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麒》
第1章 重生
“你最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别忘了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为了什么,她是裴之桓唯一的软肋,好好利用给你的机会,别再让我失望……”
入夜,雨夜中闪电好似一条长鞭,伴着股股雷声抽打着油纸伞下男人满身的罪孽,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摔打在梅花伞面上,伞下的男人眉头紧锁,眼中噙着泪,握着伞柄的手愈来愈紧。他身着玄色衣衫,鞋袜处早已湿透,点点浑泥错杂在衣摆上。男人已经站在一人高的石门前良久,这短短几句话不停在脑海中回响,随着一声骇人的响雷落下,像是在催促他推门而入,他长舒一口气,最终下定决心,木讷着推开石门缓步走进。
雨夜里的风格外的冰冷,石门合起,男人才多少感觉到一丝暖意,僵直的身子渐渐松快下来。门内的光景也并不光鲜,粗糙的石壁上悬挂的火把轻轻摇曳,长长的石道延伸了足足有数百米,火苗在灯油的加持下烧得起劲,可这股热烈的光如今却晃得男人睁不开眼。飘忽不定的火光下,男人深邃的眉眼逐渐显现,高挺的鼻梁下一张薄唇此时已然有些微微发白,长睫轻颤,像是下一秒便要从眼中陨落星芒,只是原本冷峻的脸此时在昏暗的火光下却显得病态可怖,只一眼竟已经叫人觉得浑身冷汗。
男人身形高大,百米长的石道却在他的踌躇之下显得无比漫长,这或许将是他此生走过最长的路,渐渐,壮硕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隐匿在无边的黑暗中。忽然,他在尽头的门前驻足,冰冷的寒意再度袭来,男人伸出微微发颤的手,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一股寒流喷涌而出扑在男人身上,巨大的寒意令男人修长的手指霎时微曲,指节与指尖肉眼可见地变得通红起来。男人微微抬眼,映入眼帘的是硕大的一口棺椁,在无尽的黑暗中显得格外突兀,棺中躺着一妙龄女子,尽管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眉眼之间的俊秀仍叫人挪不开眼,女子面若白纸,身着轻衫,眉发间早已布满零星大小的冰晶,她就这般宛如谪仙般静静躺在那,周遭的静谧也因她的存在而震耳欲聋,她的躯体仿佛就在诉说着她的故事。
女子的肤色是上好暖玉浸了月光的白,不见半分血色,却透着玉石般的莹润光泽,仿佛只是闭眼小憩,而非长辞。眉如远山含黛,轻轻蹙着抹极淡的愁绪,似还记挂着未了的心事。眼睫纤长如蝶翼,安静覆在眼下,连颤动的弧度都透着温顺。鼻梁秀挺,唇瓣是浅樱色,若仔细看,还能瞧见唇线旁一点极淡的酒窝,似曾藏过无数笑意,此刻却敛了所有鲜活,只余清冷的雅致。她身着素色绣纹的曲裾,针脚细密得不见线头,在棺内微弱的光线下,映出细碎的光。双手交叠放在腹前,指尖纤细如玉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淡淡的粉,仿佛下一秒便会轻轻抬眼,用那双盛着星光的眸子,轻声唤人姓名。整个人静卧在棺中,没有半分死亡的阴寒,反倒像一幅被精心收藏的古画,将世间所有的纯洁与典雅,都凝在了这一方棺椁之内。
男人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她身旁,抬手触碰到冰冷的她时男人本能地颤动了一下,他此时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绪,或许也曾悔恨过,恨自己亲手将她变成现在这般,恨自己亲手湮灭了人生中出现的唯一一束光。
“景一,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永远在一起。”语罢男人眼神顿时变得狠厉,俯下的身子随即挺立起来,一个手势下去,男人冷言道:“动手吧。”
只见一名身着海蓝色异族服饰的女子从另一侧的侧门缓步走来,吊起的眼尾魅惑十足,细长的青眉悬在额下,一点朱唇轻点得恰到好处,瘦小的身形衬得她在冰冷的石室中更加惹人怜爱。女子恭敬地将右手伏在异侧胸口处向男人行礼,随即招手指引一行同样身着奇服的异族人进来。男人转过身去沉下双眼,眉头紧锁,他的确不敢回头去看,比起恐惧,他对这具冰冷的身体更多的还是愧疚。
不久,那一行人依照秘术布好了阵局,主阵的白发老者随即行起一连串的巫蛊之术,其余人紧随其后默念着密文,那嘈嘈切切的咒语犹如催命符般灌入男人的耳中,心中顿时像被千万根银针顷刻绞进一般疼痛难忍,这份痛楚不住地惩罚着他,却也这一刻令他觉得心安,或许只有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感受到痛才能让他心中的歉疚有所缓解。
直至晨光熹微,早已满额汗珠的老者一声喝止,其余人等随即噤声,男人闻之猛然转过身来凝视着棺椁中的女子,他盯直的双眼紧锁在女子稍显出些许血色的脸上,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丝她醒来的迹象。只见女子眉睫轻轻颤动,随即缓缓睁开双眼,男人还未来得及欣喜,方才苏醒的女子突然眉头紧皱,一股红得发黑的浑血从其口中涌出,洒在洁白的衣裙当中,像生命开出的点点繁花,在一片白玉无瑕的身前格外惹眼。
“景一!景一!!!”女子顿时再度昏厥过去,任男子如何叫喊也依然如死寂般睡去。
翌日清晨,柔软的晨光泼洒在小院中,透过半开的窗台拂在女孩脸上,睫毛的光影映在眼下,在晨光的轻抚下轻轻翕动着,女孩发白的嘴唇微微紧闭着,随后缓缓睁开双眼,明亮的眸色点缀在虚弱的面庞间依旧足显姿色。
女子微微侧头,对窗的阳光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照射进来,女子一时被晃了眼。
他立于窗台之前,下颌线条利落,一身装扮凌厉又不失矜贵,恰如暗夜中独行的苍鹰,带着睥睨天下的孤绝,又藏着叫人捉摸不透的深邃。风掠过他发梢,玄衣微动,那模样,仿佛是从话本里走出来的少年侠士,身负快意恩仇的江湖梦,只消一眼,便叫人觉出他骨血里的锋芒与不羁,恨不得随他策马江湖,看尽这世间的快意与苍茫。
待看清那人时,男人已慢慢转过身来,一双含情的眼眸正对上她朦胧的视线,他的眼神好似清水般流转,说是叫人望之欲醉也不为过,但他的眼神中似乎又留存些别的什么,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女子正眨巴着眼睛,忽然头部一阵刺痛袭来,扶额间男人急切地走近,欲要伸手扶起女孩时,她本能地将身体缩回,似乎格外抵触眼前这个男人的关心。
女子张了张嘴,尝试了好几次发声后,最终轻声道:“你……是何人?”闻之男人眼中顿时有了光芒,激动地辩解着:“知意,你不记得了吗?我是哥哥啊!”女孩愣了几秒,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记忆,可无论怎么努力大脑还是一片空白,眼前这个自称是自己哥哥的男人自己也毫无印象,甚至没有一丝亲切感。看到受惊的女孩,男人眼神黯淡下来,但又很快平复着情绪。
“无碍,都是哥哥的错,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此伤害……你刚醒来,记不起哥哥也没关系,你醒来便好,醒来便好……”看着男人眼含热泪的真诚模样,女孩稍稍放下了戒备,她不清楚能否相信眼前男人的话,但此时自己记不起任何事,若真如此人所说,自己也不算是孤身一人,想来若是当真有一个这样疼爱自己的兄长,倒也算是一件圆满之事。
“哥哥……?我叫,知意?”女孩疑惑着望着这个哥哥,试着接受这样一个对于自己来说近乎空白的陌生身份。
“知意!你叫宋知意!与我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我是哥哥宋辞啊……”望着宋辞渴望着不停解释的急切模样,宋知意伸手抚上宋辞的肩,轻声呢喃着:“哥哥……”
见知意接纳了自己,宋辞欣喜不已,轻轻揽过宋知意将其拥在怀中,宋知意被这突如其来的怀抱惊得一时愣住,这个怀抱很陌生,却又很温暖,感受着宋辞的颤抖的身体,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男人对自己大病初愈的疼惜与珍视,他激动不已却又小心翼翼,颤动着的双手恨不得一把将眼前的女孩揉进内心深处,但事实却促使他隐忍着、沉默着,只是选择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一点点、再近一点点……他或许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个拥抱是他此生所求之中最奢侈的回报,短短的一刻便已胜过他那苦痛犹如阴雨绵绵的一生。
第2章 手足
自从宋知意慢慢开始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哥哥,一切的一切就好像从这里才作为开端,此前的一切记忆宋知意竟当真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几日过去,宋知意的吃穿用度均由宋辞悉心照料,宋知意对这个哥哥也从刚开始的陌生变得越来越信任,这种安稳的日子像涓涓细流,让生活不会干涸,也没有大风大浪,只是在许多个瞬间,宋知意总是觉得一切都不那么真实,总是对一切都充满疑虑。
穿过缠满薜荔的石径,忽闻涧水潺潺,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翠竹环合的谷地间,立着座精巧的小屋,茅草覆顶,檐角垂着几串风干的野菊与红棘,风过处,细碎的草屑伴着菊香轻轻飘落。屋侧有眼老井,井栏被岁月磨得温润,井绳上的木钩悬着个粗陶水桶,桶沿凝着圈水珠,倒映着头顶的流云。井边栽着两株梨树,枝桠斜斜探过屋顶,此时虽非花期,却见几片新芽间已悄然冒出了花骨朵,透着几分憨态。屋后是片松林,松针铺地如毯,林间隐约可见一条小径,覆着松针与腐叶,通向更深的谷中——偶有山雀从林中掠过,翅尖扫过松枝,落下几声清脆的啼鸣,反倒让这天地更显静谧。屋角的烟囱里正飘着轻烟,淡白的烟缕缠上竹梢,又被风揉碎在满谷的草木清香里,混着屋内隐约飘出的米香,让人只觉心头一暖,恍若误入了千年不扰的桃源深处。
“哥哥,我先前是因为何事受了伤,近些日子我时常一想到这些就头痛,结果我依旧什么也记不起来。”院中的梨花树趁着春色开了花,洋洋洒洒地随风吹落,零落在女孩额前发间,洁白的裙裾下铺了一地青嫩的梨花瓣,知意就伏在青石案上拈花把玩,宋辞则坐在旁侧卷起粉蓝色的衣袖,摇着小蒲扇为她煎药。近日来她总是喜欢问这些,宋辞也并未不耐烦,一遍遍耐心地说与她听。
“你啊,先前总是顽皮,在酒肆的阿翁处吃了几口陈酒,奈何不胜酒力,当即便晕了过去,阿翁不知你是怎的,胡乱给你吃了些药。不吃还好,这一吃竟使你中了剧毒。我得知此事时为时已晚,寻常郎中早已无药可治,哥哥便只好去玄镜宗一试,费了好些劲才将你救回来,险些丢了你这小命。只是当时你中毒颇深,用药过多怕是伤了根本,才致使你如今记忆丧失,时常头痛难忍……”每每听到这,知意只是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听宋辞说着,但凡有再多些有关她醒来前的事情,她都恨不得提笔记下来。
“不过现在你能醒来便好,只是你体内尚有余毒未清,需再调养些时日。”宋知意趴在石案上,默不作声,宋辞便这样轻笑着,安静地看着她,若时间能定格于此,宋辞定是第一个愿意的。
“此处山清水秀,的确适合养病,只是单单我们两人在这,也没什么活物,倒是无趣极了……”宋知意站起身来,打着圈抱怨起来,再假装不经意间望向宋辞,却发现他自顾自地煎着药,像没听见似的。宋知意跑到宋辞身侧,趴在他腿上撒起娇来:“哥哥!你就带我出去走走嘛,我现在已经没事了,这么些天可闷着我了。”
宋辞伸手蹭了下女孩的鼻子,无奈着摇头:“你真是不让人省心,但此次事态严重,由不得你胡闹。等过些时日你身子再好些,我们一同去为万麒堂堂主……祝寿。”说罢眼神中闪过一丝冷漠,但很快又强撑起一抹笑意。
宋知意倒没察觉,一听这便来了兴趣,开始追问起万麒堂:“万麒堂?祝寿?那定会有很多人咯?堂主是不是十分厉害大家才都去的?或者说是不是非常年老所以得人敬重啊……”一说到这宋辞便沉下了脸,敷衍道:“这些世家之事我们这些闲散人士所知也不多,此次前去不过是结识些志同道合之人罢了,正好带你出去散散心。”
“好啊好啊!再好不过了!我定不会给哥哥添麻烦!”兄妹两人欣喜着,宋知意紧靠宋辞坐下,宋辞垂眸看着眼前纯真的女孩,疼惜、渴望、奢求、珍视,还有爱,共同交织在宋辞此刻炽热的眼神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竟已爱她爱得快要疯魔了,但又不得不压抑住这份生不逢时的爱意,这种感觉几度让他疯狂,他才不需要什么兄妹手足之情,他只想和眼前这个朝思暮想了多年的人长相厮守。
有了期盼,日子便过得越来越快,宋知意的身体也渐渐松快了许多,艳阳高照时她便常常出门去屋后的花丛中采花扑蝴蝶。宋辞虽不反对她出门放风,但几乎每时每刻都随身陪着。
“哥哥!快看,这花开得多好啊,眼下开了春,我身上也暖和起来了,我们一同去山上踏青可好?”宋知意捧着一束开得正艳的小野花,站在花丛中冲宋辞笑,宋辞一时看得呆愣住,眉眼弯弯地看着活泼明媚的女孩。春风细腻温和,女子轻轻吹起的发丝顿时落进了宋辞心里,更不说乌木似的黑发如绸缎般散落在一席水粉色罗裙上,虽不簪珠玑,却映衬着眼前的女子清纯高雅,似明珠般璀璨夺目。
“哥哥?”一声清脆的女声将宋辞的思绪拉回,宋辞着急忙慌回应着:“啊……那是自然,知意想去哪哥哥都陪着你。”
宋知意奇怪地看着哥哥,她一时难以确信,哥哥刚才的眼神怪怪的。虽然宋辞这些时日来一直对自己无微不至,但她也并非无心之人,要说已经对宋辞完全信任还是不能的。
入夜,微风轻起,山林渐微凉,宋知意游玩了一整天,早已扛不住睡意睡了过去,宋辞斟茶的手随即停住,起身来关了窗,给正酣睡的女孩整理着被褥。见他深情凝望着熟睡的知意,嘴角浅笑,随后垂眸之际一味轻吻小心翼翼落在女孩额间,便只是这样如蜻蜓点水一般的吻已经令宋辞神志尽失,只见薄唇与额间轻触的一瞬间他如同受惊的稚兔一般起身,僵直地坐在床榻边久久不能回神,修长的指尖轻点略带余温的薄唇,宋辞默默回味起这意味深长的吻,眼下的笑意再难掩饰,暗自红润的耳鬓给出了答案。
窗外窸窸窣窣的风,吹打着早春的新叶,宋辞瞬间警觉起来,缓缓起身向院子外走去。
来人戴着斗篷,庄严地立于小院门旁,夜色朦胧,皎洁的月光映照着山林的夜色清澈唯美,像造物主亲手蒙上的一层纯白色纱幔,夜色之下丝毫瞧不清那人的脸,他步伐沉重,周身透露着一股沉重严肃的气质。见到此人宋辞顿时恭敬起来,和那名异族女子一般,宋辞抬手向来人行了一礼,与其说是恭敬,倒不如说是恐惧,还未等宋辞开口,来人便发出一个中年男人沙哑的声音:“阿辞……这些日子你过得很是安稳吧。”
“我……”宋辞正要辩解,来人顿时怒道:“你是忘了自己做这一切的目的了吧!”
宋辞向来人低下头,愣是一句话也不敢说。那人的威压令宋辞万分恐惧,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诅咒般砸在宋辞身上。
“我已向万麒堂递交了应雪山巅的拜帖,此次宾客众多,万麒堂将提早三日安顿前来祝寿的远途宾客,从怀远至兰因府,山高路远,阿辞还需早日启程。”说着来人将手搭在宋辞肩上,宋辞放松了些心神:“义父说的是,明日儿子便携景一前往兰因府,义父大可放心。”
“放心?你如今的样子可不令我放心啊。沈贵妃腹中龙嗣将至,我可没有时间顾虑你的儿女情长!”听罢宋辞紧了紧嘴唇,大舒了一口气:“儿子明白!一切以大业为准……”
来人没再训斥宋辞,一声轻叹后,沉声道:“早些让裴之桓见到她,记住,只是见。只要万麒堂倒下,你们,我绝对不再过问……”
说罢那人离去,留宋辞一个人怔在原地,心中思绪万千。良久,宋辞长舒一口气,木讷着转身,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确信宋知意已经完全信任了自己,更多的只是由于记忆的空白让她不得不试着去接受眼下的事实,但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她会有自己的判断。当然,比起这些更让宋辞感到不安的,还是宋知意与裴之桓相见之时,会不会造成不可控的局面。面对这些未知的可能,宋辞知道自己没有时间揣测,比起现在的爱而不得,他更急于证明自己,这些私情只能是自己心底的秘密。
第3章 此行
次日一早,宋知意被窗外的嘈杂声吵醒,推门一看,宋辞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两匹健硕的高头大马正站在院外百无聊赖地甩着马尾,看到宋知意醒来,宋辞停下手中上缰绳的工作,强打着精神来到宋知意面前展颜说着:“知意你醒啦!你近日不是想出去玩吗?这春光无限好,若是不赏玩一番倒显得不解风情了。”
听完宋知意顿时两眼放光,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真的!现在就启程吗?”
宋辞坚定地点了点头,原本还刚睡醒神志不清的宋知意瞬间开心坏了,吵着要快些出发:“那还等什么,我们快些出发吧!”话音还未落就要拉起宋辞的手要走,宋辞望了望被拉起的手愣了一秒后随即拉回宋知意,无奈笑道:“你看你,冒冒失失的,我宋辞的妹妹出落得这样秀气。来,哥给你梳头。”
黄铜镜前,女子浅笑着,秀美的小脸格外可人,身后身着白衣的宋辞干净利落,冰冷的双手轻轻梳理着手中温润绵密的缎发,宋知意只望着镜中的自己,竟未察觉身后之人已然眼含热泪,只见他颤动着手从腰间取出一根附着两朵梨花的桃木簪,小心翼翼插入女子的发髻中。镜中,精巧的簪子衬得她发更黑、肤更白,连眉眼间的笑意都添了几分明艳。宋辞望着镜中的两人,忽然觉得此刻的时光慢得刚好——他能清晰地看见她发间的每一缕光泽,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梨花香,能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发丝温度。
“为吾卿簪发……”
宋辞不自觉的低声细语霎时打破这份祥和,被发觉时宋辞自己也有些慌了神。听到这宋知意顿时没了笑意,转头疑惑地望着宋辞:“哥哥,你方才说什么?”
宋辞随即收了思绪:“没什么,知意面若桃花,情如姣梨,与此簪最为相配。”
女子笑了笑,自顾着端详起温婉细致的发髻,一根素花簪子添的恰到好处,使本就叫人怜爱的面容更加令人挪不开眼,长睫抬起,眼底盛着的笑意,比晨光还要暖。宋辞心中一动,悄悄将手指与她柔软的肩颈轻轻相触,只觉得这世间最珍贵的珍宝,也不及此刻掌间的温软,不及镜中她眼底的星光。
木门缓缓打开,她整理好了衣衫款步而来,淡青襦裙似将春日烟柳裁作了衣裳,曳地时漾起层层涟漪。一顶帷帽轻覆,白纱如烟霞漫卷,衬得鬓边梨花更显清丽。帷帽下的纱帘摇曳间,恍见她眉如远黛,眸含秋水,唇色浅淡似落了朝露,帷间流苏微动,每一丝颤动都似在拨弄人心弦,叫人忍不住猜想,这层薄纱之后,藏着怎样一段风华,又藏着怎样一帘心事。
她就这般立着,似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仕女,清绝淡雅,周身都笼着一层朦胧的诗意,叫人望一眼,便觉魂都被这温婉风姿勾去,只盼风来掀动纱帷,好叫那惊鸿一眸,烙进三生梦里。
宋辞落了锁,宋知意不舍地回头望了望独独坐落在小山林中的小屋,尽管素日里常常说着要出去玩,眼下真的要离开反而有些神伤了。
宋知意:“哥哥,我们还会回来吗?”
宋辞轻轻抚上知意肩膀,安慰道:“那是自然,此处风景绝佳,你若是玩累了,我们二人便回到此处种些你喜欢的花,过咱们自己的日子。”宋知意点了点头,随后宋辞替她披下帷帽的纱帘,扶她上了马,两人就这样扬长而去,离开了这个留存了他们美好记忆的小山林。
行至半日,不说人了,两匹马也已饥肠辘辘,两人停下来寻了一处客栈休整,前脚刚踏入客栈的门,热情的伙计就迎上来问吃些什么菜,喝点什么酒,是否要住店……一通漂亮话下来让人不知该如何答复,宋辞丢了两块碎银给客栈的伙计:“上些好菜,来壶茶便好。”拿了钱的伙计连忙招呼起来:“好嘞!您二位里边请!”
落座后宋知意打趣道:“哥哥为何不来壶好酒呢?”
“此地美酒醇香,但酒性也烈,你若是想吃些酒等晚些吧,否则午后赶路怕是要万分醉人的。”
闻之女子偷笑,随即掀开面前的帷幔摘了斗笠,一张堪称绝色的脸显露出来,顿时令邻桌的几人看得出了神。谁料有一人酒劲上了头,竟放开了嗓门开口调侃道:“打哪来了这么一个美娇娘啊!不知可有兴致陪哥哥们喝上几杯?”
说着那身高体壮的大汉便摇摇晃晃地端着酒杯凑过来,宋辞本听到这话就已经怒火中烧,见那人这般无力,当即便要伸手去拿佩剑。这时宋知意突然将手搭在宋辞手上,摇摇头示意他别冲动,邻桌的其余几人也纷纷上前劝阻,急忙向宋辞两人道歉。
吃了午饭后宋辞仍越想越气,恨不能回去再将那人胖揍一通,宋知意看出了宋辞的心思,开口道:“哥哥莫要动怒,你我孤身在外本就势单力薄,若是再招惹上什么麻烦就不好了……”说着拉着宋辞的手臂,可怜巴巴地盯着他,宋辞惯是受不了她这样说话的。
宋辞:“罢了罢了,今日之事就作罢,若是再教我碰见他,我非要给他吃一通教训不可!”
宋知意将头倚在宋辞手臂上:“哥哥,就当是为了我,你以后千万不可冲动行事,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宋辞愣住了,随后开始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歉疚:“好……”看似是答应了,实则是没招了,一听到她这么软绵绵地和自己说话,他就算是有十条命也扛不住,对于宋知意的事,她若是受了委屈,以宋辞对她的感情,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只是一听她这么一说,宋辞顿时心就软了,这时候谁说话都不好使,只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感情真是个叫人头疼的东西,宋辞心里就像有两个小人,总是在他作出选择和判断的时候一边叫他以宋知意为重,一边叫他想想那所谓的宏图大业。比起旁的,这些才更容易让宋辞失控才对。
不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天的长途跋涉使得两人也表现出肉眼可见的疲惫。
“知意,明日才能抵达兰因府,我们今日先休息。”听此宋知意如释重负一般,慢悠悠地下了马,铆足了劲就往客栈里跑。宋辞边笑着边提醒她慢些跑。待宋辞走进客栈,就看到一貌美的女子在台前撩拨着宋知意。
暮色漫进帐中时,一女子正倚在织金软榻上拨弄弦琴。她发间未簪金钗,只松松挽着条赤朱色绒绳,几缕卷曲的乌发垂在颈侧,随着指尖动作轻轻晃荡,末端还缀着颗细碎的银铃,一动便落出细碎的脆响。肌肤是异域特有的暖玉色,不似中原女子那般莹白,却在烛火下泛着蜜蜡般的柔光,连耳尖那颗银珠耳坠,都似浸了暖融的光。最惹眼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却在转动时泛着琥珀般的光泽,像盛着鎏金的落日,明明带着几分疏离,偏又勾得人移不开眼。她垂眸调弦时,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竟比衣裳上绣的缠枝莲还要柔媚几分。
女子身穿的是件石榴红的纱衣,领口袖口滚着圈金线绣的缠枝纹,纱质轻薄,隐约能看见衣下腰间系着的银链,链上挂着枚小小的鎏金铃,随着她轻盈的动作,与发间银铃相和,脆得人心尖发颤。待她抬眼望来,唇角勾起抹极淡的笑,唇色是南疆名花染就的绯红,明明没说一句话,却似有千般风情,从那双含着光的眼睛里、从那抹似笑非笑的唇畔,悄悄漫出来,缠得人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这位客官当真是好运气,今日小店贵客众多,眼下只剩下一间空房了,这可如何是好呢……”说着女子扭捏着看向宋辞,宋辞顿时挂了脸,不耐烦地答道:“那真是不巧,我们一行两人只好另寻住处了。”说着就要走,宋知意显然已经累得不行,拉住宋辞那是一万个不愿意:“哥哥!我走不动了,要不我们就在这歇歇脚吧,好吗?”
见宋辞一犹豫,女子便开始添油加醋:“是啊公子,最近的客栈也离咱们这百里呢,眼下月黑风高,公子又带着这等佳人,遇到歹人可就不好了呢。”宋辞拗不过,只得遂了她们的意。
夜深人静时分,宋知意已经入睡,淡淡的呼吸声宛若宁神的夜曲,宋辞躺在地铺上辗转难眠,他悄然推开门来到台前女子面前,厉声说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招?”女子一手把玩着头发,一边轻笑道:“少主这是什么话,汀阑一直追随您,此次前来亦是奉主上之命襄助少主啊。”
宋辞:“白祉呢?没随你一同前来?”
汀阑:“那个笨蛋,早已经被主上指去万麒堂替少主打点着了。”
“你别暴露便好。”说罢宋辞就要走。
“少主留步……”
汀阑缓缓从袖子里拿出一小瓶药递给宋辞,宋辞疑惑道:“这是何物?”
“大祭司说了,那毒物毒性凶猛,这小女子功力浅薄又受了那么重的伤,就算解了毒也难以完全压制毒性,但只要服下此药,便可确保三日内丝毫不会念起她从前记忆中的一人一物。”说着汀阑将药瓶放在宋辞手中,打着哈欠悠然自得地离开了。
宋辞捏着药瓶,默默回了房中。
第4章 若疑
次日一早两人便上了路,只是宋辞倒显得心事重重。
“哥哥,你昨晚没睡好吗?早知如此应当把床留给哥哥睡的……”说着宋知意便有些自责起来。宋辞见之忙回道:“不……昨夜睡得很好,再说了,哥哥可是习武之人,才睡不惯那些软榻呢。”
“那是,哥哥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一说起话来宋辞便放松了些心神。
春日里的清晨总是令人感到神清气爽,薄薄的林雾洋洋洒洒地氤氲在小道上,衬得两人背影朦胧,更显得俏丽唯美。
万麒堂内,天还没亮众弟子便已早早起来进行洒扫,窸窸窣窣的洒扫声惊动着沧璃栖境中的堂主,沧璃栖境作为万麒堂历代掌门人的居所,偌大的宫殿雕梁画栋,气派十足,多年来饱经风雨却历久弥新,飞檐之上的麒麟雕像宛若鬼斧神工,日光一出更是威严大气,殿前一方莲池映入眼帘,池畔硕大的桂花树此时正抽着新芽,歪着头低落地倚在池边。
清冷俊美的男子卧在殿外的青莲池旁,聆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一夜未眠。
此时阶下一名长相清秀的男子缓步走来,他自乱花光影中走来,暖白长衣随步履轻扬,如裁一片月光裹在身上,墨带束腰,勾勒出清癯身姿,黑靴踏地,又添几分飒爽侠气。乌发如墨,在古意盎然的亭阁间似一簇浓雾,与身后葱郁林木相映,竟将这中式庭院的雅致,衬出了几分江湖客的不羁。
步履间衣袂生风,恍若从时空深处而来的少年侠士,既有书卷外的疏朗意气,又藏着红尘外的潇洒孤绝。只那一个身影,便叫这亭台楼阁都失了静穆,似要随他奔赴一场快意恩仇的梦,叫人望着,心也随之漾起波澜,盼他回首一顾,好瞧瞧这风骨里,究竟藏着怎样一段惊鸿故事。
只见他利落地弓腰行了礼,望着暗自神伤的堂主,小心翼翼开口道:“堂主……您一夜未合眼了,今日各世家的宾客就要到了,您好歹睡会……”
堂主还束着昨日的冠发,耳边落了几簇松散的发丝,眼神空洞,面容憔悴,瘦削的身体已支撑不起宽大的长袍,整个人看上去像个病入膏肓的天山酒仙。只见他伸出细长秀美的指节,轻轻拈起掉落在水中如浮萍般的枯瓣:“夕乘……还是没有云初的消息吗?”
那弟子闻言低下头捏紧了拳头,抿了抿嘴唇,长叹了口气,狠心开口道:“之桓……六年了,你也该放下了……”
听到这话裴之桓瞬间警觉起来,他瞪大了双眼紧盯着不敢抬头的江夕乘,紧皱着眉头追问道:“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她死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是吗?”
江夕乘躬身抱拳,不敢再多说什么:“堂主,后日就是您的寿辰,各路修士都会来给您祝寿,属下的意思是,您贵为万麒堂堂主责任重大,还需振作起来!”
裴之桓像脱了力一般,无力地转过身去,口中不听呢喃着:“她是我唯一的徒儿,师父的寿辰……她一定会来……对吧……”
晌午时分艳阳正高照,两人已抵达兰因府,许是因为万麒堂坐落在此,街头巷尾处处人声鼎沸,多的是前来求道之人,其余的便是远道而来为万麒堂堂主祝寿的各家修士,相比于一路上的颠沛流离,这地方车水马龙,修行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刚到地方宋知意便已经急不可耐,大街上好吃的好玩的琳琅满目,可算是给她挑花了眼。宋辞反而愈加忧心忡忡,离兰因府每近一步他的顾虑就相较于之前更重一层。宋知意一见到这繁华街景就开心得没了方向,拉着宋辞就要往人群里涌。
不一会儿宋知意手中就拿了一堆糕点和冰糖葫芦:“哥哥,你快尝尝,这桂花杏仁糕可香了!就是吃起来不知道哪里,好像总还差点火候……”说着细嫩的小手捏起一块香甜可口的桂花杏仁糕就往宋辞嘴边送,宋辞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微微低下身子,怯生生地开口尝了一口:“嗯……好……好吃。”
闻言宋知意笑得更高兴了,其实宋辞自己也不知道,甜的究竟是口中的糕点,还是眼前天真烂漫的笑容……唇与指尖相碰触的一瞬间,宋辞顿时红了耳根,随后望向宋知意之际,她又伸手帮宋辞轻轻擦去嘴角的碎屑,殊不知这一举动直接像一星火种点燃了宋辞心中的熊熊烈火。
“哥哥,你不舒服吗,你脸怎么这么红……”宋知意看着眼前已经红透了半边天的男人,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宋辞着急忙慌地调整情绪,大力喘着粗气:“没……没事!”
宋知意不解,但也不再追问,看着有些窘迫的宋辞,惹得她不禁发笑:“哈哈哈哈……哥哥你红红的,你才像朵桃花呢哈哈哈!”
宋辞无法辩解,也跟着笑起来。
午间两人来到人满为患的酒馆用午饭,宋知意在街头巷尾人挤人玩了半天早已等不及大快朵颐起来。见宋辞不动筷子,宋知意便不乐意了,殷勤地为其夹上一只鸡腿:“哥哥这些日子日夜操劳甚是辛苦,快多吃些!”宋辞强撑笑意,漫不经心地回应着:“知意大病初愈才要多吃些呢,我去拿些好酒来。”
宋辞起身来到掌柜台前,拿了酒后悄悄取出汀阑给的药,慢慢倒了些棕黄色药粉进酒壶。
宋辞回来后给宋知意倒上了酒,随后亲眼盯着宋知意毫无防备地一口喝下,见宋知意服下了药,宋辞悬着的心终于才放下。
宋知意还乐在其中地吃着菜,片刻后便感到头晕目眩,当宋辞察觉到异样时宋知意便支撑不住晕倒过去。宋辞一时惊起,慌忙上前扶起奄奄一息的女孩,突然的意外让店家也惶恐不已,赶忙招呼着自家伙计去请郎中,店中本就人多,这一招呼让其他客人也开始躁动不安,更有甚者惊呼是店家的饭菜有问题:“这饭菜有毒!有人中毒了!”
闻言店家更是有苦难辩,手忙脚乱极力安抚着客人的情绪,原本其乐融融的饭店此时早已乱作了一锅粥。宋辞哪等得起郎中过来,拦腰抱起宋知意便阔步跟随伙计去了医馆。
医馆内静的出奇,老郎中垂着眼为躺在榻上的宋知意号着脉,宋辞站在粗布屏风后,眉头紧锁,自责地咬紧双唇。已经过去了一刻钟,宋辞的不安还在一点点增加,此时他更是恨死了自己,若是没有那一味药也不至于酿成如此大错。
屏风被掀开,老郎中不急不慢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来,透过屏风宋辞清楚地瞧见宋知意脸上手上均布满血色的红疹,他顿时惊恐万分,追问老郎中是什么原因:“敢问前辈,小妹这是得了何种怪病,为何浑身这般……”
老郎中抬头疾声厉色道:“当真是荒唐!你这个做兄长的竟不知这姑娘受酒毒攻心,此症饮醇酒发疹,自娘胎里便带着的更是沾酒便显,你这个做兄长的竟会不知?!”说罢老郎中重重拍案,怒斥宋辞的不周到。
宋辞闻言松了口气:“原是喝了酒的缘故……那便好……此症前辈可否能治?”老郎中听宋辞语中庆幸,先是不解,后便也不愿再多说什么,无奈敷衍道:“老身已为姑娘用了药,现已无碍,日后谨记不可沾酒半分!否则可是能要人命的!”老郎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竟还没见过亲人患了病还能这样高兴的。
“多谢前辈!日后晚辈一定好生照看小妹……”
半晌后,虽然身上的红疹已经消退,但人依旧沉睡着,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宋辞眉头紧皱,担心地守在床榻边,一双暖和的大手轻轻包裹着女孩的纤纤玉手,一刻也不敢松懈。
终于,手中的指节微微颤动,宋知意缓缓睁开了双眼,看着眼前的宋辞,一时恍惚道:“哥哥……我这是怎么了,我明明记得我们在吃饭……!!!”
还没等宋知意反应过来,宋辞捧起女孩的手随即紧贴在唇边,双唇的温热顿时穿透进宋知意的身心,她又惊又怕:“哥哥……你这是,怎么了……”说着挣扎着收回自己的手,宋辞慌忙安慰着受惊的宋知意:“知意……你喝了酒一时酒毒攻心,吓坏哥哥了。”
宋知意一听,放松了几分,随即又开口问道:“哥哥先前说过,我因贪吃了几口陈酒生了场大病,到现在都记不起先前的事,可是方才哥哥依旧给我倒了酒,哥哥……难道不知我喝不了酒吗?”宋知意越说越觉得奇怪,逐渐陷入沉思,宋辞一时也僵住了脸,不知该如何去辩解。
“不……不是这样的,知意……先前是那酒有问题……”
“那这次呢,这次的酒我不过浅尝辄止,为何依旧昏迷了这般久?哥哥……究竟是不是我的哥哥?”
听到这话宋辞霎时间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宋知意:“知意,你……你怎能这般想哥哥呢?你昏迷了那么些时日……哥哥心急如焚,如今你竟怀疑起哥哥了吗?”
见到宋辞这般痛心疾首,宋知意开始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禁有些懊悔,随即拉起宋辞的手,小心说道:“对不起哥哥……是知意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害哥哥伤心了……”说着小姑娘泪眼汪汪得就要开始掉小珍珠,见状宋辞还是第一时间软下了心,轻抚着女孩的头:“别这样说,哥哥没怪你,你现下记忆全失,难免容易生出疑心,不怪你……”
宋知意听此更加自责了,转而伏身贴进宋辞腰间,径自感受着兄长那厚实的手掌轻拍着瘦小的颈背。
第5章 眰惝
翌日,春光乍泄的兰因府已经开了头一茬的花,很是娇嫩可人,嘈杂的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当然,更多的依旧是身着各家的修士,满怀期待地冲着万麒堂去。
宋知意早早便跟随宋辞抵达万麒堂,却在守门弟子这里遭了难,守门的弟子直言:“道友莫怪,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若无拜帖便不可入内。”
宋辞上前解释道:“二位同仁误会了,在下并非应雪山巅的弟子,只是应其邀而来的门客,早些日子拜帖便已呈上,劳烦二位通融。”可惜两名小弟子只是来负责查阅拜帖,也无从知晓两人是否已递交了拜帖,一时双方都犯了难。
一筹莫展之际,守门的弟子身后一身着藏蓝色长袍的男子见状赶忙前来解围:“二位同仁,在下是应雪山巅的门客白祉,应白掌门的邀请前来,这二位与我乃是同门,这是拜帖,还请二位放行。”说着双手呈上提前准备好的拜帖,这才让宋辞与宋知意进了万麒堂的门。
一进大门宋知意便被眼前的景象看呆了,从恢宏的高大建筑到细枝末节的水石花鸟,皆被布置得一丝不苟,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高台下数不清的石阶,都尽数是产自东瀛的珍稀石料,换做旁人早已是高价也难求,此处竟在脚下举步皆是,石岩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格外光鲜亮丽,两旁的林木亦是为人精心供养的珍贵品种,虽在早春之际,青翠欲滴的枝叶便已郁郁葱葱得开了满头,后山的瀑布飞流直下,激起股股水花,氤氲起阵阵水雾好似豢养着一座仙山,云边白鹤亮翅,青鸟环飞,声声鸟鸣入耳,昆山玉碎之感遁入人心,如此人杰地灵的地段,加之惊为天人的做派,着实令人感叹不愧贵为修道之人挤破头都想进的第一宗派。
眼见来人越来越多,为堂主祝寿的仪式即将开始,可此时宋知意却不见了踪影,宾客如此之多宋辞根本无力快速找到一个人,正着急得焦头烂额。
此时的宋知意正因迷了路而慌不择路,误打误撞进了一座小院,沿着朱木长廊走了许久也没找到回去的路,这着实令人生地不熟的宋知意着急坏了,随即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正在走过一处拐角时突然迎面也快速走来一人,两个人均未有察觉撞在一起,宋知意更是一个踉跄没站稳重重摔在地上,头戴的帷幔顺势掉在身旁,一张姣好的面容随即展露出来。还没等宋知意想找来人理论,便瞧见迎面而来那人竟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身着紫金短袍,头戴鎏金发冠,眉眼之间虽稚气未脱但也稍显英气,通身的气派很是不俗。
宋知意看清来人后便顾不上摔倒在地的自己,赶忙上前去询问那孩子:“真是对不住,是我太着急才不小心撞了你,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何独自一人在此处?”
“……”
那孩子不答,只一味瞪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满面愁容的宋知意,她唤了那孩子好几声,他才缓过神来:“小弟弟?小弟弟……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正在宋知意万分疑惑之际,那孩子突然抓住宋知意的手,一头埋进她怀中嚎啕大哭:“这么些年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来看我!”
宋知意被这孩子的反应搞得一时不知所措,她轻轻松开眼前的孩子:“小弟弟,你可是认错人了……我与你并不相识啊。”
说着男孩身后急急忙忙跟上来一行身穿紫纱裙的女子,为首的女子见自家小主子哭的伤心,便不满道:“你是哪里来的无名散修,青天白日下竟敢欺侮我淮清台的少主!”
“我没有……我也不知这孩子为何哭得这样伤心……”宋知意有苦说不出,见女子咄咄逼人的模样更觉得十分委屈。
那女子竟还未松口:“我们少主身份尊贵!若是因你伤了分毫,整个欧阳氏都不会放过你!”说罢俯身拿出丝帕给那孩子擦着眼泪,小心安抚着:“好了好了,子凌乖,没事了啊……”
宋知意一时窘迫难当:“对不起……是我一时大意,还请姑娘海涵!”说着捡起地上的帷帽便落荒而逃。
“哎你别跑啊……”女子话还没说完,男孩便着急着要追上去:“不要……云初,你别走!”看着宋知意已然消失的背影,男孩哭得更伤心了,女子也有些无所适从,只得不听安抚着眼前哭得撕心裂肺的孩童。
“醉墨渊进献一等东珠一对,恭贺堂主寿辰……”
“松霜下进献千年金丝楠木一块,恭贺堂主诞辰……”
“玄镜宗进献至纯玄宝灵药一味,恭贺堂主寿辰……”
“……”
“……”
裴之桓正襟端坐在高台之上,那顶银冠雕琢着飞鹤琼枝,簪于墨发间,每一处纹路都似浸了清露,流光微动,发梢几缕碎发垂在耳畔,添了几分不羁的清俊,乌发高高竖起,精致的玉冠将每一根发丝牢牢锁住,整个人英姿勃发,见之难忘。
银线镌绣的浮光锦霞衣熠熠生辉,衬得男人高贵典雅,云纹与星图的绣样在光影里流转,恍若将天河裁作了衣袍。
一双剑眉更是为其平添了几分威严,眉峰如远岫轻拢,高挺的鼻梁之上星河般的眸子叫人一眼万年,他肌肤胜雪,眼波低垂之际,长睫若蝶翼般轻颤,唇色淡粉,似噙了一抹落英的温柔,抬眸时可见眉骨锋棱如裁,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望过来时无波无澜,倒像寒潭映着孤月,清得能照见人心底的尘埃,偏又带着三分疏离,垂眸时,似有月华坠在眼睫。
便是这般姿态,也如松间月、石上泉,清贵又带着几分疏离,叫人望着,只觉心魂都要被这风姿牵引,盼他抬眸一瞬,好叫那眸中星子,照亮这满堂的沉寂与惊艳。
各类奇珍异宝被陆陆续续送进万麒堂的库房,众人在一旁看得不亦乐乎,有些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过,更别说如今亲眼见到这一众稀世珍宝,人群中唏嘘声此起彼伏,无非也就是有识之士分享着宝物的来历,才学浅薄之人发出啧啧感叹。
循着礼官宣读进献贺礼的声音,宋知意悄悄摸回了会场,只是在场的人太多,一时难以瞧见宋辞在何处,等得久了她孤身一人挤在人群中未免着急,正在其一筹莫展之时,突然身后一只强有力的手重重推了宋知意一把,随着强大的推力宋知意不出意料地再次摔了出去,好巧不巧众目睽睽之下她刚想抬头忽然一阵异风吹来,帷帽被吹落在地,那张脸暴露在众人面前,有人惊叹这女子的美貌,有人疑惑这女子是何人?还有在争论是何人所为?方才发生了何事……
女孩从人群中被推出来的一瞬间,顿时吸引了高台上那人的注意,他惊异的眼神像要在一瞬间将宋知意吞噬,裴之桓来不及反复确认,轻功一跃,翩翩白衣落在众人面前,宋知意抬起头来望向那人,清澈的眸子落在他脸上时,没有半分波澜,只礼貌地蹙了蹙眉,只见那人在彻底看清自己的模样后顿时眼含热泪,喉头猛的一窒,欲语不言却又好似说了千言万语,深情凝望着地上有些难堪的女孩。
“云初……”他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迈出的步子重若千斤,每一步都踏在旧日回忆的碎片上。走近她,他向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但她不接,只是自顾自地站起身来,盯着对方悬在半空的手,她就这样不解地看着他,淡漠的眼神像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他心口那道从未愈合的疤。他僵在原地,曾几何时,这双眼睛里只映着他一人,会娇嗔着叫他“师尊”,会在数九寒天他伏案时悄悄递上暖炉,可如今,她看他的眼神,与看一个陌路过客,并无二致。
这张令他心心念念了千百个日夜的脸,如今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眼前,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想贪婪地望着她,甚至眨眼对于此时的他而言都是奢望,他比谁都害怕下一秒再睁开眼她就会像无数次的幻觉一样消失不见,停在半空中的手想去真切地触碰到她,但这一奇怪的举动令宋知意不胜惶恐,本能地后退了几步,见状他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指尖深深嵌进掌心,钝痛让他勉强维持着清明。他望着她发间的桃木梨花簪,想起她曾说最不喜素白梨花,独独偏爱清秋金桂,心口又是一阵抽痛。原来六年的时光早已悄然抹去一切,连她曾深爱的、曾憎恶的,都成了过眼云烟,唯独他,还困在六年前的那场浩劫里,守着一堆残破的回忆,寸步难行。原来有些重逢,从来不是救赎,而是把早已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让他清清楚楚看见,那些他以为刻骨铭心的过往,终究只是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宋知意一时难忍众人对自己指指点点,鼓着一口气急忙拾起帷帽转身钻进了人群中,很快便不见了踪影,裴之桓急忙追赶上去却也是徒劳,众人情急之下让出了一条路,却只留他一人在原地僵持。他愣在那里,尽管表面云淡风轻,但内心早已波涛汹涌,这短暂的几秒钟突然就打乱了他这么多年来沉如死寂般的心绪,又是一抹清风拂过,夹带着淡淡的花香,吹动着裴之桓精心梳理的发丝,他只觉得胸腔里空荡荡的,连带着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都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疼,漫过四肢百骸。
人声渐沸,字字珠玑砸在他肩头发出细碎的督促,像是无数根细针,扎得他连呼吸都发疼。他忽然想起六年前那阵撕心裂肺的风,想起他嘶喊着她的名字,声音被山涧的回声吞得干干净净。那时他以为失去的是鲜活的人,如今才知,比死亡更残忍的,是活生生的她,却把与他有关的一切,都从生命里连根拔去。他慢慢抬起头看向宋知意逃离的方向,春风顺着发梢灌进衣领,冷得他打了个寒颤,却远不及心口的寒意来得汹涌。伸出的手再收回时轻轻划过腰间冰凉的白玉,玉佩失了旧主,早已变得黯淡无光,陷入沉睡般附在他腰间,像极了他这六年来,一点点褪色、却始终不肯放下的执念。
不光是裴之桓,在场的江夕乘也是惊恐万分,他是万万不敢相信死了六年的人今天突然间出现在了万麒堂,这太荒谬了,他不停安慰着自己,那个女子许是与她长得有些许相像,这不可能是她。但究竟是与不是,他都不敢去面对……
第6章 勿忘
从人群中仓皇逃离的宋知意此时漫无目的地在小径中漫步,越想越觉得委屈得不行:“一点都不好玩!与哥哥走散了不说,还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好没意思!”说着软软地坐在一旁的石阶上,无助地抱紧自己,就差哭出声来。
“这是哪家的小修士,梨花带雨的模样当真是叫人怜爱呢……”一清脆的人声在宋知意身后响起,丰神俊朗的少年倚靠在红木柱子上,嘴角带着浅浅笑意,一双含情眼温柔地看着一脸沮丧的女孩。听到熟悉的声音宋知意顿时转过头望着来人带着哭腔道:“哥哥……”
还没等宋辞同她一并坐下,宋知意便委屈地趴在宋辞怀中啜泣得不能自已。宋辞突然间一顿,见状便识趣地收了嘴角的笑,伸出手只一味轻轻拍着女孩的颈背,温柔地安抚着受了委屈的妹妹。
“是哥哥不好,没跟紧你,叫你孤身一人找了许久……是哥哥的错……”看着宋知意掉眼泪的可怜模样,宋辞顿时便万分自责,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没早些出现在她身边,这种利用与算计着实令宋辞心中难安,尽管最终目的已经达到,两人见了面,裴之桓的阵脚方寸大乱,但宋辞一时却高兴不起来,他缓缓闭了眼,喉间泛起苦涩。原来所谓的谋算在真心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无论在此之前自己对她的算计与利用有多不得已,此时面对眼前哭成泪人的女孩,宋辞再无力辩驳自己的感情。女孩滚烫的泪珠滴在他心尖却冰凉刺骨,尽管如此也远不及心底那阵突如其来的恐慌与自责来的汹涌——他好像,险些亲手弄丢了那束肯为他照亮权谋阴霾的光。
沧璃栖境,残阳如熔金,自三十六重天外斜斜坠下,将万麒堂的玉阶染得半明半暖。琼阁飞檐翘角,衔着最后一缕霞光,檐下风铃静悬,竟无半分摇晃,只衬得周遭愈发沉寂。裴之桓立于阁前白玉栏旁,广袖垂落如积雪,指节修长,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素白玉佩。那玉佩原是两块双鱼玉佩,现合在一起编成了一枚,在暮色里泛着冷光。他墨发轻束,留下几缕青丝垂落颊边,遮住了眼底深潭般的情绪,只露出线条清绝的下颌,紧抿的唇线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
温润的山风穿林而过,卷起他衣摆一角,似要将这人卷入身后云海,他却岿然不动,目光始终凝望着山下云雾翻涌的方向。那方向,是他们的来时路,是八年前他随她上山时的路。夕阳渐渐沉得更低,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在光洁的玉阶上,像一道无人能解的,关于等待的谶语。
只见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摘下腰间的双鱼玉佩,拇指再摩挲过细密的鱼鳞,却只剩下冰冷与淡漠,往日的温情画面刹那间涌上心头:
朔风卷着琼花,簌簌落向这方雅致庭院。廊下精巧的宫灯晕出暖黄光晕,将漫天雪屑染成金箔碎玉。左侧那株虬曲松枝,积了半寸薄雪,似是仙人随手搁下的云团,松针间还坠着晶亮的雪珠,风过处,碎雪簌簌,惊了满院清宁。右侧一株早樱却偏要与冬雪较个颜色,粉瓣凝着雪粒,似胭脂点了霜,在素白天地间绽出一抹缠绵悱恻的红。院中青石板路已覆了层白,那方巨石孤耸,雪落其上,倒像披了件素纱。远处屋宇木棂窗格隐约,檐角垂落的冰棱在灯下泛着冷光,与暖灯相映,竟生出几分“冰火相融”的禅意。廊内铺着浅褐绒毯,一张墨色软榻静静卧着,似在等一位赏雪的故人。旁侧一架画具立着,仿佛下一刻便有素手执笔,将这雪中庭院的雅致,晕染成宣纸上的永恒。雪还在落,落在松枝,落在梅瓣,落在廊下灯影里,将这一方天地,酿成了古卷里才有的清绝梦境,叫人见了,便觉尘心尽洗,只想在此间长坐,看雪落千年,看梅开万年。
廊下锦衣少年身披墨色狐裘,正背着手孑然站立,微微泛红的指节如雪中艳梅,每一寸都融进观者心里,挺拔的身姿绰约,叫人怎么也看不够,廊前身着青白袄的女孩庄重淡雅,雅正间又不失活泼,淡淡的风中裹挟着墨梅的清香,掠过女孩额前的发丝之际,轻轻席卷而来摄人心魄的发香,叫人闻之欲醉,明亮的眸子直勾勾地凝望着眼前的少年,稚嫩的面容在冬色与雪色之间化作第三种绝色。
女孩双膝下跪,双手抬起,纤纤玉手轻轻交叠,坚定地垂首落下,唯有三叩之下拜了天地、拜了师父、听了训诫,才算是一名真正的修真之人。
“师尊请鉴:
弟子景云初
仰慕之桓尊师
文韬武略
承蒙尊上允纳门下
今执弟子之礼
谨遵师教勤加修习
自此对师门恭敬谦和
虚心受教潜心温习
情自本心绝无反悔
谨记师恩没齿难忘!
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清脆稚嫩的声音与檐下的银铃声汇成一首悦耳的交响乐,廊下的少年笑意泛起,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从今往后,我传你道法,授你剑心,教你勘破虚妄,也教你守正存真。望你心炉志火,淬炼本我,一生向善,锄奸扶弱,莫负这一身灵根,亦莫负这漫天风月。”
两人相视一笑,女孩笑得灿烂,少年亦难掩眼中宠溺:“冬日严寒,且起身吧。”
待女子站起还没来得及抖落裙摆的落雪,裴之桓缓步来到女孩面前,小心取下肩上的狐裘披在女孩身上,活像一颗墨色的雪团子,随后将紧紧编织在一起的双鱼玉佩戴在女孩腰间,玉石通体流光,玉质白里透粉,如晨露凝于桃花瓣,莹润光泽流转其间,似有月华在玉心轻轻荡漾,两条玉鱼相缠相绕,身形灵动,鳞片的纹路都被琢得细腻入微,仿佛下一刻便要摆尾游出,搅乱一汪春水,银饰配件花纹古雅,与粉白玉佩相映,更显其精致,那垂坠的流苏白若霜雪,微风掠过,便似有暗香随玉动,直叫人疑心这绝非凡俗之物,而是从仙府秘境中寻来的定情灵佩,藏着一段辗转悱恻、不离不弃的尘缘。
抚摸着白里透粉的玉石,她惊奇不已:“这玉石……是两块?”
裴之桓点头,解释道:“不错,玉佩本是两块,宗门之内还从未有过独门弟子的先例,师祖担心宗门秘法失传,将门中各长老的信物均制为双数,便是你手中这块合二为一的玉佩。”
“那若是有朝一日弟子所学欠佳,难以担此美名……”
“既认定了你为我徒儿,便不会叫你所学不堪,换言之,美名与否,在你身,不在他人。你且行君子之道,莫问小人之言。”
银铃声再次响起,叩响了女孩的心门,教给了她此生的第一课。铅云垂野,碎琼乱玉覆了满庭青瓦,连廊下悬着的帘幕都凝了层薄霜,寒风卷着雪沫掠过,却似被廊柱挡了去,只余下细碎的雪粒落在男子锦袍的肩角,簌簌成痕。
他袖手立在佳人身前,目光温和柔情,毫不吝啬落在女子身上,她素手轻抚着那象征她身份的信物,青袄领口露出的白绒沾了雪,倒像落了只振翅欲飞的白蝶,许是觉出他的注视,她抬首望来,鬓边朱红的丝绸发带映着雪光,漾开一点细碎的亮。
四目相对时,女子先弯了眼,颊边酒窝盛着暖意,竟似融了檐角半挂的冰棱。裴之桓眸色微软,抬手拂去肩头残雪,唇角牵起的弧度轻缓如落雪。
廊外雪落无声,廊内两人相视而笑,那笑意漫过眉梢,连绕着廊柱的寒雾都似暖了几分,只觉这满院风雪,都成了衬这一眼温柔的背景。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拉回了男人远在千里之外的思绪,裴之桓闻之转过身来,见来人正是江夕乘,他急切问道:“如何?可有查到那女子姓甚名谁?来自何门何派……”
江夕乘顿时面露难色,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那女子并未留名在册,据今日当值的弟子所言,她是随应雪山巅的门客而来,但应雪山巅向来行事低调,从不派门中弟子参与他派之事,收录的诸多门客也只是些云游散修,尚且难以寻到……”
裴之桓眸色暗淡下来,轻叹了口气,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你说,她是否还活着?”
“堂主已向诸位长老坦言,此生仅此一名弟子,属下……不敢妄下定论!”
“只要本座还在这世间一日,便不信她已死,哪怕是天涯海角,本座也要找到她……”裴之桓剑眉微蹙,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紧握着手中已然失了光泽宛如一潭死水的灵玉向书房快步走去……
残阳灭了许久,眼看马上要到宵禁时间,见裴之桓仍然没有要出来的迹象,江夕乘悄默声溜进了路昭阳的院内。
初春夜露尚寒,弦月斜挂西檐,将庭院里那株海棠的新枝映得愈发清瘦,枝桠间未开的花苞裹着浅粉,沾了夜雾,像缀了串碎星子,风一吹便轻轻晃。一女子坐在树下,素白襦裙拂过沾露的草叶,裙角还沾着星点泥痕,发间不着珠玉,只是别着一朵小巧可爱的海棠花。只见她手中捧着卷泛黄的针灸医书,指尖捏着支银亮的针,借着月色与烛火细细比对书页上的经络图,半点朱唇微软欲滴,眉尖微蹙时,额前碎发垂落,却丝毫不掩那双清眸,眸中盛着月色,也盛着对医理的专注,冷得像霜,又亮得像星,偶有夜风卷落花瓣嫩芽,轻轻落在书页间,她才抬眸,指尖下意识拂去花瓣,目光掠过海棠新枝时,唇角竟牵起丝极淡的笑意,月色淌过她的发梢,银针刺破夜雾的微光,与海棠花苞的粉、襦裙的白融在一处,倒似这春夜最静的一幅画,清冷里藏着旁人不懂的温软。
一旁高墙上的男子刚一脚踩上墙头便被眼前如画般的美人勾了魂,春夜里的露水淡薄细密,高墙上的青黛瓦面上如轻纱般薄薄附了一层,正是这一个走神致使男子脚下一滑重重摔了下来。
“啊啊啊啊——!”
闻声女子猛地一惊,下一秒便无奈地摇了摇头,遂放下手中之物循声找去,足见对这种行为早已习以为常。见来人四仰八叉趴在墙脚的滑稽模样,女子不禁轻笑道:“傻瓜,真不是我说你,为何就不能走些寻常门路,偏回回都要翻墙进来,如做贼一般……”说着伸手将地上男子踉踉跄跄地拉起来,男子理了理头发,不拘小节地拍拍身上的泥土,见到女子立马喜笑颜开道:“锦遇,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家昭阳长老出了名的臭脾气,再说他本来就看我不顺眼,先前在门前贿赂你家小师弟,当场便去找老头告状了,我可不敢走正门了。”
女子垂眸浅笑,忽闪忽闪的长睫在月影之下更加迷人:“好啦,不过都这么晚了,你急急忙忙过来做什么?”
“这马上宵禁了,堂主今日还未进食呢,我担心堂主的身体……就……就想着到你这来寻些吃食。”说着略有心虚的挠着头,只不过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竹锦遇的眼睛。
竹锦遇倒也不戳破他,只强忍着笑意转身回屋:“好!那你且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取些糕点来。”
听罢江夕乘眨巴着大眼睛目送女子远去,像个听话的小狗待在原地等待。
片刻后,抱着沉甸甸的食盒,江夕乘好奇着撇开缝隙朝里瞅。
“真的……只是为了寻些吃食?”女子缓缓歪着脑袋探身去瞧江夕乘那心虚得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江夕乘不语,轻轻将食盒放在树下的石案上,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花容月貌的女子,那如含了清水般的眼眸攻势太猛,男子不知不觉间就羞红了脸。
一不做二不休!堂堂男子汉哪能这般扭捏!
江夕乘长吸一口气后果断开口道:“自然还有一事……”话音还未落江夕乘便趁其不备捧起竹锦遇的脸朝她娇软的唇瓣间轻轻落下一吻,女子被吻得一惊,随即还没来得及反应江夕乘便着急忙慌拎起糕点破门而出,也当真是习武之人,动如脱兔的模样着实叫人咋舌。
“哎!什么人!快抓住他……”门外小师弟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但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早已占据了她的整个世界,她立在暗香浮动的海棠树下,微风撩起柔软的的发丝,夜风穿庭,携着三分海棠的软香掠过廊下,女子立在石案旁,月白襦裙被晚风吹得微扬,广袖垂落的银线绣纹,在溶溶月色里泛着细弱的光,她发梢间斜簪着的那朵半开的垂丝海棠,粉白花瓣沾了夜露,恰似方才被他吻过的唇角,还凝着未散的热意,他俯身而来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带着浅浅酒意的吻落得猝不及防,惊得她指尖险些攥皱了袖上流云纹。
此刻独处,那点温热却似浸了春酿,从唇畔漫到耳尖,烧得她耳坠上的珍珠都微微发烫,她抬手想去轻触鬓边海棠,指尖刚碰到花瓣,又像被烫着般收回,指腹再落下轻点朱唇,却发觉比那花瓣更加滚烫,玉指向下轻拂脸颊边残存的一点污泥,女子笑意轻启,垂眸时,见月光落在鞋尖,竟将那点未褪的羞涩,都映得明晃晃的。
第7章 梦呓
沧漓栖境内,书房的古籍被翻动得遍地狼藉,浓郁的纸香混合着金粟浮息露的金桂香,摇曳的烛光映出小小一角的光亮。
除此之外,书案旁还立着一盏精美不俗的灯,这盏灯格外惹眼,怕不是从瑶台仙殿遗落人间的宝物。
灯身是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温润如凝脂,偏偏又以赤金勾勒出缠枝莲纹,花瓣翻卷处金辉流转,似有流光在玉骨里游走,最精绝的是那灯罩,白如霜雪的琉璃上,是通体细雕的祥云纹,其上一只金蝶振翅欲飞,翅脉根根分明,恍若下一刻便要破琉璃而出,蹁跹于满室清光中,灯顶是鎏金的穹盖,垂着串串圆润珍珠,风过处,珍珠轻撞,似有细碎银铃在云端轻响,灯座是一朵盛开的玉莲,承托着整盏灯,烟霞似的白汽从莲瓣间袅袅升起,将灯影衬得愈发朦胧,竟像是把半阙天宫的仙气都拢在了这方寸之间。
裴之桓伏在案边,鬓发已有些散落,他如发了狂一般在纸页间贪婪地找寻着自己想要的答案,终于他顿了顿手,在一堆杂乱无章的的书中停了下来,只见他颤动着双手捧起一张薄如蝉翼的书页,纸上的墨色已模糊难辨,书页也已脱落许久,发黄发皱的纸页验证了其年代之久远。裴之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细细研读起来,知晓了大意后他小心将那琉璃灯盏轻轻移过,一手攥着书页,一手紧握着双鱼玉佩,随即便取下灯罩要引烛火点灯。
恰巧此时江夕乘带着食盒来到书房撞到这一幕,见此他大惊失色,速速放下食盒便要上前劝阻,却依旧晚了一步……
颤颤巍巍的烛火渐渐由微弱变得热烈,灯罩被合上的一瞬间,烛光开始迅速由暖白色变为墨蓝色,灯体周身升腾起强大的流气,逼得人望而却步,一旁的江夕乘更是被刺的双眼生疼,难以直视那烛光,灯芯的光透过琉璃,金蝶便在玉壁上投下婆娑影迹,与珍珠垂帘的碎光交叠,满室顿时漾开一层蓝白相间的薄雾,真真应了那句“金枝玉叶承仙露,蝶影珠光落凡尘”。
突然那金蝶双翅轻轻颤动,竟扑闪了片刻脱离了灯盏飞向了空中,裴之桓更是如同着了魔一般举起了那玉佩,金蝶扑闪着翅膀在灵玉上轻轻落下,这轻轻一触径直令这灯起了作用,金蝶疯狂扇动着翅膀,眼见就要越过窗棂向外飞去,而已被模糊了神志的裴之桓更是毫不犹豫丢下玉佩就要追随金蝶而去。见此情形江夕乘再不能坐视不管,干脆一把拉回神志不清的裴之桓,掀了琉璃灯盏信手一挥灭了烛火……
片刻醒过神来的裴之桓看着被江夕乘紧紧拉住的手臂,又看了看已经熄灭正冒着细细白烟的琉璃盏,他顿时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功亏一篑的一切,只见他眉头紧皱,恶狠狠盯着江夕乘,手部青筋暴起,随即用力揪起男人的衣襟,怒喝道:“江夕乘!!!你要做什么!她活着……她还活着!你看到了的!!!我马上就能找到她了……”
“!!!——”
江夕乘隐忍着愤怒的情绪,挣开裴之桓的手,用力掀开食盒露出里面摆放整齐的桂花杏仁糕和桃花酥,紧接着男人两步并作一步阔步向前去捡起那张皱巴巴的书页略看了两眼,举在裴之桓面前:“裴之桓,你且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还像万麒堂的掌门人该有的样子吗?!这纸上写得清清楚楚,金蝶琉璃盏——上古神器,早已被尘封多年,此等禁物一旦为人所用,轻则吞人神志、蛊人心魄,重则吸人精血、损人修为,稍有不慎即会丧命!我自知你对师侄执念至深,但你可曾有一丝一毫想过那些在意你的人!若非我及时来此,你可曾有想过今日的后果!……我亦是失去过至亲之人,但我不可不顾及那些我在意的人和在意我的人,你且清醒些吧!”
说着江夕乘愤怒地撕碎了书页,重重摔在地上,气愤地喘着粗气愤然离去……
是夜,夜色如砚中研开的浓墨,缓缓漫过檐角飞翘的黛瓦,将整座宫殿浸得温润,月轮斜挂在桂花树梢,清辉似碎银般筛落,在青砖地上织出斑驳的树影,连风都似怕扰了这份静,只敢轻拂着窗棂上的竹帘,留下几缕若有若无的凉意。
长熙殿的书房没了白日的规整,案上烛火燃得此时已昏昏欲坠,将满室书册映得半明半暗。
男人平躺在堆叠的经卷间,素色锦袍揉皱了边角,墨发如瀑般散落在泛黄的书页上,几缕青丝还缠了半片从窗外缓缓吹进的落叶,平添几分狼狈,他广袖半褪,露出的小臂线条冷硬,却无力地搭在一卷经文上,指节泛着青白,连握着的玉佩都松了大半,书案上金蝶琉璃盏上的祥云金纹已被书尘蒙了薄灰,再无往日的矜贵。一旁的烛泪顺着铜台淌下,在他垂落的衣襟上晕开一点暖黄,却暖不透他眼底的寒寂——那双素来锐利如寒星的眸,此刻半阖着,睫羽在眼下投出浅淡的影,好似连抬手拂去颊边落尘的力气都无。散落的书卷与诗文漫过他的鞋尖,砚台翻倒在旁,墨汁洇透了半卷水墨画,黑痕如泪,衬得他那张本就清俊如琢玉的脸,愈发苍白得近乎透明,倒像是一尊被书卷簇拥着、骤然失了魂魄的玉像,徒留满室墨香与烛火,陪他捱着这无声的寂夜。
片刻后,裴之桓缓缓睁开双眼,眼中微微噙着泪,忽然之间他的嘴角扬得极高,他笑了,没心没肺地笑着,无所顾忌地笑着,滚烫的泪珠顺着眼尾缓缓流淌而下,最后匿于发根深处,浸湿了眼尾的长睫贴在肌肤之上,泪水划过一道清晰透亮的泪痕,牢牢地挂在鬓边,像一道鸿沟,无情划开曾经和此后的裴之桓……
那一晚,裴之桓深深睡了过去,景云初离开的六年来,他第一次睡得这样安稳……
梦中,他回到了夜寒山,回到了锦舒别苑,回到了她拜自己为师的那一年……
“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今后我便是师尊唯一的徒弟啦……”
“我就这样在师尊身后,每一步都能在师尊的脚印上……”
“师尊对我这般好,我自然最喜欢师尊了……”
“师尊……徒儿想好了,我只想做万麒堂的弟子!做您的弟子……”
“……”
“……”
“……”
往昔的场景历历在目,一切清晰得好似昨日,回忆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呢喃细语依稀在耳畔回响,走马灯似的埋葬着昨日的裴之桓,六年来的偏执与痛楚皆在此刻宛若窗外潺潺溪流般融化奔流。
幻梦中晨光熹微,耀眼的阳光刚穿透层层晨雾、漫过青砖院墙,将檐角银铃染成淡金时,那抹红衣便在院中骤然舞动起来,她足尖点地,猩红裙摆如燃起的霞色般铺开来,腰间银带随剑势翻飞,剑穗上的玛瑙珠坠撞出细碎清响,混着晨露滴落的声音,剑风掠过,她鬓边碎发向后扬起,露出光洁的额角与紧抿的唇,原本含着笑意的眼此刻凝着锐光,却偏在旋身收剑时,余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他藏身的花廊——那一眼,比初升的朝阳还烫,剑光破开薄雾,在青砖上投下流动的碎影,她手腕翻转间,剑尖挑落枝头垂落的桂花花穗,红衣与花雨在晨光里交织,美得像场不敢触碰的梦。
后来他见过无数舞剑的女子,却再没有谁的倩影,能让晨露沾湿衣襟时,还带着那样鲜活的锐气,也再没有哪抹红,能像烙印般,刻在他每个念及往昔的清晨……
第8章 【前尘篇】归朝
孛丰二十一年小满,先帝南宫珕崩逝,年仅十三岁的储君南宫尘于建烽登基称帝。
天方微亮,长街的青石板还凝着昨夜的露气,便被第一辆骡车的轱辘碾出细碎声响,挑着担子的货郎率先掀开巷口的竹帘,木梆子“笃笃”敲着,糖画的甜香混着刚出炉的胡饼热气,顺着半开的窗棂溜进巷边人家,临街的绸缎庄正卸下门板,伙计踮脚将一匹石榴红的云锦挂在竿上,晨光漫过织金的缠枝莲纹,倒比檐角的朝阳更添几分艳色。
巷尾的茶肆里,说书先生刚把醒木拍得脆响,座上穿短打的脚夫、摇折扇的书生便齐齐住了声,唯有铜壶煮茶的“咕嘟”声伴着晨鸟啼鸣,在廊下绕了个圈。
穿布裙的妇人提着竹篮走过,篮里新摘的青菜沾着露水,遇着卖花的老叟便停下脚步,指尖轻轻拂过筐中带着晨雾的茉莉。
不远处的私塾外,几个垂髫稚子正围着糖人挑子,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燕子,翅尖扫过悬在酒肆外的青布幌子,晃得“施元巷”三个字在晨光里轻轻摇曳。
日头渐高时,街面上已是人声喧阗:布庄的吆喝、当铺的算盘声、孩童追逐的嬉闹,混着偶尔驶过的马车铜铃,揉成一团暖融融的烟火气,漫过巍峨的朱漆城门,在都城的晨光里缓缓流淌。
忽闻马蹄踏碎青石板的脆响,伴着随车铜铃“叮咚”轻摇,一辆鎏金马车自街尾缓缓驶来。
车厢以紫檀木为骨,四壁嵌着云母薄片,晨光漫过其上錾刻的缠枝花纹,将细碎金芒映得满街流转;车顶覆着明黄绒毯,四角悬着银线流苏,风过时轻轻垂曳,扫过车轮旁雕花的铜饰。
车帘半掀,露出一角杏色绣裙。年约十来岁的女童跪坐在铺着白狐裘的车座上,梳着双短髻的小脑袋轻轻探出,鬓边素花坠子随着动作晃出细碎光泽。
她指尖缠着帘角的银线,乌溜溜的眼珠先凝在街边糖画摊——那小贩正将熬得琥珀般的糖汁淋在石板上,转瞬便勾勒出跃然的游龙,惹得她小口微张,睫毛轻颤。忽有卖花老叟挑着满筐茉莉走过,清甜香气透过车帘缝隙钻进来。
女童忙转头去看,见竹筐里的白茉莉沾着晨露,被红绳一束束系着,正随着担子晃动轻轻摇曳。她忍不住伸手想去够,指尖刚触到微凉的帘布,便听得车外传来茶肆伙计的吆喝:“新沏的雨前龙井哎——”,目光又被街对面挂着的皮影戏幌子勾了去,小脸上满是好奇,连身旁母亲递来的蜜饯也忘了接。
街角突然窜出几个追着风筝跑的稚子,银铃般的笑声漫过来,女童顿时笑弯了眼,鼻尖抵在微凉的云母车窗上,将长街的热闹与鲜活,一一收进眼底。
“母亲,瞧这城中光景当真有趣极了!”女孩惊呼着指给一旁一脸宠溺的妇人瞧,妇人满眼笑意地给女孩整理着额角的碎发,朱唇轻启:“云初乖,待会见到皇兄万不可这般无礼。”
女孩笑眼弯弯:“母亲已说过多次了,孩子早便牢牢记在心里了!”
“如音,今日之后还是唤云初景一吧,朝中人多眼杂,若是落人口舌就不好了。”一旁浑厚的男声响起,景如音的脸色顿时暗了下来,只强撑一抹笑意认真地点了点头。
“吾儿恭顺,日后便要唤作南宫景一了,景一可谨记在心?”男人慈爱地看着女孩,温柔地问道。
女孩虽不解,却也乖巧地点了点头。
朱漆宫门洞开时,攥着母亲衣角的指尖不自觉蜷了蜷,将那方绣着金桂的锦帕掐出几道浅痕,鎏金铜钉在晨光里泛着冷亮的光,比她在家中见过最华贵的铜镜还要夺目,门内探出的藻井雕梁如九天垂落的云翼,彩绘的鸾鸟似要振翅飞出,将满殿流光都驮在羽翼之上。
她怯生生抬眼,只见母亲鬓边垂落的珍珠耳坠随呼吸轻晃,坠子上的碎光落在眼睫,让那双杏眼添了层朦胧的水色,景如音牵着女孩的手紧了紧,母亲偏头在身侧低念:“莫慌。”这才叫她稍稍放松了些。
随引路的小侍卫过了宫门,女孩的目光便被殿柱上盘绕的金龙摄住——那龙鳞像是用金箔一片片贴就的,龙睛嵌着赤红宝石,日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正照在龙睛上,恍若真龙睁眼。
阶下白玉栏光可鉴人,映出她襦裙上绣的折枝金桂,倒像是将园子里的春色裁了片,不小心落在这庄严殿宇间。
她步子迈得极轻,绣鞋踩在金砖上,竟听不见半分声响,只觉周遭的香气愈发浓郁,像是大殿内的熏香混着御花园飘来的牡丹芬芳,肃穆之感裹得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忽然有内侍高声传报,女孩惊得往母亲身后缩了缩,却在探头时,一眼撞进满殿更盛的光华里——那是比她平生所见的所有珍宝加起来,还要耀眼的、属于帝王家的辉煌。
“荣王殿下归朝!”只听殿外内官一声响亮的传唤。
檐下悬着的鲛绡宫灯还凝着少许晨露,大殿之内,玄色龙袍的少年天子闻之立刻搁下手中朱笔,随即激动地站起身来。
阶下那人一身褐色锦袍,腰束玉带,鬓边虽染了几缕风霜,眉眼间依旧是当年教他骑射时的温朗模样。
“臣,南宫岚炀,参见陛下。”荣王携妻女屈膝欲拜,袖角扬起的瞬间,却被一道明黄身影快步扶住。
少年天子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声音里藏着难掩的颤意:“皇叔快免礼,侄儿……侄儿等这声皇叔……等了整整十五年。”荣王抬眸时,正撞进少年泛红的眼眶。
当年还需他俯身才能牵住的孩童,如今已长成能独掌乾坤的帝王,却仍在看见他的刹那,露出了几分孩子气的雀跃,他指尖轻拍对方手背,语声温润如旧:“陛下如今已是万邦之主,臣在外听闻陛下亲政以来勤政爱民,未负先祖所托,皇兄在天有灵定会欣慰不已……”
“若无皇叔当年留下的兵书与治国策论,侄儿怎能如此顺遂?”少年天子拉着他往殿内走,目光扫过他鬓边银丝,声音软了几分,“皇叔皇嫂一路劳顿,快坐。现下池中菡萏长势极好,侄儿今日一早便叫御膳房备了您爱吃的莲子羹,还是按您当年教侄儿的法子炖的。”
窗外日光斜斜照进,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一个是风华正茂的帝王,一个是久别归朝的宗王,君臣之礼在这一刻悄然淡去,只剩下跨越岁月的叔侄情深,在暖光里静静流淌。
一旁的女孩紧紧依在母亲怀里,低着头怯生生地站在一边,南宫岚炀忙介绍着还素不相识的几人:“陛下,此乃臣妻景氏与爱女景一,夫人、景一快些拜见陛下……”说着母女两人再度屈身行着大礼:“拜见陛下……”
“快快请起,不必拘礼!”说着亲自搀起两人,抬眸间,少年炽热的眼神与少女温软的目光相交汇,璇玑宫外淡然的风卷着龙涎香,落在少年天子鼻尖,他指尖沾着朱批的朱砂,此时却好似耳尖也在悄然间一并被朱砂染就。
许是风动惊了她,少女大胆地抬眼望他,一张青涩稚嫩的小脸撞进他眼底,那双眸子太亮,似盛着春溪里的碎月,睫毛轻颤时,竟让他忘了呼吸。
他见惯了先帝宫妃们的浓妆艳抹,见惯了朝臣的谨小慎微,却从未见过这样干净的模样——像初绽的荷,像新抽的柳,像他幼时在御花园里撞见的、第一只停在指尖的白蝶,软得让人心尖发颤。
指尖的朱砂不知何时洇了些在袖上,南宫尘喉间滚了滚,竟忘了帝王的仪态,只怔怔望着她。风又起,吹起她鬓边的坠子,发出叮铃叮铃的响,打着旋儿绕在他耳畔,带着少女发间清甜的香。
那一刻,他忽然懂了太傅说的“惊鸿一瞥”,懂了诗里写的“心悦君兮”——原来这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只一眼,便让他觉得,这万里江山,都不及她颊边那抹浅浅的笑意鲜活。
少女被他瞧得一时不自在,垂眸蹙着眉便要往景如音身后躲闪,南宫尘霎时间回过神来,强装镇定道:“父皇膝下子嗣稀少,多年来更是未出过一位公主,现下朕终于算是有了妹妹,再加之皇叔肯归朝摄政,世间怕是再难有这般两全之事,朕心甚悦……这路远难行,想必皇妹也饿了,御膳房的菜已备好,今日是家宴,只论叔侄,不谈君臣。皇叔皇嫂,请!”说罢一行人相互谦让着离去,只留下满堂寂静。
长信宫偏殿内,鎏金铜灯悬于梁上,灯芯燃得正旺,将殿中映得金碧辉煌,殿柱裹着朱红锦缎,上绣秀美龙纹,与壁上浅描的山水墨画相映成趣,靠窗处设着一张楠木圆桌,桌面嵌着螺钿拼成的千里江山图,边角处还缀着银质兽首衔环,轻轻一碰便发出细碎清响,桌周铺着杏色绒毯,踏上去软如云端,几位内侍垂手俯首立在桌案边,气息轻得似要融进殿中暖香里。
桌上菜式是御膳房早早按照南宫尘的要求精心备下的,一道“琥珀琉璃糕”先引了眼——匀称的五花肉切得方方正正,裹着蜜糖熬成的琥珀色浓汁,油亮得能照见人影,旁侧衬着几颗去核的金丝小枣,咬一口便觉甜糯入喉,肥而不腻。
接着是“翡翠白玉羹”,青瓷碗中浮着嫩白的豆腐片与碧绿的青菜叶,汤色清亮如泉水,撒上几粒鲜红的枸杞,瞧着便清爽适口,入口更是嫩得让人舌尖发麻。
最妙的是那道“凤凰展翅”,用整只肥鸡去骨后填了香菇、笋丁、火腿丁,再裹着蛋液炸得金黄,拼成展翅欲飞的模样,鸡皮脆得咬开时“咔嚓”作响,内里的馅料却鲜嫩多汁,香气顺着嘴角直往鼻腔里钻。
旁侧还摆着一碟“水晶虾饺”,薄如蝉翼的皮儿里裹着整颗虾仁,透过皮儿能瞧见虾肉的粉白,蘸一点陈醋,鲜得人连眉毛都要扬起来。
更有其余各式各样足有十几道菜,无不色香味俱全,光是瞧着便已让人垂涎三尺。
少年君王身着鱼白常服,指尖轻轻叩着桌面,目光掠过桌上菜式,又转向对面的南宫岚炀,笑着开口:“皇叔久居江南,想来许久没尝过御膳房的手艺了,今日这几道菜,还合胃口么?”
皇叔身旁的小宫女忙执起玉筷,替其夹了块琥珀肉,温声笑道:“陛下费心了,这般精致的菜式,便是江南最好的酒楼也做不出来呢。”
南宫尘:“皇叔吃得惯最要紧,皇叔有所不知,这琥珀琉璃糕本唤作琥珀肉,并不在宫宴菜单中,后经一御厨的改良后竟口感软糯香甜,甚是可口,如精致的糕点一般,遂得了此名。”
南宫岚炀:“哈哈哈哈哈……陛下力荐的菜臣自然要大快朵颐才足矣!”
少女捧着描金小碗,小口咬着虾饺,眼底满是惊喜,暖黄的灯光落在每个人脸上,倒比桌上的佳肴更添了几分暖意。
第9章 【前尘篇】贵女
偌大的府邸前,先见两尊汉白玉石狮拱卫朱门,狮目嵌墨玉,鬃毛盘金纹,爪下按着云纹绣球,竟似要从基座上跃然而起。
朱漆大门高逾丈二,门上衔着九路铜钉,居中悬着一块黑檀木匾额,“政督侯府”四字为当朝太傅所书,笔力遒劲,鎏金镶边在日色下泛着温润光泽,连门环都是镂空缠枝云纹的紫铜所铸,叩之声如钟磬。
跨过高一尺的青石门槛,便是三进三出的庭院。第一进为外院,青砖铺地,缝间嵌着细白石子,拼凑出“福寿绵长”的纹样。两侧各植一排合抱粗的古槐,枝叶如伞,盛夏时浓荫蔽日,树下设着汉白玉石凳,凳面刻着冰裂纹,旁侧立着石雕花架,架上摆着青瓷梅瓶,瓶中插着当季的芍药与蔷薇,嫣红粉白,映得石径也添了几分活色。
穿过雕饰着“松鹤延年”的月洞门,便至中院。院中凿一方锦鲤池,池周绕着汉白玉栏杆,栏上雕着十二幅《二十四孝》图,人物眉眼清晰,衣袂翩然。池心架着九曲石桥,桥栏上缀着铜铃,风过铃响,清脆悦耳。桥尽头连着一座水榭,榭中设着梨花木圆桌,桌上摆着霁蓝釉茶盏,榭檐下悬着鲛绡宫灯,灯上绘着《春江花月夜》,入夜后点起烛火,光影映在池中,与锦鲤尾鳍的粼光交相辉映,竟分不清是灯在水中,还是鱼在灯里。
再往后便是内院,多植桂树与芭蕉,桂树皆为百年老株,可想待中秋时金桂飘香,满院皆染甜香;芭蕉叶大如伞,雨打叶上,淅淅沥沥,如听琴音。内院正屋为五间开的歇山顶建筑,青瓦覆顶,屋脊两端饰着吻兽,檐下斗拱层层叠叠,皆绘着和玺彩画,青绿为主色,间以赤金,色彩鲜亮。屋前月台铺着青石板,台上摆着两对青铜鹤灯,灯座刻着海水江崖纹,旁侧立着两株玉兰,花开时皎洁如玉,风吹花落,常落在月台的青石板上,还未清扫,倒成了一幅天然的“玉兰卧石图”。
整座府邸处处透着规制与雅致,既有侯门的赫赫威仪,又藏着文人的清雅意趣,便是墙角偶见的青苔,也似是经了精心打理,衬着砖缝间的细草,反倒添了几分生机,让人见了便知,当今一向主张节俭的圣上是多么重视这位兼具权势与风骨的世家贵胄。
庭间,南宫岚炀三人毕恭毕敬跪在青灰砖地上,年迈的内官慢条斯理地展开手中明皇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统御万邦,当以社稷为重、黎元为念。今尔荣王南宫岚炀,素有贤名,德昭四海,昔年辅先帝定鼎天下,后虽退居他方,仍心系朝堂、洞察时弊。今国基初定,需肱骨之臣以固邦本,朕躬甚慰,特册命荣王为政督侯,总揽朝政,节制文武百官,凡军国大事,皆可由其先断后奏。另赐摄政金印一方、紫蟒朝服一袭,许其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出入宫闱乘肩舆。望其不负先帝所托、朕之倚重,殚精竭虑,共护山河永固、百姓安康。
另,念其妻景氏贤良淑德,娴于礼法,特赐一等公爵夫人尊名,其长女南宫景一,性资婉淑,容止端方,特恩旨册封其为昌平郡主,皆享宗室贵女同等仪制。
钦此。”
内侍监总管手捧明黄织金圣旨,恭维着将圣旨呈上:“大人请起身接旨吧。”
南宫岚炀随即跪拜:“谢陛下隆恩,臣接旨!”
随后内侍监总管退着步子,腰间玉带环佩轻响,现出身后蔓延到大门口的赏赐之物。托盘上首,一方羊脂玉印卧于红绒之上,印面篆文“政督侯宝”死字,经殿内鎏金铜灯一照,玉色通透如冻泉,字口鎏金似熔霞,还未触手便心觉温润沁凉。
旁侧锦盒次第展开,先是一袭烟霞蹙金绣鸾鸟朝凤裙,金线密织的鸾鸟羽翼舒展,尾羽垂落的珍珠流苏及膝,稍一晃动便似有碎星坠于裙间;再看那对东珠耳坠,颗颗圆润如晨露,大小竟相差无几,日光穿殿而入时,珠内似有流光婉转,映得捧盒宫女鬓边都染了珠光。
后方更有户部文书一卷,朱笔圈定京郊良田百亩、铺面十间,文书边角盖着鎏金户部大印,墨迹未干便似已见稻浪翻涌、市井繁华。最后呈上的,是两面玄色镶金边的令牌,一面刻“入宫不忌”,一面刻“驰道无阻”,令牌入手沉坠,金边在灯下游走,竟似将满殿荣光都凝在了这方寸之间。一众金银珠宝的荣光下,万两金银与骏马鸾车只能随一众仆从排在后方。
天色刚要微微泛黄,见政督侯府前这阵仗市井乡民无不堵在门前驻足张望,人群中唏嘘声不断,啧啧感叹的赞叹更是层出不穷,历朝以来无论哪位名门贵胄,再尊贵的身份何曾有过今时今日这般殊荣。
内官同几人客套了一番,便匆匆趁着天色回宫复命去了。崭新的庭院终于在修缮之后迎来了第一天新生,仆从们手脚利落、行色匆匆,穿梭在房前廊下,冰冷的青砖黛瓦霎时间鲜活起来,就连如水的月色也在此时变得明媚起来。
鎏金铜环上的瑞兽衔环还沾着露水,映得门内青石甬道两侧的汉白玉栏杆泛着暖光,廊下挂着的宫灯尚未换下,茜色灯穗随风轻晃,与庭院中初绽的琼花相映,落了满地碎雪般的光影。
管事的老嬷嬷领着仆妇们在前院洒扫,青布裙裾拂过青砖时悄无声息,唯有手中竹扫帚扫过碎石的轻响,混着东跨院传来的铜壶滴漏声,倒比寻常管弦更显熨帖。
西厢房内,两名小丫鬟正为郡主铺展床榻,锦被上绣着的花朵纹样在暮光中舒展,她们轻手轻脚将银鼠皮褥子铺在下层,指尖触到锦缎时,还不忘笑着念叨“这料子比宫中的主子们用的还要软和”……
正厅里,新来的管家正捧着账册与采买的仆役对账,案上摆着的霁蓝釉茶盏里飘着茉莉茶香,偶尔有书页翻动的轻响,混着仆役回话时温和的语调,竟没有半分新居的忙乱。后院厨房里,灶火正旺,炖着银耳莲子羹的银锅在火上轻轻泛着泡,掌勺的厨子胖乎乎的脸上洋溢着笑,掀开锅盖时,甜香瞬间漫过月亮门,引得廊下逗弄鹦哥的小丫鬟忍不住回头,惹得厨子笑着扬声:“别急,晚膳少时就好!”
忽有一阵风过,吹得庭院中那株新栽的海棠落了几片花瓣,恰好落在正提着食盒往正厅去的侍女鬓边。她抬手拂去时,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与廊下擦着窗棂的仆妇相视一笑,眼底映着的,皆是这新府里满溢的融融暖意。
“原先在宫中常受到姑姑打骂,如今咱们进了侯府,日子总算好过些了……”
“是啊,郡主很是乖巧,我在她房中当值可比在宫中浣衣松快得多……”
两个双胞胎小丫鬟相伴在廊下分着一盘已经凉透的松糕,碎屑粘在扬起的嘴角,欢声笑语穿透枝丫,转而一个猛子扎进无边无际的夜空中去了……
天色已晚,门外的打更声一声接着一声传来,像百姓们耳熟能详的一道陈旧老土的安眠曲。
睡着新床,点着更珍贵的安眠香,景云初反而睡不习惯,吵着要去寻母亲,丫鬟们劝不住只得硬着头皮去请示主母。
片刻后景如音披着蜀锦大衣匆匆赶来,进了屋刻意放轻了步子,温柔地坐在女孩床边,看着母亲温润如水的眼眸,景云初随即安静下来,聆听着景如音温声哼唱着唱了十几年的童谣:
马驹铃儿叮叮响,
燕儿衔泥筑新梁。
阿姊采得春樱蕊,
我与花蝶捉迷藏;
石阶苔青印小掌,
竹篮装满野花香。
晚风送来嬷嬷唤,
兜里藏着小蜜糖;
月照庭中桂树梢,
蝉鸣声声入梦乡。
明早再寻溪畔柳,
折枝编个小冠裳;
……
景云初慢慢将手搭在景如音轻拍着的手上,软软地开口:“母亲,为何那些低着头的人都如此听皇兄的话?”
景如音温和地笑着,轻声道:“因为他是皇帝呀,是这天下的主人,他说的话人们都会遵从的。”
景云初不解:“那若是皇帝说了错的话我们也要听从吗?”
景如音:“所以才要有文武百官协助他治理天下,在他犯错时及时提醒他更正啊。”
“云初不喜欢这样的人……”景云初转了转眼睛,嘟囔个嘴。
“陛下身份尊贵,尽管景一不喜欢也万不可在人前这般无礼。”
“我也不喜欢南宫景一这个名字……”
“……”
“……”
景如音安抚着已然犯了困意的女孩,不一长夜再次归于了平静。月上枝头,漏壶滴断三更,青砖地缝里的残暑早被夜风吮尽。朱漆大门阖着铜环,倒悬的宫灯燃剩半盏暖黄,将兽首纹映得朦胧,倒似困极了垂着眼。
第10章 【前尘篇】圣意
入京多日,南宫岚炀常常宿在宫里,繁忙的政务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日日送来的奏折堆成小山,叔侄两人在璇玑宫一待就是一整天,只不过好歹有了人帮衬,南宫尘执政时更加得心应手了些,他也常常劝南宫岚炀休息,却总是被他驳回,还时不时落得一通数落。
“既为天子,若是不能勤政治国,便会为百姓诟病,为后世不耻。坐守一方疆土,天下不安万不可有丝毫松懈!”南宫岚炀背着身,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洒在他身上,俯下的颈背像多年来百姓们开拓的一座座高山,这一刻南宫尘心中只想大逆不道一回——为什么皇爷爷当年没有将皇位传给这个生来就该成为一代明君的儿子……
侯府近些日子也不见得多太平,管家常常教引着景如音管家,过惯了寻常人家的小日子,她一时哪招架得来这数百人的家务事,尽管有管家从旁协助还是时常会分身乏术。
自然,景云初的日子也并不见得多好,刚被封了昌平郡主,处处都要按照宗亲贵女的仪制来,虽说令皇帝重视是好事,但自那日开始礼部闻着味就来了,特意派了教习礼官来教导她皇家礼仪。她虽极不愿却也不想给父亲母亲添麻烦,只得硬着头去学,尽管僵直的身体时时酸痛,却依旧咬着牙配合着礼官学习。
这日母女两人正用着午膳便远远听见小厮高声喊了一声“侯爷回来了”,闻声两人也顾不得吃饭连忙起身相迎,南宫岚炀春风满面地大步走进门,虽然脸上仍稍显疲态,却怎么也掩盖不了内心的欣喜。
男人快步上前扶起准备屈身行礼的两人,情难自已道:“夫人,大喜啊!”
母女二人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高兴得险些失态的男人。
景如音:“这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竟叫侯爷这般高兴?”
南宫岚炀:“夫人有所不知,江南驻地多年来每逢入夏便总涝灾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如今陛下知人善用,得一贤才治水有方,所献之计成效显著,陛下龙颜大悦,今晚在宫中为其设宴,以示嘉奖,特邀请夫人与景一一同赴宴。”
景如音听了顿时也替百姓感到高兴:“如此甚好,这些时日的辛劳便也是值得的……”
听到这话南宫岚炀顿时便意识到这些时日以来忙于政务却疏忽了对妻女的关照,他紧握着景如音的手,摸了摸景云初的小脸,满心愧疚道:“放心,今日之后我便日日回来陪你们。”
景如音虽不语,眼中泛起的泪花却出卖了她:“真是的……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你既已做了决定要回来,我自然是心甘情愿追随你的。”
见这般浓情蜜意的场景,景云初忍不住偷笑起来,两人随即强作镇定地正经起来,惹得周围的侍从们都忍俊不禁起来。
暮色渐晚,马车慢悠悠地停在宫门口,恭候多时的内官忙不迭地上来迎接,几人寒暄了一阵便相互客气着往长信宫走去。
明黄龙袍的身影立在博古架前,指尖正拂过一尊新贡的青釉治水鼎,鼎上纹路清晰可辨,正是一国的水路图。
主位之下一丰神俊朗的男子立于案前,他广袖垂落,屈膝时衣袂扫过金砖地面,未起半分尘嚣。
年轻的帝王转过身,指腹仍贴着鼎上刻的水纹:“前日你呈上的《河渠疏》,朕彻夜看了,那句‘治水如治世,堵不如疏,疏需顺天’,颇有几分新意。”
那男子直起身,目光落在鼎身蜿蜒的渠路上,语调温润如浸了清泉:“陛下明鉴。臣上月往汴河查勘,见沿岸堤坝多是百年前旧物,若遇汛期恐难承力。故拟了三策,或加固老堤,或新开支渠,或引活水入洼,皆需依流域水文而定……”
他说话时不疾不徐,指尖偶尔虚点半空,似在描摹河道走势,眉宇间不见急功近利,只余对民生的妥帖考量。
“依你之见,哪策最妥?”帝王缓步走至案前,那男子闻之上前两步,袖口轻落,指尖落在鼎上汴河中游的涡口:“此处河床较高,若先开支渠分洪,再逐年加固老堤,既不扰沿岸百姓春耕,又能解燃眉之急。臣已算过,所需粮草徭役皆在国库可承之数,且沿途州县官已愿协同督办。”
他语气笃定,却无半分恃才傲物,只如春风拂过麦田,让人觉出稳妥来。
帝王望着他清隽的侧脸,见他谈及治水时眼底亮着的光,不似朝堂上其他臣子那般只知附和,倒真有几分“为生民立命”的模样。
正欲再言,耳边传来内侍官的提醒:“陛下,宫宴各方已在候着了。”
男子当即收了手,躬身退后半步:“陛下,正事已禀,臣不敢耽搁宫宴吉时。”
“既如此,”帝王颔首,指尖在鼎上点了点,“你那疏里的细则,改日再召你细议。今日宫宴,且先陪朕饮一杯。”
男子垂首应道:“臣遵旨。”起身时广袖轻扬,恰有一缕香风掠过,竟与他周身的儒雅气度相融,宛如芝兰玉树,立在暖烛明窗下,自成一幅清雅画卷。
半晌,众人都饮了些许,南宫岚炀此时甚至有些醉了,慢悠悠开口道:“秦大人年轻有为、一表人才,新官上任短短几日便已升至司水监郎中,着实令人敬佩!”
秦泽顿时受宠若惊,忙接道:“臣下能有如此成就还要多谢大人与陛下提携,否则怕是也难以成器……”
南宫岚炀:“秦大人年华正盛,说这些属实是谦逊了,本侯有一小女,不日也该到了谈论婚嫁的年纪,不知秦大人可有意愿同小女暂且熟络一番?”说着便向秦泽指了指景云初的方向。
南宫尘闻言瞬间醉意没了大半,只一味瞧着茫然无措的秦泽,想看看他的意思。
秦泽也当真是为难,思考片刻只好反过来请示南宫尘的意思:“臣自幼失去双亲,同祖母相依为命,一心想要考取功名,如今已如愿效命于陛下,本无心思量成家之事,况且侯爷令嫒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此等大事还请陛下定夺。”
南宫岚炀见秦泽这恭维的模样,也是越瞧越喜欢,当即竟向南宫尘开口道:“那好,秦大人既追求圣意,不知陛下可否出面为二人亲赐一桩婚事,也好成就一番良缘……”
景如音瞧着南宫岚炀说这话便只觉得他是失心疯了,这般贸然地为女儿请婚,简直是荒唐至极,碍于情理景如音也不敢上前辩驳,只看着南宫尘,心中一万遍地祈求他驳回这一荒唐的说辞。
只见南宫尘随即便挂了脸,他鲜少在南宫岚炀的话下表现得这样不情愿,心中更是思虑了千百遍,竟不知该怎样开口反驳……
“你们二人皆是朕朝中重臣,结亲之事更不可儿戏,依朕之见,此事不光要问秦卿的意愿,也要问问皇妹的意见才是……景一,你意下如何啊?”
就这样一个皮球来回踢,最后踢到了景云初自己面前,景云初呆呆地看着众人齐刷刷投来的目光,一时竟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她看向景如音,想寻求母亲的看法,不料此时南宫岚炀打断了众人的沉寂:“子女婚嫁之事,历来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景一尚且年轻,如何能独自定夺!”
说着南宫岚炀便面露不快,拂袖而坐,南宫尘一时也犯了难,场面顿时陷入僵局……
“启禀陛下,臣妇以为,小女尚未及笄,此时若提早论婚嫁怕是不合规矩……”景如音不急不慢地说着,南宫尘与秦泽停了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暂且松了口气,只有南宫岚炀一人默不作声,端起酒樽喝了一大口闷酒。
南宫尘笑道:“皇嫂……说的也是,我朝历来重礼法,婚嫁之事自然还是要遵照礼制来,皇叔还是过于心急了,一时被秦卿的才华迷了心智。”
随着气氛的缓和,众人开始各自宴饮,随着夜色渐沉,场上的宾客稀稀疏疏地归了家。
归途的马车中,景云初已经有些困倦,趴在景如音腿上酣睡着,这时南宫岚炀突然不悦地开口道:“这个毛头小子,本侯都已经向他抛了橄榄枝,他居然敢在那么多人面前扫了我的颜面!”
景如音拍了拍南宫岚炀的肩:“侯爷消消气……说来侯爷今日着实思虑不周,竟拿我孩儿的婚事来说,简直荒唐……”说着气恼地撇过身去。
“夫人,景一堂堂女儿家迟早要出嫁的,司水监深得陛下看重,若景一同秦泽定下婚约,可稳固咱们在朝中的势力啊。”
听到这景如音更恼了:“你就想着你在朝中的势力……如此便要拿我女儿的终身大事来作赌注吗……”
南宫岚炀:“夫人呐……我这也是最为两全之策了,换言之……他秦泽在朝中势单力薄,有了政督侯这门亲事既是襄助他,也是震慑他,谅他忌惮侯府也不敢苛待景一……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会害她呢。”
景如音:“侯爷下次不可再这么鲁莽了,要为女儿定亲必要先前知会我一声才好!”
见景如音稍消了气,南宫岚炀便放下心来,安慰道:“那是自然,一切依夫人所言……”
第11章 【前尘篇】及笄
两年后——
“母亲!看我为您摘的梅花与您多相配。”
碎琼乱玉覆了琉璃瓦檐,廊下悬着的宫灯正摇着暖黄光晕,忽有一阵轻捷足音踏碎阶前残雪。循声望去,原是昌平郡主拢着件银狐领的茜色披风,自梅林深处奔来。
檐角雪落无声,却被一阵轻快步履惊扰。只见少女身披一件银狐披风,狐毛蓬松如天边堆云,领口处绒毛轻扫下颌,衬得那截玉颈愈发莹白。
那披风是极正的石榴红,织金纹在雪光里流转,跑动时下摆翻飞,露出内里月白绫裙上绣的缠枝寒梅,针脚细密,仿佛下一秒就要绽出花瓣。
发髻松了半缕鸦青发丝,垂在颊边随跑动轻扬,却不妨碍她眼尾那点雀跃——明明鼻尖冻得泛红,笑意却从弯起的眉梢溢出来,像枝桠间漏下的碎阳,猝不及防就暖了这满院清寒。
她手中紧攥两枝朱砂梅,花枝疏朗,花苞饱满如胭脂点染,已绽的花瓣薄如蝉翼,边缘泛着浅粉,花瓣沾着的雪沫子簌簌落在腕间银钏上,叮当作响。
梅香混着她发间珠钗的细碎声响漫开,几缕松落的青丝贴在泛红的颊边,倒让那捧红梅更显艳绝,宛如冬雪间燃着的一簇暖焰。
檐下的景如音宠溺地笑着,身子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身上一袭石青蹙金绣鸾鸟纹褙子,领口袖口滚着圈水貂绒,亮晶晶的日光透过冰凌洒在衣料上,金线绣成的鸾鸟仿佛要振翅飞出。虽然头上仅簪一支赤金累丝衔珠凤钗,明珠随她抬手的动作轻晃,却不及她眉眼间的暖意夺目。
见女儿奔来,她先是抬手拢了拢鬓边碎发,唇边笑意便肆意漫了开来——眼角细纹因这笑添了几分柔意,却丝毫不减雍容,反倒如陈年玉酿般温润。她伸出日日保养的纤纤玉手,指节圆润,腕间翡翠手镯轻叩软榻扶手,发出清越声响,语气里满是化不开的宠溺:“慢点跑,仔细脚下滑。”柔软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时,似含着星光,连周身的华贵气度,都染上了三分软绵的疼惜。
见景云初跑来,早在一旁等候着的小丫鬟忙赶上来接过手中的红梅,贴心地帮女孩扫去身上的落雪。
景如音握起女孩通红的小手,佯装不快道:“瞧你,手竟冻得这样冰凉……”说着握住景云初的手,急切地想把自己手心的余温传给女儿。
“还有几日便是你的及笄礼,到时候京中各家权贵都会来府中祝贺,你父亲的意思……想让你在适龄男子中择一位你喜欢的……将亲事定下来……你怎么想?”
景云初顿时脸上挂不住笑了,懊恼道:“为何父亲总想着要将女儿嫁出去,我只想陪在母亲身边……”
景如音一听这一通软语便招架不了了,心硬生生软了下来:“好好好,云初乖……我随后去回了你父亲,好叫他再思量一番。”
很快便到了及笄礼这天,政督侯府外的铜壶滴漏刚过巳时三刻,朱漆大门外已是车水马龙。
乌木镶金的马车排至半条朱雀街,车厢上雕着的青云纹、饕餮纹在日头下泛着柔光,仆从们捧着锦盒、提着礼盒,皆垂首立在阶下,连脚步声都压得极轻。
府内早用浅粉绫罗搭了天棚,自二门至正厅的游廊两侧,每隔三尺便悬一盏描金六角宫灯,灯下坠着珍珠络子,风一吹便簌簌作响。
廊柱上缠了绯红与明黄交织的彩绸,垂至地面的流苏扫过青砖,沾着清晨洒下的露水珠,映得满院流光。
正厅门前的月台两侧,摆着两排一人高的鎏金铜鹤灯,灯旁立着十二盆开得正盛的姚黄魏紫,馥郁的花香混着燃着的龙涎香,顺着穿堂风飘得满府都是。
正厅内更是热闹。紫檀木八仙桌上摆着蜜饯、干果与云雾茶,杯盏皆是汝窑天青釉,盏底压着绣着“笄”字的银帕。
上首坐着政督侯夫人与政督侯,二人穿着石青织金褙子,手边立着捧暖炉的丫鬟;两侧客座依次坐着各部尚书家的内眷,珠翠环绕间,钗环碰撞的清脆声响与笑语声交织在一起。
永安侯夫人穿着一身红蹙金双凤穿花袄裙,正握着吏部尚书夫人的手含笑寒暄,鬓边点翠嵌红宝的簪子随着点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忽闻廊下传来一阵轻响,众人转头去看,只见侯府嫡女景云初由两位嬷嬷引着,缓步从屏后走出。
她身着素白宫装,外罩一层烟霞色纱衣,腰间系着攒珠累丝的玉带,乌黑靓丽的长发素净利落,尽数垂落腰间,随轻步缓缓摇曳。
待行至厅中,刚一露面,还未等她屈膝行礼,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容便引得满厅宾客皆轻声赞叹,镇国公夫人更是笑着抚掌:“侯府养出的姑娘,果然是这般齐整模样。”
执礼者着玄端礼服,立于正厅月台上,手持笏板,声如钟磬。
“吉日良辰,天地肃清。今政督侯府嫡女景一,年方十五,当行及笄之礼,以明成人之仪,以承家声之重——恭请赞者奉笄!”
赞者捧鎏金笄匣上前,匣中白玉笄映着烛火泛柔光。景如音起身来行至景云初身后,细心为其簪起发髻……
“一为笄,敬告先祖。愿吾家女,承先祖之德,怀仁心、守礼度,此后言行合于典仪,举止配于贵胄。请笄者拜!”
待景云初拜罢起身,执礼者声调稍扬,目光扫过满厅宾客。
“二为醴,敬奉双亲。今以清醴敬父母,谢养育之恩十有五载;愿吾家女,此后孝亲敬长,为侯府添辉,为宗族立范。请笄者受醴!”
丫鬟奉青铜醴盏至景云初手中,执礼者抬手示意。
“三为字,敬示众人。今为笄者取字‘云初’,取‘云初皎皎,岁岁安好’之意。自此,南宫氏有女名景一,字云初——诸位宾朋,可贺否?”
闻之景云初惊得瞪大了双眼,分明南宫岚炀早先便说不可再唤她“云初”,决然改为“景一”,如今母亲为她争取了小字唤作“云初”,南宫岚炀一向性情有些固执,可想而知景如音在背后废了多少口舌功夫。
语落时,厅外礼炮轻鸣,满座宾客起身举杯,执礼者拱手作揖。
“及笄礼成!愿云初姑娘此后,如兰之馨、如月之皎,行于世间,皆得顺遂!”随着执礼者宣告礼成,现场顿时响起掌声与恭贺声,景如音温柔地轻抚着景云初的肩,却怎么也收不回女孩眼中噙着的泪。
及笄礼罢,众宾客各自吃着酒,时不时谈论起侯府嫡女的芳华绝代,更有甚者争相替自家儿子抢占先机,扬言明日便要来侯府提亲,说说笑笑的氛围好不热闹……
日光渐晚,各家宾客陆陆续续离府,京城的权贵圈向来重视人脉,政督侯夫妇在门口相送,各类客套话算是说了个遍,此时说是口干舌燥也不为过。
府中佣人们都被派去了各处洒扫,景云初独自一人坐在闺房镜前反复欣赏着母亲梳的发髻,玉手轻轻取下那枚白玉簪,指腹划过玉簪之际,冰凉的触感温润柔滑,叫人爱不释手,景云初举起那玉簪,透过日光瞧见那玉中纹理均匀,饱满精致,令女孩不自觉轻笑起来。
忽然一道推门声传来,打破了景云初的思绪,只见一小厮低着头走进来:“小姐,夫人请您去西侧院竹亭一趟……”
“我随后便到……”
景云初放下玉簪,起身向西院走去,那小厮便头也不抬地紧紧跟在她身后。
西院大都是府上下人们的住处,眼下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院中压根听不见一丁点声音。
走在竹林小道上,总是有阵阵不安感袭来,景云初顿时警觉起来,府中的下人皆唤她“郡主”,这小厮方才传唤时叫她“小姐”,况且这人瞧着眼生,母亲传唤她何时竟要一个无名小厮来唤……她突然回头看那向可疑的小厮,却见那人利落地从袖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步步紧逼而来。
见之景云初一时慌了神,随即转身便要跑,却被那人抢先一步一刀插入肩胛处,鲜红的血顿时渗透衣裳流出来,景云初一阵吃痛,随后那人拿出一块方巾捂住景云初的口鼻,她还没来得及挣扎便阖眼叫来人迷晕了过去。
“侯爷,夫人,不好了!西院走水了!”
家丁一声通报令两人顿时乱了心神,忙赶去查看,好在火势并不大,只从着火那间房烧到了邻间,到时火势已被扑灭。
此时一名小丫鬟却在一旁害怕地抽泣起来,闻声众人齐刷刷看向她,管家上前便要责骂:“今儿可是郡主的好日子,后院走水本就晦气!你又在这哭什么呢?!”
那小丫鬟可怜巴巴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是一点不敢抬,只听她不住地抽泣道:“侯爷,夫人……奴家是郡主院中洒扫的下人,方才不小心打湿了衣裳,正要回房中更衣时瞧见郡主往竹亭去,等奴家再回院中时便已不见了郡主,随后便传来了此处走水的消息……都是奴家照看郡主不周!还请侯爷责罚!”说着那小丫鬟哭得更厉害了。
听到这景如音顿时惊慌失措了起来,颤抖着声音令道:“来人……召集府上所有人……去寻郡主……快!快去!”
南宫岚炀眼见景如音激动得险些要站不稳,慌忙上前扶住她:“夫人莫要惊慌,景一平日里便是听话的孩子,许是跑去别处玩了……还不快带夫人回房。”
一众人顿时着急忙慌地奔走起来,原本松泛的氛围霎时间变得紧张起来,下人们着急忙慌地呼喊着“郡主”,个个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偌大的政督侯府中找寻着景云初的身影……
子时,夜空早已沉静下来,可政督侯府中却是忙得不可开交,侍卫们打着明晃晃的火把,火光从城西蔓延到城东,几处城门全都被严加设防。
听到景云初失踪的消息,南宫尘第一时间便丢下了身份赶到政督侯府,他虽坐在主位上,可却是如坐针毡,指尖不住地敲打着朱案。
景如音早已哭成了泪人,如脱了力一般倚在南宫岚炀身边,紧紧盯着敞开的大门,一旁的南宫岚炀扶着景如音,也是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所有人都在正厅心急如焚等待着搜查的消息,可长夜一点点过去,也并未见奔走了一晚上的人传来任何消息……
南宫岚炀关切地扶起景如音:“冬夜里寒凉,夫人劳累了一天,且先回房中休息,一有消息我定马上告知与你……”
“不……不……我要等我的女儿回来!若寻不到我的孩儿……叫我如何能安心……”说着景如音那已然通红的双眼再次潸然泪下,见之直叫人心生痛惜……
第12章 【前尘篇】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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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12章 【前尘篇】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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