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三足乌觉醒指南》 第1章 电灯泡(1) 联邦科研所,晚安机器人专项实验室。 全息光屏熄灭,冷轧合金门板敞开。代号为“奈特”的机器人投下莹蓝光束,圈起两具半敞着的休眠舱。 “报告,奈特已调试就绪。” 左侧舱内的女人双眼紧闭,但浑身肌肉并未放松,仍是副戒备态势。她旁边是个年轻男人,身量瘦削,肩胛的伤处渗出些血迹。 “邵寻的体能和精神耐性远超基准线,我们为她注射了弱化药剂。” “临时并入变量个体,冯凭意。各项生理指标较为稳定,是优质的对照样本。” 机械月亮攀升至穹顶,它光辉森冷,静默地照彻了被研究员们簇拥着的奈特。随着指令输入,金属大家伙闭合舱门:“晚安机器人奈特为您服务。” “检测到意识波动,正在生成全新身份。奈特助您忘却现实,安稳入眠,拥抱新生。” “梦境背景参数,信息闭塞时代,低科技水平,东亚滨海小城。” “晚安,好梦。” * “晚安,好梦。” 机械音戛然而止,趴在餐桌上的青年睁开了眼睛。 又是这个梦。 被锁进舱内的感触格外真实,邵寻拭去汗水,活动着略显僵硬的手臂。 高汤香气浓郁,日光透过老褚面馆沾满油污的玻璃窗,落上邵寻肩头,柔和而温暖。空碗码得整整齐齐,就堆在她的手边。 邵寻搓了搓面颊,不再失神,手一撑餐桌便站起了身。 “阿寻姐姐,你醒啦!”褚念从柜台后探出半个脑袋。 小姑娘瞳仁黑亮,眨眨眼睛冲邵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妈妈说你累坏啦,让我乖乖写作业,不可以吵你。” 邵寻笑着“嗯”一声,揉过褚念脑袋才端起碗碟。通向后厨的走道逼仄,邵寻利落地侧过身,手里的东西油滑沉重,可她手腕极稳,三步并作两步,碗碟不见一丝晃动。 太阳穴隐约传来刺痛,邵寻从洗碗池里掬了把清水。冰凉撞上泛着热意的面颊,梦境的余波平息,疑虑却久久不散。 说起来,自打半年前被褚一琛救回一命,邵寻就从未摆脱莫名其妙的梦和幻觉。 据琛姐回忆,她进货时路过港口,刚巧看见邵寻躺在一艘无主的破船上。彼时的邵寻呼吸微弱,身无分文,褚一琛搜遍她全身,都没找到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只好猛踩油门,把她送去了最近的小诊所。 老大夫哆哆嗦嗦做完心肺复苏,邵寻“哇”地吐出好些海水,总算恢复了意识。 褚一琛见她掀起眼皮,便坐过来关切问话,可惜邵寻还是迷迷瞪瞪的。她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躺进了那条船。 病床狭窄,邵寻握着褚一琛递来的茶缸,热意熨在掌心,她一晃神,头顶就多出了个模样古怪的月亮。褚一琛顺着她指尖看过去,却只能瞧见漏雨的天花板。 “褚老板,哪里怪得着我的天花板啊?” “这姑娘的脑袋恐怕出了点问题,我这里看不了,看不了。” 大半夜过去,月亮消失,邵寻被老大夫扫地出门。除了“邵寻”这个名字,她一无所知,一无所有。 没有过去的外乡人就是张**的白纸。邵寻被褚一琛背回面馆暖干,热心的中年女人听邵寻叫过“姐”,就说什么都不肯再放她走了。 于是邵寻就这么留在了这座落后的海滨小城,成为了老褚面馆唯一的帮工。 “别忙着洗碗,阿寻!”褚一琛嗓门洪亮,把邵寻拉回现实,“快点,过来喝口绿豆汤。” 不等邵寻开口,褚一琛就塞来个杯子。她呵呵笑着丢下了擀面杖,牵起邵寻往门厅去,自己却回了水池边,专心对付起碗筷上的油污。 “谢谢琛姐。”邵寻倚在门框上,小口抿着冰镇过的汤水。绿豆清甜,恰到好处地驱散了暑气。 柜台后,阿念还对着习题集愁眉苦脸。小姑娘写作业时总不安分,邵寻盯着她摸摸脸挠挠头,心头却升起些暖洋洋的安宁。 杯子很快空了,邵寻直起身,目光不经意扫过窗外。说也奇怪,对街全天营业的杂货铺今天早早合上了窗子,没留下丝毫缝隙。 邵寻皱起眉走向门口,正好看见“老褚面馆,便宜大碗”的广告牌被人撞翻在地。 始作俑者是个身量瘦弱的人,他仰躺在广告牌上,似乎想起身,却被人用力踩上膝盖,挣扎几次,还是脱力跌了回去。 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围过来,把老褚面馆的门脸遮了个严实。为首的黄毛一脚踩上广告牌,彻底挡住了那人的去路。 黄毛一副公鸭嗓,讲话咬牙切齿:“喂,冯凭意,钱呢?说好了一礼拜一收,别想赖账!” “我……我真的没钱了,”冯凭意面色苍白,他试图将广告牌扶正,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些恳求,“你们别在这里闹行吗,影响人家做生意。” “死到临头了还替别人操心?”黄毛鞋底用力碾了碾,他像是很满意冯凭意的痛呼,“好小子,不算孬种!” 面馆里褚念听见了门口的动静,邵寻揽过她安抚,却听见小姑娘轻声说:“姐姐,我不怕。我们能不能救他?” 褚一琛搁下活计,在围裙上擦干了手上的水珠。邵寻同她对视一眼:“琛姐,你看好阿念,我出去看看。” 脱下工作服,邵寻挽起袖子,单手掀开了面馆门前的塑料帘布。 不知不觉,属于面馆帮工阿寻的温和悄然褪去。近乎本能的警觉是张无形的网,它兜头而下,轻易为邵寻笼上几分凛冽的气质。 晌午太阳灼热,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烈风缠上邵寻脖颈,迎着混混挑衅的目光,她的神色一如往日平静。 “呦呵,我说这小子今天怎么这么硬气,原来是有人出头。” 黄毛朝老褚面馆招牌啐了一口,笑得张狂:“你就是老褚啊,哪条道上的?知道这条街是谁的吗?” 邵寻没理会他的叫嚣,目光掠过冯凭意渗着血的裤脚,脑海中莫名窜出些怪异的熟悉感。 熟悉?邵寻晃了晃脑袋,她似乎经历过相似的事。以至于当恃强凌弱的暴力场景在此重现,她的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邵寻垂眼盯紧了黄毛:“你弄坏了我们店的牌子。” 黄毛一愣,显然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他恼羞成怒:“不就是个破牌子吗?别说它了,这整条街都是我们老大的!” 虚张声势的黄毛抄起小弟递来的半截铁管,挽了个蹩脚的花,试图以此增加威慑力。 一旁冯凭意挣扎着想要拦下黄毛:“不关她的事……” 铁管裹着风,并未在伤者微不足道的阻挠下慢上分毫。就在黄毛打算为即将到来的胜利提前庆贺时,邵寻忽然动了。 迅捷,猛烈,每一个动作都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多余的花哨。 邵寻轻而快地侧过身,一个跨步切入了黄毛挥击铁管的内圈。左手格开黄毛持械的手腕,右手则猛地握拳挥出,精准擂上他羸弱的腰腹。 “砰”的闷响与惨叫声一同响起,黄毛龇牙咧嘴,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像个跑了风的气球,径自撞进了面馆门口的杂物堆里。 半晌,黄毛提着口气从一堆废弃纸壳里爬出来,再没有胡乱叫嚣的神气。他向小弟们使过眼色,就一瘸一拐地往巷尾逃去。 邵寻并不恋战,毕竟欺软怕硬的街头混混根本不配称之为对手。手腕因剧烈对冲而隐隐作痛,邵寻活动着关节,坦白说,方才随意出手却占尽上风的格斗技巧熟悉得令她心惊,又陌生得令她不安。 就好像,这双手曾经属于另一个灵魂。 她从前……究竟是什么人? “哇,阿寻姐姐好厉害!”店里,褚念忍不住欢呼出声。 邵寻回过身朝她和褚一琛笑笑,也不再纠结,索性弯腰捡起那根混混落在地上的铁管。她走到冯凭意面前,将铁管相对平滑的一端递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仍在状况之外的人怔怔地望着她,许是惊魂未定,冯凭意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吐出一个字。邵寻在原地等着,看见他迟疑地抬起手,却又不敢立刻靠过来。 “能走吗?”邵寻丢开铁管,她语调依然平静,只是不自觉添了些命令口吻。 冯凭意下意识地点点头,他想靠那条没有受伤的腿站起身,却在广告牌上绊了一跤。 邵寻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冯凭意手臂很细,隔着薄薄的外套布料,邵寻能察觉到他在颤抖。 她的手掌跟着晃动起来,很快,有什么明亮的东西忽然闯进了她的视野。紧接着,它化整为零,飞也似地占据了邵寻的全副心神。 冰冷的金属墙壁,闪烁着的红色警示灯,爆炸掀起了半人高的气浪。 一道纤瘦的人影不带丝毫技巧地向她扑过来,有呐喊被灼热的风与强光撕碎,邵寻拼命扬起头,她听不清对方究竟在说什么,只望进一双明亮的、捎着笑意的眼睛。 幻觉如同潮汐,巨浪却径自打向邵寻。它来得突然,走得干脆,旁人滴水不沾身,只有邵寻被卷进海里,意识也被不寻常的景象豁开一道缝隙。 那个人是谁?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当视野恢复清明,邵寻面前只有站稳身形的冯凭意。他还是那副瑟缩的模样:“您还好吗?” 会是他吗?没有人告诉邵寻答案。 隔着窗玻璃,褚一琛打了个手势,邵寻会意:“我没事,你跟我来。” 第2章 电灯泡(2) 邵寻拎着绷带和药膏赶回面馆,卷帘门已经合上了一半。 她挂好歇业的牌子,弯腰进去。门厅顶灯还没开,唯一的光源就在柜台,恰好映亮了那个埋头吃面的身影。 老式台灯昏黄,面碗里油花黄澄澄,筷起勺落,掀起褚一琛秘制高汤的香气。冯凭意吃得有些急,邵寻无心打扰,可趴在柜台边的褚念已经听见熟悉的脚步,当即蹦蹦跳跳地扑进她怀里。 “阿寻姐姐!” 邵寻将东西搁上柜台,顺势抚了抚褚念的发顶。她扫一眼冯凭意,见他试图起身,便立刻用眼神制止了。 “手还能动吗?”她朝桌上的药扬了扬下巴,语气是一贯的平淡,“需要帮忙就说。” 冯凭意连忙摇头,动作大得牵动了脖颈的伤口。他疼得吸了口凉气,含混回应:“谢谢您,我自己可以的。” 这时,褚一琛从后厨出来,向邵寻笑笑:“阿寻,回来得正好。这小子刚才非要找你,阿念不盯着他就不肯好好吃饭。” 她说着,又把一碟切好的酱萝卜搁在冯凭意面前:“孩子,尝尝这个,解腻。” 邵寻没说话,只拎起暖壶,往先前盛过绿豆汤的杯子里续上温水。热意攀着她的面颊蒸腾而上,遮掩了她向冯凭意投去的审视目光。 冰冷的金属墙壁,闪烁着的红色警示灯,爆炸掀起了半人高的气浪……邵寻下意识复盘着今天不同于以往的幻觉,她不得不承认,冯凭意的出现,似乎加重了她本就糟糕的症状。 “你,”邵寻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们以前见过吗?” 冯凭意搁下筷子,他沉默片刻,像是经过了谨慎的思索:“没有,今天是我第一次遇见您。” “我从来没见过像您这么厉害的人……” 许是担心过分的热切唐突了邵寻,冯凭意局促地低下头,干巴巴地补充:“嗯,应该不会错,我记性很好的。” 说完这句话,冯凭意的脸有些红,他压低脖颈,头快要埋进海碗里。羞赧加速了狼吞虎咽,几筷子下去,他就把剩下的面条扒拉了个干净。 “吃饱喝足伤好得快,小意哥哥加油!”小监工褚念满意地点点头,抢过他手中的空碗,哼着歌回后厨找妈妈去了。 这一幕或许解开了什么了不得的封印,邵寻原本平直的眉弯起个细微弧度,英气得近乎冷硬的面庞也难得添了些生动神采。她没再问下去,转而走到墙边,“啪”一声推上电闸。 暖橘色调的灯光铺满不算宽敞的门厅,轻而易举地驱散了窗外暮色带来的沉郁。 柜台里,冯凭意下意识关掉了手边那盏老旧的台灯。现在,他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明亮的灯色下,眉宇间的感激同样无所遁形。 走近柜台,邵寻随手理好账册,影子正落在冯凭意肩上。匆促间搽好药,冯凭意从她圈出的阴影里抬起头,他或许不敢同她对视,佝偻着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发顶才将将过邵寻鼻梁。 她沉默地打量着他。 旧外套脏得看不出原色,纽扣歪斜,衬得身形愈发伶仃。裤子膝盖处磨损得厉害,遮不住麻杆似的腿,反而透出底下交错模糊的旧伤。 冯凭意深深鞠了一躬,衣料带起的风里捎着伤药里薄荷的味道。 “今天的事,谢谢您,”他声音很低,带着不安的颤抖,“对不起……是我给您和褚老板惹了麻烦。” 他直起身,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双手递了过来。邵寻接过展开,纸条上款项罗列清晰,字迹娟秀工整:损坏广告牌维修约35元,今晚营业额损失约120元,伤药绷带约31元。 看起来他很熟悉市面上东西的价格,邵寻点点头,记忆力的确不错。 “不用赔,是我要出手救你。” “我和琛姐提过了,钱从我工资里扣。”邵寻将纸条对折,塞回冯凭意校服口袋。动作干脆利落,并不打算同他商量。 “用的,”冯凭意嗫嚅着,苍白的脸上是因窘迫泛起的红晕,“奶奶说过,做人不能欠账不还。就算她病重,钱也要一笔笔算清楚。” 邵寻听见他提起熟悉的老大夫,那家诊所似乎也曾救治冯凭意的奶奶:“四月九日晚八点十二分,王医生借款八百三十七块五,后来我也……” 连珠炮似的吐出一连串数字,冯凭意顿了顿,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希望没有吓到您,我……我一直忘不掉这些细碎的东西。” 忘不掉,怎么可能? 等等……他是说四月九日? 邵寻握着水杯的手抖了抖。 四月九日,正是半年前,琛姐捡回她的前一天。 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席卷了邵寻的脑海。 冯凭意,“带来”崭新幻觉的是他,记性好到离谱的也是他,莫名提起半年前的还是他。 冯凭意到底是谁,又是谁把他推到自己身边? 他会是幻觉里的那个人吗? 不,不对。邵寻盯着冯凭意的发顶……那个人,似乎要比他高出许多。 诸如此类的疑问先是浮起,又被她一一按下去。它们窝在邵寻脑海,搅成个杂乱无章的线团,但她只能握住最纤细的一根,全然无法触及藏在其中的,有关过往的真相。 也许是察觉到邵寻的失态,冯凭意没再坚持,他默默地走到靠窗的位子坐下。脱下外套,冯凭意将干净的内衬朝外展开,铺在椅背上,生怕弄脏了店里的东西。 妥帖的举动令邵寻心中烦躁消散不少。她搁下水杯,往后厨去:“琛姐,天晚了,我送他回去。” 褚念本想跟去,可还没跳起来,就被邵寻派下了“保护妈妈”的任务。小姑娘显然对这个安排非常满意,当即抓起墙角的扫把,煞有介事地守在褚一琛身边,小脸上满是重任在肩的严肃。 褚一琛俯下身吻一吻女儿,又偏头望着邵寻,眼里是一如往日的温暖笑意:“好,路上当心,早点回来。” 邵寻应了声好。 后厨这边安详和乐,等邵寻再回到前厅,却发现灯已经被谁关掉了大半,只留了角落里孤零零的一盏。 靠窗的椅子上空无一人,先前被拒绝的欠条如今就压在菜单下。邵寻拾起来,看见价目旁边多了个用圆珠笔涂出来的明快笑脸。 手绘的气泡挤在纸条边缘,中央是冯凭意的字迹。 “谢谢姐姐。帮我给褚老板和阿念带好。” * 窄巷狭长,只有远处路灯匀来点昏蒙的光。废弃的纸箱和建筑废料堆在道路两侧,堪堪吞噬了本就微弱的光亮。 邵寻刚走到巷口,就听见里头压抑的动静。她停下脚步,将身形隐没在阴影里。 “我说得很清楚。”是冯凭意。 他竭力保持镇定:“我的钱早就都给你们了。” “嘿,有了靠山就是嘴硬啊,”这人嗓音轻佻浮夸,“你老大打伤我兄弟,这账,就得算在你头上!” “还是说,你想让我们去找她啊?” “她不是我老大,”冯凭意大喊,“有事冲我来!” “冲你来?”邵寻探身向前,只见一个瘦高个提了根棍子,正一下下敲击着旁边堆积的木板,“我兄弟今儿个伤的是你左腿吧,哥们儿发发善心,把右腿也卸了给它作伴,独木难支嘛。” 邵寻不再蛰伏,迈开一双长腿走了出来。她并未刻意隐匿,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那瘦猴的目光瞬间落在她身上。 邵寻抬了抬下巴,语调冰冷:“没胆子正面来,只会在阴沟里堵人?” 瘦猴非但不慌,反而拍了拍手:“这才哪到哪儿?” 他吹了声口哨,意有所指地瞟向邵寻身后。 “老大,人在江湖,逞英雌可以,顾头不顾腚可是大忌。” 他话音落下,一道劲风从邵寻后脑袭来——有人埋伏在暗巷里。邵寻并未回头,背后仿佛也生了双眼睛,她轻松挡下偷袭者挥来的板砖,手腕一拧一送,那混混便惨叫着踉跄跌开,板砖也“哐当”落在地上。 胜利果实浅尝辄止,电光石火间,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攫住了邵寻的后脑。 又是熟悉的幻觉? 不,这次的更混乱也更驳杂——无数意象在邵寻的脑海里轰然炸开,她的视野扭曲晃动,就连巷子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不清。 瘦猴嘴角咧开一个奸计得逞的笑。 窄巷破败的墙头上忽然跳下一个蒙面人,她或他身形高大,步伐稳健,迅捷的速度远超周围所有喽啰。那人眼光毒辣,不等瘦猴发号施令,就飞快砸向邵寻因头痛而露出的破绽。 颅内翻江倒海,眩晕感与幻象一浪高过一浪。 邵寻强撑着稳住身形,她听见冯凭意高声叫着“小心”,对手如此强劲,她的应对却已失去了平日里的流畅精准,只能凭借本能侧身规避。 怎么办? 就在邵寻的全副注意力都被蒙面人牵制之时,侧后方突兀地掀起一阵风!原本她能够轻松躲开的又一块板砖,重重敲在了她的后脑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颅骨内回荡。 世界在邵寻眼前颠倒,旋转,又碎裂。一切声音都远去,所有景象都模糊而失真。 瘦猴尖声狂笑,蒙面人重新攀上墙头,冯凭意呜咽着喊她的名字。 当邵寻仰面倒下,意识也快要被黑暗吞噬。她的视野尽头,只余下那块被肮脏巷口框出的狭小夜空。 路灯熄灭,星子消失,夜幕劣质油彩般层层剥落,一个硕大的浑圆轮廓缓慢地显露出来。 是月亮,是无数齿轮咬合出的机械月亮! 邵寻心脏狂跳,伸手向上狠狠捞了一把。可惜,她的胳膊没能打直就因脱力垂了下来,指间则依旧空无一物。 机械月亮无声地转动着,却不再投下月光。邵寻费力撑开眼皮,只觉得金属外壳里似乎藏着无数双眼睛,它们格外冰冷,几乎能够洞悉她沸腾着的思绪。 邵寻颓然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沉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第3章 电灯泡(3) “奈特,给你整晚安稳睡眠。” 晚安机器人的广告词沿街播放,声波抻开细密雨幕,露出没有撑伞的独行女人。 雨水沿着她的护目镜滑落,晕开了远处大厦红蓝交错的霓虹灯光。 前一刻,邵寻的脚下还是望不见尽头的金属廊桥,可转瞬间就回到了昏暗逼仄的下城区。脸上盖着“反叛者”戳记的人们正疯狂挥舞手臂,他们声音嘶哑,残破的义体同样吱呀作响,嘈杂而刺耳。 他们愤怒,他们呐喊,他们托举邵寻站上高台,但傲慢的上位者撕毁了她的协议:“痴心妄想,联邦不需要两颗心脏。” 她深吸了一口气,从腰间拔出一把老式脉冲手枪。肌肉还记得枪柄的弧度,无所谓大脑是否遗忘。 “嘭!” 冰冷的金属墙壁,闪烁着的红色警示灯,爆炸掀起了半人高的气浪。 * “收缩压120,正常。”毫无波澜的声音响彻天穹,彻底击垮了邵寻跃动的梦境。 记忆在她睁开眼的瞬间趋于模糊,消毒水气味钻入鼻腔,邵寻的大脑一片空白。视野边沿,机械月亮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以及一束盛开着的康乃馨。 花瓣红粉相接,馥郁又舒展,由嫩绿色丝带简单扎了,就立在方格塑纸之间。 是褚一琛喜欢的花,也是她偏爱的风格。 邵寻的陪床家属兼顶头上司就趴在床沿。她轻轻抬了抬食指,果然,手正被褚一琛用力握着。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动静,褚一琛猛地抬起头。她的眼底布满血丝,熬了彻夜,嗓音沙哑:“阿寻,你醒了?” “怎么样?头疼不疼,恶心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邵寻想开口回应,喉咙却干涩难耐。她清了清嗓子,褚一琛当即会意,小心翼翼扶稳了她,又将温水递到邵寻唇边。 还是那个熟悉的杯子。琛姐特意为她准备的,因着常年灌满了绿豆汤,浸在清水里也有些清甜的香气。 这里很安全,邵寻缓慢地环顾周遭。病房温暖舒适,没有幻觉,没有爆破,也没有鲜血。 几口温水润过喉咙,邵寻才勉强挤出声音:“琛姐……我没事。” 她试探着动了动四肢,除了酸痛再没有旁的不适。邵寻舒了口气,却又发觉身边少了个活蹦乱跳的矮小身影。 说不出是揪心还是放心,邵寻轻声问:“琛姐,阿念呢?” “你都这样了,怎么还想着阿念……”褚一琛红了眼眶,小心地为邵寻掖好被角,生怕挨上她脖颈的伤。 “她好着呢!我跟她说,阿寻姐姐要去外地进货了,一走要好多天,”褚一琛这么解释,“她听了肯定要我送你一程,我应了,让她放学先去对街的杂货铺等我。” “阿寻,你真是吓死我了。往后别再这么冒失了!” 话匣子才打开,病房门便被人从外面敲响。 褚一琛忙擦干眼泪,应过声“哎”,长相讨喜的圆脸护士就推门走了进来。医疗车打头,护士身旁跟着个蓄了山羊胡的医生,后者面目严肃,手里握着个病历本,正唰唰记录着什么。 “邵女士醒了,感觉如何?”医生上前,温和询问之余,也不忘弯腰检查她的瞳孔反应。 “头很疼,有点恶心。”邵寻如实回答。 “别担心,是脑震荡的后遗症。” 医生转向褚一琛:“根据先前的检查结果,我们判断患者为中度脑震荡,伴随多处软组织挫伤和浅表撕裂伤。建议观察几天再出院,期间家属做好陪护。” 他推了推眼镜,接着问邵寻:“另外,邵女士,你昏迷中曾有过多次意味不明的呓语。如果我的同事没听错,你似乎提到,天空有什么奇怪的变化?” “除此之外,你的手臂肌肉群始终处于紧张状态,像是一直试图握紧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你现在还能看到它们吗?” 邵寻的心猛地一沉。漫长的梦境犹如雪片,只是简单回忆,就令她如坠冰窟,遑论被人一再盘问。 她抿了抿唇,迎着褚一琛担忧的目光,邵寻只选择部分坦白:“是月亮,灰色的,看起来很奇怪。我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医生笔尖不停,继续引导:“你认为你看到的月亮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大脑缺氧后的解离性幻觉?” 邵寻沉默了。坦白说,在那场梦到来之前,她还能够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幻觉,可是现在,她已经分不清真实与虚幻的界限了。 最终,邵寻低声道:“抱歉,我不知道什么是‘解离性’,不过,它应该是幻觉吧。” 合上病历本,医护二人重新监测了邵寻的心率与血压,他们安慰褚一琛:“家属不必过度担心。” “应当是脑部创伤诱发的急性应激反应,伴有感知觉障碍。需要进一步观察和排除其他可能性。” “我们开了药,记得提醒她按时吃。” 随着小车骨碌碌驶离,病房里陷入短暂的寂静。褚一琛紧紧握着邵寻的手,她刚要开口,门口却又传来了轮子滚动的声音。 “怎么了大夫,是阿寻还有什么问题吗?”褚一琛紧张兮兮地拉开门,山羊胡已经走远了,门口只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 冯凭意右腿打着石膏,小臂与肩胛都裹满了纱布。他的脸色比邵寻更为苍白,双手局促地绞在一起,眼底愧疚深切。 “您还好吗?”关切细若蚊蚋。 褚一琛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把他推进来:“小意,我不是说了让你在病房等我吗,怎么还是跑出来了?” “我听护士说邵寻姐姐醒了,所以想来看看……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冯凭意低着头,不敢同邵寻对视。 “不关你的事,”邵寻随口打断,跟着褚一琛喊他,“小意,是我自己疏忽,你不用自责。” 褚一琛视线在两人之间兜兜转转,借着喂苹果的当贴在邵寻耳边:“小意也是个苦命孩子。” “他爸妈去得早,奶奶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半年前也走了。老屋子空荡荡的……说穿了,那帮杀千刀的就是看他没依靠。” 长眠骤醒,“半年前”这个象征着某种荒谬可能的时间点,再一次精准地刺中了邵寻的神经。她强迫自己停止思索,索性偏过了头。 窗玻璃映出上映出的人影模糊,纱布厚厚裹满脑袋,邵寻眯起眼睛,依稀望见其间渗出的血迹。 她这样子不能让阿念看见。而且,她也需要一个试探“异常”的机会。 邵寻向床头靠了靠,转而望向冯凭意:“小意,等你伤好了,我教你些防身的本事吧。” “至少不能再让人这么欺负。” 冯凭意惊讶地抬起头,黑亮的瞳仁布满了喜悦:“真的吗?” “姐姐,啊不……邵老师,谢谢您!我愿意!” 邵寻应过,目光又投向褚一琛:“琛姐,面馆人多眼杂,不是练这个的地方。” 她顿了顿,绝口不提担心自己的糟糕状态吓到阿念。直到褚一琛追问出声,邵寻才亮出眼下最合理的方案:“琛姐,我出院后,就暂时不回面馆了。” “我打算去小意家附近租间房,方便教他,还能防着那伙人再杀个回马枪。” 这个提议如此突然,细细想来,又的确算是最优解。不等褚一琛组织明白语言,那一边轮椅上的人已经接过话头:“邵老师,我家还有间空屋子。” “您如果不嫌弃,就住在我家吧,我……我不收您租金。” 挽留的话就窝在唇齿之间,褚一琛犹豫着,却看见邵寻极浅淡地朝她笑了笑。眉眼英气,神色平静,还是她最熟悉的阿寻。 褚一琛将小半苹果塞进冯凭意手里,权当是默许了孩子们的决定。 *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说的无非是混混们被关进局子、面馆生意照旧红火与医院食堂美味可口但仍逊琛姐大碗面之类的琐事。 褚一琛被两个年轻人哄得晕头转向。一直到外科的护士来邵寻病房里逮人,才依依不舍地收了声,推着冯凭意的轮椅坐上电梯。 邵寻倚在床头目送两人离开。当单薄瘦削的人消失在转角,她不自觉走起了神。 过于主观的推断没有任何意义,可邵寻还是无法释怀,冯凭意……他似乎与那个爆破中向她扑来的身影短暂地重叠了一瞬。 “没看出来,小意也是个能说的。”褚一琛匆忙回来,给邵寻喂过水,接着对付起床头柜上余下的苹果。 刀刃刺破果皮,褚一琛执意把最红的半个递给邵寻。 “也好,他不那么闷,你们平时也能有个照应。” 苹果脆甜爽口,邵寻咀嚼间听见那边褚一琛问:“阿寻,现在没别人了,你跟姐说实话。” “先前医生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邵寻失笑:“怎么会。” “琛姐,你少看点地摊杂志,小心带坏了咱们阿念。” “也许……只是个梦吧,”邵寻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一个很奇怪的梦,好在,我醒来就能看见你。” 褚一琛抹了把眼泪,这次她什么都不问,只攀着邵寻脊背安抚说“姐在”。褚一琛怀抱温暖,邵寻合上眼睛,忽然觉得机械月亮就这么消解在云层间,那场淋湿她心扉的雨,也死在了明晃晃的日光下。 可寒意还是从灵魂深处涌出来。 它是连绵的水,也是粗壮的绳,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牢牢束缚邵寻的精神,摧垮她费力维系的理智。 她看见闪耀着霓虹灯光的万丈高楼,听见此起彼伏的号哭。她窝进破败落后的下城区,正对重剑或是机枪,直到看不清面目的人为她挡下攻击,惭愧胜过了死亡前夕的恐惧。 感触真实得令人心生畏惧。 它绝不会是一场电影,更不可能是一场游戏。过往深陷迷雾,邵寻揽着褚一琛,她有理由猜测,这场意识的浩劫或许正源于从前的她自己。 然而康乃馨香气馥郁,褚一琛怀抱敞开,阿念还在杂货铺里,乖乖等着她们接她回家。 被堵在老褚面馆门口的冯凭意逃过一劫,刚刚认她做了老师。 这才是现实。 可是,关于冯凭意的一切都太巧了。 失忆半年,所有幻觉都不过是无根浮萍。唯有这个人出现后,一切才开始失控。 他提到了她苏醒的半年前,他引发了她前所未有的清晰闪回…… 他甚至,可能就是她过去的一部分。 “也许只是个梦。”邵寻喃喃地重复着,不知是为了劝慰褚一琛,还是说服摇摆不定的自己。 她用力按压着抽痛的太阳穴。 邵寻,醒醒。 这才是现实。只有这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