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夫门前是非多》 第1章 第 1 章 沈澜是十里八村最出挑的哥儿。 他的好看,不是女儿家的娇媚,而是清凌凌如山间月色,通身带着一股沉静的书卷气。 即便如今一身素缟,怀了遗腹子,那份沉静里添了憔悴,却更显得他身形修长,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未折断的青竹。 这日清晨,他正蹲在河边青石板上浆洗衣物。棒槌起落间,微隆的小腹使他不得不时时调整姿势,稍缓一口气。 “哟,澜哥儿真是勤快,都这样了还亲自来河边。” 不阴不阳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沈澜没回头,听出是村里的李清,那几个最爱嚼舌根的哥儿之一。 他手下动作没停,棒槌敲打在湿衣上的闷响,规律依旧。 李清领着两人走近,目光像刷子,上上下下地扫视沈澜,最后钉在他小腹上,嘴角一撇:“澜哥儿真是好福气,远山哥都没了,还能给你留个种。这洗衣做饭的粗活,怎好让你这金贵人儿动手?当心……闪了腰。” 旁边一人用手肘撞他一下,嗤笑:“你懂什么?人家说不定就等着闪了腰,好有人来扶一把呢!” 沈澜将衣物冷冷浸入冰冷的河水,水花微溅。 他直起腰,侧过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张嚼舌根的脸,“几位若是闲得慌,不如回去把自家门前的雪扫干净。” 李清几人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悻悻嘟囔了几句“摆什么架子”“克夫命”之类的话,终究没再继续,扭身走了。 沈澜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这才重新拿起棒槌,浆洗起衣物。 他洗完衣物,回到空旷的院落,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这院子,连同那几十亩上好的水田,都是他亡夫魏远山留下的。 魏远山父母早逝,家底却算丰厚,原本,他那住在同村的表亲一家,是盘算着将自家哥儿嫁过来,亲上加亲,也顺理成章地接手这份家业的。 谁知一场饥荒,孤身流亡到此的沈澜出现了。魏远山一眼看上,力排众议与他成了亲,这便彻底断了表亲一家的念想。 也因此,自魏远山中了蛇毒去世后,那表亲一家便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是鸠占鹊巢的仇敌。村里那些关于他“克夫”、“不安于室”的流言,大半都从那家院里飘出来的。 他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凉的木门板,缓缓吁出一口气。 他清楚得很,卫凛不在村里了。 那个看他亡夫魏远山的情面,一直替他挡事、让他能喘口气的男人,去镇上了,听说得几天才能回来。 就这几天,他觉得比一年还难熬。 他的手摸上已经显怀的肚子,这里头是他的指望,也是招祸的根苗。 白天在河边洗衣,那些黏糊糊的目光……这村子的老少爷们,眼睛亮的,有几个不在他身上和他家里那几亩好田上打转? 他生得这副模样,在这缺少约束的乡野,本就是原罪。 往日卫凛在,如同一头守护领地的头狼,无声的威势便足以使那些蠢动的心思收敛。现在头狼走开了,那些憋着坏水的人,怕是都要冒头了。 最让他心里发毛的,还是同村那家表亲。当初盘算好的亲事黄了,怕是肺都气炸了,如今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他、算计他。 他回到屋,生了火,在灶台前慢慢添着柴火,火光映着他清瘦的侧脸。 锅里煮着稀薄的米粥,米粒少得能数清。自远山走后,他省吃俭用,就怕坐吃山空。 他刚把米粥盛出来,院门被敲响了,不是卫凛那样沉稳的,是几下带着点犹豫的闷响。 “澜哥儿……在吗?” 是村西头李清的男人,赵壮。 他眉头微蹙,放下碗,走到院门边,没开门:“赵大哥,有事?” 门外赵壮的声音有些发紧:“啊,没啥大事……就是,园子里瓜果下来了,摘了些,给你……给你送点,好补补身子。” 沈澜心里明镜似的,李清平日里没少编排他,会这么好心让他男人送瓜果? “多谢赵大哥好意,心领了,东西你拿回去给清哥儿和孩子吃吧。” 外头静了一下,敲门声又响起来,带着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澜哥儿,你开开门,东西不重,我递给你就走……” 沈澜看着那不算太结实的门板,知道一直不开,反而更惹人闲话,只好拔掉了门闩。 赵壮果然站在门外,高大的身躯堵着门口,手里提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几根顶花带刺的黄瓜和两个水灵灵的甜瓜。 赵壮,人如其名,长得确实壮实,但此刻目光飘忽,不敢正眼看沈澜,只盯着他身后的地面,黝黑的脸上透出点不自然的红。 “给……拿着吧,新鲜着呢。”赵壮把篮子往前递,动作有些僵硬。 沈澜没接,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脸上,“赵大哥来给我送瓜,清哥儿……他知道吗?” 赵壮像是被戳中了心事,突然抬头,眸光慌乱地闪了一下,又立刻低下头,嗓门不自觉地拔高:“我、我给我自家园子摘点东西,还用得着跟他禀报?他一个哥儿家,懂什么!” 沈澜心里冷笑一声,依旧挡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赵大哥的好意我真不能收。瓜果你还是拿回去,免得清哥儿误会,平白添了是非。" 赵壮的脸色由红转青,提着篮子的手青筋都暴了起来。 他像是被沈澜这句话激着了,突然往前一步,硬是把篮子往沈澜怀里塞:“让你拿着就拿着!哪来这么多话!” 沈澜被他推得往后踉跄了一下,就这么一瞬的工夫,那篮瓜果已经硬生生塞进了他怀里,沉甸甸地坠手。 “赵大哥!”他蹙眉,正要再说。 可赵壮像是被火燎着似的,根本不敢看他,扭头就走,活像后头有鬼在追。 沈澜看着怀里这篮水灵灵的瓜果,又抬眼望向赵壮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小路尽头的背影,眉头越蹙越紧。 这算怎么回事? 他低头看了看篮子里的瓜果,最新鲜的黄瓜顶着小黄花,甜瓜散发着清香。都是好东西,可此刻在他手里,却像捧着个烫手山芋。 正要转身进屋,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树后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 他心里咯噔一下,但依旧不动声色地提着篮子往回走,果然听见树后传来压低的议论声: “瞧见没?赵壮给他送东西了……” “啧啧,连李清家那么本分的男人的都……” “我就说嘛,长成那样,能安分到哪去……” 沈澜脚步不停,径直走进院子,反手关上门,看着怀里这篮瓜果,目光渐冷。 这些人,一个两个,都等着看他的笑话,等着抓他的把柄。 他提着篮子走到后院,毫不犹豫地将里头的瓜果全都倒进了猪食槽里。看着那几根鲜嫩的黄瓜滚进泔水,他轻轻拍了拍手。 既然躲不过,那就不躲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便打开了院门,像没事人一样,提着木桶准备去井边打水。 刚迈出门槛,就看见几个早起下地的汉子蹲在对面老槐树下,眼睛直往他这边瞟。 “澜哥儿,起这么早啊?”一个黑瘦汉子咧着嘴笑,“听说昨天赵壮给你送瓜了?他家的瓜甜不甜?” 旁边几个人哄笑起来。 沈澜脚步不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李三哥要是想知道,自己去赵壮家问问不就清楚了?” 那黑瘦汉子被噎了一下,还没想好怎么接话,沈澜已经提着桶走远了。 井边已经聚了几个洗衣的妇人和哥儿,看见沈澜过来,说笑声戛然而止。李清哥儿也在其中,正用力搓洗着衣服,把木盆撞得砰砰响。 沈澜自顾自地打水,对投来的各色目光视若无睹。 “有些人啊,就是会装模作样。”李清突然开口,“表面上假清高,背地里连别人家的汉子都勾搭。” 沈澜将打满的水桶提起,转身面对李清,平静地看着他:“清哥儿这话是说谁呢?要是对自家男人不放心,就该好好管着,别让他往别人家门口凑。” “你!”李清站起来,脸涨得通红,“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清楚。”沈澜提起水桶,“有这功夫在这里嚼舌根,不如回去问问赵大哥,为什么非要往一个寡夫家里塞东西?” 说完,他提着水桶从容离开,留下李清气得浑身发抖。 这一路上,他能感觉到那些如影随形的目光,但他始终挺直脊背,该做什么做什么。 这才只是开始,只要卫凛一天没回来,他就得一天天这样撑下去。 回到院里,他仔细闩好门,这才靠在门板上轻轻吐出一口气。刚才的镇定自若渐渐褪去,一丝疲惫爬上眉梢。 他抬头望了望通往镇子的方向,心里默默计算着日子。 卫大哥,你还要多久才回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煎熬着数到第七天头上,晌午刚过,沈澜正坐在院里缝补衣裳,听见隔壁院子传来说话声。 是卫凛回来了! 他心里那根紧绷了七天的弦,霎时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涌上鼻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赶紧站起身,想往门口去,哪怕只是确认他平安回来了也好。 可他的脚步还没迈出去,便听见隔壁传来一道清亮又带着点娇嗔的嗓音:“凛哥,你回来啦!镇上都顺利不?伯母这两天总念叨你呢!” 是叶晚秋,村里人都叫他叶哥儿。 沈澜的脚步钉在原地,他透过篱笆的缝隙,看见叶晚秋像只轻盈的蝴蝶,提着个食盒,笑盈盈地迎了上去,很自然地就要去接卫凛肩上的褡裢。 卫凛侧身避开了,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叶晚秋也不在意,依旧笑着跟在他身边往屋里走,一边扬高了声音:“伯母,我做了您爱吃的米糕,还热乎着呢!” 卫家院里传来卫母带着笑意的回应:“哎哟,还是晚儿有心,快进来,这一路累坏了吧?凛娃子,还不快请晚儿屋里坐!” 那其乐融融的声音,像沈澜此刻手里的针,密密地扎在心口上。 叶晚秋是村里顶好看的哥儿,明眸皓齿,性子也爽利,喜欢他的人能从村头排到村尾。可他眼光高,谁也看不上,偏偏就爱往卫凛家跑。 卫凛的母亲更是把他当亲儿子般疼,一心想要他做儿夫郎。为此,卫母没少跟卫凛闹,说他不解风情,辜负了这么好的哥儿,母子俩的关系也因此僵着。 村里人都说,卫凛和叶晚秋是青梅竹马,天生一对。若不是叶晚秋自己坚持,怕是早就许了别人了。 沈澜默默坐回凳子上,手里的针线活再也做不下去。他看着自己这冷冷清清的院子,再听着隔壁传来的隐约笑语,方才那点因为卫凛归来而升起的热乎气,瞬间凉透了。 是啊,卫凛是他的谁呢?不过是看在亡故兄弟的情分上,对他多几分照拂。而他沈澜,一个带着遗腹子的寡夫,又凭什么去奢望更多? 他低下头,抚摸着微隆的小腹,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卫大哥是回来了,可好像……离他更远了。那扇他期盼了七天能为他挡风遮雨的门,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向他敞开过。 到了晚上,月色清凌凌洒了一地。 他心里乱糟糟的,正准备闩上门,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却抵住了门板。 他抬头,撞进一双沉静的眸子里。 卫凛就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月光完全挡住,笼罩下一片令人心安的阴影。 他生得极好,不像寻常庄稼汉那般皮肤黝黑粗糙,反而面容俊美,肤色偏白,身姿挺拔,穿着一身青色长衫,在这乡野之地,倒像个误入的贵公子。 这通身的气度,一半源于他母亲是邻镇乡绅家的女儿,另一半,则来自他自身的本事。 他父亲病逝得早,但外祖家颇有底蕴,更关键的是,他自己争气。他读过书,脑子活络,从外面学来了一手辨识、炮制山货药材的本事,眼光还极准。 如今是这十里八乡最大的山货药材贩子,在村里设了个敞亮的收货铺面,附近村户采来的山菌、草药,大多经他手评定等级、定价,再统一发往县府甚至更远的地方,连村长见了都客客气气喊一声“卫老板”。 “卫……卫大哥?”沈澜有些意外。 卫凛没应声,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像是要看清他这七天独自一人是怎么过的。然后,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他微隆的小腹上。 “我听说,赵壮来过了?” 沈澜心头一跳,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 “还听说,”卫凛往前踏了半步,两人距离瞬间拉近,“你在井边,和李清起了争执?” 沈澜抿紧了唇,没说话,默认了。 卫凛突然伸出手,不是碰他,而是越过他,直接替他将那扇还未完全阖上的院门,“哐当”一声,彻底闩死。 “以后,”他收回手,“我不在时,谁来敲门都别开。有什么事,等我回来。” 沈澜心一惊,抬起头,看着他,眼眶有些发热。白天那点自怨自艾的酸涩,在这句简单直接的话里,忽然就消散了大半。 他张了张嘴,想问他和叶晚秋的事,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低低一声:“嗯,知道了。” 卫凛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隔壁传来卫母的呼唤。 “早点歇着。”他留下这句话,转身打开了那扇才被他闩住的门,融入了月色中。 沈澜靠着重新闩好的门板,手轻轻按在胸口,那里,跳得飞快。 卫凛回来了,那坚实的墙,好像……也回来了。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隔壁院子卫母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又隐隐约约传了过来,似乎在埋怨卫凛怎么才回来就又出去,接着便是叶晚秋清亮的嗓音,说着“凛哥定是累了”之类的话。 那点刚刚捂热的安心,瞬间又被夜风吹凉了几分。 他慢慢走回屋里,桌上的油灯跳动着昏黄的光。目光落在墙角,那里还放着几个扎好的麻袋,是卫凛去镇上前,帮他从仓房里搬出来准备装新稻谷的。 这屋里屋外,似乎处处都留着那人的痕迹,无声,却沉甸甸的。 他知道自己不该,也不能去多想。卫凛对他好,是念着远山的情分,是仁义。而叶晚秋,才是那个能名正言顺站在他身边,被他母亲认可和期待的人。 他吹熄了灯,躺在炕上,却毫无睡意。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清辉。耳朵却不自觉地竖着,听着隔壁的动静。 似乎过了许久,才听到卫家院门开合的声音,以及卫母送叶晚秋出门时热络的叮嘱。又过了一会儿,隔壁也彻底安静下来,想来卫凛是歇下了。 夜更深了。 他翻了个身,心里乱糟糟的。一面贪恋着卫凛带来的那点安稳,一面又清醒地划清着界限。 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极轻的“叩”的一声,像是小石子落在院里的声音。他心头一跳,屏住呼吸细听,却又没了动静。 是野猫吗? 他正疑惑,紧接着,又是一声,比刚才更清晰些。 他犹豫了一下,披衣下炕,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借着月光,从窗纸的缝隙往外看。 只见清冷的月色下,他那寂寥的院子里,不知何时,竟被人从篱笆外放进来两样东西。 一捆码得整整齐齐的干柴,以及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看那形状,像是……镇上的点心。 而篱笆外,那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捂住嘴,眼眶湿了。 所有故作坚强的伪装,所有劝自己清醒的道理,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卫凛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被流言困扰,知道他独自一人连拾柴都艰难,知道他可能连口像样的吃食都顾不上…… 所以改变了之前光明正大的帮助,以一种不会让他有负担的方式,沉默地,把他能想到的安稳,都给了他。 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心里那堵竖起的冰墙,正裂开一道道细缝,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势不可挡涌了出来。 他打开屋门走到院里,就着月光打开干材上的纸包,是几块镇上才有的芝麻酥糖。 他拈起一小块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一直甜到了心底最苦的那个角落。他舍不得吃,仔细包好,进屋藏进了柜子里。 这一晚,他睡得格外沉。 梦里没有流言蜚语,没有刁难算计,只有那个挺拔的身影静静地站在身后,像山一样可靠。 第二天,天亮了许久,他才起来,特意换了件半新的衣裳,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端着木盆去河边洗衣。 路上遇见早起干活的村民,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低头快步走过,而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有人惊讶地打量他,惊讶于他的改变,却只看到他面上浮出一片平静的坦然。 在河边又碰见了李清,李清斜眼瞅着他,阴阳怪气地开口:“哟,某人今天气色不错啊,是不是......” “李清,”沈澜打断他,“你要是闲得慌,不如多去地里看看,我听说东头那亩水田的秧苗长得不太好。” 李清被他这话噎得满脸通红,周围洗衣的妇人都偷偷笑起来。 沈澜不再理会他,低头搓洗起衣物。 晌午时分,沈澜正在院里晒衣服,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卫母拔高的嗓音:“......你就是死心眼!晚秋哪点不好?家里良田不少,有个弟弟在镇上干着体面营生,长的又好,人家等了你这么多年......” 他晾衣服的动作顿了顿。 紧接着,是卫凛低沉的声音,隔着篱笆隐隐传来:“娘,我的事,心里有数。” 沈澜强迫自己不去听,手下用力抖开一件湿衣,水珠在阳光下四溅。 卫凛感情的事,他无权过问,更不该有任何念想。 他将最后一件衣服晾上竹竿,隔壁的争执声低了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正要转身回屋,余光瞥见篱笆缝隙下,被人塞进来一把东西。 他停下脚步。 是几株新鲜的、带着泥土的益母草,用柔软的茅草茎仔细捆着,嫩绿的叶片上还滚动着清晨的露珠。 他的心被这抹鲜嫩的绿色狠狠撞了一下。 益母草……安胎化瘀,最是温和。他怀孕以来偶有不适,从未对人言说,连他自己都只当是寻常。 除了卫凛还会有说,他做山货药材生意,精通药理,怕是那晚替他闩门时,从他苍白的脸色看出了端倪。 他蹲下身,拾起那捆益母草,正要起身。 “澜哥儿,在忙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得他手一抖,益母草掉落。 他慌忙捡起草药藏进袖中,站起身,扭头看见魏远山的表婶钱氏站在院门外,正透过门缝,狐疑地打量着他。 “表婶有事?”他侧过身问。 钱氏干笑两声:“没什么大事,就是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哟,这衣服洗得真干净,一个人过日子是不容易。” 她话锋一转,似是无意地问道,“刚才……是卫凛在跟他娘说话?我好像听见吵吵嚷嚷的,是为了叶哥儿的事吧?” “别人家的事,我不清楚。”沈澜垂下眼,“表婶,要是没别的事,我先进屋了。” “看你这哥儿,我怎么说也是远山的表婶,远山的遗腹子我来看看有什么错?” 沈澜脚步一顿,钱氏这话抬出了远山,又打着关心子嗣的旗号,他若再强硬拒绝,倒显得不近人情,落人口实。 他沉默着拉开院门。 钱氏立刻挤了进来,一双眼睛随即就落在院子里,扫着墙角堆放的农具。 “澜哥儿就是能干,一个人把这院子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她假意夸着,话头很快就绕了回去,“我看你那些水田,秧苗长得可真喜人,今年定是个好收成。你如今这身子,下地是不方便了,田里活儿都是怎么安排的?” “雇了人打理。”沈澜回答。 “雇人?哎哟,那得多费银钱!现在雇的人哪有实在的?都是糊弄事儿!要我说啊,”她凑近一步,脸上堆起热络的笑,“我跟你表叔都是自家人,闲着也是闲着,以后你这田里地里的活儿,你说一声,我们顺手就帮你料理了!自家人,总比外人放心不是?” 她话说得漂亮,眼睛却紧盯着沈澜,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沈澜心里冷笑,果然还是为了这几亩地。 他护着肚子,微微后退半步,“不劳表婶和表叔费心了。远山走前都安排妥当,雇的人是村长帮着寻的,老实本分,工钱也公道。” 钱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还想再说什么,沈澜已抬手扶住额头,面露疲色:“表婶,我有些乏了,想歇会儿。” 话已至此,钱氏也不好再赖着,只得悻悻地又说了几句“好好养胎”的场面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送走钱氏,沈澜闩上门,他就知道,远山死了,钱氏一家不会轻易对远山的田产死心。 几天后,卫凛又去镇子上办事。 他走的第二天,一股阴毒的风就悄无声息地在村里刮了起来,源头不明,却迅速蔓延。 流言像长了脚,钻进了每一个墙角院落,内容龌龊得令人心惊—— 说沈澜肚子里那块肉,压根就不是魏远山的种!保不齐是隔壁卫凛的。 起初大家都不信,认为以卫凛的条件,不会看上一个大着肚子的寡夫,但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看见卫凛偷偷给沈澜塞安胎的益母草。 若不是卫凛的种,他一个大男人碍于朋友情分帮些田里的忙就是了,操心这事做什么? 后来,愈演愈烈,更有那心思恶毒的,竟编排起魏远山来,说他怕不是没死之前就当了绿毛龟,死得不明不白。 最后,话锋直指那几亩良田——魏家的产业,凭什么留给一个怀了野种的寡夫?合该还给魏家表亲那一家才对,那才是正经亲戚! 这流言蜚语,自然也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卫母耳朵里。 晌午刚过,日头正毒,沈澜在自家院里清晰地听见隔壁卫母刻意拔高的、带着滔天怒意的骂声。 “……不要脸的狐媚子!自己守不住,还要带累别人的名声!我们卫家行得正坐得直,干不出那等猪狗不如的龌龊事!某些人自己肚里揣着野种,别想赖到别人头上!” “凛儿是心善,看在死人的面子上照拂一二,倒被那起子黑心肝的拿来作践!我告诉你,趁早死了那条心!我们卫家的门,干净着呢,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别以为长了一张脸就能无法无天,我们卫家,只认晚秋那样的好哥儿!” 沈澜脸色煞白,扶着水缸才勉强站稳。 就在这时,院门被拍得砰砰响,外面传来钱氏迫不及待的声音:“澜哥儿!开门!村里都传遍了,你还有脸躲在家里?出来把话说清楚!你肚里这野种到底是谁的?老魏家的田产,可不能便宜了外人!” 沈澜看向那扇被拍得发颤的院门,又听着隔壁卫母尚未停歇的指桑骂槐,一股冰冷的绝望从心底升起。 卫凛不在,所有的恶意便都肆无忌惮地显露出来,要将他生吞活剥。 他定了定神,转身进屋,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魏远山留下的田契和房契,用油布包着。 拍门声和叫骂声越来越响,钱氏几乎要把门板拍碎。 沈澜走到门后,没有立刻开门,声音清冷地穿透门板:“表婶,你再这样砸门,惊了我的胎气,村长和几位族老面前,你担待得起吗?” 门外的叫骂声戛然而止,趁这空隙,他“哗啦”一下拉开了门闩。 钱氏没想到他突然开门,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来,脸上还带着未收起的狰狞。她身后,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指指点点,目光各异。 “你不是要说法吗?” 沈澜不等她站稳,直接将那油布包拍在门板上,展开,露出里面盖着红印的契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这是远山亲手按印、里村长保的田契房契!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所有家产,归我沈澜和我腹中的血脉!” “你说我孩子是野种?”沈澜上前一步,逼视着脸色变幻的钱氏,“空口白牙谁不会?你去请大夫,现在就去!若大夫诊不出这是足月的胎儿,若这孩子生下来不像远山,我沈澜立刻带着它跳河!若像,表婶你就当着全村人的面,给我磕头认错,滚出魏家塬!” 这话震得钱氏连连后退,也震住了周围的村民。 隔壁卫母的骂声,不知何时也停了。 这事,总算过去了。 几天后,沈澜强打起精神,想去田里看看秧苗的长势,他刻意绕开人多的地方,却还是避不开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的“闲话中心”。 几个长舌哥儿正聚在那里,见他过来,声音立刻低了下去。他垂着眼,加快脚步,只想快点走过去。 一个尖细的嗓音却不高不低地飘了过来:“……听说了吗?卫家今早可是请了媒人,抬着礼,往叶哥儿家去了!这婚事啊,总算要定下来了!” “就是说,那卫凛好端端的,怎么着也要娶个良家哥儿吧?” 沈澜的心脏骤缩,卫凛……提亲了? 可他明明还没回来。 是了,一定是他母亲的主意。 趁着前几日那阵污糟的流言,快刀斩乱麻,既绝了叶晚秋的等待,也彻底绝了他沈澜任何不该有的念想,更是做给全村人看,他卫家,和沈澜这个“是非”,绝无瓜葛。 他只觉得一股酸涩直冲鼻尖,眼前有些发花。 可是,不该的,他对自己说。 卫凛是远山最好的兄弟,对他诸多照拂已是仁至义尽。他一个怀着别人遗腹子的寡夫,凭什么,又怎么敢,去存那些不该有的心事? 他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重新迈开脚步,背脊挺得笔直,只是那脚步,终究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他不再看向那片绿意盎然的稻田,只觉得这偌大的天地,忽然间,再也没有他能安心栖息的地方。 又过了两日,傍晚时分,天际还剩最后一抹残霞。 沈澜正坐在院里的小凳上择菜,心神不宁。这几日,卫家向叶家提亲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口。 就在这时,隔壁院子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比往常更沉重。 是卫凛回来了。 紧接着,卫母带着喜悦和些许埋怨的声音响起:“凛哥儿,你可算回来了!提亲的事妈都安排妥了,叶家那边……” “提亲?”卫凛的声音冷硬地打断她,“谁准你们去提的亲?”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从未说过要娶叶晚秋。”卫凛一字一顿,“母亲,你是不是逼得太急了?” “我逼你?”卫母的声音提高了,带着被顶撞的恼怒,“我这是为谁操心?晚秋哪点不好?你非要守着那个……那个狐媚子?他一个寡夫,怀着别人的孩子,现在村里传成什么样了你知道吗?我们卫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谁去提的亲,谁就去把礼退回来。” “你疯了!礼都下了,现在退亲,你让叶家的脸往哪儿搁?让我们卫家的脸往哪儿搁?晚秋以后还怎么做人?”卫母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不管!这门亲事必须成!我不能看着你被那个狐媚子毁了!” “够了!”卫凛一声低喝,连隔壁的沈澜都听得心头一颤。 接下去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沈澜僵坐在院子里,卫凛果然……并不知情。可那又怎样?事情已经发生了,叶家的礼都收了,这亲事,还能退吗? 他正心乱如麻,自家院门突然被叩响。 “沈澜。”是卫凛的声音,“开门。” 沈澜看着那扇门,门外的男人刚刚与母亲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而这一切的导火索,都与他相关。 他该以何种面目去面对?一个被人口诛笔伐的“狐媚子”,还是一个……连累他母子失和的祸水? 他慢慢站起身,却没有走向门口,只是对着门外,用尽力气,竭力平复自己的声音:“卫大哥,你刚回来,先处理家事吧。我累了,准备歇下了。”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外面的回应,心高高悬着。 门外,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卫凛没有继续敲门,也没有离开,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隔着门,陪着他。 这无声的陪伴,比任何言语都更令沈澜心慌意乱,也……更贪恋。 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拉开门闩,扑进那个能为他遮蔽所有风雨的怀抱。 可他不能,那个人是他亡夫的好兄弟。 而且,卫母的骂声犹在耳边,“狐媚子”、“祸水”这样的字眼扎在他心上,他不能真成了那个让卫凛母子彻底反目的罪人。 过了许久,门外才传来脚步声。 沉稳的,一步一步,逐渐远去的声音。 他走了。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他才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院子里空荡荡的,月光清冷地洒下来。 他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濡湿了衣袖。 他亲手推开了那唯一的光。 哭够了,他才慢慢起身,进了屋,躺下,却是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第二天下午,他心里堵得实在难受,便信步走到了村口那条僻静的小溪边。这里平日少有人来,只有潺潺的水声和偶尔的鸟鸣。 他寻了块被日光晒得温热的大石头,靠着坐下。许是昨晚一夜未曾安枕,听着溪水淙淙,眼皮渐渐沉重,竟不知不觉倚着石头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钱氏狰狞的嘴脸,一会儿是卫母尖利的骂声,一会儿又是卫凛深沉的眼眸。 等他惊醒时,夕阳已将天边染成了橘红色,溪水也泛着粼粼的金光。 他刚想动,却僵住。 身侧,一道挺拔的身影静立在溪边,不知已站了多久。 卫凛站在暮色里,垂眸看着他。 他心头一紧,卫凛是什么时候来的?看了他多久? 他慌忙坐直身子,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和头发,脸上有些发烫,不敢去看卫凛的眼睛。 “醒了?”卫凛开口,声音比往常更低沉几分。 沈澜低低“嗯”了一声。 卫凛在他身旁坐下,没有靠得太近,却也没有留下太多距离。两人之间,只剩下溪水流淌的声音。 “提亲的事,”卫凛的目光落在潺潺的溪水上,“不是我做的。” 沈澜心头一涩,轻轻点头:“我……猜到了。” “我已经让人去叶家退了礼。”卫凛继续说。 沈澜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愕,退礼?这在乡下,几乎是撕破脸皮的事情…… “为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问。 卫凛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你说为什么?” 暮色四合,将卫凛俊美的侧脸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也将他眼中那份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情愫,映照得无所遁形。 沈澜看着他,忘了呼吸。 浑身的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卫凛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总是沉静的眸子此刻翻涌着太明显的东西,烫得他心尖发颤。 他想躲,想逃,想如同之前每一次那样,用“不该有的念想”来搪塞自己。 可这一次,卫凛没给他机会。 “看着我。”卫凛说,“看着我,沈澜。” 他抬起眼,对上卫凛的视线,那里面有压抑已久的渴望,还有一丝……因他长久退缩而生的怒意。 “我卫凛若真在意那些流言蜚语,从一开始就不会踏进你的院子。我若只想简单帮助你,方法多的是,何必一次次越界,何必……惹你难过?远山临走前和我说过,你一个人生活定会艰难,如若我不嫌弃,就替他好好照顾你。可是我有什么权利来嫌弃你,你这么美好,我早就对你……” 沈澜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叶家……”他的声音几乎不成调。 “我说了,退了。我卫凛的婚事,还轮不到别人来做主,就算是我娘,也不行。” “我现在只问你一句,”他的声音缓了下来,“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溪水在耳边潺潺流淌,晚风吹拂着两人的衣角。 沈澜看着眼前这个为他扛下所有风雨、此刻将一颗心捧到他面前的男人,他闭上了眼。 就在滚烫的泪水滑落,几乎要冲破所有枷锁的瞬间,他竟然转过身,像是身后有恶鬼追赶般,沿着溪边的小路飞快地跑开了。 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看到卫凛那双眼睛,自己就会万劫不复。 快到院门时,一个踉跄的身影出现,他停住脚步。 是叶晚秋。 正从卫凛家的方向跑出来,脸上挂着清晰的泪痕,眼睛红肿。 看见他,叶晚秋的脚步顿了一下,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捂着脸,呜咽着跑远了。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浑身冰凉。 他逃也似的冲进自家院子,重重闩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起来。 卫凛为他退了亲,叶晚秋哭成那样……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他成了那个拆散别人、惹人泪水的恶人。 他进了屋,瘫倒在炕上,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屋顶,一整日水米未进,胃里却感觉不到丝毫饥饿,只有一种被掏空了的麻木。 他和卫凛,这下是彻底完了。 隔着退婚的羞辱,隔着叶晚秋的眼泪,隔着卫母的憎恶,再也回不去了。 他本该觉得解脱的,斩断了那不该有的妄念。可为什么,心口空落落的,疼得厉害,比任何时候都要难受。 夜深人静。 就在他昏昏沉沉之际,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他这屋的门竟被一把推开,卫凛不知用什么办法弄开了门闩。 高大的身影带着夜间的凉气和一股酒气,逼近炕边。他惊惶地坐起,还未开口,就被卫凛一把抓住手腕。 “为什么跑?”卫凛滚烫的呼吸带着酒意拂在他脸上,“在溪边,为什么不回答我?” “卫大哥,你喝多了……”沈澜挣扎着,手腕生疼,心更疼。 卫凛不理会,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腰,将人死死按向自己,两人一同跌撞着,后背重重抵在冰冷的土墙上。 堆在墙角的稻谷被撞得簌簌作响,空气中弥漫开干燥的谷壳气息。 卫凛将他困在墙壁与自己胸膛之间,呼出的酒气烙在他颈侧,声音嘶哑,带着毁天灭地的欲怒意:“跟我大哥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矜持?” 沈澜护着微隆的小腹,浑身颤栗,羞愤难当:“卫大哥……请自重!” 卫凛却低头咬上他通红的耳尖,灼热的唇瓣碾磨着那里,随后呢喃道:“自重?下午在溪边,梦里你唤的是谁的名字,自己清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