一星半点。” 随即她又自己给自己解释了个通:“也是。这天下之大,什么怪名字没有呀。那天听安纪先生闲谈说起,西城郊有个叫李狗蛋的,东城郊还有个叫王麻团的。这么一看,魏可知已经比他们好太多了。” 两人从娟楼出来,要往前面婵楼的方向去看看夜宴收尾的情况。正巧见约孜丽尔的表演结束,迎面和她们碰上了。 “傅老板!” 美貌胡姬看上去格外兴奋地叫住傅长莘,见她停下,赶忙上前道:“傅老板,我要给你讲件天大的好事。哦对,你见过了邪慈琴师没?” 傅长莘疑惑:“你知道他?” “那当然,他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我当然记得他了。” 傅长莘越发听不懂约孜丽尔在说什么。 “哎呀没关系,我来给你讲。原本弹奏百灵悬琴那琴师,不是莫名其妙不见了吗。我那叫一个着急呀,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约孜丽尔手一拍,腰板一挺,活脱脱一个被跳舞耽误了的说书先生。继续道:“就在此时,邪慈琴师有如神仙降世,还是位会演奏百灵悬琴的神仙,那曲子弹得行云流水,空灵悦耳,当场为我解了燃眉之急。哎我听说他好像之前受过伤是不是?不行不行,我得好好谢谢人家去。” 她抬脚就要往娟楼去,傅长莘见状拉住她:“他睡了。左右我已经答应他可以留在南屏坊养伤十日,期间用度就拿为每晚的夜宴配乐来顶。你想谢他,也不用急在今晚。” 约孜丽尔听罢立刻拍起手来,还没来得及摘下的配饰丁零当啷地跟着响个不停,然而她拍着拍着,却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就十天啊?” “那你想如何?他总要回来处。” 约孜丽尔眼珠子一转,随即了然了一般叹道:“唉,那也只好这样了,十天就十天吧,总比一天都没有强。” 于是面露惋惜地施了一礼,往娟楼去了。 傅长莘则是带小沅检查完婵楼的情况,这才又往娟楼去。 “姐姐,咱们接下来?” “去找余安定,关于张濋,还有事情要问他。” 哪成想话音刚落,小沅就急急地快走两步,回身拦在了傅长莘面前:“好了姐姐!你这头晕症每每都是因为忧思过度才会犯,今天又莫名其妙地被人追受了伤。那余郎君在咱们南屏坊,门口还有人守着,又跑不了。找他问话哪急在这一时!” 看得出小沅是真的担忧急了,仔细想想现在已经快要夜半,余安定八成已经睡下了。就算弄醒他,也不见得一时半会儿能谈完。未来几日估计都要分神在这找张濋,查明当时真相的事情上,少不了要各处奔波,今晚倒不如就这样歇下吧。 打定主意,傅长莘抬手压下了小沅拦着自己时张开的双臂:“好,那就听你的。” 如果说傅长莘身边还有谁能让她偶尔心甘情愿地妥协,那恐怕也只有小沅了。 小沅听她这样讲,心里自然是高兴,可她刚准备蹦跳着站回傅长莘身侧和自家姐姐一起回娟楼睡觉。就听见几乎寂静无声的院中,突然响起了叩门声。 院中面对着的二人目光同时看向声音的来处。 南屏坊的后门,又一次被敲响了。 南屏坊后门下章就要彻底报废了[心碎][坏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十日 第15章 旧恨 傅长莘和小沅对视一眼。后者气鼓鼓地,显然是觉得这谁呀大半夜叫门,耽误了她姐姐去休息。 她怒气横冲,抬脚就往后门处走。 傅长莘见她过去了,则是跟在她身后,保持了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小沅走到离门几步远的时候,对着门外高声道:“来者是谁?夜已经深了,恕南屏坊今日不接待客人了。” 门外的人没有马上回答,小沅回头看了看傅长莘,刚要继续开口,就听门外人道:“我认得你的声音,我们是故人,你不想开开门看看我是谁吗?” 对方是个男人,还是个嗓音沙哑到仿佛声带被人用粗砂搓过一样的男人。这样的声音毫无语气起伏地在大半夜隔着道门说自己是“故人”,弄得小沅瞬间都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了。 但她知道傅长莘就在自己身后,也就并没有那么怕:“那故人您就等天亮了走正门来吧,也好叫我们瞧瞧您到底是哪个故人。今晚就慢走不送了!” 对方并未善罢甘休,反而低笑着说道:“几年没见,你有人撑腰胆子倒大了不少,早不见以前那副战战兢兢的样了。” 小沅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听见面前“咣”的一声,门外那人竟用什么东西轰开了后门,所幸小沅站的远,门板在倒下前也阻挡了一部分烟尘,才不至于伤着呛着她。 那男人踩着门板进来,咬牙切齿凶神恶煞地来到小沅面前:“几年没见,叫花子一样的新罗小杂种也有胆子跟老子叫板了?看我不杀了你再杀了当年救走你那小娘皮,然后把你们……”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小沅眨眨眼,一脸并没把他的威胁太当回事的样子。 下一秒,她在对方面前突然矮身蹲下,后者还没待弄清楚这动作的含义,就听到什么东西划破空气“嗖”地一声向他而来,紧接着他手中高举的匕首就因吃痛而没能握住,咣啷掉在了地上。 是袖箭,扎在了他小臂上。 他欲回身弯腰捡那匕首,却不成想此举正好把自己的后背暴露给了对方。果不其然,还没等他够到匕首,蛇一样灵活的鞭子就缠上了他的脖子,霎时间把他勒得猛咳。还没等咳明白呢,就被人用力一拉,拖拽到了对方跟前。 小沅早已在他匕首被袖箭击落之前就躲到了傅长莘身后。她见傅长莘使鞭子把那人拽了过来,随后当胸一脚踩在他胸口上,道:“当年你连带病带伤还被喂了药的我都敌不过。如今是谁给你的自信,认为能在我手底下夺人性命?” 脚下的人不语,不过反正他也语不了,傅长莘还不觉够,又讽他道:“和故人多年未见,才想起当年冷静稳重算是你唯一的优点,如今怎么越活反倒越不中用了。” 傅长莘其人,脾气差,说话毒,且毒起来句句能戳人心窝子戳出血来。脚下这人听闻这话气喘得有如在拉风箱,但却动弹不得,想反驳,又反驳不成。只得眼珠子瞪得圆鼓鼓,目光恶狠狠地在傅长莘和小沅脸上来回晃动。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前抓傅长莘和小沅的那伙人牙子里唯一幸存的那个老大。 这会儿南屏坊院内的护卫听到声音都赶了过来。傅长莘让人控制住了他,搜干净了身上能伤人的物件,嘴塞住,捆了后给扔进了柴房。 “把人看好,明天还有话要问他。” “是。” 傅长莘领着小沅回了娟楼,如此兵荒马乱的大年初一终于是过去了。 翌日。 昨晚被轰开的南屏坊后门处,两个少年人顶着正当头的太阳,正你一言我一句地认真讨论着什么。 “用仓库的烂木头?” “不行不行,那怎么能配得上南屏坊呢?依我看用樱桃木。” “你疯了吧?那娟楼里的楼梯据说都只不过是榉木的,你给这破后门用樱桃木?” “后门也是门,怎么这条巷子不过人的吗?后门也是南屏坊的门面呀!” 小沅打着哈欠从娟楼出来,正瞧见宋彻和秦潮俩人竟然出现在了南屏坊的院内。 还正对着那倒霉催的后门念念有词。 “宋郎君秦郎君?”小沅上前道:“你们怎么来了?” “小沅姑娘。这不年节里,门主给了南屏坊众人几日休息,宋彻想下山看看他祖父。正好我们也都没见过南屏坊夜宴的盛况,宋老伯说今夜也可以让我们在旁观摩一番。” 秦潮说完,宋彻望了望日头,又看了看小沅身后:“怎么竟中午了,傅师姐还没起身吗?” 小沅刚想回答,就听身后不远处“吱呀”一声。 柴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出来的人正是傅长莘。 “姐姐?” “傅姑娘怎么从柴房里出来的?” 傅长莘没应他,而是对二人道:“南屏坊夜宴离现在还有半日,最近郎州城街上热闹,你们可以上街去看看。” 宋彻嘿嘿一笑:“原来师姐听到我俩说话了呀。师姐耳朵真好使。” “行啦,没见人家傅姑娘还有事要忙吗。”秦潮扯了宋彻的领子过来,然后对傅长莘行了一礼道:“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两人也没绕远走正门,干脆直接顺着那还没修好的后门去了外面的巷道。 少顷,那俩少年人不知道聊到什么,院内的傅长莘和小沅都听见了秦潮的一声叹息:“可惜啊,我爹没法下山来看看这精彩绝伦的南屏坊夜宴了。” 秦潮的父亲——秦宗海。 这秦宗海早年间曾经是傅平彦身边的得力心腹。傀仆出身的他在傅长莘还没回到黎门前,一直负责的就是帮傅平彦寻找桃花源一事。 要紧的是,四年前,桃花源还真的被他给寻到过。 非但寻到,他还带着一名手下误打误撞进去了。 本以为可以就此帮傅平彦寻到那桃源秘宝,可惜天不遂人愿,没能拿到宝贝,手下竟还把命折在了那桃花源,就连他自己也受了腿伤,摔下瀑布后未能得到及时的救治,最后落了残疾,即便傅平彦请了十多位郎中来看,也无济于事。 况且人家郎中都说,命能保住就算祖上积德了。 秦潮这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小沅也听见了,她转过头,果然见傅长莘神情不太对。 原因无他,秦宗海受伤后过了一段时间,正逢傅平彦把傅长莘接回了黎门。可不知怎的,当时秦宗海见到了傅长莘之后竟像是气极了恨极了,甚至谣传秦先生当时甚至都顾不得腿伤,非要站起来上前去掐死傅长莘。 这也都是小沅后来从杂役嘴里听说的,本来她还不信,觉得自家姐姐儿时就被送走治病,这么多年没在黎门,能跟秦宗海扯上什么关系。直到有一次,她跟在傅长莘身边,路过了秦宗海的屋子。 那人出声叫住了她们,说有话要讲。 彼时距离傅长莘回黎门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秦宗海也早已不似最初那般见到傅长莘就发疯,但也没给过她好脸色。那次他叫了傅长莘过去,只望着窗外群山留了一句话:“有些事你想不起来,但我会记一辈子。你欠我一条腿,还欠一个小子的一条命,拿什么还都还不上。” 小沅当时心里纳闷: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你且好好帮门主吧。”说到这他嘲讽地冷哼一声:“毕竟这是他寻你过来唯一的用处了。” 小沅听了这话,出于礼貌忍住了没有直接反驳出口,但却把想说的在心里过了一遍。她心想姐姐那么受傅门主器重,又得黎门主百般疼爱,怎么可能如同这人说的一般像个被人拿来使的工具一样。 反正打从那之后,尽管觉得秦宗海这辈子都站不起来确实可怜,但小沅对他的印象却始终不太好。 而如今,傅长莘听见了秦潮的那句话后,竟改变了以往的态度,破天荒地对小沅道:“改日再上山的时候,去带点东西看看秦先生吧。” 话说完,就在小沅一脸的诧异中离开了。 也不怪小沅吓了一跳,毕竟当年的傅长莘可是冷着脸听完了秦宗海的一番话。无论曾经秦宗海如何发疯,如何骂她,如何讽她,从她的神情中都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黎门中人听闻秦宗海的经历后,大多都或为他怒这命数,或为他感到怜悯。 只有傅长莘,面对他时无怒也无悲。 冷漠得就好像此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一样。秦宗海的怨和恨就有如无数重锤砸到了一团棉花上,得不到半点的回应。 而如今这团“棉花”,竟然莫名其妙愿意给个反应了。 小沅见状赶忙跟上傅长莘,这才想起她从柴房出来是因为去找了那人牙子,于是好奇道:“姐姐,那人牙子找上我们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昨晚找到我的时候,你也看到袭击我的那些人了吧。” 小沅点头:“被姐姐绑树上的那几个对吧。怎么难道他们之间有关系的吗?” “这人牙子老大只说自己姓吴,但名字不愿意告诉我。当年他们四人一起倒卖妇孺,其中两个被父亲带来的人当场杀掉,至于那叫老四的则是死于我手,就活了他一个。姓吴的刚刚在柴房里告诉我,那之后他倒卖人口的勾当也黄了,后来他结交了几个人,这些年一直是在给人做打手。” “难道说……” “对,昨夜最后被绑起来的那几个,就是现如今跟他一起的手下。只不过那晚他没有出面袭击我,而是一直躲在曼罗巷外观察动静来着。后来咱们离开,他才出去解了那几个人的绑,找了板车把他们挨个拖回了住处。” “竟然是这样。所以他带回了那几个人后,才气势汹汹来了咱们南屏坊打算讨个......说法的?” 傅长莘点头。小沅正要问那这姓吴的怎么处理,就听见身后传来什么玩意儿拖拽在地上的动静。 只见那姓吴的正被两个护院一左一右像拖死狗一样往外拖出了南屏坊,吓了小沅一跳。 傅长莘眼见这个人就心烦,语气里明显多有不耐:“放心,没打死,只是略微给了他点教训而已。我解了绳子让他滚,他不滚,还要冲上来找我寻仇。” 小沅心想好吧,于是你就打晕了他帮他滚了。 不愿再想这姓吴的,傅长莘抬脚往娟楼走去,决定去找那余安定再问些事,不成想对方敲门不应。两人在门口怀疑地对视一眼,随后推门而入。 余安定倒是还是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但面色看上去红的不正常,整个人裹着被子发抖,额头上还冒着虚汗。 明显是发了不轻的烧。 余安定这小身板本就看着像禁不住风吹,昨天再遭了那样一番惊吓,估计这病是惊惧之下才会这样重。 不过到底也不算是什么要命的大病,傅长莘嘱咐小沅看情况治,自己则回了房间,换了身粗麻衣裳,又取了个斗笠扣在了头上。 如今已经快过了正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折腾得太甚,她今天竟破天荒睡到了巳时快过才起身。 傅长莘犹记得刚睁开眼时发现天光大亮后的自己瞬间惊醒坐起,却不料那股眩晕感并不像预想的那样睡一宿就能好,以至于起得过猛,坐在床边缓了好一会儿才穿戴整齐去问那人牙子话。 小沅并不清楚昨晚曼罗巷中发生的事情的细节之处,所以刚刚在她面前,傅长莘只骂了几句姓吴的难缠,并未深说两人在柴房中的对话。 毕竟当时那状况处处透着诡异,没必要说出来吓到她,还害得她担心。 最重要的是,她希望小沅从一开始就不要被这些事牵扯到其中。 今天上午去找那姓吴的时,当时他已然饿了快三顿饭,饿得又睡不着,见是傅长莘过来,更是怒气有如小河汇入大河,聚在一起直冲上心头,活像被人拴住还要冲上来咬人的恶犬一样:“小娘皮,你还有脸过来?” 这话问的傅长莘登时嗤了一声,也懒得理他,只是问道:“你找上我,就只是为了寻仇?” 姓吴的本想呛回去,但转念一想在这继续耗着傅长莘也并无意义。这里是她的地盘,对方倒是可以爱干嘛干嘛,问题自己还被绑着呢。于是他瞪着傅长莘,沉声问道:“我的几个小弟,本来只是听了那有钱公子哥的话去抢你玉佩顺带修理你,你倒是给我个解释,为什么他们出来后就跟被夺了魂一样,像个活死人?” 这倒是跟昨夜那几个人的表现截然不同,当时即便她卸了那些人胳膊腿上的关节,他们也还是对她穷追不舍。按道理说关节被卸掉的人,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再撑起身子动起来的。 可那几个人却仿佛被什么邪诡的外力灌注了全身,现在仔细回想起来,大半夜在那样一个一片漆黑还死过人的地方,被几个身姿怪异可怖的人追杀,还真挺瘆得慌的。 她不合时宜地想到赵晋泽,觉得这怂货内心居然还挺强大,这都没吓出好歹来。 傅长莘收回自己的思绪,对姓吴的道:“你的那几个小弟,先前在曼罗巷里可是追着赶着要杀我。难道会是我驱使他们来杀我自己?况且我后来已经知道了他们本意只是为了玉佩和戏弄人,何至于还要他们的性命?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这种种肯定有蹊跷。你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他们在昨晚之前,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吗?” 姓吴的低头想了想:“举动……倒是没有。” “但有件怪事。昨天清早,他们兴冲冲地带回件好东西,是几枚丹药,还问我吃不吃。” “丹药?” 多年前,远在北方皇城的九五之尊曾在五湖四海遍寻炼丹师,以求长生不老的丹药。故而近几年举国上下都时兴起了吃丹丸。 打那之后,大街上的炼丹师就跟地里种的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地往外冒。不过说到底,再怎么任由这些半真不假的炼丹师吹的天花乱坠,那些丹药里用的左不过就是一些平常补药而已。 毕竟谁也不愿意自己手里的东西给人吃出人命来,只要能忽悠一个算一个就是了,反正总有怕死的、好奇心重的、和有钱的愿意为这玩意儿买单。 “对,就是丹药。我问他们哪来的,结果这几个崽子竟然还不好意思起来了。最后支支吾吾半天,说街上一美女送的。” ………… 傅长莘不愿评价,示意姓吴的接着说下去。 “我问那人长什么样,他们说戴着帷帽,那帷帽上连着厚纱,看不清,但是隐约看轮廓肯定是个美女。况且人家那一身白衣一瞅就是上好的锦缎,外面还披着一看就细细软软的皮毛披风,怎么都像是个有钱人。那女人跟他们讲这个丹是自家炼丹师试验着做出来的,材料都是些进补的东西,问他们愿不愿意试试。” “所以,你的那几个手下贪便宜不要钱,再加上觉得有钱人不至于骗人,就试了?” “对,我说我没兴趣,而且那玩意儿不知道什么做的,还有股腥味儿。我不吃,他们就掰开分了。那之后就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几个人也没见有异样。因为我一直跟他们待在一起,为了去教训你,先是好一番研究了曼罗巷内的地形,还一同去铁匠那里把手里的家伙磨了个光亮。” 说到这,他又开始瞪傅长莘,咬牙切齿道:“谁让那有钱公子哥说你难对付的。” 第一卷的最后一章~[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旧恨 第16章 无巧不遇 傅长莘也拿不准是不是那丹药本身就有问题,毕竟姓吴的后面还说,只有他自己是留在曼罗巷外等着接应他们几个。 或许他没变成那样,也有可能是因为没进过曼罗巷呢。 但转念一想,赵晋泽那草包当时也摸黑闯进曼罗巷了,背后的人如果真想操控别人追杀自己,没道理放过赵晋泽的。反正都是要拿来当杀人工具使唤,真会不会功夫又有什么差别,能动就行呗。 所以问题果然还是出在丹药上。 可郎州城这么大,哪能一时间就准确找到他口中穿白衣戴帷帽的那个“有钱美女”。于是傅长莘便让姓吴的先回,照看好他那几个小弟,有异样再来找她。哪知道给这姓吴的松了绑之后,他又突然暴起想打自己,但估计是饿太久了,傅长莘只不过是侧过身后照他屁股蹬了一脚,甚至都没使太大劲,他就栽歪在柴火堆上,不动了。 傅长莘一人牵了马走在南屏坊后门紧挨着的外巷上,打算再去曼罗巷看看。这会儿是白天,曼罗巷附近虽不似城里街上人来人往,但到底也还是偶有人路过,那背地里搞鬼的人就算是再有动作,想来应该也不会选在白天这么明目张胆。 毕竟昨天都还没来得及查到余安定家后院的小柴房。 路过婵楼,里面传来的乐声因四下无人而格外清晰地落入了耳中。 是百灵悬琴的声音。 是那个叫邪慈的琴师正配合约孜丽尔调试琴音、练习曲谱。 傅长莘停下脚步,短暂听了一听。这百灵悬琴的琴音自他手弹出,倒是听起来比上一个人演奏的更流畅了。 她在心里默默地记了一下:今天第一日。 等傅长莘骑马到了曼罗巷不远处时,远远地,就听见那里不知道在吵吵嚷嚷什么。 再走近一看,曼罗巷那个入口处竟然围了一群老百姓。眼看骑马是过不去了,再加上那看热闹的人群围得还挺密,傅长莘自知以自己的个头,站在外圈必然是看不见,于是就把马拴在附近的茶楼门前栏杆上,拜托老板帮她看着,然后上二楼捡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 店小二见她穿的一身粗布衣裳配一个旧斗笠,以为又是来点便宜茶解渴的,于是没骨头一样边靠着柱子边懒洋洋地问“客官喝点啥?” 傅长莘闻言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因为是坐着的姿势,所以便抬了抬眼皮看了那店小二。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平时板着脸训人训惯了,眼神中总是带着点审视,再配上这么个角度,那店小二被这样一看,莫名其妙有些心虚,不动声色地自己站正了。 目光的主人倒是没想那许多,只扔下句“上最贵的”,就又看回了窗外曼罗巷门前的热闹。 店小二没成想这人穿的一般,却张口就要最贵的。他上下打量了傅长莘一番,发现这女子衣服虽然不值钱,但腰间那走针精细的革带,还有革带上挂着的短刀鞭子等物,样样做工看上去都不赖。兵器他不太懂,但这些至少不像是一般乡野人会用的劣质物件。 “好的客官,客官您稍等片刻,茶马上就到。” 傅长莘一个“好”字还没说出口,这店小二一溜烟就没影了。 ……搞什么名堂。 楼下不远处曼罗巷的巷口,围着一群附近的城郊百姓。这里几乎可以堪称是郎州城最不入流的地方,而且就算把方圆十里的数不清的村也加起来,估计都富不过一个管曼罗巷的余家。 就是这么个地界,最不缺的就是游手好闲之人,所以每次一有点什么事,这帮人必定不会让热闹掉地上,保准上前去围观,反正也没事干。 而从今天的围观百姓数量来看,估计是个大热闹。 傅长莘坐的这二楼的窗边正正好能看清楚,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围起来的空地上,横放着七具头部蒙着白布的尸体。 人群中时不时还能听到各种讨论声。 诸如“晦气死了”、“大过年的”、“这咋回事啊”等等。 七具尸体旁边还站了不少官府的人,对面则是一对男女,看样子是夫妇。那丈夫正焦头烂额地跟那解释,因为情绪激动,所以声音不小。 “我说官老爷啊,这这这,我们就外出了一趟,哪能想到……这七个人我们可不认识啊,一个都不认识!这好端端的死我们曼罗巷里了,我们也很冤啊!”他急于证明自己绝对和此事无关,边说边挥着袖子,说到激动之处口水还乱飞,离他最近的一个官差面色极差地抹了把脸。 至于她老婆,一脸心烦地揣着手站在一旁,也不上前帮忙解释,只一个劲的翻白眼,似乎是嫌麻烦死了。 “嗐,闹了一中午了。不是我说,这事儿要不是出在大白天,我绝对今天是不敢上工的。” 那店小二以出乎意料的速度上了茶,见傅长莘一直在看窗外的热闹,只当她也是单纯好奇,于是继续道:“这大过年的,曼罗巷里冒出七具男尸来,也难怪那余老板慌了,依我看这事儿倒是跟他关系不大,但是客您说这不是坏运数呢吗,我看曼罗巷今年的生意怕是要不好做咯。” 看来楼下那一对夫妇,还当真和她猜的一样,正是余安定的父母。 傅长莘顿觉有些好笑,也不知道这余安定的父母在这跟官差辩驳半天,发没发现自己儿子早找不见了。 店小二似乎以为傅长莘也爱听家长里短闲嗑八卦,见她也没叫停,干脆接着说:“但要我说啊,这兴许……咋说呢,兴许也是他们家的报应。这曼罗巷是什么地方啊,做皮肉生意的,里面的那些女人我有的时候瞅着都觉得可怜,况且我还听说,他们余家背地里还有干的更脏的。您说赚着这种钱,晚上睡觉能睡安稳吗?哪像我们店,小本生意但心里踏实啊。哎对我们现在新岁大酬宾,充二十钱加送两油纸包的茶叶,您考虑一下吧真的很划算的。” “脏?” “啊?” “你刚刚说,余家背地里干脏事,什么脏事?” 那店小二直起腰,摆摆手笑道:“哎呦这,您说这我也不好老乱嚼人家舌根不是……好嘞客官我这就告诉您!” 店小二话锋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原因无他,傅长莘听他刚那般语气,也懒得跟他废话,索性就放了二十钱在桌上。 店小二连声道谢,把钱从桌上扒拉进布兜里,又回身放下了两道有些发了霉的竹帘,然后稍微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其实我这也是道听途说听来的,要不是客您今天想听,我还真就不会讲给别人。” “快说。” “诶是是是。我听说啊,这曼罗巷里,还卖小孩呢!” “卖小孩……倒卖人口?” “可不!”店小二啧啧两声。“头开始我也只是听说,但我觉得他们余家应该是不经常做,所以发现的人少。可偏偏有一次,小的我头天喝多了,第二天上工的时候打盹儿,心里不爽又顶了掌柜的几句,所以被罚在这里外打扫整个茶楼,后半夜都还没回家。” “然后我就瞧见了。曼罗巷侧边的围墙上,出来了个女的,领着四个三四岁的娃娃,那些娃娃手上都是绑着绳子连成一排被她牵着走的,您看了您会觉得正常吗?反正我不觉得,那十有**就是卖小孩!” “那然后呢?” 店小二挠挠头:“然后……嘿嘿,然后那女的往后面竹林子里去了。那些竹子长得又高又密,我就……再没看见啥。” “你那个女人的样貌,你有看清吗?” 店小二摇摇头:“曼罗巷我没进过,那里面有些啥人,长成啥样,咱哪知道。不过瞧着挺年轻,身上那股劲儿,怎么说呢,感觉不像是曼罗巷里卖的。” 傅长莘心存怀疑,暗想这人该不会是张濋吧。 店小二能告诉她的都告诉了傅长莘,乐呵呵收了钱,转头自己一边儿忙活去了。傅长莘又把目光投向窗外。 官差开始赶人了,一夜之间横尸七具毕竟算是大案,傅长莘隐约还听见他们让余家夫妇也要跟去官府。那俩人老大不乐意,但不能也不敢跟官差较劲,只好拎上包袱,跟在了官差后面。 傅长莘支着下巴看着那个方向,几个官差分别把守住曼罗巷一大一小两个出口,这样一来想进去是不太方便了。 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逐渐散去,突然,傅长莘从原本支着下巴的姿势,改为稍微坐直并靠近了窗边。 看热闹的人群里赫然有几个格外不一样的身影,和其他人那闲散的做派不同,那几个人身姿挺拔,目光炯炯,对于周遭的一切动静似乎都格外敏锐。 而那几人中间围着的,是一个无论穿着打扮还是气质,都更加让人难以把他和看了半天曼罗巷热闹这种行为联想在一起的男子。 那人一身棕茶色圆领袍,上面隐隐有金线绣的祥云纹,目测用料不菲。他面相周正,整个人透露着一股不凡的贵气,但看向地上那七具尸体的眼神却莫名的带着些许……悲悯。 身边围着的想必是护卫,清一色穿着黑衣。护卫中还有一人高马大的,站得离他比较近,看着那七具尸体的眼神也是惋惜中带着不甘。 大个子见人群逐渐散去,有些不知所措地挠挠头,而后对着那贵公子说了些什么。 那贵公子听罢点了点头,然后和其他路人正相反,上前几步走到了官差的面前。官差正要拦,哪成想对方从怀中拿出一块令牌,只给官差的头领略扫了一眼,就又收了起来。 正是这一眼,却让看清令牌的官差头领一改先前准备轰人走的气势,赶忙招呼其他人一同单膝跪地行了一礼。 随后在头领的引路下,贵公子和随从也跟着往官府的方向去了。 直到他们消失在眼前的这条土路上,傅长莘才收回目光喝了口杯中的茶。 本朝礼律森严,就算是派头再大的大官也不至于能让官差头领以那样的姿态行礼。难道那人是……皇亲贵胄? 而且那贵公子似乎格外在意地上死去的七人,包括身边的护卫们也是。见到尸体时,他们的眼中也都有不忍和愤怒。 张濋到底是杀了一伙什么人啊…… “咦?傅老板?” 傅长莘正想着事情,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叫自己。 看过去才发现,竟然是那本该在南屏坊练琴的邪慈。 楼下的人先是向她施了一礼,然后便听到他脚步声远了又近,直到停在了面前的这道竹帘前。 “不知道傅老板可否赏光,让在下同坐。” 倒还很是克制有礼。 “琴师随意。” 于是邪慈掀开帘子,在傅长莘对面坐下了。 他先是帮傅长莘填了茶水,然后才拿过一个空杯给自己倒上。手上边动作边道:“真巧,竟然在这遇到了傅老板。” 新卷开始![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无巧不遇 第17章 “信邪” ……真巧。 傅长莘打量了一下来人,他面上还是一惯浅笑吟吟的样子,身上白色圆领锻面袍在窗外照进来的午后阳光下稍稍反着柔光,而他整个人,似乎都如沐在这柔光之下。 她手臂环在胸前,整个人向后靠去。在这样的视角下,邪慈显得更跟这家旧茶楼格格不入了。 “听人们说,双手环于身前,是顾忌和防备的姿态。” 他对面的人眯了眯眼,猜测他下一句要问出口的话大约是“傅老板究竟还不信任我哪里?”之类的。 却哪成想这人说:“看来还是在下哪里做的不够好,让傅老板仍对在下心存芥蒂了。” 这话说完,他的目光终于从桌上这一应茶具上,移到了傅长莘脸上。 “你想多了。”傅长莘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盯着他冷冰冰地回答道。 “那样最好。” “琴师今天不在婵楼练你的琴,怎么跑来这儿了。” “在下想着这郎州城来都来了,不好好转一番怎么能行呢。况且刚刚蒙约孜姑娘夸赞,说在下百灵悬琴弹的还算可以,也不必一直拘着我练琴,于是才出了南屏坊。不成想竟然在这偶遇了傅老板。” 傅长莘右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自己左臂的臂弯:“郎州城,主街年年新岁都会布置一新,从头逛到尾能把武陵地区风土人情体会个遍。城西有最大的市集,城南往郊外去有一山名叫丝蒙山,山下落英湖旁的桃花林虽然没到季节,但此时去也有别样风景,诸如此类可供玩乐的去处多了去了,琴师是怎么逛的,竟然逛到了这……” 她那本欲戳破邪慈的审视目光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余光瞥了瞥曼罗巷,又看了看邪慈,瞬间又惊又疑难以置信:“你该不会……” 这表情实在是很难在她脸上瞧到,果然,她见邪慈那刻在脸上有如模板一样的微笑神情有那么短暂一瞬化成了失笑,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又被他收回去了。 “傅老板多虑了,在下不会。真的只是人生地不熟,信步逛到这里来了而已。” 傅长莘顺手捞起桌上茶杯,靠在椅背上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边试图一点一点地修复自己刚刚在这琴师面前意外开裂的“表情面具”。 这时一阵风顺着他们桌旁的这扇窗户吹了进来,微风而已,连竹帘都没有吹动几分,倒是轻轻带起了傅长莘斗笠下的额发。 中原女子多习惯额发整整齐齐梳上去,至多也就是两鬓或者额头两边留下些丝缕头发做点缀。这样一对比,傅长莘额头前这明显密于其他人的刘海倒是蛮显眼的。 况且借着刚刚那阵微风,邪慈看到她晃动的发丝之下,隐约露出一道疤。 这疤痕在她的左半边额头,不知道是磕碰在什么表面崎岖的东西上造成的,三道深两道浅,每道都不算长,交错在一起,倒像是两枚被吹落地面后变得边缘残破的桃花花瓣。 “傅老板额头上……” “疤。”傅长莘大大方方地应了。“挺有意思的吧,明明承认的这么痛快,但这么多年,还是习惯想要盖住它。”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没什么的。”邪慈看傅长莘把喝空了的杯放回桌上,于是又给她填了小火炉上一直温着的茶。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是怎么弄的?” “摔的。” “听说傅老板学武极有天分,所以应该不会是习武的时候摔的吧。” 半响沉默,就在邪慈以为傅长莘不会再理他的时候,只听对面的人沉声道:“从瀑布掉进了河里,摔的。” 她说到“瀑布”两个字时,邪慈的眉头极难捕捉地微微皱了一下。随后表现得似乎对傅长莘额头上的疤的来历很好奇:“怎么会这样?” 傅长莘眼珠转了转,然后答道:“那年家父家母想把我从从小养病的山庄接回黎门,一路上多有波折,还遭人追杀。那段时间我身体不是很好,纵使会功夫,也还是招架得吃力,追杀我们的人把我逼到了瀑布旁,我想着左右跳下去也比留在上面被人弄死强,索性就跳了。兴许是……命大吧,没死,被附近村里的人给救了。” 末了,她又补了句:“就是这样。不过看不出来啊,琴师好奇心还挺旺盛。” 邪慈只当傅长莘是在单纯地调侃他,倒是看上去很真诚地道:“是,在下确实是好奇了一些。主要是因为……这事说来真的是太巧了,巧到我说出来都怕傅老板不信。” 他见傅长莘并没有打断他,于是继续说了下去:“在下有一故人,无姓但有名,也叫阿莘。若单看年纪的话,倒是和傅老板一般大。” “我们已经几年未见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神情怎么听怎么看都只像是在闲聊,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在不着痕迹地捕获傅长莘的每一个表情变化和动作。 “哦,是吗。”听者看样子并不是很关心。“琴师找见她没?” 邪慈摇摇头。 “那真是太可惜了。”傅长莘如此评价道。 她看样子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奈何邪慈似乎并不打算放弃。他稍稍倾身向前,直视着傅长莘的眼睛:“仔细一看,她和傅老板,长得竟然有**分像呢。” ...... 出乎邪慈意料地,傅长莘从靠着椅背的坐姿改为贴近桌边,她对上邪慈的目光:“那琴师说说,剩下的那一两分,是哪里不像?” 邪慈斟酌了一下:“大概是性格使然吧,毕竟人的心性是会随着时间和经历而发生改变的。而人们常说相由心生,所以我想那一两分的不像,大概就源于这一点。” 傅长莘闻言轻轻地点了两下头:“那等琴师找到她,一定要让我见见,我也好奇和我**分像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至于名字......正如你所言,巧合而已。” “此话怎讲?” “我旧名傅长绫,小字阿莘,六年前我黎门遭难之后有算卦的说这绫字不大吉利,才改用莘字的。” “所以傅老板那块莘字玉佩才不离身的啊......” 邪慈突然好奇地看向傅长莘腰间:“今天怎么没见玉佩?” “哪有人穿着这样一身衣服还挂个玉佩的,我戴在里面那层衣裳的腰间了。”说完她把茶杯一放:“喝好了吗琴师?我还有事,要走了。” “在下本就是蹭傅老板的茶喝,怎好再自己坐在这。” 那邪慈也不说自己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好好转一番”,只是跟在傅长莘后面出了茶楼。 他们离开的时候,恰好赶上人群三三两两散去。因七具尸体是从那香粉堆里搬出来的,之前有人群挡着,味道尚且不浓。现在人一散,那股味儿自然也就跟着散开了。 傅长莘原本正解着马缰绳的手突然收回,改为赶忙捂上了嘴。同时另一手扶着墙,连背都稍稍弓了起来。 这味儿实在是太冲了,冲得她闻上一下就觉得想吐。 她用力想要把胸膛里的这股浑浊之气给压下去,毕竟在大街上吐人家店门口实在是称不上雅观。 就在这时,她恍然间感觉到似乎是有人把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那力道很轻,轻到几乎察觉不到。 而奇妙的是,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好像是有股神奇的力量如早春的绵绵雨丝般,细腻却又有力地平息了自己一呼一吸间的不适。 她定了定心神,直起腰来回过身,见邪慈站的位置约莫离自己要有五六步远。看他那个反应,也是才注意到自己这边的不对劲,估摸原本只不过是在街上东瞅瞅西看看。 “傅老板这是怎么了?”他疾步过来。 “没事,头晕症没好利索而已。” “那现在......” “现在好了。很奇怪,一下子就没事了,倒好像是有神仙在帮我捋顺了这口气呢。” 邪慈闻言竟爽朗地笑了两声,仿佛真的是觉得有趣:“想不到傅老板还信这个。” “是啊,我信。” “要是哪天我遇到这个‘神仙’了,定要好好谢谢他。” 第18章 并行 曼罗巷附近的街旁,一男一女正并肩行在路上。 男子一身荼白色圆领缎袍,身姿挺拔长相俊朗,嘴边噙着一抹笑,引得路过的小姑娘都侧目瞧他。也有大胆点的,甚至还笑嘻嘻冲他招起手来。 看着像话本里那种一出门就引人注目的谦谦公子。 女子戴着斗笠,穿着长至靴筒上方的粗布衣裳,怕冷所以还多在外面叠了一层,腰间还别着刀啊鞭子啊等武器。明明人生得一副讨喜长相,却面上冷得这寒冬腊月跟她一比都得“自愧不如”。哪个男子敢多看过来一眼,直接原地被瞪回去。 看着像谦谦公子家里给雇的打手。 然而此时此刻,“打手”却是抱臂走在街上,让“谦谦公子”给她牵着马。 刚刚从茶楼出来时,邪慈出言建议,说马背上颠来颠去,实在不算是傅长莘目前这个情况下合适的出行方式。 “那走路的话,马谁牵?” “我来就好。”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岂还有自己动手的道理。于是傅长莘乐得方便,边走在路上,边盘算自己接下来要去哪。 反正今天曼罗巷也去不成了,等下先跟这个弹琴的一起回南屏坊,省的他耽误了夜宴弄得约孜丽尔又“哭天抢地”的。至于张濋的踪迹...... 还是等再明了一些,再写信给傅平彦吧。 打定主意,她便和邪慈一同往南屏坊走去。哪知才没走出多远,就听见身后一道熟悉的喊声传来。 “客官!客官等等呀!” 那店小二怀中抱了什么东西过来,颠颠跑到两人面前才停下:“客官,茶叶您忘拿了!” 说着,把手里新岁大酬宾充二十钱赠的茶叶递给了傅长莘。 “怎么是三包?” “嘿嘿,蹭了贵客您的福,刚才店里又来了一位,充了六十钱呢。我们掌柜说今儿这好兆头算是您给开的,这不,多给您送了一包。” 虽然也不可能是什么名贵茶叶,但是好歹是人家掌柜的的一片心意。傅长莘收下道了谢,才又和邪慈继续往南屏坊走去。 然而谁知道最近是不是命犯姓吴的那人牙子,快要行至南屏坊时,傅长莘和邪慈眼见正门口,有个人正和护院颇为不体面地拉拉扯扯。 又是他。 “你们南屏坊那姓傅的是个什么邪门东西?给我手下下什么降头了啊?” 小沅也在一旁,见状没好气地厉声喝道:“你是听不懂人话吗?跟你说了姐姐现在不在南屏坊!不在!你再闹我报官了!” “你说她不在我就信?我手下现在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她怎么不敢出来给个说法了!” 小沅彻底火了。小丫头火起来嗓门还挺大气势还挺足:“你搞搞清楚,是那帮杂碎在曼罗巷躲起来袭击我姐姐好吗!?你要报官?好啊,那就去啊!我这就让护院拉你去官府,看看最后谁有理......姐姐?” 她探头一看,真的是傅长莘。 身后还跟着邪慈琴师。 姓吴的显然也注意到了,只见他回头看清来人确实是傅长莘后,立刻手蹬脚刨挣开护院,喘着粗气跑过来,爪子一伸就要扯傅长莘:“你快跟我过来!” 可当姓吴的的手伸过来,眼看就要挨着傅长莘时,却被另一人截住了。 他欲把胳膊抽出来,却不想被死死攥着,感觉如果对方再使点劲,怕是这胳膊骨头都得被捏碎。 相差悬殊的力量让他这条胳膊没法往任何一个方向动弹,甚至感觉全身的力量都被人制住了,他只好气急败坏道:“你谁啊?” 邪慈其人,时时刻刻脸上都爱挂着笑,再加上皮囊生得宛如画中那种温润谦和的公子,这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就更使得他颇有亲和力。 但其实细看的话,他的笑分很多种。 况且这笑意仔细看来,也不是每时每刻都真实地存在在他的眼底。 有雷打不动挂在面上的,也有听见什么事情真心喜悦的,当然也有正如眼下这种情况,姓吴的眼看就要伸手抓住傅长莘衣服,却被邪慈截住时,他那毫不掩饰地暴露着威胁之意的笑。 “有话还请好好说。” 这倒也神奇,护院往外拽他没有用,小沅气急说干脆要报官他似乎也不是那么在乎。可谁能想到邪慈这一句话,竟叫他登时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姓吴的自己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是不想继续闹,但莫名地,他好像是被人强压下了燥怒的情绪一样,莫名其妙地就这么淡定下来了。 傅长莘上前,忍住想当街踹姓吴的几脚的冲动,示意邪慈松开他。 “我跟你说过有异样再来找我,但可不是让你这么个歇斯底里的找法。” 姓吴的抿抿嘴,不吱声。 “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四下打量了一圈:“你跟我来。” 说罢,灰头土脸地下了南屏坊大门前的台阶,走了。 小沅见状,下意识地要跟上傅长莘一起去,却被自家姐姐轻轻一扯袖子拉住了:“你留在南屏坊。” 这孩子便立即懂了。以往也是,这种但凡涉及到可能会有些危险的情况,傅长莘绝对是不会让她跟去。 但她还是不免担心:“那......那姐姐一个人去啊?” 怎料傅长莘看了看天色,算了算时间,突然转过身对邪慈道:“小沅说的也对。左右今天的夜宴还有一会儿,想来不会耽误。琴师不是想到处看看吗?可愿意一起去?” 小沅心下震惊:怎么你们当是在逛大街吗? 但震惊归震惊,她向来不会对傅长莘的决定有什么异议。再说单看邪慈方才那手劲,能不能打架她看不出来,但总归应该不至于有什么意外情况的时候,还得靠自家姐姐护着他。 不过还是很奇怪,这满屋子的护院,不能带吗? 傅长莘负手走在姓吴的身后,邪慈和她并肩。她盯了盯前面略微有些佝偻着背的男人,出声道:“你住哪?” “走大概一炷香的时间。” 待两人到了他这住的地方时,才发觉离南屏坊自然是不近,离曼罗巷更不算近。 姓吴的说自己昨天是把那几个人拉板车上弄回去的,想必也是费了不少劲。 他从腰间摸出钥匙开了老旧的木门:“进来吧。” 此时已经夕阳西下,落日余晖被这稀疏坐落的一间间矮房外墙或长或短地割裂开似的,让这片地界更显斑驳和苍凉。 傅长莘和邪慈对视一眼,抬脚迈进了屋内。 外间是烧水和生火做饭的地方,灶台旁还储了半袋米。里间有个取暖用的炭盆,炭盆左边是个一看就快散架的桌,上面零散地摆着些弩啊刀片之类的东西;炭盆右边则是床。 说是床,其实也不过就是够几个人挤在一起睡的通铺而已。 另外几个打手,两人坐在桌旁的木凳上,其中一个两边脸巴子肿的老高。 估计是被打掉牙的那个,傅长莘隐约记得后来他被操控加入了追杀之后,混乱之中好像自己是又招呼到了他的脸上...... 其他几个也好不到哪去,手臂该吊起来的吊起来,脸上该绑纱布的绑纱布,至于没坐凳子而坐在床上的那两人...... 正是因为腿不能走路了,才靠坐在通铺上的。 邪慈轻咳一声:“想不到傅老板出手......这么果决啊。” “哼”。 姓吴的在一旁听到后冷冷地哼唧了一声。 “你哼什么?”傅长莘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他们要杀我,我不反抗难道站着等被杀?” 她没再给姓吴的说话的机会,而是紧接着又问道:“他们嘴里在嘟囔什么?” 从刚进门的时候就听到了。这四人目光失焦、不知看往何处,口中念念有词,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是能听到他们是在翻来覆去重复同一段话。 傍晚时分铜镜一般颜色的光照进屋里,照在他们身上,但是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反而在这诡异场景的相衬下,连光都变冷了。 “听这调子,像七言诗。”邪慈道。 姓吴的不屑,随便挑了身边的一个,矮下身凑到他耳边,边听边把自己听到的内容一知半解地念了出来。 “我如白玉素无暇,” “万般业障此身化。” “烈火烧去恶犹在,” “莫怨归来......满城鸦?这什么东西?想说什么这是?” 他听罢抬头,正巧见傅长莘和邪慈两人的神情,在听到这诗之后突然间都变得有些古怪。 傅长莘眼中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但是在这难以置信之外,竟然还隐约地带着些许的期冀。 至于邪慈,则是一改从容不迫,眉宇间透着担忧和忌惮。 下一瞬,仿佛是有心灵感应一样,这俩人在将将要对视的时候,又同时收起各自异样的表情。一个继续板着脸,另一个继续满眼笑。 “你们这什么表情?这诗有什么暗示吗?” 傅长莘并未马上答他,而是想了想才撂下一句颇为敷衍的回答:“没有,听不懂。” 随后又说:“他们几个中邪了,我看你应该找个人做个法。” 邪慈余光中感觉傅长莘说完这话时,似乎是瞥了自己一眼。 “还有,你的好兄弟要是能醒,切记告诉他们以后少乱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傅长莘扔下这样一句话后,转身欲走。姓吴的见状认为傅长莘不想担责任,于是作势要上前拽她,却不成想又一次被邪慈拦住。 “在下多嘴一劝,尊驾还是不要纠缠为好。且还有另一件事,在下略通些驱邪之术,此事赶早不赶晚,您说呢?说起来,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吴......吴猛。” 这自称会做法驱邪的邪慈似乎身上真的带着种难以形容的魔力,说出来的话神奇般的让人很难违抗。 之前出于一种“老子就要跟你对着干”的心态,姓吴的本来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和傅长莘以及跟她相关的任何人的。 可哪成想眼下,被这什么什么琴师一问,一顺嘴,直接就给说出来了。 “你会?”吴猛上下打量邪慈,总觉得他这形象说是坐高门贵府里品画吟诗又抚琴的少爷还差不多,哪像驱邪的。 可惜邪慈一句“当真”还没说出口,就见傅长莘去而复返,呼啦啦地推门进来了。 “外面有人围过来了。” 吴猛明显声音都颤了,下意识问道:“围过来了?官府围住我们了?” 傅长莘眯起眼睛审视道:“你怕官府?” “我......我以前是人牙子,现在是打手,我见着官府的当然是躲着走了!” 他这话一出,傅长莘忽的想起还有件事要问他,但眼下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不是官府,看样子是被你的左邻右舍围住了。” “左邻右舍?”吴猛搜肠刮肚,也没想出自己和左邻右舍有什么过节。 “兴许是那美人不止把丹丸给了你的几个手下呢。” 就像是为了应和她的猜测一样,下一瞬,木门咣的一声混着烟尘倒下。 昨夜吴猛不知道用什么东西轰开了南屏坊的后门,今夜他家的门也原样挨了一遭,真可谓是“一报还一报”。 傅长莘定睛一看门外冲进来的几人,那状态显然和那晚吴猛的手下莫名其妙对自己穷追猛赶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傅长莘一手捏住来人伸过来的胳膊,力气大到咔嚓一声清脆的骨头碎裂声传来。 她捏着那人虚软的胳膊原地往门的方向用力一推,顺势直接压倒了两个正往屋里冲的男子,余光瞥见还有人破窗爬了进来,于是喝道:“姓吴的顾好你自己!” “还用你说?但是这帮人打趴了还能接着站起来,全打死的话老子可不想背那么多条人命。这怎么脱身?大罗神仙来了估计都没辙。” “他刚说,他叫吴猛。” 邪慈独自立在一旁气定神闲地出声。 他一说话,傅长莘方才往这琴师所在的位置看去,随后便发觉这帮左邻右舍竟没有一个上前袭击邪慈的,偶有几个人被他撂倒,也只不过是因为冲得离他太近险些撞了他。 “琴师身上的伤好利索了?”傅长莘又踹飞一个,扬声问道。 “托傅老板的福,今早看已经结痂了。” 哪成想此话一出,傅长莘的反应竟然是瞪了他一眼,同时还有点怒火中烧地问道:“琴师顾好你自己吧,小心等下更多人冲进来,你自保都难。” 一旁的吴猛见状有些纳闷:他伤口结痂你这么生气干什么? 而且从刚刚在南屏坊门口开始,他就不免好奇这俩人之间的关系。你说他俩有仇吧,这男的还拦住了自己想上前拽傅长莘的手;你说他俩关系好吧,俩人之前的气氛又时而缓和时而剑拔弩张。 当然了,这个剑拔弩张,至少目前看来是单方面的。 紧接着他就听见一句更让自己费解的话:“在下自保不难,但门外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不知道傅老板要怎么选?” 吴猛还没待想通这俩人在打什么哑谜,就见傅长莘听过邪慈的这句话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叹气时的表情就仿佛是有什么东西终于被揭穿开来一样,那神情中有某个真相被看穿的愠怒,但除了愠怒之外,还有种终于不用隐瞒的如释重负在里面。 随后她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在踹飞了一个横冲直撞的人之后,后退几步来到吴猛面前。还没等后者反应过来,就挥手一记手刀,力道把握得极其精准,当场劈晕了面前的这个一头雾水的壮汉。 随着吴猛的倒下,傅长莘幽幽地转头望向邪慈:“现在总可以了吧?” 她心里不痛快,故意要跟眼前的人唱反调:“还是说,真的连‘神仙’也来了也没有用?” 房间一侧被阴影挡住的角落里,邪慈一手负在身后,一手缓缓抬起。如果此时仔细看他手指间的动作,就能发现仿佛是神话话本里描摹的那样,正在捏一个施法的诀。 “怎会。” 阿莘:我不装了,我摊牌了,咱俩认识[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并行 第19章 “神迹”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股极强气浪以他们身处的矮屋为中心猛地向四方散开。 这磅礴的气浪中裹挟着一股清明之气,所到之处被操控的人们全部都停下了脚步。随后,那气息就像深入到他们灵魂深处,压制住了莫名驱动他们的力量。 自然,也扼制住了这些人的行动。 傅长莘那被气浪吹起的发丝又垂落回耳旁。她走出屋外,见眼前这些人没隔五六步就僵直地那么立在原地一个,目光无神地落在地上,有些人口中甚至还念念有词。 倒真的是诡异至极的景象。 屋内的邪慈也走出了吴猛的屋子,正撞上傅长莘偏头看自己时审视的目光。 于是“所谓的神仙”负手问道:“傅老板可是想问我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傅长莘当然想问。这人从重遇之后就对自己百般试探,翻来覆去地套话,目的就一个:企图力证自己就是他口中认识的那个“阿莘”。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追问,一个躲避,字字句句间全是心思。 虽然想问邪慈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朗州城,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方才邪慈确实是镇住了附近的百姓,但是其中不乏有受影响较深的人,已然有挣脱邪慈的压制之势。 傅长莘扫视四周,道:“看来你恢复的也不过原先的十之二三。” 邪慈微微垂首:“先不论法力恢复了多少,在下能保住这条命,可都是多亏了傅老板。” 也是,如果那晚他不是恰好倒在了南屏坊后门,怕是这会儿已经凉透了。 思及那晚,傅长莘上前几步,站定在了邪慈面前。 她本是想和邪慈平视,却没成想自己走上前后,这角度竟然刚好够邪慈头都不用抬一下就能对上自己的目光。 和往昔无二区别。 心中不知道哪来的一股无名火,不大,但是烧得人心里怎么也平复不下来。 傅长莘索性直接迎上邪慈看自己的眼神:“那你说,你出现在南屏坊门口,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的‘巧合’?” “在下想说是命运使然,却不知傅老板愿不愿意信在下?” 见他油嘴滑舌地在这搪塞自己,傅长莘后撤两步,气鼓鼓地指着眼前左一个右一个被邪慈定在原地的百姓:“我希望你等下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但现在先把这些人给我解决了。” 邪慈左手担着右手,做扶着下巴思考状:“恐怕有点难。” 他举起手在耳边示意了一下:“傅老板仔细听。” 两人皆未再出声。果然,静下来后,这附近确实还能听到异动。 那异动由远及近地传过来,似是人的脚步拖拉着行走在土道上的声响。 “想来不止刚刚我们眼前的这些人,吴猛所住的这片地界,不少人都中了招,为人所控,意在杀了我们。” “你该把那个‘们’字去掉,我可没见他们有半点想要你命的意思。” 的确,从一开始这些人就更像是专门冲着傅长莘和吴猛来的。 “曼罗巷里,吴猛那几个小弟都曾吃过一个白衣女人给的丹药,如果那女人曾在这附近游荡过,那就极有可能还以不要钱为引子,哄其他人吃下去过。”傅长莘如是分析道。“如此,那丹药里必定被人掺了些别的,否则怎么就能吃下去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还为人所控......邪慈?” 她见邪慈若有所思,问道:“你是想到了什么?” 邪慈靠近了一步:“这事说来话长,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吧。” 傅长莘一手按在腰间革带上,摩挲着刀柄:“怎么解决?打不得杀不得,且眼下不知道那丹药究竟是怎样控制他们的,就算像现在这样能一时定住,但这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 她说完,见邪慈向着吴猛的屋子走近了几步,随即脚尖轻点,极其灵活地旋身落在了房顶上。 她见邪慈四面八方都望了望,便知道他是想看下这附近究竟有多少人正逐渐向他们聚集过来。 看过后,他缓缓蹲下对着仍站在地面上的傅长莘道:“在下有一计,只是或许需要劳动傅老板为引。” 说话间,一把短刀被抛上了房顶,邪慈见状只好伸手接住,正有些纳闷,就听傅长莘道:“早就知道你是怎么盘算的了。有些人法力才刚恢复一点,兴许防身的武器都召不出来,你就索性拿着吧。这引人过来一网打尽的主意既然是你出的,可别等我把它们全引了过来后,你又出了什么事。” 邪慈将那短刀拿得近了些打量了一番,又掂了掂,不知为何竟有些感慨地道:“傅老板这‘心口不一’的习惯,倒还是和从前一样。” 他这话落到傅长莘耳朵里,听得她后槽牙都咬紧了,只匆匆丢下一句:“管好你自己”,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吴猛的小屋。 果真如两人所料,这些人不追邪慈,只追傅长莘和吴猛。现下吴猛晕了,且邪慈还立在他家房顶上,这些百姓就一窝蜂地来追傅长莘。 她才跑过一个窄巷口,就有一只手从黑漆漆的窄巷口里伸出,用力到如鹰爪般对着傅长莘一抓。 然而终究还是后者的反应快些,又或者是常年习武,对攻击的感知也更敏锐,她只是闪身一避,就轻松躲开了。几道凌乱的脚步声出现在了身后,看来刚刚那窄巷里不止一人。 和这脚步声同时响起的,还有邪慈的声音。只不过这声音听在耳畔似是在空旷之处低语一般,想来是那人在身后传声。 “暌违多年,没想到故人武学见长,且倒是比过往更身轻如燕了。” 傅长莘差点脱口而出想让他省省法力,却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话没有办法让邪慈听见,只好默默地吃了这个“哑巴亏”。 她以为邪慈夸过之后就会闭嘴,谁知那人竟仿佛能读心一样,又来了一句:“傅老板不必挂心,传声而已,不会造成什么损耗。” ...... 傅长莘打定主意不想再理他,只专注于引人过去,剩下的丢给邪慈解决。 只不过吴猛所住的这片地界,方才来的时候安安静静的,还以为没多少人住,没想到才跑过没几个窄巷口,竟就冒出快五十号人来。 这其中还不乏上了年纪的老者,她都担心这么个追法,这本就身子骨看着不健朗的老人还能遭得住吗? 靠近吴猛家的百姓很快就被傅长莘引得都跟在了她身后,这些人虽然一路上对着傅长莘“张牙舞爪”的,倒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到她的衣角。 近处的已然都聚集在了一起,剩下那些稍远的。可眼下却有个棘手的情况,这附近的民房虽都不高,但因间隔窄小,也足够阻碍人的视线,且她还要防着时不时伸出来的“黑手”。如此几番下来,找人就变得更困难了。 “西北方,十步远,四人。” 傅长莘听到耳畔邪慈的声音再次响起,于是脚下急转,往他所报的方向跑去。 有了邪慈在高处瞭望相助,倒是给傅长莘省了不少力气。如此下来,只剩下最后一拨人了。 “东南方,约五十步远,六人。你要小心,回身时我担心已经跟在你身后会有人会调转方向拦住你。我现在也会往东南方去,我们在那里会和。” 傅长莘无法回答他,本来是想说不用担心,方才转了至少也有四五次弯,也没见他们倒过来堵自己。 想来应该是被操控的时候无法像清醒时那样思考,只能一味地跟在她身后追。 可谁知道是不是“天意”,竟然真就在她这次转弯的时候,被一群百姓从后面围了上来。猝不及防地,倒是惊了傅长莘一下。 不过好在她反应够快,当下果断地蹬在了一处民房的窗框上,又借力在表面粗糙的石墙上快速迈出几步,最后旋身,稳稳落在了无人围住的空地上。 落地时她面冲的方向正是东南方,本想继续引着这些百姓去那边,哪知一回头,这些人虽还是追着自己而来,但仔细一看,他们中有些人奔过来的时候,脚下都会磕绊那么几下。 似乎是脚下有什么东西。 因为是在黑夜中,傅长莘眯了眯眼,待到她看清是什么绊着这些人时,登时一双圆眼瞪得更大了。 地上赫然倒着几个老人,因为被人所控,即使是遭到了其他人的踩踏,也都没法出声呼救,甚至连抬手为自己挡一下都做不到。 她解下腰间的鞭子,一挥之下便放倒了面前最近冲上来的几人。趁那些人爬起来的功夫,她依原样在石墙上借力,同时又一挥鞭,击退了几个老人身边的几个百姓后,又落回了最开始的位置。 在曼罗巷也好,在这里也好,被人围追堵截的时候,她心中最多的其实是觉得蹊跷和麻烦,怒气也有,但倒也还在其次。 可就在刚刚,看到这些似是已年过古稀的老人还要受人所控遭此横祸的时候,她对于幕后之人的怨怒瞬间盖过了其他的情绪,出手救人的时候她便在想,终有一日,一定要把这幕后的人揪出来。 但眼下情况却不容乐观,百姓们少说也有七八十人,各个不要命地上来扯她拽她。她想先把几个老人拉到一旁,但奈何老人们也不配合,一时间竟捉襟见肘起来。 混乱之中似乎是有人在自己的耳畔唤了几声自己的名字,但是却听不太真切。 更要命的是,那一思虑过度就犯的头晕症想来是这几天就没好利索,虽说不如曼罗巷那晚的严重,但也一瞬间害得她站都站不稳。 “阿莘!” 正愁如何应对之时,傅长莘感觉脚下一轻,整个人似是被什么东西卷住腰拽了上来,稳稳放在了一处屋顶上。 余光瞥见了一旁荼白色的一点衣料,傅长莘伸手把鬓角乱了的头发往耳后拨了拨:“来得还很是时候。” 说完她索性直接坐下,问向身边的邪慈:“东南方的那几个人......” 话还没完,就见邪慈另一只手一挥,一条卷着六个人的软枝正把他们也放到了人堆里。 这下所有人就都聚集到一处了。傅长莘见邪慈照旧手上捏了个诀,那股清明之气复又凭空出现,拢住了下面那数十名百姓。 仔细看那气流的波动,倒像是在顺着七窍沉入五脏六腑,看样子是要以此压制住他们服用丹药后体内的变化。 这倒真是神奇,不光是对百姓们有效,连在邪慈身边还微微犯着头晕的傅长莘都感觉瞬间好过来了。 “可好些了?” “多谢。” 见她没事,邪慈便专注于眼前受控的百姓。好在他虽然法力恢复的不多,但应对今日的情况已然是够用。 收手之时,傅长莘见他操控着那股气,从一身体看上去相对健壮的男子的七窍中勾出了一团东西。 是团青黑色的烟雾,凑近了,还能闻到股淡淡的锈味。 傅长莘也站起来打量着,道:“看来这种种蹊跷事,绝非凡人所为。”她又问向邪慈:“你能看出来什么吗?是妖?还是鬼?” 邪慈手上使力,那青黑色的一团刹那间消散无踪。他摇了摇头:“过往我从未见过,不过我大多时间都还是避世而居,想来确实是孤陋寡闻。且如果此烟雾的主人从前并未作恶,只是近日才开始,那么就算去查,恐怕也要花些功夫。” 想想也是。 “不过......” “嗯?” “傅老板如今,一招一式看起来比以前进步了不少。” “早知道你要我来把人引到一处,就是盘算着想要考校一下我这几年的进益如何。” “倒是什么也瞒不过傅老板。” 傅长莘偏过头,邪慈本以为她不想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了,怎料她沉默了一下,继而道:“不管怎么样,那十年里你给我打下了不错的底子,黎门也对我......指导有方。” “多谢。” 傅长莘率先跃下了房顶,略蹙眉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他们怎么办?这寒冬腊月的,放在这不管不就冻死了?” “这倒不用担心,很快他们就都能陆续醒过来。” 他对着百姓的方向又拂了拂衣袖,一时间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这样就不会冷了。” 眼前的事情已然解决,傅长莘将手中散开的鞭子收回到腰间,背对着邪慈道:“那就走吧。” 谁知才走出两步,竟有一瓣淡粉色的饱满花瓣从空中落下,轻轻滑她的脸颊后又落到了脚边。 她抬起头,才发觉这里三三两两种着的桃花树,竟然在数九寒天里生出了叶、开出了花。 不知是邪慈拂袖时无心的,还是他有意让这桃花在她眼前开放。 她没回头,仍是想继续往前走。 哪成想几步后才发觉,邪慈还未跟上来。 她只好停住,没好气地想回身问他站够了没有。然而她刚刚侧过一点肩膀的动作,却硬生生地被下一秒邪慈口中念出的两个字给刹住了。 “阿莘。” 桃花:我咋突然开花了?[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神迹” 第20章 阿莘 “阿莘。” 这两个字一出,傅长莘明显身形一僵。 方才被围困的时候,耳边似乎也响起了一声“阿莘”,但她当时反正也无法回答,便想着就这样吧。 现在清醒着听到这个名字从邪慈口中叫出,忽然就叫她觉得避无可避,最终只能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句“谁许你这么叫我的?” 平日里,她身边只有黎妙和傅平彦会这样唤她,“阿莘”二字从里黎妙口中说出时,她会难得柔和地回应;从傅平彦口中说出时,她则是平静和谦恭的态度。 而从未像现在这样,“阿莘”两字一出口,直让她生出一种想逃的心理。 尽管她也并不特别清楚自己想逃的是什么。 是故乡?是过往? 还是单纯地想逃开邪慈? 于是万般无措中,她只仓皇撂下这样一句狠话,便没想再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阿莘。” 又听到这两个字,傅长莘终于忍无可忍,本想回过头让他别再这样叫自己,却哪成想原本和自己还有十步距离的人,眨眼间便已至面前。 她简直是浑身上下都紧绷起来,或者可以说自从一直隐瞒的事情坦白开来之后,她那勉力控制的情绪终于要收不住了。 看她的神情,邪慈几乎毫不怀疑下一秒,阿莘要么就是冷脸甩手继续往前走,要么可能打自己一顿。 然而并没有,傅长莘在和邪慈的目光对峙中竟然主动收了眼里的锋芒。少顷,她像放弃了挣扎似的,莫名放松下来,选择不再和自己过不去,带着些无力感正色道:“外人眼里你我从未有过交集,你爱说这两个字我也管不着,别让外人听见就行。” “你这点倒是和从前一样,连让步的话都像是在警告。” 邪慈微微直起身,方才他刚在傅长莘面前站定时,不自觉地就弯了弯腰。 傅长莘浅浅地叹了口气:“说起从前......你不好好在你那世外桃源里待着,跑出来做什么?” 不等邪慈回答,她又伸出右手来,盯着邪慈,挨个抛出问题质问道:“你跑出来就算了。除夕前夜浑身是伤是怎么回事?正好倒在我南屏坊后门又是怎么回事?还有跟着我到曼罗巷,以及听闻那首诗之后你脸色倏然就变了,这都是何缘由?这几日的事情不解释清楚,别说十天,你今夜就收拾收拾回你那与世隔绝的宝地去吧。” 话毕,傅长莘定定看着邪慈,在等他给自己个解释。 “就这么离开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阿莘也看到了,眼下我这法力只恢复了二三成,如果就这么离开,万一再像除夕前夜那样被贼人追杀丢了命,那可如何是好。” 傅长莘闻言皱眉厉色道:“你当我好糊弄?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谁,倒还能被唬过去。” “若是不在外面,自然不会为凡人所杀。” 言下之意,就是正因为此身不在桃源,才会如此。 傅长莘打量了他一番:“那你倒是说说看,你的法力要怎样才能恢复个十成十?” 此话一出,还没等邪慈解释,傅长莘自己便反应过来了。 不曾相见时他身受重伤来到南屏坊求救,但把这个人救回来后,那些看上去狰狞可怖的伤口竟然恢复得那样快;且从他话中能猜出,原本这人除夕前夜倒在南屏坊的时候,估摸法力已经消耗殆尽了。 虽然法力消失的原因不得而知,但看情形,确实是在遇到自己之后才逐渐恢复至现在的十之二三的。 本以为他终究不是凡人,所以自我恢复能力好,如今想来,大约是他的根就在桃花源,出来太久、或是离得越远,法力就越会弱,最后甚至可能和一个凡人没什么区别。 “难道是你给我那玉佩?” 见她已然猜到,邪慈便点了点头:“当初给你玉佩的时候,确实是在其中留存了我的一部分法力。加上那块玉不是凡俗之物,有了它......” 邪慈平日里最擅的就是面上游刃有余,傅长莘全然没想到提及这块玉佩,他竟然会一时语塞。 “这玉佩怎么了?” “有了它,会护你不为别人的法力所伤,且目前看来,竟然还有能助我恢复自身的法力的效用。” 傅长莘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隔着衣料动了动:“那不如摘下来你先戴几天?” 说完自己还补了句:“毕竟最近朗州城的种种事端显然不正常,你赶紧恢复赶紧保全自身,不要再给我惹出什么事来。” “不妨事,且目前看来,眼下这几日我大约都得跟在傅老板身后了。” 眼见傅长莘还想再说些什么,邪慈出言打断了她:“折腾到现在,天色都全黑了,我可以不吃,但是傅老板不能不吃吧。” 说罢,他做起主张越过了傅长莘:“找个地方,边吃些东西边说吧。” 傅长莘把邪慈带到了离南屏坊隔着两条街的一家酒楼,和店里的小厮要了个最僻静的隔间,随手点了些吃食,便嘱咐小厮除了上菜,其余时间不要来打扰。 趁着点菜的工夫,邪慈就在一旁斟茶。等小厮走出隔间,一杯热茶正好推到了傅长莘面前。 他见傅长莘目光定定地打量窗外的什么东西,便也跟着往下望去。 外面街上多是正在走动的行人,站在原地不动的只有一个卖蜜饯和糖糕的摊主。 傅长莘余光瞥见邪慈起身,于是转而看向他问道:“站起来做什么?” 后者理了理衣摆:“出去片刻,阿莘别急,如果菜上了你先吃。” 傅长莘似乎觉出了什么来,但还是由着他出去了。 她把冬日里半开着的窗完全支开,一手撑着下巴,定定地望着更远处出神。 本以为吹着冷风能清醒些,怎料反而还起了困意。 此处没有外人,她干脆就趴下,头枕在手臂上继续打量窗外。 今夜是个朗夜,就连远处的山都能看得见。非但能看见,还能看清深蓝夜幕下的山峦层叠。 然而世人又怎知,这世上某处的重重山峰后,会不会有个从未被人所知的隐秘之处呢。 下章开始回收楔子剧情[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阿莘 第21章 层峦 时值初夏,山间到了夜里仍沁着一股凉意。 水声漱漱作响的一处瀑布旁,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正略显不自在地坐在块大石头上。身上还披着件外披。 她手摊开搁在膝盖上,掌心一道寸长的伤口。 然而她就跟浑不在意似的,任由血还往下淌,一脸木然地盯着虚空的某处。 她面前还有个蹲下身的男子,正用随身带的东西给她包扎手上的伤口。 “其实回去再包就行。”阿莘突然出声。 邪慈却没有应,而是低着头,手上继续忙活着。 这个角度阿莘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见他也不回应自己,干脆也就算了。 他包扎伤口的手法显然很熟练,没花多久就处理好了。阿莘见状就要走,谁知腿刚够到地准备要站起来,就被邪慈双手按着肩膀,又坐回了石头上。 “干什么?”她也不疑,也不恼,木然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任何情绪。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明明也没撞过邪,但就是活像是被人抽了魂似的。 邪慈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示意阿莘看向身后的瀑布。 他温声问道:“这瀑布水向来格外险,阿莘今日为什么要靠近它?” 邪慈话音落后,寂静的山里就再没人出声,只余水流和着蝉鸣作响。 阿莘不想回答的时候,就会选择直接闭口不言。 只不过她虽不说,但邪慈也能猜出个大概。 “生在桃源之中,一旦离开这里,就会忘记身在桃源时的所有事情。” “我知你父母早亡,姚婆婆也已过世,这桃花源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你牵挂的。但是阿莘,离开固然可以,可你想忘了自己是谁吗?” “倘若有朝一日你真的离开,既忘了自己是谁,也对外面一无所知,你要如何过活?” 阿莘看上去对于邪慈所说的话真的认真想了一会儿,只听过了片刻她道:“好,知道了。” 她见话毕后邪慈还半蹲在自己的面前,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又追问:“不走吗?” 邪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包着的东西。 他刚揭开一角,一条月白色的穗子就顺着柔软的丝帕滑了下来,微微地晃荡着。 待到邪慈把那东西完全取出时,阿莘才发现是块玉佩。 是块刻了“莘”字的玉佩。 她视线跟着手的主人滑动,最终落在了自己的腰间。 “再过几日就是阿莘的生辰了,不巧明天开始我要闭关,不能中断。”他捋顺了那玉佩下的穗子,继续道:“礼物就先送给你。” 阿莘没什么过多的反应,只看似随意地道了“多谢”二字。 伤口也包了,东西也送了。见邪慈没什么想再说的,阿莘就从石头上轻跳下来:“回家?” “嗯,回家。”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小路下山。尽管下山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但阿莘还是能感觉今天邪慈的视线不似往常。 感觉像似有若无地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一样。 她把外披拢了一拢,然后转身自下往上看去:“邪慈,你是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 被叫到的人先是感到意外,随后失笑道:“看来如今,我有些事都瞒不过阿莘了。” 他上前两步,站在阿莘面前:“你一定要记住,这块玉佩无论如何都不能离你的身。” 闻言,阿莘低头看了看这块玉佩。 她生活的地方避世百年,人们所求只是满足基本的温饱和生活。在这里没人会追求那些珠光宝气的华贵之物,这玉佩落在她眼里,除了知道是青的玉之外,实在是也看不出别的什么来。 但是既然邪慈说无论如何都不能离身,自然就有他自己的道理。 照做就是了。 “知道了。” 两人身处的地方仍能远远听见瀑布的水声,邪慈另一件还想说的事情和着这水声,落入了阿莘的耳中。 “就算真的想离开,你可以和我说,不要选择那样危险的方法。” 这次她不再只是“嗯”、“好”、“知道了”。而是看上去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邪慈的提议后,给出了回应。 尽管听上去还是惜字如金。 “我没有。” 说完便兀自转身,走在前面下了山。 此时入夜已经有了一会儿,山下各家各户的小院基本都已经灭了蜡烛,只余几户还没睡。 两人走过平整的田间路、走过横在澄澈小河上的石桥、走过边缘攀上青苔的石板,最后回到了家中。 这是一幢三层的青石砖楼,背靠着一棵比这楼还要高出有一层的桃花树。 这桃花树实在是罕见,竟然一年四季都盛开不败。有时风拂过桃花枝,吹落的花瓣就会落在顶层阁楼,木制的铺地、矮桌、蒲团上都会零星散落着桃花瓣,堪称风雅。 像这样的神奇的树,桃花源中还有一棵,甚至要更高。只不过在远处的山中,过去的路上又奇险,平时只能趁天气好、没有雾的时候远远地望一望。 阿莘先于邪慈踏着青石板准备进屋,都不用自己伸手抬门栓,“咔哒”一声,那门栓自己抬起来了。 深夜、一片寂静、无人之处、不靠人力便自己打开的门栓...... 要不是知道是邪慈所为,怕是对凡事都漠不关心的阿莘也要怵上一怵。 前脚刚踏进门,后脚屋内三层的蜡烛就齐齐亮起。阿莘在这烛光中习以为常地解了外披,搭在手上,准备去二楼自己的卧房内。 “等下要不要来吃宵夜?” 阿莘没应,只定定看着邪慈,似是在等对方的下文。 果不其然,提议吃宵夜的人补充道:“我做的,再热热就能吃。” “好。” 于是两人一个回了二楼的卧房,一个留在一楼摆弄些锅碗瓢盆。 其实他只要挥一挥手,那些饭菜茶点是要热就热,要凉就凉,随他心意。 但是吃食上他还是执着于亲自下手,几次思来想去也猜不透原委,可能是漫长的生命里总要给自己找些乐子吧。 外披被随意地搁在藤椅椅背上,阿莘在窗前坐下,耳边是静夜蝉鸣,眼前是流水芳草。 桃花源中景色十数年如一日。不仅是景色,“巨变”一词几乎可以说是不存在。 无论是人与物的生死和消弭,还是四季和岁月的轮换和更迭,这样微小的变化,于这个地方而言,与不变也没什么不同。 同样不变的,还有邪慈。 阿莘出生时,母亲难产而亡,父亲失足命殒山林,加之一道天雷劈中山上那颗被奉为神树的桃花树,让她被桃花源内的所有人当成不祥之兆。 除了邪慈。 邪慈力排众议没有让自己被人扔进河中顺流飘走,还把自己交给心善的姚婆婆抚养时,他瞧着便是如今的这个模样。 在同龄的孩子朝自己扔石头和泥块,指责自己与是这片土地的灾星时,拦下那些孩子并若有所思看着自己的他,还是如今这个模样。 教授自己学识和护身的功夫时、毫无顾忌地在自己面前施展法术时、在姚婆婆墓旁问自己要不要来他家帮忙打理起居饮食时...... 他的容貌、声音、一切的一切,都与如今别无二致。 他倒是从来也不对桃花源内的人藏着掖着什么。每当有人对邪慈的身份提出质疑的时候,他只道自己是诞生于远处山上那棵桃花树之中,与神树同根,已经在这桃花源中生活了很久了。 此人面容尽是柔和之色,看上去也是仙人之姿,加上从未做过什么不利于百姓的事情,反而处处帮助大家,因此桃花源中的众人也都接受了他的存在。即使邪慈从未承认过,他们也心甘情愿地愿称邪慈为“活神仙”。 尽管邪慈试图纠正过几次,但是大家也并没有要改的意思。久而久之,邪慈也就放弃纠正大家了。 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一些涉及到决断的大事,邪慈说的话也都有不小的分量,才能够在阿莘出生的时候保住她一条命。 邪慈只有一次对阿莘隐晦地透露出只言片语,就是在阿莘决定住进他家之前。 他很是直接了当地告诉阿莘,自己并不是百姓口中的“仙人”,一定要说的话,把他当成山上那棵桃花树化出来的灵倒是更合适一些。 阿莘听了这话,面上还是那副堪称没有表情的表情。 在她看来她其实没什么可选择的,这桃花源里的大多数人都视自己为不详,单凭这一点就根本不可能再有别的人愿意收留她。 况且这邪慈也说了,住进他家帮忙打理些日常起居,互利互惠,这没什么不好的。 至于他究竟是人还是别的什么,这倒是最不在阿莘的考虑范围内的一件事。 毕竟不论他是什么身份,哪怕是个妖怪,在从未害过自己或是其他人这点上,毋庸置疑。 如今她搬来邪慈这已经有三年,这人倒是平日里也并不需要自己照顾他什么。邪慈毕竟会法术,大多数耗费功夫的家务事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就能做到,阿莘倒是乐得清闲。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受人排挤和冷眼的关系,阿莘一向是话少,且对于任何事情看起来都一脸的漠不关心。这阴郁寡言的性子在这三年里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毕竟平时除了习武和一些必要的事情,邪慈也不是个多话的。 有脚步声路过二楼,想来是邪慈忙活完了,要把东西放在顶层的阁楼上。 果不其然,邪慈大概是猜到了她正坐在窗边,干脆直接轻敲了敲栏杆:“阿莘,好了。” 上来一看,才发现桌上的菜量可着实不像“夜宵”,光是小菜就有七八碟,点心也做了好几种样式。 “这次闭关也还是七天,顺利的话可能会提前结束,吃的还是都放在了老地方。” 邪慈这个闭关,阿莘作为凡人不是很了解,也不想多了解。 她只知道邪慈是在桃花源内的瑾瑜岭中闭关。但瑾瑜岭几乎将整个桃花源四面包围,从没有人知道瑾瑜岭的尽头究竟在哪。 所以她也不清楚邪慈闭关的时候究竟是在瑾瑜岭的什么位置。 反正这人闭关虽然每次间隔不定,天数也不定,但都不会超过七天。且邪慈闭关之前会做好七天份的食物,存放在施过法的食盒里,不管什么时候打开都是新鲜的。 只有那么一次,已经过了第七天,但邪慈还没回家。阿莘在疑惑中等到第八天他才出现。 那是她所见到过的邪慈最狼狈的一次:一向尘埃不染的衣袍上沾了几处脏污,阿莘接过他脱下的外袍后,发现竟然还有一两处是血渍。 总不至于是在山里跟野熊打起来了? 不过她并没出声过问,反而是面上略显疲色的邪慈以为她是不是被吓到了,出声安慰说并没什么事。 邪慈原以为阿莘还是只会“嗯”,没成想她竟然盯了自己片刻后,问道:“你不是说自己是去闭关的吗?” “嗯?”这一问倒是把邪慈给问住了。 阿莘抖了抖那件外袍,指着一处很明显的刀刃划开的破口示意道:“闭关还需要打架?” 邪慈张了张口,难得的一时语塞。就在这档口,阿莘扭头上了楼:“你先清洗一下伤口,药我找出来放你卧房。至于这衣服......” “洗好后我给你补了吧。” 第22章 诡夜 “知道了。” 阁楼上,邪慈嘱咐完阿莘吃食的事情后,又看了看阁楼另一端的屏风。 那屏风上所绘制的,不是寻常多见的山水图或是美人图。反而竟然描绘的是与这附庸风雅的屋子格格不入的古战场。 桃花源内的生活向来平稳安乐,别说打仗,就连吵架拌嘴都是少见,这几十年来最大的乱子还要数阿莘出生时闹的那一场。 刚来邪慈家的时候,阿莘不是没有对这个屏风表现出好奇过,但她寡言惯了,也就是有时多看了两眼。 后来恰逢有次两人都在阁楼上,阿莘打量的目光没有收住,邪慈才主动解释起了屏风上的画的由来。 他说那是自己到桃花源之前,亲身经历过的战场。 尽管说的轻描淡写,但是端看邪慈的神情,却透着往日从未见过的凝重。 于是她也就装作不再感兴趣的样子,没再细问。 这屏风上的画虽然特别,但是这整间屋子里最特别的,当属屏风后的藏着的一样东西。 阿莘只在刚来的时候见过一次,那时也是个晚上,屋内并没点蜡烛。邪慈带她绕过屏风,拉开了墙上的一道小门。 这墙上专门抽走了一部分砖,做成了一个方形桌案大小的墙洞。那里面只有一样东西——一颗通体纯白圆润、似玉质的宝珠。 这东西一看就不是凡间的物件,它悬于青石砖的墙洞之中,由于是在夜里,周围还隐约散发着乳白色的光晕。 看上去高洁、神圣、不可亵渎。 “这是?” “这个,是桃花源的命门所在。” 阿莘蹙眉疑道:“不是山上的那棵桃花树?” 邪慈摇头:“能让百姓看到且不疑有他的,多数都是个意象和信仰寄托罢了。” “那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是有件事要拜托阿莘。我每隔几月就要闭关一次,期间需要有人帮我看着这白玉珠。” “这白玉珠好端端地放在这,还需要看着它?” 邪慈点头:“需要的,往后我不在的时候,都需要阿莘帮忙看顾。” 翌日清晨。 起来时家里就已经没了另一个人活动的动静,邪慈已经闭关去了。 阿莘从床榻上爬起来,支起窗户,用过食盒里的早饭后,又摸回自己的卧房,窝进了那藤编的椅子里。 每次邪慈闭关的时候,怕她觉得无趣,也是出于考校她的目的,会留给她些任务,主要是练功,其他的辅以一些练字、临画、抚琴什么的,其丰富程度让阿莘甚至怀疑,邪慈收养她时所说的“照顾起居”,倒更像是想要亲自教她各种技能的托词。 这七天里,留的则是练习弩箭和临几幅画。 今天莫名其妙地想躲懒,于是阿莘心想索性先消磨一天时光。先随手画了窗外的景色,然后又去院子里修剪了一下花草,给邪慈平日总投喂的小白狗喂了些果子,到阁楼上捡了些桃花的花瓣搁在厨房,打算哪天让邪慈做糕点馅料。 如此一天乘兴做点这做点那,天色就在不知不觉中暗下来了。 阿莘自己点了盏烛灯,坐在桌边检查明日要用的弩箭,以确保其中的机关什么的都没问题。 就在她对着烛灯翻来覆去看这把弩的时候,突然听到顶楼传来了异响。 其实那异响实在算是非常轻微的响动,但她五感敏锐,加之邪慈的居所附近少有人走动,夜里就更是安静了。 听动静的轻重,像是男人,而且不止一个。 桃花源内的人没道理大半夜的偷摸进邪慈家里,况且也没人敢。且这里拢共就那百来号人,谁是个什么身手,大家心里都有数。 况且这百来号人里,也没哪个是能徒手打得过阿莘的,就更不要说身为“神仙”的邪慈了。 总不会是桃花源以外的人误打误撞,摸进来了? 而且还有一件不对劲的事,每当邪慈闭关时,这房子以及这房子周围都有一层结界护着,只有邪慈和阿莘才能随意出入。 可如今竟让外人给闯了进来。 该不会邪慈在闭关时出了什么事,维持不住这结界了吧。 阿莘寻来自己平日里最趁手的匕首,带在身上后又拿上了弩箭,脚步轻巧地顺着楼梯往上一层。 这楼梯建在一处拐角,刚好够她能够看到顶楼的情形如何。 真是两个从未见过的男子,正在顶楼两侧的各种柜子架子之间轻手轻脚地翻找。因为是来自于外界,两人说的话阿莘听得有些一知半解,只能通过几个熟悉的音推敲得出来些许内容。 “ 秦头领,你确定在这吗?”一个声音略年轻些的青年问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这趟只是打探,哪成想真的顺利进来了。不过既然进来了,就尽可能都找个遍。我看这户人家倒是最有可能。” “嘿嘿,头领你可是最受傅门主器重的傀仆呢,跟着你找,准没问题。” 邪慈这屋里除了那白玉珠,从没见过什么值钱的或是稀罕的玩意儿。可无论他们打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注意,万一白玉珠被盗走……会怎么样阿莘不知道,但能料想肯定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可该拿这两人怎么办呢?邪慈教会她功夫和诸多兵器的使用,却从来没告诉过她教她这些是为了什么。 自保?还是杀人? 杀人这件事,终究还是离她太遥远了。思来想去阿莘决定还是先引走他俩,想办法放倒之后捆起来,等邪慈回来处理的好。 一支弩箭穿过楼梯的栏杆,不偏不倚、警告般地几乎擦着那青年的鼻尖过去,最后钉在了木制的柱子上。 “头领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青年便听见有人噔噔跑下楼梯的动静,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 “薛五!回来!你别轻举妄动!” 可惜叫做薛五的青年已经追上去了。这房子的楼梯没法容两个人并行,薛五伸出手,眼看就要够到眼前那女孩,却见对方就在眼前一回身,手中亮出把匕首,将自己的护腕划破,直划开了里面的皮肉。 想来是划得深了,血滴滴答答地滴了下来。 这薛五几次执行任务,都是跟着他还在楼上没下来的那位头领秦宗海做事,自身经验还少。见一个年岁也不过才及笄之年的小姑娘就有这样的身手,登时又惊又恼。 两人在楼梯上扭打开来。这薛五简直就是愣头青一样的打法,以往阿莘都是和邪慈对练,从没见过这种狗熊一样的胡乱招数,扭打之中也被他锤了好几下。 “薛五!你......哎!” 阿莘听到楼上的另一人也追了下来,但是追到一半就停住了。 “这什么情况?有什么东西拦着我不让我过去!” 他面前凭空多出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像墙一样阻隔了他的脚步。无奈之下他只好转身回到三楼,踩着栏杆从三楼跳到了二楼窗外的台子上,看这样子是打算从一楼破门进入来帮他同伴。 阿莘听到他返回的声音,猜出他的意图后,情急之下想掀着薛五的领子把他往楼上带,却没成想两相角力之时,俩人咕噜噜滚作一团摔到了一楼。 一个成年男子并一个小姑娘摔下来的冲击力直撞得一楼的桌子晃了几下,把原本捡来打算做点心的桃花瓣都撞倒了,尽数洒在了两人身上。 阿莘急喘着,回过神来后才发现,摔下来之后,压在自己身上的薛五似乎就没了动作。 一楼有些昏暗,待到她适应了片刻后才看清眼前的情形。 那把匕首,正尽数没入了薛五的胸口,力道之深到只余匕首的柄还握在自己的手里。 是刚刚扭打着摔下楼梯时,误伤了他。 逐渐失去温度的皮肉,顺着手如注般流下的鲜血,耳边将死之人可怖的嗬气声。 她的手就好像失去控制了一样,竟然都没有力气挪动一点。 这意外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都没有注意到,薛五被刺中心脏后狂流不止的鲜血,流到地上后,竟大都没了痕迹。 仿佛是地面有了生命,贪婪吸走了新鲜的血液。 秦宗海破开一楼的门而入时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也是怔愣了一瞬,随即面目狰狞,咬牙切齿道:“你杀了他......” “我......” 面前的男人突然暴起,伸出手就要掐上阿莘的脖子:“是你杀了他!” 可他没能得手。一道道白光自地面迸出,像是极尽锋利的刀斧般割开了两人脚下的地面。也正是借着这白光,让两人看清了这随后发生的、更奇异骇人的景象——无数深棕色的、树根一样的东西从地底钻出,勾上了薛五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身体。将他的血与所剩不多的生气尽数吸干。 而后又扭动着,退回到了人看不到的地下深处。 白光散去,地上只剩下了碎石混着沾血的桃花瓣,零零散散落在睁大着眼睛没了气息的薛五身旁。 “这......这......你们这是什么邪门歪道!?” 阿莘呆坐在原地,往日里的毫无表情的脸在此刻也能看出来明显的疑惑和惊惧。她在秦宗海的声声诘问中勉强撑着地站了起来,出乎秦宗海意料的、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突然掉头往三楼跑去…… “哗啦”一声,她推开了屏风,打开了藏着白玉珠的那道小门。 因为是在黑夜,所以看得更加真切,也更让人寒意由心底而生。 白玉珠自身的颜色分毫未变,但是它四周原本同样是乳白色的光晕,肉眼可见地染上了淡淡的猩红。 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就是它吸尽了薛五的血气。 可这样的一个邪门东西,竟然能算做是桃花源的命门? 还是说这片看似宁静祥和的土地上,还藏着绝非常人所能设想到的可怖真相。 秦宗海追上来了,看样子他是打定主意要为薛五报仇。也难怪,插在薛五胸膛里的匕首是握在自己手里的,他身上的诡事也是在自己家中发生的,他会觉得自己是始作俑者也是在情理之中。 虽然不知道这两人是不是为了这枚白玉珠而来,但断不能再让这东西落入到他手中,如果真的被他带出去,天晓得他还能不能活,外面的人还能不能活...... 阿莘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伸手覆上了那枚珠子。 这玉珠不过扳指大小差不多,倒是方便藏在身上。 带上它,躲过这个男人,等到邪慈回来,兴许事情就能明了。 正序的时间线:【本章→楔子→下章】[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诡夜 第23章 农家 不远处似有鸡鸣之声。 鸡鸣完了,还有犬吠,而后两相掺杂,听上去大约是狗撵着鸡,其中还有锅碗瓢盆的翻倒之声,动静闹得很大,饶是再怎么昏睡数天的人也得被吵醒过来了。 阿莘就是在这样的吵闹声中醒过来的,农户家的帘子这漏一块那漏一块,刚一微微睁眼,就被光刺得又闭了起来。 适应了一些后才睁眼看清楚:这是一户陌生的农家。 她撑着坐起来,感觉从头到脚没一处爽利的地方。脑袋发晕,耳边还有阵阵嗡鸣,身上更是皮肉伤口牵扯的痛和内里骨头处的痛各自叫嚣。 “哎呀!哎呀姑娘你醒了啊?这都一天一夜过去了,你再不醒我们可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呦。”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围着围裙的中年女人进来,把背上的筐往土台子上一放。一边扯过布子擦着手,一边问道:“你好点没呀?” 从她进门那刻,阿莘就略有戒备地盯着她。 这里的一切于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地方陌生,人也陌生,最重要的是…… 对方口中说出来的话,她竟也觉得格外陌生。 她没应,主要也是不知道怎么应。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保持沉默而后静观其变的好。 那女人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还有哪难受,赶紧放下布子上前,皱眉左右瞅了两眼之后,也不管她往后缩了一下,直接上手摸了摸她脑门。 “奇怪,这也不烧了啊。”女人自己嘀咕道。 她起先是以为连日的发烧把阿莘的脑子给烧坏了,后来似乎自己想通了什么,一拍手,叹道:“我的个乖乖!好好的姑娘可惜了,是个哑巴。” “但我看你好像还听得见,要不我说给你听吧。” 她起身给阿莘倒了碗水,塞进她手中,然后继续说自己的。 “你是我男人前天早晨从那边河里捞上来的,找到你的时候……”她伸手随意指了指阿莘身上几处:“这,这,那,反正全是伤口,人也晕过去了。我男人当场连集都不去赶了,把你给背回来,叫了郎中。郎中说啊,说你看着像是从高处坠落过,又让河水冲过来的,但是命实在是好,竟然这样还能没缺胳膊少腿地把命保住。但是……可能有的地方还是可能要落下病根,还有头上这疤。” 这女人说了这么多,语速又快,阿莘听了一两句就放弃了。但看她是个风风火火的爽快性子,且说刚才那番话时神色透着惋惜和安慰,直觉她应该并没有存歹心。 于是阿莘只点了个头。 女人见状,更觉得坐实了自己的猜测:“这可怜见的,也不知道怎么出现在那种地方的?你家是遭灾了,还是怎么了呀?” 说完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姑娘你说不了。不行我给你拿个纸笔,你写下来。” 女人麻利出去,片刻后又回来,将纸笔砚台往阿莘面前一搁:“姑娘写吧。” 握笔的手悬于纸上,却迟迟没有落笔。 不是不会写字,是阿莘猛然发现,她似乎并不记得自己姓名,也不记得自己的来处。 关于自己的一切,在她脑中全部都是空白的。 最后只好把笔放下,对着一直关切看着自己的女人摇了摇头。 “不会写字啊?” 阿莘还是听不懂,干脆只好接着摇头。 “这......难不成脑子撞坏了,想不起来了?” 见她这样,女人只能默默收了东西,思索一下,又道:“不着急啊姑娘,你在河边的时候身上穿的衣服,还有带着的一个玉佩,我们都给你收着呢,我拿来给你看看,看能想起什么不。”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浆洗干净的衣服,破洞的地方还很贴心地补好了。 上面还搁着她说到的那块玉佩。 阿莘接过衣服,把它放在腿上,然后拿起玉佩,仔细打量了一番。 说来奇怪,唯独对于这件东西,她是觉得有些熟悉感的,但是无论怎么想也实在想不起这物件的由来。 只好先把它挂回了自己的腰间。 正在这时,屋外远远地传来了嘈杂的人声,细细一听,似乎是几个少年人在惊叹和欢呼。 “周叔真厉害啊!” “就是,周叔一个人猎了头野猪呢!我听说这个野猪肉炖起来也很香的。” “你咋就知道吃?你再吃就要吃成野猪了,就你这德行还以周叔为榜样?” 女人听见动静,打开房门,叫住了领头正往一间大屋里走的汉子:“哎老周,这儿!” 那汉子刹住脚步,调转方向过来:“你咋在这屋?那姑娘醒了?” 女人把他招呼进来:“醒是醒了,但是姑娘是个哑的,而且还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啊?” 姓周的汉子走上前瞅了瞅阿莘,又回头问向自己老婆:“那我说话她能听见不?” “不聋,能听见。” 周叔直起身子,双手叉腰,合计了一下,道:“姑娘别担心,明天我去镇子上,再把那郎中给你请来看看什么毛病,顺便打听一下有没有哪家走丢了女儿的。在这之前你就先在我这住下,咱们家也算个这村里的小小小富户,多你一双筷子也不多。咱先不想那些了,等下把给刚打来那野猪杀了,让你邹婶给炖了,补补。” 见面前这姑娘又是一脸试探地点了头,周叔和邹婶虽然觉得奇怪,但是也短暂地安下心来,各自去忙各自的了。 如此又相安无事地过了三四日,期间郎中来过,不管是脑子还是嗓子,看了后也都没看出什么毛病,最后只能开了点温补的药嘱咐养着;镇上周叔也去打听过,是有好几个丢孩子的人家,但是年龄都对不上,也就只好等有机会了再往远点的地方打听看看。 这日,邹婶和几个妇人去河边浆洗衣服,把阿莘也带上让她也出来走走。 其他人在河边洗衣,阿莘则负责抱着个筐,帮邹婶挖一些路边的野菜。 邹婶身边的妇人回头看着阿莘正对着一株野菜反复确认,看样子像是不太确定这跟邹婶给她看的是不是同一种。 “他邹婶,你家救上来的这个姑娘,找到家人没?” “没,怎么了?” “我这不就好奇问问吗。哎那你说,要是一直找不到,可怎么办?你养她一辈子啊?” “不知道呢。” “要我说,这谁家丢了女儿能不着急,这么多天过去了,你家男人也一直在镇上寻,这都还没有消息,那八成就是不会有消息了。” “谁家寻亲能是三四天就能寻得到的,再等等,我们家也不缺她口饭吃。” 她旁边那妇人眼睛滴溜溜一转:“他邹婶,我看这丫头长得还有模有样的,你说要是一直找不到她家里人......” 邹婶听这话头就觉出有些不对来,刚要告诫她少动歪心思,突然就感觉身边蹲下来个人,恰巧挡住了太阳光。 阿莘扯了扯她衣袖,往远处一指。 一帮妇人齐齐望去,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出来远处有啥。 还是其中一个人最先发现:“好像是那边过来了个男的,还拎着家伙呢!” “我的天,这么远她怎么看清的?” “别洗了别洗了,我看来者不善。最近不太平,听说这一带丢孩子越来越多,大家赶紧各自回家,看好家里的崽子。” 但来不及了,那男人是骑着头杂毛的马过来的,这些抱着浸了水的衣服的妇人再怎么跑,也不可能跑得过对方。 果不其然,才没几步,一群人就被那男的追上了。 他手里拿着个小皮鞭,甩来甩去地佯装吓唬人:“来的路上听说,你们村里有个走丢了的小娘皮?” 他此话一出,有两人的目光没有收住,叫他发现是在看向阿莘所站的位置了。 “那看来就是你了。”他也不从那马上下来,而是直接喝道:“长得还算有模有样,这丫头我要了。” 阿莘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但感觉出了对方来者不善,于是一直维持着一个戒备的姿势盯着他。 “不是,你看什么看?跟你说话呢听不懂啊?” 正僵持着,邹婶一把搡开身前的人,上前面色不善地道:“你谁啊你?就你这泼皮无赖样,谁知道你是不是倒卖人口的?我们姑娘交到你手里还能落着好?” 她还待继续上前,就见马上的人突然抽出把砍刀。邹婶如果再靠近一点,怕是印堂处的皮肉就要给划破了。 旁边有吓得脸色煞白的妇人,打着哆嗦:“邹婶,你就,就别争了吧......” “那怎么能行!” “那要是真不行——”马上的男人晃了晃手里的砍刀:“我就在这把你们都砍了,把她抓走,反正这地方四下无人的,死个把人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发现。我是不在乎,反正身上背了不止一条人命,你们看着办吧。” 几人一听,更是六神无主地叫道:“邹婶,你......你总不能叫我们几个陪着去死吧?” 更有甚者,丢了手里的衣服,上前扯着阿莘央求道:“姑娘你行行好,邹婶她救了你又收留了你,你忍心看她去死吗?” 看在场众人的神色,即使是听不懂,阿莘也猜出来发生了什么。 她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然地握了握,发觉还是有些虚软,她隐约觉得如果自己没有受伤,应该是有一搏之力的。 但是眼下这个情形,如果自己贸然行动的话,能不能得手,会不会殃及无辜,都很难预料。 阿莘推开了那妇人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绕开怔愣着的邹婶,走到那人马下。 “姑娘啊,你......你.......” 邹婶抽泣起来,双手慌乱得不住颤抖。 装衣服的筐掉落在地上,邹婶抽泣道:“我对不住你啊!” 见她哭了,阿莘突然生出一种不舍的情绪,但她心里的任何情绪实在是很难轻易反应在她的脸上,于是她只是对着哭得越发狼狈的邹婶摇了摇头。 她想说:我没有怪你。 而后她就看上去极为顺从地被那马上的人反绑了手,牵着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再后来,就是遇见并救下了小沅。 再后来,就是认傅平彦为父,同他一起去了朗州城旁玶山上的黎门。 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邪慈的出现,除夕前夜她自大梦中惊醒,一夜之间拾回了过往的全部记忆,知道自己是阿莘不是傅长绫,知道自己自何处来,知道自己这一路经历了什么。 秦宗海也和自己一样,从瀑布跌下来后,命大,活着回了黎门并将桃花源内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傅平彦。这位黎门的代门主觉得自己这个人是打开桃花源的“门钥匙”,于是才到处找自己。想来是在农家同周叔邹婶打听到自己记忆全无,因此才生出将自己认做女儿,养在黎门这一计,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或许能借自己之手打开桃花源的“门”。 阿莘犹记自己能与外面的人正常沟通后,有一日夜里,傅平彦同自己说道:“给你取名长绫,本来是想应着民间有句老话,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 “可惜家里出事之后,算命的先生说,这名字与你八字不太合。估摸就是这样,才害你遭了这诸般的罪。” “干脆就取你小字,叫长莘吧。听说这莘草可入药。疗愈之物,可使人免于病痛苦楚......” 他更像是在自己说给自己听,边低声说着,边在纸上写下这两个字。 而后又觉不够,在纸上又填了几字,然后把纸张推到对面端坐着的人面前。 傅平彦书生出身,写的一手好字,笔画间遒劲有力。 其上书——长绫绝霜寒、长莘去愁思。 自那时起,傅长莘与傅长绫,是同一人,也非同一人。 正序时间线:【本章→第11&12章小沅的回忆杀】[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农家 第24章 容珠 梦中与傅平彦对面而坐的静夜越来越远,反而耳畔酒肆嘈杂的人声渐渐清晰起来。 傅长莘自梦中睁开眼,入目的是木制的铺地、桌腿、还有某个人因为坐在蒲团上而层叠起来的衣摆。 隔间内蜡烛灭到只剩房间最那边的两盏,傅长莘坐起来,浑然不知道自己睡得脸上还留了布料褶皱的印子。 随着她坐起的动作,一块毛毯从自己身上滑落下来。 “我睡多久了?” “没多久。” “菜呢?” “算起来你差不多快醒,我就已经让小厮重新做上了,估计等下就能端来。” 邪慈把装着糖糕和蜜饯的两个油纸包打开,往傅长莘的方向推了推:“想不到下去买个东西的功夫,你就睡着了。” 傅长莘往桌边挪动了一点,用帕子擦了手,捏起一块糖糕先咬了一口。 “阿莘可梦见什么了?” 傅长莘嚼糖糕的动作一滞,结果没嚼完就咽下去了,同时警觉地看向邪慈:“你不会还有那种偷窥别人做的什么梦的本事吧?” 邪慈听了这话,笑着否认:“你放心,我不会。其实别说是像我这样的树灵,就算是神仙,因为所能做到的事情已然比凡人多得多,某种程度上来讲反而就会更加受约束。如果我随意干涉凡人的事情乃至命数,哪天不慎被天上的上神发现,就要吃苦头了。” 倒还蛮守规矩的。 “这么说来——”傅长莘只吃了一块糖糕就又包上了油纸包,怕等下吃不下正餐。“神仙也有神仙的‘大理寺’?” 邪慈显然是对如今人间的各种府衙机构也没那么熟悉,听她说“大理寺”,还反应了一下才接道:“是。天上的‘大理寺’,倒是没有这样的官府名,因为是一位白眉仙君统管,所以就叫白眉仙君殿了。” “白眉仙君......听上去年岁倒是大了。” “也还好,据传虽真的是白发白眉,但只看样貌的话,不过凡人的三十岁而已。” 说话间,傅长莘点的那些菜已经端了上来。 小厮上了菜,依照傅长莘的嘱托退到了屏风后,又仔仔细细地关上了门。 傅长莘开始动筷,同时接过了刚刚的话头:“说起来,我都还不知道你年岁多大?” 从前在桃花源里的时候,她跟邪慈即便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三年,两人之间也没多少话。对于邪慈,她虽然知道对方不是人,也对他好奇过,但那点好奇还不足以让她当面对着邪慈多方盘问。 反过来想,邪慈估摸也是因为看出了自己不是个多事的,才会愿意让自己住进家里来。 可如今,虽说身边诡事频发是原因之一,可她对邪慈的好奇,竟也莫名其妙收不住了。 想来想去,或许是从前和如今境遇不同,心态也就不同了吧。 邪慈手指轻轻点了点木桌:“得有快九百岁了吧。” “这么久?” 话音一落,傅长莘转念一想,或许再多上十个九百年,再更迭无数个朝代,对他而言也算不得久。 哪知邪慈却说:“确实是很久了。” “那……” “还好奇我怎么成了树灵的?” 心里的想法被一下子戳破,傅长莘下意识佯做不在意的样子:“无妨,说不说随你。” 邪慈倒是乐得同她讲:“我和我的族人是最早来到桃花源的那一批人,兴许是命运使然吧,神树选择了我与他同根而生,把我塑造成了桃花源的一个......象征。所以从那之后,我即是树灵。” 傅长莘突然觉得有点别扭,虽然当年她出生时桃花树被雷劈那件事和她也没直接关系,但是后来从桃花源的其他人口中听说,被奉为“仙人”的邪慈当时确实是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本以为还要有下文,怎料邪慈接下来话锋一转:“至于更详细的,如果日后有机会,或许你会知道的。” “那就先不谈这个了。” 她夹了块蔬菜递进嘴里,继续道:“你九百年里都一直在桃花源。既然是世外仙境,无人侵扰,那你为什么还要频繁往外跑?” 当年在桃花源里,她对邪慈“闭关”的说辞不疑有他。现在想来,八成这“闭关”都不知道闭到哪里去了。 邪慈看着傅长莘略正色的表情,倒是也没急着回答:“傅老板怎么猜到,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桃花源出来的呢?” 傅长莘冷哼:“明知故问。” “这几百年里朝代更迭,桃花源之外的官话多少也有出入,为了和外面的人沟通,我总归还是要都学点。” 他又抬眼看了看傅长莘:“倒是阿莘,短短几年,竟然也说的这样好。” 傅长莘嫌他夸的太不够实在:“天天说,再笨也会了。” 她说完,手指曲起来敲了敲桌面:“别扯远,说正事。你多番从桃花源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然而被问到的人这次又说:“从前骗你是闭关,抱歉。” 傅长莘倒是有些意外邪慈会为了这件事道歉。其实她倒是不觉得邪慈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向自己表达歉意。他是何身份,想做什么自然都有他自己的理由。 况且他还是个眼看就要活过一千年的树灵。像自己这种只有短短几十载的凡人,兴许邪慈再过个几百年,都不记得还有她傅长莘这号人了。 但既然他道歉了,傅长莘就正好借势往下说:“你要是真觉得抱歉,那就把你骗我的苦衷说出来,我听听看能不能接受。接受不了的话,我就找个趁手的家伙把这玉佩一砸,让你再也别想恢复法力,也别想着回桃花源了,留在南屏坊弹一辈子琴吧。” 哪知邪慈马上接道:“听上去倒也不错。” “......你!” 见傅长莘手里筷子眼看就要作为武器掷过来了,邪慈赶紧放弃同傅长莘打趣的念头,转而正色道:“阿莘还记得方才那首诗吗?” 是不久之前,在吴猛家听到他小弟口中所念的那首七言诗。 ——我如白玉素无暇 ——万般业障此身化 ——烈火烧去恶犹在 ——莫怨归来满城鸦 当时正是因为听到这首诗,两人面上的神色俱是一变。也正是因为这首诗中那句“我如白玉素无暇”,才让傅长莘打定主意不再跟邪慈装陌生人。 从前自己没有想起身在桃花源的记忆,帮着傅平彦没头苍蝇地找了四年的“桃源秘宝”。 现在想来,曾联温对那“桃源秘宝”的描述,和曾经自己记忆里面的白玉珠几乎吻合。 当初自己慌乱之中把白玉珠带在身上,却因为被秦宗海拽下瀑布弄丢了它。没想到时隔多年,和这白玉珠有关的线索居然出现了。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黎妙的身体情况也可以因这桃源秘宝而有转机? “所以这次的事情,和当初你让我看好的那珠子有关?但是那不是桃花源的命门吗,只是个物件而已,还能惹出这么多事情......” 她越说的声音越小,一段久远的记忆突然涌现出来。 昏暗的一楼、碎裂的地面、因被吸食血气而死的青年人、通体洁白无瑕却散发着诡异红光的玉珠...... “不,确实并非绝无可能。”傅长莘低声喃喃道。她抬头问向邪慈:“后来你回到桃花源,在家中看到那具尸体了吧?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这话时,其实她心里隐约猜到了。 结合从前和如今的情形来看,那白玉珠恐怕真的不是什么“善类”。 “你口中的白玉珠,其实比我还要先出现在桃花源。” 邪慈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 “它的前身,其实是方才提到的那位白眉仙君所持的一方白玉鼎。那白玉鼎是具有净化之力的神器,自上古时期就专用来炼化恶人魂魄。可惜后来,它炼化的恶人魂魄过多,自身竟然被邪气所侵染。加上当时白眉仙君找到了永不熄灭的神火,便打算用神火替代白玉鼎。” 傅长莘点点头,顺着邪慈的话猜测道:“难道那白眉仙君是还想把白玉鼎也投入火中,炼化到最一开始纯净的状态?” “没错。但是炼化了太多的恶人魂魄后,白玉鼎竟然有了自己的意识,这是连仙君都不曾想到的。它在火中被炼化成一个珠子的形态,最后逃脱并藏匿到了桃花源。”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地方,凡人也好、神仙也罢,除非机缘巧合,否则这类地方是很难被察觉到的,我们管这样的地方叫做‘隐世’。” 傅长莘一脸了然,接下去道:“桃花源,就是个‘隐世’?” “就是这样。白眉仙君以为它在神火中消失了,却没想到白玉珠逃走后将自己藏进了隐世里。因此仙君才一直没有寻得白玉珠的下落。” “那白玉珠到了桃花源之后呢?” 邪慈轻叹,道:“我接下来要说的,就能解释你离开桃花源的那天,在家中看到的景象了。” 第25章 蛇心 “白玉珠取‘熔铸’两字的谐音,为自己取名‘容珠’。它化形成温顺谦和的、仙人般的年轻女子形象,每过一甲子便使得桃花源更易被外面的人发现,引诱他们留下来。” “原来竟然在你入桃花源之前,就已经有别的人进来过了,可那些人……” 邪慈没再看着傅长莘,而是略略垂首,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 “你所见的那青年的下场,就是曾经那些百姓的下场。” 方才还嘈杂的酒肆似乎一瞬间归于寂静,一股自心底里生出的恶寒席卷了傅长莘刚喝过热汤的身体,让人如坠冰窖。 “容珠在白眉仙君手中时,长久以来被用于炼化恶人魂魄,其性早已难改。遁入桃花源这个隐世之后,她一直食人血气来增强自己的功力。她靠着这个逐渐变强,后又施法让桃花源更难被满天的仙家察觉,在她主动‘开门’时,凡人会更容易被吸引过来,她留着这些人繁衍生息,‘饿了’的时候,就会挑几个目标痛下杀手。直至杀死所有人类,便会再次打开桃花源的大门。” 傅长莘原本搁在桌上的手颓然地垂到了腿上,而后又攥住了衣裳。她神色少有的有些慌乱,但更多的是自责:“我竟然……把那样一个东西带了出来……” 她急切地问向邪慈:“那岂不是?” 邪慈温声出言安慰道:“凡人短时间内离奇地死亡过多的话,必然会惊动上天。容珠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有所收敛从不一口气往桃花源内引入过多的人。而且那神火带给她的损耗不小,即使一口气吃太多的人也没办**力大增到能和众多仙家抗衡的地步,所以她才会徐徐图之。” 但无论如何,傅长莘把容珠带出桃花源已有快三年,这段时间里,她也必定没少作恶。 傅长莘深吸一口气,至少让自己看上去像是已经平复了下来:“可我还有一事不太明白,如你所说,白玉珠逃脱到隐世也只是为了保命。况且它本就不是凡物,无需担忧自己寿数几何,那这番所作所为是图什么?” 话音刚落,她立刻想到了一些其中的缘由,猜测说出口时,正好与回答她疑惑的邪慈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她想向白眉仙君复仇。” 傅长莘一手抵在下巴上,思索道:“现在她跑出来了,所到之处的世人都可能会成为她的食物。恰逢如今世道乱,再加上......” 说到这里,为防隔墙有耳,她刻意压低了些声音:“天子怠政、民心动荡,各地流寇不断。严重的话,便是哪天一城的人都没了,也不见得会引起那白眉仙君殿的注意。” 她稍稍倾身,问向邪慈:“那你为什么没有试着直接把这件事告诉白眉仙君?” 邪慈摇了摇头。 “白眉仙君是上神,我只是隐世里的树灵,按理说不能去往天界,自然就根本没有机会得见白眉仙君。” 傅长莘疑道:“那你是怎么知道容珠的来历细节的?” 哪成想邪慈直接道:“她自己跟我说的。” 傅长莘搁下茶碗:“如此说来,我倒是更看不懂这白玉珠的所作所为了。她吃人怕声张,但是却敢把自己的来历全都告诉你。她就不怕你哪天豁出去,拼了命也要闯上天,把这件事捅到白眉仙君跟前吗?” “她当然不怕。容珠性格狂妄,自视甚高,哪怕我与神树同根,她也向来不把我这个后来者放在眼里。” 邪慈看傅长莘没应,又笑了笑,继续道:“再者说,天界哪是那么好闯的,我怕是还没踏进去半步,就要被当成入侵者,被结界上附着的术法当场杀得三魂七魄一个不剩。” 傅长莘眼珠轻微左右转了转,一看就是在思量什么事情:“那也可以——” “阿莘是想说,干脆直接告诉意图在桃花源定居的百姓,让他们逃不就行了?” 听他的语气,再结合容珠的个性,想来如果直接跟百姓们说出真相,容珠就会顷刻间让那些人毙命,以此来威胁邪慈。 “好在自我成了树灵后,也能一定程度上和容珠互相制衡。只可惜每过一甲子,我就会法力衰微一段时间。她就会趁这个机会打开桃花源,再次引诱别人进来......” 傅长莘听了他说的这些,突然意识到过往的那些日子里,其实邪慈应该挺绝望的。那些走进桃花源的人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终于来到了没有战乱、剥削的安静祥和之地,从此只要勤劳耕作就能过着温饱且美满的日子。兴许每次都还会有人激动不已之下握住邪慈的手,喜极而泣地感慨终于来到了这里。 殊不知这桃花源看似胜过仙境,实则连地狱也不如。 如此往复。 “我几次从桃花源出来,都是指望能找到一些对付容珠的办法。你还记得我衣服上沾了血迹回来的那次吗?那次本想豁出去闯入天界,可惜最后也都是无果而终。” “你走后,我大致还原出了那晚在家里发生的事。心想或许这是天意让容珠离开桃花源,免得桃花源里的百姓再有被容珠吸食血气的可能。但放任容珠在人间,有朝一日必定会引发祸端,所以那之后再出来,就都是为了寻容珠。无奈人间这样大,加上因为我根基终究还在桃花源,每次离开不能超过七日,否则必定衰弱至死。” 他的每一步路都不好走,说是处处掣肘也不为过了。 “除夕前夜,我在外面耽搁久了,逗留了十日,没能及时回到桃花源,又不幸遭人暗算......” 傅长莘眼睛微眯:“你?遭人暗算?” 她的重音在“人”字,显然是有点难以置信。 邪慈却说:“其实很正常,我一个隐世里的树灵,受地域限制太大,法术在七日后也慢慢没法使用,又时运不济,遇到了方才阿莘口中说的流寇,难以以一敌众。” 流寇...... 确实,最近收到了越来越多的来自佑安团和傀仆的消息,称不光是在武陵地区,其余地方也都遇到了打家劫舍的流寇,更有甚者打着行道义的旗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佑安团几次遇上流寇,虽然最后都有惊无险,但是焉知这会不会是天下将乱的前兆。 事情说到这,邪慈频繁离开桃花源的缘由她已经清楚了,也明白邪慈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到并想办法解决掉容珠这个祸害。 只是在邪慈说出这几年前往桃花源之外的意图时,她便听的有点心不在焉,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到另一个问题上。 她干脆问出了口。 “那你为什么从没有来找过我?” 并非是觉得邪慈“偏心”,也不是心里有多么想回桃花源,毕竟当时的她记忆全无,全心全意地认为自己就是傅平彦和黎妙的女儿、是曾经的傅长绫、是要撑起整个黎门的继承人。 她是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了这四年里来自父母的教导和厚待。 傅长莘只是很单纯地好奇。毕竟在给自己玉佩的那个夜晚,邪慈看上去不是很希望自己离开桃花源。 坐在对面的人少见地有些犯难,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我思来想去,以为你终究不喜欢桃花源这个地方的。况且仔细想想,我教给过你那样多的东西,就算你一个人在外面,也足够自保,兴许还能过得比在桃花源更自由更开心。我只是没想到......” 傅长莘突然把玉佩往桌上一放,玉石和木桌的桌面相碰时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她定定看着邪慈:“你只是没想到,你施在玉佩里维持我记忆的法术,不知道为什么没奏效。” 方才趴在桌上睡了个觉,梦到了从前,倒是让傅长莘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 这块玉佩里面存有邪慈的一部分法力,正如方才在吴猛家附近时所说,可以保护她,也可以帮助邪慈从受伤和失去法力的状态中慢慢恢复过来。 但其实不止。 联想到再次和邪慈相遇的那个晚上,她在后门处见到这个人时,就因为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而心下震惊。 当时还正好撞上了约孜丽尔也在,不过即使她不咋咋呼呼,傅长莘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她命人找了个房间安顿好了邪慈,本想回自己房间睡下,但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驱使着自己一样,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又来到邪慈的房门口了。 想着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就进去看看究竟有何端倪。 她见四下无人,于是悄然进了房内。 伸出手拨开邪慈眉眼处垂落下来的青丝,想更加看清这人的样貌时,那种熟悉感猛然又窜上心头,比刚刚还要强烈。 无数细碎的画面突然在她脑海中快速闪回,偏偏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脑中挥去。她只能被动接受这些看似并不属于自己却又格外真实的记忆翻涌而出,甚至因为短暂的剧烈头痛而撞到了桌子上,上面的茶具哗啦啦地全部倒在了一旁。 或者说,这是绝不该属于“傅长绫”的记忆。 但是属于阿莘。 她在邪慈的房间里埋头枯坐了一夜来消化这些被塞进自己脑中的事实,直到即将天明的时候才顺着窗户翻回了自己的卧房。 好巧不巧,当天是除夕,她必须要回玶山去。 但是她才接受了自己与黎门那三人毫无血缘关系、甚至可以说是被“哄骗”了多年的事实,实在是不太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见他们。 知道了自己究竟从何处来,却一时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最后还是决定先顺其自然吧,好在她平时板着脸惯了,也不会被别人看出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来。 邪慈见傅长莘已经发现,只好承认:“你还记得桃花源的禁制吗?” 傅长莘当然记得:生在桃花源中的人,一旦离开,就会忘记有关桃花源的全部。 “想留住你的记忆,是怕有朝一日你真的离开了桃花源,却什么也记不得,难以在外面生存。没想到却还是不知道哪里出了偏差。你的记忆就像是装在一个盒子里一样,保是保住了,但也永远的关上了。只有接近到施法的那个人才能打开。” 要是这样说来,在曼罗巷被人袭击的时候,她随身携带的玉佩的变化就能够解释得通了。 在曼罗巷的时候,她轰走了赵晋泽,后又和吴猛的那几个小弟缠斗了片刻,当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头晕眼花,隐约看见玉佩在发光。 那其实是因为邪慈的苏醒和靠近,玉佩里存蓄的法力感受到了自己的主人,进而开始奏效。 要不是多亏了玉佩多少压制住了操控吴猛的小弟的法术,估计自己还不能轻易就把他们绑起来。 可邪慈面上却难掩愧色,傅长莘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今晚却接连看到了两次:“你这是什么表情?” “送你这玉佩本想保护你,只不过大概是法术有偏差,才会造成这样的情况。”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竟是这个。 其实早在桃花源的时候,傅长莘就注意到了。邪慈的法术,点个蜡烛热个饭菜拉个门栓肯定是不在话下,比这在精细多点的也尚且还好。 但是更加细致的法术,他施展起来总有偏差。 思来想去,傅长莘猜是因为邪慈自诞生起就长久地生活在桃花源那样一个隐世,就算人不笨,那些精细复杂的术法,大多也不是能无师自通的。 “没事。” “我从未觉得失去记忆,被带进黎门是祸事,尽管父......傅门主是半真半假地骗了我,但我并不恨他。” 傅长莘又郑重地看向邪慈:“至于一开始不愿意承认自己恢复记忆,也不是怪你怨你或是别的什么。是觉得你长久待在外面不安全,想着如果我不承认,之后十天你养好伤就会回到桃花源去了。” 她说到这,也有些眼神躲闪:“顺便还想从你嘴里套出些有关那白玉珠的线索来着……哪知听到那首诗,意识到白玉珠显露端倪时,面上表情没收住。你也就是那时发现我并没忘记的吧?” 她听似在问,实则却是极其肯定的语气,且没等邪慈回答,又继续道:“不过当时我也发现你神色不对了,稍微斟酌一下,觉得和你认识了十多年,至少你从不曾害过我,所以互相再演下去也没必要,每天事情已经够多了,还得分神跟你周旋,况且你试探我试探得不累吗?” 话毕,还追着又埋怨了一句:“你不累我还累呢。” 第26章 狂悖 想到白天两人在茶楼时兜兜转转的那一番话,再看如今互相坦白的态度,邪慈心下也感到一阵放松。 傅长莘见他不再面带愧色,转而继续道:“反正都已坦白到这个份上了,我正好问你一件事?” “阿莘但说无妨。” “有人委托黎门寻找这样白玉珠,说是此物可以延长人的寿命,甚至——长生不老。” 她肩膀垮下,笑叹道:“说来也是命运弄人,傅门主派人潜进桃花源打探,表面上是帮委托人寻找这白玉珠,实则是想拿到手后为阿娘延续寿命用。却不想派去的好手一死一伤,好不容易寻来我这个和桃花源有关系的‘线索’,我还把跟桃花源相关的记忆丢了个一干二净。从那之后再无所谓的桃源秘宝的踪迹,这一晃就是这么这么长时间。所以——” 傅长莘看似平静地问向邪慈:“白玉珠,究竟能不能延长人的寿命?” 其实在了解过容珠的来历后,傅长莘基本也没再抱有什么期望了,但不问问的话,终究还是不死心。 果然不出所料,邪慈回答她的是“没有”。 虽然得知没有之后,确实觉得遗憾,但转念一想,这么个邪门东西,就算真的能使人寿命延长,想必也不是用什么好法子。 搞不好反而会因“福”得祸。 心中最后一个疑惑已解,傅长莘也跟着放松下来:“如果你还是要留在外面找容珠的线索,我可以帮你。” 容珠的踪迹已然显现,她想邪慈必然是要继续找她的。 好在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只要邪慈不离傅长莘太远,就能再继续留在桃花源外,同时还能拥有相比从前更广的活动范围和时日。 “多谢阿莘。” 邪慈向来彬彬有礼,傅长莘也习惯了,只不过她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一件或许关乎邪慈命运的事。 “如果真的找到了容珠,你打算怎么办?” 毕竟就算找到容珠,邪慈也是“叫天天不应”。 这个问题似乎也难住了邪慈,正因如此,他到最后也没有给出傅长莘个明确的答复,只是依旧眉眼间盈着一点笑意:“那就还要仰仗傅老板将在下带在身边,若真有那么一天要由我来了结了容珠,总也要法力恢复到十成十才好。” 他说这些时,傅长莘一直单手撑着脸看着窗外。等到他说完,眉心轻轻地颤了一下。 她只扔下了三个字的嘱托:“别死了。” 可惜邪慈也没法给傅长莘一个明确的答复。他就像没听到一样,突兀地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上。 “那首诗,是从吃过丹药的人嘴里喃喃道出的。而吴猛又说过分发丹药的是个一袭白衣的女子,我虽不能万分确定,但容珠每次化成人形时,最喜欢的就是这副打扮。” “你怀疑那人就是容珠?” 邪慈点头:“有七八分确信。但即使那就是容珠,也不见得能轻易寻到。她虽然行事招摇,甚至认为一般的神仙都奈何不了她,但做事还是存有谨慎态度的,必然此时是藏在了不易找到的地方。” “可是难道不奇怪吗?假如那人真是容珠,那她借由丹药操控普通的人类,总不会是指望靠这些凡人帮她打上天界,杀掉白眉仙君吧。” 她心想:若真是容珠,必然不会平白无故做无用功,这丹药必定还有别的用途。 “要是能弄来一枚就好了。”傅长莘说道。“这样兴许能看出丹药中控制人神识的法术究竟是什么。” 她一手撑地站起身,抖开了久坐后衣裳上堆起来的褶子,继续道:“她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莫怨归来满城鸦’是吧?她这话听起来野心勃勃,想必还会再有行动的。等回南屏坊,我会先遣人把吴猛带回来,放到咱们眼底下看着,万一他想到了什么其他细节,也好及时知道。” 这还真的应了约孜丽尔那说的。短短几天,南屏坊快成了朗州城头号“收容所”了。 “走吧,该回去了,不然小沅又要担心。” 傅长莘先于邪慈出了房门,却在推门时手上一顿。 就在刚刚,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难怪方才在酒肆和邪慈交谈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对。 邪慈每一甲子就会法力衰弱,既然这样,站在容珠的角度来看,为什么从不主动杀了他这个妨碍自己吃人的存在呢? 酒肆喧嚣热闹的声响仿佛被从自己所在的空间抽离,越来越模糊。这个问题的分量逐渐占据她整个脑海,直到—— “阿莘。” 傅长莘蓦地回过神,见邪慈不知什么时候从背后走到了自己身旁。 一切声响又落回到了她的耳畔。她低下头,见邪慈递给自己一样东西,同时温声道:“你的斗笠忘了。” 傅长莘犹豫了一瞬,似乎在为要不要问出刚刚心中的疑惑而犯难。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放弃了。 倒也不是害怕得到不愿接受的答案。 只是平心而论,如今这世界上她全然信任的人其实并不多。 邪慈是其中一个。 她只是隐约有种预感:这问题的答案背后,兴许是一段邪慈并不怎么想提及的过往。 朗州城一条稍微远离城中心的青石路上,一个更夫正哈欠连天的晃悠着,看得出来他是困得狠了,敲铜锣时发出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 更夫拖拉着脚步路过一处青竹掩映的宅院,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奇了怪了,哪来的一股阴风啊。” 他总感觉有哪不对劲,赶紧加快了脚步。拐过不远处的一个弯后,他迎面瞧见了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正往自己来时的方向走。 “姑娘,天色晚了,这地方又偏,你行夜路当心啊,赶紧回家吧。” 女子扶了扶帷帽,轻轻点头致意。 两人错身而过,可更夫刚走出去没两步,听见那女子又叫住了自己。 她从挎着的篮子中拿出一颗丹药模样的东西,递到了更夫面前:“多谢您提醒,这是我家自己炼的可以延年益寿的丹药,今天散出去后还剩最后一个,送给您了。” 末了,还补充道:“好人会有好报的。” “啊......哦,那......那谢谢了姑娘。” 更夫伸手接下了那枚进补的丹药,然后看着女子绕过自己,最后消失在了拐角处。 他左手提着灯笼和铜锣,右手还攥着敲锣的小锤子,也没法一直捏着这颗丹药。 想了想这朗州城一直民风纯善,加上这姑娘一身穿着和气度一看就不凡,人家怎么看也没必要骗自己一个更夫。 他把丹药往嘴里一扔,嚼了嚼,没觉出什么特别的味儿,不过尝起来有点腥甜腥甜的。 更夫咽了丹药,接着按每日既定的路线打更去了。 更夫身后。 那女子转过身就变了神色,不再是一脸谦和温顺,而是眉目之间写满了得意和轻狂。 她手腕上挎着空空如也的篮子,进了那处四周被青竹环绕的宅院。 宅院门两侧的灯笼上,写着“曾府”二字。 她从宅子大门进去,几个家仆见到了她,都在弯腰向她行礼。可她确实视若无睹,直接施施然地走入正堂。 曾联温靠在正堂的椅子里,姿态虽然看着放松,但如果仔细观察,能感觉到自从见到这女子进来时,他整个人其实都是在紧绷戒备着。 尽管如此,他依然做出亲近的表情:“今日的丹药也都散出去了?” 容珠得意地晃晃手中的空篮子,随后撤开了手。神奇的是那篮子并没有掉落在地,而是漂浮在了半空中。 “是啊,改良之后的丹药腥气没有那么重,可以说是更顺利了。你这几日要再帮我寻些炼丹的材料送去,再多炼些丹,最好要快。等我利用这些丹药法力大增、大仇得报之后,答应你的事情自然会兑现。” 容珠说完,看了看曾联温的神色:“怎么?你不信?” 她都不等曾联温回答,而是略带蔑视地轻哼一声,继续道:“你不信也得信,你那皇帝主人所追求的长生不老梦只有我能实现。要是你顺着我,助我成事,别说他一人,我让你们都活得长长久久也不是办不到。但如果不称我心意......” 容珠故作惋惜神色,可眼中却流露着凶光,嘴上讲出来的也是威胁的话:“那就把你们都杀咯。人间每天死这么多人,多几个也不算多。” 曾联温感觉出了一层冷汗,硬着头皮笑答道:“怎会,一切都听您的。既然这样,玶山黎门那边,我就不让他们再去寻找桃花源的秘宝了。” 他起身行了一礼:“一切都仰仗您了。” 容珠明显是被曾联温这战战兢兢的态度和放低的姿态给哄得开心了,重新又和颜悦色道:“不用,你还正常委托他们就好。” “这是为何?” “你以为那父女俩是全心全意为你做事?他们一个爱妻心切,一个事母至孝,而且以那黎妙的身体情况,又说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了。所以说啊,因为有黎妙的存在,你与他们,永远都只是相互利用。且到了最后,你不见得能在那父女手中讨到你想要的。” 如此,曾联温更加不解了:“那为何不干脆断了他们的念想?” 提及黎门,便让容珠想到傅长莘。 四年前的阿莘把自己带出了藏匿多年的隐世,害得她不得不为了躲避上天而东躲西藏,食人血气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多,是以这四年法力一直没能显著提升。如果不是现下找到了可以一举提升法力的绝妙办法,她还不知道要多等多久。 可这区区人类四年后竟然又莫名其妙掺和进了自己的计划里,还伙同那邪慈一起在追查丹药的事情。 真是麻烦、真是可恶。 这两人如今遇到了一起,那阿莘八成已经从邪慈处知道了自己的真身可以让人长生不老一事是谣传。 她不让曾联温说,是希望这事能由傅长莘亲口证实给傅平彦。 这样能让傅长莘心里不痛快的机会,她一个也不想放过。 “我和那傅长莘是旧识,更是有仇,不想让她好过罢了。” 曾联温却从容珠的话里品出了另一层意思:“您与傅长莘,是旧识?” “是呀。哦,我忘了,你还不知道吧?她和那傅平彦还有黎妙,根本就毫无血缘传承。所以说凡人真的是蠢吶,为了个不是自己亲娘的人这般在乎,真是可笑。” 容珠:《早期转身就变脸珍贵录像》[666]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狂悖 第27章 明日何其多 傅长莘结了酒肆的钱,同邪慈往南屏坊的方向走去。 离远一看,小沅又像年初一那天早上一样,揣着手左顾右盼地等在南屏坊大门外。 这次她没立刻瞧见傅长莘,因为正好在往相反的方向张望。 “小沅。” 小姑娘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手按着傅长莘的两臂左右打量:“姐姐!你总算回来了。你去哪了?没发生什么吧?那个男的他没——” 傅长莘摇头,反手顺势推着她往院里走:“我没事。你不冷吗?快进去。” “今天夜里还好,倒是不冷——咦,邪慈琴师?” 刚才小沅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傅长莘身上,这会儿才看见她身后还站了个人。 邪慈微微颔首示意:“小沅姑娘。” “呀!完了!”小沅看了看邪慈,突然做出左手手掌砸到右手手心里的动作,同时一脸天塌下来的表情:“约孜姐姐找了琴师一晚上也没找到,她可急坏了!” 傅长莘依旧平静地问道:“那最后演奏怎么办的?” “没办法啊,只能临时换了不需要用到百灵悬琴的曲目。不过约孜姐姐可伤心了,说等你回来,一定要缠着你让你给邪慈琴师的十日顺延一日!” 大美人故作伤心,也就只能骗骗小沅这个单纯的丫头了。 察觉到身后有道耐人寻味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傅长莘也不觉别扭,而是略偏过头,坦然对着邪慈道:“好啊,那就请琴师再多留一天吧。” 说完也不等邪慈的回答,推着小沅向后转,往娟楼的方向去了。 邪慈跟在她们身后,目光始终都在傅长莘的身上。 其实方才在酒肆,她让自己别死的时候,那三个字落到邪慈耳朵里,基本听到的相当于是“你保重”。 放在还在桃花源的时候,邪慈决计不会觉得阿莘能说出这三个字。倒不是因为阴郁寡言就意味着没心没肺,只是邪慈觉得,从前的阿莘就算再担忧什么,也不会主动说出带有任何安抚性的话。 她的前十四年,好像就没能学会如何与人亲近。 但是现如今的阿莘,虽然面上看来只是从原先的沉郁变成了犀利,一样的不好接近。但其实相处下来,总能从更细微的地方察觉到她的变化。 她身处的环境、每天所做的事依旧和这世上的寻常百姓不太相同,但如今的她似乎是比从前更加有“人情味”了。 连带着面上的神色,也变得比从前更鲜活。 邪慈心想,她会一脚踏进有关自己和容珠的事情里,实在是始料未及。可是现在他不得不依赖对方一段时间。 等事情结束,她就能平静地继续过属于傅长莘的生活。 天光大亮,傅长莘晨起就听见一楼传来一阵嘈杂声。 她换好衣服,下了楼,见小沅正面朝左手边的一截走廊。 “怎么回事?” 小沅转过头,一脸哭笑不得道:“姐姐,余郎君的父母来了,正在房间里抱着他又哭又骂的呢。” ...... “安师父也在。本来他是想绕道来看看咱们再回医馆的,但是余郎君的父母硬是拽住了安师父,让他给余郎君看诊。” 傅长莘走上前去:“安纪先生这就回来了?” 说起这个,小沅一下没绷住笑:“本来是要半个月的,但是安师父说,家中老父亲老母亲每天长吁短叹,逼着他问什么时候才打算娶妻生子。日日问夜夜问,他实在遭不住,就跑回来了。” 其实每年差不多都是这样,安纪先生次次都怀揣着不会被催成亲的希望回到老家,每次又都是待不上几天就又逃了回来。 “去看看。” 房间里,余父正垂着头,两手撑着膝盖坐在余安定的床边,表情肉眼可见地透着一股衰败,仔细一看,眼角似乎湿漉漉的。 余母则坐在凳上,双手环在胸前,气鼓鼓地数落自己丈夫和儿子。 “我早说不要听她的不要听她的,现在好了,家里出事儿了吧,我活了三十多年,就没吃过被关一宿大牢的这种苦,你们还叫我往后怎么有脸出门见人啊?啊?” 屋内正摆弄药箱的安纪先生一阵尴尬,心道你们不如骂完儿子再让我进来看诊。 余母正抱怨着,就听见身后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谁呀?” “哎,傅老板!” 安纪先生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带着脸上都带上了憨笑。 但是这憨笑在傅长莘走近之后,就慢慢从安纪先生脸上消失了:“哎呦,傅老板怎么脸色不太好。” “头晕症前几天又犯了,不要紧。” 一旁的余母早在听到“傅老板”三个字的时候,就尽量不着痕迹得放下了自己揣着的手并坐直了一些。 傅长莘打量了一下屋内其他的三个人。余安定见着她还是怕,但神情踌躇,似乎是有什么事想问;余父倒是站起来,行了个简单的礼,同时眼神使劲往余母那里飘。 余母感受到了余父的眼神,想了想,也站起来,道:“您就是南屏坊的老板?多谢救了余安定,给您添麻烦了,我们今天就把他领走。” 傅长莘示意他们两个坐下:“余公子既然求救于我南屏坊,岂有不施以援手的道理。只不过.......” 余父余母还以为傅长莘是想要钱,于是立刻接上道:“傅老板放心,犬子这几日的开销,一定给您补上。” 傅长莘抬手做出个叫停的手势,继续道:“我不是要说这个。其实余公子那日从曼罗巷逃出来,沿途完全可以向很多人家求助,之所以会选择几条街之外的南屏坊,想来二位也猜到原因了。” 余母面露尬色:“是......我们也猜到了,是为了那叫张濋的。” “傅老板!张濋妹妹她到底怎么样了?” 余安定终于鼓起勇气敢和傅长莘搭话了,奈何却被他娘给当场怼了回去:“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小沅一个没憋住,差点笑出来。 余母似乎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转过头又对着看长相明显就比余安定还要小几岁的傅长莘说:“傅老板我不是说你老啊,哎.......不是,我这......” 她越解释越混乱,最后还是傅长莘说了“无妨”。 说完,傅长莘看向余安定:“前天夜里我去了曼罗巷,你知道我在那里见到了什么吗?” “我见到了七具横死在曼罗巷的尸体,全部出自同一人的手笔。想来你们也都知道,南屏坊背靠黎门,张濋其人,表面身份是我的朋友,其实却是出自黎门的好手、也是背叛黎门的叛徒。杀那七人的手法和她惯用的如出一辙,事已至此,你还觉得她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吗?” 听了这话,余安定似乎一时非常难以接受。傅长莘不再理她,转而又对余父余母道:“我并没有诘问令郎的打算,毕竟这件事他也是受了张濋的言语蒙蔽。只是眼下有关张濋行踪的线索又断开了,所以还想问问二位,她身处曼罗巷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时常接触的人,或者形迹可疑之处?” “这......这倒是没有。” 傅长莘问话的时候,眼神一直在余父余母的面上游移。此时这俩人虽然嘴上说没有,但与她目光相撞的时候眼神躲躲闪闪。 明显是有猫腻。 傅长莘扭头嘱咐了小沅一句什么,小姑娘听后点了头,离开了安置余安定的这间卧房。 “二位,此处还有病人,不如让安先生留在这里给令郎看诊。别间已经备好了茶点,我们到那稍候片刻吧。” 没等余家夫妇回答,傅长莘就走到门口,作了个“请”的手势。 那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就算是知道并非“喝茶品点心”这么简单,但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加上南屏坊还背靠黎门,比起曼罗巷家大业大的,又怎么能造次。 只好应了下来,跟着早就侯在门外的小沅去了另一间屋子。 傅长莘是最后一个离开这间屋子的,就在守在外面的护院即将把门关上时,她听到余安定的口中还在喃喃不休。 还夹杂着安纪先生的劝说。 “怎么会是这样,明明出事的时候,她还叫我先跑......” “怎么会是这样......” “这位公子,切忌忧思过度啊。” 另一间房内。 小沅重新给余家夫妇填了茶后,便退到傅长莘身后一步的位置站好了。 “二位不必对我如此戒备,黎门不是什么贼窝,不会平白无故对他人出手的。我想从二位这打听有关张濋的事情,也不过是为了更快地解决她和黎门之间的纠葛而已。” 一番带着些安慰性的话说完,余母面色有了明显的松动,但是余父却显然还是紧绷着。 这和昨天傅长莘坐在茶楼上远远观察两个人时得到的印象截然不同。 面对官差的时候,他才算的上是“主要战力”,怎么到了今天,从头到尾多一句话都不愿意讲,看上去神色也畏畏缩缩的。 相比之下,余母虽然对自己有忌惮,但是和面对官差时一言不发的态度也不同,今天主要是她在回应自己的话。 余母胳膊肘搡了搡自己丈夫,抿了抿嘴,明明犹豫却还是故作硬气地道:“我可说了啊!” “我真说了啊?” 余父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把身子扭向一边。余母就当他是默认了,于是斟酌了一下,对着傅长莘说:“这事儿,还要从收留了张濋后,她说要给我们‘报恩’开始讲起。” 第28章 所求 五个月前。 余家小柴房门外。 余安定抱着厚厚的被褥,不好叫门,只能不太斯文地用脚轻轻踢了踢门板。 同时赶紧解释道:“张姑娘,我抱着被褥,腾不出手来。你现在方便让我进来帮忙放被褥吗?” “请进。” 屋内的人说着打开了门,侧过身子让余安定进来。 “天眼看就冷下来了,被褥我就给你拿了最厚的。” “多谢。” “柴房好在不算潮,应该也就不会阴冷。不过要是变天了,你随意在屋子里烧柴取暖就是。”他顿了顿,似乎是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事有点不悦:“谁让我娘叫你住柴房的。” 张濋掩上门,应道:“男女有别,余夫人怎么也不可能让我和你睡一起,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况且……你能说服你父母把我收留在这,而不是直接把我扔到曼罗巷那些矮房里,我就已经是千恩万谢了。” 余安定听了这话,嘴角的笑意都快压不住了。正好床也铺完了,他便直起身来看向张濋。 初见时这女子衣衫褴褛,身上脸上都带着血污,因此当时也看不出她究竟姿容几何。但刚刚张濋独自在柴房内清洗了一番,又换上了干净的衣物。 即使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粗布衣裳、发间毫无首饰点缀,也依旧掩盖不了她的清丽之色。 最近天气转凉,长发干的并不快,即使仔细擦过,有几缕还是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 佳人笑眼在水汽中越发柔和,她上前两步,对着余安定嘱托道:“不过你可要记得啊,柴火不能直接在屋里烧的,尤其还是在柴房里,一不小心就走水了。能烧的那个叫炭火。” 余安定现在哪里能听进去什么柴火还是炭火,他眼睛都快错不开了。 再这样盯着人家姑娘家看下去就太冒犯了,余安定赶紧把目光随便定在这房内的其他东西上,同时结结巴巴道:“你后面,怎么打算的啊?” 他怕听到张濋说自己没过几日要离开,因此再看向张濋的时候,目光中的希冀简直是藏都藏不住。 张濋见状微微思索,而后道:“我自小,父母便将我遗弃在了一座道观前。后来是一位道士好心收留我,之后我便认他为养父。” “所以你是要去找他吗?” 张濋面露遗憾神色,摇头道:“不去找了,他后来也......不要我了。” 余安定后悔自己还接着往下问:“对不起啊,我,我不是有意要提让你不高兴的事情的。” “无妨,都过去了。后来我结识了如今南屏坊的傅老板,因为志趣相投,和她确实要好过一段时间。只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可能再好的友情,有时也会因为一些事情崩塌。” 余安定知道这是她的伤心事,因此没有细细追问究竟为什么和那位傅老板最终分道扬镳,甚至还被赶出了南屏坊。 张濋最终还是说出了余安定希望听到的回答:“我现在已经无处可去,只好继续叨扰余公子了。” 这话刚一出,余安定“腾”地站起来,甚至还吓了张濋一跳。 “好!那个……没事我就……你先休息吧,没事我就先走了。” 他语无伦次地说完,逃也似地出了这间柴房。 余安定捂着自己越来越烫的脸,上了二楼,一头扎进自己的书屋里。 他一本接着一本地翻,却没能从任何一本书中找到能解释自己方才心绪的答案。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助人考取功名的圣贤书也无法为自己解释的事情。 颓然和欣喜两种表情神奇般地同时出现在余安定的脸上。他放弃了在书屋翻找,转而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轻轻推开窗户,往下一望,就能看到那间柴房。屋内烛光摇曳,张濋应该还未睡下。 余安定两手枕在脑后,仰躺在床上,思索明天该找个什么理由继续跟张濋搭话。 那之后近一月的时间,由于余母一开始就跟自己儿子摊开讲清楚了,收留张濋可以,但是绝不能让她在家白吃白住。所以余家的二层小楼的打扫和整理就都落到了她身上,不仅如此,余母一开始还时常打发张濋到街上去买东西。 直到张濋委婉地对余安定暗示自己还不太方便在外面现身,余安定才找了自己母亲去为张濋说项。 这一日,张濋在给余父余母端茶的时候,听见二人正在房中商量事情。 余母的开场惯例先是一通抱怨,然后才开始说正事。 “我也不是要怪官人,但是这今年的进项比起往年,少了足足一半啊!” 余父刚要开口,哪成想自己老婆只是大喘气,人家还有后半句:“就这,你儿子还给我多找了一张嘴进来。” 曼罗巷原本做的就是最底层的皮肉生意,来这的人能拿的出手的银两数量也都是寥寥,多是底层的劳工、佃户,杂役等等。流寇横行之后,最先也最经常被打家劫舍的便是小型的田庄、商户。他们自己都被抢了个干净,更别提管手下人的温饱和死活了。 借钱也要嫖的固然是有,但如此一来,能够匀出少部分闲钱来曼罗巷的,自然是少了。 余父刚才的话只好转了个来回才说出口:“你也知道最近外面的情况,你总不能叫我现在去充军,把流寇都镇压了吧?” 之后就是余母咄咄逼人,逼着余父给他想出个解决办法。 约莫又过了一会儿,两人谈完,余父一脸愁容地推门出来了。 他看到张濋正站在门外,看动作神色像是刚来,于是手冲着门内的方向挥了挥:“进去送茶吧。” 张濋说“是”,但脚下却没动,只是定定地看着余父。 甚至还有那么点担忧之色。 余父见状,问道:“你有事?” “刚刚您和夫人的谈话,我不小心听到了一些。其实我有一计,或许可以解余家的燃眉之急。不如我先进去送茶,等下还烦请您在柴房等我?” 余父心下觉得死马当活马医,听她说说也未尝不可,于是点头答应了。 张濋送完茶,果然立刻回来了。余父人已经在柴房坐下,见她进来,直接开门见山道:“你有什么法子?” “我之前就有所耳闻,许多富户家,其实都缺下人使唤。咱们这一带,不是常有流浪的小孩,或者跟着父母逃荒而来,风餐露宿的孩子吗?” 余父一下就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惊道:“你说的这可是倒卖人口!” “只是需要仆役的大户人家和吃不上饭的平民百姓之间各取所需而已。况且也不是只有您会做,很多人都会,再加上曼罗巷本就在这些事上更容易找到人脉,如果您愿意,肯定会比其他人更快见到成效。” 余父显然是被这句话劝动了,何况还有余母的几次三番的催促他,他不动心才怪。 张濋见他面上有松动,于是继续劝道:“那些大户人家出手都相对阔绰,这样一来,别说补上曼罗巷今年的亏空这种小事,比往年赚得还多都不在话下。” 余父眼珠转来转去,想了想后,觉得这事儿也可行。 他叹了口气,目光斜斜看向一边坐得极为端正的张濋:“你既然能跟我提这事,就证明你肯定有这方面的人脉吧?” 张濋点头,温声道:“到时我会和我所认识的人接头,将孩子们带给他,所得银两会尽数交给您。您只要找到雇主想要的孩子就行。” 余父直问:“你不要钱?” “如您所见,我有门路弄来钱财,但是对我来说实在没什么用,是因为我不需要钱财,也没有可以花钱的机会。曼罗巷收留了我,我看如今您和夫人陷入困顿之中,所以思量再三,才说了这个发财的法子给您。” 她看得出余父还有犹豫,于是选择先让对方可以回去思考一番。 也不急于这两天。 余父表示这件事他会考虑。起身准备离开柴房时,他忽地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又正色对张濋说:“余安定他娘从小就会满足他的任何要求,哪怕心里并不那么乐意。这次也是,是因为他的强烈要求,你才能留下来,你感激他可以,但是不要做出越界的事,对他对你都不好。毕竟无论如何,他娘是不可能给他求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余父这话里,有几分听着倒是在为张濋着想,但更多的,还是怕张濋的存在会长久地影响到余安定。 张濋微微垂首,只说自己明白了。 余父看不到她的表情,只隐约觉得她这话答得也不甚在意。 也是,反正眼下这个情形,倒是他儿更在意人家姑娘多些。至于张濋,虽然不会冷着余安定,但是一切也都止于基本的礼貌,看着完全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 他稍稍放下了心,回去认真考虑张濋的提议去了。 那之后,如张濋所料,顶着来自余母的压力的余父果然接受了自己的提议。他每次会找到足够数量的孩子,带回曼罗巷附近藏起来,再等张濋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孩子都带走。 余父曾偷偷观察过,张濋每次都是进到曼罗巷后面的一片竹林中去。他也曾经想过要不要偷偷跟上去瞧个究竟。 但最后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这样的事虽然掺和了,但是不归自己管的,还是少涉足为妙。 而每次第二天,张濋就会带着数量非常可观的银钱回来。 余父想办法背着余母把这些钱填到了曼罗巷的账上,余母一开始没有觉出来,以为真是曼罗巷进项变多了,直到后来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对着余父“软硬兼施”,才从他口中得知了真相。 “你疯了吗你?倒卖人口?这要是被发现了,往轻了说都得是流放!你……你还要不要我活了啊?” 她使劲一拍桌子:“真是气死老娘了!” 她气得胸脯一鼓一鼓地,明明没跑没跳,却一直重重地喘气。 突然,余母反应过来什么,更加尖声质问道:“你自己哪来的这个人脉?哪个下三滥的坯子给你揽的这个活?” 余父正眼看着顶不住压力要说出来的时候,房门开了。 余安定这会儿估摸着正在街上挑选书籍,所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张濋。 “谁叫你进来的!没见我们谈事儿呢吗?出去!” 余父支支吾吾:“呃……她……” 余母目光在这两人间溜了几个来回,看着张濋脸上就此摊牌一样的表情,终于明白过来。 她怒气冲冲地连拍三下桌子,一下比一下声音大:“你是要看我余家完蛋吗?你就是这么报恩的吗?” 光顺还不足以解气,于是余母站起身冲到张濋面前,抬手就要打她。 极其响亮的巴掌声落下,余父在一旁甚至都惊呆了:他原以为张濋会躲开的。 被打的半边脸火辣辣的,然而她却像是丝毫不在意,继续说自己的:“这只是暂时的。” “暂时的?你什么意思?怎么?你还想让我们做一辈子人牙子啊?” 余母正在气头,无论此时张濋说什么,她都要跟着呛一句。 然而张濋无视了她的歇斯底里,只顾接着劝说余母:“我认识的这位雇主,一年内必然会停手。其实您只是想填补曼罗巷过去一段时间的亏空并多赚取一些银钱,何乐而不为呢?” “不会有危险的,曼罗巷……或者说是余安定对我有恩,我又怎么会害他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这段时间您二位也都看到了,确实曼罗巷的亏空眼看就要补上,未来一段时间只要稳定给雇主提供需要的‘货源’,兴许明年的大半盈利都能在这几个月内赚出来,这不好吗?” 或许是长久地做皮肉生意,使得二人的道德底线本就比寻常人低一些。再加上所得确实诱人,余母虽然当时用絮絮叨叨的骂掩饰住了自己的犹豫和动心,但终究还是没花几日,就默许了余父继续去做这件事。 这一继续,就又是数月……直到前几日余安定满怀欣喜要和张濋出门却遇上那七人对她穷追不舍,这倒卖孩童的行径才随之告停了。 余安定也是被张濋演得一愣一愣的......[菜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所求 第29章 枕潮而生 余母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傅长莘讲完后,瞟了瞟面色灰败的余父,尴尬道:“就是这么回事。刚刚我讲之前问过你,你......你答应了的,不会反手就把我们的事说给官府吧?” 还没等傅长莘开口,余父也抢着说道:“我房里还留有每次带给她的孩子的数量和记载的日期,这些都是她写的,你要是想求证,可以取来对照一下笔迹。” 傅长莘没直接应他们的话:“二位,其实不止是前天夜里,昨天的午后我也去了曼罗巷附近,见到有人报官,最后连带着二位也被带去了官府。” “您二位所犯下的事情,官府都没有查出来,我又何必非要把这事捅出来。” 余母打量了她一下,觉得傅长莘确实没有要管这事的意思,刚松了口气,就听傅长莘又道:“但是往后不要再做了。” 这次是余父抢先回答,反复承诺说自己不会再做了。 余母伸手抽打了他一下:“还好意思说呢?要不是你执意收留她,能有后面这些事吗?” 她转而继续对傅长莘客气道:“傅老板,那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 “还请稍等片刻,关于张濋,我还有些事情想问。” “呃......那,那您问吧。” 傅长莘回忆了一下刚刚余母的话中提及的张濋的身世,结合黎门当年收她为徒的时候调查到的,确实没有什么出入。 身为孤儿,被一个道士收养,后又再次被遗弃,走投无路之下进了黎门。 孤儿投靠江湖门派,大多数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混口饭吃,至于习武,能练成就好好练,不行的话就求门派的主人做个家仆。再不济的,等待到一定年龄了,就算离开也已成人,能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因此当初对于张濋的来历,黎门并没有多做怀疑。 但是如今,“丹药”与“道士”,尽管并没有明确的证据指向这两者之间有牵连,但傅长莘心里总还是怀疑这离奇的丹药会不会和张濋也有丝丝缕缕的联系。 最好是没有,不然等到哪天真的查到张濋的下落的时候,她怕有些常人并不能理解的事情很难圆给傅平彦听。 “她有对你们提过,是被哪个道观的道士收养的吗?” “没说过,八成也没跟余安定讲过。”余母说完,又怼了怼自己丈夫:“最开始就是你跟她合谋的,她跟你说过没?说过的话赶紧告诉人家傅老板。” 余父努力回想了一下:“这个她确实没跟我提过。” 见俩人这样,傅长莘只得继续不报什么希望地问道:“那曼罗巷后那片竹林,你们有谁进去过吗?” 不出所料,俩人都是摇头:“不是都传那林子里毒蛇多吗?平时也没人敢去。我倒是见张濋每次都领着小孩进那个竹林,但是一来是因为有蛇,二来是因为......这事我也不想涉足太深,所以就,就没跟去过。” 那片竹林常有毒蛇出没的事,傅长莘也有耳闻,就是最近几年传出来的。官府曾经接到过好几个人报官人口失踪,最后都是在那竹林靠边缘处找到的。 找到的时候,浑身好几处蛇牙印,死状也明显是中了蛇毒身亡。 后来慢慢地就没人敢进那个地方了。 所以昨天在曼罗巷旁的茶楼,傅长莘听店小二说见到有人大半夜进竹林,她心中还震惊了一番。 如今看来,要么就是张濋身手了得,掌握了杀蛇的本领,所以敢往里进。 要么就是毒蛇出没一说本就是假的,先前几起只是为了做给朗州城的百姓看,为了达到逐渐让人不敢进竹林的目的。 傅长莘心中更倾向后者,毕竟如果是张濋一人,以她的身手,在毒蛇出没的竹林里保全自身不是什么难事。 但假如她还带着一群孩子,必定分身乏术。 如果真是这样,那竹林里究竟藏了什么?并且难道倒卖儿童的事情,张濋从几年前就开始在做了吗? 余父余母这里眼见是问不出更多的了,傅长莘看他们始终战战兢兢,于是就让他们先领了自己儿子回家。 俩夫妻道了谢,赶紧去隔壁屋“拎上”自己的儿子,走了。 小沅见她们都离开,翻了个白眼。 毕竟曾经被人牙子绑过,对这种人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她蹙眉对傅长莘道:“姐姐,这余父伙同张濋倒卖儿童,竟就这么逃过去了?” 哪知傅长莘却定定道:“他逃不过去的。” “啊?可他......都已经被官府的人放出来了呀。” 傅长莘想起了昨日在茶楼见到的那皇亲贵胄,道:“张濋在曼罗巷杀人的事,明面上是官差在查,实际却可能是更大的人物。最后一通调查下来,余父参与倒卖儿童的事情必然会败露。这种罪,主犯绞刑、从犯流放千里。” 她看了看门口:“余家要不太平了。” 她转头对小沅道:“等下我要回趟玶山,你今天想做什么都可以,正好安纪先生回来了,你也可以跟去医馆继续学习。” 小沅嗯了一声,又听傅长莘嘱咐道:“只不过近日城中有点乱,你出去可以,但是遇到不对的必须赶紧回来,也别凑上去看热闹。” “姐姐放心,小沅知道了。” 俩人这才起身离开方才招待余家夫妇的这间房,恰好在走廊上看见刚给余安定看诊结束的安纪先生。 “安师父!” 然而安纪先生没理小沅,而是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我说傅老板呐!” 傅长莘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于是抢先道:“安纪先生,我真的没事,就只是头晕症犯了而已。” “早说傅老板这老毛病不能思虑过度,也不知道最近什么事儿让你这样忧心。这样吧,我给把个脉吧,我也好放心。”他伸手一指小沅:“就让丫头在旁边看着,过个年看把你美的,是不我之前教你的全都给就饭吃了?每天待在傅老板身边愣是啥也没看出来。” 安纪先生医者仁心,傅长莘也不好推拒,只好应了下来。顺便还为小沅辩白了一句:“她前几日确实看出来了,是我自己不听劝。” “都说了遵医嘱啊遵医嘱。”安纪先生兀自嘟囔着,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近日事多,今天就先让小沅去跟安纪先生领了温补的方子来,等我哪天——” “哪天有空,再去医馆细细察看。”没等傅长莘说完,安纪先生自己就把这话接上了。“我都猜到了下一句是啥。罢了罢了……说到做到啊傅老板。” “一定。” 安纪先生领着小沅走了,傅长莘打算收拾一番就回黎门,却在一脚刚要迈上台阶时,听见窗户开合的声音。 来自邪慈的房间。 四下无人,傅长莘调转方向,改为进了邪慈屋里。 “你出去了?” 推门而入的时候,邪慈正好刚刚坐下。 “今天真的只是逛逛而已。” 他边说,边把买来的一些小吃放在了桌上。 傅长莘眯了眯眼:“这么说来,昨天不只是逛逛。” 邪慈一怔,随机笑而不语。他示意傅长莘坐到自己对面,而后右手握拳,拳心向下,看样子是藏了什么东西在手里。 “卖的什么关子……” 然而说归说,傅长莘还是伸了手。 随着邪慈松手的动作,一个戒指被搁在了手心。 傅长莘把它拿起来打量了一番,这戒指比寻常的宽些,上面有镶嵌着三颗蔚蓝色的宝石,外圈辅以雕着精致斜角云纹的装饰。 看上去有些眼熟,好像曾经有个什么东西上也镶嵌过这样的宝石。 “这是......” “枕潮。” 这名字有点久远,以至于傅长莘还反应了一下。 邪慈手中有两件武器,其中一件就是名为枕潮的长剑。 这把剑陪他的时间最久,原本也只是凡间一柄寻常的兵器,只不过锻造时的材料和工艺确实不错。 傅长莘听他提过,说当年为他铸这剑的工匠,称这剑身的材料是顺着潮水飘来的一块奇特的金属。 这金属到底能不能顺水飘来的早已无从向那匠人考证,不过这把剑邪慈确实用起来极为趁手,思及剑身金属的来历,便给它起名“枕潮”。 后来邪慈成了树灵,枕潮也经由他手变得不再是寻常兵器。挥动时能见到有水流随剑身而动,既可以作为防御的屏障,也可以如潮汐翻起巨浪涌上地面那般,以此来击退敌人。 经邪慈一提醒,傅长莘这才想起来,枕潮那镂有花纹的银白色剑首上,就有这样的三颗宝石。 他的另一件武器经常被他变做一把黑玉骨扇拿在手中把玩,所以对于枕潮也能变成戒指这件事,傅长莘倒是不觉得奇怪。 只是纳闷好端端的,给她这个干嘛。 “就算你怕我正面遇上容珠,想让我带着它防身,可我也要能用才行。它在我一个凡人手里,岂不是和寻常兵器无异?” “无妨,枕潮毕竟并非一般的武器,它会认人。况且你身上还带着存有我法力的玉佩,所以无需担心。而且此剑化形的戒指还有一妙用,如果你能学会用它传达心中所想,日后其他人面前有什么话不方便说时,也可以依托此物传声于心。” “自然,也可以用它来叫我。” 他很是放松地一手支上桌面,带着点探寻地向傅长莘提议道:“现在,阿莘不如试试它?” 这样一柄武器倒是真的勾起了傅长莘的好奇心。她把戒指戴在手上,翻手打量了一下。 邪慈从头到尾也没跟她说过怎么样才能让枕潮从戒指变成剑,倒像是更想让她自己摸索。 一晃有种错觉,仿佛回到了昔日在桃花源中他教授自己种种的时光。 他不说,傅长莘就只好自己试自己的。她握手为拳,闭眼并全神贯注于手指触碰到的那枚戒指,心中意念起,想让它恢复为武器的形态。 她太过于专注,以至于都没有感觉到腰间的玉佩隔着衣料隐隐散发出温热。 突然,枕潮的剑柄凭空出现在她握拳的手心中,手心这样突如其来地冒出个东西,傅长莘又处在全神贯注地状态中,竟还差点没握住。 主要是,她也没想过真的能成功。 邪慈倒是非常笃信她一次就能成似的,称赞她做的不错。 “不过其实等你习惯后,也不需要每次都握拳,只要你召唤,它随时都能出现在你手中。” 傅长莘手持枕潮,细细地打量了这把剑:“接下来呢?” “现在试着挥动一下。” 傅长莘从凳子上站起来,极其随意地一挥。 她其实并没有使多大的力气,自然也就没有想让枕潮自身以水流为攻击和防护的特性发挥到多大程度,毕竟也只是试试而已。 充其量只能算是切菜的力道。 然而她这一轻轻一挥,哗啦一声,从邪慈房间门口到十步远的窗边,整面墙上都被挥洒出了一片好大的水痕,连带着屋内的一些摆件器具也都遭了殃。 见状,挥剑的人自己都开始有些怀疑是不是没控制好力道了。 可她明明没使多大劲啊。 邪慈身上也被溅了几滴水珠,傅长莘看向他,很意外地发觉邪慈竟然比她面上的震惊之色还要更多些。 “怎么了?哪里有问题吗?” “……没有,只是没想到。” 虽然是因为玉佩中自己法力的加持,枕潮才得以在凡人手中发挥作用,可这作用的效果却远超他的预期。 傅长莘收了剑,现在它又变回戒指套在傅长莘的手指上了。 “我也没想到。不过话说回来......” 她还没等说完,邪慈便心下了然。只见他拂袖一挥,顷刻间被水泼过的地方立刻恢复如初。 朗州城位于疆土之南,即使是到了冬日里,每每遇上雨雪交加的天气,不仅走在街上会被浇得狼狈不堪,浆洗的衣物被褥等也很难晾干;柴房的位置如果选得不合适,也很容易导致木头受潮。 冬天尚且如此,到了夏季只会更难办。 “真方便。”傅长莘如此评价。 “是啊,很方便......”邪慈手指微微蜷起又展开,随口一问:“阿莘想做神仙吗?” 谁知傅长莘竟然难得地笑出声来,似乎是真的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谁会不想。” 她没再这个话题,而是转而说了另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我需要回一趟玶山。” 张濋的事情,靠书信上的三言两语没法和傅平彦说清楚。况且现在她涉及贩卖人口这种被发现了就是重罪的行径,尽管这是张濋叛逃黎门后的个人行为,但以傅平彦之谨慎行事的态度,想必还是更希望傅长莘会亲口跟他说这件事。 而且在牵扯到庙堂之人和律法相关的事情时,傅平彦总会格外上心。 至于那间曾经收留过张濋的道观,她已经找了个其他的由头把这件事分派给了好几个做事得力的傀仆,不出几日应该就会有消息了。 恭喜阿莘获得神兵【枕潮】×1[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枕潮而生 第30章 惶惶 傅长莘这趟去的快、离开得也快,只捡了张濋这件事里能说的部分讲给傅平彦听之后,就下山回了朗州城内。 傅平彦也有暗示过黎妙希望她留下一起吃个晚饭。以往为了让黎妙开心,傅长莘都会答应。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次回来玶山,甚至都还不如除夕那天心中自在。 于是她只好婉拒了傅平彦,孤身一人牵马下山。心想往后时日还多,等什么时候自己能更坦然一些,应该也就能和自己的家人如过去这几年一样相处了。 其实她心里一直很清楚,尽管知道自己并非傅平彦和黎妙亲生的,但是她早已安于“改过名字的黎门之女”这一身份。即使一夜之间记起了自己的来路,但是对于去路,她想她还是会选择就维持这个身份。 直到这一生结束,她都会是傅长莘。 就这样吧。 等到她回到朗州城的时候,天色已然全暗了下来。 看这时间,南屏坊夜宴应该已经开宴,约孜丽尔终于如愿让邪慈给她的舞曲做了伴奏,要么装哭要么撒泼打滚的行径至少今天应该是不会再有了。 傅长莘回到南屏坊,叫人把马牵去了马厩。本想着看看有没有收到关于当年收养过张濋的道观的消息,却不成想刚进了娟楼,看见的是坐在一楼桌旁,累得一滩泥一样瘫在桌面上的小沅。 这桌子因为是给护院和仆役们吃饭用的,即使每次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但傅长莘始终觉得这么多年了,这桌子上多少有点油乎乎的。 “累了怎么不回房间,趴在这里不脏吗?” 听见傅长莘的说话声,小沅一边叫了声“姐姐!”,一边直起上半身翻了个面,然后又没骨头一样倒在了桌面上,抻着脖子哀嚎:“太累了,不行了,一步也挪不动了。” “不是跟着安纪先生去医馆学习了吗?” 听见这话,小沅愤而拍案坐起:“别提了姐姐,我们刚回医馆,都还没来得及把这几天桌上台上的浮灰擦一擦,就有官府的人过来愣是把安纪先生给拽走了!” 傅长莘疑道:“他犯事了?” “那倒不是,其实安师父除了医病,还会验尸。咱们这里官府的仵作就一个人,好像前天就突然收了好几具尸体,结果昨天又出现了几个,官府说他们那一个仵作忙不过来,左右安师父之前也有帮官府验过尸,就被抓去当劳工了。” “所以你也跟去打下手了?” 小沅点头:“安师父说都学学、多见见,总没有坏处。” 前天......好几具被杀的尸体,估计说的就是曼罗巷里死于张濋手中的那七人了。 傅长莘正要问那尸体情形如何,就被一脸疲惫却还要坚持抱怨官府的小沅给抢了先:“其实前天的那些人,每个人的死因都是一样的。但是不知道是谁下的命令,非要每个都验。” 她丧着脸,但是在说到接下来的话时表情却逐渐正经起来:“说来也怪,这两拨人各自的死亡原因都一模一样。拿前天那些人高马大的男子来说吧,都是外伤致死,而且杀每个人的手法简直一致到了极点;至于昨天那几个,就更奇怪了,浑身上下找不出丝毫的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安师父看了也是一头雾水,只能说是比较像是虚弱致死。” 这解释未免有点太笼统,不像是比较较真的安纪先生会给出的答复。 “那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被发现的吗?” 小沅点头:“官差说了,是在那个据说有蛇的竹林旁。所以一开始他们只是单纯当成了又有人贸然进入竹林。” 竹林...... 傅长莘嘱咐小沅道:“这几日朗州城内有些不太平,你平时出门要留心,有热闹也不要再凑过去看了,不认识的人给的任何东西都不可以吃,除去去安纪先生那里之外,尽量别往其他的地方走。” 她这么一说,小沅一下子就不困了。小姑娘一脸如临大敌,脸上的神情都肉眼可见地凝固住。 毕竟傅长莘很少这样像教小孩一样强调这些事情。 “姐姐,朗州城到底怎么了啊?” 傅长莘见她这样,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吓着小沅了,但转念一想本就是为了让她更警醒,于是稍稍缓和道:“你别多心,只要照做就好。等下记得给南屏坊的每个人都吩咐下去,可疑的食物药物一律禁止出现在这,如果有人擅自带入,别怪我下手不留情面。” “啊、哦、好的姐姐。” “还有,差人去把这事告诉黎长锋,还有那个赵晋泽。” “呃,那如果长锋少爷不听怎么办?” 傅长莘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小沅:“他不敢不听。” ......倒也是这么回事儿。 小沅说罢就行动起来。看她出了屋子,傅长莘上楼回房,先是处理了一些南屏坊作为黎门据点的事务,后又看了看有没有收到有关收养过张濋的道观的消息。 派出去查探的几个人都还没有传回任何消息,傅长莘暗自数落自己未免有些心急,况且如果张濋曾经有刻意抹去自己的来历的话,查起来怕是会更困难些。 她推开窗子,前面婵楼热闹的声音更真切了些。 人声交杂,喝彩与笑闹的声音几乎要盖过丝竹之声。 尽管如此,傅长莘耳中更真切的,反而竟是那百灵悬琴的声音。 很神奇,明明琴还是同样的琴,从前请来的人弹奏时,她从没觉得哪里特别。只知道这琴难寻,声音也确实好听。 但是如今它在邪慈手里,其中流淌出的曲调仿佛有生命的百灵鸟一样,慢慢地飞、忽上忽下地飞在旅人的眼前,无时不刻不在用勾人心弦的叫声将听者引入心中最向往的地方。 待到回过神来时,已经是一曲终了。 窗边人直起身,换上柜中一套利落的黑衣。 出门时,她的手摩挲上了指间的戒指。 正好,试试看这枕潮传递心声,是不是真的那么好用。 朗州城府衙。 傅长莘一身黑衣几乎融入夜色,悄无声息地翻进了院墙。 现在正是年下,可府衙内外的守卫倒是不像往年那样减了几人。 甚至人还多了起来。 然而即使这样,以傅长莘的身手,也有把握完全不让自己被察觉到。 她在停尸房附近的暗处观察了一会儿,算准了官差夜巡会经过这里的时间间隔,又绕着停尸房检查了一圈,确定屋里没人后,才摸了进去,顺手还轻轻带上了门。 在揭了几块白布后,傅长莘顺利找到小沅描述的那几具没能让安纪先生拿准死因的尸体,正当她打算仔细查看的时候—— 吱呀—— 停尸房的门自己开了,随之进来的,是一股凉凉的夜风,吹得屋内所有盖着尸体的白布都被小幅度地掀起了个角又落下。 然而傅长莘面上却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极其放松又带点无奈地看着门口:“怎么这么慢?” 没等对方回答,她又追问:“你想吓死我?” 随着风声落下,房门自己合上,邪慈身形逐渐在黑暗中显露出来。 傅长莘见他以这样的方式进来的,心道会法术可真是方便至极,想进哪里随便进,如果能学来,傀仆执行起任务不知道要省多少事。 想完,又暗嘲自己痴人说梦,想得倒是挺美。 “约孜姑娘一心想让我再演奏几曲,还好今晚原定会用到百灵悬琴的曲目就只有一首,我才借口身体没恢复好,脱身离开的南屏坊。” 傅长莘定定看着他,突然又换了个问题:“那你现在呢?” “无碍,倒不如说仅这一天一夜,就已又恢复了三四成的法力。” 傅长莘听了这话,本想说“那就好”,但三个字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招呼邪慈过来:“你看看这几个人,死因是否有不寻常的地方?” 邪慈上前,伸出手在其中一人面门上方翻掌绕了一圈,后又微微抬起,手指仿佛勾起了什么东西。 一阵昨天才见过的青黑色的烟雾升起,邪慈轻轻一拂,那烟雾便消散了。 “和昨天那些人中了一样的招。” “确实如此。” “城中怪事越来越多,百姓们有的被操控用来攻击他人,有的则横死。再这样下去的话,岂非全城都乱了。” 傅长莘接着自言自语道:“十有**就是那奇怪的丹药作祟,而那丹药多半又是和容珠有关。总不至于,她是和朗州城有仇吧。” 她边说,边开始动手将这几个人的随身物品翻了个遍。这几人身上的衣物倒是在被验完死因之后都好好地穿了回去。 邪慈听她这样问,于是答道:“她在被你带出前一直藏于桃花源,和朗州城自然是没仇。” 翻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终于被傅长莘找到了一件和死者身份挂钩的物品。 这约莫三十多岁的男人身上挂着个更夫的木制腰牌,木头边缘磨损的迹象比较严重,估计已经很多年了。 她摸到背面有刻字的痕迹,翻过去一看,刻的是更夫的名字。 “马继。” 她把这更夫的腰牌带在了身上,又将翻动过的地方都复原。邪慈见她手上动作,问道:“要走吗?” “走,但是不出府衙,关于更夫马继应该在府衙内有记档,去查一下就会知道他居所在哪,平日里负责的是哪条打更的线路。从马继尸体的情况来看,大概是昨天夜里去世的,再结合吴猛的小弟从吃下丹药到发作的时间,他最有可能就是在打更的路上遇上了分发丹药的女人并吃了下去。” “好。”邪慈应了一声,说完便抬脚要往外,却听傅长莘在原地轻声喝道:“站住。” 她也走上前,虽然因为身高的差距而不得不仰视邪慈,但是神情却是倨傲的:“记档存放在府衙东南角的屋内,你用法术,带上我也一起。” 有了邪慈带她溜进房间内,果然更省事一些。 傅长莘成功在记档中找到了马继作为更夫打更的线路:主要在朗州城西北处,离开他们现在所在的府衙后再走没多久就能到这条路的终点。 “倒着走也无妨,沿着他打更的路线去看看吧,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傅长莘思索了一下,又继续道:“如果撞上那白衣女子,就算她又换了容貌外形,你也能认出她是不是容珠吗?” 邪慈略一沉吟,而后极为肯定地回答:“能。” 一阵短暂的沉默。 “但——” 这个“但”字同时从两人口中脱出,又同时生生停住。 略微诧异之后,还是邪慈先问向傅长莘:“阿莘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说如果可以,现下还是不要遇上为好。” “此话怎讲?” “我一个凡人,就算手上拿了枕潮,能奈何得了她?至于你,还是等法力恢复到十成十再说吧。不然我们两个这算什么,半吊子一样地去送命给容珠吗?” “但是话又说回来,也不能就为此止步不前,越是一日不解决,受丹药毒害的人就越多,我担心......” 担心终有一日,朗州城、连带附近的玶山,甚至整个武陵地区都会不太平。到那日如果在乎的人有难,才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一只手从身后轻轻搭在了傅长莘的肩上,温声道:“我也是此意。” 两人沿着马继打更的路线向前走,一路上也并没遇到什么异样。 快到路线尽头时,一座偌大的宅邸出现在面前。 曾府。 朗州城内肯定不止住着一个姓曾的,但傅长莘确信这里就是曾联温的住所。 傅平彦忌惮曾联温,尽管与他合作,但也私下把他在朗州城的落脚之地也调查了个清楚。 这曾府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傅长莘便打算继续往前走,但刚迈出去两步,却又后撤退回到了邪慈身边。 她看到曾府的大门打开,曾联温侧身弯腰,极其恭敬地请出一个青年。 邪慈感觉到自己被扯了一下,随即跟着傅长莘闪身藏到了一处没有任何光照的拐角处。 “阿莘认得?” “认得。弯腰的叫曾联温,是黎门的一个客人,也是这个宅子的主人。” “他旁边的那个,昨天在曼罗巷附近瞧见过一次,今天是第二次。我猜他十有**是皇亲国戚。” “如何猜得?” “一个人的容貌、衣着、气度,以及举手投足间的习惯总会多少受其身份的影响。不过这只是一方面,更多其实是看到了他身边人的反应。昨天在曼罗巷外聚集了很多官差,本朝普通官差就算见了大官,通常也不会行跪拜礼的。” “而且这曾联温,说是当朝皇帝的心腹之一也不为过。这青年不过二十出头,这个年纪里能让曾联温如此恭敬的,要么是当朝皇子或者世子,要么是先帝幼子。” 曾联温把那贵人送出了门,又送上了马车,并且还是在目送对方走远了后,才又回了曾府。 他转过身就不再是那满脸的客气和和善,反而神色间看得出是在为什么事情而感到一筹莫展。 距离略有些远,他必然是不可能注意到拐角那边还藏着两人。等他进去后,傅长莘便和邪慈从暗处走了出来。 邪慈见傅长莘眉头紧锁,于是出声问道:“是哪里不对吗?” 傅长莘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我养父傅平彦,生性小心谨慎,尤其是对官府、朝廷相关的事情。” “这曾联温自称自己是个来自皇城的闲官,话里话外也暗示过我们他是给当朝圣上办事的。他的委托,对于我养父来说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况且当年曾联温提出会帮助黎门从衰败中走出来,所以最后只能应下他的委托。” 她抬眼看了看邪慈:“你猜曾联温的委托是什么?” “既然阿莘问的是我,那就是和桃花源有关了?” “那天在酒楼我和你说过的。委托黎门去找世人口中的桃花源,说桃花源里有一珠子模样的宝贝可以延长人寿命的就是他。” 两人说话间,已经行至了外面的街上,眼前的行人也比刚才多了起来。 邪慈略一沉吟:“这说法到底是从何而来?” 傅长莘看着街上行人如织,道:“当然是靠口耳相传啊。这世上有如此多的人,一人杜撰或许不可信,但人多了就不一样了。况且对于皇家来说,有的是精力和财力去验证事情的真实性,所以即使是杜撰,遣人去查也不会损失什么。” “再说,你我不都是真实存在的吗?” 第31章 偷酒贼 话音刚落,傅长莘手边的矮树枝上突然落下一只信鸽。 信鸽显然对傅长莘很熟悉,“咕咕”着又朝前蹦了两步。 它脚上绑着一个小型的信筒。傅长莘拆下来,展开了这张纸。 是小沅着急之下略显歪七扭八的字迹:姐姐姐姐快回来!有个人递了拜帖,要临时加进明晚的夜宴宾客名单里! 邪慈也看到了纸上的内容:“如果只是一般客人,想来小沅姑娘也没必要匆忙用信鸽传信过来,快回南屏坊吧。” 傅长莘收了字条,明知故问:“怎么回?” 她还没待收到回答,就感觉耳畔刮起一阵清风。再睁眼时,人已经稳稳落在南屏坊院门一处无人的角落里了。 这还真称得上是“快回南屏坊”,傅长莘整了整略被吹乱的衣服,结果抬脚刚没走出去两步,就在娟楼前撞见了小沅。 “姐姐?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往后一看,又疑道:“呀!邪慈琴师也在——奇怪,我记得您演奏结束后,明明回房——” “鸽子出来没多久就找到我了。”傅长莘扳过小沅的肩膀吗,企图用正事转移她的注意力:“拜帖在哪?” 这招果然奏效,只听小沅道:“就在我身上揣着呢。” 她边说,边从袖子里掏出拜帖递到傅长莘手中。 后者接过,见拜帖上的签封还没有被打开,于是准备撕开。 可就在这时,小沅却在自己身边极轻地发出一声带有提醒意味的“哎——” 她一脸疑惑看向小沅,这才发现这丫头的目光正暗示般地在自己和邪慈的脸上来回游移。 差点忘了,站在小沅的视角来看,邪慈还留在这跟着看这东西,显然是不太合适的。 傅长莘撤回了手,轻咳一声,略转身对邪慈道:“琴师先请回吧。” 等邪慈走远了,傅长莘见小沅放下心来,才再次打开了手中的拜帖。 一旁的小沅同时说道:“来递拜帖的是个人高马大的男子,人看着有点憨,临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地说一定要南屏坊的老板亲自拆开。” 两人边说边往屋内进。傅长莘在桌边坐下,小沅给她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姐姐,外面冷吧。” “还好。” 小沅把茶杯往傅长莘面前轻轻放下,同时见傅长莘神色竟然在看到拜帖后变得严肃了些,于是担忧道:“姐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呀?” 一个拜帖而已,其实也写不了几个字,左不过就是些客套话,外加署名而已。 哪至于看了这么多遍,看完后还是这种表情。 她把这用金丝花纹锦包裹外皮的拜帖往桌上随意摊开一搁,小沅见状,探头凑上去看了看。 前面几行,从尚且认得的几个字中能拼凑出来是在说明自己的来意。 最后一排竖着的,估计就是客人的身份了。 要想参加南屏坊夜宴,宾客必须于十五日前递拜帖来,且一定要在其中写出自己的身份和姓名。 如今夜宴的预定都已经排到了上元节还要往后,按理说除了极特殊的情况,否则不会再临时加人进来。 毕竟是武陵地区最负盛名的歌舞坊,总要顾及贵宾的体验。 可眼下,特殊情况这不就来了。 这拜帖的落款处,赫然写着“璐王李训”四个字。 小沅在看到这四个字后,登时发出一声九曲十八弯的“啊?”。 然后她苦着个脸,满眼都是担忧:“姐姐,傅门主可是一向不喜欢门人私下里跟官府的人打交道的。” 话一说完,小姑娘意识到自己的描述有失准确,于是在桌下轻轻跺了两下脚:“不对。这哪是官府啊,这人怎么看都是个王爷吧!” “对,璐王……是当今圣上的第十七个儿子。” 小沅把这拜帖拎起又往下一扣:“姐姐咱们不能拒了吗?本来就是要提前十五日预留之后夜宴的座位,皇亲国戚也不能硬要临时加塞为难人吧。” 说完,她又小声嘟囔道:“那不然就让他的下人明晚自己站大门口,出高价问问谁愿意跟他换呗。” 傅长莘把那被她扣过去的拜帖收起在一边:“胡闹。皇亲国戚想要来一睹南屏坊夜宴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顶掉某位明日的宾客也不好。好在西侧最后的那个看台不是一直留给咱们的人监视夜宴现场用的吗,明天快点收拾出来,再从仓库里取个名字好听点的牌匾挂上,在那招待吧。” “再说这拜帖上还有一句‘有要事相商’,正好那里位置偏,也没什么人会注意到。” 小沅得了指令,立刻就要去婵楼找人布置。却被傅长莘拦住:“现在离夜宴结束都过了有快两个时辰,这么晚了,明天再布置也来得及。” “快去睡。” 小沅嘿嘿一笑,脸上那因为皇帝儿子要加塞的不悦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嘞姐姐,你也早点休息。” 小姑娘从房里离开了。傅长莘将房间的蜡烛熄灭到只剩桌上的一盏,喝光了那杯茶,觉得还有些口渴。 但不想喝茶,想喝酒。 她从门口的矮柜中取出一瓶葡萄酒。这种酒在这里不多见,很难买到。 几年前约孜丽尔有一次馋了自己酿来,没想到南屏坊的众人尝后都觉得不错。后厨的师傅跟着约孜丽尔学了酿酒的方法,如今这酒倒是逐渐成了南屏坊的特供的美酒了。 她自己斟上一杯,很是随意地踱步到窗边,大冬天里支开半扇窗户,看着空无一人的院落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多时,正下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阿莘,你头晕的症状刚见点好,此时不宜饮酒。” 楼下的窗户没开,是以邪慈的声音隔着一层糊窗的纸,有些闷闷的。 “早没事了。” 说完,她还把杯子往下挪了挪,好像这样酒香就能飘过去一样:“桃花源里没见过的酒,不来尝尝?” 下面没再传来回应,只有一阵风在傅长莘耳畔刮过,进屋的时候掀开了那半边窗户。 傅长莘直起身,没再维持那个微微弓着背靠在窗沿上的姿势。她顺手把窗户全都关上,又给邪慈也倒了杯葡萄酒。 “你把枕潮借给我防身,这酒就当是我道谢了。” 邪慈将酒杯递到嘴边,抿了一口,给出了“佳酿”这样的评价。 邪慈看似不可察觉地把酒瓶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同时问道:“见阿莘眉宇间似有愁容,是有什么事吗?” 那拜帖还在桌上放着,没收起来。傅长莘食指点了点它:“当朝皇子要来,还要跟我‘有要事相商’,眼看推是推不掉了。” 她脑中回想起接连在曼罗巷和曾府前瞧见的那位贵公子,以及在曼罗巷时他看那七具尸体的神色。 人就是张濋杀的,如果七个死者真的跟那贵人有直接关系,以一个王爷的手腕,找上南屏坊也只是时间问题。 就是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这位递拜帖的璐王,以及如果真的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他此行目的究竟是来南屏坊兴师问罪,还是说—— “阿莘在担忧什么?” 傅长莘没直接回答邪慈的问题,而是回答了一句毫不相关的话:“傅长绫是黎家幼女,说来也巧,和我同岁。在傅长绫之前,阿娘和父亲仅育有一子,名为黎长锋。” “那这样说来,算是阿莘的兄长。” “是啊……不过只看过往我和他的相处,倒是我管束他多些。不过这几年他算收敛了,毕竟有的人只有吃了教训,才会知道自己过往的行径有多么荒诞无稽。” “此话怎讲?” 这些黎门的旧事说给邪慈听倒是无妨,只不过傅长莘自己也并未曾亲身经历过。 事情发生的时候,真正的傅长绫早已夭折,她自己也都还没有离开桃花源,一切过往也都是傅平彦口述给她听的。 “从前的黎长锋——不能算坏,但是从小被骄纵得过了头。加上他于武学上没有任何天赋,人也不太聪明,黎门偌大的家业眼看是没法交给他,只求他能安安生生不要惹事就好。可他偏偏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常常惹是生非,再加上一群狐朋狗友拱火,更是变本加厉。” 傅长莘说到这里,语气里已然有了隐隐的怒气和不满,把杯中剩的葡萄酒一口都喝没了,伸手示意邪慈再给她倒一杯,然后又接着把往事讲给邪慈这个安静的听者。 “直到有一次,他惹了惹不起的人,去益州玩的时候因为发生口角,把一个国公爷的长子套进麻布袋扔进了河沟里。他以为这只是玩闹,最后却酿成了大祸,那人因为涨水差点溺死,虽然命没丢,但是昏迷到如今都没醒,算是废了。” “起初他以为益州和朗州毕竟隔得不算近,对方不会找来,还想瞒过阿娘和父亲。” 说到这里傅长莘冷哼一声:“对方倒是真没找来,但也没有打算放过他。他们捏造了许多黎门的‘丑事’,四下传扬,甚至扬言黎门有在武陵地区据地反叛的心思。本来朝廷对于江湖门派的态度从来就是虽无明面纷争,但却始终忌惮。黎长锋这样一闹,直接害了整个黎门。” 她越说自己越生气,以至于都没注意到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酒瓶被人拿起放下好多次。 “以镇压为名打上玶山的官兵因为背后有那国公爷的授意,进了黎门烧杀抢掠,还逼得阿娘和一众黎门旧人不得不自废武功以证自己没有谋反之心。如今黎长锋知道错了,懂得收敛了,最过分的也不过就是偶尔耍个酒疯。但从那以后阿娘的身体就没好起来,黎门也是每况愈下,全靠父亲一个书生在硬撑,直到那个曾联温出现。” 她平日里少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一时有些口干,于是又让邪慈倒了一杯。 “曾联温笃定父亲走投无路只能接受他的帮助,半是商量半是威胁地掺和到黎门的复兴中,还重金请回了几位已经早已隐退的傀仆。其实这才是他的目的,傀仆最早就是黎门豢养的情报探子和杀手。黎家最近几代门主因为觉得傀仆的存在太不稳妥,才好不容易让黎门摆脱了这门生意。” 说到这,她摇了摇杯中的酒,看着暗红色的液体不剩多少,一口直接喝光了:“我阿娘如今,就是因为父亲重新培养了许多傀仆,手上......不再干净,所以不高兴了,才逐渐和父亲疏远。” 其实如今想来,不知道傅平彦当时是出于什么心理毫无保留地把这些讲给她听。但无论如何,当年真切地认为自己就是傅平彦和黎妙之女的她,心里对父母的心疼、因黎门出事自己却没能帮上忙的愧疚,以及对黎长锋的埋怨和厌恶,却是实打实存在在心里很多年的。 甚至直至现在。 三杯葡萄酒按说也不该这么醉人,但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傅长莘喝得太快,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从她口中说出的话都开始变碎起来。 “可是父亲自己也有自己的难处——” “好在后来我来了,还能帮上他一些——” “其实能看出来阿娘也还在意父亲——” “黎长锋才是最可恶——” 已然是要喝醉的架势。 不过有的时候抱怨一通,人或许也能轻松些。 邪慈拿过酒杯:“好了阿莘,不能再多喝了。” 傅长莘一想也有道理,毕竟明天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要等着她去处理。 “也好。” 她站起身:“你不喝了?” “嗯,不喝了。” “不喝了就回去吧,你也早点休息,这样法力也许恢复得能快点。” “那就借阿莘吉言。” 邪慈原路回了自己的房间,傅长莘拎起酒瓶,突然疑惑地“嗯?”了一声。 她不太确信地摇了摇酒瓶,又把它倒过来抖了几下。 酒瓶里连一滴都倒不出来——方才那一会儿,邪慈把剩下的酒都给喝空了。 真的是会在码字的时候一个晃眼把“约孜”看错成“豹纹”谁懂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偷酒贼 第32章 璐王李训 夜幕降临,南屏坊婵楼夜宴刚刚开始。 小沅跟一面镜子中间隔着个傅长莘。只见她站在傅长莘身后,一会儿往左偏过身子看看,一会儿又挪到右边瞅瞅。 傅长莘无奈地叹口气:“好了?” 今晚见那位王爷,怎么也算是个场合。这可总算是让小沅找了逮到了机会打扮傅长莘,半个多时辰前就把她按在妆台前坐下了。 左右傅长莘原本的打算就是先让对方一边欣赏歌舞,一边品品佳肴,并不着急过去,所以也就任由小沅折腾了。 正好这时小沅直起身,拍拍手:“搞定了姐姐。” 头上不知道哪个钗子插得有点紧,傅长莘伸手探过去,想扯松一些。 “不能乱动!”小沅见状,自己主动上手帮忙:“把发髻弄乱了怎么办。” 扯松了些之后,头上总算不难受了。傅长莘站起来,看了看满桌的钗环首饰…… “你记得把这些都收好。” “啊?姐姐不用我跟去?”小沅正对着几条在傅长莘看来颜色花色大差不差的披帛挑挑选选。 “就这个了。”傅长莘上前随意扯下一条,然后才回答小沅刚刚的问题:“对方应该也不会让其他人进去。” “倒也是……等等姐姐!怎么能随便扯一条呢。” 但是等傅长莘把那披帛搭在身上后,小沅又改了主意,她上下打量两圈:“没想到这个还蛮合适的嘛。” 说到这她还是有点遗憾:“可惜了。” “嗯?哪里可惜了?” “这窄袖我总觉得不搭,唉,美中不足,美中不足呀。” “宽袖会被疑心藏了武器,就算穿了也还是要换掉。” 虽然其实……真有心的话,那屋子里的任何一样东西都能成为她要对方命的工具。 小沅失落地接受了了这个说法,转身去收拾桌上七零八落的杂物了。 傅长莘独自一人,迎着婵楼传出的丝竹之声走去。 婵楼内,正中央为表演用的台子,视当日表演所需可在一定范围内变换形态。台下三面、十步远的地方设置了共计三十张圆桌、同时楼内两侧还分别设有八间离地面有一定高度的单间。这些单间各自错落开,以保证不会遮挡宾客们的视线。 然而每次夜宴,只有其中的十五间才会正式接待宾客。西侧靠近大门位置的最后一间因为厅内新增的装饰遮挡了一部分视线,但看台下的情形却没有问题,因此留作了监视夜宴现场使用。 而如今,那位璐王李训就在西侧的最后一间。 傅长莘走近,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浑厚的男子的抱怨声。 “殿下,这给咱们挑的什么地方,舞台上都看不全啊。” 说话间还夹杂着嗑扁桃仁的动静。 方洛前脚埋怨看不全台上美人起舞的话音刚落,后脚就听见有敲门声传来。 他立刻机警地扔下手里那一把扁桃仁,迅速进入到身为一个王爷贴身护卫该有的状态。 听到外面来人自称是南屏坊的那位老板傅长莘,他才卸下了一些戒备,开门让那女子进来。 同时用目光上上下下把对方检查了个遍,确定是身上没带什么明显的武器。 而后者,只是在进来的时候目光在两人身上分别停留了一下。 面前二人,正是在曼罗巷和曾府前见到过的那贵人和他的护卫。 傅长莘见方洛放了心,于是走到璐王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抬手行了一礼:“见过璐王。” “无妨,傅老板请坐。” 这人生得相貌周正,眉目清隽,给人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个好相处的。 然而他毕竟是皇子,除去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贵气之外,隐约也是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疏离感。 傅长莘于是坐在了李训正对面。她没什么过度寒暄的意思,也不想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问道:“殿下拜帖中称有事相商,究竟是什么事呢?” 方洛这时也已经立在了李训身后极近的地方,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傅长莘。 见对方有意直说,李训也就不再打算绕弯子:“傅老板可认得,张濋?” 虽然早有预感对方与这件事有关,但确确实实听到张濋的名字从李训口中说出时,傅长莘恰好被盖在披帛下的左手手指还是极其不自然地蜷缩了一下。 但这动作幅度实在是太小,又是在桌下,李训是必然不可能看见的。他见傅长莘表面毫无任何波澜地回问:“认得。殿下找她有事?” 李训点头:“正如傅老板所说,我确实是在找她。不如我就直接同傅老板讲了吧,您南屏坊——” 他说到这里,略停了停:“或者说,您黎门的这位张濋,杀了我极为重要的七个亲信。” 李训身后的方洛在听了这话后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时,看傅长莘的神色都冷漠了不少。 璐王大小也是个王爷,想查到张濋和黎门的关系不算什么难事。傅长莘听他直接道出这件事情,控制自己脸上浮现出明显的震惊之色,并顺着李训的话说下去:“竟然有这样的事?好端端的,她为什么会杀了殿下的亲信呢?” “你不知情?” 傅长莘一脸看似被蒙在鼓中的神情:“张濋......她杀害同门,早就叛逃了,至今我们都没有找到她。” 李训和方洛对视一眼,或许是因为没想到张濋还杀过自己同门吧。 “她会杀我的护卫,是因为我们正在追查的一件事。” 李训示意方洛,后者了然,从怀中掏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盒子。 随着方洛打开盒子的动作,一股莫名其妙的腥气扑鼻而来。 那盒子内俨然是一枚丹药,除了这股怪味,样子倒是和寻常丹药没什么区别。 傅长莘蹙眉:“这是?” “此物名叫‘众生丹’,是武陵地带一个道士进献给我父皇的。傅老板可知,这东西是什么做的?” 傅长莘当然不知道。不过这东西比起近日在朗州城流传的那些丹药,味道还要更诡异一些,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丹药。 但如果能从李训这里知道这丹药成分,倒是省去不少功夫。 “还请殿下赐教。” “那道士……以人血肉之躯为原料,投入炉中炼制丹药。七年前开始每隔半年便会给我父皇进献十数颗。但最近几年不知怎么的,进献的数量倒是越来越少了。” 以人血肉之躯…… 如今服用丹药盛行,虽然偶尔也有听说炼丹原料不寻常的,但都没有现在李训所说的骇人听闻。 七年间、每隔半年便有十数颗......如果李训所说属实,那究竟会有多少人命丧于此! “我在知道这众生丹的来处后,考虑到武陵地区毕竟离皇城很远,或许用当地的人来探听消息会更合适,去年便曾经派我的护卫方洛以客人的身份委托黎门秘密查找众生丹的来历。” 傅长莘闻言看向方洛,发觉这人的外形确实很符合傅平彦对当初那位客人的描述。 她接下去问道:“但是你们要找的情报被人夺走了。” 李训了然一笑:“看来傅老板明白了我的意思。” 只看李训的神色、态度以及话中的内容,过来兴师问罪的可能性比较低。况且真要追究,早在情报被毁当时就会让方洛追究了。 但是无论如何,这位璐王已经知道了事涉张濋,为了让傅平彦安心,还是需要把黎门从这件事情中摘出去。 该说庆幸吗......张濋在曼罗巷发现了有人要抓她后,也没有要跳出来拿黎门当挡箭牌的意思。 “那这样时间就对的上了,您口中情报被毁的时间,也是张濋杀了傀仆叛逃黎门的时间。我们也正苦于摸不到她的行踪,既然殿下方才开门见山直问同张濋有关的事情,又提到这众生丹,想来是还知道了些什么。” 她脸上露出了今晚面对李训的第一个笑:“不如殿下告诉我,也好方便黎门来协助您更快找到张濋。届时等黎门料理了和她之间的事情后,殿下想怎样处置,黎门概不过问。” 对于张濋的事,李训知道的也并不比傅长莘多,不过对于众生丹一物,他倒是了解的很详细。 当今圣上开始服食丹药,是在许多年前,由一个年迈道士带着自己徒弟进献的,圣上吃后觉得很是不错,就命他们一直制作丹药。 慢慢地,就只有那中年道士进宫了,而这散发着腥气的丹药,也是从那之后才开始有的。 那道士给它取名为“众生丹”。 众生丹似乎比寻常丹药制作繁琐,并不是时常能进献给圣上,是以李训一开始也当做就是普通丹药。他自己不信这个东西吃了真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什么的。 但也不会去阻挠他人,毕竟都是各人的选择。 更别提这人还是自己的父亲,如今天下的主人。 真正让他起疑心并暗中开始着手调查众生丹来历的,是在去年。 那天他正在书房外等候皇帝传召,刚坐下没多久,却闻到一股极其刺鼻的腥味。 但碍于父子之间的“君臣有别”,他不敢翻动这里的东西去寻找异味的来源,只得四处打量。 哪成想真的被他给发现了。那东西被装在一个小盒里,放在一处不算明显也不算隐蔽的地方。盒上刻有道观惯用的图样。 看样子正是道士进献的。 李训思索再三,最后还是走上前,心中不免担心这诡异的东西父皇吃了真的不会有事吗? 这样想着,他抚上盒子的手已经打开了一条缝。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咣啷”的开门声,只见一位明显已经上了年纪的内监气喘吁吁闯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经常出入书房伺候的一个年长宫女锦娘。 李训有些不悦:“许内监,何事如此失态?” 这许内监眼神在李训的手上和脸上来回游移,最后平复了一下呼吸,才道:“璐王恕罪。老奴奉命,来替陛下收一样东西。” 然后扭头呵斥锦娘道:“还不赶紧的!” 锦娘此人,虽然比许内监年轻些,但也是在皇帝跟前服侍了数十年的。是出了名的行事稳重有序,从未见过像眼下这样慌乱。只见她低头快步行至李训身前,抖着手捧起那盒东西,也顾不上李训还在,礼也忘了行,就逃一般离开了。 许内监似乎也是长舒一口气,才又恢复原先那副看上去和善又游刃有余的面孔:“璐王殿下,今日陛下怕是不得空见您了,所以特意命臣送您出宫。” 皇命难违,李训只好听从。哪知后来再进宫时却听说,就在那天,父皇直接下令杖毙了那个伺候了三十几年的锦娘,许内监也没好到哪去,只不过是挨的板子少些而已,但一把老骨头也是在床上趴了两个多月才下得了地。 他心中所察觉到的异样和不详之感一旦萌生,就像疯长的野草一样,再也控制不住。他开始着手调查那道士、着手调查那丹药。 他也确实查到了些许眉目,但仅仅是查到的这些,就足够让人觉得不寒而栗了。 可惜似乎是应了“姜还是不如老的辣”这句话。一日,皇帝屏退了左右,召他来了书房。 起先的谈话内容都还正常。直到李训觉得已经再没什么话头可说时,却见皇帝将手中的书本不甚在意地一撂,抬眼与他对峙,平静地掷出一句话:“你在查朕。” 李训不知道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让皇帝察觉到了自己的意图。但眼下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一撩衣服下摆,跪再桌前,低头道:“儿臣并非此意。” “并非此意……”皇帝将他这四个字在嘴边复又念了一遍。 “那你是何意?” 李训只觉今天很难轻易应付过去,正在开口想如何回答,就又听见龙椅上自己的父亲道:“是想为锦娘鸣不平?” “还是想查清丹药来历?” “又或者,你觉得寡人不配为君,意欲戳破此事,自己坐上你眼前的这个位子?” 李训一开始听闻后半句,登时惊慌起来。然而惊慌过后,他却从皇帝的话语中品出一丝不对来。 在意识到的那一瞬间,他似乎觉得一直以来自己所敬仰和笃信的什么东西破灭了。 李训仰头望着自己的父皇:“您早就知道那丹药......” “寡人当然知道。” “如此丧心病狂之物!您怎能!” “寡人为何不能?” 皇帝望向窗外高悬的日头,道:“是在寡人的治下,才得以有如今的盛世。为能使盛世经久不衰,寡人服食延年益寿的丹药又如何?那丹药取自人的血肉又如何?” 他似乎真的觉得这什么问题都没有,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向自己眼中这“清高”的儿子:“若真昭告天下,万民都将感激他们的付出。” 李训觉得自己的父皇真的疯了,他在皇帝漠然的视线中跌跌撞撞地离开这间书房,回府便把自己锁在了卧房中,任由外面的人怎么叫都不出来。 事实上就算他不把自己关起来,皇帝也没打算让他出去。当天就有圣旨送到璐王府上,表面称他行为乖张,命他在府中思过。实际却字里行间却暗示他切不要有不臣之心。 否则这次是思过,下次便不好说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李训尽力表现出了皇帝想看到的所谓“老实本分”。终于在去年秋天,能够以携准王妃在成婚前外出游玩几个月为借口,辗转绕来了这武陵之地。 第33章 瑰琦 不过自然,这些细枝末节,他不会、也没有必要对眼前这傅老板讲。 毕竟事涉皇帝的丑闻。一方面到底是不愿意多一个人知道。 另一方面…… 这黎门的底细他也查过,没干过什么枉顾法纪的事。 人家本本分分一个江湖门派,没必要害得人家因为知晓了皇帝的所作所为,反而哪天被灭了口。 此行原本主要是为了掐断众生丹的来源,如今还多了一件事要做,就是找出张濋,弄清她为什么会偷取黎门那份和众生丹相关的情报,以及她与这件事的关系,并绳之以法。 总不能让他那些无辜的儿女,还有七个跟随了十几年的手下就这样死了。 思及刚刚傅长莘所说的话,李训心下了然黎门也急于甩掉张濋这个麻烦,同时也愿意为自己提供助力,两方各取所需,倒是最好不过的局面了。 “当初那份情报。查的就是众生丹的制作者,也就是那道士。本王认为张濋一定是出于和他有一定的联系,才会做出这诸多事。关于张濋,既然傅老板代表黎门愿意把人交给我们,那便一切好说。等我们合作找出张濋,并摸清楚她与这件事情的关系之后 ,此人就需彻底交到我们手上。” 傅长莘脸上无甚波澜,只轻轻点了点头。 好像真的不是很在乎张濋的死活。 李训见她这样,倒是生出一些好奇来:“傅老板不想问我们会如何处理张濋?” 傅长莘把这辈子自己听过的客套话都在腹中搜刮了一遍,于是道:“郎朗盛世,全靠圣上实行律法之严明,我黎门虽然在武陵略有些名声,但也绝不敢插手。” 内心却在暗想:还能怎么处置?想必李训过几天就能查出张濋涉及倒卖儿童,顺藤摸瓜兴许还能再查出些什么。但光是杀害王爷的近卫和倒卖儿童两样,就够判绞刑的了。 等等……倒卖儿童…… 儿童…… 收养过张濋的……是个道士…… 电光火石间,她似是突然把什么东西在脑中串联起来一般,神色略显严肃地问向李训:“璐王殿下,我还有一事好奇,殿下刚刚说众生丹的原料为活人血肉,那不知在男女或者年龄上,可有讲究?” “此事我确实略知一二,这妖道炼丹,肯定也不敢光天化日强抢了人去,因此多半是拐了他人,因此端看在府衙登记过的寻人的记档即可。据我推断,那道士初炼丹时,很长一段时间是寻得女子与孩童来……来投入炉中。最近的则是上报失踪的女子数量有所减少,而孩童……” “反而增加。” 两人异口同声说出,李训见状倒是也不疑有他,只当是傅长莘顺着自己的话推敲出来的。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傅长莘面色有些凝重,于是出声问道:“傅老板可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妥大了。 当年她和小沅被吴猛那伙人拐走时,身边就只有妇人或者稚童,再不就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 这岂不是和李训描述的、开始时被抓去炼丹的人一致? 这很难让傅长莘相信世上真会有如此巧合的事,看来说不定几年前自己与小沅被绑,根本就不是那几个人牙子口中说的要被送去做家仆。 而是要被送去炼丹。 ……不,或许也只是凑巧呢? 但思及此,她便已经有些懒得应付,想尽快去找那吴猛,看能不能问出些线索来。 “璐王殿下,实在是抱歉。我早年因为受过伤,素来有头晕的毛病,眼看又有些发作,不如殿下将下榻之处告知,这样无论我们双方谁有了消息,都可以传信通知对方。” 这大半晌的谈话,让李训也并不觉得傅长莘像是自己打探到的消息中描述的那种不好相处的人。 人家代表黎门并未推诿扯皮,反而愿意协助自己找出张濋。想撇清关系固然不假,但李训对傅长莘,已然是卸掉了些许的防备之心。 因此当她提到自己想回房休息时,李训便也顺着说道:“既然这样,傅老板注意身体,早些休……”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道不大不小的砸门声就落入了在场三人耳中。 他们所在的位置离婵楼的大门最近,所以首先听到。 早在第一声响起的时候,门口把守的护院就做出了反应,隔着门上前询问来者是谁。 毕竟这屋里坐的人多少都是有头有脸的,真放进来个麻烦的话,难保不闹出什么事端来。 傅长莘听见动静,掀开纱帘,往下望去。 只听一个哆哆嗦嗦的男声说道:“来......来的是梓......梓安县主,求求了,您快开门吧。” 李训显然也听到了。“梓安县主”四个字一出,他和方洛那反应明显是认得对方。 傅长莘见两人这样,于是将纱帘又多掀开一些。 护院注意到了这边,一抬头,发现竟然是自家老板。 “开门吧。” 得了她的允许,护院便放了人进来。而后一个前呼后拥的年轻女子趾高气昂地踏进南屏坊,对着护院厉色道:“早不乖乖开门,谁给你的胆子?我可是当今圣上亲封的梓安县主!父亲是世袭的异姓王!你敢拦我——” 她毫无征兆地一把将自己带的小厮推到面前:“你数数,这在场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被推得一愣的小厮:“......” 刚从楼上下来的傅长莘:“......” 不过她也不急于面对这呼来喝去的梓安县主,毕竟这会儿,余光里已经看见李训似乎比自己还要着急地往门口走去。 他疾步越过傅长莘,站定在那县主面前,一改和颜悦色之态,正色道:“你不在驿馆好好待着,来这做什么?” 哦,敢情不是一般认识啊。 神奇的是,这梓安县主才燃起来的气焰在见到李训后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我我我”我了半天,最后一脸委屈,拧着眉毛撅着嘴,憋出一句:“谁让无恙哥哥你来逛窑——” 无恙……估摸是李训的字吧。 她那“窑”字刚发出半个音,就被她脸色肉眼可见黑下去的“无恙哥哥”给小声斥了回去:“从哪学的这个词,不许说了!” “哦……但!” 她的目光还在往里打探,见李训身后还不近不远地站了个傅长莘,于是又气鼓鼓地道:“那这个人!” “梓安县主。” 傅长莘这时才上前对她行了一礼,又是难得换上了一副笑模样:“我是这南屏坊的老板,今日璐王殿下肯赏脸来我这南屏坊,怎有怠慢贵客的道理,是以刚才擅自叨扰,与璐王殿下寒暄了一番。县主来得正好,不如留下来一同欣赏接下来的歌舞?” “啊……哦,好的。” 这梓安县主一看就是不谙世事,又是个需要顺毛捋的,见傅长莘这样客气,还邀请自己看歌舞,登时又不好意思起来。 “对不起啊傅老板,是我方才误会了,我还以为你们这是……哎呀不说了,那咱们回去……哦不对,来都来了,进去看歌舞吧。” 李训见她这迷糊样,也是放弃了再训斥她,失笑道:“好了,以后你要改改这莽撞的性子。” “我知道了无恙哥哥。” 临要返回到那隔间时,傅长莘最后一个进去,并低声嘱托给外面的小厮些什么。 小厮得了她的吩咐,往后台去了。傅长莘深吸一口气,在直接走掉还是礼数周全地再去道声告辞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又想到了傅平彦的一贯态度,于是选择了后者。 但她注定要后悔这个决定了。因为不知怎的,那梓安县主竟在她话还未出口的时候就一把将她拉进来,硬要她作陪。 李训见傅长莘脸色不太好,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赶紧让梓安县主放她回去休息。 殊不知傅长莘是脾气不好发作,憋的。 可是这梓安县主听到李训的关心之辞后更是非要反着来,直接把傅长莘按在了一个离李训稍远的座位上,自己坐到一旁,俨然一副要跟她热络交谈的架势。 她一番折腾下来,傅长莘感觉自己似乎隐约看透什么了…… 后半场,这梓安县主就愣是没看台上一眼,先是自我介绍一番,说自己名为郑瑰琦,又说到自己与李训是如何青梅竹马,如何一同长大,又如何被当今圣上赐了婚。 听得傅长莘眼皮直往下耷拉,不知道是烦的还是困的。 又或者都有。 亏得她还专门让小厮传去后台,临时换了压轴节目供这几位贵客观赏,还预判并答应了约孜丽尔要加钱的要求。 早知道还不如不换。 中途李训也打断过郑瑰琦几次,企图让她放傅长莘走。但不知道是因为李训平日里就总是纵容郑瑰琦,又或者是因为碍于她那异姓王父亲的身份,总之相比刚刚在门口,他此时也没再对她说什么多重的话。 而后者每每被李训打断后,就会更加“热情”地拉着傅长莘讲自己和无恙哥哥之前的种种往事。 傅长莘听了这半天,莫名又有些不困了。 从言语和神态间不难看出,郑瑰琦很喜欢李训,占有欲也很强。尽管傅长莘方才自己解释过身份,但很明显,她把自己当成“潜在的威胁”了。 闺阁女儿幻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又明白自己所爱慕的成婚对象李训身为一个皇子,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很难做到。 于是就尽自己最大可能,让他身边不会站着其他女子。 不过想到这两人的婚约,八成并不是最近才被赐下的。而李训虽然从未明说,但他探究到了皇帝的秘密,又出于一定的正义感来到了武陵,想要断了那丹药的来路。 如此行径,换成谁是皇帝,都会怀疑李训这个皇子觉得当今圣上不配为人君,想要取而代之。 这种情况下,她一个显赫的异姓王之女,和李训的婚约还能被应允吗…… 郑瑰琦虽然在这和自己“宣示主权”,但眼中对李训的爱慕,却是再不通情爱的人都能看出来。 只希望将来两人若真无法修成正果,她也能慢慢消化掉这份感伤吧。 随着南屏坊夜宴的落幕,郑瑰琦的喋喋不休也不得不停止了。李训表示终归是耽误了傅老板休息,为表歉意,明日会择些皇城实兴的小玩意儿送来。 “明天还来?”郑瑰琦一脸兴奋。 “是小厮来,不是你来。”李训摇摇头无奈道。 璐王殿下都这样讲了,傅长莘也只好说无妨。 第34章 勾连 送走李训一行人,傅长莘转身直奔后院婵楼处。 那天她打晕吴猛后,心想或许有一日自己还能用得上这人,于是在去酒楼吃饭前飞鸽传信回了南屏坊,叫人把他抬了回去,留在南屏坊“好生照看”。 这两天一直没顾上他,只听护院汇报说吴猛倒是也老实。 估计是觉得自己区区凡人,怎么也敌不过那些鬼呀神呀的,干脆赖在南屏坊作罢,顺便混吃混喝。等事情平息,傅长莘兴许也就想不起来他了。 一言不发行至安置吴猛的小房间前,傅长莘“嘭”地一声推开门。 果然,吴猛和预想中的一样,被吓了一哆嗦,皱着眉,没好气地对傅长莘道:“你干什么?要吓死我啊!” 他看上去气势汹汹,实则却是浑身紧绷,眼神戒备地盯着来人。 看上去像是随时要逃窜。 傅长莘身侧的手向后使力,门随即关了个严丝合缝。 “你怕什么?”傅长莘上前一步:“我来问你些事情而已。” 她在吴猛的目光中随意坐在桌旁,问道:“当年你们绑我时,交谈间曾提到是受某个雇主所托抓人卖给对方。那你知不知道他要人是为了做什么?” 吴猛不解:“还能做什么?给人干活去啊。难不成卖你是为了让你去人家家里享福的吗?” 傅长莘没接他的话,转而又另问:“你给他带过几次人?” “足足四年左右,我哪数得过来。” “那每次带人间隔多久,还记得吗?” “没有固定的。每次人凑够就可以带给雇主,但基本每半年雇主就会消失一段时间,那段日子就可以歇歇了。” 说到这吴猛哼了一声,似乎是觉得不吐不快:“你闹那一出之后,客人便没再找过我们给他带人,估计也是怕惹上官府的。一来二去,就没联系了。你断了我的生意又害我搭进去了帮手,结果好不容易现在我混熟了几个人,一起接打手的活,又因为你散摊子了不说,还卷进这种邪门的事情里来!我——” “我不是来听你发牢骚的。”傅长莘敲了敲桌子,警示他。 吴猛闭嘴:“赶紧问,我可不想扯进这些里。” 傅长莘回忆了一下当年自己被拐时的人数,照吴猛的说法,这四年间他们至少也给那雇主提供了有三百人,甚至更多。 这就很奇怪了,如果是要人在家里做奴仆,为什么不一次要够。 况且什么样的人家,会需要这样多的人做仆役。 “你那雇主家是什么大户人家吗?” 吴猛双手环胸,似乎是很用力地在回想着:“也……没有吧,毕竟他的衣服挺旧的,一看就洗了不知道多少次,看上去也不像什么富户。不过这事儿也说不准,因为当时我瞥见他手腕上的手串,每串红珠子都鑲了金边,瞅着挺值钱,而且左右手各一个。” 一身旧衣,但戴着与着装并不相配的首饰。 “其他的呢?” 吴猛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个茶,嘬了一口,继续作认真回忆状:“啊!还有!” “那人没什么雇主的架子,每每一手交人,一手交钱之时,还会给我们行礼道谢。” “他行的,瞅着是道士惯行的那种礼。” 凡此种种,几乎可以断定,当年吴猛所服务的雇主,和进献众生丹给当朝皇帝的道士,就是同一人了。 几年前是吴猛,几年后又是张濋。 张濋又是曾经被道观收养过,虽然在黎门的记录中,张濋已经是和旧人都断了关系。 但如今看来,这或许也只是她的一面之词。 傅长莘搭在桌上的手攥紧又松开:“你要是再想起什么,随时差人来告诉我。” 说罢,抬脚走了。 出门一看,小沅正抱着一件披肩候在门外不远处的地方,见傅长莘出来,上前两步道:“姐姐,夜里越来越冷了,披上吧。” 小沅拿的是最厚重的一件,再配上这孩子双手穿过叠成对折的披肩环抱在胸前的姿势,看起来更像是在抱一床棉被。 傅长莘见她穿得也是自己最厚的几件衣服,这才放心接过披肩随手往肩上一搭,也没系带子:“派去查道观的人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 两人往娟楼走去,傅长莘又道:“催一下。还有,邪慈呢?” 这话题实在转换得有点快,小沅忙道:“哦邪慈琴师,今天夜宴这不已经结束了嘛,方才瞧见他已经换过衣服回了娟楼的住处了呢。” 听的人轻轻地“嗯”了一声,以作回应,然后转而又道:“回去休息吧。” 房门关上,傅长莘却并没有卸下钗环。而是坐到桌旁,目光看似是在打量桌上的烛火。 同时手上摩挲了一下自己手上戴着的戒指。 再一抬眼,邪慈的身影已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傅长莘伸出手,将枕潮化为的戒指对着邪慈的脸晃了一下,评价道:“我现在越发觉得它好用了。” 对此,邪慈思索了一下,答道:“也是因为枕潮认定了你。” 傅长莘收回手,示意邪慈坐下,而后道:“今天我见的那个人,告诉了我张濋先前不惜杀同僚也要夺走的那份情报是什么。” 虽说张濋的事情和邪慈无直接关系,但这人在南屏坊住了这么多天,这几天又总在自己身边来回转,关于张濋的事情自然也是知道个大概。 “让我猜猜,难道也是和‘丹药’有关?” 傅长莘向后一靠:“你倒是猜得准。” 她继而又道:“张濋当年偷走的那份情报的内容,和一个做丹药的道士的身份来历有关。她在进入黎门之前,又是被道士收养过。你再想想我们这几天在城中遭遇的怪事,每每发生,也都和丹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样看来,黎门的张濋和那做丹药的道士十有**关系不简单。” 手指轻点着桌沿,傅长莘接着邪慈的话道:“是啊。张濋其人,巨大的金钱利益不见得能驱使她如此铤而走险。但如果有往日的收养之情,那就难说了。至于众生丹,那道士打的幌子就是众生丹以人血肉为原料,可以让人长生,那如果是被容珠知道了呢?” 如果被容珠知道,她说不定会想要找到那道士,逼迫对方为自己炼丹。 且这丹药必定是和道士献给皇帝的不同,不然邪慈也就不会从那些吃过丹药的人口中拽出一缕青黑色的气。 傅长莘长叹口气,捏了捏眉心:“我只希望张濋不要真的掺和进这些玄乎其玄的事情里来,和父亲倒还好解释,但刚才我招待的那位璐王怕是不会放过细枝末节的。” “也不一定就和容珠有关。” 邪慈起身找来傅长莘这屋子里的安神香,放进香炉中,手一拂,一缕烟便从香炉中飘散出来。 “阿莘不是派人去查了当年收养过张濋的道士的行踪了吗。想来等收到结果后,就能知道张濋是否真的牵扯进容珠的事情里了。再者说......” 傅长莘盯着那缕烟,看上去像是已经知道邪慈要说什么,但还是靠在椅子上故意问他:“再者说?” “总有人能让他忘记一些细节的。” 第35章 自危 翌日。 “姐姐,婵楼小厮说有贵客来了。” “是谁?” “是……昨夜那个梓安县主。看样子有些急,我请她去雅间稍坐她都不肯。” 傅长莘有些意外,原以为会是李训或者别的什么人,但没想到会是郑瑰琦。 人都来了,况且她还在大门处杵着,总不能不见。 到了前院一看,郑瑰琦正侧对着自己,身后还呼啦啦的带着一堆仆役和护卫。 似乎是她余光看到了傅长莘上前,于是立刻转过身来,笑着往前挪了两步:“傅老板!” 傅长莘拿不准她这股热情的来源究竟是什么,只好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应道:“县主安好。” 郑瑰琦笑得像朵向阳花一般灿烂:“我第一次来这,也不是很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昨天打听了一下,傅老板是土生土长的朗州城人,所以想请你陪我逛逛呢。” 傅长莘没想到她会来,更没想过她会来就只是因为这个。 她心下无奈,正要把前几天在那小茶楼里给邪慈数过的那几个去处原封不动再说一遍。哪知自己还没开口,郑瑰琦就顺着她抬手行礼时的动作,一把拽起她的胳膊,拽得傅长莘身体前倾,脚步踉跄着迈过了原本隔着她和郑瑰琦的那道大门槛。 “傅老板莫要推辞,随我走吧!” ...... 碍于傅平彦的一贯态度,傅长莘实在没法做到凶着一张脸把郑瑰琦甩开自己再回南屏坊,只好就这么跟着出来。 她原本以为郑瑰琦把她找出来必定是有什么其他的缘由。一开始她还猜测是不是郑瑰琦看起来天性直爽,因此李训会觉得自己对她不设防,才让这梓安县主来从这里自己探些口风或者蛛丝马迹。 但傅长莘慢慢发现是自己想多了,至少到现在为止,郑瑰琦看起来只是单纯想找个当地的伴儿带着自己逛逛朗州城而已。 她们此时人在城西最大的市集上。沿街的商贩或许是瞧出了郑瑰琦有钱,纷纷招揽她进自家的店铺。 于是郑瑰琦领着一堆仆役护卫,还有傅长莘和小沅,像是缝起两片布块似的,从左边这家出来,又往右边那家进去。如此反复,竟然把市集从头到尾的店铺都逛了个遍,足足花了快三个时辰。 她瞧见什么喜欢就买什么,发展到最后,甚至连傅长莘多看一眼的东西她都要慷慨给买下来当做礼物,买得身后所有仆役和护卫手上都拿满了还意犹未尽。 傅长莘实在看不下去,最后只好上前拦住她:“县主,咱们早上出来,现在都要接近黄昏了,县主走得不累吗?” 郑瑰琦听她这么一说,原本还不觉得饿,现在却觉得胃里空空。于是就让傅长莘带她去了家附近的馆子。 傅长莘把她带到这附近据说最不错的一家酒楼,撂下比寻常多十倍的价格让店里用最好的食材做些特色菜。郑瑰琦看着眼前桌上这堪称筵席的一顿饭,心下高兴极了。每尝一道之前都要问傅长莘一句这是什么菜。于是傅长莘长这么大,第一次干起了报菜名的活计。 “鲜藕排骨汤、清蒸江鱼、盐腊肉,诶县主请等等......” 郑瑰琦的筷子正要夹向一道颜色极为喜庆的菜,傅长莘打断她的动作提醒道:“这道可能会比寻常的辣菜还要辣些。” 梓安县主手一挥,说“无妨”,结果一口下去顿时被辣味儿呛得咳了起来。 傅长莘只好给她倒了杯凉茶,郑瑰琦猛喝了三杯才算把那股辣劲儿顺了下去。 吃饱喝足,傅长莘依旧正坐在蒲团上,而郑瑰琦却两手撑着身子后方,稍稍向后仰着,平日里时时刻刻必须要端着的贵女仪态已然全无。 应郑瑰琦“透透气”的要求,即便是冬日,她们依旧是要了一个带露台的雅间,并命人把菜布在了露台上。 郑瑰琦目光向下,看到酒楼大门前,傅长莘身边跟着的那叫做小沅的女孩,正拉着自己的几个女婢,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分吃刚买来的糕点。 傅长莘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了过去。再侧回身子时,只听郑瑰琦低低道:“这趟出来,她们跟我一样,难得可以放松一下了。” 正不知道该如何应郑瑰琦,就又听她兀自说道:“你一定很宝贝那个叫小沅的姑娘。” 听了这话,傅长莘掩饰般地轻咳一声,目光也有点游离:“倒也谈不上……” “行了傅老板。”郑瑰琦改为倾身向前:“昨夜加今天,我与你虽只认识了几个时辰,但也看得出你对我和无恙哥哥多有戒备。我也因此猜测,傅老板平日在黎门做事,定是小心谨慎的。我今天拉你出来,主要是想为昨晚的唐突向你赔个不是,想着如果能带你放松一下就最好不过了。” ......那你对“放松”二字的理解还真是别致。 但毕竟是郑瑰琦的一番好意,于是傅长莘还是抬手施礼道了谢。 可后者却突然双手轻轻遮在嘴巴前,惊叫一声,道:“完了,傅老板不会已经付过钱了吧。” 不用傅长莘说,郑瑰琦看她的神色也已经猜到了:“本来我是想请傅老板吃饭的。唉,又是这样,我总是什么都做不好。” 这位梓安县主的情绪转化实在是太快了。明明方才还是笑吟吟的,现在却又垂头丧气起来:“没法帮无恙哥哥分忧,父母每日也只是教告诉我去学习些贵女们常做的风雅乐事。你看,甚至就连下馆子吃饭该先付钱后付钱都不知道——傅老板,你怎么不说话?” 傅长莘还是板板正正地坐着,只是眼神几不可察地游移了一下,然后才落回到郑瑰琦的脸上,似乎是有点走神。 莫名其妙地,她的思绪被拉回到了除夕前夜的玶山,她在山路上撞见了喝醉酒的黎长锋的时候。 郑瑰琦大约也是知道傅长莘不说话是因为碍于身份和立场不好评价,于是一拍桌子起了身,仿佛刚才自己不曾失落过一般:“再待下去要黑天了,多谢傅老板款待,今天我逛得很开心。” 暮色将至,确实是时候回去了。 郑瑰琦吃饱喝足,这才后知后觉地嚷嚷道自己走累了,一头钻进跟了她们一路的豪华车驾。 她先进去,而后转身拦住了正要放下帘子的婢女,又是一把扯过傅长莘的手,满脸热情地邀请道:“傅老板和小沅姑娘也到车上同坐吧!” 傅长莘这次没像在南屏坊大门口那样轻易被她拉动,毕竟马车太高,郑瑰琦的力气还不足以把个大活人拽上去。 她稳稳地站在原地,道:“县主,这不合适。” 但哪成想郑瑰琦就不松手了。傅长莘连着往回抽了三下,竟然没把自己的胳膊从郑瑰琦手中抽出来。 “县主,请您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在开玩笑。傅老板也跟我走了一天了多累啊。快和小沅姑娘一起上来吧,再说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聊呢。” 实在是拗不过,傅长莘只好带小沅上了车。 这一路上多是郑瑰琦和她的婢女在说,傅长莘和小沅在听。这梓安县主换话题的速度堪比她的情绪转换速度,才没过一会儿,就从皇城风貌聊到才子佳人,又从才子佳人跳到官眷八卦。 同在车上的小沅听得一愣一愣的,深觉自己平时看的话本听的说书比起县主讲的那可真是太过时老套了。 她听的正入神,突然感觉这车驾猛地急停而后一晃。因为马车空间太大,一时间除了傅长莘,其余三个人竟然都没坐稳,从座位上摔了下来。 郑瑰琦的婢女和小沅一左一右,从两边把郑瑰琦架了起来。傅长莘则是绷紧了精神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车驾剧烈晃动那一下之后,四周就响起了夹杂着叫喊和打斗的声音。 “这……这些人怎么回事啊!疯了吗突然冲上来。” “护好县主!” “哎!别让他们上车里去!” 车内四人看到车厢门口处的布帘似乎是要被人扯开来,而身后已然是退无可退。 恰在这时,傅长莘果断先于外面的人掀开了帘子,对着意图冲进来的暴徒当胸给了他一脚,踹得他滚下车驾掉在了拉车的两匹马中间,险些又被马踩中。 “先不要出来,我去看看情况。” 见里面三个人头点得犹如拨浪鼓,傅长莘才安心出去。 她们一行人此时正停在一个三岔路口。路上已经瞧不见一个行人了,沿街门户也都是紧闭着的。百姓似乎都吓得躲了起来。 随行的其他婢女都吓得钻进了马车底下躲着,侍卫们则是在尽力抵挡突然上前袭击的这群人。 来人并非打家劫舍的强盗,也不是最近隔三初五就会出现的流寇。而是普通百姓打扮的人。但人数实在是多,让郑瑰琦带来的侍卫们难以招架。 傅长莘守在车驾门口,因为站得高,所以相对省力,只要把扑上来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打下去即可。 但很快她就发觉出了异样:这些人和前天吴猛家附近袭击她和邪慈的那些邻居的状态,简直如出一辙。 只要还没死,就会被操控着不间断地冲上前来。 而且数量比上次的还要多,看来那害人不浅的丹药就在这两天的时间里被散出去了不少。 可这些人如果是只冲着她一个人来的呢?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她走开,是不是就可以把这些人引走。 傅长莘刚打定主意要跳下马车往远跑,就忽而觉得脚下的马车木架子一沉,一股熟悉的气息泛起。 下一瞬,原本还企图往马车上冲过来的百姓和侍卫婢女一起被生生定住,同时马车四周升起一股股青黑色的诡异烟雾,而后又消散在了空气中。 果然是邪慈。 傅长莘扭过身:“琴师可真是神兵天降。” 低头看了看手上枕潮的戒指,她又道:“我都还没来得及叫你呢。” “是我在南屏坊里感受到朗州城内多处都出现了异动,赶到一看才发现各处都有被丹药操控的百姓。中途我还路过了前天吴猛的住处......” 见他神色有异,傅长莘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接下去问道:“怎么了?” “里面恍若空巷。而那些本来在吴猛住处见过的面孔,方才也有在别处见到。” 邪慈指着地上躺着的其中一个百姓:“阿莘看他眼熟吗?” 傅长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觉这人正是前天见过的。 她跳下马车,伸手探了探再次晕过去的那人的脉搏。 指腹之下毫无脉息的跳动。 他已经死了。 邪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照现在看来,虽然短时间内我能压制住服食了丹药的人的行动。但只要他吃过,就还会再被变为傀儡。” “这些人再不可能恢复了。” 傅长莘收回手站起身,她回身看向邪慈。 虽一言未发,但后者已然懂了。 这些人在吃下那丹药的时候,结局就已注定。 邪慈伸手在空中画出一个泛着烛火一般颜色的符咒。那符咒在空中分裂为数十个,逐一飘到了地上躺着的百姓身上。 “愿他们来生可以不再受此苦难。” 符咒化为火焰状包裹在每个人的身上,只片刻,就让地上被人当做傀儡趋势的百姓烬灭在了原地。 这术法看上去实在是厉害,傅长莘不禁生出疑惑:“你一直待在桃花源内,又无人教授,这些术法都是从哪学来的。” 邪慈伸手搭了傅长莘一把,把她拉上了马车:“我说捡来的,阿莘信吗?” 傅长莘冷笑一声:“你说是就是吧。” “没和你玩笑,真是捡来的,就在瑾瑜岭的一个山洞里。大约是前人留下的记录术法的书籍。” 傅长莘心说我又没说不信你。但懒得接邪慈的话,而是对他道:“快解了这些被你定住的人,我要赶紧把车里的县主送回去。” 郑瑰琦最终是在前呼后拥下回了下榻的驿馆。傅长莘称南屏坊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婉拒了李训为表感谢想要留她用晚饭的意思。 还有事情要忙是真,嫌和他吃饭太累也是真...... 县主大约是被吓坏了,一路上都没注意到傅长莘身边竟然多了个邪慈。倒是小沅发现了,不过被傅长莘三言两语搪塞了过去,说琴师是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和她们偶遇的。 三人刚一跨进南屏坊的院门,傅长莘就立刻对小沅交代道:“去差人,把黎长锋和赵晋泽找来,让这两人近期必须待在南屏坊,哪也不许去。” “姐姐,这是……” 傅长莘边走边道:“朗州城里恐怕要大乱,你再差人问问安纪先生,看是否要来南屏坊暂避。至于黎长锋和赵晋泽,如果他俩不从,不用废话,打晕了带回来。” 小沅得了指令后马上离开了。傅长莘正要进娟楼,却脚步一顿,想起件事情。 “阿莘?” 傅长莘仰头看了看邪慈:“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还没等她说是什么,邪慈就一口答应了。 “......你就不怕我让你去杀人放火?” “你不会。” 懒得再和他拌嘴,傅长莘正色道:“能给南屏坊和玶山加个结界,别让脏东西进来吗?” “自然可以。只不过南屏坊虽然耗费不了多长时间,但玶山太大,可能要久一些。” “好,等你回来,请你喝南屏坊特供。” 邪慈给南屏坊布完结界,就按她指的路去往了玶山。 他走后没多久,小沅便略显急色地敲响了傅长莘的房门。 小姑娘进来后转身给门落了锁,然后上前将一个巴掌大的纸筒递给傅长莘。 “姐姐,手下的人传回消息。当年收养过张濋的道观旧人,找到了。” 求恕观。 这道观所在的位置,早就出了朗州城,四周可谓极其萧荒凉。 再加上此时天已微微擦黑,更显得萧瑟寂寥。 道观本身也已经很陈旧了,似乎因为觉得没人会踏足于此,道观的主人根本连大门都懒得关上。 也是。别处可能还会遭贼被偷香火钱,这里根本贼都不愿意来。 傅长莘拾级而上,穿过敞开的大门,踏着一地去岁未扫的干瘪落叶,进了正殿。 一位老者面冲神像,坐于蒲团之上,似乎在定定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傅长莘并未刻意放轻自己的脚步,是以老者自然也知道有人站定在了她的身后。 “小友,所为何事?” 一把极其苍老的声音。而且为了能让傅长莘听清,老者似乎在勉力控制自己说话间的气息。 他转过身,双目近乎无神,面容间已然是油尽灯枯之相。 傅长莘施了一礼:“不知如何称呼观主。” 老道士摇了摇头:“这些都不重要了。” 既如此,傅长莘只好继续道:“我此番前来,是想向您问一个人。” 老道士似乎有所预料,只待傅长莘发问。 “我想向您问一个叫张濋的人。” 听了傅长莘的话,老者神色间露出了些许讶异。 不过这讶异也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 “无妨。小友想问的,对老朽而言,是同一件事。” 县主→一款阿莘永远猜不到她想法并招架不住她热情的铁血e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自危 第36章 养恩 玄昌观外。 “师父,您看那!” 年长的观主顺着自己大弟子的目光看去:山间的石缝中间,竟然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大弟子艾千春思索了一下,没等师父回应,便上前抱回了那婴儿。 “师父,您看这孩子还太小了,咱们先把她带回去吧。留在这她肯定会没命的。” 善心使然,观主便也点头同意了。 抱回来的时候,女婴的襁褓中留有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一看就是被遗弃的。 尽管如此,道观上下一开始也还是努力为她寻找家人,企图找到那家人之后,好好劝诫一番,让他们把女儿领回去好好抚养。 结果过了一两年,始终也寻不到她的家人。 于是众道士又调转方向,开始为她找个愿意领养的人家。 可惜也没有。 这事说来也奇怪。玄昌观靠近朗州城,往来供奉的香客并不少。其中也不乏既有善心又有财力让家里多填一双筷子的。 怎么就至于一个愿意领养女孩的人都没有呢。 可事实又确实如此。 后来女孩在玄昌观越长越大,众道士慢慢也不为她找领养的人家了。 道观养大的女孩张濋,就在这里生活到了十岁。 一日。 不远处打扫的小道士听到观主房中传来了一声茶杯摔碎的声音。紧接着的,就是观主的怒喝。 “艾千春!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小道士在偷听和不偷听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抱上自己的扫帚一溜烟跑走了。 房间内,观主摔了茶杯,也质问了。可眼前自己的这个大弟子毫无愧色和惧色。仿佛是在回答今日练功如何一样,平淡又面无表情地行了一礼道:“不知师父所指何事?” “你!” 观主眼前已没东西可摔,于是拍桌怒道:“你要跟我装聋作哑是吧?那好,我就问问你,张濋那孩子十年找不到父母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敢说你没从中作梗!?” 听到观主抛出的问题,不知怎么的,艾千春的神色竟看起来还带着些如释重负。很快他就想好了自己的回答:“我不放心。” “你不放心什么?” “师父,我不用心给她寻找家人,是因为她已然被家人抛弃,那些人又怎会待她好?我烧了香客们递来的领养的信函,是因为怕万一那些人领了她回去又不好好待她。” “但至少我可以肯定我会对她好,不然我又为何将她带回道观?师父,左右咱们观里也不缺这一口,我是真的看重张濋啊!” 他言辞神情格外诚恳,观主听了看了,脸上也是已有动容,并不像刚才那样怒发冲冠了。 “纵使你有你自己的想法……罢了罢了,你只要对那孩子好便是。这么多年,大家都能看出来,小张濋,已经把你当成了自己的父亲了。” “这是自然!弟子必全心全意关照她,爱护她。” 见自己师父再没说别的,艾千春便知道这事儿算是揭过了。于是又行了一礼,退出房门。 哪知拐了个弯,看见张濋就在观主房的侧面。 张濋这孩子,打小在众人口中的评价总是“懂事乖巧”、“会体贴长辈”、“像个小大人似的”。 她仿佛从记事以来,就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上蹿下跳,撒泼打滚过。 永远都是循规蹈矩,让她往东绝不往西的那种。 而在这其中,她又是最为听从艾千春的。 艾千春看她神色,就知道她是听到了刚才房中的那段话。略一沉吟,他上前蹲下,明知故问道:“阿濋都听到了?” 小张濋闻言,轻轻一点头。 “阿濋,在你心里,是怎么看待我的?” 小张濋的眼睛眨巴眨巴,然后垂下,一字一句地道:“像是父亲。” 艾千春听她这样讲,似乎是欣慰极了,脸上难掩喜色。紧接着又道:“阿濋,你完全可以认我做你父亲的,我们私下里,偷偷约定好。你愿意吗?” 不出意外的,张濋点头了。 艾千春满意地笑了笑。他站起来,牵起张濋的手。 他领着张濋回了房间,在分外小心地确定四周无人偷听后,将小张濋按在椅子上,然后依旧是那蹲下来与她对视的姿态,道:“阿濋,为父需要你帮一个忙。” 还没等艾千春说这个忙是什么,张濋就很是干脆地应了下来:“好。” 艾千春显然也没想到张濋会一口答应下来。毕竟她是年纪小但不是傻。 他原以为张濋至少会问问是要帮什么忙的。 短暂的纠结过后,艾千春还是开口了:“总待在道观里,对你个女儿家来说终归不是合适的安排。咱们武陵地界上有个最有名的门派,叫黎门。阿濋就去那里吧。习得功夫傍身,将来万一有什么事,也可以保全我们。” “你去了那黎门之后,要好好跟着人家学习功夫,最好能在那出人头地,这样对我对你都好。”他顿了顿,又急切地接着往下说:“只是有一点,我会佯做遗弃你的样子把你送去黎门。不管发生什么,你无论如何也不可以提起你和我的关系。” “往后除了收到我的来信外,绝不可以主动联系我。” 虽然觉得这要求极为奇怪,但小张濋感念艾千春救了自己的命,又把自己养到这么大。所以一口答应了。 当年的张濋并没有想到,正是自己的态度无形中拉低了艾千春的底线,让原本多少心有犹豫和愧疚的他彻底有恃无恐。恬不知耻占据张濋心中“父亲”的位置,好利用这个身份让张濋满足他的各种要求。 可这中间足足八年的时间,艾千春就再没联系过张濋,仿佛把自己的这个养女忘在了黎门。 彼时张濋已经成为了黎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傀仆,很受傅平彦的看重。 直到七年后的暮春时节,艾千春才又和张濋有了联系。 张濋一身黑衣,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撑着伞来到了朗州城外极其偏僻又隐蔽的竹林中。 她扣了四下门后低声道:“父亲,是我。” 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屋内开门的人手都在哆嗦。 门栓终于被打开了,映入张濋眼帘的,是穿戴虽整齐干净,但面上却透着焦灼和担忧神色的艾千春。 他一把将张濋拉进了屋内,仔细张望一番,确定没人跟来后才放心关了门。 转过身,见张濋正在环视他这屋里。 “我这太小了,不过凳子什么都是干净的,你随意坐。” 张濋没接他的话,转而问道:“为什么父亲不在道观,而是改住在这了。” 她看得出来,这屋内的使用痕迹表明绝对是常年有人在这居住的。 “我......我下山了,不在玄昌观了。” “三个月前我外出任务时,途经玄昌观,看见那里门庭落灰杂草丛生,打听之后才直到玄昌观没了。这是怎么回事?” 艾千春马上答道:“是我那师父要还俗,所以把玄昌观的人都遣散了。” 张濋方才注意到,打从进门开始,艾千春又是安顿她坐下,又是给她倒茶拿点心,但自始至终,却没有一瞬是直视她的。 她手里捧着那杯茶,问道:“父亲,您叫我来是为什么事?” 艾千春也在她跟前坐下了,他搓了搓手,似乎有点难以开口:“我住在这,最近总是感觉有人在窥探我,你......你能不能帮我查查是谁?” 张濋不懂这有什么可难以启齿的,于是一口答应了下来,又和艾千春聊了聊这些年的近况就走了。 直到三日后,张濋再度造访艾千春的居所。 “跟踪的人我找到了,父亲随我去见见吧。” 她没给艾千春说话的机会,转身先离开了。 见张濋这样,艾千春也只好跟上。 很快他就发现哪里不对劲,张濋带他去的,是已然废弃了的玄昌观的方向。 “怎么往玄昌观去了?” “父亲跟上便是。” 两人进了玄昌观内。张濋推开已然破旧的大门,没顾眼前的飞灰,示意艾千春:“父亲请进。” 这一路上,艾千春都莫名觉得张濋的态度不大对劲,似乎是有什么事情要等着和自己当面对质一样。 很快他的猜测就应验了,道观中,曾经玄昌观的观主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盯着自己。 不过等到走上前去,艾千春便发现观主的姿势不大对劲。 他是被人双手反绑在椅子后面的。而且不只是手,仔细一看,就连脚腕也被绑到了凳子上。 张濋对此并不奇怪,很显然绑了老观主的人就是她。艾千春不解:“阿濋,你这是......” 张濋倒了杯水递到老观主嘴边,后者却别过头去。见状她也不勉强,转而回答艾千春的疑惑:“他就是父亲察觉到的那个在暗中窥探你的人。” 艾千春在半疑半信间走上前去,看着老观主,问道:“敢问师父是为何要这样?” “我呸!”老观主见着艾千春,竟然放弃了毕生的涵养破口大骂:“你这天杀的不是人的东西,我没有你这种徒弟!” 张濋握着刀的手挡在了两人中间,见状老观主和艾千春都冷静了下来。 “本来,我找到老观主后是想好生把他送到个比较远的地方,让他颐养天年,别再和父亲您有瓜葛。但老观主却对我说他跟着您,是为了找到证据揭发您的罪行。” 张濋的眼神带着些质疑,她看着艾千春:“父亲不妨听听老观主的话。” 老观主见张濋似乎有些站在自己这头,一时间胆子也壮了起来:“你这不是人的东西,勾连人贩子违背律法买卖妇孺、然后还竟然……竟然用活人炼丹!玄昌观出了你这么个东西,我怎么还有脸做这观主啊!” 他气得眼泪都涌了出来,说这话时只恨手不能从绳子里抽出来指着艾千春破口大骂。 艾千春听到秘密败露,眼神在张濋和老观主之间转了好几个来回。他见张濋并没对老观主说的内容感到震惊,于是料定张濋早就听过一遍这话,当场“扑通”一声跪在张濋脚边:“阿濋,我怎么会是那种人呢?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呢?阿濋你得信我啊!” 他神色激动,又指向老观主:“他空口白牙污蔑我,跟着我说不定是还想杀了我!阿濋求求你,不然咱们解决了他,你救救父亲吧。” 老观主显然没想到艾千春会忘恩负义无耻下作到这个地步,竟然还想让张濋杀了自己。他一时也有些心慌,拿不准这艾千春捡回来的孩子会不会真的对他言听计从:“孩子你听我说,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别再助纣为虐。我平白无故干什么污蔑他这种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张濋甚至开始头疼。老观主无外乎是想让张濋放了自己并查证艾千春的罪行,而艾千春则是一直矢口否认并撺掇张濋杀了老观主。 正在争执不休的时候,张濋蹲下身来,和艾千春保持一个平视的姿势:“父亲既然声称自己没有做,那为什么还执着于让我杀了老观主呢?” 只这一句,艾千春便噎住了一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张濋靠得更近了些,似乎又在艾千春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声音实在太小,老观主无论如何也是听不清的。 但借着月光,他看到在张濋话音落下并起身的同时,艾千春的神色便僵硬地固定在了那一瞬。 惊疑、恐惧、忌惮。 老观主眼见站起后的张濋一边抽刀出鞘,一边向自己走过来。 他原以为今天命就要没在这了,却不成想张濋只是绕到了自己的身后,割断了绑着自己双手双脚的绳子。 “念在您当年同意收留我十年的份上,老观主,您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老观主怔愣地看着她,片刻后急道:“孩子,他是真的做了丧尽天良之事啊!你不要被所谓的养恩蒙了心了,你听我的,抓了他去报官吧!” 艾千春紧张地盯着两人,甚至额头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他害怕,害怕万一张濋真的最后倒向老观主,那他今天决计是没法逃出这里了。 可似乎是上天都在“眷顾”他,张濋听完老观主的话后,猝不及防地抬手将刀架在了老观主脖子上:“那是我的事,不需要老观主您来管。” “您要是再不走、或者到处散播这件事情的话——”她手底下一使劲,刀锋真的割开了老观主脖子上的皮肉:“我就会真的杀了您。” 她的神情不像是在说笑,以至于老观主在面对真正的生死抉择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怕了、甚至是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争辩时正义凛然,可终究还是怕死。 他跌跌撞撞地逃开了,就要跑出玄昌观的时候,他还是向后看了一眼。 他看到艾千春依旧是维持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姿势,在声泪俱下地、恳切地向张濋请求着什么。 而张濋,则是沉默不语,只任由艾千春扯着自己的衣袖。 老观主已经走远了。 张濋看似漠然地盯着地上的艾千春,半晌,她又一次蹲了下来。 一如小时候艾千春蹲在还没长高的她面前那样。 她极轻地叹了口气,打断了正在自说自话的艾千春:“父亲,打从那天见到我,您一次都没有关心过我这七年的情况。” “都是我自己在说。” “不过这些也都无所谓了。” “今日我最终选择站在您这边,就全当是我在报您的养育之恩吧。” 第37章 添乱 傅长莘望了望窗外,天已就在刚刚彻底黑下来了。 “是老朽贪生怕死,才一直不敢对别人说起此事......如今我自知命数将尽。能遇到小友你来问张濋和艾千春的事,想来也是缘分。” 照老观主的说法,张濋当年大概只是想吓吓老观主,并没有想真的杀他。 但她也确实明知艾千春不干人事,却选择了包庇。 不只是包庇。老观主说这事是在两年前。而李训发现众生丹是去年的事情。 也就是说在老观主逃走后,包庇了艾千春的张濋选择为了自己的“父亲”杀掉同门的傀仆,夺取对他来说有威胁的情报,甚至在藏身于曼罗巷后还教唆余安定的父亲拐卖儿童。 怎么就如此拎不清...... “既然您当年曾经跟踪过艾千春,不知您还记不记得那间他住过的小屋的位置?” “在朗州城外那片竹林中,要往深处走一些,具体位置老朽记不太清了。” 竹林啊...... 老观主说完,定定地看着傅长莘,而后又道:“他们不可能还在原处的,小友就算找得到,怕也是会扑个空。” 傅长莘也知道,但还是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她本来要起身拜别老观主,可看了对方的面色后,转而道:“我认识位医术颇为不错的大夫,您要不要……” 几乎是意料之中地,老观主摇摇头:“多谢小友了,多保重。” 来时她骑的那匹马正在门口默默吃草,傅长莘上前解着栓马的绳子,可注意力却似乎在别的地方上,片刻后她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翻身上马,而是改为牵着马,往竹林深处去了。 在竹林里面绕了有一会儿,似乎也是运气好,真的被傅长莘给找到了一间林中小屋。 两年的风霜拍打导致那门早就不用撬,轻轻一推就一边掉着木头渣滓一边自己开了。 傅长莘踏进去,环伺了一圈后,在一个多宝阁前驻足打量了起来。 “我如果是你,就不会想要去找那多宝阁后面的机关所在。” 傅长莘不用回头,听声音就知道这是谁。 “躲了那么久,总算肯出来了?” 月光下,一个女子怀中抱着把长刀立在门口,清丽面庞上的神色看上去是很轻松,但细品却能瞧出她是在戒备着屋内的人。 傅长莘把目光从那多宝阁移到了张濋的脸上:“这上面灰尘积得这么厚,看来许久也没人用。就算后面真的连着什么暗室,估计里面也没有我要找的东西或者是人了。” “那么你张濋又来做什么的呢?”傅长莘走上前去,和张濋面对面:“对了。你骗那书生说我们是好友,所以眼下是来找‘好友’月下谈心的?” “还是说,你凑巧是来杀老观主的?” 张濋见傅长莘越过自己,牵了马意欲往别处去,于是转身跟上。两人站在不同立场上的人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这么略显违和地真的在竹林里散起步来。 “我当年没杀他,现在也不会想杀他。” “是啊。听了老观主给我讲的故事,让我觉得你确实是一个会‘有恩报恩’的人。” 张濋听了傅长莘这带刺的话,无奈一笑后品评起来:“以前没和你有利益冲突时,倒是也感受不到门人所说的傅老板脾气不好。” “那你现在感受到了。” 张濋换了个话头,似乎是在回应刚才那句“有恩报恩”。 “你永远不会懂我的。你是傅门主的亲生女儿,生恩和养恩,终究是不一样。” 傅长莘短暂地陷入了沉默。说这话的张濋绝对想不到,真要论起来的话,她和傅平彦的关系,本质上和艾张两人之间也没什么区别。 但关系没有区别,人却不一样。 “我确实不懂。就算我不是父亲的女儿,也不会为了报他的养恩而对他什么都言听计从。哪怕违逆父亲,也不会为虎作伥,残害无辜。” 她侧过头看着张濋的眼睛,还想真心再劝说些什么,就听对方开口:“等你真到了那种时候,再说吧。” 眼下的张濋多少是有些油盐不进,傅长莘本来也不是那种擅长劝说别人的人:“讲讲老观主走了之后的事?” “傅老板你见了那皇城来的贵公子后,心里不是都猜出来个大概了吗?还来问我做什么。” 承认自己监视南屏坊倒是承认得挺痛快。 傅长莘停了脚步,对着张濋正色道:“那艾千春对你说自己是被皇帝所迫,为了保命不得不炼那损阴德的东西,才求你帮他的,对吧?” 张濋干脆消极对待,彻底不说话了,但这沉默也变相证明傅长莘猜得没错。 见她这样,傅长莘也懒得再和她兜圈子:“我只要知道两件事。第一,你帮艾千春做那些事里,有没有哪些是利用了黎门的门路的。” “没有。”张濋冷冷答道。 没有就好,至少在这件事上,傅平彦大约可以放心了。 傅长莘接下去问道:“第二,那皇城来的贵公子说的和你口中的正相反,在他的讲述里,艾千春是出于自愿向皇帝献众生丹的。但我想问你的是,除了皇帝,那丹药还有献给其他人吗?” “或者说,从你叛逃黎门之后,还有其他......‘人’,参与到众生丹的炼制中了吗?” 傅长莘语调里的重音古怪地落在了那个“人”字上,而张濋的反应也同样古怪。她对傅长莘如此说话并没有任何的震惊或者不解,反而是戒备和狐疑的神色比两人方才相见的时候更甚。 “那如果我不说呢?” ......不对劲。 傅长莘从原本已经要拔刀的警戒状态里稍稍抽离了一下。假设张濋和艾千春真的和朗州城里那操控百姓的邪门丹药有关系的话,那么如果她完全是和自己站在相反的立场上,应该要么一口咬定没有,要么干脆二话不说,现在已经企图杀人了。 而不是冒出一句几乎可以理解为变相承认的“那如果我不说呢”。 她说这话的用意,是希望自己注意到艾千春和她背后有远比皇帝的压迫力更强的存在,参与进了众生丹的事情吗。 傅长莘正待继续追问,忽然,两人都听见了从竹林另一侧传来的阵阵马蹄声。 看样子来的人不少。 张濋一脸质疑地看了看傅长莘,后者见她这样,于是道:“看我做什么?我一个人来的。” 那马蹄声很密很急,似乎来人不少。 果然片刻后一队人马就出现在了傅长莘和张濋面前,并散开来将她二人围了起来。 为首的马上坐着的,是一身骑装的李训。 “傅老板,可是忘了昨夜我们在南屏坊和本王约定了些什么吗?” 他神色不悦,语气冷淡,和几个时辰前傅长莘把郑瑰琦送回驿站时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不过也难怪,见了张濋这样和自己私下在一起,有怀疑也是正常的。 只是眼下有些难办。没想到这位璐王竟然会“纡尊降贵”跟着自己到了这。 她还有想问的话没和张濋说完,偏偏那些事还没法让这位璐王听。 来的真不是时候...... 傅长莘意味深长地看了张濋一眼,然后稍稍上前,对着璐王行了一礼:“殿下误会了,我也是在查丹药之事时偶然和张濋遇上的。且我此行独自前来,一时无法派人去通知殿下——” “既然我们目的一致,那么应该在刚才送县主回来的时候,就和本王提出同行,这样眼下张濋就已经被你我成功捉拿了,不是吗?” 傅长莘真庆幸自己是低着头,所以翻了个白眼也不至于被骑马的李训看见。 纵使知道他有不依不饶的理由,可被追得这么紧也属实是很烦。 就算不能硬刚,但傅长莘还是换了个角度回怼了去:“是在下看县主对殿下您分外在意,想起昨夜在南屏坊门口的那番情形,才不敢主动相邀,怕让县主误会。” 张濋眼珠子往傅长莘那一滑,一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此话一出,李训明显有些不知作何回应。趁他说不出话这个空档,傅长莘又抢先道:“主要还是因为这张濋也算是黎门曾经一等一的好手,怕和殿下同行的话,万一张濋出手伤了殿下,我也没有办法交代。” 李训被傅长莘方才呛了一下,虽然没有大怒,但到底也不太痛快:“傅老板的意思是,我带来的这三十余人加在一起,也敌不过一个张濋?” 傅长莘仗着李训对自己和张濋的真正实力并不了解,顺着他的话茬一本正经地继续诚恳胡说:“只怕加上在下也难当敌手。” 希望能借此打消李训非要在今天就把张濋抓走的念头吧。 可惜今晚似乎是运数不大好,李训未能如傅长莘的愿就这么放弃。 看来他是真想抓张濋啊,哪怕有可能还会折损自己手上的人,他也不愿意放过眼前的这个机会。 正思索该继续和李训唇枪舌战还是直接拿枕潮把这些人击晕再让邪慈给自己善后时,又是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传了过来。 来人形单影只,且看上去就像刚学会骑马一样,感觉随时都有可能被颠下来。 李训一行人没有见过他,自然不知道是谁,但被围在中间的傅长莘和张濋却是认得他的。 余安定咕噜噜地狼狈下马,落地还没站稳,就被两个李训的护卫一左一右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来者何人!” 傅长莘原以为余安定会吓个够呛,没想他见了张濋后,竟然对在场除她以外的人视若无睹,只满眼思念和迫切地盯着眼前的人。 但他来得实在太不是时候。傅长莘见状,只期望余安定不要说出什么对眼下这情形不利的话。 她一句“殿下”才喊出口,李训就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傅老板,我自会问这位公子的。” 他下了马,在方洛的跟随下来到了余安定面前:“你是谁,为何用这种眼光看着那边的两位女子?” 傅长莘突然庆幸自己站得离张濋还近一些。李训并不知道余安定的身份,自然也就不知道他这满眼相思是对着谁的。 好在李训带来的人注意力此刻都不在她和张濋身上,而余安定也成功接收到了傅长莘拼命给他使的眼色:“我......我是来找傅老板的。我前段时间被傅老板救下,那个......她温柔体贴、悉心照料,我心生爱慕,呃所以今天才偷偷跟来的。” 方洛听了那句“温柔体贴”后有点纳闷地回头瞅了一眼傅长莘,又在百思不得其解中把头扭了回来。 可惜李训的注意力是落在了别处上:“你被她所救?为何?还有,方才问你是谁,为什么不说?” 尽管没有大声质问,但他那上位者的威压还是吓得余安定一哆嗦,这一哆嗦不要紧,余安定口不择言道:“我我我就是个读书人,前几天在曼罗巷遭人追杀受了伤,蒙傅老板相救才保下一命,傅老板她是好人啊!” …… 傅长莘长叹一口气,心道你要真想谢我,就别添乱了行吗。 余安定不提在南屏坊被人追杀过的事还好。他一提,李训是必定要抓他和张濋了,保不齐自己也得被抓去质问一番。 而一旦这样,张濋那边又必定会反抗。 果然,李训听了这话后稍稍直起身,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被侍卫围着的两个女子:“来人,把这位公子和张濋押回驿馆,再把傅老板好生送回南屏坊歇息。” 察觉到李训话音刚落,身旁的张濋便有所动作,傅长莘稍微偏过头去。 只听她低声对傅长莘道:“傅老板啊,不论你出于什么目的,看在你有过想帮我暂时脱身的份上,我今天不会让你为难。你只需要做做样子帮那人捉拿我即可。” “若再想见我,竹林小屋那里见吧。” 她突然伸手将傅长莘往旁边推去,后者与此同时松了手里的马绳。 见张濋翻身上马企图逃跑,原本将她们团团围住的侍卫全都听从李训的命令驱马追了上去。 长了双圆眼睛的好处这会儿就体现出来了。傅长莘努力瞪大眼睛装出一瞬间的猝不及防和震惊,然后转身到李训跟前又是行起礼来,顺着半刻钟前胡扯的话头道:“张濋此人武功极强,殿下带来的好手总得留几人在这照看殿下并监视余公子,还请殿下允许在下也同去帮忙。” 她归根结底是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李训于是便答应了,但答应的同时又示意方洛:“给傅老板匀一匹马,还有,你也跟上去。” 下章要动手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添乱 第38章 似是旧识 先前张濋和追着她的那一众护卫已经骑马走了有一会儿。都是受过训的良驹,几句话的功夫就消失得不见踪影。 傅长莘和方洛一个是去做戏,一个是去监视,自然互相也没什么好说的。 一时间两人只顾在这寂静竹林中策马追赶,耳边唯有风声和马蹄踏在竹叶上的窸窣声响。 方洛不知怎么的,骑着马越往竹林更深处去,他就心里越来越发毛。 那感觉就好像是林中有个极其让人不舒服的东西,越靠近,越能感受到其散发出的恶意和戾气。 正在他犹豫要不要开口问问这傅老板有没有同感时,远远地,他看到一个人影独立在前方。 待到更近处,他才发觉那站着的人正是意欲逃窜的张濋。 见她弃了马,方洛以为她是想通了准备束手就擒。本欲上前捉拿她,却在将要靠近的时候生生停下了。 张濋和他们中间隔着的,正是那二十余组人马的尸体。 傅长莘的一番托词在方洛看来竟一语成谶:张濋真的把他手下的护卫都杀了。 愤怒已经让方洛近乎失去理智,根本顾不得其他细节。比如张濋手上的刀并没有出鞘,还比如那倒地的二十余人身上不见任何伤口,也没有临死前的慌乱和惊恐。 似乎是在弹指一挥间,他们便同时命丧于此。 注意到了这些异样的傅长莘直觉这些不可能是张濋做的,而是从刚才开始就莫名让人不安的林中的某样东西。 她不禁想起邪慈对容珠来历的讲述:那是被无数恶人之魂所浸染后诞生的意识。 对面的张濋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微微侧过头。那些原本应该出现在地上侍卫尸体上的慌乱与惊恐,此刻全然映在了她的脸上。 除此之外,还有一丝哀戚。 见她回头,方洛急急地翻身下马企图上前,抽刀就要冲上去砍张濋,却不成想被自己身后的傅长莘拽了把领子,偏偏傅长莘使的力气还远比平时大不少,这一下竟然把方洛拽得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傅长莘实在不想看他也上去白送一条命,于是蹲下来与他平视,劝道:“你也感受到异样了对吗?不要再上前去了,你去只会送死,这里留我一个人即可。” 哪知方洛却怒目圆瞪,竟挥刀先冲傅长莘砍去:“难道你知道什么?你跟她是一伙的?想把我先支走是吗!” 他那一刀当然没有砍中,傅长莘向后一撤便退到了他的攻击范围之外:“我知道你想给自己的手下报仇,但眼下事情已经发生,难道不是璐王的安危更重要吗?再待在这里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 方洛到底是忠心,一句“璐王的安危”立竿见影,拉回了他不少的理智。 他只犹豫了一瞬,便站起身来,满眼不甘看了看自己又失去的二十几个兄弟,又情绪复杂地对傅长莘道:“傅老板你最好保住你的命,好到时候给璐王一个交代。” 傅长莘面上不显,但心道这次自己还真的不敢保证了。 玶山黎门太大,万一林中的真是容珠且她对自己发难,她还真不保证自己能活到邪慈布置完结界回来。 可惜事不如傅长莘愿,就在方洛起身欲走的时候,一股来自幽黑林中的异动伴着几乎让人心脏停跳一瞬的低压突然降临在这处空地。 “躲开!” 那一招骤然逼近,快到方洛根本没法反应过来。 他被一股极强的气浪击飞,然后感觉自己似乎是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或许是一块大石头。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脸上流淌,温热的是血,奇怪的是,竟还有冰凉的水滴。 难道是下雨了? 可今夜是个朗夜啊。 方洛侧躺在地上,目光上移,想看看天。 可惜因为使不上足够的力气,所以这个动作只能勉强让他看清正前方的景象:那南屏坊的傅老板仍在原地,以一个半跪着的姿态。她双手撑在一把刚才还不曾出现的剑上,那剑身反着冷冷银光,隐约还能看到水波在四周流转。 方洛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觉得自己一定是撞傻了。 那傅老板又不是神仙,哪里会有这样的东西。 傅长莘半跪在地上,全靠双手握着插入土中的枕潮才没栽倒。 她偏过头看向一旁被击飞的方洛,对方似乎还有呼吸间带动的身体起伏。 还好没死。 在有人攻击他们的一瞬间,她以自己能做出的最快的反应召出枕潮,堪堪挡下了这一击。 但那冲击的力道实在是太大,纵使有枕潮带动的水流屏障挡了一下,站得离自己有些远的方洛还是飞了出去。 至于傅长莘,虽然看起来明显比方洛好太多。但气浪吹起的石块和土渣到处翻飞,在她暴露在外的皮肤上留下了好几处细小伤口;有些大点的尘土飞进了她的左眼,到现在一试图睁开都还酸痛不已。 手脚也是被震麻的,不过好在能感觉到正在逐渐恢复力气。 一道曼妙女声响起,拖着慵懒的调子,似乎是在夸赞她:“可以啊。” 察觉到有人自那幽黑的竹林中走出,于是傅长莘站起身把枕潮从土里拔起,像是被惊起的兔子一般浑身透着戒备看向对面。 有只手缓缓搭上了张濋的肩,但手的主人却并非和张濋一样站在地上。 无数冬日里枯萎卷曲的竹叶聚集起来,悬于空中,宛如座椅。 一白衣女子倚坐其上,指甲顺着张濋的肩抚上她的脖颈、面颊,目光却是在戏谑地看向傅长莘。“别来无恙啊,阿莘。” 傅长莘定定地看着她,撑着枕潮直起身:“容珠。”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被叫出来,容珠极其夸张地佯装出一副惊讶神色:“呀,看来邪慈已经把我的事情都讲与你听了。” 她的目光又顺着傅长莘的脸转到了她手上:“不仅如此,还把他从不离手的那把剑送给你了。” 后者根本没接她的茬:“少在这装腔作势,那些朗州城中吃了丹药受控的百姓,都是你的手笔对吧。” 明明是在询问,却是用几乎笃定的语气说出口的。 容珠的手从张濋的脸上挪开,换了另一边慵懒地倚着:“阿莘是担忧那些人会为祸朗州城吗?这就奇了,你也并不是生在朗州长在朗州,何必这么挂心?” 她貌似好心安慰,但说出的话却听了让人不寒而栗:“不过你眼下也犯不着担心,那些吃了丹药的人最终都会被我吸走阳气衰竭而亡,这会儿之前那一茬应该已经都死了,下一茬再发作,总得明天吧。” 如此看来,容珠倒是沿袭了她在桃花源时一贯的做法。她怕在功力大成向白眉仙君复仇之前自己这个祸害先被发现,于是只敢徐徐图之。 “你就不怕如此往复,最后朗州城的人死了大半,还是会引得上天的注意?” 容珠嗤笑道:“我怕这个做什么?这天下将乱,人如蝼蚁——死得慢些根本没人在意。人间这么大,城池这么多,你当天上那些神仙个个都有闲心管一城人的死活?只要不是一下都死绝,他们就只会以为是人类之间自发的争端和残杀,根本不会出手管的。” 凶狠不仁,倒也确实“对得起”她的来处。 容珠见傅长莘对她说的话明显并不赞成,却也不恼也不急,毕竟今晚她其实心情不错。 本来她只是闲极无聊,想着当次“好人”,出来帮张濋解决一下跟上来的麻烦,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遇到傅长莘。 她在桃花源里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邪慈信任谁到能把桃花源的秘密和盘托出的程度。 要是这个阿莘死了,邪慈肯定会很伤心吧。 可容珠现在又不想马上就弄死傅长莘了。 刚刚那一招攻击居然没能要了傅长莘的命,这倒让容珠觉得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索性闲来无事,逗逗傅长莘再杀也无不可。 手一拂,身下的枯叶霎时间散开了落回了地上。容珠踱步而来,见傅长莘还是那么警惕,于是便用她那天生带着蛊惑的声音徐徐道:“阿莘,只是因为你现在还是人类的立场,所以没有办法理解我说的话。” “这样吧,你跟着我,我助你摆脱人类这一身份的桎梏如何?端看今天你能驱使枕潮,便能知晓你在凡人中也属天资上等。” “不管你是想做人上人,还是成仙,我都可以帮你。邪慈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甚至多出百倍千倍......” 锵! 卷起沉重水流的剑突然劈至容珠眼前。只是意料之内的,这一招被对方挡了下来。 就仿佛是重重砍在了什么坚硬的金属上。 一击未中,傅长莘登时便在容珠还手之前先拉开了距离,反手借着水流的斥力跃回至原来的位置。 容珠轻轻抹去了脸颊上的水:“阿莘,这是突然做什么?把你养大的人就是这么教你不识好人心的?看来离开桃花源这么多年,你这脾性倒是没变,还是这么暴躁。” 傅长莘看她这样大言不惭,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好笑:“你算哪门子的好人?忘了自己是什么炼化来的了吗?” 很明显,这话一出,容珠的神色上掠过一瞬的阴狠。 但她很快就又恢复了那看似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这些在今天都并不重要。阿莘,我只告诉你,今天你顺我意则生,逆我意则亡。” 傅长莘低头打量一番手里的枕潮,而后缓缓举起,剑尖直指容珠:“既然方才你说我天资上等,那不知今日我能否将你诛杀于此呢?” 容珠那装出来的亲切和关照已然完全看不到了,她眼睛微眯,觉得傅长莘真是可笑至极:“张濋你看,这个傅长莘其实就是不识抬举,好好的非要找死。” 她仿佛是在掸去什么灰尘一样,挥了挥手让张濋退远一点,而后冷眼道:“不过本来我也没打算真的要你。你和张濋不一样。你死了,可以杀一杀那邪慈的锐气,所以你最大的用处就是让他知道跟我作对的代价。” 面前空地上原本枯卷的竹叶忽然在容珠的法力操控下带着有如利箭般的速度和力道直冲傅长莘而来。好在傅长莘平日里习武也是胜在明敏捷和反应快,登时便做出反应,用枕潮带起一道水幕隔开了大半竹叶的攻击。 这次比方才有所预料,因此倒不至于像挡下上一招时那样狼狈了。 竹叶扑簌簌而下,在其中一些还未落回地面时,傅长莘便率先动作起来,持枕潮向容珠快速奔来。 后者一抬手,这方圆五丈内的竹叶被分成数股卷起,每一股都犹如一阵小型的旋风从不同的方向朝着傅长莘而来。稍微躲得慢了些,那高速的叶片就会在脸上、手上割出一道道又细又长,却比想象中要深的血口。 而此时容珠的神色居然是透着惊喜的:“阿莘,你说最后,你会不会浑身上下被竹叶割得全是伤口,失血而亡啊?” “那必定不会如你所愿。” 出乎容珠意料地,傅长莘竟然还能加快脚下的速度,有一瞬骤然和她拉进了距离,将那些竹叶都落在了身后。 枕潮同时挥动,那一瞬间虽然极快,但在两者眼中却仿佛时间被放慢一般,连刀刃的残影几乎都能看清。 只可惜容珠向后一仰,上半身几乎和地面持平,而后足尖点地,从枕潮剑风和水流中攻击力最强的范围下逃开了。 但却被溅了一身的水。 她皱着眉,长袖一拂,衣裳前襟便干了, 原以为傅长莘脚步会就此停下,可她并没有。容珠眼中,对面之人在一击未中后,竟以更快的速度向着方才拉开距离的自己奔来。同时反手挽了个剑花,将许多竹叶搅至水流之中,然后下一瞬大力向容珠挥去。 容珠用以攻击傅长莘的竹叶,竟然反过来为后者所用。 一时间霜白与黛青两道身影在竹林中掠动,转眼已是过了数招。 又一次后撤和傅长莘拉开距离后,本来一直抱着玩玩心态的容珠突然停手了。 与傅长莘交手的这几招之间,她注意到了一些傅长莘本人也未曾发觉的事。 原以为这人**凡胎,就算有枕潮这样的神兵在手,最多接个三招之内就会无力反抗,而后乖乖受死。 可事实并非如此。 方才的那些攻击傅长莘也不是全部都挡了下来。是人类的好手又如何,端看她现在这微弓着背,一手持剑一手捏着胸口衣料、不停大幅度气喘的样子,就知道她必然也还是受了伤,不好过的。 但即使受伤,她竟然还是丝毫没有要倒下的迹象。 且就是在这十招之内,她甚至还看准时机主动向自己出手,招招冲着要害而来。 容珠能感觉到,傅长莘在不停地和枕潮相磨合,一招一式之间越发能发挥出这神兵真正的威力。 而且这并非是枕潮影响了傅长莘,反而可以说是傅长莘此人自身竟生出了法力,才能像现在这样更自如地驱使枕潮。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在不停地进步。 如果此时此刻的傅长莘不是个凡人,那容珠才真是要头疼了。 最让容珠觉得匪夷所思的一点是,每每傅长莘欺身上前想要攻击自己时,总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就好像在遥远的千年以前,甚至比那更久,自己就和她相识了。 可这绝对不可能,她无比清楚傅长莘就是作为一个凡人降生在桃花源的,怎么可能那么早就和自己认识。 所以归根结底,傅长莘是人不是神,又怎么能奈何得了她呢? 张濋:15排15座超广视角观影,你俩不行给我整桶爆米花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似是旧识 第39章 以命相搏 林中枯叶因容珠撤了法力,顷刻间如黑压压的雨一般在两人中间落下。 傅长莘微微弓着腰,在轻浅却急促的呼吸声中抬头看向对面暂时停止对她发难的容珠。 或许是因为精神过于紧绷,所以虽然身上有许多伤口,但她竟感觉不到什么明显的疼痛。 不过这也只是眼下。 其实傅长莘自己也无比清楚,方才那句“不知今日我能否将你诛杀于此”完全只是口头上的挑衅,她还没有自信到觉得只靠自己就能降服容珠这样的存在。 两人之间的差距终究还是太过悬殊。而且容珠既然现身,怎会只是跑来逞口舌之快的。 眼下是退无可退,最好的情况就是自己在被容珠打死之前,邪慈能够布完南屏坊的结界。 否则今天还真的有可能就要折在这了。 不过无论如何,就算真的要死,她也希望自己的死可以发挥最大的作用。 在酒肆的那晚,邪慈曾说过他没有办法将容珠的事情告知天界。 但万一......万一她傅长莘今夜在这奋力反抗后的一番动静能被上天注意到,那么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容珠的事情也会因此而被察觉。 那样的话,容珠势必不能再像如今这样嚣张。如果灭了她,那么桃花源、朗州城、甚至整个武陵就也都不会受其迫害了。 也算是做了一桩好事。 左右跑是跑不掉了,但好在傅长莘也能感觉到自己和枕潮越发“相熟”,兴许再和容珠抗衡一会儿也并无不可。 除去其他种种,这应该也算是报了当年那个人护住尚在襁褓之中的自己的恩情吧。 短暂的沉默之后,容珠终于又有所动作。 她用一种玩弄猎物的眼神打量了傅长莘一番:“阿莘,我可还没对你出全力呢。不过要不这样吧,我们打个赌,如果我接下来这招你能接得住,那我今夜或许可以考虑放过你。” 傅长莘简直觉得好笑:“我不打赌,难道你就不会追着杀我了吗?” “阿莘好胆量。” 两团白雾从容珠的袖中徐徐飘出,下沉后贴着地面又分成了数股,犹如一种让人见了后背发凉的爬行动物般向着傅长莘而来。 正在搞不准她这是要闹什么名堂的时候,那些原本缓慢贴地而行的白雾里竟发出了被放大十数倍的叫声。 仿佛恶人魂魄不甘被烈火焚烧,当中掺杂着哀怨与愤恨,叫人听了头皮发麻,如坠地狱。 而且其声音之大,别说在场唯二的两个人类傅长莘和张濋,就算是在竹林那一边的李训估计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可傅长莘现在无论如何也是顾不上他了。周遭地上的一切,甚至是已然扎根在土中的竹子有好多都被这嚎叫之下的声浪连根拔起。 傅长莘在空中翻飞数圈后才靠着枕潮勉强稳稳落地,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容珠放出来的那团东西中竟然还升出数不清的人头一般的东西。它们拖着长长的白雾,男女老少,各个相貌都不同。 但无一例外,都张大着嘴、神情扭曲可怖。 只瞧一眼傅长莘就猜到这是什么了:是容珠这方白玉鼎在数不清的岁月中炼化过后又融进自身的恶人魂魄。 白雾人面向她袭来,只是眨眼一瞬,那些人脸就堆挤着涌至她面前。 她突然动弹不得,像是被这远比寒冬中更甚的冷意冻僵在了原地。 只能等待死亡。 但很奇怪,明明马上自己就要命丧于此,脑中却匆匆将一些必须放下却又放心不下的事情过了一遍。 她死了,小沅必定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魂不守舍好长一段时间。不过她将来跟着安纪先生继续研习医术,以后养活自己也不成问题。黎长锋这便宜兄长虽然不着调,但和自己毕竟也不是真的有仇,有他在,对于又一次失去女儿的黎妙和傅长莘也是一种慰藉。 只不过到时候还要辛苦父母,替自己去向李训解释这一桩麻烦事。 至于那个人...... 她突然自嘲,心道自己看管南屏坊的这段时间,竟然慢慢养出了商人的思维,只想着能让邪慈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的死。可别犯傻,如果没有绝对的胜算,就别急于今晚跟容珠一决生死。 还有,日后漫漫岁月之中,但愿别忘了这世上还曾有过一个傅长莘。 眼中的一切似乎被无限放慢。从前听人说起过,濒死之人会在脑中快速地回望自己的一生。 这么看她还真是个怪人。没有缅怀过去,而是在担心未来。 忽然间,一个无比清澈悦耳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 说耳边其实不太准确。方才那白雾人面的叫声害得她耳朵似乎失了灵,也不知道是不是彻底聋了,但眼下反正是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所以这女声急迫却又坚定道出的“活下去”三个字,仿佛一株富有生命力的花,从她灵魂深处一个隐秘的角落破开桎梏,直达她的意识中,将半个身子踏入鬼门关的她温柔又不容置疑地拉了回来。 好熟悉,让人无比心安。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还是要谢谢你...... 原本在白雾照映下近乎涣散的视线重新有了焦点。傅长莘握着枕潮的手率先动作,生死须臾之间剑上水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锋利有劲,眨眼间居然将没有实体的白雾斩得头身分离,霎时间便消失在了空中。 她利落地向旁边一滚,躲开了剩余白雾人面的攻击。 容珠显然是没有料到她还能有反抗的余力,也没有料到她竟然还能把白雾人面劈开。 见状,此刻的她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傅长莘今晚活着回去。 她终于不再是抱着玩玩的心态,而是认真地想要用接下来的一招要对方的命了。 杀招已起,上方的虚空中赫然出现一方鼎状的白影,仿佛有实质般重重扣下,将傅长莘困在了鼎中。 更多的狰狞人面从鼎壁中钻出。砍掉面前的,身后和左右便复又涌出新的。 无穷无尽...... 那些东西压在她的身上,和这方困住她的白玉鼎一样,似有千钧之重,不可撼动。 越来越密的白雾让她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被震聋的耳朵也还没有恢复。 恍然间无数道声音在她脑中打架,除去方才坚定地对她说“活下去”的女声之外,其余则都是不同的声线,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尖锐或粗粝。 他们同时不间断地说话,根本没法听清每个人说的是什么,只隐约捕捉到了只言片语。 “为什么她不救我?” “就是她们挑起的争端!” “不要放过她!也不要放过墨屏!” 墨屏? 墨屏......好耳熟的名字...... 似乎是傅长莘今日命不该绝。正当她踌躇不知如何破局之时,林中再起异动。一阵劲势极强的清风袭来,竟然硬生生吹散了容珠布下的如牢笼般的白玉鼎。 随清风而来的,是一道凭空生出的、约有两层楼高的屏障。 它分外有安全感地立于傅长莘面前,把她和容珠隔了开来。 那屏障的浮影看上去像是一面正圆形的团扇,其扇骨为黑玉,扇面则并非是丝绢。右半面是连接扇柄与扇框的繁复黑玉镂空雕刻,另一半虽然无雕刻,但那半圆形的扇框上却做成了藤蔓和不知名小花缠绕的样子。 它立于地上,明明是黑玉色泽,却在夜色中泛着月光般清冷的光晕。仔细看去,还能发现光晕似有在扇面镂空的地方如水波般流转着。 浮影一现,便让傅长莘和容珠都知晓了来人是谁。 是邪慈。 他赶过来了。 傅长莘握着枕潮的手又紧了一紧,心想既然他来了,那么眼下的形势或许能够扭转。 如果自己和邪慈二人能合力将容珠在今日了结,那么日后的诸多麻烦或许就都省了。容珠这么根邪慈心头的刺也可以被拔除,两人也可以各自安好。 只要再尽力一试...... 容珠正极其不满地瞪视着从远处出现的邪慈,丝毫未想过傅长莘有了邪慈庇护居然没有选择就此放手,而是还有心力冲上来和自己对抗。 不光她没想到,邪慈也没想到。 他原想今晚就算是丢了了结容珠的这个机会,也一定要把傅长莘从她手中救下。 可傅长莘却完全不是这样打算的。 她站起来,在容珠的注意力集中在邪慈身上时,抬脚便踏过了黑玉骨扇的浮影屏障。 令人讶异的事情发生了,原本枕潮剑身上只是透明的水流在和傅长莘一同穿过屏障的一瞬间,颜色变得如同混入了墨汁一般。 容珠见状立刻向后退去。和傅长莘交手这段时间,她已然知道了枕潮在她手中的攻击范围,因此觉得只消后退到一定距离即可。 可这次她失算了。 那如墨般的水流威力竟增强了数倍,杀了本以为能够躲开的容珠一个猝不及防。不仅在她的白衣上留下数道墨痕,还有一处自容珠右肩斜斜向下,散发着黑灰色雾气的剑伤。 而在容珠身后,未受阻挡的剑气向后杀去,竟将远处的竹子齐齐拦腰削断一片。 在这之前,傅长莘一晚上都未曾近得了容珠的身,更别提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可现在,容珠所有的气定神闲和不屑一顾通通都被她这一剑砍得近乎荡然无存。 还有,就在那招杀过来的瞬间,容珠心中那莫名而起的熟悉感更盛方才。 一个在记忆里沉寂了许久的名字突然被唤醒。 墨屏...... 容珠眼神复杂地看着傅长莘,下一刻,她面带愠色一拂袖,看上去是不打算再和对面的人纠缠,意图离开。 傅长莘如今在她眼中已然成了个谜团。虽然容珠不甘心承认,但她终归是有些所忌惮了。 忌惮傅长莘此人身上还会生出什么变数,忌惮她再和邪慈联手,那今夜才真的讨不到什么好。 白雾从她脚下升起,连带着卷起了远处的张濋,两人一同消失在了竹林夜色中…… 傅长莘见她要走,还欲提着枕潮追上前去。因她速度太快,正落在她身后的邪慈只来得及单手揽住她腰,把她轻轻拽了回来。 “好了,阿莘。” 吭哧吭哧写了快40章,结果扒拉记录时间线的Excel一看,好家伙文里的时间线居然才过了6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以命相搏 第40章 期许 不知是因为容珠罢休离开,还是因为邪慈的声音出现,傅长莘原本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 就像是弓弦终于被松开来似的,她一瞬间卸了力,全靠有邪慈撑着才没有“扑通”一声结结实实跪倒在地。 枕潮好像知道危机解除,自己变回了戒指安安静静地套在了傅长莘的手上,没再让另一位主人为自己多操半点心。 感受到邪慈托着自己一起缓缓坐下之后他也并没有撤手,反而是手腕一翻,阵阵暖意顺着皮肤相接的地方逐渐传遍全身。 一些在方才和容珠殊死一搏时丧失的感知终于像约好了似的一同“找上门来”,身上竹叶划出的伤口的痛楚、失血带来的阵阵冷意、还有容珠袖子里那邪门东西攻击自己过后带来的无力和虚弱感…… 如此种种加在一起,原本是能在这大冬日里要了她命的,可眼下,所有的不适却逐渐被邪慈指腹传来的温暖所驱赶,正仓皇地从她身体里逃走。 看来今天,命是保住了。 傅长莘突然做出了一个和她往日的形象极其不符的行为。 她猛地笑出声来,声音不大,可笑声里却明显有种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放松。 她很少有这样肯将自己的情绪放出来的时候,也并非活了十七八年都不曾经历过开心事。可是开心也罢,不悦也罢,她也从不会如此。 既不像桃花源里的“阿莘”,也不像黎门的“傅长莘”。 随着她微微俯身、快意一笑,额前那被枕潮的水流打湿了一半的刘海便垂到了一边,露出了从桃花源瀑布跌下去时的那几道伤疤。 恍然间,原本只沉默注视着傅长莘的邪慈心下突然一动。在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就看上去极其自然却又带着犹豫和小心翼翼地、将另一只手轻轻抚在傅长莘脑后,让她挨得和自己更近了些。 因着个子比傅长莘高很多,他只得颔首,才能让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 心存一丝侥幸,以为对面的人此刻昏昏沉沉,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后者却并非不清醒。 挨近到丝毫没有间隙的一瞬,傅长莘感觉得到暖意从新的一处汇入自己的身体。 或许是贪恋这份暖意吧,也可能是贪恋着别的什么。明知道邪慈挨得实在太近,她也并没有想要推开。 两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个姿势。一个是侥幸地顺应自己的冲动,一个则是清醒着迁就。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傅长莘感觉自己恢复了一两成力气,又觉着俩人也不能在这竹林子里头对着头坐到天亮,于是轻轻向后挪动了一下。 可她甫一向后挪,换来的却是邪慈稍稍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那原本抚在后颈的手一使力,又将她勾了回来,且这一下明显是邪慈故意的…… 故意让两人挨得比方才更近,近得傅长莘鬓边散下来的碎发都轻轻蹭过了邪慈的侧脸。 他垂首,低到仿佛是已经靠在傅长莘肩上那样,又极小幅度地偏过了头,凑近傅长莘的耳垂,带着探究和心疼低喃道。 “阿莘,你是为了什么,才拼命和容珠抗衡。” “是为了……我吗?” 虽然是极小极轻的声音,但傅长莘也全部都听清了。毕竟在邪慈的治疗下,她那被白雾人面吼得几近丧失的听觉逐渐恢复了起来。 可她没有作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选择了装聋作哑,逃避了这个问题。 尽管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可以归结为“是”。 好在这时候,邪慈自己给她送上来了一个“完善”这谎言的机会。他那想要追问的心思被淹没在了来得也快,去得也快的冲动和勇气中,所以也就不再维持着这个略显暧昧的姿势,而是退回到一个不那么“危险”的距离,关切道:“阿莘是觉得好些了吗?” 傅长莘见状顺坡下驴,摇了摇头,同时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邪慈自己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邪慈见状,表情有一瞬间凝滞,随即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而后又尽量让自己神色上看不出什么遗憾。 他放慢了语速,让傅长莘看着他的口型:“那我们不如先走吧。” 许是关心则乱,他竟然把枕潮能传音的这茬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傅长莘左手手臂被邪慈扶着,右手则是自己撑地,虽然看着还有点摇摇晃晃,但好歹是从地上站起来了。 “不回南屏坊,找家客栈吧。我这个样子,小沅见了必然要担心,说不定还要哭,眼下我可顾不上......” “哄她”二字还未出口,傅长莘忽然身形一顿,紧接着向一边倒去。 全靠紧紧抓着邪慈臂弯处的衣料才没栽回地上。 可马上她就连这点力气都没了。一股从未有过的、难以言喻的头痛袭来。尽管她知道自己因为摔下瀑布落过病根,但这几年最多也就是头晕症而已。 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仿佛是有人从好几处往头中刺入钉子一样,疼得脚下虚软,眼前发花。 “阿莘!” 邪慈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两人这才刚从地上站起来,就又坐了回去。 他依照刚才那样想帮傅长莘缓解这来得又急又重的头痛,但几番下来,却发现法术如同失灵了一般。 根本无济于事。 这种情况不是没有见过,但只存在在桃花源瑾瑜岭那些记录术法的书中。 傅长莘也察觉出了有哪里不对劲,抢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扯了扯邪慈的衣服,再一次重复道:“不要回南屏坊,哪里都好。找个......找个郎中看一下,大概也就......没事了......”。 李训听到异响而赶来的时候,目光所及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一个今夜并未见过的陌生男子出现在了林中,怀中似乎还抱着什么人。 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怀中之人正是傅长莘。 随着渐渐靠近傅长莘和陌生男子所处的那片空地,李训也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自己最先派出去的那一众护卫的尸首。 留在李训身边的护卫下马盘查了一圈后又回来,肩膀上还架着另一个身影。 正是在容珠第一次出手的时候便不幸被击晕的方洛。 “殿下,方领队他虽有伤但似乎只是晕了过去,可......可其他人就......”。 其他人就如何自是不必说了。愤怒与惊讶之余,李训猛然回忆起不久之前傅长莘对她说过的话。 她曾警告自己,就算在场的人加在一起都打不过那张濋。当时他还有所怀疑,猜测傅长莘可能同张濋也有勾结,所以故意诓骗自己。 但看如今情形,这傅长莘自己都像没了半条命似的软倒在他人怀里不省人事,想来她当时倒也并不是在说谎。 空地中央,邪慈仿佛没看到来人的一系列动作似的,只顾将傅长莘横抱起来,绕过李训等人。 高头大马后突然窜出一个身影。余安定慌里慌张地冲上来拦住了邪慈的去路,但又碍于李训在场,只得焦急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见到张濋了吗?” 显然他问得不是时候。邪慈本就着急,见还有人拦他,往日那对谁都笑意盈盈的神色此刻更是荡然无存。 他眉目间露出的警告意味让余安定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让出了路。 一旁的李训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个男子了。是在那晚南屏坊的夜宴上,远远地,他曾经看到过这个男子在弹奏一把从未见过的乐器。 这样想来,他大约是那傅老板的熟人。 不,或许不只是熟人,他能出现在这里,想来也可能是她在黎门的同僚。 李训略一思索,突然翻身下马,也拦住了邪慈的去路。 因着傅长莘对这些皇城来客的态度,邪慈才没有出手直接“帮”李训让开,但他也已经是在极其不耐地重重道出“让开”二字了。 “琴师不要误会,我见傅老板如此,心想你们定是要进城寻医。我从皇城远赴此处,随行带了位宫中太医,不如请他为傅老板诊治,琴师也能放心了。” 第41章 天诏 再次睁开眼,出现在傅长莘面前的,是一处被群山环绕的临湖草地。 青草在阳光的照耀下,边缘泛着极富生机的绿色。草间时不时就能看到几株蒲公英,每每微风吹过后,就会有一些细小的绒毛飘飘然地向着反射着阳光的湖面飞去。 仔细一看,还有些别的什么白色且毛茸茸的东西在动。 是几只藏在草丛间的白色兔子。 那些小兔子蹦跶着,在草中若隐若现地畅快奔跑。 傅长莘的目光跟着兔子移到了湖边,见那些兔子像丝毫不知道要刹住一样,眼看就要蹦到水里去了。 情急之下,她顺手捡了一块石头,想扔过去把兔子吓离水边。 却见湖上如碎金般的闪光一时间变得耀眼起来,下一瞬,那原本空无一人的岸边便出现一位女子。 来人一席松石绿叶脉纹外袍,行动时还能看到隐隐看到外袍下鹄白色的裙摆。她仿佛是从湖光中来,亭亭立于馥郁芳草间,眉眼看上去温婉亲和、却又如总是含着一汪春水般,多情之余似有几缕愁思。 她只轻轻对着草地一点,几只小兔子的便停了脚步,怔愣了一下,而后乖乖停下来。胆大些的,还凑到女子身旁嗅了一嗅。 见此情形,傅长莘便更加觉得这里并非现实,而是自己的梦境了。 那女子莞尔一笑,而后抬眸,对着傅长莘所在的方向轻唤一声:“墨屏,你来了。” 墨屏?她是在叫别人吧。 难道她看不到自己? 不过也是,这里毕竟是梦,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傅长莘不知道她在叫谁。不过正好,这个名字在自己和容珠打斗的时候曾经突兀地带着些熟悉感闯进自己的脑海中。 她索性想回头看看,看看这墨屏究竟是谁。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她回头的一瞬,梦中这如仙境般的景色快速退去。 像是被一片漆黑吞噬了一般。什么草地、湖面、小兔子、还有神仙一样的那女子,霎时间都不见了。 转身之后,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傅长莘能觉出自己面前是站了个什么人。 看方向,大约就是方才那人口中的“墨屏”。 她正与黑暗中并不能得见其真容的墨屏四目相对,忽然这时候,周遭的黑色似乎流动起来。 傅长莘有种预感,好像马上她就能见到墨屏的真容了。 可惜梦境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心中好奇的事情总是会戛然断在将要窥见其真相之时。 她从睡梦中清醒,被拉回了现实。 睁眼一看,自己是在并不熟悉的一张床上躺着。看陈设大约是一家客栈。 还好,没回南屏坊就好。 虽然动作缓慢,但傅长莘还是自己撑着床坐起来了。 原以为一醒来就会看到邪慈,没想到房间内却是只有她自己。 不过能听到门外有两道声音正在说话。 “这说来也怪,老臣把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了一遍,可却查不出这位姑娘究竟是何顽疾,真是惭愧啊。” “唉,不过这查不出的顽疾的起因……大约是傅老板每天思虑过多,加上旧伤始终是留了病根。偏偏每次我劝她善自保养,她也跟没听见似的。” “身为医者,无非也就是希望病人都能多关照一下自身呐,像这位不听大夫言的病患,回头合该让她家人好好劝劝。哦对了,亏得那位琴师还请了安大夫您来,也好让老夫知道这位病患过往的情况如何。” “哎呦太医您老人家说的可太对了,按说这傅老板也该醒了,不过咱们再等等看吧,顺便也想听您分享些宫中看病的见闻。” “互相交流、互相交流哈。” 听得出来,其中一个是安纪先生,另一个......听话中的意思,似乎也是位大夫。 还是什么太医…… 太医…… 傅长莘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彻底睡过去之前,她的意识似乎短暂地恢复了一阵清明,但也只限能听见身边的声响而已,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 周遭当时好像乱成了一团,刚被安顿在床榻上的时候,熟的人不熟的人的声音她都隐约听了个遍。恍惚间有郑瑰琦迎上来担忧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有李训命令随从去叫什么太医来。 接着就是煮药的咕嘟声,碗勺的叮当碰撞声,还有……还有…… 对啊,邪慈呢? 傅长莘见床边有双鞋,于是打算穿了下床去开门。 从起来到现在都没见邪慈人,明明彻底睡过去之前,自己是听到过他的说话声,很近。可方才试着用枕潮叫他却也叫不到,不知门口的那两人会不会清楚邪慈去了哪。 可她才从床上站起,就觉察出房内陡然生出的异样。 明明这里只有她自己,却能感受到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 不......是不是真的“人”还说不定。经历了那晚在竹林里和容珠的打斗,神仙也好,妖魔也罢,诸如此类的,她丝毫不怀疑接下来自己身边可能会出现更多更多。 这间客房进门后正对着的是个摆台,左面空间不大,只有张用饭的方桌,右边则是卧榻所在。 傅长莘警惕地踱步到门口,像极了面对未知危险严阵以待的兔子。 “你醒了。” 还未见其人,便先闻其声。这听上去低沉又稳重的女声响起后,傅长莘才看到轻倚在摆台墙边的声音主人。 她看起来确实并非人类。一头披散着的秀丽长发虽然乍一看上去是黑色,但映着烛光细细打量,却能看出缎光般的蓝绿色泽。 不过这也不是最主要的特征,兴许她原本是某种鸟类所化,两侧耳边的头发间有着相近颜色的耳羽,环在胸前的双手上,半个手背还覆着内里白色,尖端为黑色的羽毛。 按说这样看来,她应该算是动物化形,要是在民间的话本里,大概率是会被定义为“妖”。 不过这女子给人的感觉反而是一板一眼、一身正气,和话本里常见的那种会吃人会害人的“妖怪”扯不上半点关系。 “我叫鹊缘,是白眉仙君手下的仙使,奉命在这里等到你醒来,确认你安然无恙后再回去。” 她见傅长莘目光往门外瞥了一眼,于是心下了然道:“你放心,门外的人听不到我们说话。” 傅长莘道了声“多谢”,然后在等鹊缘的反应。 可巧的是,鹊缘似乎认为傅长莘接下来也还有话说,所以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一阵互相等待对方下文的尴尬沉默。 ...... “啊......那个......如果你怕我是假冒的神仙,那倒是大可不必。我们西衡白眉仙君殿称得上是天界的权威,谁敢冒充白眉仙君殿的人,就算死一百回都不够死的......哎你就没有别的还想再问我的吗?” 经她这样一提,傅长莘以为她是纳闷自己为什么听到“白眉仙君”却并不疑惑,于是思索了一下,解释道:“其实是和我同行的邪慈对我讲过白眉仙君的事情,所以方才听到后才并未感到震惊。” 此话一出,鹊缘的神色更是傅长莘未曾预料到:只见她就像私塾里教授顽童的先生一般,露出一副顽童好不容易要答对时那种期冀的表情,还轻微地点了两下头,像是在鼓励傅长莘接着往下说。 傅长莘真是越发看不懂她了,也想不通她到底在期待自己问出什么。她疑惑了半晌,才猛然想起自己刚才话中提及的一个人。 “邪慈呢?” 好像“顽童”终于给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鹊缘长舒一口气:“对了,就是这事。” 她指了指傅长莘的左手,后者见状,便伸手在眼前,想看看究竟有什么。 不知何时,手上竟然多了一枚从未见过的戒指。 不过看这戒指的样子,傅长莘便马上知道这是什么了。 这次的戒指宽度和枕潮变成的那枚差不多,不一样的是式样。它通体为黑玉,镂着精细的花纹,其中半边还是不规则的形态,像是长着小花的藤蔓缠绕戒指上一样。 是邪慈的另一件武器,那柄黑玉骨扇。 “你这凡人也是命好,那晚大闹一场,还真就被仙君注意到了。” 鹊缘溜达到饭桌边坐下,还示意傅长莘也别站着:“所以仙君派我和同僚下界查看情况。那个邪慈已经随我同僚去见白眉仙君了,虽然他讲完全部事由应该也用不上太久,但天界的时间流速和凡间毕竟不一样,他没个几天回不来的。” 指了指那枚戒指,鹊缘继续道:“他把那东西留给了你。” 她指着这枚戒指,眼神却一直停留在傅长莘脸上,就好像想要从傅长莘的表情里刨出些细微的神色变化一样。 可惜傅长莘也没流露出鹊缘想看到的任何情绪,她面上只有鹊缘意料之中的担忧和不解。 那担忧和不解估摸着也是因为邪慈,而不是因为黑玉骨扇这件法器本身。 见对面的人的每一个反应都和所自己期待的对不上,鹊缘决定干脆自己引导傅长莘:“这个黑玉骨扇呢,年纪其实比邪慈都还大不少,不过它的原主人已经不在了。但是凡人对于自己的物件都还讲究个‘缘分’,神器就更是如此,它现在在你手上,想必也是它的命运,听说你用枕潮用得挺趁手,要不也试试这个?” 傅长莘摩挲了一下戒指,下一瞬,黑玉骨扇倒是就静静地躺在了她的左手中。 可接下来呢? 枕潮的本体是柄剑,所以傅长莘理所应当地知道该怎样使用它。但这黑玉骨扇该怎么用?大冬天的,用来扇风吗? 她这满脑子的疑问都透过目光传递给了鹊缘,后者叹了口气,想了想,又道:“扇子当武器对凡人来说确实不顺手......那这样吧,这黑玉骨扇里其实是有着极强的法力的,你试试看能不能把里面的法力喂给别的武器。” “枕潮可以吗?” 鹊缘轻轻摇头:“用你随身的寻常兵器试试吧。” 她手一伸,都不用劳动傅长莘去拿,那装着武器的革带自己就飞到鹊缘的手里了。 依照鹊缘教给自己的心决,傅长莘试着把黑玉骨扇的法力喂给自己的短刀。 可试了好几次,刀都还是普通的刀,没有任何反应。 鹊缘见状,也不主张再试,而是突然一撑桌子,“唰”地站起来:“我突然想起来我在白眉殿还有事,先走了,至于那个容珠,除非必要你就别再去招惹了,万望珍重。” ......傅长莘已经拿不准这家伙的套路了。她好像很在意自己黑玉骨扇拿在自己手里究竟能不能发挥其作用,但一旦看到自己并不能使用自如后,就马上毫不在意想要离开了。 可说到底,黑玉骨扇是邪慈的法器,现在又是被转交到了她傅长莘手上,能不能用明白此物,又和鹊缘这个白眉仙君的手下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是方才提起的扇子的原主人、或者是和别的什么有关? 思及此,傅长莘想起那晚在竹林里,自己好像是打中了容珠一下。 而那一下能够击中,正是因为当时枕潮上的水流在她跨过黑玉骨扇的屏障之时曾变得如墨一般,威力也随之增强了数倍。 可眼下她却不太敢把这件事情说给鹊缘听了,鬼知道这反常的仙使打的什么主意。 况且邪慈此刻应该还在白眉仙君殿中,她毕竟不清楚这其中的关窍,万一说出来,反而可能会对邪慈不利呢。 毕竟鹊缘所做的,说不定就是白眉仙君想做的。 她要走,傅长莘也没什么好拦的,只起身说了句:“那仙使慢走。” 拉开窗子的鹊缘一脚已经踩在了窗框上,见傅长莘如此说来,突然皱了皱眉,回头道:“其实......鹊缘只是白眉仙君给我们起的一个号而已,一般也都是天界其他的小辈才会尊称一声‘鹊缘大人’。你叫我本名牧珈就行。” “那么,有缘再见了。” 说罢,她抬脚往外一跃,随后化形为一只体态优美的喜鹊,逐渐飞远,融进了夜色之中。 傅长莘望着窗外化形飞走的牧珈,心想这仙使可真是奇怪。 奇怪的点一是在于她与自己交谈时,神色间总是时不时地透着股试探。 二是,她那与自己刚打个照面时的稳重正经还带点疏离就跟都是装的似的,一交谈起来,本身这热络又话多的性格就不经意间彻底原形毕露了。 傅长莘关上窗,心想毕竟不是凡人,像牧珈这样性格的可能在天界也不稀奇吧。 第42章 死城 两手抵在窗框上向内一合,冬日里外面的冷气就都被隔绝在了外面。 视线从窗上移到手上,傅长莘定定看着那两枚戒指。 枕潮和黑玉骨扇都在自己这的话,那个人如果遇到有紧迫情况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可现在没法和邪慈取得联络,多想也无济于事。他一向看起来那样游刃有余,大约也是为自己留了后手的吧。 只是自从知道了他这几百年来的处境之后,总是不免挂心。 牧珈前脚刚走,后脚门外的安纪先生就敲起门来。 “傅老板。傅老板是醒了吗?” 门一开,傅长莘才发觉门外原来不止站了安纪先生和太医。 李训和郑瑰琦也在。 县主挤开前面几个人,先踏进了房间,抓着傅长莘的手把她扯到榻边。 于是才刚站起来没一会儿的傅长莘又被按着肩膀坐到了榻上 “傅老板快别站着了,你这脸色看上去才稍稍恢复正常,该好好休息才对。” 于是她这么一按,就成了傅长莘独自坐着,面前李训、郑瑰琦、太医、安纪先生四个人杵在原地,把她给围了起来一样…… 这氛围实在是太别扭了,所幸安纪先生反应得快,去饭桌旁搬了椅子过来,一一请他们坐下。 太医将手搭在傅长莘腕上,又闭眼细细诊断了一番。这看上去年岁颇大资历颇深的老太医最后貌似严肃地抿了抿嘴,撤了手。 “太医怎么样?我看傅老板睡了这两天一天两夜气色倒是好了一点,可怎么总感觉看起来恹恹的。” 太医语重心长应道:“梓安县主说得是,这位姑娘你切记好好保养啊,不可再耗费心神了呀。” 说完,他却有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安纪先生见状,叹出“哎呀”一声同时拍了下大腿:“我来说吧。傅老板啊,是这样的,你被送来这客栈的时候,我和这位太医先是做了些紧急处理,后又轮番细细诊治了。可奇怪的是,从脉象上能诊出傅老板头部的旧疾发生了些异变,却因为之前我二人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因而一时只能缓解,根治的药,还得慢慢试着去配。” 太医早在傅长莘醒来前就听安纪先生说过这位是个有点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儿的主,又见安纪先生已经把实话抖落开了,便也借着道:“并非老朽吓唬姑娘,只是你要是再不好好听话保养,十有**可能就会要命了!” 他还真不是吓唬人。这种诊了却诊不出个所以然的情况,多半可能最后都不是什么好结果。 李训听过后面色也有了一瞬的僵硬,郑瑰琦甚至直接惊得站了起来,先是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太医,又面露担忧地把视线移到傅长莘脸上。 被齐刷刷的目光盯着看的当事人给出的反应倒是出乎意料。她撤回手,面上竟然不太和时宜地露出了一个浅淡却又苦涩的笑。 自从邪慈出现,自己想起桃花源里的种种,又知晓了容珠一事后,原以为这段时间最难过的坎也不过就是竹林那晚那样了。 谁成想命运弄人,如今却来告诉她,可能哪天她就要病死了。 不过好在她也并非什么太过悲观的人,能活命的话谁会想死。况且方才两位大夫不是也说了,这病不一定就真会严重到害她丢了性命的。 “没事,我听大夫的话就是了。” 太医听完,面上是四成的不信。不过他毕竟还是才认识傅长莘,不像安纪先生,面上的不信原地翻倍,能占了有八成。 但是医者父母心,对方再不听也得劝:“这事我还没来得及和小沅那丫头说,傅老板要是再不注意,我可兜不住了。” 安纪先生到底还是和傅长莘相识的时间比较久,知道提谁才好“拿捏”她。 “就连傅老板你林中遇险的事情我也瞒着那丫头呢,她还当你是临时被黎门委派了紧急的任务才会外出。” 因着李训还有事要谈,于是傅长莘谢过在场人的照顾和关心后,郑瑰琦和两位大夫便被打包推出了傅长莘的房间。 她关了门,转过头,见李训面色怪得很,于是问道:“璐王殿下,您是想说什么?” 那晚在竹林里见到傅长莘和张濋一起的时候,他确实一度质疑过傅长莘是不是真心和自己合作,也曾认为傅长莘是想放张濋逃走,才说。不过这份怀疑在看到她和方洛都被打成那个惨样的时候,就变得几乎烟消云散了。 “那晚曾对对傅老板和张濋的关系多有疑心,如今看来,是本王唐突了。” 闻言,傅长莘先是怔了一下,随即便反应过来李训在说什么了。 该说因祸得福吗。容珠险些把她弄死却没成功,反而还给了她向李训“证明”自己和张濋没有勾结的借口。 毕竟在李训看来,方洛和傅长莘,还有那二十多个护卫都是去追张濋后才遇险的,也恰恰对上了那晚傅长莘胡扯的“所有人加一起都打不过张濋”。 送上来的化解疑惑的理由,自然是不用白不用。 “璐王殿下多思了。毕竟当时那种情况,殿下会误解也很正常。” 她转而又问向李训:“那么殿下如今是何打算呢?” 李训略一思忖:“方洛虽然没有大碍,但还是要休养上一段时间。我手上其余的护卫也不过十人左右,还得守在驿馆。以那张濋的警惕性,此次逃脱后必定更加难寻其踪迹了。” 和傅长莘猜得一样,李训是打着出游的旗号才能从皇城来到朗州城,带上百十个护卫的话,皇帝根本就不可能允准。 竹林那晚他大概是觉得二十多人围攻张濋一个是势在必得,所以才果断把人都派了去。 其实本来他那二十多个护卫是不必都折损的,张濋完全没必要和他们起正面冲突,只消逃脱即可,那竹林的地势她必然很清楚,甩开护卫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惜那些护卫,也是倒霉,遇上了前来看热闹的容珠。 “殿下,自从张濋去年叛逃以来,我黎门一直都在极力寻找她的踪迹。如今有了她的消息,站在黎门的立场上,更是不能轻易就放弃寻她的下落。即使殿下这边人手不够,黎门也不会放弃找张濋的。” 她都没等李训说话,紧接着抢先道:“眼下只能烦请您等等黎门的消息了。” 李训不能接受也只能接受。他自己手上没有可用的人,加之虽然他认识那个同样皇城来的曾联温,但是早在傅平彦答应和曾联温合作之时,黎门就曾去派人摸过姓曾的的底细,他府内除了从皇城带来的三两个手下之外,其余家仆一概都是来了朗州城后才雇进那曾府的。 也不可能给李训提供什么助力。 这样一来,短时间内,李训这边大约是不会再给她添什么乱了。 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可还有一件事情,她从见到李训后就在说和不说之间犹豫了数次,最后还是决定开了口。 “敢问殿下,那姓余的书生呢?” 果不其然,李训的回答是余安定现在还在他手中。毕竟这位璐王殿下查张濋查到了曼罗巷去,又打从除夕夜曼罗巷开始就一直因为张濋而损失自己的亲信护卫。他想要留着余安定钓张濋或是别的什么人,也属正常。 反正这个口已经开了,傅长莘干脆顺从自己的内心说下去:“那余书生看起来不像涉事其中,想来殿下也不是会冤枉无辜的人,还请殿下明查。” 李训没作声,屋里一时间静得仿佛落针都可闻。 “他若真无辜,自然不会被怎样。” 他把话都说到这,傅长莘自然也不好再接什么。 张濋为自保在曼罗巷杀了李训的护卫,也算是间接保护了余安定,却不想招来了这位璐王殿下,余安定又自己冒冒失失地落到了李训手里,这样一来,到最后余父余母伙同张濋倒卖儿童的勾当就很难不被李训发觉了。 也不知余安定将来的境遇会如何。 态度表明得差不多了,傅长莘本想同李训说叨扰多时,自己要从驿馆回南屏坊,却在将要起身的时候突然想到李训方才说的一句话。 他说,自己手下剩余那十人左右的护卫都得守在这家驿馆。 但按理说应该是不用全部人都留下的。毕竟张濋没什么主动找上门挑事的理由,那么在此前提下,他总能至少分出两三个人监视或打探的…… 是什么其他的原因才让李训要把剩下的所有人都留在驿馆呢? 不过她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了。 恰在此时,远处街上传来一声惊叫。傅长莘与李训四目相对,而后她警惕地上前稍稍把窗子推开半扇。 方才牧珈飞走的时候,因为是在深夜里,傅长莘原本没太在意外面那寂静的巷道,只当是深更半夜,街上没有行人也属正常。 李训下榻的驿馆,位置本身必定不会太差。因此,巷道上也不该是现在这样各种杂物散落一地,破落杂乱到像无人看管的菜市场一样。 远处传来惊叫声的地方突然涌出一群形迹诡异的人,围着一个女子,看上去像是要把对方活吞了一样吧步步紧逼。 不过好在,从旁边的小路里冲出三个官差。他们搡开人群,其中两个一左一右架起那女子转身就跑,另一个则是手持宽刀横在身前,一步三回头地盯着那些行尸走肉般的人群,似乎生怕他们追上来似的。 “傅老板昏睡的这两天,朗州城不知是起了什么乱子,城中总是成群地出现失去了神志的百姓攻击其他人。府衙虽然马上就介入了,但却跟抓不尽一样,所以眼下城里还清醒的百姓人人惶恐不安,除非不得已,否则便大门紧闭不敢出去半步。” 那就怪不得了,那剩下的护卫,是因为要留在驿馆看顾他们这一行人才不能调用的。 傅长莘掩上窗:“府衙既然已经有些分身乏术,那就没试着向周围其他城池求助吗?” “这事说来就更奇怪了,府衙派去报信的骑兵也好,为了避险急着逃离朗州城的富户们也罢,没有一个能够顺利出城的。” 傅长莘边理自己的一些随身物品边疑道:“这是为何?” “城中传言朗州城已然被浓浓瘴气一般的迷雾围住,想要出城的人,最后总是还会绕回城内。” “有如一座死城。” 古风版丧尸城(bushi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死城 第43章 心疫 出了驿馆,放眼望去,这四下无人的街道上就只有傅长莘和安纪先生两个人。 现在戌时二刻刚过,按理说就算闭门不出,沿街百姓家中也该是有些灯火的。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担心惹人注目,大多数人家的烛火都熄了。 因此街道更显萧条。 傅长莘斜看过去,偷偷打量了一下安纪先生的神色,见他面上只有对四周环境的警惕,大概是生怕两边的夹道上突然窜出一拨人把他给“活吃了”。 看来他并没察觉到这街上更异于寻常、让人心生不适和恐怖的东西。 是那一缕缕青黑色的烟雾。 原先,这烟雾只在邪慈主动从那些百姓身上探查端倪的时候才会出现,什么都不做的话,这青黑色的气可能就只会留在百姓的体内。 可现在它竟然就这么弥漫在朗州城内的街道上,可见或许是容珠那丹药的威力又增加了。 说到容珠......这才过去一天两夜,虽然猜到她必然有所动作,但却没想到她这么按捺不住。 不过也是,那晚自己在竹林里以为自己左右都是个死才会和她硬碰硬,却不想还给她赌中了,真吸引到了天上那位白眉仙君的注意。 容珠大约也是着急吧。着急自己被白眉仙君抓走毁掉,才会铤而走险选择直接将朗州城地界困在她的控制之下,妄图“吃掉”这城内的所有人,获得力量以和白眉仙君抗衡。 但容珠的这种做法,出发点确实合理,但难道不是太过冒险了吗? 她靠艾千春的法子炼众生丹让法力大增的这件事究竟效力如何,傅长莘倒是尚不清楚,但不免会质疑仅凭这个真的就能和白眉仙君抗衡? 从吴猛住处出来去往酒肆那天,邪慈曾对她说过,白眉仙君从山河混沌之初就已成神,且诞于天地灵气之间,像他这般的在神仙里也是罕见。 容珠哪来的自信,和这样元老级别的大神仙去抗衡。 难道她还有别的法子,或者说这丹药的效力远比所预想的要大? 她正想着和容珠有关的事,都没注意人已经到了南屏坊附近,还是安纪先生出声提醒后她才发觉。 南屏坊倒是灯火还亮着,他们回来的这会儿,正赶上今日的南屏坊夜宴结束。 要是以往,出门的宾客都是神色姿态放松,谈笑自在。偶有喝多了脚步略虚浮的,还会和自己同伴勾肩搭背,寻摸着上哪再去喝下一场。 哪里像现在,人人都是紧张得望着长街两头,一出南屏坊的大门,恨不能黄鼠狼被人追钻洞一般溜进车里。 两人下了马,逆着人流进了南屏坊。和料想的一样,每次回来,第一个迎上来的永远是小沅。 “姐姐!你走了好长时间啊!” 傅长莘不知怎么的,见到小沅的一瞬间,竟然有些心虚。 她下意识地轻轻摸了摸小沅的头:“只是黎门有事临时要我处理而已,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不用担心。” 安纪先生在一旁叹了口气,又抿着嘴装作自己不知内情一般看了看天。 小沅这才注意到他:“咦?安师父,您不是说暂时不打算来南屏坊暂避来着吗?” 傅长莘前去求恕观的那天,她曾经让小沅差人问过安纪先生要不要来南屏坊暂避。但安纪先生当时没觉得事态能有多严重,还调侃傅长莘太过谨慎。 结果就被城中的情况打脸了。 “我那老树医馆所在的巷子啊,听说也已经不是很太平了,要不是正好要去驿——” 他好像被自己的话噎住了一样,在小沅的疑惑和傅长莘略带警示的神色中真的使劲咽了咽口水:“要不是正好去义诊的时候碰上傅老板啊,我可能现在都不知道该回哪睡咯。正好,正好我也过来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其实他这话里还是有些漏洞的,只是小沅的心思也不完全在安纪先生的话上,所以也就没注意到。 三人一起往娟楼内走去,小沅上下看了傅长莘一番,觉得她身上确实没哪里看上去不对劲的,自己这几天的担心莫名才消散了。 “姐姐,城内最近乱做一团,咱们这夜宴......” “停了夜宴,再准备些合适的礼品,让身手好的护院必须四人一组连同客人付的钱退回去,目的地相近的可以一路送多家。务必告诉他们,谁要是敢少于四人行动,回来就等着挨鞭子。” “好,那我这就去和账房一同准备。” 小沅转身走了。傅长莘看向身边的安纪先生:“等下我找人收拾一间空客房出来。” “多谢。哎等等傅老板,能不能派几个人借我用一下呀?最好还能找上十几个大的布袋子。” 他又指了指自己身旁:“我这趟出来的匆忙,就带了平时看诊的箱子。而且除了给傅老板你配药,有些常用的药材啊什么的,还是备上些比较好。”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安纪先生,难道城中众人行尸走肉般的症状,药物也可以解吗?” 几乎是意料之内地,放下药箱坐在桌旁的安纪先生摇了摇头,摊摊手叹道:“基本不太可能,我要取药,也只是怕南屏坊这几日有人突然有个什么头疼脑热,也好到时候不愁手边没东西使。” 安纪先生向来是有些话痨,只听他又叹了口气:“其实朗州城内呢,也不缺名医。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大家也都在找原因想办法,可最后都是束手无措。而后坊间就开始瞎传,说是疯症传染。简直是无稽之谈,疯症还能传染呐?” ......也是,原本城里百姓的情况就并非寻常的疾病,凡人怎么可能诊得出来,也就更别指望寻常的药能起作用了。 “今天夜已深了,安纪先生也早些休息,取药就等明日吧。” 安纪先生屁股还没坐热,就又站起来了。把箱子拿在手里的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对了傅老板,那位琴师呢?” 傅长莘短暂地疑惑了片刻:“琴师?” 安纪先生比划起来:“就那个个子高高的,长得挺俊的,没事不练琴的时候就总是跟着你的那个呀。他去哪了,前天在驿馆见过他一面之后这人就没影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安纪先生说完这话之后,明显感觉傅长莘的面色不大对。 似乎是恍然中还透着点惊慌,虽后她极其不自然又敷衍地说了句:“他有事不在朗州城。”,就仓皇地上楼把自己关在了卧房里。 安纪先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般,兀自嘟哝了一句“咋回事?吵架了?”,然后犹豫着一头雾水地回了给自己安排的客房。 傅长莘背靠着门板,看表情,似乎是在努力消化一件有些令她难以接受的事情。 为什么刚刚安纪先生提到邪慈的时候,有一瞬,就那么一瞬,她竟然好像是想不起来谁是邪慈。 如果只是没有反应过来邪慈琴师的假身份,她也不会如此心慌。但当时她可以万分肯定,那一瞬间自己真的是纯粹地忘记了这个人是谁。 这件事实在是让人心惊。傅长莘闭着眼垂下头,想要定一定心神。 再一睁眼时,她首先注意到的,是腰间的玉佩。 那枚刻着自己名字的、邪慈送给她的玉佩。 几天前,她曾在酒肆推论出是因为邪慈的术法不够精妙,玉佩才没能完全绕开离开桃花源的禁制,以至于她这几年全然以为自己就是黎门之女,而完全没想起身在桃花源的“阿莘”的过往。 仔细想想,比那天更早的时候,她骂走了赵晋泽让他去叫人,独自在曼罗巷与吴猛那几个小弟缠斗时,曾隐约感觉腰间什么东西在发亮,还透过冬日更厚些的布料传来暖意。 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头晕症晕出了幻觉,现在想来,大约是那个时候,醒过来的邪慈正逐渐向她靠近,玉佩感受到了其中法力的主人,在试图“告诉”邪慈它的位置。 甚至再早一些,早在除夕前夜,自己在看着邪慈的时候骤然剧烈头痛,一夜之间想起全部的事,也是因为玉佩。 那么现在,邪慈走远了,远到无法用所有她会的、凡俗的方式去丈量,所以玉佩里的法力也在渐渐失效,是吗? 不能真的让这种事情发生,总要做些什么才是。 思索间,傅长莘看到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她想起自己留在玶山的卧房里没带来的南屏坊的某些东西,再一回神,人已经坐在桌案前,面前是裁好的刚好够横竖叠一下,塞进护腕和衣物缝隙间的一张纸。 要画什么时候呢……犹豫了一番,心中才有定数的傅长莘看起来分外郑重地提起了笔…… 第44章 正轨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期间每隔一个时辰傅长莘就会醒来一次。 她又梦到了在漆黑一片之中,即将窥见其真容的那位“墨屏”。 但每次将要看见的时候,总会猛然惊醒。 就这么反复折腾了一宿,到最后也没瞧见墨屏长什么样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梦中人真的会转过身,可自己也并不认识这位“墨屏”究竟是何人。 所以她的容貌只是自己幻想的也说不定呢。 外面天光刚刚擦亮,反正睡是睡不着,傅长莘干脆爬起来,想看看有没有事情可做。 结果发现还真没有。南屏坊夜宴停了,因此也不用忙着筹备;朗州城内乱作一团,黎门的佑安团和傀仆肯定也都绕着这里走。 还有邪慈......也没有任何消息。 换好衣服后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左手塞着东西的护腕,傅长莘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心想还好,今天睡醒后并没有什么异样。 邪慈被那位白眉仙君带去了天界,且之前牧珈曾说过,天界和人间的时间流动是不一样的,于上天只是恍然一瞬,可能在人间,却要等上许久。 不过待到他再出现之时,大概就是白眉仙君来征讨容珠之时,且大约也不会真的等上个一年半载。 可能春天......或者再早一点,到上元节之前,事情就会了结了吧。 那位白眉仙君既然神通广大,收拾容珠对他而言可能都算顺手的事儿。 要是能在上元节前了结了此事最好,她之前还答应了小沅要在那天带她去街上逛夜市看灯,要是城里还人人足不敢出户,官兵成日巡查街道,那还观哪门子的灯。 蓦地,她想起了昨夜安纪先生和那位太医告诫和叮嘱她的话。 傅长莘觉得自己多少是被生病的事影响,看事情也开始有些悲观起来。 她想,要是错过了今年的上元节,到了来年,她还能等到下一个上元节吗? 虽然自己这次是认真地在答允安纪先生,会听他的话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但万一事情终归不如她所愿呢? 可能也是一时闲了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傅长莘索性不在卧房里耗着,打算到楼下去找些事情做。 当年傅平彦把她带回黎门,以为自己就是黎门之女且本就瞧不上废物的她看见黎长锋那副鬼样子,冥冥之中竟然生出一丝执念,觉得她更是凡事都要做好,必定不让黎妙和傅平彦失望。 因此离开桃花源的这几年,她很少会经历像眼下这样无事可做、乐得清闲的情况。 出了卧房,迎面而来的是扑鼻的药味儿。傅长莘循着这味道找过去,正好撞见安纪先生端着药准备上楼。 “哎呦傅老板,正好,你赶紧喝了,我这都还是背着小沅偷偷熬的呢。这孩子倒也真是个学医的材料,这不,怕她从药材里看出什么端倪来。” 傅长莘看着那颜色发黑的苦药,心一横,端起碗当场一口闷了下去。 “多谢。安纪先生今天晨起便去医馆取的药?” 安纪先生点头:“本来啊,刚一出门我心里还有些发慌,但是好在有傅老板派给我的人手,身边有靠谱的活人在,也就不那么怕了。这不,一来一回特别顺畅。” “如此就好。” 两人回厨房将药碗涮了个干净,安纪先生还多闻了好几下,确定闻不出药味儿,才搁回到架子上:“我说傅老板啊,你真打算一直瞒着小沅?” “就先瞒着吧。” 先把眼前的麻烦事都解决,再看日后如何。 安纪先生在她看不到的背后抿了抿嘴,无奈地用布巾抹了两下手:“我觉得傅老板你这兴许也和累的有关,反正你看朗州城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南屏坊今日也不用你照看,你何不放松一下?” 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傅长莘却被问倒了:“怎么放松?” 她这么一问,安纪先生也被问倒了。双双被问倒的两人四目相对,最后安纪先生无奈道:“傅老板你就没有什么爱好?” “和人切磋武术算吗?” “也算......但你现下还是少折腾吧?没别的了?” 好像还真没别的了。除了习武,从前在桃花源里,把她从小照顾到大的姚婆婆教过她种地喂鸡和女红,但她对那些算不上有多感兴趣。后来去了邪慈那,他是什么都教,但傅长莘也什么都没学精,除了习武之外唯二经常做的......丹青倒还挺有兴趣。 她背在身后的手又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藏着东西的护腕,而后道:“没有了。我去看看我那兄长在做什么,安纪先生也请休息吧。” “这么单调?”安纪先生看着傅长莘走远的身影,如是想道。 傅长莘倒是真有事要找黎长锋,最近一次回玶山,她只草草和傅平彦讲了张濋现身的事情。 那次没见黎长锋在玶山。其实他最近几年都不在玶山常住了,而是住朗州城内的宅子里。 黎妙和傅平彦也没管,大约是觉得他不在眼前也算是一种清净吧。 不过黎长锋虽然不是什么省心的货,但惹了大祸之后心中总是对家里有愧,所以到底也不再像年少时那样顽劣不堪了。 尽管这样,上次回玶山的时候,傅平彦还是让傅长莘得空看看黎长锋做什么要从南屏坊的账上拿银子。别又被什么人诓骗,着了人家的道,最后惹出一堆事儿来。 结果麻烦事一桩接一桩,一个众生丹勾出张濋李训容珠这么多个不省心的,一来二去,“排不上号”的倒霉兄长就被她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正好去求恕观之前,她让小沅差人把黎长锋务必带到南屏坊来,今天就算是上点拳脚也得问问他支走的那些钱到底用哪去了。 “哎!” 看样子小沅是把黎长锋和赵晋泽这两位大少爷安排到娟楼另一侧更宽敞华贵的厢房里去了。 不然傅长莘怎么会在路过连廊的时候,被从对面走来的黎长锋叫住。 两兄妹一见面,周围的空气仿佛都特别有眼力见,会主动染上些许的剑拔弩张。 这俩人一向如此,不管说的内容是什么,是不是真的在吵嘴,落在旁人眼中,看起来都跟不对付似的。 见他过来,傅长莘也就懒得往前走。待到黎长锋靠近时,她瞧见对方手中拎着的一兜子东西,看样子还挺沉。 心里一咯噔,傅长莘生怕是他被什么人忽悠,也信了来历不明的丹药,于是语气冷了几分:“你手里拿的什么?” 后者也不遑多让,同样以审讯般的口气质问起傅长莘来:“我倒先要问问你了。你那手下,就那个叫小沅的丫头,仗了你的势到我宅子门口美其名曰是请,实则就是带了一帮人连推带拽地把我和赵晋泽弄来了南屏坊。你这是几个意思?” “你要是肯老实跟着走,小沅还会硬扯着你?” “我干嘛非要听她……听你的啊?” “那还不是你自己的问题。” 黎长锋气急败坏,把那极沉的兜子往傅长莘那一甩,却没成想以傅长莘的反应竟然没完全接住。 她只堪堪拽住兜子的半边,因此一堆银票并两吊钱哗啦啦地散了一地。 …… 傅长莘简直不管看黎长锋做什么都深觉头疼:“你扔过来这些钱是要干什么?” “我才要问你呢!”黎长锋赶忙一脸极其心疼地蹲下来捡。“过年这几天吃得太好了没练武?怎么现在连我扔过来的东西也接不住?” 傅长莘抿了抿嘴,似乎不知作何解释,所以干脆选择没理他。 后者也习惯了,因此就没发觉出什么异样。哈腰捡完钱,夺过傅长莘手里的兜子,又原样塞了回去:“和赵晋泽合伙做了点小生意,年前从南屏坊账上拿的钱,现在连本带一半的利给你还回来。” 末了,还不忘暗讽一句:“这下你总不至于再在父亲面前不说我好话了吧?” “我说的都是实情。” “算了我才懒得在这和你掰扯。” 他掉头欲走,却又在傅长莘不明所以的目光中退了回来:“爹娘不一定惦记着我这个浪荡子,但却……却惦记着你,现在朗州城乱成这个样子,你记得给他们去一封家书,就当是报个平安。” 撂下这样一句话,黎长锋才转身离开,却没成想傅长莘竟然跟了上来,把钱袋子塞回给了黎长锋:“账上的钱又不是我拿的,你怎么不自己去和账房说?” 黎长锋意料之内又带着点震惊,不过想想也是,傅长莘什么时候对他这个当哥的言听计从过。 不倒反天罡骑他头上就不错了。 黎长锋原以为她就不会再理自己了,却听傅长莘又道:“还有,你怎么知道父母就不挂念你?不挂念你的话,还会担心你拿钱之后被人坑?还会让我来看着你吗?” 本来她也不愿多搭理黎长锋,但方才忽然想到可能在未来会发生的某种“以后”,于是难得对着黎长锋话多起来:“你要是真想做好,何不给父母看看你的态度?也好过他们现在还以为你整日游手好闲,混吃等死,还要担忧自己百年之后你依旧是个浪荡子,哪天再把自己饿死了。” “不是我说你......” 黎长锋撸着袖子上前,结果傅长莘只是略带威慑地眯了眯眼睛,就把他的全部气焰给吓退了。 不知道是为了给自己找补,还是真察觉出来了什么,黎长锋用两人这个距离绝对能听清的声音嘟囔了一句:“你这话,说得好像家里的事将来都跟你没关系了似的。” 这次傅长莘终于是没有再接他的话,带着些许逃避似的离开了连廊。 [菜狗]我搓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正轨 第45章 笑语之后 一日无事,眨眼间天就彻底黑了下来。小沅敲门来报,说前去给宾客退还夜宴定金的护院们都已回了南屏坊。 傅长莘应了一声,却见小沅还扒在门框上不走,于是问道:“怎么了?” “嗯......今天反正也没有夜宴了,约孜姐姐她们在前面婵楼,我瞧着还挺热闹的,姐姐你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本来也不是那生**凑热闹的人,于是傅长莘便不打算去了。 但看小沅眼睛闪闪亮亮带着期冀地盯着自己,心道反正看管南屏坊也是自己的职责之一,就顺便去前面看看夜宴的大厅有没有需要什么改动的也好。 结果去了发现约孜丽尔果然没个正型,估摸在她来之前她就没少喝自己酿的那酒,所以眼下人醉醺醺的,看见傅长莘直接扑上前来:“傅老板!琴师呢!” 傅长莘眼神带过她身后角落里站的几个人:“不都在那呢吗,你问我做什么?” “不是啊不是的,我说的是......呃会弹奏百灵悬琴的那个,高高俊俊总是跟在你身后的那个啊。” 还不等傅长莘回答,约孜丽尔突然稍稍挺直了腰,在在场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轻轻怼了一下傅长莘的左肩:“都怪傅老板你,天天跟邪慈琴师出去,答应我的十天,一共也才弹了没几天。你赔我!” 傅长莘懒得跟酒品不好的醉鬼拉扯:“没法赔。” “有啊!有法赔啊!” 约孜丽尔拉着已经没了表情的傅长莘,踉踉跄跄地走到那架百灵悬琴前:“傅老板你会弹啊,你弹一个呗。” “我不会。” “你骗人,我明明都见过你弹的。” “那是你看错了。” “那不可能。” 约孜丽尔嘴一噘,果然又要开始假哭,干打雷不下雨地大声嚎道:“邪慈琴师好!傅老板坏!你明明就会弹还总是瞒着我们,你怎么这么爱瞒着我们,今天早上我起来练舞还瞧见你和安纪大夫俩人鬼鬼祟祟偷喝......” 傅长莘一句“别说了”出口,同时作势要去捂约孜丽尔的嘴。余光正好瞥见小沅一脸不解:“姐姐你早起和安纪先生偷喝什么?” “偷喝酒了,好了别问了。” 小沅这孩子确实听话,真就不问了。只不过她心里还是很纳闷:自家姐姐和安纪先生早起偷喝酒......这个搭配这个行为,怎么看怎么诡异啊。 傅长莘一脸真是拿约孜丽尔没办法,甚至开始认真怀疑这人根本就没完全醉,肯定是还有三四分清醒,无非就是装成十分醉想起哄让自己弹琴而已,不然怎么还能条理清晰地在这威逼利诱。 一手抚上百灵悬琴,傅长莘试了试音,凭借着记忆里自己坐在桃花源那间屋子的露台之上学习的弹奏此琴的技巧,略显生疏地拨动着琴弦。 她确实会弹,但直到和邪慈再相见之前,也实实在在是忘记了自己曾经会弹奏此琴。 明明这是除了丹青和习武之外,原先的自己最爱做的一件事情了。 可这样想来,方才的拒绝,又是出于什么缘由呢...... 曲至一半,恍惚间如同回到了当年,有一人坐于身边。无论自己弹得好坏,他总是静静听着,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膝上,打着拍子。 是邪慈。 一曲终了,就连原本吵吵嚷嚷的约孜丽尔全程都没有闹出一点动静,而是闭目欣赏,安静地品完了傅长莘的一整首曲子,才“腾”地从座位上起来,带头开始鼓掌。 不知道的还以为傅长莘真给约孜丽尔弹成了十成醉,这会儿她说话都大舌头了:“傅老板这不四弹得很好嘛!弹岑最讲究充满感秦了!我看你能比邪慈岑师弹得好哎!” 小沅也激动道:“姐姐我都不知道你还会这个,好好听啊!” 傅长莘难得真的有些开心,并且还愿意露个笑模样出来:“行了,约孜丽尔喝的实在有点太多,你们赶紧把她送回去,然后各自歇了吧。” “傅老板拉天跟邪慈岑师合奏一下啊!”约孜丽尔即使被人架着往前走,都还不忘一步三回头地嚷嚷。 “姐姐好梦,我先送约孜姐姐回去啦。” 傅长莘嘱咐人收好这百灵悬琴,跟在嬉笑着的众人身边,出了婵楼,往后院走去。 结果最后她也跟着胡闹了一番。本来来婵楼是想看看大厅是否可以再改动得更好的,却稀里糊涂地弹了一通琴,正事一样都没干。 不过这也称不上什么坏事。真正让她烦心且有些焦虑的,是方才在婵楼时。 要不是约孜丽尔一直念叨着邪慈,反反复复地也算是给自己提了醒,否则除去今早,她怕是一整日都再不会想起邪慈了。 又是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左手处的护腕,傅长莘站在原地轻轻晃了晃头,并暗暗告诫自己要清醒,不要真的忘记重要的人,重要的事。 “姐姐?” 小沅笑着回头,正好看到傅长莘蹙眉立在不远处。 “姐姐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傅长莘走向小沅,道:“不是说要好梦吗,快回去睡吧。” 不知道是不是承小沅方才的吉言,前半夜傅长莘确实睡得还算安稳。 所以良夜确实是良夜,好梦也真的有。 因为傅长莘又在梦中见到了那片和煦阳光照耀着的草地。 不过这次有些不一样,梦中的人多了些。 一样的是,她依旧是一个旁观者,旁观着不远处草地上围坐在一个方桌前的四人。 穿松石绿衣服的女子还在,可傅长莘也只能看清她的面庞。其余的三个人中,一个背影看起来极其挺拔的男子背对着自己,虽然他满头白发,但看身姿却着实不像个老者,说是正值壮年还差不离。 至于那女子左右手边的两人,左手边的是个一袭墨衣,看打扮十有**是那位“吝啬”以真容示人的墨屏。右手边的则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约莫和小沅年纪差不多的男孩。 “瑾瑜,别笑了,该你了。” 白发男子此话一出,另两个人的头便齐刷刷地转向傅长莘唯一能看清面庞的那个女子。 这下可好,别说背对着的这个,连另外两个人的侧脸也看不清了...... 不过那女子竟然是名叫瑾瑜。 傅长莘突然间明白自己为何觉得她分外熟悉了。桃花源被崇山峻岭包围,而那连绵不绝的山岭的名字,便是瑾瑜。 可自己会莫名生出一种熟悉感,真的只是因为自己眼前的这个“瑾瑜”,和桃花源的“瑾瑜岭”重名了吗? 好像是,又隐约不是。 傅长莘走上前几步,很想看清另外三人的样子。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梦,她似乎总是无法窥见其他三个人的真容。 不过倒是看清了方桌上的东西。 是一些没见过的石头和骨牌,看这架势,似乎这四人是闲来无事,在玩博戏一类的东西。 傅长莘看不太懂他们这玩法,主要也是心思不全然在这上面。 她正想绕着梦中的四人走一圈,看能不能有什么其他发现。毕竟在梦里梦到同样的人两次也属少见,而且梦中的瑾瑜也好,墨屏也好,这两个人的名字,都曾在竹林那夜反复萦绕在自己心头。 恰在傅长莘刚要绕圈的时候,瑾瑜动了一下。 方才被白发男子点了一句“该你了”后,原本不知道因为什么而笑得难以控制的瑾瑜才开始认真看起牌局,而后一直做出一副拧眉思索的神色,明显是被眼下这副牌局难住了。 不过她似乎很快就想出了应对的办法,高兴地一合掌,同时由原先倾身思考的动作向后仰去。 正是瑾瑜这一动作,让此刻站在白发男子和墨屏中间,斜对着她的傅长莘看清了她身边搁着的一样东西。 是方通体纯白无暇的白玉鼎。 它静静地被搁在长长的青草间,有一半还压在了瑾瑜的衣摆上。鼎身沾着些许露珠,里面放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 这一眼直接让傅长莘僵在了原地,尽管没亲眼看过容珠在被神火炼化之前的样子,但此时此刻,她见到瑾瑜身边的那白玉鼎时心下还是不免一颤…… 她觉得……不,虽然毫无缘由,但她可以笃定,那就是容珠最一开始的样子。 更让人惊诧的事情还远不止于此。方才因为看到了白玉鼎,她下意识地向后躲避了半步,可按理说于梦中人而言,该是感受不到她傅长莘的存在的。 可在这半步之后,其他人仿佛被定格了般,陷入诡异的静止中。 唯有她身旁的墨屏似乎是感知到了她的动作,竟仿佛心思全然游离在这牌局之外,缓缓扭过头来,面无表情,自上而下直直地望着自己…… “嗬!” 傅长莘倒吸一口凉气,“扑腾”一声从床上猛地坐起。 就在刚才,这梦里的墨屏终于不再“吝啬”了。 回头的一瞬间,此人真容终于得见。 有些磕磕绊绊地下了床,傅长莘不顾光着脚,直冲着妆台而去,拿起了一面扣过去的铜镜。 她的脸分外清晰地出现在了镜中。 可正因如此,傅长莘仿佛不得不屈就于这现实一样,蹙眉长长叹出一口气,只看了一眼就无可奈何般地将镜子轻轻搁回原位。 她撑着妆台的桌沿直起身来,开始思考梦里的墨屏…… 对!这只是梦里的墨屏,或许恰恰是因为自己太过好奇,执着于墨屏其人的真容,才会在梦里代入了自己的脸。 况且冷静后回想起来,方才梦中所见的,至多也只是**分形似而已,且也并非神似。 这样一想,大半夜的,也就不显得那么吓人了。 勉强是自己用一个合理的解释“安慰”好了自己,傅长莘这样想着,踱步欲回到床边。 可就在转身的一瞬,她余光瞥见了窗外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月光下隐隐泛着蓝绿色光泽的黑发、一袭干练利落的黑底银线暗纹劲装、还有那凡人绝不可能有的、轻松跳跃在房檐间的身法…… 是牧珈,那个白眉仙君手下的仙使。 ……可昨天这家伙不是说自己在白眉仙君殿有事才走的吗,怎么现下还在朗州城内? 阿莘的消停日子又快要到头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笑语之后 第46章 疑窦 没作多想,傅长莘用最快的速度换上外衣,拿过自己的短刀,只来得及把头发在脑后随意一扎,便踩着妆台跳出窗外,稳稳落地后朝牧珈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然而牧珈还是走得太快了,只一晃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影。傅长莘朝着她离开的方向转了一大圈,走过了六七个街角,都没寻见其踪影。 原本想着牧珈必然是活了很久,又是白眉仙君的仙使,说不定会知道和“瑾瑜”、“墨屏”这两人有关的事情,所以才没多想就追了出来。 因为疑问就像是一颗种子,从竹林那夜在她心中扎根后就再难拔除。 不过与其说她是想了解瑾瑜和墨屏,倒不如说她更想知道的,其实是她们究竟是否同自己有关。 毕竟方才那梦里的墨屏几乎可以说是长了一张和自己极为相像的脸,弄得傅长莘都开始怀疑自己难不成是早在桃花源的时候就有什么事情没想起来,以至于故人和往事如今都找上门来了,自己却还懵然不知。 可惜她到底是没追上牧珈。 正在傅长莘犹豫是回南屏坊,还是继续在街上转转,碰碰运气的时候。霎时间她感到一阵冷风从身后划过,拂过脖颈...... 颈间被什么东西抵住,傅长莘略瞥了一眼,是四枚羽毛。 明明本该是极柔软的东西,现在却因为被灌注了法力变得看上去如箭般锋利,悬空着从前后左右分别对准了她的脖子。 似乎只要羽毛的主人一声令下,就能刺穿皮肤,顷刻间取人性命。 “傅长莘,你不好好在住处待着,出来寻我做什么?” 熟悉的低沉又稳重的女声,配合上声音主人的行为,在这冬日寂夜的街道上更显让人觉得仿佛冷进了骨子里。 是牧珈。 傅长莘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羽毛上,但话却是对身后的人说的:“牧珈仙使?” 此话一出,牧珈明显怔愣了一下,只听她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傅长莘也跟着愣了,心道难道天界的仙使记性居然这么不好,不是你昨天才说的让我别叫你鹊缘,叫你真名牧珈的吗? 她把昨夜在驿馆的情形又简明扼要地和牧珈说了一遍,却隐约感觉身后的人好像越听越陷入一种无言以对般的沉默。最后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撤掉了傅长莘颈间那几枚威胁到她性命的羽毛。 傅长莘见牧珈没了那种想要她命的架势,于是转过身,回答了牧珈方才的问题:“我出来找仙使,是有事情想问。” “要紧吗?” “倒也不是特别急。” “那就先等我解决了眼下的麻烦,再谈你的事情。” 傅长莘原本还没懂她说的麻烦指的是什么,但下一瞬就懂了。 两人身前漆黑的巷道深处,突然传出纷杂的脚步声。 牧珈示意傅长莘退至一边,纤细的手在空中一挥,十数枚泛着异彩的羽毛凭空横在她身前。 羽毛向漆黑巷道飞去,气势犹如利箭,但却没有方才面对傅长莘时的杀气。 纷杂脚步声的主人自黑暗中显现。 果不其然,又是在容珠的“手笔”之下变得丧失了理智的朗州城的百姓。 牧珈的羽毛显然也不是为了弄死眼前这群人。虽然它快如利箭,但是到了百姓面前却会将人定在原地,而后因为施加在其上的术法变为一个羽毛印记留在对方的额头上。 大概是什么可以致使人昏过去的术法吧,总之百姓们也不再冲着她们暴冲而来,而是一个一个软趴趴地倒在地上了。 “跟上。” 牧珈比傅长莘快上半步,走上前时手利落一挥,倒得四仰八叉的百姓们整整齐齐列成排,靠坐在旁边的墙根底下。 见到方才发生的种种后,傅长莘便明白过来牧珈在城中做什么了。 她奔走于街上,是在处理因容珠的众生丹的操控而如鬼魂般游荡的百姓们。 可有一点很奇怪,虽然还不知道牧珈为什么没有依言回天界白眉仙君殿,但按李训所说的话加上亲眼所见,朗州城之乱该是始于自己醒过来之前。 如果牧珈本就打算摆平城中的百姓,那走的时候说自己是要回天界的意义在哪里?况且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傅长莘猛然想起李训说过,朗州城眼下就像一个与外界全然隔绝的死城,那会不会哪怕是身为仙使的牧珈,也没能冲破容珠的法术离开朗州? 而且别的不说,眼前这个牧珈……和昨夜见过的那个牧珈除了长得一个样子,其他可谓是哪哪都不沾边。 她不免心中生疑,进而有些犹豫。心想如果真的要询问和瑾瑜、墨屏二人有关的事情,最好也要等到弄清楚着牧珈身上的违和之处再说吧。 不过若丹论直觉的话,除去刚刚相遇时,如今面前的这个牧珈看起来至少并不想把自己怎么样。 牧珈倒是没察觉到站在自己半步后的傅长莘在短时间内脑中竟然思索了这么一番事情。 因为她的注意力完全被眼前的百姓吸引了。 这些头上的羽毛印记,数量并不一致。 有那么零星几人的额头上,是两枚羽毛印记。 这就意味着…… 傅长莘顺着牧珈的目光看去,便明白过来她心中所想:“这种情况我也遇到过类似的,吃了容珠那众生丹的人,受控之后只要没死,哪怕受了再重的伤,都还能爬起来听凭容珠的驱策。” 还有半句傅长莘没说,她怀疑哪怕即使人没了,容珠依旧能操控他们动起来,只不过眼下还没有服用过众生丹后而去世的人,她的怀疑也就无法得到证实。 但还是算了,这种事情,最好也别真的得到证实。 牧珈显然是记羽毛数不记人脸,以至现在才发觉此事。 “那也就是说,或许我穷尽一生奔走在这朗州城,也不过是在和这些受控的百姓兜圈子?” 傅长莘点头:“绑起来后藏好吧,免得被人找到,也免得冬日里被冻死。仙使你有什么绑人的术法吗?” 牧珈听罢,在空中画了几个诀。 地上的一排人就在傅长莘眼前唰地消失了。 “我使了障眼法,又如你所说,保这群人不被冻死。” 牧珈转身,同时又道:“你既然是从南屏坊追出来的,又在街上找了我那么久,想必要问的事情很重要,或许一两句话也说不清。但看眼下,也顾不上先回答你的问题了。” 牧珈指了指另一侧同样传来纷杂脚步声的街道:“你熟悉朗州城,先帮忙吧。” 傅长莘原以为这次要比陪郑瑰琦逛街还要累,但事实却是那些百姓不知怎的,一看到她就蜂涌上前。 此番大约是因为容珠已经把她当成死敌,所以潜意识里总想杀了她,而这种想法又影响了受她所控的百姓吧。 不过这倒是方便了牧珈,带着傅长莘这么个“活靶子”,事情做起来可比之前快多了。 但再快也用了一个多时辰,牧珈似乎才反应过来傅长莘是个凡人的事实:“没成想拖着你跑了整个朗州城......你没事吧?怎么看上去在打冷颤?” 她轻轻一挥手,原本还真觉得有些冷的傅长莘登时便发觉冷意消失了。 大约是和牧珈施在百姓们身上的术法一样,周遭的空气都变成了热的。 “多谢仙使。” “不必,现在有时间回答你的问题了。” 傅长莘犹豫了一下,道:“仙使昨夜说过要回天界,但今日却还留在南屏坊,难道也是因为无法离开朗州城?” 牧珈都做好准备,以为傅长莘会问她为什么和昨夜性格判若两人了。 却没想到对方问的竟然不是这个。 算了……她心想怎么也得顾及一下堂堂天界仙君的面子,这傅长莘一介凡人,大约将来也没什么机会得见白眉仙君本尊,也就不会知道仙君本人看上去竟然是个极其靠不住的人。 既然她不好奇,那就也没什么必要提这事了。 “正是。”牧珈答道。“那个白玉鼎,如今是叫容珠对吧?看她的胃口,是打算吸食整个朗州城内活人的精气来喂养自己的法力。” 牧珈指了指旁边一家支着棚子的面摊,示意傅长莘坐过去说,顺便还施了个法术。 眼见面摊灶台上的锅碗瓢盆并米面蔬菜先是突然悬在半空,又齐刷刷地动了起来。 “原本呢,她可能也不想这么激进的。可是你在竹林那夜所做的事情引起了上天的注意,恐怕等白眉仙君从邪慈那里了解到容珠去往桃花源后发生的全部事情,就会立即带人下界来捉她了。所以此刻她才要抓紧时间,在朗州城布下结界,积蓄一些实力吧。” 牧珈的这番话倒是也正和傅长莘的猜测一样,但是很明显,她也对容珠的实力存有疑惑:“但我总觉得容珠的结界不止能困住凡人,说不定是因为还有别的什么人在帮她。” 傅长莘皱了皱眉:“此话怎讲?” 牧珈指了指自己,道:“如你所见,我的真身是喜鹊,是受白眉仙君点化后才开了灵智的,最开始先是在仙君殿做些一般的侍奉。不过,我运气大概算好吧,没过多久就又被仙君注意到,选做了亲信。而这样一来,也会对修行有益,身为仙官的品阶自然也能更上一层楼。” 灶台那突然传出大铁勺铛铛铛敲锅沿的动静,两人齐齐看去,原来是面煮好了。 只见冬日里两碗冒着热气的面条从灶台飘起,诡异又好笑地稳稳朝桌子这边飞了过来。 牧珈取了筷子,而后继续道:“如果想用结界这种东西困住仙官,那么目标品阶低的话自然是不会费太大的气力,但如果想控制住品阶往上的仙官的行动,就会更复杂,也会更耗费心力。容珠的结界需要覆盖整个朗州城,哪怕城里只有我一个品阶略高的仙官,她也得花费比寻常更多的法力。难道她就不怕这会儿白眉仙君带人打过来,她疲于应付吗?” “所以你才猜测,是有别人帮她布置了这个结界。” “正是。” 牧珈:不靠谱的上司顶了我号后还ooc我,害我险些不被人相信是账号本人的无奈感谁懂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疑窦 第47章 入画 牧珈话音落后,两人都未再开口。 最后还是牧珈率先打破了沉默:“你半夜出来寻我,就只是为了问这个?” 傅长莘看了看与自己对坐的人……虽说眼前的牧珈和昨夜的那个牧珈性格差距堪称极与极,但无论哪个都从未让她感受到过恶意。 而且从今夜和牧珈再会时对方的态度来看,兴许这其中可能有些他们白眉仙君殿自己的一些缘由在吧。 “确实不止这件事。牧珈仙使……你认识一个叫墨屏的人吗?” 大约墨屏对于牧珈来说也不是什么时常见到的或者特别了解的人,所以乍一听傅长莘说起,牧珈明显是反应了一瞬,然后才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谈不上认识,只能说是有过一面之缘。关于她的一些事情也只是略略听旁人说起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是因为竹林那晚,我遇到容珠的时候,不知道她使的什么法术,当时我耳边似乎有千万个声音或哭嚎或怒骂,而在那其中,总是时不时会有人喊着‘墨屏’这个名字,言语间似乎还说不要轻易放过她。” 牧珈的神色明显是在试图回想起和墨屏相关的事情:“该从哪开始说起呢......”。 傅长莘没成想这个问题的答案竟然又会绕回到容珠的身上。只听牧珈道:“几千年前的时候,容珠的真身还是一尊白玉鼎,做鼎的玉料则是来自于一个叫瑾瑜岭的地方。那里本就盛产玉料,因此山神瑾瑜就做了这尊白玉鼎。” 瑾瑜...... 没想到自己问的是墨屏,结果反而先知晓了瑾瑜的身份。 原来她竟然是一位山神。 而且牧珈口中的瑾瑜岭,在桃花源中也有一个。 天下总不会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吧。 “我们仙君和瑾瑜山神素来交好,一般来说,山神们虽不像山精野怪那么难以沟通和亲近,但大多也是性格要么孤僻要么古怪,与天界的神仙聊不到一起去。不过瑾瑜山神不一样,随和与跳脱两种特质在她身上融合得很好,所以和天界的神仙都很谈得来。用我们仙君的话说,山神的一些想法、点子有时可谓是新鲜得无人能出其右。” 听这番描述,傅长莘觉着倒是能和自己方才梦中那个玩博戏时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笑得前仰后合的瑾瑜对得上号。 “比如,瑾瑜岭上盛产玉料,山神每日闲来无事就会用玉做出许多东西来。一般神仙想要点化什么,都会从有生命的存在里挑选。但瑾瑜山神却瞧着白玉鼎是她手工最好的一个物件,于是就想,自己或许也可以将白玉鼎点化了。” 不过傅长莘和牧珈都很清楚,瑾瑜最后必然是没有点化白玉鼎的。 不然它也不会是受恶人魂魄所染后才有自己的意识,最终从白眉仙君手上逃掉的了。 “那难道是没有成功?” 牧珈摇头:“也不是,只不过点化的并非是白玉鼎。后来,瑾瑜山神又挖出一块漆黑如墨,没有一丝杂质的黑玉。那是瑾瑜岭第一次挖出这样颜色的玉料,山神很高兴,就先把那块玉料做成了一柄团扇,又赋予了她神识与人身……” “她本是以黑玉为身,以扇为形,因此山神给她取了个名字——” “墨屏。” 两人异口同声地道出这个名字。 牧珈微微点头,继续将她所知道的事情慢慢道来:“我唯一一次去过瑾瑜岭,就是因为白眉仙君好奇黑玉做的团扇化成人形究竟是什么样,正好仙君带上了随侍的我。当时听仙君和山神谈话间有提到,点化物品耗费的灵力要多上寻常的数十倍,再加上本也不是一定要点化什么东西,所以点化白玉鼎的事就被搁置了。” 她此话说完,突然疑惑地看了看对面傅长莘的脸,而后似犹豫又似肯定地道:“要不是今日你问,我都快想不起墨屏了。不过仔细一看,傅长莘,你长得竟然还和墨屏蛮像的。” 说这话的牧珈没多想什么,但听这话的傅长莘却莫名觉得这深夜里后背泛起一阵寒意。 这样说来的话,自己方才梦到的墨屏的模样,并不是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想”。 而是那墨屏真的和自己长了一张很像的脸。 “不过也只是单纯的像而已。”牧珈又说道。“你二人固然都是寡言少语,但怎么说呢……和你和她我虽都没有深交,可还是能感受得出你们给旁人的感觉还是不太一样的。” 牧珈这话,听上去像是在安慰傅长莘似的。八成是她以为自己说傅长莘和墨屏长得像,而墨屏又本非人类,所以把傅长莘给吓个好歹了。 傅长莘倒是不至于“被吓个好歹”,但结合这几日的种种事端,她总是隐约觉得自己和墨屏之间有某种联系。 或许能见到墨屏的话,这个疑惑就可解了? 这样想着,傅长莘问向牧珈:“那么墨屏和瑾瑜山神现在是在哪里,方便见到吗?” 她说这话时明显注意到,牧珈的神色有那么一瞬明显有些异样,当中还带着些惋惜。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牧珈接下来道出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 她声音略低了些,缓缓道:“墨屏,连同瑾瑜山神,都早已不在了。” 看她的神色,这个“不在了”,大约就是傅长莘所理解的,与凡人的死亡相同含义的“不在了”。 反正也猜到了傅长莘会问为何如此,牧珈干脆便顺下去说道:“我知道你可能会问我缘由,但墨屏和瑾瑜山神的死因细节我可以说是完全不清楚,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我们仙君一个人处置的。并且他似乎不愿意让任何人知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天界认识瑾瑜山神的神仙不多,称得上关系不错的也只有我们仙君,是以别说这几千年之后的如今,其实在更早以前,就没什么人提起她们了。” 已经都不在了…… 但方才梦中,围坐着的四个人里,瑾瑜、白发男人、还有那孩童,对于身为旁观者的她视若无睹,唯有墨屏一个人,在最后一瞬仿佛透着虚无缥缈的梦境看向了现实中的自己。 那目光的分量沉甸甸的,很明显是真的在直直注视着某个人,和其他三人的状态绝对不同。 而且不只是方才的梦,前夜的梦也是,往往梦境产生变化,都是在墨屏出现或有所动作之后。 墨屏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她为什么只看着自己,而却两次都只字不语? “你面凉了。” 牧珈突然的出声提醒吓了傅长莘一跳,只见她在提醒过后,手在碗口一拂,面就又冒出腾腾的热气了。 在那乳白色的热气中,傅长莘微眯了眯眼睛,心中对于这种热饭的方式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但又说不准在哪里见过。 不过应该其实是没有见过的吧,毕竟从前也没见有人用这种方式热过饭食。 傅长莘趁热三口两口吃了剩下的面,而后牧珈又对着灶台那边施了个什么法术,锅碗瓢盆就又自己洗起自己来了。 “洗完之后法术就会自己停下,不用管了,走吧。” 傅长莘见她出了面摊:“牧珈仙使住在哪里?” 后者稍稍抬头,望了望四周的树:“本来是哪里都行的,但既然现下遇上了你,不如跟你去南屏坊吧。看眼下这个情形,那难以摸准她心思的容珠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突发奇想,跑来找你麻烦呢。” 既然如此,反正眼下南屏坊最不缺的就是住人的客房,傅长莘便把牧珈带了回去。 折腾了半夜,天色眼看都有些擦亮了,不过尚能抓紧时间休息一个多时辰。 傅长莘三下五除二换下衣服,却在褪下右半边袖子的时候,感到布料被什么东西轻轻勾了一下。 是两枚戒指,不知道是被哪个勾的,应该是黑色的那枚,毕竟它上面的镂刻更复杂一些。 傅长莘略蹙了蹙眉,心中也很纳闷自己怎么出门追人还会戴着个首饰。 于是她把这两枚戒指从手上摘下,直接放在了妆台桌面上。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总隐隐觉得这两个戒指似乎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想了想,最后拉开镜子下的小抽屉,把戒指轻轻搁在了里面铺着的绒布上。 所幸这一夜没再闹什么事情,甚至连第二天都无事发生。 要不是城内百姓还因为担忧街上有染了“疯症”的怪人出没不敢出门,朗州城怕是也可以说是已经和往日没什么区别了。 傅长莘“平安”睡到了第二天早晨。一下楼便见到小沅和收了自己喜鹊特征的牧珈在一楼面面相觑,只得说这是城外来南屏坊落脚的一位傀仆。 这一日里所有人都在南屏坊内做着自己的事情。小沅在辟出来的一间娟楼尽头很是安静的房中跟着安纪先生学习医理;约孜丽尔等人依旧半是练习半是胡闹地待在前面婵楼;牧珈被声音吸引去,看了看婵楼内亮堂堂的装潢,竟然极具反差地反复夸了好几句婵楼很好看;黎长锋和赵晋泽碍于傅长莘的“威仪”也不敢出去乱跑,要么睡大觉,要么下棋聊天来解闷。 就连窝居在小屋子里、快被傅长莘忘记了的吴猛也老老实实,傅长莘问他要不要走的时候,他还死乞白赖地赖在这,指责傅长莘现在让他去街上难道不是要他的命? 如此一天一夜,便也算是平安又平凡地过去了。 如果只论表象的话。 深夜。 安纪先生和小沅今天结束的晚了些。起因是他突发奇想,想额外教给小沅一个他自创的“迷药小炮仗”。 原理其实也不难,就是在随身方便携带的小炮筒里放入一些有迷药功效的草药粉末,拉动炮筒的开关后,里面的草药粉末便会在少量火药的作用下变成一团雾气迸向前方。 像是过家家闹着玩,但又感觉多少也能有点用。 因为手边药材并不多,为了能尽量达到预想的效果,俩人越鼓捣越起劲,鼓捣出几个“迷药小炮仗”之后,一抬头,发现竟已深更半夜了。 安纪先生让小沅先回去睡觉,自己留下来收拾“战场”。 小沅抱了书本,斜背着的绣花布小口袋里还装得鼓鼓囊囊,正是那“迷药小炮仗”。 她想着现在这个时间姐姐应该已经睡了,不过没关系,明天可以拿给她看一下,炫耀一下自己熬夜的成果。 行至娟楼一楼的正厅,乐得走路一颠一颠的小沅突然瞥见窗外有个人影闪过。 她抱着书的手一紧,一边心想这是什么人在鬼鬼祟祟,一边下意识想要跟上去一探究竟。 但她脚步才调转方向,就生生刹在了原地。 不对,不应该这样做。这种时候这种情况,比起自己贸然去涉险,更应该先去告诉姐姐。 她打定主意,掉头按原本的路线准备上楼去敲傅长莘卧房的门。 谁知就在回头并抬脚的一瞬间,自己身后的地面上竟然赫然冒出一个光圈。 那光在黑夜里实在是太刺眼,小沅来不及撤回脚步掉落进光圈时,恍然间似乎看到自己是掉落进了一个描绘了青竹的水墨画中。 准确来说,是那水墨画下如洞窟般的世界。 第48章 隐踪 “半夜”安睡,这次没有再做什么和墨屏、瑾瑜等人相关的梦。 傅长莘轻轻揉着额头起身的时候,倒是竟然还觉得有点惋惜。 惋惜要是她们像前几日那样来到自己梦中,是不是就能知道更多和她们有关的事情了。 墨屏、瑾瑜、等人…… 拿过架子上衣物时,傅长莘想起最近一次梦中玩博戏的那一桌人。 松石绿衣裙的女子是瑾瑜山神、一袭黑衣又回头把她吓醒的是墨屏,至于那位白发的男子——昨天牧珈提到过白眉仙君和瑾瑜山神是朋友,且瑾瑜山神身陨的事情就是白眉仙君独自去处理的,这样的交情的话,十有**梦中背对着自己的就是白眉仙君。 那么那个一身粗布衣裳的孩子呢? 昨天没从牧珈的讲述里听到过有这么一号人物,难道是瑾瑜岭上的山精野怪化形? 确实有这个可能的,仔细回想一下梦中的几人坐在桌边的姿态:瑾瑜山神和白眉仙君明显都是格外放松的,只不过一个前仰后合,一个仍正坐着。墨屏作为瑾瑜山神点化后又一直跟随她的存在,且也应该不止一次见过白眉仙君,所以姿态虽板正挺拔,但却没有丝毫拘谨和紧张的感觉。 相反,拘谨和紧张,却是出现在那孩子身上的。 想来若是瑾瑜岭上的山精野怪化形,四缺一被临时拉来凑局,那么面对天界位高权重的仙君、身为瑾瑜岭管理者的山神,还有大概率平时就喜欢木着个脸且很受山神喜欢的墨屏…… 这么一想,拘谨加紧张倒也是正常的了…… 短暂的疑惑之后,傅长莘穿戴整齐好便下了楼,正瞧见牧珈定定地杵在娟楼一楼正厅的那块空地上。 一句“仙使在看什么?”还没说出口,就先被走廊另一侧安纪先生的大嗓门给打断了。 “傅老板!你看见小沅那孩子了吗?” 打从除夕开始,几乎每天傅长莘的作息时间都因为种种事情被打乱到完全和原本对不上号。头几日小沅还会按照往常她们在南屏坊处理黎门事务的作息候在傅长莘身边侍奉,后来她发现这段时间傅长莘总是突然就不在南屏坊、又突然从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回来,便也暂时放弃了原来的作息。 再加上这几日连安纪先生都住在了南屏坊,她更是除了每天定时定点在家中学习医术之外,也没什么别处可去了。 “不在她房间?别是睡过了吧?” 安纪先生在傅长莘面前站定,连摆手带摇头,道:“不会。傅老板你别看她每次学东西的时候都喊这累那累,但那都是嘴上说说,实则是积极着呢。况且其实我早就在南屏坊找了一圈了,连柴房都拉开门看了一眼,” “那么昨晚,您最后一次见到这位叫小沅的姑娘,是在什么时候?” 两步之外站着的牧珈突然出声,吓了完全没注意到还有个陌生人在的安纪先生一大跳:“哎呦,这位是?” “黎门的同僚。”傅长莘只简单解释道。 安纪先生不疑有他,于是回答了牧珈的问题:“昨晚,我们在辟的那间书房里研究迷药到挺晚,我说我来收拾那一桌子狼藉,于是就让小沅那孩子回去睡了。这就是最后一次见她。” 牧珈的眼睛下意识地低低瞥了一眼那块方才她一直盯着的地面,而后向侧边挪了半步,贴近傅长莘低声道:“那块地不大对劲,有人施展过法术。” 她本没必要非挑安纪先生还在的时候说,既然如此,就代表在牧珈的一些猜测中,那块地面的异样可能和小沅不见踪影的事情有关。 傅长莘听后,面上没做出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沉吟了片刻,而后对安纪先生说小沅的踪迹自己会去寻,让他先休息就好。 安纪先生便又满脸担忧的嘱咐了两句,而后转身离开了。 见他走远,傅长莘转而看向牧珈:“仙使方才所说的那块地被人施展过法术,那么具体是?” 牧珈蹲下,指着自己脚下的一个点,而后又指向约莫七八个成年人手掌宽的对面一点:“大约是这样大小的一块地面,有被施展过法术的痕迹。小沅姑娘如果要从走廊尽头回到卧房,会经过这块地吗?” “会的。” 傅长莘也蹲下身,手指抹了地面上的一点药末,凑到鼻尖闻了一下。 是可做迷药的草药研磨而成的粉末。 得到了傅长莘肯定的答复后,牧珈起身:“此时此刻,别说南屏坊,说不准她甚至都已经不在这条街道......不在这座朗州城了。” 傅长莘方才就一直紧绷着的神色和姿态此刻更甚:“这怎么说?” 她见牧珈指了指地面,道:“这种法术,会将目标拖入其中,传送到施法者指定的地方。如果对方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凡人的话,那么无论如何挣扎,也会如同深陷泥沼中一般,最终被吸进去。” 傅长莘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急迫了起来:“那有没有什么办法,知道小沅的所在。” “很难,施法的人把气息掩藏得堪称完美,我也只能探得具体是什么术法,但却探知不到人被吸入到了什么地方。不过——” 牧珈略思索一下,道:“我猜做这件事的和布置朗州城结界的是同一人,正如我昨晚所说,一来容珠不见得能有此气力分神折腾出这许多事来;二来,她离开白眉仙君殿后,大约也是没什么机会接触如此精密的术法的。” 可无论那个在暗处帮助容珠的人是谁,眼下最为棘手的是牧珈无法离开朗州城去找白眉仙君,而反过来,仙君也无法知道眼下正在朗州城发生的事情。 有什么办法才能告知法力更强的白眉仙君如今的情形呢。 傅长莘问向牧珈:“不知有没有那种,能和天界的其他神仙们以心声互相传递消息的办法?” 这想法堪称是在傅长莘脑中灵光一现闪出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联想出这种办法。 大约是在什么话本上看到过,或者因为实在是太着急想找到小沅的下落,以至于幻想出了这样的一个可能性。 可惜,大约那个把朗州城整个“网住”的幕后之人实在是高手,她从牧珈那里得到的答复依旧是尝试过,但失败了。 恰在两人因为绞尽脑汁思索有没有其他办法而陷入沉默的这个档口,南屏坊的围墙之外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引得傅长莘和牧珈对视了一眼。 若是在平时,外面的巷子上有动静这事情也没什么稀奇的,毕竟后门外的巷道两边常有小商贩挑着扁担卖自家的新鲜蔬菜或者其他农货。 但如果是眼下的朗州城,外面还有嘈杂吵嚷声的话,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毕竟按理说,眼下家家户户应该都是躲在家里的居多,偶有必须要上街的,也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又闹出这么大动静。 傅长莘打开后门,见眼前走过一帮中年男女,有的手里还拿着家伙,大概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防身用的。 她迈过门槛,叫住其中一人:“请问,这是发生什么了。” 那人急匆匆地,语速飞快之下有些字甚至都破了音:“家里孩子突然都丢了!我们也顾不得街上安全不安全了!正满城找呢!” 对方只搁下这样一句话,就扭头跑走了。 孩子丢了…… 前几日开始朗州城几乎每家都闭门闭户,什么拍花子能这么有组织有效率,一夜之间拍走就在家中和大人待在一起的孩童们? 孩童…… 众生丹…… 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出现在傅长莘脑中,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众生丹以人血肉为原料,而早在不久之前就只抓孩童来炼丹。 如今朗州城内的孩童,不管是年纪小的还是半大的,一夜之间都没了踪影,焉知不是容珠打上了这些孩子的主意。 可是傅长莘心中却隐隐有个疑影:容珠要抓人,为什么不逃脱之后休整一下马上就动手,而是拖到如今。她有闲心操控吃了众生丹的人在城里作乱弄得人心惶惶,没空施法带走孩童? 她正想着,一阵兵器腰牌相碰的叮当声传入了她的耳中,同时映入眼中的,是李训身边那些护卫统一着装的衣摆。 这护卫看样子是逆着方才中年男女的人流,穿过窄巷而来的,因此显得有些气喘吁吁。 “傅老板,殿下差我来传话。就在今早,县主身边一个侍女突然不见了踪影。我们因为前几日的事情,人手大半都折在了那张濋手中,不便在城中多分散人手去寻。府衙那边也是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才想向傅老板询问,能否借黎门之力一寻?” 在紧绷的神经之下,傅长莘让那护卫进到院中,强自镇定问道:“可是县主身边年纪最小的那位?” 护卫奇道:“正是,傅老板怎么猜到的?” 她这个时候还能分出神来圆自己的话:“只是猜想如果是人牙子的话,大约是会挑年纪最小的。” “县主急坏了,那孩子年纪最小但却从小就跟着县主侍奉,不然也不会来麻烦才休养了没几日的傅老板。” 护卫行了一礼,又道自己不便在外面太久,于是便离开了。 傅长莘复又掩上门,对牧珈道:“容珠抓人炼一种据说可以增强她修为的丹,只挑孩童,小沅和县主的侍女虽然相对年纪略大些,但也在那个年纪范围内。” 毕竟小沅如今的年纪,恰是和傅长莘当年被吴猛抓走时的年纪差不多。 牧珈显然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感觉听傅长莘的话之余,她又有些走神。 此时此刻,她将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示意傅长莘。 “你听,这四周突然好安静。” 在一个假期结束的时间节点突然莫名码字效率拉高了[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隐踪 第49章 循迹 的确。 牧珈的提醒让原本因为小沅的安危而有些焦急的傅长莘冷静了下来。 仔细留意之后,她发现四周确实透着一种极不寻常的死寂。 巷子那边从方才开始就渐渐减弱但仍能听到的吵嚷声、婵楼不时传来的乐声和约孜丽尔的大笑声、以及清晨南屏坊内其他人劳作时发出的杂音。 全部都听不到了。 就好像这座城里,尚且还能发出声响的只有她和牧珈两人。 两人在南屏坊内巡视了一圈,所有人似乎都是在正好端端做着自己的事情的时候,突然被人定住了一般。 不仅是南屏坊内。两人来到街上,果不其然,已经拐过街角正找着孩子的父母们、沿街的住户们…… 无一例外,全部如此。 “这样的情况,我见过类似的。” 牧珈侧目看向她,只听傅长莘又道:“这次可比上次严重,不知道对方是在玩什么鬼把戏。” 可巧,似乎就是为了回答她的这句带着嘲讽的质问。朗州城上空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个女子挑衅似的笑声,以及她讲话时拖着调子的傲慢腔调。 “傅长莘,我现在给你个机会知道我的‘鬼把戏’,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 街道上突然卷起一阵妖风,吹得傅长莘和牧珈衣摆翻飞,街边的杂物甚至是店铺的招牌等也全部被吹得四散在地上。 为防重物砸到傅长莘身上,牧珈竖起了一道结界在两人身前。 随着这阵妖风的刮来的,还有一幅卷轴。 它发出清脆的“砰”声,砸在了牧珈的结界上,而后又掉向了地面。 只不过卷轴还没接触到地面,牧珈便手掌呈抓握状对着它施了个法术,如此,卷轴便像在空中弹起来一般被牧珈握在了手里。 卷轴在牧珈手中被缓缓打开,只露出四分之一,傅长莘便知晓这是什么东西了。 是朗州城的舆图。 正当傅长莘纳闷容珠的鬼把戏是怎样和朗州城地舆图有关联的时候,卷轴完全摊开的一瞬,一道颜色看上去极具危险意味的红光闪过,随即将它拿在手中的牧珈像是全身被火灼烧了一般,腿一软,表情极其痛苦地跌向了地面。 连同手中的卷轴也掉落在了脚边。 “牧珈仙使!” 傅长莘下意识地出手扶她,这才没让牧珈真直直跪倒在地上。 但牧珈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她原本正常的面色变得惨白,看起来虚弱至极。 那舆图上…… 一叠声刺耳的嘲笑自上空传来:“牧珈啊牧珈,你还真是跟我在白眉仙君殿时知道的一样。从我有了意识开始,那白毛伪君子齐选芳交给你的活你哪次不是做到极尽完美甚至远超预期。你出色得都快让其他人没地方站了!不过也正是因为算中了你但凡有能力就定会亲力亲为、不愿假手于人的迂腐性子,我才在卷轴里动了点手脚。” 齐选芳? 一旁牧珈气息犹弱,轻声解释道:“是白眉仙君的名讳。” 似乎是因为听到牧珈对白眉仙君的尊称,容珠不屑地冷哼一声:“不过这份‘大礼’就是专门给你准备的,傅长莘要是接下来有你帮忙,那我玩她的命还有个什么劲?” 她调转话头,接下来的话便是说给傅长莘听的了:“傅长莘,你不用担心,这个卷轴只有牧珈碰了才会被咒法攻击。舆图你依旧可以拿起来看。” 容珠嘴里吐出来的,就算是真话,傅长莘也仍存有疑虑,不愿贸然照她说的做。 不知道身在何处的容珠似乎是仍能看到她们这边的情状,见傅长莘如此戒备,地上的舆图卷轴自己摊开来,整个呈现在傅长莘面前。 现在再一细看,舆图上有着密密麻麻的无数个小圆圈,毫无规律地分散在各个位置。 “那是人。”空中容珠的声音响起。“想来你也多少猜到我的用意了,齐选芳不出几日必定要来捉我,这几日的时间,我怎能不做准备?不过我还是愿意余出精力来和你玩玩的。舆图上的空圈代表着城内的每一个人,接下来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没了踪迹的小孩儿们——哦,当然也包括你的那个小沅,都在那里,你每解救一个,沉睡着的百姓的就会增加几份苏醒的可能;你全救下来,那大家就都能活。” “我只给你一个时辰,若做不到的话,包括牧珈在内,最后都会被耗死,被我吸收以精进我的法力。” 她洋洋自得:“毕竟如今的朗州城,已在我布下的祭阵之上。” 容珠的声音到此便再没响起过,一时间街道上唯余尖锐的风声。 清晨的阳光开始洒下,但也照不暖这座毫无生机的城池。 容珠的声音彻底消失后,舆图左上角凭空出现了个状似一尊鼎的纹样,鼎中还缭绕着一团森白的气。 如今这团气,在鼎中是几乎满溢出来的状态。 该说容珠还很“贴心”吗?这是怕她超了那一个时辰的限制? 正在傅长莘看那鼎中剩余的时间时,突然,她注意到舆图上鼎旁标记出来的一小块地方。 在一个离朗州城不远不近的山峰中,有一大团密集的圆圈。 是玶山,黎门…… 傅长莘握着舆图的手一紧。心想事不宜迟,于是向四周张望,想先牵了谁家的马匹来一用。 她站起身,却感觉到身边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衣袖。 “傅长莘,你一个凡人,对方又不止容珠自己,这样单枪匹马的,要怎么去?” 这的确称得上是最棘手之处,大约是容珠想看的,就是她这样的凡人奔波于渺茫的希望之间,觉得如此才算“好玩”吧。 牧珈话毕,看上去像是勉强提起力气般,在空中幻化出目测有近百枚鹊羽来。那些鹊羽逐一融进傅长莘的衣料中,使衣物动作之间,也泛起深蓝绿色的色泽。 “眼下我无力帮你,但也不能看着你就这样两手空空去送死。” “可你……” 牧珈抚上自己的心口:“她虽然用这等咒法害我不得行动自如,但归根结底也是把我还有这城中的百姓一同算作了和你游戏的筹码,没到最后,是不会让我没命的。” 似是为了安慰傅长莘,牧珈紧接着道:“等下我变回本体,少维持一会儿人形,也能省些力气。” “我西衡白眉仙君殿向来以拯救生灵、约束非人之物为己任。如今我和你的目标一致,但我不得已只能拜托你,所以便以这些鹊羽助你一臂之力。它们可以抵消掉一些攻击,也可以为你引路,需要时,只要轻点一下羽毛即可。” 牧珈似乎终究还是气力越发不济,变回了一只喜鹊,在飞到附近的一处檐下之前,留给了傅长莘最后一句嘱托。 “万望小心。” 空无一人的青石板街道上,一人一骑逆着冬日里的冷风,手持一份舆图,正在城中疾奔。 和牧珈分开后,舆图上出现了一条红线 看这意思,是要她沿着上面标记的路线走。 路线的终点,是一个傅长莘始料未及的地方。 曾府。 怎么会是这里? 手上使力推开曾府紧闭的大门,前院正中间的路上,一道身影背对着傅长莘。 听到门开的声音,那人转过身来…… 始料未及的地方里站着始料未及的人,傅长莘一手持舆图,一手习惯性搁在腰间带着兵器的革带旁,迈过门槛,上前质问道:“曾联温先生,还真是没想到,你也和此事有关。” 面上一贯的从容让曾联温没有在傅长莘面前暴露出他每次面对容珠时所感受到的桎梏和恐惧,他依旧还是那副笑模样:“傅姑娘没必要这么大敌意,如你所见,我确实有和容珠联手,但说不好听点,身为无力反抗的凡人,也只能是听命于她而已哦。” 他侧过身,让出几步,同时做了个“请”的姿势。 傅长莘顺着这条直直的路向前看去。她目力不错,看得清正前方大敞着门的正屋里原本一般放置桌子的地方。 是一条密道。 “傅姑娘,请吧。” 被叫到的人目光带着股了然看向曾联温:“先生既然今天人在这,想必也是不需要黎门帮忙寻找桃花源了。” “傅门主每日事多劳累,傅姑娘身为他器重的女儿,也是诸事繁多。我所求的,如今看来仰仗里面那位的神通即可。” 听了这话,傅长莘依旧还是没什么波动地看着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曾联温的这种想法,她劝是没什么可劝的,也不想且没必要指摘他什么。 终归都是各自选择的路罢了。 不过此事不提,倒是有另一件事...... 曾联温正不解她为什么还不动身去往密道中,哪成想在正常的交谈距离下,傅长莘突然暴起对他动手。 准确来说是动脚。常年习武的人一下大力蹬在了他腹部,并趁着曾联温吃痛慢慢弯下身子的时候,又眼疾手快地掐着他两边的下颚把他一个成年男子往自己的方向提了起来,让他的脸面对着自己。 几颗药丸被硬倒进曾联温喉咙里,尽管曾联温不想,但最后还是只能吞入了肚中。 塞完药,傅长莘一手拽着曾联温的衣领,一手看似搀着他,实则却是下了不小的力道钳制住他的行动,连拖带拽地把他往最近的耳房拖去。 “你给我吃的什么!” 曾联温的从容终于有点维持不住了。而且傅长莘一直不做声,只顾自己手下的动作,更是让他心中逐渐没底起来,担心黎门这种江湖门派暗藏什么秘制的毒药。 她解下腰间的长鞭,把皇城来的贵客反绑在了一个陈年积灰的凳子上。而后又觉不够,翻出来条长锁链,将曾联温连同凳子一起和墙柱捆得死死的。 做完这些,她看着因为腹部的疼痛尚未缓解所以挣扎的幅度都极小的贵客,冷冷道:“放心,我今天没来得及去取毒药,这只不过是药性极佳的蒙汗药。不过等下药一起作用,你也就睡得跟死了差不多了。” “呵......”曾联温一头冷汗,扯了个勉强的笑,抬头斜斜看着傅长莘,恶狠狠道:“怕我对你救出来的孩子再下手,是吧?” “贵客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似乎是还觉得没带毒药不够保险,傅长莘想了想,抽出匕首,抓过曾联温的一边胳膊,对着手腕位置划下深度极其精妙的一刀。 虽称不上多,但鲜血开始不断顺着曾联温的手腕滴答而下。 “眼下朗州城内没别人醒着,你要是想活,最好祈祷我能平安出来。容珠那人,你活着的时候她至多当是有个任自己差遣的工具,你要是死了,她也必不会觉得有什么损失。” 曾联温开始打起了寒战,可能是疼得,也可能是吓得。 但不知道他是心知肚明自己只能祈祷傅长莘活着,还是仍留有后招。 总之他没反驳傅长莘方才那番话。 他没驳,但嘴也没闲着:“傅门主可真是教出来个厉害的好女儿啊......早在找上黎门的时候我就想过,他大约......就是用傀仆那一套来教养你的吧?嗯?” 这与如今无关紧要的质问并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傅长莘退出耳房,快步走向了正屋的密道。 顺着密道的入口进去,往下是一条长长的阶梯。 长到一眼望不到尽头,就连两侧点着的微弱烛光也不能照亮最里面,反而烛光因为和黑暗融合,更让人本能的对这样幽森的环境产生抗拒。 傅长莘握紧手中的刀,向下走去。 阶梯之后,便是四拐八拐如迷宫一般。在这样的地方行走,很容易不多时就鬼打墙起来。 而且不知道容珠打的什么算盘,这一路上竟都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容珠既然不下绊子,那么傅长莘必然就以带朗州城的孩童为优先。她在自己走过的路上每隔一段距离便留下一枚鹊羽,让它们的羽尖指向出密道的方向,用以引路。不多时,就遇到了第一拨被抓进来的孩子。 这些孩子都十数个十数个地凑在一堆,被找到的时候全部陷入了沉睡。 但幸好真的只是睡着,使大力点就都能摇醒。她让他们顺着鹊羽指路的方向走,而后不管城内情形如何,都一定要回家中藏好。 孩子们一睁眼就是这黑漆漆的洞穴,身边又没有自己的爹娘亲人在,自然是吓得不轻。不过好在眼前是个看上去成熟稳重的大姐姐,也就多少定下了心神来。 舆图上鼎内用以计量时间的雾气空了大半的时候,傅长莘看到地图上的每一个圆圈也都被填满了大半。 还要再快点。 容珠不知哪去了,从她宣称要和傅长莘“做游戏”之后到现在,一直都没有任何动静。 她越是安静,傅长莘心中越是生出一种前路未知的焦灼和担忧。 拐过一个岔道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脚下步子急了,还是早上没吃东西又奔波了这么久。她眼前一花,还好扶住了墙,才没栽到地上。 太阳穴处隐隐作痛,也可能是因为今天早上忘记吃药了吧。 傅长莘貌似自暴自弃般地对着头锤了两下,然后继续向前。 不多时,她便在一处不远处墙边又发现了一个昏睡的孩子。因着光线太暗,她走上前才看清对方的脸。 是小沅! “小沅?小沅!” 傅长莘依刚才那样摇醒了她。 被叫醒的人和前面的孩童们都是差不多的反应。先是懵了片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待到反应过来之后,便一把扑过来抓住傅长莘的衣服,带着哭腔一叠声叫着“姐姐”。 “好了好了。”傅长莘安抚着拍了拍小沅的后背,扶着她肩膀把她从自己身边拉开一点,郑重道:“我还有事要去做,看到那边发光的羽毛了吗?” 她说着,手指向身后自己留在迷宫般密道中的最后一枚鹊羽。 “跟着那个所指的方向,就能出去。然后你先回南屏坊躲好,等我......回来。” 小沅大约实在是吓得够呛,一时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一味地点头,然后起身依言顺着鹊羽所指的方向逃走了。 是以对傅长莘方才话中那一瞬的迟疑也未做他想。 傅长莘觉得小沅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只当是她受惊过度才会处处显得和平日里不大一样吧。 她取出舆图又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上面代表了每个百姓的圆圈在她救下只身一人的小沅之后,竟然离填满只剩一丝缝隙了。 也就意味着,傅长莘还必须要继续向前。 从方才开始,越往密道深处去,就越能感受到一股灼热。可如今是冬日里,这密道又是在地下,正常该是不会生出这样的体感的。 直觉告诉她,前方或许有什么更为棘手的东西在等着自己。 但她又不能不继续下去,否则朗州城大约真的就只能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死城了。 牧珈遗憾被ban,阿莘只能孤军奋战[心碎] 而已经被阿莘忘一干二净的邪慈将在几章后作为职业兜底组回归(大概吧[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9章 循迹 第50章 幻想之下 傅长莘扶着墙微微借力起身,正打算往下走去,却突然见前方的昏黄中,一个更亮的光点伴着一个人的身影逐渐在向她靠近。 待对方提着盏灯行至面前,她方才看清是谁。 张濋的来意倒是和地面上那个正被放血的曾联温差不太多:“接下来的路比你来时的更不好走,里面那位嘱托我带你进去。” 通道狭窄,走在其中的人很难像在竹林那晚并排而行,只得一前一后。 两人原本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交情,充其量就是黎门的“同僚”。加上虽然竹林那晚张濋原本有意将容珠和众生丹的勾当透露给傅长莘,但话还没等细说,就先被李训等一众人打断。 再后来,便是容珠主动出现。 如此一来,两人眼下便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傅长莘原本以为她们就会这样沉默到这段更为曲折的路途结束,却不想张濋竟然率先开口。 她问得实在是过于直白:“傅长莘,你今天会死在这里吗?” 傅长莘答得坦然又简洁:“难说。” 这问题是真的很难说。容珠今日大费周章,想来不会等下自己一进去就被她杀掉,不然她今日这种种又是折腾个什么劲。 以她的性子,大概是会慢慢折磨自己手中的“玩物”吧。 所以如果撑不到白眉仙君赶来的话,她可能真的就会被容珠弄死在这。 说到白眉仙君,她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最近经历的事情就像是一串妆奁里静静躺着的珍珠链子,想要拿起来时,却发现绳结开了。 于是珠子也都跟着散落一地,有些不知道滚去哪里,好好的一整串珠子也串不回去了。 她隐约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记忆模糊如那些找不到的珠子,因为怎么找也找不到,怎么想也想不通,所以始终无法将最近发生的林林总总汇成一条完整的线。 这让在黎门和南屏坊处理事务多年,许多事情习惯了必须要一清二楚的傅长莘心里很是不舒服。 甚至称得上不安。 比如说她知道白眉仙君迟早是要来捉拿容珠,可自己为什么一直默认了他这几日不能来?他不能来的原因是什么? 还有容珠,她是几年前和自己从桃花源里一同出来的不假,但自己是怎么把她带出来的?又是谁让她如此清楚容珠一事的来龙去脉的呢? 恍惚间眼前似掠过几个画面,可居然是山间青草地上蹦跳的小白狗、露台旁桌案上放着的弩箭与画卷、还有朗州城酒肆里,暖光下油纸包的蜜饯和糖糕…… 这些都和自己疑惑之事毫不相干,可却在自己思索这件事的档口突然闪回在自己的脑海中。 怎么回事…… 前面的张濋因为才回过头,是以没有注意到刚才傅长莘脸上难得地出现了质疑自我的表情。她接上自己方才说的,道清了突然向傅长莘搭话的缘由。 “有件事,或许需要拜托你。” 这突然其来的“拜托”让傅长莘得以从百思不得其解中抽出思绪来,反问道:“都已然这样了,我还有什么能帮你的?” “若有生路,谁会去选择走死路?你虽然是无可奈何被容珠强拽来这的,但不说为了朗州城的百姓,至少也是为了你家人的‘生路’。” 以她二人的关系,张濋这番话实属突兀至极。于是傅长莘没作声,只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也有想为我家人寻的生路,但深知别说与容珠抗衡,就连稍微逆着她点都做不到。” 她这话一出,傅长莘便立刻猜到她的用意。既觉得可叹,也觉得不值:“你还要为了那艾千春?” 片刻沉默。 “终究是养恩一场,无以为报,自从容珠让我养父帮忙炼丹后,我就再没见过他踪迹,如果你有办法……” “你知道有多少人的性命折在了那众生丹上吗!?” 傅长莘突然拔高了些音量,将张濋的话尽数怼了回去。“你希望如果可以,拜托我帮你救出艾千春,是吧?” 张濋没作声,自然也就等同于默认。 傅长莘退后半步,和张濋拉开了距离,面有怒色却还是冷笑着点了点头:“好啊,那么我现下也告诉你,如果我能,我当然会把艾千春带出来。” 张濋起先还以为傅长莘精神错乱了,怎么面上是愤慨,说出的话却是在妥协。 直到她听到了下一句。 “我会把他活着交给官府衙门,叫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对等的代价。” 傅长莘留给张濋一个瞪视,而后绕过了她。 也不缺她张濋带路,反正容珠那么“想见”自己,还会让她迷失在这密道里吗。 众人眼中傅长莘虽脾气不好,却也少有将怒气如此浮于表面的时候。 会这么生气,是因为方才想到如果当年被吴猛一干人绑走的时候没有遇到傅平彦,那么她和小沅也会落入艾千春之手,最终成了炼丹炉里的一捧灰。 见傅长莘这样果决不留情面,张濋也是放弃跟她讲什么“拜托”。 况且如果傅长莘能活着进去又活着带艾千春出来,那岂不是真的会将人交出去。 武器劈至耳边,空气的尖啸声骤然响起。傅长莘敏捷地偏头躲开,脚尖一旋,面对张濋的同时和又她拉开了几步的距离。 早预料到张濋求人不成可能会下手报复,她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时刻留意着身后人的动作。 将张濋砍过来的刀压了回去,傅长莘警示道:“你和我打未必能讨得到好,况且这里终究是在容珠的地盘上。” 但很显然她的话被无视了。张濋一招一式间和往日里两人切磋时的力道气势都大不一样,摆明了是冲着要她的命来的。 恰在胶着之时,从未曾涉足的密道另一边传来了阵怪声。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向她和张濋而来。 因正好侧身躲避张濋的刀锋,于是傅长莘看清了那是件什么东西。 一条被灌注了法力的白绸,凌厉如刀刃般向两人袭来。傅长莘见状就着侧身的姿势躲过,却不想那白绸冲着她身后的张濋而去,竟紧紧绕上了对方的脖子,将她生生拖走。 尽管事发突然,但是谁做的却并不难猜。 傅长莘下意识想要去抓那白绸,却不想它像敏捷的蛇一般,抓它能躲开,用刀直接刺去也能躲开。且速度极快,拖着双手企图扯开颈间白绸的张濋便向来时的方向而去。 这样的速度下,不多时,张濋后背擦过的地方就留下一道道颜色愈发深的血印子。 白绸就像故意逗弄傅长莘似的,她在后面追得越快,白绸便也越快。 直到将傅长莘引到一处开阔的地下空地中。 眼前的空地放眼望去几乎和黎门习武的校场差不多大,高度也接近百尺。再加上方才她来时那迷宫般的密道,很难想象如果只靠人力的话,在这样深的地方挖出这么大一块地方来,该是要耗费多少年的光景。 而在这偌大的地下空间的最里面,放置着一个青铜炉。 那炉子的体积也非比寻常,几乎差七八米就要够到这百尺暗室的顶部。炉身看上去是青铜所铸,虽然上面有些铜锈,但仍能看出细致的雕刻和斑驳鎏金。 炉子应该是点着的,毕竟从刚刚开始越接近这里,就明显能感觉到股逐渐变强的热浪。 可诡异的是,炉中没有明火,暗室中也没有柴薪,真正散发出一阵阵热量的,正是那巨大青铜炉周身不断冒出的缕缕青黑色烟雾。 吃过众生丹的百姓口中吐出的、这两三日里朗州城的空气中弥漫着的,也是这样的烟雾。 如此想来,只怕容珠的众生丹便是从这炉子中炼出来的。 傅长莘的目光顺着那向上的烟雾游走,在修建于暗室四周的石台上见到了两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和一个影子。 那一身白衣,神情不屑又倨傲的只可能是容珠。至于那半透明的影子,则是身上和青铜炉一样,呈现出这一块那一块的青黑色,蓬乱如杂草的黑色长发几乎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距离太远,看不清他是何神色,但总归瞧过一眼后也没让人觉得多舒服就是了。 那拖着张濋的白绸终于停下,并且从她的脖子上抽离,看起来是不打算再管张濋。 不过眼下,无论对谁来说,张濋也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傅长莘把身体尚有起伏但已无力自己坐起来的张濋挪到一旁,让她靠坐在石壁上:“事已至此,你别挣扎了。” 虽然觉得可能没用,但傅长莘还是没忍住劝了一句。 “哎呀呀,我们阿莘可真是善良。” 神色极为复杂的张濋没作声,倒是容珠先发起话来。 傅长莘懒得和她多说:“你费尽周折把我引到这里来,也不单单是想要我的命吧?否则一刀解决了岂不痛快?” 她一边说,一边踏入了那空地中,虽是自下而上仰视容珠,气势上却也半点没落下风。 容珠环在胸口的手暗自握拳,攥紧了自己臂弯处的衣料。 她为什么分毫不惧呢?为什么不会怕得屁滚尿流跪下来爬上前求自己呢? 她这副样子真实令人讨厌! 手略松了松,容珠面上不显,而是回答了傅长莘方才的话:“别急啊,方才开始同你玩的游戏还没结束。最后一个人,就在那呢——” 她手指向青铜炉的方向,而这个动作仿佛是种指令,让她身边那青黑色的影子一脸好戏开场般狞笑起来,飘去青铜炉旁。 影子直勾勾地盯着傅长莘,打了个响指—— 一个孩童的身影赫然出现在青铜炉上方,双手不自然地举过头顶。 虽没有绳子的痕迹,但通过姿势和衣服的褶皱还是能看出来,显然是被施了什么法术,吊在那里的。 “那就是最后一个孩子,救了她的话,朗州城的人就都能醒。” 青黑色的影子似乎不会说话,但每每容珠话音落后,他都像是配合般给出些反应。 此刻,他对傅长莘勾勾手指,同时飘回到了容珠身侧。 自己身边就有通向上方石台的台阶,傅长莘没有犹豫,选择踏了上去。 她全身紧绷,始终提防着容珠的动作。同时也在想怎样才能救下那最后一个孩子。 自己毕竟也就是个凡人,那孩子又是被法术绑着的,左右她也做不到解开法术,容珠此举图什么呢? 是要让她认清自己终究无力抵抗,只得看着时间如水流逝,在乎的人都长眠于这座死城中吗?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解释说得通了。 她脚下步子走得快,不多时便登上了石台,朝着青铜炉而去,就在她即将接近青铜炉的时候,耳畔突然听到容珠的一声低笑。 谁成想下一瞬,吊着人的法术竟然一松,那道空中的身影便直直地朝着青铜炉坠了下去! 幸好傅长莘本来在上到石台后,就时不时看着青铜炉上方,思索怎样才能把人救下来。因此意外发生时,她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本能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伸出右手堪堪在炉边拉住了那孩子的胳膊。 可也正因本能,她做出这一动作时,为稳住身形下意识将左手按在了炉边。 灼烧般的痛感瞬间通过半个手掌传递开来,纵使常年练武早就习惯了磕碰受伤,但也还是痛得傅长莘低头深深“嘶”了一声。 要不是她今日戴的护腕护住半掌,想来现在皮肉已经被炉边的热度烫得血肉模糊了。 不过再维持这个姿势的话,热度烫穿护腕的皮子也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傅长莘只得两手同时使出力气,打算将人赶快拉上来。 可也不知怎么的,手上拉着的人纵使是个半大孩子有些重量,但也不至于拉不上来。 一股很明显的力在和傅长莘互相较量,故意不让她如愿。 与她这边的狼狈和焦急不同,容珠施施然地从另一头走来,看起来不像是要对傅长莘发难,倒像是单纯过来看热闹的。 傅长莘顺着她来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远处的青黑色影子还是一脸狞笑,指尖连着一股烟,正连接着炉子的底部。 他挑衅般做个了往下拽一拽的动作。 对他而言这更像是在恶作剧,可傅长莘却险些被他拽得连同手上的人一起掉入炉中。 容珠站定时正好看见这一幕,颇为做作地将头略侧向一边,抬手半掩嘴角,却笑得是个人都能看清:“阿莘,想必你也明白现在的局面了。不松手,你也会死;松手,你还能活。” 真是好笑。 青黑光影照亮傅长莘的半张脸,使得现在做出讥讽神色的她倒看上去像是染了几分邪气:“方才你说我善,如今看来,你倒是更有善心些,一路引我到你这,还给我个所谓的‘选择’,你究竟为着什么呢?该不会……你其实并不想我死,而是想从我身上图谋些什么,好来对抗白眉仙君?” 提及“图谋”二字,容珠神色竟然变了一瞬。 这微小的异样被傅长莘及时捕捉到,也是神奇,这样的痛楚和绝境下,她头脑竟然还能转得起来。 梦境里瑾瑜山神的衣摆被一尊白玉鼎压住的画面突然浮现在眼前,傅长莘眉心微皱,沉声试探道:“你认得瑾瑜,对吧?” 思来想去,这是她眼下能想到的,自己和容珠间为数不多尚不明确的关联了。 自己会莫名其妙地梦到瑾瑜山神、而白玉鼎又是瑾瑜山神未曾点化的旧物…… 果然,她猜中了。 这下不再是微小的异样,容珠面上出现了明显的惊疑和忌惮。 傅长莘本在盘算接下来该如何让容珠心下更加犹疑松动,却听到从那青黑色影子的方向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 那声音低沉带着回音,只说了简简单单的一句指令:“她快想起来了,动手。” 原以为是那影子说的,但在见到影子也被突然响起的说话声吓了一激灵并往身后的一处洞窟看去时,傅长莘这才意识到,还有一个一直未曾露面的人藏在这里。 会是牧珈说的那个拥有更强的法力,并帮助容珠在朗州城为非作歹的人吗? 那人一句话,就把原本难得露出情绪破绽的容珠拉了回来。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傅长莘的问题,而是按着她原本的计划继续道:“听你这意思,是不打算选我给你的活路了。也罢,那既然你说我是善人,我就让你死得‘圆满’一些。” 她指了指青铜炉里:“看仔细了,傅长莘。” 异变就在此时发生。只见那原本素不相识的孩子的脸和身形,在傅长莘诧异的目光中,逐渐变成了小沅的模样。 目光逐渐含恨。电光火石间,傅长莘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方才自己救出那个“小沅”的时候,处处透着奇怪了。 她原以为是小沅被吓坏了,所以举止间尽是古怪的不安和局促,在自己叫她时也全然是陌生的反应。 但其实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小沅,而是容珠的障眼法。 “这下好了,你带着这个成天跟在你屁股后面‘姐姐、姐姐’叫着的丫头,一起去阴曹地府做主仆吧!” 她手一扬,终于不想再同傅长莘兜圈子,欲把她直接打落到炉中。 又是那让人看了觉得汗毛倒竖,极其不适的白雾人面。 可她没想到傅长莘仍要“垂死挣扎”,竟维持着拉着小沅的姿势,从身侧抽刀,硬挡下了容珠这一击。 不知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她们。 可傅长莘终究不敌容珠,跟了自己数年的爱刀也在接下那攻击时碎成了数片。 见一击未将傅长莘打落,容珠急忙再次起手。 这次她得逞了。 她眼里如钉子一般的扎眼的傅长莘,在反射着微光的残缺刀片中,拉着她在人间的一缕牵挂,跌入了青铜炉。 以为在数年前已然躲开了的灾厄,如今仿佛追上了时间,裹挟着比之前更骇人的气势而来。 阿莘核心力量[点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幻想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