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阙芳华录》 第一百零二章 痴女儿羞说结缡事,慧姨妈兴探相思结 长赢之令,天明尚早。寅正时分,夜色阑珊,曙色将开,碧落渐呈曦明之象。旭日未照,曦光初起,有如素绫莹洁生光,隐隐绰绰,清和万象。 暑气连绵之日,春困已去。清晓之时,舒莞音已经醒来,玉手纤起,搴帷下榻。迟日尚且瞳胧,院中并不啸风兼炽,正是一日清爽之际。 秋荷方打了水进来,见舒莞音已启户视院,因笑道:“姑娘今儿起好生早,想必松雅居还未兴呢,姑娘可歇歇再去给太太请安。” 舒莞音由小丫头梳洗着,伊微启朱唇,浅浅呵欠后道:“晨时睡得浅些,听窗外梧桐上清风鸣蝉,便不觉唤醒了。” 秋荷笑道:“咱们玉瑶轩这叫‘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却不及白苹院那儿的‘嫩岚隔春丛,清竹鸣夏蝉’。听说公子可爱惜那一片竹子了,慎管水土、修剪繁冗无不亲为;还配了些‘梅、兰、石’一类的清雅洁物相衬,就差在一旁筑个雪堂了。” 舒莞音梨涡浅浅:“妮子越发长进了,连雪堂的故典都知道了。” 秋荷俏皮地吐了吐舌:“那还是依着姑娘给得奴婢造化。从前姑娘教奴婢学诗,奴婢虽不说能见景吟作,但偶尔在人前卖弄两句,还是差不离的。” 舒莞音冁(chǎn)然一笑,眼波盈盈漾着濯濯春水,喜嗔道:“我能予你什么造化,说来是你自己悟性高罢了。从前看戏文里说那些闺房才女身边的丫鬟们也都个个赛个女先生似的,我虽比不得那些美佳人通识,大略也还算教得起你。待来日把你嫁了出去,说起来总归是明事理,通达文的,也不至叫人随意诓了去。” 秋荷弯着明媚的眉眼,乐陶陶回道:“姑娘心疼奴婢,奴婢却也心疼姑娘。等姑娘将来出阁了,奴婢便随着姑娘一起过去,在姑娘身边做着一辈子的管事妈妈,才舍不得离了姑娘呢。” 话说了一会,时辰也到了。舒莞音拈了把绫绢扇子,便施然带了秋荷往姨妈的松雅居去。 温氏方梳了妆扮,漱了茶水,便听屋外丫鬟喊道:“舒姑娘来了。” 舒莞音方一进来,礼还未行毕,便被温氏笑言拉了起来。正逢于嬷嬷进来请太太示下传膳否,温氏遂留了舒莞音下来一同用膳。 温氏素待莞音如亲女般,膳食同她话着家常,总说不完似的。却也是因家中只有一子,又日日忙于国事不得常见,于庭中寡俦,如今收留旧日笃好表姐之遗女,尽心自不必说,亦得解身下寂寞之喟。 提及公子近日劳顿,从岭南归后未得休息几时便协三司着手料理贪案之事,虽袁府上下得皇恩大沐,温氏却心疼亲爱的子,膳时叹道:“执衡一去数月,而今虽已归京,我却连日也见不得他几回。听闻今日寅初便出门了,也不知用没用些茶食。他自小脾胃不盛,最忌讳饮食不调。” 舒莞音闻言一笑:“姨妈怎得还怕这个?自太祖爷起,宣极门便设廊下赐食,四品以上官员着赐烧鹅饭酒,更有祭祀或大朝会时增鹿舌、海参之食。虽说从前佞臣晏巍仲曾因设西苑‘斋醮’而致一些官员体力不从而昏倒丹墀,可那毕竟已肃清了。当今皇上最是体恤下情,必不会苛待了朝会的大臣们,尤其是表哥这般的肱骨要干。姨妈担心什么也不必担心这个的。可真真是应了那句诗叫‘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姨妈是如此,而表哥大概便是那‘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了。” 温氏亦笑:“我这老婆子到底是上了岁数易生操劳,料应是膝下少欢的缘故。执衡有心思,连去岭南查案那么大的事也瞒着我们娘俩儿,还诓你说是什么为同窗吊唁。不过我倒是也明白,此事事关重大,又是万岁爷的秘令,他瞒着我们也是不想添了烦愁。其实功劳与恩赏如何倒也罢了,我只盼着他来日婚娶得子,我得含饴弄孙,享福天伦,也是乐天安命了。” 舒莞音的眼睫纤微舒卷,眸光婉转轻回,解颐一笑:“表哥宗之潇洒,又少年功成,得万岁爷赏了妻室三品淑人的格外恩典,定能娶得闺英闱秀。姨妈只待良时佳遇便好。” 温氏笑意里含了些无奈:“若真如你所言,我倒也不必在这里心心念念地牵挂了。执衡今年二十有三,若说京城里有意与他做媒相看的人家也不在少数,便是从前的平国公府也曾婉言道有意为家中嫡长姑娘说亲,执衡却说幸得君王器重,愿以朝事为本,待国运安定后,再议婚嫁之事。” 平国公府的嫡长姑娘,不就是海太师的嫡长孙女海明昭么?虽生得一副好皮囊,教养于书香门第,腹中也并不草莽,却过于眼高于顶,张扬无忌,便连王室宗女也不甚敬畏。如今一朝遇抄家削爵之祸,也是从云端落入淖泥了。 舒莞音颦眉隐隐蹙了蹙,仍是婉声道:“表哥为人清正,不喜与世家王府过多相与,平白落下了攀附亲贵的污名。而此番海家一朝犯事,惊骇朝野,表哥却深得圣眷,幸未与海家有上牵连。可见表哥的造化在后日呢,姨妈何愁没有尽享天伦之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温氏听她宽解自是抒怀,而后又睨着她,拍着她的手笑眯眯道:“执衡的造化在后头,你的姻缘我却要上些心了。你去岁也方及笄了,虽说岁数上并不打紧,但无父母在身旁,我这个做姨妈的必定要替你担待些。我是想给你寻个近处的,一来离得近些我照应着放心;二来京里的好儿郎到底多些。不说求人门第富贵,家风教养也是旁处不能比的。更有那讲究人家立有不得休妻纳妾的规矩。我且替你留意着,不过还得你自己中意的才好。” 舒莞音登时红了脸,垂眸咬唇,指尖绕着帕子打圈儿,羞怯道:“莞音只想在姨妈身边多留几年,姨妈待我如亲女,我亦视姨妈若亲母一般,只想留在您身边多尽些时候的孝道,不敢思结缡之事。” 温氏知她素来面薄,见如此也不再续说,揉了揉她的头顶,眼底笑意温柔,和声道:“莞音想在姨妈身边多留几年,姨妈又何曾舍得早早让你去了。莞音如此灵巧毓秀,留着你在这绣花闲话,姨妈还乐得多疼你几年呢。” 膳食毕后,舒莞音方辞了去,自回了玉瑶轩处。 一旁于嬷嬷属意着温氏的脸色,给她添了盏茶,笑着道:“太太今儿提起舒姑娘的婚事,可倘若真嫁了出去,怕是太太心里头也是万般地不舍呢。非要是留在了身边才好,左右这人物门第,模样家私也都是配得上的。” 温氏悠悠啜了口茶,缓缓道:“公卿自有公卿禄,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个做长辈的不过是闲操些心罢了。我虽有意看好,可孩子们却未必中意。到底是他们往后一辈子的相守之人,还是要依自己的心意才好。” 于嬷嬷笑着应道:“可不是呢。哥姐儿都是有福气的人,何要太太万事操劳着。若他们有意,自是相好;便是无意,也还是牵着亲缘的姊妹,日后也能相照应着。只是公子和姑娘一提到这事儿都是避着,倒不知是不是心里头其实中意却不肯说呢。” 温氏点头:“你这话说的有理。且不说他二人心意如何,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要是真心,看出自然是好;便是假意,两假相逢必有一真,亦能揣摩出来。”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零三章 莲鲤鱼试出风月情,惊鸿影化作断肠意 且说舒莞音从松雅居用了膳回后,日头渐渐起来了,她遂进了房自坐于榻上不出。秋荷怕她方于院中走了一遭中了暑气,端了香薷饮来给她祛解暑暍。舒莞音用了半碗,看了会书,做了起子针线,不在话下。 听屋外丫头唤于嬷嬷来了,舒莞音忙放下绣绷,下榻迎来,满脸笑着道:“于妈妈好。” 于嬷嬷亦赔笑问安:“姑娘好。” 舒莞音忙邀了于嬷嬷坐下,又让秋荷下去上茶。于嬷嬷也不推辞,沿炕几边做了,与她说着闲话。又见上面放着绣样,因笑道:“姑娘描花样子呢?” 舒莞音和声:“是呢。如今这天儿热,我便多懒不出了门,在房里做些女红针线的打发时间罢了。” 于嬷嬷闻言道:“说来也是委屈了姑娘。旁的人家叔房姊妹住在一处,少不济也有几个亲的姐姐妹妹来,好歹能聚起来说说话,对戏作耍。奈何太太肚里就得了一子,还是个性冷讷言,唯务举业的哥儿。说来姑娘也是哥儿寄着亲缘的妹妹,哥儿平日里倒也不见有片言关切。” 舒莞音觉此话有些不知意味,自不好多问,遂笑着说道:“后宅里的事有姨妈一应照着,从不曾半分委屈了我,叫旁人不知的,还以为我是袁家嫡亲的小姐呢。何曾要劳烦表哥费心?表哥在前朝为仕,眼下深得圣上倚重,荫及阖家,正是青云之时,自该一门心思系在仕途上。 “我虽来京城不长,却也耳闻京里不少官宦人家的公子哥都是那风流无度不求上进的,如表哥这般年少有为的青年才俊可谓凤毛麟角。这正是姨妈的福气呢。何况表哥不过是面冷心热罢了,先时在蓉城时,得表哥里外照应,又得全了我对父母的一片孝心,我心里万分感戴,怕是若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 于嬷嬷端她此话不似作假,提起公子也实是真心实意地感激,面上的笑意颇有了些叫人寻味的意思:“有姑娘这话,太太就放心了。原先还怕你们姊妹自小不是长在一处,不过幼时见过面罢了,所以不能亲厚,反倒生了嫌隙。待回头将此回了太太,太太心里定是高兴呢。今儿既得了姑娘此等说,我也好收了悬心,求姑娘个事来。” 舒莞音掩唇一笑,眉梢悠悠提起:“闹了半天,原来妈妈在这儿等着我呢。妈妈尽管说来,有什么事若我能尽些心,我心里自也高兴呢。” 得了此话,于嬷嬷遂一一说来:“却也不是什么大事。原先吕家娘子与咱们太太交好,不知哪里得了些名贵布帛送来两匹给太太。我瞧了那,端是金辉神现,触手如玉,上等的好东西。听送来的人说,是蜀地的雨丝锦。京里金贵东西不少,但千里外送来的也少见。 “太太如今是不大用这些鲜艳料子,只想着给姑娘公子院里送来罢了。公子对这些向来不大上心,太太听身边伺候的人说公子前些天念着要做一个函套,现已量好了尺寸,便想着用这雨丝锦给公子做个。又怕下头丫鬟们毛手毛脚的白费了这缎子,想着姑娘出于蓉城到底通些,便想着让姑娘费个神。” 舒莞音听此便笑:“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个。这有什么,横竖我无事,一个书套也并不劳神,替表哥做下就是了。” 于嬷嬷甚是高兴,解下腰间香囊掏出一个绢花样子来,推到她跟前道:“太太说公子一向喜素雅之物,但这雨丝锦色灿,若做得清秀了反倒不伦不类,非要是明媚些的才好。我便挑了这个样子来,姑娘看如何?” 舒莞音垂眸一看,心里兀然动了下,随后激起百转千回,大有些不宁。 是一对衔莲双鲤的花样。而寻常双鲤多绣水草,这个却偏加了朵莲花。赤金绣线细细盘出鲤鱼的圆脊,尾鳍翘着,缀着几缕银线勾的细穗,像刚摆过水面照于日光下的粼粼金纹。两条鱼首尾相衔,中间绕了一朵半开的粉白莲花,花瓣边缘用牙白丝线锁了边,花茎垂到缎子下缘,加之叠了青碧丝线绣的回环水纹,甚为栩栩动人。 但这双鲤却不比旁的绣样,汉代乐府诗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之句,而后唐代又有“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之诗,如今已成了夫妻寄情言物之意。更可况这双鲤旁又着了莲花,复通了“连理”之象。她若是绣了如此纹样送与表哥,岂不是思郎慕君的意味么……于妈妈未必通这些诗文,明晓个中言说。只是她若推辞了,万一妈妈留心去问了,可真是叫她羞得无地自容了。必得寻个妥帖之由叫她更换了去。 舒莞音这厢思忖,脸上的变换却都落入了于嬷嬷的眼里。女儿家或喜或嗔,面上一红一白,手里帕子翻卷得就没动过,于嬷嬷久练世故的人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而舒莞音苦思穷索一时,好容易想到了一个勉强说辞,抬头却见于嬷嬷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心里本就怀着心思,这下脸上蓦然飞红较抹了胭脂更甚,咬着下唇,声音略显含糊:“于妈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于嬷嬷乐呵呵地拍了拍她的手:“姑娘不必说了,妈妈我都明白了。实话告诉姑娘吧,今儿我是带着太太的意思来试姑娘的。如今姑娘的心我明了,公子那儿还得劳烦姑娘去探探。太太疼姑娘,自也不想姑娘将来离了远去。若是两厢有意,太太自也是乐于见成的。” 自得了于嬷嬷此话后,舒莞音便尽心做起那函套来。那布套原是丫鬟们裁剪缝合好的,她只不过弄些绫镶装绣,并不曾费什么事。不过两日,便绣得了一个锦缎函套。应了于嬷嬷的话,她含羞踟蹰了两回,终于决计拟自送之。 她本是打听了表哥正于书房作画,不巧她前脚未至,表哥已被小厮斯甯唤了去,说是门前来了位友生请表哥出去。 舒莞音已给袁政跟前的侍女念凝递了话,眼下虽不得本意,却也不好推了,只得一径往书房而去。 她进前后本想托了念凝转交了也罢,但念凝素是个热心热情泼皮弄巧的性子,见了舒莞音过来岂有说句话就让她走了的道理,更何况是来寻公子的,更是高兴对着,只拉着舒莞音的手叫她进书房等着。又说公子今儿说了要去太太房里用午膳,必不会出门。那友生来想必是有什么当紧的事嘱托着,两句话的工夫也便回来了。 舒莞音虽因怀着心思被她闹得有些发窘,却也正合了她想见表哥的心思,不然姨妈那里还不好分说。遂也由着她安排,去房里等着。才坐了下,念凝却被松雅居来的人差了去太太房里去甚么东西,念凝与她话了几句,便跟着人去,只留舒莞音一人坐于室中。 舒莞音饶有些拘谨,却也未曾有失仪度。白釉荷叶杯漫出淡淡的茶香,闻着像是西湖龙井,她的心神稍静了些许。只是思及今日此行之故,亦不免兰心微漾。 仲夏节气发闷,窗扇半遮半掩地开着,以免在通风之时让屋里进了太多溽暑之气。入室的风里带着院角紫竹花的淡香,联及书房中那些冷翠竹君之物,舒莞音不由莞尔,表哥当真是痴竹之人。古有林逋“梅妻鹤子”,亦有米芾“拜石为兄”,莫非表哥也要做个“竹下逸士”么? 正乐思间,菱花纹窗吹进的风忽而进得急了些,将墨香与茶香搅作一团,更卷起桌案上那张写了半阙词的宣纸卷落于地上。舒莞音起身去拾,将那翩翩而下的宣纸平整理于案上,正要寻镇尺压上,却无意见到纸下露出的一角丹青。 但见那丹青所画的女子竟是一位举世难得的美人。身着一袭粉霞红绶藕丝仙裙,娉婷步于一方竹林前,端是姽婳蹁跹,蕙兰静姝。妙颜赛月,夺星汉之灿烂;玉仪若水,拂洛神之兰馥。素腰莲步,曼琼姿于姗姗;纤袂雾绡,绰瑶光于楚楚。简容淡饰,未黯出世之华茂;秾蕤艳芳,不及璧人之淑真。而画上更题有诗曰:“玮屏相思无限意,书灯长忆亘古情。” 舒莞音近乎木然地杵在案前,瞳光中迷离和涣散交迭,胸口一阵阵地发紧。她说不出是失意黯然还是心扉痛彻,或许只是巫山梦醒的怅惘惜别。若论肝肠寸断,那是有情人才可消得的风月萧萧吧?而她,一个夜梦思君的闲人过客,终究不过是自作多情,又怎么谈得上能为了他泪雨零铃呢?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零四章 封覃恩提督诚惶恐,赠重楼宝仪羞娅姹 邓枭接到圣谕,并不敢延误。不及换上赐服,只穿着绯色罗袍官服,戴着八梁冠,便匆匆往崇政殿赶去。 才至殿前,便见李常德笑眯眯迎上来道:“邓大人来了。皇上在里头候着哪,大人快请进去吧。” 邓枭微平气息,亦是亲和模样,略低声问:“公公可知皇上所唤何事么?” 李常德连连摇头:“万岁爷的心意,咱家哪敢置喙。时辰不早了,大人快进去吧。” 邓枭见如此,也不再多问。皇上此次传召得突兀,让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臣邓枭叩见皇上圣安。”邓枭跪地沉声。 “平身。”上方的声音不辨喜怒。 他垂首侍立,眼皮悄悄一抬,向上乜了一眼,又很快敛回。皇帝已摘了翼善冠,戴了简雅的生绡青扣六合一统帽;朝会时的十二团龙纹朝服也换作一袭井天蓝杭罗素面燕居服,系了月白丝绦衣带。虽是正统便服,却因皇帝昳貌清扬,隽仪醉玉,复显松风水月之态,亦添魏晋风流之象,卫玠周郎不及,东华冯夷却步。 如玉君子,或许他更适合当个风流王爷,而不是一国之君。邓枭含眸,收回思绪。 公西韫俯视下首臣子,淡声道:“朕记得你自小被叔父收养,后来他屡试落第,家境寒微,便将你送进宫来,成了东宫伴读。是么?” 邓枭不知其意,俯身恭敬道:“皇上圣明。” “本次岭南贪腐,顺天府涉案颇深。朕处置了府尹,府丞,治中一批官员,却发觉有个六品的推官倒是清廉,并不为强权所折,朕赏了他。此人名叫邓贤,你可认得?” 邓枭连忙下拜谢恩,后道:“皇上明鉴,他正是臣的叔父。进宫以后臣便鲜少有叔父的音讯,只隐隐听闻叔父后来中了第,在京中做了个小官,其余却不知了。” 公西韫淡淡应了声,似是与他闲谈,又道:“朕闻他考了数年才中举入仕,感其心志。后才知是晟王怜他中年落魄,为他提供了科举补贴,半工半读,而后才中了试。他有今日不易,当好生拜谢昔日恩人。你自进宫来与叔父多年未见,他到底于你有数年养育之恩,今日朕便赏你恩典,你同邓贤一起去晟王府拜谢罢。” 随着帝王一席话出,邓枭心里渐渐发沉,却不敢多言,只怕更增了其疑心,只连连磕头,大谢皇帝恩典。而后随其言退下。到底是从东厂小吏一路上来的提督,不过弹指一刻,他心中已有了对策。 邓枭走后不久,公西韫便扬声唤了李常德进来,道:“朕今日得暇,去绛茗轩看看玥宝仪。” 绛茗轩里,宋湘宁正与宫人赏物闲话。 宋湘宁手里托了一个花冠细瞧,指尖轻轻拂过最上层的玉蕊。 这花冠通高约莫三寸,是三层重楼样式,每层都以细如发丝的银线编作骨架,裹着极薄的月白绢纱。最下层缀着十二颗圆润的淡水珠,颗颗莹白如露,白日看着似有细碎流光铄铄;中层嵌着六片羊脂玉刻的缠枝莲瓣,玉色温润,边缘还描了淡金细线,需得留心才能看出,而取远望去,更似暖光沁融;最上层是一朵攒尖的玉蕊,以小块月白珠石攒成,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清辉,蕊心嵌了一粒极小的粉碧玺,浅粉得近乎透明,衬得整朵花愈发清雅,连银线的光泽都透着温软,没有半分俗艳。 宋湘宁托得手腕微微发酸,遂将花冠轻轻放回锦盒,唇角噙着浅笑:“才刚托了这半时,手就酸了。若真戴在头上,还不知要承多少分量。倒像这恩宠如花冠一般,看着风光,却是要连着这份分量一同受着的。” 送来的太监宝彦躬身笑道:“宝仪说的可不是这个理呢。奴才听造办处的匠人说,这花冠原是仿照内库藏的宋代仕女图里的重楼子样式做的,只是匠人又着添了细巧心思。您瞧这玉瓣的纹路,是按皇上常赏玩的那方玉砚上的缠枝雕的,连珠石的成色,都是特意挑了清透不张扬的。皇上知道宝仪不喜浓艳,特意吩咐不用红宝、珊瑚,只选了淡粉碧玺衬色,实是把宝仪的喜好都刻在心上了。” 篱落也笑着接话:“可不是嘛!昨儿听莺时说,如今京里流行宋风。世家里不少夫人小姐都学着梳宋式发髻、戴花冠,可她们的花冠不是珠子太密压得头疼,就是颜色太亮晃眼,哪及得上宝仪这顶。这花冠连绢纱都是江南新贡的冰纨,轻如云絮一般。皇上这般用心,奴婢瞧着都替宝仪高兴。” 宋湘宁指尖轻点了点锦盒边缘的宝相花纹,眸底漾开柔波,轻声道:“皇上这份心意,我怎会不知。只是也盼着这花冠的雅致,能长久些才好。” “凡世间好物,若只予其不语不闻,再雅致也难长久,需细心照看,方能妥善。朕既为你做了这花冠,自然盼着它能陪着你久些,却更盼着朕与玥儿相知相伴的心意,能比这花冠更长久。” 李常德替皇帝掀起纱帘,说话间,罗袍的衣角已扫过门槛,漫入室内。 宋湘宁才起了身要行礼,却被他轻轻制了下,拉着她的手双双坐于榻上。而兰若和李常德早已会心带着一众宫人退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宋湘宁轻轻咬唇,眸色含嗔:“皇上怎得进来也不通传一声,倒叫嫔妾失了礼数。” 公西韫眼角带笑,很是悦然:“朕想看看玥儿不伴驾的时候都做些什么事。” 宋湘宁美目圆睁,继而秀眉微微皱起,羞愤道:“好啊,皇上原来不是君子,竟学人听墙角。”她轻轻别过头,佯作恼色道:“皇上好坏。” 公西韫眼底的温软划过一丝促狭,薄唇贴在她的耳畔,声音低低道:“朕是坏的,只对着玥儿坏罢了。” 温柔而清越的声音带着丝丝缠绵环绕在她的脸侧,洇红了她的耳珠,在玉颊上洒下一片薄晕,她回头含怒羞瞪,红唇娇俏一撇:“阿韫惯会欺负玥儿。”说到“欺负”二字,她的眸中水滟滟的,似是委屈了。 公西韫轻柔地将她揽在怀里,温言哄慰:“阿韫不欺负玥儿,阿韫今晚来这里陪玥儿好不好?” 宋湘宁的脸上浮现出讶然,娇怯怯道:“玥儿如今……还未稳呢。” 公西韫朗声笑起来,捏了捏她的鼻子:“朕在你心里便是那耽于淫事的渔色之徒吗?朕陪着玥儿说说话不成么?” 宋湘宁羞涩万分,简直不敢看他,直将头深深埋在公西韫的身前,气息颤颤的微润了他轻薄的衣衫,更扰得他心神犹自纷乱了些许。 公西韫垂眸望去,却只能见一抹若染了胭脂雨的白玉项颈。当真是少女意兴,娇态殢(tì)人,阖宫妃嫔也独她如此了。他低低一笑,将她的肩膀轻轻一正,目视她剪水般的秋瞳:“好了,朕不逗你了。那花冠你既喜欢,便戴上看看罢。只是你这宝髻松松,还需重新挽就才好。” 宋湘宁尚且含羞,闻言清浅一笑,应了他的话,坐到妆台前。才取了台上的象牙透雕篦子欲梳理云鬓,手背便覆上一层浅浅温意,质其如玉。“朕来吧。” 公西韫站在她身后,温热的掌心轻轻拢过她的长发,指腹先顺着发丝梳开,将散落的碎发都拢至脑后,再慢慢向上拢作松松的高锥髻。他双指捻着发尾向上提,另一只手从两侧轻轻托着,不多时便拢出圆润的弧度,取了支素银玳瑁簪斜斜插入,便已将一头黑鬒(zhěn)乌发尽拢了住。 “这高锥髻最配发冠,不压头,却能显出冠面的层次。”公西韫一面说着,从锦盒里重新取出那顶花冠,两手捧住底座,仔细避开缀着的珠幕,轻轻卡在发髻正中。银线编的花骨朵恰好贴在发顶,中层的玉瓣垂在耳畔,最下层的珍珠轻轻晃动,珠石在镜光下泛着淡淡的青白光晕,蕊心的粉碧玺衬得女子鬓边肌肤愈发莹白。 宋湘宁望着镜中之人,一时竟有些发怔。女子黛眉轻描,颊边还带着点嫣红,而唇脂已然浅浅。原是寻常的慵妆薄面,可配上这顶花冠,竟添了几分画中仕女的清丽典雅。银线溢着流光,玉瓣温和地舒在鬓上,那如浸了碧水的十二颗珍珠垂在颈侧,凉丝丝泛着粼光。她指尖轻轻触到颊边,望着镜中花冠映出的细碎光泽,眼尾不自觉泛出一分浅浅胭色。 公西韫温声:“怎么哭了?” 宋湘宁忙忍泪一笑:“玥儿才没有哭呢,玥儿高兴还尚且不及。”她笑靥灵动,打趣道:“嫔妾没想到皇上会得竟如此多。又是施妆,又是梳髻,倒让嫔妾以为皇上不是尧趋舜步的堂堂天子,而是流连在万花丛中的风流公子呢。” 公西韫哑然一笑:“你的嘴素来厉害,诡辞强言都能让你说得舌灿莲花。” 宋湘宁颇有得色地扬起眉梢,灵慧地勾了勾唇:“那还要仰仗于皇上虚怀若谷,能容得下嫔妾呶(náo)呶不休地在里欢腾呢。” 她施然起身,余白色的广绫袖袂翩翩回旋,凌月逐雪。首上华冠簪星,相映若莲座观音而下,诚为倾世之色。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零五章 妆花锦冤生蒙批颊,万魗咒怒起施廷杖 小茂子提着衣摆,匆匆从外头跑进来,踏过门槛时甚至打了个踉跄。 小禄子见他这般,忙上前拉住他,压声道:“你做什么火急火燎的?皇上和宝仪正在里头呢,当心扰了主子们赏你一顿板子!” 小茂子被他这一拦,生生停了下,颤颤巍巍地喘着气道:“章……章,贵人,不好了。” 小禄子没听清:“谁?你说谁不好了?” 廊下兰若听到动静,看李常德面色如常,并不曾有何反应,遂陪着笑道:“李公公,院里的宫人们不大懂事,容我去提点一番,省得扰了皇上与宝仪清静。” 见李常德微微颔首,兰若忙下阶入前,神色并不好看:“御前的人还守在这儿呢,你们在这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有什么事是比宝仪在皇上跟前还要紧的?” 小茂子瞅着二人脸色不佳,一时也起了犹豫,慢吞吞道:“是我方才从外头回来,听闻聆书院的章贵人出事了,被淑妃娘娘叫到璟元宫好一番责骂,听说……听说淑妃娘娘要动刑呢。”他说罢忙低下了头。 “什么?”兰若和小禄子皆是大为吃惊。 兰若强自镇定下来,知此事非同小可。不过一瞬,心里早已百转千回。 小禄子觑着她的神色,小心道:“兰若姐姐,此事可要进去禀告皇上与宝仪?” 兰若思绪定下,冷静道:“自是要禀告。宝仪同章贵人情谊匪浅,倘若今日知情不报,章贵人有了什么岔子,宝仪来日必定内省深疚。如今正逢皇上在此,自有圣断,也不必宝仪同淑妃针锋相对。” 小禄子嚅声:“我是怕宝仪如今怀着身孕,见不得那些不好的场面,再惊了胎气。” 几人正声议间,屋里却已听到了院里声响,扬了话让进去回禀。 苦夏的日光若流金铄石,炎炎地打在人身上如炭烹一般,热雨淋淋而下。许清宜跪在璟元宫的地砖上,只觉炽疼难耐。身上的浅云素色纱衣早已遍洽,紧紧濡在背上,能隐隐看见里面的白色主腰。额角散下的碎发也尽皆湿透,贴在鬓间与脸颊上,却遮不住面上清晰可见的红痕,只有涓涓流下的汗水将嘴角的血丝洇染开些许。 她觉得头晕目眩,膝盖有如针扎更甚,但脊背却始终挺直,不曾屈下分毫。 与院中相较,廊下却是一片清凉。淑妃斜倚在铺了凉簟的藤椅上,竹帘遮去了骇人的赤日。虽热气逼人,但铜胎掐丝珐琅冰鉴中的冰块数之夥(huǒ)颐,尚冒着袅袅白烟。立于身侧的梅纨正用罗扇给她轻轻扇着风,旁边小几上摆着莲子冰酪,淑妃懒懒尝了一口,便搁置了下。 她垂着眼,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腕上的珊瑚手钏,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许清宜时,满是讥讽与冷意,慵怠的口气似是再谈一个不当要的物件:“紫樱,将那东西拿去给章贵人瞧瞧。” 紫樱捧了一个承盘来到许清宜身前,将那盘中的布缎几乎贴着她的脸面掷下,颇有不屑道:“章贵人,你送来的锦缎上明摆着恶纹,娘娘仁慈没立刻治你重罪。可贵人如今却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只一味诡辩,当真是张狂放肆,不把我们娘娘放眼里了!” 许清宜的身形被她的动作所牵,摇摇晃了两下,声音尚带着刚被掌掴的沙哑,却没半分怯懦:“嫔妾在送此妆花云锦前亲自查验过纹样,确是缠枝万寿纹,并无半分不妥。如今锦缎生变,定是中间经手之人动了手脚,淑妃娘娘若仅凭这被动过的锦缎定罪,未免难以服人。嫔妾只是不认这莫须有的‘咒主’罪名,而非诡辩惹娘娘不快。” “好个牙尖嘴利的东西!”淑妃才平些的怒火噌然升起,猛地将手中的玉杯顿在小几上,全未顾几滴骤然迸出的汤汁,“到了这步田地还敢犟嘴!莫不是打量着本宫心盲眼瞎了不成?那锦缎看着是福寿绵延的缠枝莲纹,花叶却缠在一起,与‘万’字拉长的尾笔勾出个‘殇’字;更遑论‘寿’字字头的笔画被改得尖细,形同‘鬼’字半身,二者合成‘万魗’之字,生生将嘉门福喜的寄意改成了灾祸缠身,当真是好心机!好算计!怕是你看不过我令家在前朝如日中天,妒本宫圣眷恩重,便敢生出这等歹毒心思,想咒我皇儿与令家满门!” 淑妃气得心神大动,发上的步摇再没了静持端庄,翻飞如若惊蝶,随后亟然落地。“本宫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取廷杖来!给本宫打她三十杖,看她还敢嘴硬!” 此语一出,许清宜的脸色一瞬变得煞白。廷杖是皇帝于前朝治罪官员的刑罚,要用碗口粗的枣木杖击打臀部,不仅要剥去外裳,皮肉绽开是常事,更要当着众人的面受辱。璟元宫上下这么多宫人看着,她若是受了这刑,莫道堪忍与否,便是熬过了,往后在宫里怕也是没有抬头做人的余地了。 “恳请淑妃娘娘高抬贵手,饶过贵人一回!”晴霖与倩画皆是吓得面如金纸,魂飞魄散。晴霖来不及多想,膝下已然跪了下来,匍匐到廊下连连磕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贵人真的是被冤枉的!求淑妃娘娘开恩,再查一查吧!贵人平日最是善良,连点了灯都怕飞蛾扑上要盖了罩子,怎会有如此歹毒的心思诅咒娘娘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淑妃怒极反笑,抬手便将汤盏扔向晴霖,砸得她额头汩汩冒出血来,身子软绵绵的几欲栽倒。她语气森冷:“你家贵人是良善不过,本宫便是心肠歹毒非要置人于死地。章贵人这般不识规矩,难怪教出来的宫女也如此胆大妄为!”她一掌重重拍向扶手,厉声喝道:“把章贵人捆了拖到长凳上,即刻动手!谁若敢阻拦,本宫立时发去宫正司!” 璟元宫的两个太监正要上前,一左一右架住许清宜,不料这个已被半日的折磨迫得几乎奄奄一息的女子却陡然爆发出一阵不怒自威的气势来,她沉声肃然道:“谁敢!”一声厉斥迫人,竟生生得将身旁宫人唬了住,不敢近前一步。 许清宜冷冷望着淑妃,怒而不怵:“淑妃娘娘,廷杖乃前朝刑罚,后宫之中,唯有皇后与太后可对嫔妃施用,且尚需皇上亲笔旨意批准;其余嫔妃,只可对下人用此刑罚。您与嫔妾同为皇上的妃嫔,当论宫规,您没有权利用廷杖治嫔妾的罪!” 淑妃的脸上遽然生出一抹笑意,在蕴隆的暑日里却显出折胶堕指的寒意,她冷冷嗤笑:“宫规?在璟元宫,本宫的话就是规矩!就算没有皇上御笔,本宫先斩后奏又如何?难不成还指望着皇上不顾及本宫与皇儿的安危而偏袒你这个蛇蝎妇人吗?你诅咒龙嗣皇妃,本宫没夺了你的命已是万恩!来人,给本宫打!”她斜眼瞪向那两个畏手畏脚的太监,“谁若敢手下留情,本宫便将他的手剁了喂狗。” 太监心下大骇,忙两边掣住许清宜将她往长凳上拖去,许清宜虽奋力挣扎,奈何久跪无力,且不敌两宫人力气,只能硬生生被往刑处带去。 见她竭力抵抗,太监生怕受牵连,加之心中不耐,抬手便将她外层的衣衫扯了下来,直将里间的银线缂丝主腰露于庭众之下。许清宜虽死死咬住唇不想露怯,经如此却仍是悲愤交加流下两行泪来。 太监还要动手,却听门外黄门高声传唱:“皇上驾到——玥宝仪驾到——” 此声一出,惊异不逊于若惊雷于晴空炸响,使得璟元宫众人瞬时噤了声。淑妃脸上嚣张的气焰有一刹凝滞,却很快复了神色,轻蔑地横了许清宜一眼,起身理了衣摆带着一众宫人于院中行礼接驾。而架着许清宜的太监也忙不迭松了手,急急跪在了地上。 公西韫的步履虽较平日略快了些,但仍是风仪不减,轻裘缓带。随于身旁的宋湘宁容色端庄,却隐约能看出其眼底蕴含的一丝怒意。她的小腹透过衣衫已能明显看出微峦的形景,却并不臃肿,一如不及雕饰的芙蓉面般清妍。 一进宫门,看见跪伏长凳旁的孱羸身影,上身竟只着了一件小衣,虚如碎瓷的脸上还映着丝缕血迹,宋湘宁心中猛地揪紧,慌忙朝她疾去,不顾自己月份已久的身孕,蹲下扶起她,心疼道:“姐姐,你受苦了,快些起来。” 身后的兰若雪信等宝仪弯了腰要扶人,哪里能叫她受累,连忙上去一左一右地将许清宜扶起。宋湘宁见地上的纱衣被踩得不成样子,解了身上余白长袄外的长袖绣?(jué)覆于其身。 而淑妃正娇容含泪,不胜怯弱地同皇帝哭诉章贵人恶行,见宋湘宁当着她的面便敢如此藐视璟元宫而维护许清宜,当即将一腔怒意化作满面柔泪,哽咽道:“皇上,臣妾自知势微人轻,章贵人虽行此枉视宫仪之举却不服管教,如今玥宝仪也跟着来如此不顾臣妾的脸面。从今往后,可让臣妾在这宫里何以自处?”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零六章 公西韫持衡平后宫,虞澜沅扶病正凤仪 公西韫宽慰了她几句,虽是温和的话语,却并未含多少暖意。他扶住她的手道:“朕来时已经听人说过了,你确是受了气。但章贵人说的也不妨有几分道理。一件锦缎,经手的不知有多少人,许是真被人动了手脚也未可知。此事还需细细决断,也不好叫你们二人平白受了委屈。” 淑妃抬起水泠泠的泪眼,面上犹带着点点湿意,好不怜惜:“那皇上就这样算了吗?” 公西韫替她拢了云鬓散下的青丝,和声道:“自然不会。” 宋湘宁半揽着许清宜,看向淑妃的眼神冷若冰霜,却依旧对着皇帝恭谨道:“皇上,淑妃娘娘和章贵人素来恪守宫规,想来今日掌掴也好,廷杖也罢,都是叫人挑拨唆使的缘故。后宫嫔妃在宫里公然动用前朝刑罚,传出去难免叫言官议论,说皇上‘专房见宠,女谒用事’。嫔妾以为,为全皇上与淑妃娘娘清誉,当将那挑拨煽惑刑讯逼供的人狠狠惩处。如此明正宫纪之事,淑妃娘娘定然也是乐见其成。” 淑妃眸光颤了颤,却并不慌乱,神色自若道:“玥宝仪对皇上与本宫的拳拳维护之心当真可鉴。只是此事说来,到底是上不了台面的宫闱阴私。若真往大了闹去,让外头听到风声,朝臣与百姓们知晓了他们敬若神明的天潢贵胄私底下竟也会生出这般龌龊,可让皇家之人往后如何自处,又如何能安天下臣民之心呢?” 她眼底闪过一丝狠戾的阴翳,却对着公西韫笑语嫣然道:“皇上,章贵人固然有错在先,冲撞了臣妾与宥儿,可臣妾怜她也是一时错意才出此下策。如今罚也罚了,臣妾也不愿再予以苛责。皇后娘娘常说,六宫姐妹同侍御上,当同心同德,方能宜室宜家。臣妾愿体谅章贵人,只是怕妹妹如今浊心未明,聆书院又与绛茗轩离得如此近,一时有什么不测伤了玥宝仪与皇嗣,倒是罪过。不若让章贵人入住璟元宫西殿,臣妾愿替皇上与皇后好生提点妹妹。” 公西韫略作沉吟,浅笑道:“昔日朕登基时将璟元宫独赐予你一人居住,以示朕对你的恩宠与看重。章贵人愚钝,住进来难免让你费心劳顿,不如还是让她在自己宫里反省些时日,任何人不许探视。省得在宫中来回晃悠,惹了你心烦。” 许清宜看着淑妃如此作势,尤是听闻要让她搬来璟元宫之时更是心神骤变,幸而皇上并未松口。如此惊累半日,心绪大起大伏,更是目眩神摇几乎要撑不住,腿上软绵绵的无力起来。 宋湘宁亦是义愤,察到怀中人身形不稳,连忙双臂加了力扶住她。然而她正处孕中,一路炎炎日下赶来,又在璟元宫站了半日,虽有华盖遮蔽,却不敌滚滚热浪。正安抚许清宜时,她忽觉腹中有些不适,眉间不由蹙起。 兰若见此,连忙用帕子给她拭去脸上的汗水,忧心低语道:“宝仪可是不舒服?” 宋湘宁却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声张。此事尚未定夺,她必要明听了圣意才能安心。 淑妃还欲再说,又听门外人声传皇后驾到,不由眉头一拧,同众人一起不情不愿地给皇后请了安。 皇后下步辇时方有些不稳,扶着青沐的手才略感艰难地端步行来。 公西韫见她身形更比日前纤弱,面白更比铅华浓傅,神色一凝,上前握住她的手,声音清浅温润:“你怎么来了?病中还叫底下人惊动了,倒扰你静养。” 皇后淡淡含笑:“宫里出了事,贵妃在慈宁宫请安,他们不敢惊动,只能来通传与臣妾。嫔妃们有了不顺,臣妾身为后宫之主,理应来看一看,替妹妹们调解一些。”她一语道尽费了神力,又及病中劳驾辛苦,不由咳嗽了两声。 公西韫握着她的手,虽是炎月的天,她的掌心却冒着凉意,另一只手遂也覆在她的手上,替她却去寒气,说话的声音兀然冷了几分:“皇后母仪天下,体系六宫,当属贤德之范。后宫嫔妃莫不以皇后为尊,适才淑妃所言谨记皇后素日教诲,既如此诚心,恰逢千秋节将至,朕命尚功局为皇后制了翟纹黄罗绣袄,九只翟鸟尚有七只未绣成,朕便顾念淑妃一片敬主之心,将凤袍未完之部交由淑妃缝制。淑妃,你可愿意么?” 淑妃有些不敢置信,脸上一时青白交加,护甲深深嵌入掌心,沉声接旨道:“臣妾多谢皇上与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神色未动,目光转向淑妃,温婉道:“皇上有心和睦六宫,本宫也体谅淑妃辛苦。锦衣绣袍照人仪姿,华冠丽饰亦需美人初着才更为相宜。坤宁宫里有一顶鎏金嵌宝珠翠庆云冠,本宫便将它赐与你,想必更衬妹妹端仪之质。” 而后又对许清宜和宋湘宁道:“章贵人今日受了委屈,玥宝仪亦是劳顿不易,青沐,”她侧首吩咐,“去岁晟王府贺岁时曾送过一对端石云海旭日砚屏,你今日给她们送去,略添薄慰。” 皇后既出此言,淑妃等自是行礼谢恩,而公西韫闻皇后如此亦是缓了神色,继而对淑妃语辞和缓道:“皇后与承儿时逢不利,此番皇后千秋,朕有意大办,一来示国库充盈,盛世繁荣之态;二来以吉庆繁典禳解宫中不祥之气。淑妃是福泽之人,为皇后亲绣翟衣,既是为中宫敬祝千龄,也是为自身复添绥宁。朕对此亦是上心,往后会多来璟元宫探视。至于今日之事,朕会交由贵妃处置,你只安心便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淑妃连日不见圣颜,虽闻皇后之语不过尔尔,但听得皇帝探视之句,却尤是欢喜,连意贵妃料理今日之事也顾不得不满。且心底亦暗暗思忖皇帝此举虽是心疼皇后,然也扬了她的面子,当是真心为她。如此想来,方才的满腹怨气尽抛至九霄云外,即自意若含蜜,欢情难掩,再不计前时怒事。 宋湘宁见事至如此,虽心于淑妃仍颇有愤意,但也知圣意终不可改,遂也只能安下心来。紧绷的弦音乍一舒展,她便很快感觉到身体的不适,腹中的痉挛让她忍不住低低呻吟。而后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公西韫听到异动,回身看去瞬时荡魂摄魄,从宫女手中接过宋湘宁,一手扶着她的腰身,另一手环过她的膝下,将她横抱起来。动作极尽轻柔小心,生怕引她不适,脚步平稳却急切地踏向步辇之余复肃声道:“速传太医到绛茗轩。” 虽说底下人并未着意去禀报慈宁宫,但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避不过太皇太后的耳目。 她睨着正给她的香鼎中点上九和香的人,口气淡淡:“璟元宫闹得厉害,皇后回了坤宁宫也不大安生,玥宝仪在绛茗轩还未醒,倒是哀家同你在这里清闲。” 意贵妃嘴角蕴了微微笑意,手上动作未停:“蒙太皇太后恩泽,让臣妾在桃源幸得安逸,避了宫中是非。” 太皇太后语带嘲意:“避不避得过是非,可不是哀家能左右的。是这拨弄是非的人运筹帷幄,算计好了如何撇清一身污秽。” 意贵妃笑生两靥,娓娓道:“再运筹帷幄也是身入棋局,自然比不得以夷制夷而收渔翁之利。”她取了一块伽南香放入香筋瓶中,端放到太皇太后身侧的花几上,而后跪在她跟前,面色诚恳,“臣妾自知愚钝,幸承太皇太后雅训,尤为感戴。臣妾自知无以为报,只愿做太皇太后手中利刃,为您祛邪扶正。臣妾一片丹心,望太皇太后明鉴。” 太皇太后的凤眸长长眯起,意味深不可测:“你的一片丹心,到底是为了哀家,还是为了你自己,你心里有数,哀家心里也有数。” 意贵妃的笑意虚虚浮在唇边:“臣妾一心侍奉您,自知凡事瞒不过您慧眼如炬,也不敢瞒。臣妾知您心中郁结未解,臣妾多年来尽心竭力为您布局谋划,如今已是功成在即。皇后的千秋节将至,届时臣妾会为皇后献上一份大礼,以全太皇太后经年夙愿。” 太皇太后深深凝睇于她,良久缓缓点头:“你是聪明人,莫要叫人抓住把柄。” 意贵妃恭谨:“这是自然。” 此事到底是闹得阖宫不宁,意贵妃身为代掌凤印之人,少不得要去宽解帝后一番。因而又陪着太皇太后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去。度其走后,竹霜道:“贵妃娘娘的手越发长了,她这是打着太皇太后的旗号铲除异己,奴婢倒怕这枚棋子用到最后不听话呢。贵妃娘娘城府深,当初的叶修媛自请出宫去明广寺为国祈福,明面上好听,实则不废而废。太皇太后虽无实据,却对这事总存了个疑影儿。”她摇了摇头,“奴婢只觉得贵妃娘娘此人厉害着呢。” 太皇太后神色冷峻:“哀家不喜欢一朵花开得太艳,皇后是,她亦是。只有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皇帝的后宫才能安稳。如今正是用她之时,哀家能容下她那些阴谋诡计。待到虞氏一族倒台,哀家再同她慢慢清算。”她仰面闭目,眼角的皱纹泛出些许疲惫,“宣宗临走前拉着哀家的手,迟迟不肯阖眼,唯独放不下虞氏罪臣这一脉。宣宗与哀家相斗了半辈子,就这一件事向哀家低了头。哀家算计了他这么多次,也便替他算计一回罢。” 不知过了多时,她的声音如随烟雾般渺渺传来,复显空旷:“竹霜,明日请皇帝过来,哀家要好好同皇帝说说话。” 九和与伽南的香烟如织如罗,自两厢炉盒而上,暧暧回旋,薄薄地笼于慈宁宫中,如雾岚云翳罩在山间翠微,绵绵袅袅,无有绝期。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零七章 渡宫劫情比海影沉,理朝案剑履山河闳 宋湘宁醒来时已是翌日禺中。许清宜在帐在昏昏沉沉地眯着盹儿,却一直留着神,甫闻帐中窸窣,倏然惊醒,忙起身上前,轻轻揭开帘子一角,见宋湘宁果真醒了,忙欲叫在外候着的宫女们进来,却被宋湘宁拉住手腕,急急道:“许姐姐,我的孩子……” 许清宜知她心意,柔柔地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别怕,孩子无碍。你受了累,又中了暑气,一时致中气亏虚,才猝然晕厥。孟太医昨日给你用了药,如今已是无碍了。”她轻轻抚摩着她略起薄汗的小臂,安抚她惶切的心神,“虽然孟太医说你的身子并未有恙,只待安睡醒来即可,但皇上还是在这里守了你一夜,至天明上朝时才离去。” 宋湘宁心里的情绪有些莫名,不知是感动还是对昨日的愤懑,抑或是对皇帝制衡六宫之行的明了却不愿体恤,饶是心思种种,却也尽化成了一腔怅惘,面上不过一笑付之,只颇有些过意不去地望向许清宜,道:“姐姐,你的身子也受了罪,却还替我守了一夜,当真是难为你。” 许清宜笑容清浅,声音更如春水般婉转:“你我情同姐妹,何至生分至要论这些。你听闻我在璟元宫受难,还不是不顾身孕要来看我。我终不过是在日头下跪了一时,你和皇上便来了,并不曾如何受罪。要真说受罪,怕是如今淑妃在宫里一针一线为皇后绣着凤袍,才叫受罪呢。” 宋湘宁冷冷一嗤:“她那是活该。她再得宠也不过是一介嫔妃,竟敢动用廷杖之刑责罚妃嫔。皇上虽碍于她母家的面子不曾怎样,但心里定然不快。她眼下被帝后高高地捧着,又能逍遥到几时,我只看着她来日从云端跌下是何等凄惨。姐姐通读史书,历朝历代那些功高震主又桀骜不驯的王侯将相,岂有安得善终之人?” 许清宜心里一动,黛眉轻轻扬起,用食指在她的手心里挠了一下:“你这却是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她争的是一时的恩宠,咱们看的却是长远的行势。有皇上在前朝纵横捭阖,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提及此间,她见宋湘宁眸光微动,心有会意,轻声道:“泽州之事,你可有消息?” 宋湘宁黯然垂眸:“我没有消息,也不敢胡乱打探,只能在后宫安持己身,稍慰圣心。我若情急失度,探听圣意,难保不让皇上心生不满。即便皇上格外顾念我两分,不予责问,也未必没有人拿此大做文章,又是一场风波。皇上仁厚,又明察圣断,若兄长未涉事其中,皇上定然不会施以惩措。而兄长,”她的目中起了光亮,坚定道:“我相信他。” 许清宜看着她的眼睛,脸上的柔和中亦含了韧色:“我也相信。” 公西韫虽心系绛茗轩,但下朝后却并未立即前往,而是去紫乾殿换了一身常服,随后便乘辇朝御书房而行。 进门时,袁政已侯在此处,见他欲行礼,公西韫却一摆手:“不必了,谈政事要紧。近来余案肃弊,涉事之人尽皆绳之以法,但两地官署积弊已深,若新任官员再走海士诚张启年之流的老路,便是白费你千里涉险之功。” 袁政敛神正色,拱手垂袖,声音平稳从容:“臣夜查旧档、遍访吏部,已拟了三策,尚待皇上做论。其一,京官简拔,异地任职。从六部主事、御史中选十名素有清名者,如前时力助朝廷整肃泽州官商营贩私盐一案的泽州同知宋璒。臣以为,着令此清廉名盛之辈赴岭南任知府、盐运司使等要职,且定例‘三年一调’,可避免日久与地方势力勾结。 “其二,本地荐贤,互相制衡。令岭南各州府推举乡绅、儒生中的贤达,授以从七品巡检之职,专司监督地方主官,其任免需同时经京中吏部与本地巡抚核准,既用本地人熟稔民情之利,又防其抱团欺上。其三,盐政专管,直达中枢。将岭南盐运司账册改为‘双副本’,一份留司存档,一份按月密封递至户部,臣会亲自指派户部清吏司官员核查,杜绝周砚棋昔日被迫造假之弊。” 公西韫颔首,微有赞许之意,指上扳指轻轻叩击桌案:“宋璒此人,朕有印象。他是衢江知府宋赫之子,去年才中的进士。泽州出事后,朕也查过他。任职不过一年,虽性情仁厚有余,却不乏奉公安民之德。只是岭南与泽州衢江相距甚远,恐有微词,需许以‘任满回京优先入阁’的恩典。” 袁政应声,从袖中拿出一卷奏疏:“诚如陛下所言,臣已在奏疏后附了恩典细则。此外,每任官员赴任前,需在太庙立誓,若贪腐,累及三代不得入仕,以儆效尤。” 公西韫将奏疏展于案上,阅毕方道:“那便依你之见,明日朕即令内阁拟旨。朕亦属意封兵部右侍郎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派为岭南巡抚。他昔年曾参任皇祖攘平南蛮之事,熟稔当地风土,且为人刚正,与朝中官员素来敬而远之,不与党派之争。” 袁政闻此亦是欣然,谨声道:“陛下所思诚然,臣附议。”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君臣二人敲定官员任命,窗外已过巳时,李常德近前添了新茶,很快躬身退去。 公西韫举杯之时顾及心中所惴之事,动作一顿,眉间染上几分郁色:“岭南事了,澍和国求娶公主的折子,朕却尚未有决断。” 袁政微微凝神:“宣宗皇帝昔年既下承诺,我朝若失信,西南诸国会视我大靖为无信之邦,届时澍和国若联同南苴、黎部等国生事,势必危及岭南刚稳下的局面。但如今朝中并无待嫁公主,亲王之女中,适龄者要么年岁尚幼,要么早已定下婚事。” 公西韫搁下茶杯,均瓷与案面相撞的琤然之音顿然搏响:“朕所烦心正是为此。世家宦官之女绝不可行,澍和国求娶之为‘皇室血脉’,送个世家贵女,便是明着打他们的脸,倒不如直接拒婚。” 袁政沉默片刻,终是抬眼,声音沉缓:“陛下,如今朝野之中,适龄且具皇室仪制者,唯有豫南王之女朝云郡主。” 御书房里静得有些森然,窗外的莺啼燕语铿鸣缥缈有如空谷传音,萦于身畔却难握其要。 帝王手中的扳指愈转愈急,良久,他沉叹一声:“此事再议罢。” “陛下,”袁政眉心的幽壑时舒时陷,慢吟深诉道,“郡主若去,非是‘和亲’,而是‘镇邦’。澍和国国力微薄,本就仰仗我大靖庇护,郡主带去的,不仅是皇室的体面,更是豫南王在大靖的威望。豫南王虽已不掌兵权,但麾下旧部尚有三千驻守西南。澍和国见郡主,便如见豫南王,断不敢再生异心。且郡主此行,可载入我朝国史,一如昔唐太宗时文成公主入藏,乃名留青史之功德。于豫南王而言,亦是无上荣光。” 他顿了顿,继而道:“豫南王膝下有一幼子,为朝云郡主异母弟。其子虽可承袭王爵,却并无实权。此番若豫南王长女为国安邦,陛下可晋其幼子萧靖绥为从三品都指挥同知,及冠后入五军营任职;另赏豫南王府良田千亩,准其在府中设‘忠孝祠’,供奉先帝所赐的‘忠勇’金匾,既增豫南王之荣光,也示陛下体恤之心。” 公西韫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瑶陛金阙,虽在晖日的照耀下显得如此崇光泛彩,却也如此千钧重负。得人之所不能承,亦担人之所不能任。或许,山重水复的难境时亦可有柳暗花明之路。 李常德见殿中沉静,一时不知君臣间情势如何;却又不敢怠慢了太皇太后身边之人。进退两难间终是振神进殿,躬着身,低眉顺眼道:“皇上,慈宁宫的秦姑姑来了,请您去慈宁宫一趟。” 袁政知趣辞安:“陛下,臣先告退,吏部拟好的官员名单,午后再呈上来。” 公西韫摆了摆手,容他退下。他只觉眉心一阵阵地发紧,额角也突突地跳着,吩咐道:“备辇。” 至慈宁宫时,方值膳食。太皇太后见了皇帝高兴,一时也未多说什么,只叫竹霜下去传声,要与皇帝一同用膳。 公西韫心里揣着事,又不知今日皇祖母叫他来此意下如何,却也不好多问,一顿饭下来颇有些食髓无味之感。 “皇帝尝尝这莲子羹,是宫人们从清晏行宫的莲池中采的,最是清脾解暑。” 公西韫应过,抬手制了要侍奉的宫女,自行舀了一碗。不过用了两勺,他眉心便不由微微蹙起。 太皇太后看着他的神色,语意浅浅悠然:“哀家记得幼时照顾皇帝的夏氏是江南人,暑热之时常为皇帝做江南常食的莲子羹。皇帝看今日所尝与幼时相比如何呢?” 公西韫略作沉吟,仍是将真意徐徐道出:“孙儿觉得今日这莲子羹倒比幼时记忆要苦些。” 太皇太后闻此笑道:“莲子羹含着芯儿,自然是苦的。只是从前夏氏为了哄你吃,每每添了蜂蜜进去,方有甘味。从前朝云吃莲子羹时亦怕苦,每每央求哀家容她多添些蜂蜜进去。但哀家怕她小儿家脾胃娇嫩,只是不许。她便转头去求你,你一向不禁她缠磨,总是偷偷给吃了饴糖哄她。今日见皇帝重拾旧物,倒叫哀家想起从前的事了。”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零八章 御案筹策对安邦计,圣庭议牵涉靖边危 公西韫面色微滞,心里却有如释重负之感。他放下筷箸,敛容正色:“朝云郡主是孙儿的义妹,又深得皇祖母疼爱,此番朝野中有一桩事关及朝云终生,孙儿正欲同皇祖母商榷。澍和国递辞上国,欲与我朝修秦晋之好。只是方今皇族宗室并无适龄女子,孙儿心下惝恍,还求皇祖母明示。” 太皇太后素来端容正肃的脸上明显地浮现出几分愁色,她叹意沉沉:“朝云自小在京中锦衣玉食地长大,哀家看着她从垂髫小儿出落到如今亭亭玉立。哀家没有孙女,朝云于哀家却比亲孙女更亲。她要嫁去那等瘴疠之地,只怕哀家心里往后也不能够安稳。更可况豫南王曾因救先帝而伤了右臂,再不能舞刀弄枪,人近中年遭此骨肉生离之苦,该如何寒心?” 公西韫的脑海沉重而混沌,声音失意中含着惘然:“皇祖母,孙儿幼时读曹植《白马篇》,有一句深以为然,‘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孙儿以为,位高者,载得洋洋大观,亦必有功祚宁邦之德。少时孙儿深敬屈氏正则与谯国夫人诸英,却恶石崇贾似道之流。在其位者,当谋其政。若享得万千奉养,而不行高权之责,岂不为耽乐逸豫之辈? “可而今关乎家室亲族之事,孙儿却不得不有私心。孙儿为天下之主,肩任千钧之担理应当仁不让。但孙儿却不愿身边亲族与孙儿一样扛鼎浴日,殚精竭力。孙儿此等之念,思及臣民每日‘圣人万岁’之美誉,不由自觉形秽,惶担此名。” 太皇太后听他缓缓叙说,眼角笑纹愈显慈蔼。待他言毕,方亲和道:“皇帝是真龙天子,也是性情之人。虽称万岁圣主,但那金銮龙椅与莲花净台到底不同。若只有大爱而绝私情,又怎能使皇室慈尔慈孝,宜室宜家呢?志者在世,若能得一页青史载济世之功自是累世之福;但若承一室天伦乐,亦不可不谓胜却人间无数。其实自古忠孝两难全,取舍只见人心一念罢了。能守本心之安,各得其所,皆是圆满,又孰有轻重之分?” 公西韫聚如叠嶂的眉峰渐渐离散,他黯淡的目中升起一丝凛然:“孙儿即刻便令内阁拟旨,封澍和国主为丹诏王,赐印玺,赍钱粮若干,另派使节一众传授典章之制,以表施仁补阙。” 太皇太后淡淡颔许:“皇帝心有圣裁,哀家不会置喙。去罢。” 流月香的浮烟沆砀(dàng)于玉阙楼台,霭霭如迷津渡。穿堂而过的翦翦轻风带走一片香雾,沓渺于天际中,化作絮絮流云。云卷云舒,扶光渐隐,不觉已至日铺之时。 竹霜不敢高声,又不忍不劝,只得低低慰道:“往事种种,如今早已时过境迁,太皇太后何苦如此伤怀。” 太皇太后手中的佛珠转如杼轴,死寂沉沉,一同所执之人:“当初是哀家与纯娴皇贵妃斗得狠,煽动朝臣进谏,让宣宗允了公主和亲一事。哀家想让魏氏经历骨肉分离之痛,磋磨她的心气。可如今,当年埋下的暗箭却射向哀家的心口。到底是哀家种下的恶果,终究是要哀家自己吞下去。” 竹霜心疼道:“太皇太后从未有过伤人之意,所谓谋算,不过了为了自保罢了。当年魏氏阴险狠辣,对先帝屡屡痛下毒手,幸而您算无遗策,百般庇佑住了先帝。您不是那慈悲为怀的佛祖菩萨,难道还要宽恕魏氏的蛇蝎心肠,不予以颜色还治吗?真正自食恶果的是魏氏,连上天都看不下去她那等佛面兽心,在她生十皇子时连母子一同收了去,而太皇太后享福到如今,才是真正嘉门长祚之人。老天爷心里明镜儿似的,可都看在眼里了。” 太皇太后凝神不语,目光钝钝地盯着鼎中升腾的烟雾,心思渐渐迷离了起来。 内阁甫一听闻圣意,因大学士异议颇多,并未即刻草拟圣旨。尤以一干自诩资历老成的官员们不及向宫人传禀,便急急地欲向崇政殿寻圣主进谏。而此风一出,朝野中自是也多有耳闻。岭南余波尚未尽平,庙堂上陡然又掀起骇浪。 即便如此,后宫也并未听及皇帝要等澍和国主为我朝郡王的旨意,只围绕前日璟元宫延及坤宁宫、绛茗轩所生之事津津乐道。将至盛夏时节,按照往年规制,早已应往清晏行宫动身。而今年搁误至此,嫔妃们自然想不到皇帝是为了澍和国求亲一事犯难,直以为是意贵妃应圣命查处阴咒之事未清,才耽下了。故不免有因不耐酷暑而生怨言者,但更多却为作壁上观、观风望气之人。 意贵妃与淑妃不睦多年,得此之机,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一日,意贵妃带了不少人至璟元宫,甚有气势汹汹之态。 而淑妃又岂为善类,她见来者如此,当即冷笑道:“贵妃娘娘今日好大的阵仗,莫不是要将这璟元宫掉个个儿么?皇上尚且未论什么,贵妃娘娘今日难不成要行僭越之事!” 意贵妃笑意柔柔,语气却是铢两悉称,毫不相让:“后宫之中,皇上为天,皇后为地,乾坤朗朗,本宫岂会行那等鬼蜮之伎?皇上既言妹妹为福泽之人,本宫是怕有魑魅魍魉伤了妹妹的福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淑妃知她有意借恶纹之事嘲弄自己,亦反唇相讥:“臣妾得皇上龙气庇佑,蒙幸为大靖皇室开枝散叶,自然不怕那等蝇营之事,更不必论借圣主之名兴风作浪的宵小狂徒。倒是贵妃娘娘与惠安公主玉体纤纤,不比臣妾与二皇子徒有蛮格,倒更要忌讳着些。若哪日娘娘的云锦玉瓷上落了什么魆蜮图样的,臣妾可要替娘娘抚膺长叹愀然痛惜了。” 意贵妃不欲同她多费口舌,含笑点头:“本宫与妹妹相识多年,妹妹的这份菩萨心肠,本宫早有见地。后宫姐妹一同侍奉皇上,本该如此齐修睦德。妹妹惦念着本宫,本宫却也是记挂妹妹的安危,要将妹妹身边那等不忠不义之辈一概全消了才好。章贵人送来的妆花云锦经手之人不少,但最要紧的还是妹妹与章贵人身边的人。本宫既奉皇上圣旨,又执皇后凤印,理应尽心竭力肃清宫闱祸事。今日本宫便要将妹妹与章贵人身边近身侍奉之人带去宫正司细细盘问,才好还二位妹妹清白。” 话语方落,意贵妃身后的两位嬷嬷便要上前抓住梅纨与紫樱,吓得二人面色煞白,忙向淑妃求饶。 淑妃见状大怒,柳眉倒竖:“意贵妃借令箭之势如此僭赏滥刑,便是干名犯义,若得言官弹劾,有损皇上清誉!” 意贵妃噗嗤一笑,轻蔑地看着她:“想不到僭赏滥刑这个词也能从淑妃口中说出,本宫听着可真是违和至极。淑妃对章贵人动用廷杖时怎么没想到是僭赏滥刑呢?皇上和皇后娘娘没因此治你的罪已经是格外开恩!况且若真论僭越,你我虽同列四妃,本宫却为四妃之首,你而今如此胡搅蛮缠,一则扰乱后宫之序,二来不敬高品皇妃,于斯于彼,本宫都可再治你的罪!”她朝两个嬷嬷喝道:“带走!”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一百零八章注释 附: 屈氏正则:即屈原。芈姓(一作嬭姓),屈氏,名平,字原,又自云名正则,字灵均。 谯国夫人:即冼夫人。一说名冼英,一般以其封号称谯国夫人,又称高凉郡主。其出身岭南百越大族首领家庭(高凉冼氏,世代为当地贵族首领),自幼享有部族特权。却以维护国家统一和岭南稳定为己任,先后辅佐三朝(梁、陈、隋),平定岭南地方叛乱,劝说部族归附中原王朝,推动岭南与中原的文化、经济交流,让岭南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被隋文帝封为“谯国夫人”。 石崇:出身西晋世家大族(父亲石苞为西晋开国功臣,封乐陵郡公),凭借家族势力和贪腐手段积累巨额财富,成为顶级贵族。他生活骄奢淫逸,曾与外戚王恺斗富(以蜡代薪、击碎珊瑚树等),肆意欺压百姓、掠夺民财,甚至草菅人命,其行为加剧了西晋的社会矛盾,成为世家贵族腐朽的缩影。 贾似道:出身南宋外戚贵族(姐姐为宋理宗贵妃),官至右丞相兼枢密使,封魏国公,生活极度奢靡(曾筑“半闲堂”享乐,斗蟋蟀成瘾)。面对元军南下的危机,他隐瞒军情、消极抗敌,反而搜刮民财、打压抗元将领,导致南宋军事防线崩溃,最终被百姓所杀,其误国行径加速了南宋的灭亡。 沆砀:沆砀一词最早见于《汉书·礼乐志》所载《郊祀歌·西颢》,唐代颜师古注释为“白气之貌“,指冰晶、雾气等自然气象的弥漫状态。文中引义化用。其构词中,“沆”从水、亢声,含白气意象;“砀”强调广布,合指白色水汽的扩散之态。 翦翦:意义繁多,文中形容风轻微而带寒意。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零九章 锋芒露事败宫正司,山雨至匕现唐福宫 “本宫倒要看谁敢!”淑妃冷冷扫过两个嬷嬷,面上陡起的阴翳不可不谓令人胆寒。两个嬷嬷虽是宫正司的老人,却也一时被她慑住,不敢再动。 她目光沉沉地望着意贵妃,眼底的戾色几乎要将眼前之人埋没:“宫正司是对有错宫人施以刑罚之地,本宫的宫女无错,岂能去那等地方?怕是意贵妃于此案无从下手,担心皇上与皇后娘娘怪罪,才要拿璟元宫的人开刀。待七十二道刑罚一一用过,何惧她们不屈打成招,好让贵妃到御前交差。” 意贵妃勾了勾唇角,面上却并不见笑意:“淑妃此话可就偏了。宫正司为明正宫纪,廉安朝法之地,是昔年太祖皇帝亲命为厘察真相而设,怎么到了淑妃口中,就变成了罔顾国法之处?淑妃如此庇护身边之人,却叫人不能不生疑藐视宫规者是否另有他人。 “梅纨与紫樱都是你的心腹,也是璟元宫唯二经手锦缎之人;章贵人身边的晴霖与倩画亦是难逃干系。若她们经宫正司的嬷嬷们严察审问过仍不改口,本宫才好继续进审。否则,又如何还二位妹妹清白呢?淑妃即便襟怀坦荡,也不能不顾及将军府的声名。眼下令氏方得圣誉,如若因此白璧微瑕,为了两个宫女,恐怕得不偿失吧。” 淑妃心口一起一伏,她颤颤咬牙:“好啊,好啊,意贵妃深思远计,臣妾当真佩服。只是梅纨是我令氏陪嫁婢女,身契尚在母家,一举一动都担待着将军府的颜面。虽受宫规约缚,此番若进宫正司,难免不保有心者拨弄君臣嫌隙。为免贵妃娘娘日后受皇上芥怀,不如还是禀明御上。容皇上判定后,再做决议。” 意贵妃眉心一跳,未想到一向率尔操觚的淑妃尽也有此句句逼人的时候。本想借此料理了那枚不听话的棋子,如今看来倒是不大可行了。真若闹到御前,皇上未必不会偏袒淑妃。算来今日目的本不止于此,倒不好功败成垂。遂朱唇微启,扬眉浅笑,颇有息事宁人之状:“皇上忙于朝政,如何好应此等小事叨扰圣躬。梅纨得妹妹一手调教,数年来尽忠职守,料必也不会行背主失德之事。如此,只由紫樱一人入宫正司以证妹妹清白,亦为妥善。” 意贵妃既已让步,倘若真闹到皇上跟前,她却也未必能承好处。梅纨是自松菊后惟系家奴之人,自然不可折了;紫樱却不过从尚宫局分来月余,就算此番不保,也并不为何等可惜。如此思忖不过一息间,淑妃因噙了虚虚笑意道:“贵妃娘娘秉公持正,妹妹岂会有不虞之言。”而后悠悠睨向紫樱,正色道:“紫樱,进了宫正司要对贵妃奉命唯谨,不容有半句虚言,辱没了本宫清誉。” 话音方落,嬷嬷们便出言得罪,一边一个架住紫樱往宫外带去。紫樱惶恐万千,喉中止不住地呜咽,哆嗦着向淑妃哭求道:“娘娘饶命啊,奴婢从未做过对不起娘娘的事,奴婢不敢背叛娘娘啊!” 淑妃鼻翼微翕,狠心别过脸去:“待此事查毕,本宫自会接你出来。到了宫正司老实回话,莫要给璟元宫丢脸。” 心气难平的不唯有淑妃。晴霖和倩画自东宫起便伴了许清宜多年,一朝入宫正司受苦,许清宜心里安能得过。她自知无力救其出来,有心打点令她们少受些罪过,奈何宫正司上下密不透风,她竟也力莫能逮。 许清宜人前虽不肯显露半分,尤恐扰宋湘宁神思。但宋湘宁见她秀峰颦颦,又怎不知伊心里难过。只是此事由皇上做主交由意贵妃处置,皇后又病难自顾,她也情知无法,只能陪在许清宜跟前温言劝慰几句。 澍和国主将封王的旨意虽未传进后宫,但求亲一事已尽人皆知。她一壁忧及许清宜,一壁又对萧静妧牵肠挂肚。如此终日坐卧不宁,急得兰若眼泪汪汪,她劝道:“宝仪莫要忧心,贵人与郡主都是福泽深厚的人,定能平安度过此关。宝仪腹中还怀着小主子,也要多顾念自己和龙嗣的安危啊。” 宋湘宁愁眉难纾,郁郁作叹:“我顾念腹中孩儿,却也不能不忧心而今情形。晴霖倩画同许姐姐相依多年,早已情同姐妹,如若此朝不安,只怕许姐姐也要舍了半条命了。前朝又是如此不安,皇上虽未颁布旨意,可观宗室上下,也只有朝云为适嫁之女。那等蛮荒之地……”宋湘宁有些不适地松了松头皮,“我如何能不忧心。” 兰若正要宽解,却见小禄子忙里忙慌地进来,行礼时略有失分寸:“宝仪,宫正司那边不知查出了什么,意贵妃发了好大的火,请六宫嫔妃速往唐福宫去,连皇上也请了来,听闻章贵人已经急急赶过去了。” 宋湘宁气息微含急促,复很快镇定下来,沉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备轿。兰若,给我更衣。” 小禄子忙应声下去。兰若犹豫一刻,却是跪下央求道:“宝仪不可!若细论此事,其实与咱们并不想干。宝仪尚怀着身孕呢,已经被折腾了一回,所幸有惊无险。今日可万万不能再出事了!况且有皇上在,定不会让章贵人受冤屈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宋湘宁静静神,才觉后背衣物已然被汗意浸湿。连日的不安让她的心紧紧提着,无一刻松懈。今晨孟太医请脉时虽道胎儿康健无虞,却也叮嘱她不可忧思过度。她闭了闭目,再睁开眼时已是决绝:“我已经知道了此事,不亲见实情,才会不安。兰若,替我更衣。倘若今日许姐姐真出了什么事,我才真要悔意难平。” 兰若深知主子貌柔心刚,方下心意已决更是难左,遂只能按下心中惴惴,服侍她更衣起轿。 待主仆二人赶至唐福宫时,皇上与六宫嫔妃已然到了,唯皇后卧病不起,凤仪未至。 公西韫见她姗姗来此,眉心微微一皱,上前挽住她,面色缓了几分:“你身子方好,只在宫里休养即是。此事本不牵及你,如何又劳身至此。” 宋湘宁微喘了两声,语中略带急切:“皇上,嫔妾的身子并不打紧。只是心中挂念两位姐姐令名,不忍见宫中有沉冤莫白之事,才忙忙赶了来。” 公西韫轻抚着她的背,敛眉轻息:“有朕在,你安心即是。” 宋湘宁眼中的泪意濒于夺眶而出,临了被生生抑了住,柔顺含首应下。 意贵妃眼底晦色重重,自宋湘宁步入宫门的那一刻起更添了不善。然其她的脸上仍是端容合宜,婉声道:“皇上,玥宝仪有孕不易生累,快让玥妹妹做下罢。” 一面如是,一面又着绮药下去添茶。而后方徐徐将事因道来:“皇上,臣妾奉您与皇后娘娘之命彻查章贵人所送云锦之事,严审论处。本当尘埃落定后禀明御上,而今确实陡生变故,臣妾心中忖度,不敢不先行言述。” 公西韫颔首:“贵妃查到何事,就此道来便好。” 意贵妃应声含是,遂娓娓如说:“臣妾为还淑妃与章贵人清白之身,只得先从其身边与云锦有接触之人入手,送去宫正司盘问一番。章贵人身边的晴霖与倩画历经严刑而为有辩言,反倒是淑妃的近身宫女紫樱受不住刑有了招供。” 许清宜适闻晴霖倩画受刑之语,手里的茶盏“哐当”砸在地上,碎片溅了满地。她忙跪下谢罪,嘴唇止不住地发颤,心里如潮浪翻滚跌宕抽搐。所幸帝王无意责怪,让她平了身。许清宜甫一坐下,便觉喉中一阵腥甜,她硬生生咽了下去。 意贵妃眼波无澜,肃声道:“紫樱认下了章贵人所送云锦是她动的手脚。她不满玥宝仪盛宠,而章贵人与玥宝仪交好,故借此打击玥宝仪。” 璇妃闻言扬眉:“紫樱一人如何敢出此阴毒之计?想来当有幕后之人操控。” 淑妃遽然变色,惊怒不已,对公西韫道:“皇上,臣妾虽不敢当淑质英才,却也非险恶穷极之人。在宫里施以此等咒詈(lì)祸祟之行,上违先祖,下折儿孙。臣妾即便有心毒害章贵人,却也未至破釜沉舟的血海深仇之境,又何苦行如此玉石俱焚之举!” 璇妃嗤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唐时武媚娘不惜谋害亲生女儿来陷害王皇后,不过是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罢了。” 然而此言一出,公西韫脸上却起了薄怒,声中含了厉色:“璇妃,你失言了。” 璇妃后觉出言太过不逊,面色一白,连忙跪下请罪。而淑妃则强压下勃然怒意,从座上起身,撩衣跪地,声声泣血:“皇上,臣妾愿以令氏全族荣辱起誓,臣妾绝不敢在后宫行此有伤阴骘之事!举头三尺有神明,臣妾若生此歹毒之心,即便不怕来日自食恶果,也当思及宥儿当否殃于母祸!” 这时,淑妃身旁梅纨亦于御前跪下,叩首道:“皇上明鉴,紫樱自尚宫局分来伺候娘娘不久,忠心不明,怎会为娘娘冒如此不韪之事。倒是紫樱性子冥顽不教,常惹娘娘生气,娘娘才略施薄惩。紫樱因此怀恨在心,常在无人处对娘娘所言不敬。紫樱如此居心不良,怕不是借云锦之事生鬼,要置娘娘于不仁不义之地。还望皇上圣裁!” 梅纨说毕,伏身于地,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章 明正典抄检内官庭,辩国策赤谏紫微宸 公西韫神色冷冷,语气却是淡然:“此事未及定论,只凭紫樱一人供词加以论断难免有失偏颇。淑妃,你先起来罢。” 意贵妃察到帝王不悦,手中握着的帕子紧了紧,心中已是思量到他的心思。虽有不满,她却很快镇定自如,缓声道:“皇上所说极是。这婢子空口白舌之言不能尽信,臣妾今日请皇上同六宫姐妹过来,并不是全然为了紫樱供出云锦一事,而是,”她略顿了一顿,方道:“紫樱不耐嬷嬷审问,还交待出自己与太监裴充做对食一事。” 这一惊非同小可,不仅皇帝同淑妃愕然,六宫嫔妃亦皆不由瞠目。璇妃率先耐不住出了声:“对食?”她面上顿时显出嫌恶之色,似乎这两个字脏了她的金口,甚为鄙夷,“五代南汉宫廷中时出宫人结伴之象,乃至形成淫靡之风,祸乱朝政。我朝自开国以来便为太祖与章献高皇后明令禁止,杜绝此风。可眼下宫里竟出了这样的事,当真是晦气难言。” 淑妃亦觉胃里翻江倒海,但神智却清明异常:“贵妃娘娘既言紫樱结与太监结成对食,敢问娘娘可有审出紫樱是何时何地行此恶举?” 意贵妃尚未答话,裴婕妤却急声道:“皇上,莫不是宫正司的人拷问不出东西,才编排了此等莫须有之事来应对。威威明治之下,有谁敢违皇天后土之仪,行此秽乱宫闱之事?” 璇妃看向她的眼神不满而奇怪:“裴婕妤为何如此笃定宫正司便是虚词诡说?紫樱是璟元宫之人,淑妃娘娘尚未矢口否认,裴婕妤又何出此言?” 意贵妃的目光轻轻掠过裴婕妤的脸庞。裴婕妤倏然一震,寒从心生,强颜笑了笑,应道:“嫔妾只是乍闻此事太过骇然,一时匪夷所思才口不择言,请皇上与姐姐们勿怪。” 宋湘宁掀起盖碗的动作微微一滞,很快如初,徐徐放于桌面。木瓷相叩的声音掩下了她的一丝明谛。 公西韫听得此事,面色较闻云锦之害更显不豫,眼中有寒意迸出:“淑妃所问也是朕心所疑,贵妃知道什么,但说无妨。” 意贵妃恭谨应声,随后道:“紫樱从前本在冷宫当差,后来与尚膳监的太监裴充结成对食,经裴充疏络关系,继而进了尚宫局做了一名洒扫宫女,后来便被分进璟元宫服侍。” 淑妃闻言直是皱眉,鄙夷不已,转身向公西韫道:“皇上,紫樱虽已在入璟元宫之前便行此苟且之事,臣妾却也未免有管教不善之过。只是六局的姑姑与二十四衙门的掌事们难免亦有姑息养奸之错,此番违逆宫规之事,皇上必要严惩,才能以儆效尤。” 公西韫并不直言,只向意贵妃道:“贵妃,你是执掌六宫之人,此事本应由你受理。你今番意下如何?” 意贵妃颇有自愧之色,先俯身告了御下不严的罪过,而后才思忖着道:“容臣妾所思,紫樱与裴充之事在宫里恐非孤例,只怕若细细论起,宫里各处都不乏此流风败俗。依臣妾薄见,今日既已有此丑事抖出,为免宫里的人屡步后尘,当借此机会阖宫整治,重典除乱,以明宫纪。” 淑妃忙着撇清自己,难得与意贵妃声调一致,附声道:“皇上,意贵妃此言在理。非严刑不足以畏民,非明法不足以除奸。今朝祸事既出,必要惩一警百,方可肃明宫纪,生蔚然之风。” 瑾修仪面露不怿,微有訾议:“因此秽事反倒抄检六宫,若再惊动了太皇太后与皇后娘娘,有违凤体不说,更是难登雅面。倘或因是之故大动干戈而致宫闱内廷之事流传于外,惹得臣民众口纷纭,岂非徒增是非。况且眼下玥宝仪身怀龙嗣,如此兴师动众,恐怕也让龙胎不得安稳。” 宋湘宁眸光转浅,心中一悸,实有动容之色。细论此事,本不与瑾修仪相干,却难为她有心顾念自己。 她方欲出言,但意贵妃却并不肯退让:“正因是秽乱宫闱之事,才更不能轻易放过。否则瞒得一时简单,瞒得一世却为难事。今日举宫查处,凡有端倪者严惩不贷,即便有风声透出,臣民们也只会赞皇上御下严明,行圣君之道;但若就此听之任之,难保不会养痈遗患,来日更生内廷之乱,外朝之祸。” 她起身行了一礼,口中恳切道:“皇上,臣妾德薄才疏,不敢妄议圣断行揣冒昧之事,惟求替皇室蔚风略尽绵薄之力,方不负臣妾手中所持凤印,若非如此,臣妾实在惶对皇上与皇后娘娘殷殷之期。瑾修仪之言臣妾虽不敢尽认,却也不乏有理之句。臣妾以为,为保太皇太后与皇后娘娘能静处安身,六宫嫔妃安居如常,搜籍检括之时可避开慈宁宫与坤宁宫两处殿宇,而其他宫所只抄检下人屋室,不涉及妃嫔居处。如此方可行两全之策。” 公西韫面色复于平静,叫人难测圣意。意贵妃话音甫落不久,他拧了拧眉,隐下心中不耐,淡声道:“那便依贵妃所言,只莫要过于扰了阖宫清静。” 意贵妃连忙应下,脸上的谦色与诚恳挑不出半分错处。宋湘宁静静地收回目光,她的眼神垂落于许清宜的脸上,而见她满面戚戚皆是对侍女的忧心,俨然无心在意意贵妃所言之事。宋湘宁淡淡凝眸,只觉心中隐然有些心绪攒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册封澍和国主为丹诏王的旨意并未颁出,盖因大学士们惶恐此谕,一面暗中将此风声透出,一面以储英殿学士邵鸿和庆宁殿学士宿云先为首的内阁老臣先行去御前联袂求见,直言此举断不可行。 公西韫连日心绪不宁,眼下见两位须发花白的大学士前来进谏,更不免心烦意乱。他放下朱笔,眉心微蹙:“二位先生何出此言?澍和国求娶公主,朕封其国主为王,赐印玺、赏万宝,再派使节传我大靖典章,既是全皇祖之诺,也是安西南之心。” 邵鸿从袖中颤巍巍捧出一卷《汉书》,翻开跪下,将其举过头顶:“陛下,汉时封匈奴单于为‘宁胡阏氏’,是因匈奴破东胡、败月氏,势足以威胁中原,故以封号柔之;唐时封吐蕃赞普为‘西海郡王’,盖为吐蕃助唐平突厥,有开国之功。可澍和国远非于此!宣宗皇帝在位时其迎上献粮,不过是畏惧夷族侵袭,借我大靖为屏障而已。如今其内乱既平,兵力不足西南一卫,既无威慑我朝之能,又无辅我社稷之功,骤然封王,是为‘赏非其功’!” 宿云先亦随其而跪,声音沉缓却掷地有声:“邵大人所言,臣深以为然。且我大靖立国,王伯子爵向来只封宗室功侯,异姓王尚需如豫南王那般断臂救主、血染疆场才堪任之,澍和国主何德何能?若今日因一纸婚约便封王,明日若东夷南蛮西戎北狄之族尽皆效仿,或求封王,或索公主,陛下应则国库空耗、王爵滥觞,拒则厚此薄彼,引诸国不满。我大靖雄兵百万,固然不怕。但数位先祖攘夷平疆之功,此因一朝婚事尽弃,何曾荒谬!岭南刚定,盐政、吏治需倾力稳固,若西南再起风波,袁大人千里治吏之功,岂不为付诸东流!”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一章 萧静妧伏求凤阙辞,宋湘宁谨绥坤宁愊 眼前臣子言辞激烈,不顾圣颜。公西韫不可谓不气,他平息内心翻腾之绪,目中微冷,叩案沉声:“二位先生顾虑名器泛滥,朕又何尝不思南徼之安。澍和国言及畴昔之约,朕如言拒,即是失信,自当弥补失阙。不然若其怒余连横南徼诸国,岂不让我靖边百姓受难?” “陛下,臣以为郡主和亲,实乃利国利民之良策!’邵鸿上前一步,目光恳切而不失刚正,“昔汉元帝遣昭君出塞,匈奴呼韩邪单于稽首称臣,边境烽烟熄灭五十余载;唐太宗嫁文成公主入吐蕃,松赞干布率部归心,中原文明远播雪域。此系两国安宁,永垂青史之佳话。朝云郡主虽非宗室血脉,但自幼养于深宫,与陛下同食同读,情同亲妹,今封其为公主,以宗室仪制适之,既全先帝对澍和国之诺,又彰我大靖‘怀柔远人’之德政。” 见公西韫不为所动,邵鸿又道:“且澍和国国力微薄,本就仰仗我大靖所庇,豫南王于西南诸国余威尚存,郡主系豫南王之女,此番前往,彼国上下必奉为上宾。豫南王府受先帝恩宠深重,郡主为国挺身而出,是报皇室栽培之恩,更是将萧家忠勇之风融入社稷根基,乃光耀门楣,名垂青史之荣举!” 宿云先亦躬身垂首,语气沉缓却字字千钧:“臣斗胆进言,若拒求亲一事,澍和国恼羞成怒,联结南徼百越一带寻衅,边陲之安必定动摇。届时陛下需调西北边军南下平乱,年耗粮饷数百万石,岭南百姓刚从贪腐中喘息,再遭战火荼毒,恐生揭竿之祸。 “反观郡主远适,一则可免刀兵之祸,节之粮饷可尽入民生、吏治,助大靖百年根基;二则郡主聪慧机敏,通经史、晓时务,以‘睦邻使’身份入澍和国,可借传授典章之机,暗中羁縻(mí)其朝政,使彼国之治愈向我朝靠拢,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策。 “陛下试想,郡主此去,非徒为‘和宁’而往,而为‘固边’而行。待他日西南诸国安分守己,郡主便是大靖的‘定疆柱石’,豫南王府也必因这份忠勋稳居庙堂。臣敢以项上乌纱作保,倘或郡主有此胸怀,豫南王虽为父心疼,亦知家国大义,定能体谅陛下难处!” 见帝王凝神不语,宿云先更上前一步,言辞恳切,字字肺腑:“若陛下心系豫南王与郡主之忧,臣可亲往豫南王府劝说,晓以利害,定不让陛下为难。” 公西韫转身袖手而立,阖目良久不语。方值此时,李常德进来禀道:“皇上,朝云郡主在外头跪下求见圣颜,恳请……恳请代公主和亲澍和国!” 御书房内有一瞬的死寂,素来敦和的帝王罕见地沉了脸色,拂袖走向窗前,声音染了几分薄怒与不可置信:“她是怎么知道的?派人送她回去!” 李常德慌忙领命退下,未几又折回,脸色发白:“皇上,郡主说,说如若您不见她,她便长跪不起。还说‘臣女萧静妧,有话面呈陛下,关乎西南安稳、大靖体面。若陛下不愿听,臣女便长跪于御书房外,以明心志!’” 此音方毕,殿门外便传来铿锵清丽之声,话里话间字字珠玑,颇为恳切:“皇兄!臣女知晓澍和国求亲之事,也知晓诸位大人因封王、选亲之争难决。皇兄为江山计,不愿失信于澍和;为臣女计,不忍让臣女远嫁烟瘴之地,臣女心中感念。可皇兄忘了,臣女自五岁入宫,与皇兄同食同读,先帝曾抚臣女头言‘朝云虽非宗室,却当以大靖公主自处’。如今国逢难事,西南若乱,岭南刚定的吏治、盐政便会动荡,袁大人九死一生查案,父王旧部戍守边疆,无数人为江山安稳奔走,臣女岂能独善其身? “皇兄说不忍,可若因臣女一人,让皇兄背负‘失信’之名,让大靖遭诸国轻视,让西南百姓身陷囹圄,臣女便是万死不足以塞责!届时史书会写‘萧王之女,贪念京中安稳,致大靖失西南,陷万民于水火’,臣女便是千古罪人,豫南王府百年忠名,也会毁于臣女之手!皇兄若真心为臣女好,便不该让臣女落得此般境地!” 萧静妧俯首拜了一拜,声音愈发激亢,颇有破釜沉舟之决然:“臣女并非一时冲动。澍和之势微薄,历来仰我大靖天威。臣女此去,带的不仅是皇室仪制,还有父王之余边陲威望,他们见臣女,便如见父王,断不敢滋生异心。臣女还可借机传扬大靖典章于斯,探实澍和国威,助皇兄稳固西南。这是臣女身为郡王之女及大靖郡主之责,更是臣女求之不得的为国效力之机!皇兄若再拒,臣女便长跪于此,直到皇兄应允!” 御前的风云很快传遍了后宫。竹霜回到慈宁宫,见太皇太后神色不似往日从容,甚有不宁之态,心里兀然叹息。不及她多思,太皇太后便蕴了重重急色问道:“皇帝那边如何了?” 竹霜眼角微泛着红,低声道:“郡主在御书房外跪了两个时辰,恳请皇上准她远嫁澍和国。皇上已经下旨封豫南王为亲王,另赐食邑三千;赐其幼子萧靖绥从三品都指挥同知之位,及冠后入五军营任职;加封郡主为齐国长公主,享郡王俸禄,更冠以‘睦邻使’之名,此番不为离国而视为出使,嫁于澍和王妃后,可参管边境贸易、王朝政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太皇太后听此只是不语,许久才长叹一声:“以一己之身挺身国事之难,又续萧氏数年之荣。朝云那孩子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此番之事的确像她的风骨。当年先帝虽格外恩典萧家,却仍是收了豫南王的兵权。更何况当今皇帝与豫南王并无情分可言,朝云是怕萧家势不过今朝,故宁舍一身红妆以尽臣工之心,护萧氏无虞。” 竹霜忍着难过安慰她:“皇上看重长公主,特下诏命国君亲去梧州之地迎亲,且在其地修筑望京别苑,飞檐斗拱皆仿京中样式,一应器物俱按宫中规格,准长公主居留半载以慰乡情。若来日公主思念故土,可上表陈请,皇上批示后令由澍和王室护送公主归省,公主可再见族亲。” 太皇太后心有凄楚,饶是满腹沉息,却终化作一缕薄烟轻轻叹出:“外头的荣耀再重,印信再尊,终究是在千里之外的异乡。那望京苑纵使栽得满城京花,也不及长在自家院落里,能日日见着亲人往来,听着笑语绕梁。乡关路遥,山长水阔,便有金帛堆案,臣属环伺,又如何能抵过此身晏然于故土。” 不独太皇太后黯然,皇后宋湘宁等平日同萧静妧交好的后妃亦不免心怀戚戚。 这日,宋湘宁来看望皇后与大皇子,皇后气色稍好了些,微有嗔责:“你如今月份大了,合该在宫里安生养着,又何必费心跑来这里。” 宋湘宁笑意融融,却掩不住眉间忧思:“嫔妾心里发慌,想来娘娘这里坐坐。” 话为出口,她的眼圈便先红了一红:“娘娘,朝云之事,想必您也闻知了。虽说是以睦邻使之名定邦安国,可无论如何粉饰,终究逃不过‘远嫁’二字。南徼苦瘴之地,又千里别亲,豫南王府门庭赫奕,朝云亦算得金枝玉叶,绍京贵女所不及,如今却也迫得此番凉薄之境,嫔妾……” 未及她说罢,皇后便皱眉打断了她:“何为‘凉薄’之境?玥宝仪,你纵使身怀龙嗣,也需谨言慎行。” 宋湘宁一怔,方知觉悔怍道:“嫔妾失了分寸,多谢娘娘提点。” 皇后徐徐视了她一眼,替她道出心中之言:“你是怕若腹中是位公主,来日也免不了有进蕃和戎之困。” 见宋湘宁忍泪低头,俨然被说中心事。皇后心中亦是悠悠难平。同为女子,她于萧静妧怜生芝焚蕙叹之相惜;同为人母,她于宋湘宁更怀共感殊深之伤情。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寥寥数句,道尽了她一生经营。皇后微微叹了一声,和婉道:“你如今有着身子,万事当多顾着自身些。齐国长公主的旨意终究是她自己求来的,她心里自有计量。你若放心不下,待来日她进宫之时,你可慰解一二。” 见宋湘宁哀哀应是,她遂转了话头,复问道:“章贵人还好么?” 宋湘宁睫羽略垂,轻声道:“晴霖和倩画回宫时是用担床抬着回来的,身上伤痕遍体不忍直视,许姐姐伤心异常,请了太医来看,照顾时恨不能事事亲为,一面心里又自责不已。我看姐姐精神不大好,也不敢多劝,只得每日略陪她坐坐便出来。” 觉到眼角有些许湿意,她忙侧首拭去,口中忙起话问道:“殿下近来可还好么?” 而皇后眼下却最是听不得这话,忍了忍眸中将溢出的泪水,声音蓦地发闷:“承儿好一时歹一时的,连着几夜睡得都不安稳,只迷瞪着唤冷唤热,本宫这心每日真比火焚还煎熬。”她略平了平气息,喟然哀叹一声,转身向偏殿而去,“你来看看他罢。” 宋湘宁看着锦衾下气虚体弱的孩童,面白亏血,肤色薄如绡纱,尤是劳怯不胜。此刻双眼紧闭,气息轻若断了线的纸鸢,让人的心紧紧揪着,不敢松懈。 心头渐渐漫上些许苦涩,宋湘宁暗暗惜惋,别过目光,不忍再看。说话的声中亦含了几分唏嘘之意:“嫔妾记着殿下去岁秋狝时尚还活泼康健,好端端的,如何便变成这般。” 皇后眼尾发红,眸中无限哀怜:“是我这个母亲没用,承儿自从十月怀胎生下后,便远不似其他孩儿那般健硕。从小药物就没断过,哪怕一日不吃饭,也不能停了药。我身子不好,连累得我的孩子也这般多病。乐康足岁时被一场风寒夺了性命,如今承儿又是这般,难不成我便这样福薄,连一个亲生的孩子都留不住!若是我造下什么罪果孽因,报应冲着我来便是了,何苦不饶过我的孩子,叫他们受这份罪!”细碎的呜咽从她的口中沥出,泪水也如春雨般霏霏不绝。皇后为顾得体面,只抬起衣袖,用腕间绫罗拂去满面潸然。 宋湘宁听着心里安能不发酸,将手中方帕递与她,轻婉劝道:“皇上与娘娘是这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夫妻,生出来的孩子自然也是降尔遐福,维日不足。恐怕是殿下如今尚且年幼,禁不住这些福泽,待往后日渐大了,定然会岁岁长安,福慧双修。” 她垂眸阖下眼底酸楚,踌躇几番,轻声问道:“恕嫔妾说句冒昧的话,殿下的身子不好,看着却不像是偶感时疾,娘娘屡屡推避皇上,为何不对皇上说真话呢?嫔妾想来,皇上还是很心疼娘娘与殿下的。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娘娘若想了却心结,还需想明白了才好。有些事,既求不得,便不必求。娘娘与皇上结发为夫妻,恩深义重,想来互鉴真心,没有什么是迈不过去的。” 皇后眼中一片漠然,眉间染上几分近乎冷情冷意的清明:“皇上知道了,宫里的嫔妃就都知道了。下一步,前朝的大臣们也就知道了。皇上与朝臣们正满心满意地修缮着储英殿,有此风声一出,会让他们如何做想呢?” “娘娘……”宋湘宁看着她的神色,陌生得让她有些恍惚,一瞬间竟不敢相认。 皇后淡淡嗤了一声:“本宫可以不在意,虞家却不能。没了有虞家血脉的皇嗣,虞家往后会当何以自处?他们想让本宫拖下去,直拖到本宫的妹妹进了宫,拖到我们两人中能有一个再生下皇子,助长虞家在前朝的威势,他们才能安心哪。本宫生在虞家,长在虞家,身体发肤皆受之虞家。此等恩情,本宫要用一生一世来还清,方不枉受虞家之禄。”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千里线伏脉草蛇灰,一叶障明昭蛛萦织 宋湘宁心中黯黯,亦不知如何再劝。正脉脉沉吟,婵落急急地进了来,身旁还跟着一个步履匆匆的小宫女。 不及宋湘宁正眼相看,那宫女便哭着跪在宋湘宁跟前,泣声连连:“宝仪,唐福宫的汪公公带人抄查了绛茗轩的配房,在篱落的房中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说篱落私藏御方,现已经被带去贵妃娘娘那里问话了!” 她的脸被眼泪糊得不成样子,但抬首一瞬,宋湘宁仍是登即认出为绛茗轩的宫女雪信。 而这厢婵落亦随其禀道:“方才奴婢听值守太监说六宫眼下都往那去了。且更惊动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方闻此事,当即……便发了好大的火。”她说着尾音有些含怯,直低了头不敢抬起。 听此之言,宋湘宁不可谓不惊诧,心中猛然一颤,脚下几乎要立不住。她勉力稳住身形,兀自镇定下来,对皇后行了一礼,沉声道:“娘娘恕罪,嫔妾要即刻去往唐福宫,不能再伴随娘娘了。” 皇后略一思忖,而后道:“本宫同你一起去。” 宋湘宁方才经过一怔,此刻却已然冷静下来,听闻皇后之言,眸光轻转,不过霎时便有了决策。她扶住皇后的手,婉然道:“多谢娘娘好意,只是娘娘与殿下玉体未复,殿下眼下离不开人,娘娘此去也未免不安,皇上和太皇太后恐也要责怪嫔妾与贵妃娘娘惊扰灯架。不若娘娘便留于宫中,嫔妾相信,皇上定会秉正持公,不会冤了嫔妾。” 皇后的手心微微发凉,指尖轻颤,却不愿更添焦灼。遂反手回握住她,语珠似要掷于她心间,声音柔而坚定:“有我在,莫要委屈了自己。” 宋湘宁紧绷的面庞舒缓了两分,郑重颔首,而后带着雪信匆忙赶往唐福宫。 甫入唐福宫中,迎面而至便是殿中一派端肃冷意。太皇太后立于高座,威容凛溧,宝相庄严;意贵妃仅屈下位,亦是凤仪冷峻,华服正襟。其余嫔妃兼是屏息敛容,按品落座。六宫群聚,却不见帝王身影。而再仔细看去,璇妃身侧亦空出一座,略一思忖,即便猜到那应是裴婕妤之位。听闻她近来身上不大好,今日许是抱病而缺。 然而宋湘宁眼下却并没有心思放在一个素日默默的嫔妃身上。她望向殿中诸位,不安之状登时跃起,复又即刻被她强压下去。位尊者已然坐定,唯她姗姗来迟,倒显得目无长序,恃恩放恣。 自有孕进四五月后,皇上早已免了她的礼节。可眼下见此情状,她自不好以此免俗生事,因此挺着腰身缓缓跪下,俯首问安:“嫔妾参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福寿康安,各位姐姐金安。”于往日再平常不过的举动此时却让她做得颇为吃力,不过一套下来,已觉腰肢酸软,冷汗涟涟。 太皇太后未为难她,叫人扶起赐了座。方落定后,她道:“唐福宫的汪弘振抄检六宫时,在绛茗轩的宫人篱落房中发现了一张治疗头风的药方,但据其所言,并不曾有头风之疾。而那药方迎光而视之时,竟发觉笺尾上映有一枚半龙纹朱砂记。玥宝仪,你可有说辞?” 宋湘宁面上遽然变色,不及多思,起身跪地伏拜,身后兰若亦随之身动。宋湘宁磕了一首,方恳切道:“嫔妾素来御下严明,想必宫人不敢如此胆大妄为,私藏帝后医方。嫔妾恳请太皇太后容她自陈情由,未免枉生冤案。” 半龙纹的朱砂记是帝后医笺标识,私藏帝后药方乃是大罪。若及此番罪名扣下,即便有皇嗣傍身,她也是动辄得咎,进退无门。 见太皇太后颐颔,意贵妃知其心意,面上划过一丝淡淡笑意。她素手轻抬,神闲气定:“带上来。” 太监们很快带上来一名婢服女子,挥臂掷诸于地。仿佛那不并不是人,而是什么敝屣阿物儿。那女子甚为狼狈地抬起头,正是绛茗轩宫女篱落。 宋湘宁的心倏然一揪,她吸了一气,再吸一气,心念疾思光转。而雪信同兰若却不及她能沉住气,兼又思及往事,惟恐她错了心思,犯下罪过。不由颤了颤唇,泄了悲音道:“篱落——” 许清宜心疼宋湘宁受罪不易,遂起身行礼,求太皇太后顾念皇孙,让宋湘宁起来说话。 太皇太后略有沉叹,终是发了话:“兰若,扶你主子起来坐罢。挺着个肚子磕头请罪,哀家看着也不容易。” 兰若忙含泪应下,赶紧半扶半托着宝仪起身。方又听章贵人冷声:“如今罪名未定,太皇太后与皇上皆不曾有问责之言,却见这宫女浑身糟蹋得不成样子,怕不是动了刑的缘故。想来这六宫之中,竟不是太皇太后与皇后娘娘执掌中馈,而是有人越分代劳,窃弄威权了。” 意贵妃凤眸长长挑起,银鎏金累丝嵌珠护甲怡然搭在台几上,端是雍容淑雅:“章贵人言辞这番犀利,若叫不明就里之人闻声难免恓惶。只是这宫女骄横恣肆,在汪弘振查到药方时百般抵赖,死缠烂打,着实可恶。这才叫奴才们费了些力气手段。他们固然逾度失去则,但这宫女又何尝不是百般狡赖,掩过饰非。想来未必不是玥宝仪上宽下肆,才纵容出这等祸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瑾修仪冷眼相望,甚有不屑道:“前有璟元宫僭越施刑,今有绛茗轩纵仆生祸,后宫之中当真是无一日安生。如此一宫不宁则一国不宁,皇上在前朝宵衣旰食,后宫的女人却在这里无事生端。若真要以御下不明之罪问责起来,皇后娘娘病中不理事,倒是贵妃娘娘首当其冲难逃申饬。” 太皇太后听得心烦,断喝一句,声色并厉:“一个个在这里拨弄口舌,调三斡四,与那市井泼妇有什么分别?可有半点天家儿媳的风度!” 瑾修仪被猝然一唬,神色厉变。即随诸嫔妃一起跪身谢罪,朱唇殷殷地抿成一道薄锋,将心里的不忿与怫意尽扼在了腹中。 宫外传来御驾之声,黄门尖细的嗓音还未落下,公西韫便已步履流星行进殿中。 见后妃跪了一地,他眉宇微攒,先向太皇太后请了安,而后温声:“孙儿议事才毕,闻宫中生了变故,便匆忙赶来。不想竟劳动了皇祖母,实是孙儿与皇媳不孝。望皇祖母稍息嗔怒,且容孙儿与妃嫔细问缘由决议,以免皇祖母郁气徒生。” 太皇太后瞟了他一眼,眼风横掠过他的面容,心如明镜洞观,淡淡道:“那便依皇帝所言。嫔妃们也都起来罢,让那爱做文章的人道来,还只当哀家是那戏文中的恶婆妇,不容媳孙安好。” 宫妃们皆低眉谨声道“不敢”,而后又叩谢了恩典,方盈盈起身。公西韫伸手扶了宋湘宁,微微揽住她令其安坐,未可称不悉心。 淑妃冷眸而视,目中寒意与妒火交织,生生渲染了一幅冰火双壁的丹青墨画。嫉恨之余,她唇角挂上了一丝凉凉笑意,款款而道:“皇上来得好时候,意贵妃正同玥宝仪短兵相接呢。臣妾听着姐妹们说的皆是在理,竟一时犯了难,不知该如何立处。皇上圣裁明断,不若听听二位姐妹的说辞,可莫要叫玥宝仪无故受了私藏御方的不白之冤。” 公西韫蹙额:“怎么回事?”他环视位下,最终落定于瑾修仪,缓声道:“若瑶,你来说。” 瑾修仪眉若凝霜,声意清冷:“贵妃娘娘奉旨肃弊六宫,声称在绛茗轩宫人篱落房中发现了映有半龙纹印记的药方,直言玥宝仪私藏御案,其心可诛。只是嫔妾却觉此事虽有证见,亦是疑窦丛生,怕是其中另有隐情,不能如此妄论。” 公西韫的脸上霎时有暗云浮蔽,辄然生寒,目光一瞬投向堂中身形瑟瑟的宫女,声震如雷落千嶂:“药方呢?” 太监被他的威势慑住,战战兢兢地将那枚素笺呈了上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公西韫神色冷峻,拿起素笺细看,不及阅毕即须臾变色,斥向篱落:“你是如何得来此物?” 篱落脸上惶悚,惊悸不安,带着哭音道:“皇上明鉴,奴婢不敢藏匿皇上御方。这是公公们从一个委角盒中拿出的,可那盒子明明是司籍司的女史莺时送给奴婢的,称里头是她向太医院讨来给奴婢治冬日手上冻疮的方子。奴婢因忖日下炎热,未至伤发之时,故只略略扫过,不曾细看。怎料公公们便从盒中发现了此等逾越之物,奴婢实在是惊惶不安!” 公西韫寒声:“带莺时过来。” 正是苦夏之时,各处池苑可谓煮水成汤。而唐福宫的冰鉴中凉意不减,白气汹汹直逼栋梁,与窗外蔓进的连绵暑气旗鼓相对,不曾有丝毫退让。宋湘宁的身上寒热交作,溽意涟涟,却不及心中如临针毡。她的手紧紧握在椅圈上,只觉这月牙形的扶手滑腻如水中游玩鱼,力莫能逮。 有圣令在身,莺时很快就被带到了御前。她未曾经过这等世面,双腿绵若绸衣,不及到跟前,便慌不胜力跪了下来,连连磕头道: “皇上娘娘饶命!奴婢不敢做违上悖主之事。这药方的确是奴婢托人送给篱落的,只因篱落曾于奴婢提及冬日手生冻疮一事,奴婢才留了心要去太医院求取药方。奴婢与太医院的医士常怀修有几分交情,那日遂寻他说了此事,常怀修应了下来。后来奴婢再见常怀修时,他对奴婢说药方已经送去了,奴婢并未经手此事,不知触犯皇上忌讳,请皇上饶恕奴婢!”她深深拜下,脸上潢生泣涕早已糊得妆面尽残,流下的珠泪皆入了衣领。 “照这么说,这药方竟是与你二人毫无关联了?”高位是苍沉的话音如利矢直直射向地上两人,击得她们跪也跪不稳,只能伏身委于地上,颤栗着道:“奴婢不敢。” 太皇太后轻哂:“你们是不敢,但由你们两个,也必做不得此事。” 宋湘宁神色一凛,俯首软声道:“太皇太后圣明,嫔妾万不敢行此损害圣誉之事。” 意贵妃面色神伤,轻轻叹了一声,和婉道:“既是如此,不若便将那医士传来问话,也免得此事叫人蹊跷。” 公西韫眸底复于平静,面上已无怫然,微微颔首,算是应了贵妃的话。 底下小太监正要领命而去,又听皇帝复道:“将太医孟长沐也带来。” 瑾修仪蓦然抬眼,撞向宋湘宁沉静的目光,她定了定神,略微发白的指尖来回捻着手中素帕,愈发紧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直到她听得那温和清润的一声,心上的云翳才舒然散开些许,透进一丝流光。 孟长沐安然沉稳,行礼如仪;而常怀修却是方寸大乱眼睛朝四周胡乱张望着。 意贵妃厉声一斥:“皇上与老祖宗面前,竟敢如此放肆!” 常怀修慌忙拜倒,再不敢看她:“微臣失礼。” 宋湘宁凝视了片刻,方收回目光,徐徐道:“常医士,今日所涉之事危及圣躬。你若和盘托出,言明幕后主使,兴许能得个痛快;倘若叫人发觉有半句虚言,不只你,还有你的族亲,皆会不得安生。” 卫昭仪闻言皱眉:“皇上还未发话,玥宝仪便如此心急。怕不仅是越位行事,而是欲盖弥彰了。” 宋湘宁盈然一笑,悠悠道:“娘娘既知越位行事,欲盖弥彰,也该知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娘娘是将门之女,应当知道‘借道伐虢’的典故。如此阴谋重施,环环相扣,到底是入了谁的毂中呢?” 许清宜笑意微凉,泠泠作声:“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来近日种种原以为是机缘巧合,如今看来竟是事在人为了。运筹帷帐之中,而决胜于千里之外,如此巾帼之智却用于算计人的勾当,难怪皇上要生气。其实试想世间何得遇此等凑泊之事?必有隐情藏于其间。” 太皇太后肃然的神色有了一丝波澜,她挑眉乜了宋湘宁一眼,目中的意味若有若无。随后瞟过座下众妃,落在意贵妃身上时更多了几分冷冽。她的脸上松泛了些许,手臂轻抬,宫女忙上前扶住,听其言道:“听了这会子话,哀家也累了。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皇帝斟酌着处置罢。”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三章 稚龄女未知巧与拙,英淑媛洞明圆融事 言毕,太皇太后的眸光徐徐掠过帝王,声音略低了几分,却不乏魄力:“过后来慈宁宫,哀家有话问。” 公西韫自然应允,行礼送毕后旋即回身,脸上鲜见地现出了戾色,重重怒意化作一声冷笑:“如此计谋屈于后宫之中当真是栋梁摧折,朕及前朝诸臣皆叹望尘莫及!” 六宫听得帝王此语,焉有不慌者,尚未坐定一时,复又端衣长跪。宋湘宁扶着腰身,动作略慢了慢,却被帝王伸手制止,只让她安坐。 太皇太后的离去在意贵妃的心里漾起一片涟漪,应当是如解倒悬之得,但她眉间却颇负怔忡之色,并不安宁。她微一顿首,绮药福了福身,悄然退了下去。 公西韫将茶盏重重搁于桌上,寒目在孟常二人身上来回凝睇一番,最终落于常怀修身上,森冷道:“那张治冻疮的方子,是你送去绛茗轩的么?” 常怀修哆嗦着磕头,哭喊道:“回皇上,那方子是微臣送去的,可臣实在不知那委角盒中怎么会有皇上的御方,臣冤枉啊!” 卫昭仪嗤笑一声,鄙夷道:“皇上,这四个人满口胡诌,互相攀咬,臣妾看,不让他们吃点苦头是必定吐不出真字了。皇上圣躬事繁,何必白白耗在这些人身上。臣妾愚言,不如将他们一并送去宫正司,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公西韫漠然不语,目光却缓缓巡过意贵妃的面容,似乎有所沉思探询之意。 意贵妃肃然一凛,正凝神间,一道沉音如雷贯耳于她的耳畔:“贵妃,你可知罪?” 她眸光一颤,容色镇定道:“臣妾知罪。臣妾愧对皇上与皇后娘娘厚望,枉任统摄六宫之职,纵容宫人生事,以致宫闱不安,惊扰皇上与太皇太后圣体。臣妾无颜以对,自请奉上金宝凤印,卸去掌宫之职,降为妃位,以此赎愆,略慰愧心。” 公西韫凝望着她,似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但她的恭谨温默与往日并无一丝不同,只是眼中蒙上一层晶莹,似是忍屈负冤。他微微侧首,长身而立,宛作沉思。 殿中人无不屏息凝神,眼见帝王不作言语,他们自也不敢出声。唯有瑾修仪暗有急色,不知皇上此番无端召孟长沐所来为何意,心里总有惶惶难安之感;又觉胃中翻腾,颇有不适。瑾修仪眉心微曲,勉力看向帝王,而见他神情阴郁,亦不好出言相扰,只得静观其变。 殿内正是安静,外间却起了些许动静。不多时,一声活泼清稚的童音便在室中响起:“母妃!”此音方出,瞬时就给肃寂的宫中带来了融融生气。 小女童像一只欢快的蝴蝶翩翩跹跹飞扑而来,向主位跑去。她正是今上膝下唯一的女儿,惠安公主公西璧。因自幼得意贵妃亲自善教,故而见此众妃齐聚的场面,她也并不生怵,一行一动甚见教仪:“儿臣给父皇母妃请安,各位娘娘安。” 意贵妃眼眶一热,抑下眸中泪意,公主方一过来便伸手抱住了她:“璧儿。” 公西韫见女儿到来,心中的欣意使眉间的郁色冲淡了几分。俯首见跪了一地的宫眷,长眉拧而继舒,淡声道:“都起来罢。” 他向公西璧招了招手,揽过女儿,笑问道:“璧儿怎么来了?” “姑姑们教我读书,璧儿听姑姑的话读完了,才想着来母妃这里玩。”公西璧仰起脸,小酒窝欢欢喜喜地鼓起来,颇为玲珑可爱。 公西韫揉了揉她头上的小鬏儿:“姑姑们教璧儿读了什么书?说给父皇听听。” 公西璧眼睛亮亮,甚为得意:“璧儿读了章献高皇后编写的《内则》,又听她们说了高皇后生前德望,璧儿好生敬佩!怪不得璧儿常见母妃捧着《内则》习之,还念着要学高皇后的贤德,好为父皇母后分忧。” “璧儿。”意贵妃轻轻唤了她的一声,似是想令其止语。 公西韫眸中闪过一丝复杂,望向女儿的目光却尽显温柔,哄她道:“你母妃品端行正,自也教得你这个小机灵鬼儿灵心慧齿。父皇同母妃还有些事情料理,璧儿先和嬷嬷们到偏殿玩一会,好不好?” 公西璧对意贵妃时会撒娇躲滑,但于这位父皇却素来最乖巧不过。闻言自是点头,脆升升地应下随宫女们往偏殿而去。 宋湘宁经历这半晌,又瞧了这一幅父慈子孝的画面,焉有不知。且仔细思来,也已然明了今日诸举意下如何。虽如此,到底孕中受苦累多时,心之不安却比不上身上难过。抬眼望见瑾修仪目下难安,又示意贵妃惺惺作态,遂冷然正色:“贵妃娘娘德布六宫,仁民爱物,今如此引咎自责,实在叫嫔妾等惶愧奚如。只是嫔妾念及娘娘美誉,今日之事尚且未明,若此番便让娘娘责躬省过,一来恐生非议皇上独断专行者,二来也叫人腹诽心谤,以一己之意胡乱揣摩娘娘君子之腹。故而还应彻查此事,以免娘娘白遭非难。” 意贵妃含泪扬面,很快又不忍垂眸,向公西韫哀哀道:“皇上,玥妹妹此言固然有理。只是臣妾含冤负谤并不要紧,只是恐惊扰皇上与太皇太后圣体,兼之皇后娘娘千秋节将至,臣妾不敢因此间统管不力而延及往后之计。臣妾愿水忏祈福,护皇室无虞,略表补过拾遗之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宋湘宁嘴角微微上扬,容色尽显柔意,又情之切切:“娘娘之心上达天听,自会得神明垂悯,佑我大靖福泽。只是如今既已惊动太皇太后,若此事不明不白地论处了,待日后太皇太后问起,皇上竟无适言相告。既二位太医已至御前,不若皇上便问上几句,看他们是如何答话,也好过草草敷衍而结。想来贵妃娘娘也不会全然为一己自慰之心,而不顾皇上于太皇太后孝悌之义了。” 意贵妃眼底渐冷,然而笑意不减。面色含戚愈显弱质纤纤,只对皇帝温柔小意道:“皇上,臣妾也觉玥妹妹所言在理。既如此,不如皇上便问一问,明正清白,也未免那有心人日后搬弄是非。” 公西韫默然半晌,长长叹了一声,拂袖回身而坐,冷冷道:“宫中长久不得安宁,今日之事甚而算计到了朕的身上。朕就顺了搬权之人的意思,看一看这浪究竟是如何翻起,听一听朕的身边还有何人于朕阳奉阴违,献媚他主。” 他的眼风淡淡扫过座下,李常德忽觉脊背生寒,登时便悉其意。不及拭去额间薄汗,即抬步上前,对地上所跪之人严声问道:“孟大人,你可知私传御案是何等罪过?” 孟长沐容色自若,郑重叩首:“皇上明鉴,微臣不敢私泄圣躬脉案。皇上的药方皆是臣亲送亲收,万不敢假以他手。”他伏身再拜。 帝王深眸幽幽,似在沉吟。意贵妃莲步轻移御侧,接过云夏递来的新茶,为案上青釉荷叶纹杯缓缓斟上些许,方柔声道:“皇上,孟太医一心侍主,为圣命是从,想来他未必敢做有违圣主之事。只是他即便不敢,他人又焉知无此心呢。皇上若真要查,不如一并交与宫正司吧。劳皇上与六宫姐妹们辛苦半日,臣妾实在难解咎责。皇上若信与淑妃妹妹,臣妾愿分卸执宫之职,将六宫赏罚司令之权交由妹妹处置,望宫里往后再无诟谇,井然雍穆。” 瑾修仪气血一涌,顷时喉中作呕,将适间才用的茶水一口一口全吐了出来。盈烛大惊,忙奉了帕子,又为她抚背顺气。瑾修仪心下悲怒难耐,又之体怯不胜,深色的水洇很快便将鲛绡尽然濡湿。 殿中的嫔妃皆被她此番情形惊了一惊,尤是淑妃正且喜且疑于意贵妃之言却亦是颇负讶然地看向她。相比之下,意贵妃也显得镇定许多,只是有一瞬投瑾修仪的目光含了些许思忖。 公西韫神色微变,不好看多时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和声道:“瑾修仪怎么了?” 宋湘宁未料瑾修仪反应如此大,愈上前关切,携她离去。然而一念思索过,她却向皇帝道:“皇上,瑾修仪素来身子娇弱,想来如今在殿下久坐多时,劳神费思,又不胜暑热,才觉不适。嫔妾却也觉乏了,有皇上与姐姐们明决,嫔妾想同瑾修仪先回宫中暂歇。” 说罢,便扶着兰若的手起身略行了半礼。触到她手心湿腻,且微微发颤,宋湘宁紧紧握住,似要让她安心。 见其应允,她又道:“只是嫔妾有一请求,孟太医为嫔妾安胎多时,乍然换去,只怕皇嗣会不大安好。嫔妾请皇上允孟太医照顾嫔妾母子至皇嗣落地,再行处置。” 不及帝王声言,璇妃即含了不屑道:“玥宝仪此举未免太恃龙裔之贵而生自矜之意,孟太医是当事之人,不予以审问如何能彰明事情原委?即便孟太医并未蓄意泄及皇上龙体之况,但依皇上之意,圣疾既是由孟太医所照看,那此番御方外传,无论如何也与孟太医脱不了干系!” 璇妃此言一出,不只宋湘宁面冷不霁,意贵妃黛眉也稍稍颦起。她如此煞费苦心,可不是想让璇妃身陷其中。她心里暗暗作叹,乔静初心计不深,素来行事略欠审慎,这是她的坏处,却也是她的好处。难为自己苦心孤诣地调教她。不过,若都如裴歆落那般口蜜腹剑,叵测难料,倒是难以驯为己用了。 “圣上曾亲言玥宝仪腹中之子为大靖贵子,为我朝带来国运。自宝仪有孕以来,岭南贪断,关中雨至,岂不为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象?玥宝仪自然是母凭子贵,不然太皇太后也不会亲命女官来为宝仪安胎。” 一道庄严沉着的女声自宫门处稳稳而入。众人望去,竟是掌事姑姑夏氏端容进殿。只见她头戴素色绫绸镶青金石乌纱罗帽,身着一袭玄青织金绫边杭绸官服,步履沉稳,容止端庄,缓步而行,气度之威俨然不逊前朝为官数载的中堂阁老。而旁人或许不知,帝王贵妃却明眼看出其所着虽非礼祀冠服,却是太皇太后昔年亲赏的圣赐之服。 她行步御前,极为端正地行了一礼。而后便听帝王和声免礼,继而着人赐了座。 嫔妃们亦是敛容正色,未曾露出半分小觑之意。夏氏是伺候了太皇太后多年的人,后又成了皇上的乳母,皇上于其素来敬重,颇为礼待,皇后亦然如是,更何况她们这些妃妾。 璇妃虽因被她驳了话而难免不豫,却也不好再出言发难,为免惹了皇帝不快,遂只得悻悻作罢。 “姑姑怎么来了?”公西韫问。 夏姑姑神色从容,徐声而道:“奴婢自尚宫局回绛茗轩时,见玥宝仪从皇后处尚未回。此间应是宝仪受诊安脉之时,奴婢顾念宝仪及龙嗣安泰,故问了宫人,才知宝仪是来了唐福宫。” 这话说的恭敬,却处处透着锋芒。嫔妃们不欲与其相诘,遂眼观鼻鼻观心,彼此只是缄口不语。 意贵妃闻此淡淡含笑:“夏姑姑一向克尽厥责,如今得太皇太后亲命,自是无有不尽心的。” 公西韫面色稍定,温和笑道:“姑姑经世已久,稳重练达。也唯有姑姑照看,皇祖母与朕才能放心。玥宝仪今日颇有些受累,既如此,便随姑姑一同回宫罢。” 宋湘宁起身欲退,公西韫微微抬手,示意她不必行礼,而后又道:“孟长沐是朕亲命为你安胎的太医,现今你的月份大了,朕也不想再让你徒增困扰,便让他在你身边照看知龙胎落地,也算略作将功折过。待皇嗣出世后,再论功罚。” 宋湘宁婉声应下,待谢恩后,即听其定了今日之论:“适才贵妃所言,朕思其在理。今日起,便由淑妃翊辅贵妃司掌宫闱中戒令谪罚之事,另章贵人温恭懋着,毓质温良,即佐二人共同协理六宫,以明庭风,正宫纪。常怀修,发宫正司。两名宫女先回其所,暂且押置听候。”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四章 祸福依荣枯终有时,阴阳轮正邪道相行 这一日不得安生,宋湘宁送了瑾修仪走后回绛茗轩时只觉身上不好,尤是腹中有气血一阵阵地翻涌。兰若见她脸色白得吓人,忙请了太医来看。 孟长沐为她诊过,凝滞的面色慢慢舒展开来,心中长舒一声,方徐徐道:“宝仪并无大碍,微臣方才诊脉,娘娘脉象弦滑略数,弦为气滞,滑为孕脉本象,数则是惊气扰神所致。想来是方才在唐福宫受了惊扰,才致气机不畅,引得胎气微浮,腹中作痛。微臣给宝仪开了方子,宝仪用过两日便好。” 他打开药箱,取过纸笔书下药方,递与兰若,嘱咐道:“这两日只需以当归三钱、白术二钱、砂仁一钱、紫苏梗一钱,再辅以炒杜仲三钱、桑寄生二钱,清水三碗煎至一碗,温服。此方能理气安胎,和中缓急,既解气滞之扰,又能固护胎元,连服三剂,胎气自稳,腹痛便会消退。” 兰若睫羽轻颤,垂眸接过。 孟长沐语毕,略作沉吟后又补言道:“不过龙胎脉象虽稍显躁动,却依旧稳健有力,脉中自有濡养之气,可见根基稳固,并无滑胎之虞,宝仪放心即是。龙胎承继福气,待出世后,自会尽如人意。” 宋湘宁的面色已渐渐平稳了下来,听得此言,眸中蕴了浅浅笑意,微微颔首:“有劳大人费心。” 兰若给她上了茶,她轻啜少许,倚着引枕换了一惬意的姿势,语声淡淡:“孟太医,今日事出,我保得了你一时,却保不了一世。往后的打算,你可想好了?” 孟长沐敛目沉声:“待皇嗣出生,届时微臣会向皇上自请降罪,必不会牵连宝仪。” 宋湘宁支颐轻笑:“今日唱了这么一台戏,我早已身在局中。何要你牵连?我只想问你一句,那药方你可知是如何传出的?” 孟长沐拱手告罪:“微臣半月前给宝仪请脉后,正要将祛暑的方子给宝仪送来,那时却因事耽搁,让常怀修代为送之。彼时御方亦压于镇纸下,想必是那时泄露了出去。” 宋湘宁问:“那时的方子是写在鹅黄笺上的,还是印了半龙纹朱砂记?” 孟长沐细思半晌,笃定地摇了摇头:“那时微臣只是写在了寻常宣纸上,与其他药方并无异处。” 宋湘宁缓缓支起身子,眉头微锁:“这便奇了,既与寻常药方无异,那常怀修是如何得知是皇上的秘方?” 说罢,她轻轻叹了声:“从前只知皇上夜中有梦魇之状,听宫里的老人说皇上自从逆王宫变后于从前的一些事情便不大记得了,哪曾知皇上竟还落了头风之疾。今日这么一闹,皇上的隐疾便是阖宫皆知了,你为皇上安治之事自也是明然于遁,不只皇上要生气,只怕太皇太后心里也不大舒服呢。皇上是存了心思要瞒住她,此等大事竟召了你去,而未委于太医院的院使段以恒,明摆着是对太皇太后存了防备,焉能让她不寒心。” 兰若亦叹惋道:“宝仪还有心思顾念旁人呢,宝仪可为自己考量考量吧。这种事让人抖搂出来,虽说明摆着能看出宝仪是叫人暗算了,可这事到底是从咱们这里出来的。皇上心里存着气,谁知会不会因此介怀宝仪。” 宋湘宁慵怠地勾了勾唇,脸上的情绪说不出是喜还是忧:“我有什么可考量的,横竖已经是这样了。我总不能有通天的手段回到昨儿重来一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今日我虽叫人摆了一道,可她机关算尽,却也没讨了好处。今儿皇上若不是看在公主的份上,又加之她心里乖觉自请下移权柄,未必能轻易得过。这倒是叫咱们得了裨益,许姐姐此番获协理六宫之权,想来也是皇上顾及她前回受了委屈,故而略作弥补些。” 兰若犹是忿忿:“可皇上未免也太轻易放过她了。贵妃如此搬权弄势,罗织了这么一张大网,心计当真可见一斑!皇上合该彻查此事,狠狠惩治那些包藏祸心的人。” 宋湘宁瞟了她一眼,嗔道:“彻查彻查,皇上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要么说她厉害呢,此事伤及龙颜,又惊扰了太皇太后,皇上尚且自顾不暇,又兼之心怀愤懑,更何况大行处置,生怕不闹得满城风雨么?她要的就是我受了委屈也不能不咽下去,有气也不能出。” 兰若冷笑一声:“她想和宝仪鹬蚌相争却讨了个没趣儿,倒是便宜淑妃这个渔翁得了利。只怕贵妃眼下也在唐福宫恨的牙痒痒呢。不过细想来,经这么一闹,她也势必要收敛些了。” 宋湘宁看着榻下默然不语的孟长沐,微有唏嘘:“我这厢闹得倒不打紧,再不济也有个孩子傍身呢。只是可怜孟大人无辜受累,怕往后在宫里,你是待不得了。” 孟长沐温然的面容浮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郁色,谨声道:“多谢宝仪顾念微臣。微臣如今犯下罪过,怨不得旁人,只能怪微臣自己太过不当心。如今能随侍皇嗣,让微臣略补愆责已是天恩,微臣不敢再妄求其他。” 宋湘宁凝眸望了他片刻,见其容色平淡并无愀然,遂也不再言及忧思,柔了声道:“孟大人,那你可知从前知晓皇上此事的可有哪些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孟长沐回顾前事,慢慢道:“据微臣所知,此事除了微臣,应当只有皇上御前伺候的几名近身宫人知晓。” 不及宋湘宁思量,夏姑姑便从外进了来,给她福了福身:“太皇太后怜宝仪今日受惊,命人送来了辽东野山参与西洋的花旗参,给宝仪安神养胎。太皇太后说这野山参是她用惯了的,最是补血安精,回阳归心,尝着也有些甘味。这西洋参是今年才贡的,未尝多用,宝仪要吃着好,库房里多的是,叫他们日日送了来;若尝着不好,赏了底下宫人们也罢了,算不得什么金贵。宝仪身子重,如今天儿又热,仔细中了暑气,着吩咐不必去谢恩了。” 宋湘宁朱唇莞尔,温声笑语道:“烦老祖宗记挂着,有太皇太后这般照顾,待龙子生下,我定要携了他去慈宁宫给老祖宗磕头,也让他知道,打娘胎里,便有太奶奶如此疼他,他往后可要好好孝敬。” 夏姑姑端肃的面容上也露出几分笑来,点头道:“宝仪有心,太皇太后知道了必然欢喜。眼下凡事都没有您的身子要紧,宝仪好好儿的,便是对太皇太后最大的孝敬了。” 宋湘宁曼睩(lù)含笑:“姑姑说的是呢。说来姑姑也是辛苦,一面要统管宫里诸般事务,一面又要照拂我的胎事,我这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她抬手将腕间的青玉绞活环镯褪下,满面亲和地递到夏姑姑手中,笑容可掬:“姑姑可千万莫要推辞,您是抚养过两位万岁爷的人,蒙您的福气我这一胎才能安安稳稳的不出岔子,不说我,便是皇上来日怕是也要重重恩赏姑姑的。这点薄礼,还请姑姑笑纳了。” 夏姑姑手上轻推,见她握得紧,便也罢了,遂谢着恩收了下。而后又言尚宫局还有些事情未了,便告辞去了。 不及宋湘宁缓神,便听帘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随即见许清宜一脸忧色地进来,拉起她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圈,见她脸色尚好,才稍许放下心来。未及出声,眼圈先红了起来:“方才在唐福宫见你脸色发白,还强撑着与她们周旋,我这心里便实实地担忧着,生怕有什么不测。如今太医可诊过了?如何说?” 宋湘宁含笑拂去她满面忧思,温言道:“姐姐放心,我无碍,腹中的孩儿也一切安好。不过是受了些暑气,静养两日便好,不当心的。” 许清宜握着她的手,犹是面上垂泪:“宫中的孩儿将养不易,可哪有像你这般千难万险的。怀个孩子跟上西天取经似的,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我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太皇太后派人来照顾,一则镇了镇那些个歪门邪道的心思,二来也替你挡了不少阴私的手段。若不然,单单凭着我们俩看顾,可真未必能护这孩子周全。” 宋湘宁嫣然笑道:“我虽愚钝,幸而还有福气。正可谓应了那句‘憨人有憨福’,娘亲已是个蠢笨的了,只盼着孩子能承继皇上与老祖宗的经纬智周,才不算辜负了他们的看重。” 许清宜轻轻抚着她的腹部,笑着道:“你还不知道呢,我才刚得了消息,说是瑾修仪回宫后传了太医,一诊竟是有孕了。怕是不一会儿皇上皇后那儿也知晓了,不知怎么高兴呢。” 宋湘宁不由惊喜:“果真是吗?可有几月了?” 许清宜笑戳了戳她樱粉的面颊:“怎么不真呢,院使亲自诊的,快两月了。也难怪杏华阁伺候的人糊涂,瑾修仪向来身娇体弱的,月信也并不调理,如今别说我们惊诧,便是瑾修仪自己也还没缓过神来呢。” 宋湘宁正为瑾修仪高兴着,倏尔一怔,侧首望向孟长沐,却见他神色依旧沉静,似是在听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与他并不相干。 她踌躇了两分,轻声慢语道:“孟大人,今日辛苦你了。这里已无事了,大人早些回去歇息罢。”又回眸看向兰若,扬眉唤道:“兰若,好生送送孟大人。” 待二人走后,宋湘宁复道:“姐姐,你如今以贵人之位而奉协理六宫之权,好事不假,却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可定要万事小心。” 许清宜淡扫过的蛾眉如月牙般弯起,口中宽解:“你放心,我虽不喜与人争执,却也不是那让人轻易欺负了去的主儿。阴有阴道,阳有阳道。她们惯用的那些邪祟伎俩,我自入东宫侍奉这些年来,也见了不少。事已至此,怕是无用了,不过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而已。” 宋湘宁的眼中漾起点点星河,盈盈凝向许清宜的脸庞,轻轻道:“我信姐姐。” 她默了默,忽而扬声问道:“姐姐,我一直未曾问过你,在这宫里,人人都有所求。皇后求母族安稳,贵妃求权禄荣华,淑妃求帝王真心,而姐姐从不曾争宠谋权,我想知道,姐姐在这宫里可有心念之物么?” 许清宜替她扶了扶鬓边的碧玺石簪花步摇,声音温柔似水:“玥儿,紫禁城虽为天下富贵所极,却也并不是人人都想入这红墙翠瓦中蹉跎一生。但这宫里的许多女子,她们都是没得选的。便是位份尊贵如皇后,母家强势如淑妃,你觉得,家族送她们入宫前会问过她们的意愿吗?” 宋湘宁黯黯垂眸,低声絮语:“那姐姐会怨恨吗?就这么被人敲定了一生,一辈子都不会有转圜之地了。” 许清宜笑意淡淡,如春日的朝阳,温暖却不灼目:“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既入此境,我自安其心。既知天意如此,我又何必怨天尤人呢?其实万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我若安之乐之,自能修来我的一番缘法,度得此生圆满。天命虽有定数,冥冥之中道路已定序章落成,墨迹已干无从更改。但这路上的每一步,该如何踏出深浅,枯木逢春,却是由我自己而定。” 宋湘宁微微怔然,方欲细细揣摩此语,却见雪信踟蹰着走了进来,直直地跪了下,讷讷低声:“奴婢给贵人宝仪请安。” 宋湘宁眸中微动,语气淡然中透着清冷:“有什么事么?” 雪信伏首于地,不敢看她:“篱落自宝仪回宫起便一直跪在院中,已有一个时辰了。奴婢……奴婢斗胆替她求见宝仪。” 宋湘宁语调平淡:“我并没有让她跪下,是她自己要跪罢了。你若看不过,便让她起来。” 雪信再拜:“没有宝仪的吩咐,篱落不敢起来。” 宋湘宁见她身子发颤,从未有过这般可怜模样,鼻尖一酸,叹道:“你起来罢,让篱落也进来。我是该好好同她说说话。”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五章 金毛犼归乘普贤圣,心经法道悟五蕴空 话说篱落不及得声进来,便已哭成了一个泪人,甫一进门,便只磕头道该死:“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处,宝仪千万莫因奴婢犯的事伤心,再累及了小主子,奴婢实是万死莫辞!奴婢愿去浣衣局玄武门服役省愆,只求宝仪能顺遂无虞。” 许清宜见宋湘宁面上不忍,亦含泪意,恐她孕中心神动摇不安,遂于篱落道:“快起来,你家宝仪素来心疼你们,好好的姑娘哭成这样,才是叫她不得安生呢。”一壁又道:“雪信,篱落在外头受了半日的罪,身上大不爽利,你且带她到下面整饬一番再上来回话。” 宋湘宁面含伊戚:“其实细想来,这件事却也怪不得她。她本就是个实心肠的傻姑娘,浑身上下的厉害也就在嘴上了。准她与莺时来往,本就是我为了着意打探才允的,没承望竟纵出这等祸事,叫她们平白为人利用了去。只是我的不好。” 许清宜劝道:“谁有能有个通天眼儿呢?从你那里来看,你做的并不叫错了;反观是我,我怕是也会同你一般。这便叫‘亡戟得矛,得失相半’了。智者千虑尚有一失呢,何况你我。总归皇上目今并没苛责,且待宫正司能从那医士口中问出什么话再说罢。” 说话间,篱落已理束停当进了来,汪汪地噙着泪又要跪下。宋湘宁欲伸手拉她,倒忘了自己支着腰不变,还是许清宜明意亲自扶了篱落起来。 宋湘宁微作叹声,复笑道:“如今你既悔过了,我也不再咎责你。若细说来,我这个做主子的也要当罚了。此番便扣你一月的月俸,算是给绛茗轩上下警个醒儿,你可服气么?” 篱落一愣,一时未接话,嘴唇颤颤地抖动着,涕泪瞬时涌出,而后深深一拜,形神俱恸:“能遇到宝仪这样的主子,奴婢怕是前世烧了高香,今生才能侍奉活菩萨。等宝仪将来去了,奴婢就化作个六牙白象,送宝仪回天庭去。” 许清宜本也含了几分伤怀,听到此言直乐得不行,头上的银烧蓝步摇也掌不住摇颤了起来:“真真是我们玥宝仪会调理人,教得这丫头一副妙若莲花舌,颖悟玲珑心,还有两个参禅悟道宝。” 宋湘宁正扬了帕子掩口胡卢而笑,听她打趣倒一时未觉其意,因道:“倒哪来的两个参禅悟道宝呢?” 许清宜拊掌,亦笑亦叹:“谅是妹妹今儿劳神太过,神智倦怠,竟连这个也听不出来了。“ 宋湘宁回神,方后觉此意,抿唇一笑,又见篱落呆呆的,遂挽了许清宜的手,两靥晏晏:“好姐姐,告诉我罢。姐姐若不告诉我,我上哪儿能猜着呢?” 许清宜点了点她的鼻尖,嗔道:“你既坐得这金毛犼,可必是那普贤圣了。你是佛宝,那兰若和篱落岂不是一个法宝,一个僧宝么?果真是一个带着一个,怕是不日主仆三人个个参禅悟道去了。我想见你,还得积功累德才能得圣迹感应呢!” 一席话说得室中上下都哈哈笑了起来,篱落更是且喜且羞着涨红了脸:“贵人素来是和善人,今儿倒拿起奴婢来诙谐了。” 许清宜笑道:“这可怨不得我,是你先挑起来的。想是你侍奉得好,见你家主子怀妊辛苦,引出这些话博她笑一笑。金毛犼难得,可这份心思才是更难得呢。” 凭着绛茗轩里如何高兴,兰若却是浑然不知。她自得了宝仪的吩咐送孟长沐出来,心知宝仪是有意为她乘便,一时却不知当言何物。 又之二人才历了唐福宫一场风波,心悸尚未尽平;且各怀忧思,心事重重,更是凝神敛语。 如此将默默了一路,兰若笃一笃心神,踯躅而言道:“孟大人,恕我冒昧一问,待皇嗣出生后,大人今时往后可有何决议吗?” 孟长沐的脸上风轻云淡,心平气和道:“我为臣子疏忽职守,令上失仪,理应受罚。待龙胎安定,我会自请革职,等皇上发落。” 兰若顿一顿,宽慰道:“大人护持皇嗣有功,想来皇上定会顾念,宝仪也会为大人进言。” 孟长沐淡淡一笑:“多谢姑娘良言。世事难料,究竟是天假因缘,还是运交华盖,只看天意使然便罢。” 兰若黯淡的杏眸中忽而明亮些许,宛转间有几分灵动俏媚:“大人原来信天假因缘么?只叹天作之合固然美好,却是举世难求。若有潺湲日夜而至两心相印,亦不为情之匪浅,胶漆谓坚。” 孟长沐神色温然,声音如沐:“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眷之则敬之,又何必迫近;若日后两相辜负,不如存遥遥之好,免生怅然。” 兰若怔忡,良久黯黯垂眸,近太医院时依依停步,婉声告辞相退。 长夏的暑气难耐,虽已近日暮之时,滚滚热浪仍是迎着聊胜于无的南风肆意猖獗,漫过檐顶上的鎏金脊兽,直朝人面扑来。宫廊下的青石城砖漫成甬路,却因托生在紫禁城而担得人们唤一声御路。有的地砖上已呈出了丝许细小的蛛罟(gǔ)之痕,却极其微末,同盘囷回旋的螭吻金殿相比,不值一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夕阳照着獬(xiè)豸(zhì)的背脊在慈宁宫的阶前投下一片暗影,很快便与御辇的影迹交迭在一起,覆住了整片月台踏跺。 公西韫走下辇轿,李常德欲扶他,却只看帝王抬步进入殿中。李常德讪讪地甩了一下拂尘,心里暗暗作叹。 殿外清风无力,而室中泠然生惬。窗上的明瓦滤去炎炎赫日,有流萤般的光影浮动在凤眼竹帘下的白玉坠上,随着帘幕微动卷去霭霭紫檀香雾。 斯室之设,原为他经长十余年最熟稔不过,然而此刻,他的思绪有一刹那的恍神,仿佛又回到了幼年之时。那时他每每下学回来,总是最期盼能早些回到慈宁宫中见到皇祖母。而皇祖母也必也叫竹霜姑姑在银吊中温着他喜食的汤羹。冬日是冰笋獐茸羹,夏日是雪藕莲子羹……公西韫驻神,不愿再想下去。 “嗳呦万岁爷,您来了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竹霜正掀了帘子出来,见公西韫杵在门后岿然不动,不由吓了一跳。 “皇帝来了?快让他进来。顶着日头赶过来,莫累坏了。”屋里传来一道慈蔼的声音。 公西韫几乎是踱着步走去,全然没有甫才在唐福宫的毅然决然。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眼角含笑:“快起来坐罢。” 公西韫度其欲发难,然后坐了半晌,茶也添了一轮,却只听她拣着宫里宫外的琐事说了两件,甚有闲谈之态。而后似乏了些,又命宫女取了天方国的叆叇来,取了案上摊着的《心经》悠悠阅来。 经过这时,公西韫心里的惴惴已去了大半,见此眉心微曲,又实不明其意,亦不好擅走,遂开口道:“皇祖母……” 而彼时太皇太后却已视书卷一处出声念了起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念罢,她放下书卷,指尖轻轻点在“五蕴皆空”四个字上来回摩挲,透过水晶片望向皇帝,语气平和却带着穿透力:“世人多道,这‘五蕴’里的‘色’与‘名’最是能困住人,依皇帝看如何?” 公西韫心头微紧,不敢贸然接话,亦不好回之,忖度未几,平声道:“皇祖母参得透彻,孙儿愚钝,只知这‘空’字,是劝人放下执念。” “你说的不错。鸠摩罗什道‘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芸诸位生因五者和合而起心念,也因五者散而见真彰。可是皇帝啊,大道言放下执念,你却偏要给自己套上‘执念’的壳。” 太皇太后端了烷桌上的建莲红枣羹,用银匙徐徐舀动,漫不经心地看着汤中浮沉的红玉,“太医院里一个从衢江而来籍籍无名的小太医,有谁会留意。更不会有人把他和当年太子去衢江赈疫联类而及。的确不失为一个可塑之才。这‘名’与‘实’,就是皇帝给自己造的执念。龙体的盛衰之状自然不能为常人所知,更何况是御脉隐疾。也难怪曹操多疑,有华佗针鬲,病随手而差。华佗却以远家思归为由一去不返,欺君是一,忌才又是一,实是该防,该杀。一代神医尚且如此,何况是个小小的院使?” 公西韫眉心一跳,微微垂眸:“段太医是皇祖母亲自任命的太医院使,一双妙手略不世出,素来得皇祖母器重。” 太皇太后一笑置之:“得哀家器重,又不是得皇帝器重。是了,想来是皇帝嫌哀家这个老婆子管得多了,怕哀家手伸得太长,所以不得不防着哀家。不怪皇帝要多心,原是哀家不好。” 公西韫默然须臾,抬眸恳切:“日月天地明鉴,孙儿并无存心欺瞒皇祖母之意。只是谨念皇祖母年事已高,恐贻重忧,故而不忍托以实情连累祖母操劳,以生儿孙不孝。孙儿,”他定了定,语间多了丝决毅,“嗣后诸事,孙儿自会向您一一禀白尊前,断不有失。” 太后的脸上现出恬淡的笑意,悠然道:“哀家一把年纪了,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归根到底,皇帝才是一国之君,万事有皇帝思量着就行了。” 她取下目镜,缓了缓神,漫然长吁:“哀家是年纪大了,却也不是不中用了。哀家的眼神不大好,可心里还亮堂着。许多事,哀家不是不知,只是不说罢了。哀家与皇帝是嫡亲的祖孙,又一手照看着你长大,哀家知道你坐在这个位置的不易,哀家打心底心疼皇帝。只是江山为要,权衡为道,真亦做假,假亦做真。真情也好,虚名也罢,哀家只不愿看到你这个皇帝做得太苦太累。但你若只一心驻在自己精心研磨的宝壳中,天长日久,便是将真情远远隔在外头,徒自伤己,更寒了身边人的心。皇帝,你可上算么?” 帝王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又一片一片重新覆上神采。无论是恭谨还是诚服,在这一刻都瞬尽化为了乌有,斯时斯景,此般全然显得乏力而色枯,徒然而可笑。只能让他的心底泛出无限的哀愁与愧疚,漾起诸般酸楚与感惜。他们固为太皇圣主,却亦为祖孙骨肉。而当此境,孝悌之义更为昭然若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缓缓下座,跪于太皇太后身前。这不仅是天家尊别所至,更为祖慈孙孝之深。他抬手深深揖行一礼,喉中略带沙哑:“孙儿不敢忘却祖母敦敦如诲,自当深铭于心,日日怀勉,不容有忘。” 太皇太后慈穆的脸上端着平和的笑意,而眼尾的笑纹里却暗含了一分难言的苦涩。然而这份苦涩,也只当如莲芯一般深深地埋在心底,一日不得昭然于心,便一日讳莫如深。 她弯腰搀起皇帝,口气越发温和慈蔼,似是祖孙闲谈一般:“你心里牵念祖母,祖母也是百般地心疼你。你身边要有可靠的人照顾,祖母才能安心。若皇帝身边尽是些行事草莽之徒,有朝一日才伤了皇帝,可叫哀家如何能放心得下?死后又有何颜面对公西家的列祖列宗。”她说着红了眼眶,衬得眼尾处细碎的纹路显现出几分凄凉的态势。 公西韫心里微微一搐,他垂下头,脸上的神情看不真切:“孟长沐私泄圣躬脉案,办事不力。因如今正为玥宝仪安胎护脉,为保皇嗣无虞,暂且迁移不得。待龙胎安然落地,孙儿会遣他出宫。” 太皇太后淡淡颔首:“你信不过段太医不要紧,却不能信不过哀家。哀家同你是亲祖孙,看着你长大,莫非还能存了害你的心思不成。不中用的人自该远远地打发了出去,也免得叫人利用,在宫里行那些为虎作伥之事。”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六章 静月恨誓赌冤魂索,宫正殒罪骇恶贯盈 明月随流光的逝去渐渐独上枝头,暝色娟娟漫入高楼,翦翦清风滑落庭院中,琼瑶散云,风月晏如,正是长赢琉璃时。 一乘华丽的朱辇姗姗停在静月庭前,早有小宫女眼尖瞧见,忙忙进去报了信。 “婕妤,她,她来了。”碧雯一时情急,气息喘得不平,颤声道。 妆台前的女子低低笑了声:“她终究是来了。也好,我也有话要问他。若不然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总要夜夜入宫讨了缘故,才能托生。” 碧雯听她这话骇人,一时哑了声不敢接话。正屏息敛气间,便听得外间窸窣的佩玉琼琚之声,未及多思,一双款款莲步的羊皮金缉绯花缎高底鞋便映入眼底。 碧雯连忙跪下请安,看着那红素罗平金绣云纹摆施施而过,径直停于前方寸处。 裴婕妤坐在妆台前,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反而拿起了妆奁中的篦子一下一下拢着黯淡无泽的青丝。“你来了。”她唇畔微启,轻飘飘地吐出这三个字。 意贵妃靓妆凝丽的玉容上悠悠摇曳出一丝笑意,皓腕轻抬,敛衽款款坐于云夏取来的绣墩上,语气闲闲:“本宫不来,你怎么知道你弟弟死了呢?” 裴婕妤婉然展颜,手上的动作愈发娴雅,抄起一枚银簪往鬓上斜斜插去,口中漫不经心:“我该想到的,何必你来告诉我。进了那等腌臜地,他还有活路吗?” 意贵妃带着些微怜悯地看向她:“他本来可以有活路,是你生生逼死了他。一枚棋子不听话了,那么它就不中用了。” 裴婕妤手中一顿,连绵的笑意如霏霏淫雨徐徐落下,而后又若银竹滂沱愈加放肆,桀桀可怖。她骤然掷下手中梳篦,暴起而上环住人身,用银簪死死抵住那玉质纤纤的素颈,咯咯大笑:“娘娘说我逼死了他,那娘娘和我一同下去陪他可好?!” 裴婕妤行疾迅捷,诸人皆猝不及防,待醒悟时已欲阻不及。一旁云夏俱为惊愤交加,怒斥道:“裴婕妤,你可知戕害皇妃是何等罪名?快住手!” 裴婕妤恍若未闻其声,只是将那尖锐的簪头更进了一步,看着细小的血珠如玛瑙坠玉般滢滢泄出,云夏和绮药几乎魄散魂飘,再顾不及生怒,膝盖一软绵绵跪下,苦声哀求。 而为凶者却直勾勾地盯着那泛血的玉颈,眼中迸错出嗜血的阴戾,使她略含病态的秀容上呈现出诡谲瑰丽的媚色。 意贵妃冷漠地勾了勾殷红的朱唇,不屑的目色中隐蕴着一丝垂悯,声浸寒意:“你若真能狠下心来,方才一招便可夺了本宫的命去。拖到如今,必是不敢下手。不过是想看着本宫吓得惊慌失措,哀声求饶,让你好好蹂躏一番出了这口恶气罢了。” 裴婕妤手中的力道更加深入,发狠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敢!”抬眸撞进她轻蔑嘲弄的目光,却一瞬败下阵来,银簪哐当跌落地上弃械伏地,发出偃旗息鼓的声音。 她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寸长的指甲深深欠入掌心,眼神若淫了毒的蝎尾,恨不得将眼前人千刀万剐:“你今日既来,必没计算着放过我。我只撂下一句,我裴歆落,无论是成魔成鬼,必然不会放过你;便是入了幽冥地狱,只要剩了一口气,我便要爬出来日日纠缠于你!” 意贵妃淡淡地点点头:“那本宫便等着你。本宫也想知道,活着的时候斗不过本宫,死了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做得干净点,若是叫本宫不满意了,你仅剩的那个弟弟也会去黄泉路上陪你。” 说罢,她抬袖起身,正了正华冠丽服,施然离去。 夜凉如水,清风裹着鸣蝉泠泠拂来,疏星照着流萤幽幽迢递。 意贵妃扶着云夏的手,舒眉轻笑:“今夜不是十五,倒觉得这月儿格外的圆,连着蟾光也醉人如许。” 绮药眉眼间尽是粲然的笑意:“那是娘娘心里高兴,看什么都觉得分外喜人。也是老天爷助着娘娘,知道娘娘今儿了结了一桩烦事,点了那月宫仙子来给娘娘助兴儿呢。” 意贵妃浅浅扬眉:“昔日有襄阳守将用散乐段而得仙者佐欢,今亦有天仙子来助迷乱之用,都是妙景儿。” 绮药眯着眼笑殷殷的:“娘娘博古通今,说的这些典故奴婢倒不懂,只知道娘娘神机妙算,无事不成的。” 云夏嗤她:“你还和娘娘比呢,娘娘自来大靖后看的唐书汉籍都能摞得人高了。你能想出的典句还没公主多呢。” 绮药面上一赧,委屈巴巴道:“娘娘,云夏又揶揄奴婢了。” 意贵妃晏然和声:“本宫看你们是骑马笑骑驴,都为一路人罢了。云夏你笑弄绮药,本宫倒问你,你又比她长进多少呢?” 云夏眨了眨眼,俏皮道:“奴婢不敢说比绮药长进则个,只是近日习得了一个故典,说是‘苗而不秀,一个银样镴枪头’,管它什么千秋还是万代的,不过都是个纸糊的空壳儿,不及人碰,它自己便碎了。” 意贵妃盈然一笑,扬了扬手中的帕子:“绣花的枕头禁不住用,不过是虚有其表,哪里还烦得人怎么样呢。若有什么,也只是自己不争气罢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说话间,已到了唐福宫跟前。汪弘振早已等在门口,方一见影儿便登时笑眉笑眼地迎了上来,禀声道:“皇上到底还是心疼娘娘,命书影姑娘送了一座藩贡的玻璃嵌宝穿衣镜给娘娘,还有一个铁皮的小马驹,说是从船队从佛郎机带来的,拧了条儿竟能绕着屋子跑,皇上让赏给公主玩儿。奴才也是托了公主洪福,才能得见这么个稀罕玩意,可真是开了眼了。” 意贵妃缓缓下轿,丹唇微挑:“你倒托了公主的福,本宫又何曾不是沾了皇上的青眼。送宝镜是陪,送嬉具才为正理呢。改明你去送了公主,陪她耍一耍,将你这天眼开了底去。” 汪弘振喜不自胜,连声应个不住,谢了恩后忙识趣退了。 话说这厢书影在殿中候了一时,见意贵妃端然行来,一颗心砰砰跳起,忙不迭俯身拜下请安。 意贵妃见她眉眼间是抑不住的喜色,由云夏她们宽去外披坐了,方淡声道:“要说这常怀修也是个没用的,谋算了这些时候并不见讨得什么,反倒累得本宫分了六宫之权。好歹他有条孝心,知道不连累本宫。本宫也是无法,可怜他受罪,又怕他累了家人,只得送他早日享福去了。若得皇上和老祖宗知晓了,九条命也不够他抵的。” 书影听得面如金纸,抖如筛糠一般,嗫声道:“娘娘恕罪,是奴才们办事不得力,累及娘娘,实是,实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娘娘有善心,不舍得奴才受罪,奴婢感戴不尽,愿用此身报答娘娘。” 意贵妃递了个眼色,云夏蹲下扶起书影,温和道:“可怜见儿的,难为你这般念着娘娘的好。娘娘最是看重你了,只要你一直尊着娘娘,谈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娘娘定是好生厚待姐姐的。” 书影方宁了心神,暗悔方才不该那样张扬,抬眸看见贵妃卸去灼灼艳妆的脸仍是光华照人,一时有些怔然,却见那姣容上越显得和颜悦色起来:“你是个实诚孩子,你的心意,本宫都明了了。你既做得搭桥人,如今他要走了,也替他送个路吧。” 书影闻声肃然一凛,目光直愣愣地呆了住。眼见菩萨低眉,施下甘霖,似要础润而雨:“他走得安生了,你也就安心了。等安了心,方能遂了愿。眼下朝事毕了,不多时便要起驾去清晏行宫,也是偿了人愿了。” 翌日天明,宋湘宁因一夜睡得酣甜,不过次早便醒了来。才靸鞋披了衣,便见兰若慌慌张张地进来,不等她问即道:“宝仪,昨儿才入宫正司的常怀修,今早天明来人看,竟发觉他已咽气去了。” 宋湘宁惺忪的困意辄然消弥:“宫里的人都知道了么?” 兰若摇头,悄悄附耳道:“是司籍司那里传来的。她消息总是先一步,怕是这会子没几个人知道。就是传出去,也是先传到璟元宫那里。毕竟现儿掌管宫闱谪罚的,是淑妃呢。” 宋湘宁定定神,微微冷笑:“这倒是了,淑妃如今得了便宜,好不风光。” 兰若低声:“宝仪怀疑她么?” 宋湘宁轻哂:“我疑她做什么?此事本与她不相干,如今又是她掌刑,平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了变故,可不是添麻烦么。她虽不聪明,可也不会愚钝至此。是始作俑者怕丑事败露,又存心嫁祸,才出了这一手。” “那宝仪要如何呢?”兰若探诘。 宋湘宁的眸中划过一丝冷意,笑意生寒:“她虽冤枉,又怎不是报应。许姐姐那日受的委屈,我可没忘呢。既然那人要栽赃,我便送她一程,可看她会不会感激我呢。”她向兰若招了招手,“你过来。” 兰若侧身弯腰,便听她道如此这般,眼中渐渐泛起了然,会心地点了点头。 待到饔时过后,宫正司的事渐渐在宫里传了开来,自免不了一番沸沸扬扬。崇政殿虽也有了风声,可眼下帝王却更被一桩要事牵住了心神。 公西韫听着邓枭的汇禀,眉峰渐渐落成一个川字,冷色望着他:“你可知妄议朝廷公卿是何罪?” 邓枭面上恭谦:“臣绝不敢欺瞒圣听,实是有了明据才敢来奏报。” 他从袖中拿出一卷黄纸,恭恭敬敬地递呈上去,一壁又道:“据臣所探得,显明门处的门副太监与户部的袁大人多有来往。此事为朝之大忌,臣不敢擅自贸言,又怕此成往后祸端,遂命东厂的人拿了盘问,方得了这些供词,才敢来禀给万岁爷。” 公西韫冷然取之阅过,不及看去十行,便抬手掷于一边,沉沉望着他:“光凭这一纸供词,便想让朕相信么?” 邓枭敛容拱手:“一纸供词确实难以让人信服。臣等不敢怠慢,金縢卫夜探袁府,在大人书房里发现一枚玉佩,而与那太监身上所系佩饰成色工艺十分相近,臣细细诘问,方知此物是袁大人所予。请皇上察看。”他说罢,将两枚玉佩呈上。 公西韫视之不过一刻,眸色陡生寒意,重重置于案上,沉声道:“朕知晓了,你退下罢。” 不及邓枭告辞,复听到:“袁尚书平日与朝中官员来往可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邓枭凝眸思忖一番,方回:“平国公府出事前倒是与袁夫人有些来往,听闻那时国公府有意让嫡长女同袁府结亲,但后来国公府一朝败落,也就无后话了。” 帝王不再看他,颇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此事不得外传,你去罢。” 崇政殿的龙颜不悦秘而不宣,宫正司的人命之事却已闹得满宫风雨。 意贵妃听毕汪弘振所述,吃了一惊:“怎么会?” 汪弘振脸色犯难:“奴才不敢诓骗娘娘,具探子来报,常怀修的死确实是匕首所为,连那行凶的部位和手法都与当初杀松菊时一般无二。” 意贵妃镇了心神,冷静道:“书影到本宫身边不久,她理应不知晓此事。” 汪弘振忙道:“书影姑娘必是不知的,想来是有人故意为之,想嫁祸娘娘呢。” 意贵妃凝神叩案:“当初松菊死在梁媚瑛失子之事闹得最盛的时候,本宫蓄意做成淑妃为免事情暴露而灭口的模样。那时最先闻知此事的,除了你,便是云夏和绮药了。” 三人听闻此言,慌忙跪下:“奴才/奴婢不敢背叛娘娘。” 意贵妃叹了口气:“本宫何尝疑心你们了。此事不过是你们先闻知罢了,旁人也未必不知松菊死时情形。宫正司里那么多人,见过松菊死状的,怕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若要一一排查,岂还得了?不等旁人如何,本宫倒先自露马脚了。”她思量半晌,而后道:“汪弘振,你带人暗中查一下都有哪些嫔妃宫里的人出入过宫正司,或是同学宫正司的人有联系,切记莫要让人发觉了。” 汪弘振应声,领命退了下。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七章 意婵婵情嗔诉幽怀,心忉忉思怯语芳愁 这日宋湘宁才从杏华阁看了瑾修仪回来,便见御辇停在宫门外,小太监宝彦靠在墙上打着盹儿,见宋湘宁过来猛一激灵,笑哈哈道:“宝仪回来了?皇上在里头坐着呢。” 宋湘宁含笑点头应了两句,又问:“皇上是何时来的?我顾着同瑾修仪说话,倒一时耽搁了。” 宝彦呵呵摇着头:“不当心的,皇上也才来了不会儿。外头热,宝仪快进屋去凉着吧,奴才们已备好冰了。” 珠帘微动,眸中映入恂恂公子如玉侧颜,茶气氤氲,云衫雅坐,琼瑛如谁,雪衣君子。 有一闪而过的念头掠过她的脑海,却只如浮光掠影,捕之不获。怔然间,一双玉手已温然扶住她,“怎么站住了?炎日下赶来,快坐下歇歇。” “皇上来了怎不派人传一声,倒让您好等。” 公西韫淡然一笑:“左右日下无事,朕等上些许又有何妨?有女其姝,莫说长日坐望,即便过尽千帆皆不是,郎君也要在那悠悠江水边长忆相思。” 宋湘宁黛眉轻敛,樱唇含俏:“皇上才没那么好兴致呢,必定是从哪里坐絮了才来了玥儿这里的。”她粉颈轻转,轻轻哼了声。 公西韫亦笑亦叹,掌中合起的风吟扇遥遥一点:“玥儿的性子越发刁钻了,朕来看你倒是不好了,平白又能拈出许多错处来。” 宋湘宁娇声:“皇上且说是不是吧?” 公西韫拉着她坐下,眉梢扬扬一挑:“朕若说出来,岂不是惹你吃味?” 宋湘宁嗤笑一声:“玥儿是性子刁钻些,还不至于刻薄至此。没准是皇上叫玥儿猜中了心思,一时恼住了才不肯说呢。” 公西韫笑而不语。待悠悠饮了盏茶,方略略正色了道:“朕方才从璟元宫过来。” 宋湘宁素指纤翻绕弄过绣帕,闷声道:“我就知道,横竖皇上才不会平白无故地来看望嫔妾呢。” 公西韫好笑道:“这话说的倒没良心,朕来看你的时候还少么?除了在崇政殿批折子,只怕这竟日长时都被你用去了,还要说是朕冷了你。” 宋湘宁薄怒轻嗔,侧首别过:“嫔妾哪里敢担得起皇上此语。嫔妾福薄,自知是托了皇儿的福才蒙幸得见圣颜。若不然,凭他是羊车蝶幸,只怕嫔妾要守着宫墙终日苦望,化作一块望夫石罢了。” 公西韫见她眼尾渐渐染上一片胭红,直咬着下唇不肯松开,实是一派委屈恻然之态。遂叹了声,和然劝道:“想必宫里所传之事你已知晓了,心里气郁难平,也是正理。” 宋湘宁听言,噙泪回首:“原来皇上也知道嫔妾受了委屈。嫔妾自昨日起便一直惶恐难安,生怕皇上因此厌弃了嫔妾。嫔妾自知是吞了黄连无处言说,只能生捱着泪咽下去。宫里的白头宫女那么多,嫔妾可不愿长门深锁,余生数着寒鸦度日;更怕连累了这尚未现世的孩儿,任他寥落深宫,不及得他父皇看一眼,便抱憾终身。” 公西韫的目光深深凝在清漪涟涟的芙蓉面上,良久蓦然长吁:“有人要拿这个做由头生事,贵妃与淑妃也未必不是靶子。也是她们御下不严,经人挑唆。今年已耽搁至今,不日便要启程往清晏行宫去了。皇祖母不耐劳顿推了不去,贵妃素来于皇祖母谨心纯孝,此番便让她留在宫里以尽孝心;淑妃才分得协理六宫之权,如今司掌戒令不力,便着她在宫中整饬内闱,以正宫规。” 宋湘宁深知情之至此已为甚好,且亦为有伤圣颜之事,再往下便是过犹不及,反为招损。眸中一层薄泪遂化作一池春水,盈盈睇去:“皇上这么说倒像是嫔妾的不是了,好没意思。要说嫔妾月份已高,合该留于宫中;皇上一席圣言倒让两位姐姐留下了,竟像是嫔妾献媚哄了皇上。” 公西韫甚少见她这般娇恼含羞,不由失笑,存了逗弄她的心思:“这自然是玥儿的不是。若不是玥儿冰雪襟怀,容纳百川,又怎会衬得旁人斗筲之器,不容针芥呢?”他揉了揉眉心,似是颇为烦心。 宋湘宁脸上微热,从盘中拈起一块白糍蜜饵递到他嘴边,红唇轻撇:“皇上且吃了吧,再这么打趣嫔妾,嫔妾可要恼了。嫔妾怎么能比那般端方雅士呢?不过是耽于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的市井闲人罢了。” 公西韫饶有兴致:“此时情绪此时天,玥儿只做个无事小神仙,有什么不好?若都像那些泥古不化的章句之儒倒是人生无趣。”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嫔妾倒愿与皇上偷得浮生半日闲,却虑皇上难能且放两眉开。”宋湘宁赧然一笑,将一方竹纸从烷桌上推过,一脸认真:“嫔妾从前只知皇上时而夜不安枕,却不知皇上圣体违和。昨儿闻知,嫔妾心里甚为牵挂。从前在家中时听母亲说过一个治头痛的古方,闻有奇效,故而让兰若写了下来,只是不知能否替皇上舒缓些许。” 公西韫的眉眼弯起浅浅弧度,笑意温然:“你这般有心,朕定是要试一试的。便是无用有有个要紧,便是这份心意才最是难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说着眼角轻挑,含了些意味深长道:“玥儿有此心牵挂,朕却也念着玥儿的心事。倒还未得时机说起,玥儿可猜上一猜?” 宋湘宁眼波微曳,支颐道:“嫔妾可不敢猜,万一皇上设了机阱以待,嫔妾可不是自投罗网?” 公西韫噗嗤一乐,颇显无奈地轻轻摇头:“你呀你,好个牙尖嘴利的红袖佳人,歪的正的到你嘴里都成个利害了。”他端起茶盏,用碗盖悠悠撇了浮上的茶叶,“既是玥儿不想让家人进宫作陪,朕又何必讨这个没趣,罢了罢了。” 宋湘宁登时圆目急切,语气咻咻的:“那可不成了!”她婉然扬唇,拉了他的袖子好声好气道:“是玥儿错了,玥儿给阿韫赔个不是。皇上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出的话可万万是要作数的。” 公西韫似笑非笑:“朕的话自然是要作数的,就看有人依不依了。” “自然是要依的,如今看来竟是玥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宋湘宁慧黠地眨了眨眼。 公西韫放下茶盏,微微正色:“你现今月份大了,本是八月时母家才能进宫陪产,但朕想着往后的时日要在清晏行宫安置,不比宫里的规矩多,便早些叫你母亲来陪你,也好让你们母女多处些时日。” 宋湘宁托着腮,想了想道:“前儿母亲才来了家书,说是嫂嫂又有了身孕了,眼下叫母亲奔波而来,恐怕家中不便。不若让姐姐来吧,玥儿从前在家中时同姐姐关系甚好,如今一别数日,也是想念得紧。” 公西韫并不在意,点头道:“依你做主便是。” 有了皇帝下旨,移銮的提备很快便要打点好了。因太皇太后疲于车马劳顿发了话不去,遂宫中也留了不少嫔妃以为老人家解颐尽孝。 亭午之后,淑妃中觉方起。就着梅纨打来的蔷薇露香汤润了手,捻过纹布巾拭水,而后懒懒一撂:“去年因国事而误不曾去行宫避暑,今儿皇上好容易要去了,本宫却去不得了,倒显得本宫同那些虚有其位的嫔妃一样,是因不得皇上看重才不能随行。” 梅纨赔笑:“怎么会呢?皇上正是因看重娘娘才让娘娘留在宫里的。皇后娘娘走了,宫里便没个主持大局的人,皇上命娘娘留下协理六宫,正是对娘娘的恩宠呢。” 淑妃捋了捋脸侧散下的青丝,从榻上起身:“照这么说,最得皇上看重的还是贵妃。终究她才是统摄六宫的人,本宫不过是担了个协理之权。” “怎么会呢?意贵妃御下不力,惹得皇上不快,才分了她的权柄。她如今同皇后一样是日薄西山了,哪里能比得上娘娘长盛不衰呢。”梅纨好言好语。 淑妃听着她的话,面色舒缓了几分,冷嗤一声:“算是她识相,若不乖乖地将权柄奉出,只当皇上看不出她心里头那点鬼心眼么?若不如此,还不定要落得什么下场呢。” 混了薄荷叶的沉香比往日点的更多了几分清凉之气,淑妃的心神舒畅了些许。思及今晨所闻之事,忽而柳眉微颦:“那医士昨儿才进了宫正司,今日便死了。皇上莫不是在怪本宫掌刑无度?” 梅纨柔声道:“娘娘别多想了。皇上早前来宫里时可只字未提此事,陪娘娘说了晌话,又在咱们宫里用了膳,可有半句责怪娘娘?皇上都没这意思,娘娘又何苦来自寻烦恼。” 淑妃从螺钿妆盒里拾起一枚黛石,瞧了瞧色泽,也不再追着此事:“这倒也是,横竖贺兰氏也留在宫里。她素来对太皇太后巴巴儿地献着殷勤,如今有本宫在,自然不能让她太得了意去。” 梅纨殷殷道:“这是自然。皇上抬举娘娘,就是想压一压贵妃的气焰呢。何况此番去清晏行宫也未必全都是好事。皇后和大皇子那两个病秧子都挺着一口气去了,没得给娘娘和殿下过了病气。咱们正好离得远远儿的,何必上赶着沾染了晦气。” 这话自然是舒心了,淑妃看着妆镜中用螺子黛描得细长精秀的新月眉,美目流盼:“秀而不实者,本宫见得多了。过几日的千秋节,届时要来那么多官眷命妇朝拜,只不知坤宁宫的那位皇后娘娘可又没有福气消受呢。” 暮云渐晚,汪弘振趱步踏过霞影往唐福宫过来,不及喘匀了气便进殿请了安。 彼时意贵妃才取过司计司送过的黄绫账册,见此扬了扬脸,云夏忙带着那女官退了下。意贵妃方问:“打听得如何了?” 汪弘振躬着身,愁眉苦脸道:“娘娘恕罪,奴才细细问了一圈下来,宫正司并无六宫宫人出入的记录。” 意贵妃微微沉吟,挥手道:“本宫知道了,下去罢。” 绮药担忧道:“娘娘,皇上不让您跟着去行宫,是不是对咱们起了疑心了?” 意贵妃面上漫然:“有得亦有失,皇上即便有了疑心,接下来的事却也疑心不到本宫。本宫正思量怎样全身而退,可巧机遇就来了。” 绮药思忖一番,又问:“娘娘,您可想好怎么做了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意贵妃漫不经心地抚过手上的碧玺錾刻鎏金护甲:“裴歆落要是足够聪明,便知道该怎么做。她若是不知道,本宫也会推着她做。” 绮药清浅一笑:“左右裴歆落在这世上最后一丝牵挂握在娘娘手里,不怕她不听话。书影又指望着娘娘提携她一步登天了去,锦绣前程都记在心上,定然会万事小心,事事顺意。而娘娘捏住了她这条错处,即便以后成了嫔御得了意,也得乖乖地听着娘娘的话。” 意贵妃声音淡淡:“就是不知她有没有这个造化了。” 绮药上前替她松着头皮,恭声道:“娘娘已做好了万全之策,书影也不是个笨的,动动手就能捞得的福分,她怎么抓不住呢。” “这不过才开了头罢了。想入了皇上的眼,非有绝人之才,不足以成此事。”意贵妃阖上凤眸。 绮药笑道:“总归娘娘的心意是尽到了,她若没这个本事,是她自己没用,怨不得娘娘;而做棋子的没用,弃了也便弃了,不足为惜。接下来,娘娘是该腾出手把丽锦宫那位料理了。” “不急于这一时。即便要如何,也需等宫里的人从行宫回来了才便宜。”女子的唇畔幽幽迤逦出一抹明媚的笑意,“她的心里怀着滔天的恨意,本宫总要替她了结了,才好回报她为本宫效力一场。” 绮药的目中划过一丝了然,悠然而笑,手上的动作愈发尽心起来。 待上下预备多时,单表至六月十五这一日首,国事既毕,内闱安常,龙华门前钿车骈阗(tián),稠人广众。曲柄黄盖在前,日月旗、龙凤旗次第排开,御前侍卫执豹尾枪、长刀分列两侧。随皇帝所乘由六匹白马所引之玉辂缓缓牵移,其后的四匹枣红马亦引朱鸾凤辂辘辘而行,再后栗马青缎,锦辐绣驾络绎流动自不必说。有道是:丹曦耀跸,蛟虬鹓(yuān)鶵(chú)翊仙舆;紫微贤辟,螭乐夔鸣动乾坤。那壁钟鸣鼓响已远去,这厢卤簿仪仗尚未开。只仰目见得洪幅锦绣,云绮浩然。 沿途御道尽清净讫毕,闲杂人等一概撵逐。鸟喈蛩吟亦莫闻其声,惟有清风穿树簌簌相和。每行几步,便见侍候的官吏垂首躬身立于道旁听谕;而雕辕珠幕旁,亦时现执事太监捧着香盂馔盒往帐幔里送去。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临胜境兴叹清晏赋,偃清榭明悟玄机语 如此行銮数时,展眼七日未初,甫至行宫。宫前执事已善,朝臣内官排班而立,见华盖迩近,齐齐跪迎:“恭迎万岁娘娘圣驾!” 待帝后披闼入殿,轿中众妃亦纷纷下辇。宋湘宁经兰若、雪信徐徐扶下,方细细观于清晏诸景。 襟豫关之怀,环雍江之带。地顺北征之势,楼接斗牛之分。赤虺(huī)缦萦,青螣(téng)摩霄。穿绛河骞(qiān)仙禽,蕴冰清濯圣羽;依梧桐凌帝阙,蜚(fēi)福禄系翙(huì)翾(xuān)。罗星泊化天池,映芙蕖鉴清光;盛青螺引碧虚,援石钟听磬韵。丹楹翠梁,栖金爵莅觚(gū)棱(léng);璧阁绮甍,乘扶摇逮九重。集北境之阔景,毓南国之钟灵。承天华于清晏,扬崇光于四海。 一步一景,尽收万千风流气派于心间。只是因凤体违和,故有圣谕命众妃先由内官引去各宫暂歇,待明日方遂帝后游园览景。 宋湘宁所分之处为玉轸烟篁,位于汀兰洲畔,临近皇帝的元清殿与听曲观戏的月流烟渚,兰若等皆赞此为一等一的好地方。 宋湘宁笑着唤来兰若:“你去看看,这房屋后可有竹林否?” 兰若转过后院来回:“这倒奇了,宝仪没来过此地,怎知这儿有竹林呢?”她说着笑了,“想必定是皇上同宝仪说好的。” 宋湘宁含笑摇头:“香山居士有诗道‘玉轸朱弦瑟瑟徽,吴娃徵调奏湘妃’,娥皇女英二妃闻舜帝崩于南巡途中,泪洒竹林,后成湘妃竹;皇甫松亦有言曰‘移风桂于岭头,种烟篁于涧里’。两者合璧,岂不为‘湘妃雅居’么?见了这名儿,我自然料到此院中必要有一片竹林了。” 兰若机灵道:“皇上待宝仪可真是用心,知道宝仪喜欢竹子,便分了这处宫所给宝仪居住,想来也是取舜帝与湘妃鹣鲽情深之美意了。” 宋湘宁心里微有触动,脸上的笑意薄薄如晨曦日光,影影绰绰。果真是如此么?鹣鲽情深,在旁处不啻为是美谈佳话,可在朱闱中,恐非如此吧。她连自己的心意都看不真切,又何谈帝心呢。 汀兰洲的蕙兰已经谢了,池畔的荷花却开得正好。悠悠的荷风卷着藕花的清香翩然拂来,正是水榭微风,玉簟初凉的意境。 阁中的冰鉴正冒着白气,袅袅传来圣驾的声音。宋湘宁正拈了竹叶逗弄窗台下煽翅低飞的蜻蜓,闻声停下动作,并不起身,只摇着罗扇笑盈盈地看着公西韫进来,俏声道:“嫔妾现儿不能远迎圣驾,还望皇上恕罪。” 公西韫解下腰间玉带,宽了外袍坐到她对边,挑眉道:“你不能远迎,朕便抄近来看你。这叫做‘山不过来我过去’。” 篱落奉了茶上来,公西韫端起饮了两口,含笑望着宋湘宁:“方才朕见你趴在窗边,是看到什么好玩的景物了吗?” 宋湘宁莞尔一笑:“其实也不过是几只扑棱蛾子罢了。皇上不来,嫔妾同它们玩着凑个趣儿;皇上来了,它们自然就不惹眼了。嫔妾的罗扇可要扑向别处了。” 公西韫斜睨着她:“这么说来,朕倒同那些蜚鸿飞虫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一个是小蛾子,一个是大蛾子。” 宋湘宁用扇子轻轻抵住下巴佯作沉思了一会儿,忽而噗嗤一笑,用两只手在头上比划了两下,笑得前仰后合:“皇上别说,您带着十二旒冕时那珠帘晃晃儿的,倒真有几分像那扑棱来扑棱去的大蛾子在头上顶着呢。” 公西韫有些牙痒,没好气地捏了捏她的脸颊:“放眼这宫里,也就你会同朕磨牙。” 宋湘宁“哎呀”一声,似是嫌疼,一双眸子水汪汪地瞪着他,颇有些含怒带嗔的意味:“皇上倒说说,嫔妾怎么磨牙了?偏就使皇上寻得嫔妾的开心,嫔妾倒说不得皇上了。真真好没意思!还请皇上贵足离了这贱地,没得磨了您的一身朗月清姿。” 公西韫似笑似叹地摇了摇头:“你呀,你呀,如今有了身子脾性越发大了,说了两句话便要恼。倒也不妨是斯哉美人,宜喜宜嗔。侬是嶔崎可笑人,不妨开口笑时频。有人一笑坐生春。” 宋湘宁却登时撂下了脸,别过脸去,含了哭音道:“嫔妾自知是皇上的妃妾,比不得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头娘子,却也不必时时挂在嘴上。这词是辛弃疾为调侃同僚侍姬而做的,皇上眼下倒拿来做嫔妾的玩笑。嫔妾如何能比得上笑笑那般的红粉佳人呢,也只配得让人解闷取乐罢了。” 公西韫无奈拧眉,好声气道:“算了,算了,是朕的不是,没得惹了你多心来。今日本是为带了好话来让你高兴高兴,哪成想竟添了你许多伤心。朕还是缄口不言为好。” 宋湘宁听了这却不依,婆娑着泪眼道:“什么好话?既是好话,岂有不说的理儿。皇上开了这个头却不说了,嫔妾可不依呢。” 公西韫揭起茶盖,闲闲拨着水中浮上的茶叶:“岭南经前番贪腐大案,百废待兴,尤以盐政为甚。朕从泽州调了你兄长上任后,他不急于革故鼎新,反先从清查旧盐仓入手,倒坐了不小的政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见宋湘宁一时听住,他方娓娓道:“他查出积年陈盐三万余斤,皆因保管不善而苦涩难食。若依常例,必是报损废弃,徒耗国帑。宋璒却别出心裁,令匠人将陈盐重新熬炼,掺入槟榔、橘皮等本地香料,制成‘香盐’。此物价廉,贫苦山民亦可购取,不仅安抚了无力购买官盐的百姓,更为国库挽回数千两白银。这一举,颇见巧思。更难得的是,他并未居功。折子上说,此乃借鉴了泽州民间处理粗盐的古法。不掠美,不矜功,实属难得。” 宋湘宁听他如此赞誉,思及方才之事,不由赧然,微微正色道:“皇上圣誉,家兄不过是谨记皇上‘吏治为要,民生为本’的训诫,不敢有半分懈怠。今日之善,皆是仰仗皇上昭训仁政之功,家兄不敢贸领。” 公西韫似笑非笑:“这才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足不出户,便可见冬夏易节,朕可谓大有眼福。” 宋湘宁低眉浅笑,从小几上的霁蓝釉高足碗中拈起一枚荔枝剥好喂给他:“皇上有眼福,嫔妾有口福。说来这荔枝还是岭南那里送来的呢,皇上惦记着那里的百姓,此地产的果子能入了皇上的口中,也是它的福气了。” 行宫的日子对于宋湘宁来说远比宫里要惬意许多,这其中自然也有厌物身远的缘故。如今她最盼的便是姐姐宋湘元的到来,有了此冀望,无异于锦上添花,更为燕居时多了一番乐念。 彼时也值千秋节将近,宋湘宁携了许清宜去风荷榭看瑾修仪。正谈及给皇后预备的礼时,瑾修仪忽而头胀欲呕,殿中的宫女忙取了漱盂香汤来服侍,折腾了好一会才罢。 许清宜叹道:“从前听说妇人孕时多有不适,有厉害的甚至连多喝一口水都使不得。后来见贵妃淑妃怀孕四五个月并未看怎么不好,宋妹妹有了身子后看着似也同常日无二,我还只当外头的是虚话,做不得数。现今又瞧你这番模样,想来到底是一人一情形,比较不得。” 瑾修仪神色恹恹:“玥妹妹是有福气的,哪里像我这般命浅。这孩子托生到我肚子里也是受罪,当娘的今儿这不好,明儿那不好,天天一碗碗苦药喝下去,不知怎的捱着煎熬呢。” 宋湘宁抚着她的手,轻声道:“何苦来这般说。俗话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孩子幸与你成就母子缘分,不知是哪世修成的福分。依我看,身上的倒还好,最要紧的是你心里头的病。” 瑾修仪垂眸:“我心里头能有什么病呢?不过都化作前尘旧梦去了。又有什么放下不放下的。” 许清宜虽不尽通原委,却也晓知些许,见此劝道:“理虽如此,但做到也难。别说你这般脱于世俗的性情之人,便是那些个冷心冷肠的,经得住离情之苦的又有几个?其实倒也不须得存心忘了,一时忘不掉,反钻了胡同。慢慢地把心宽下来才是正道呢。” 宋湘宁一姿坐久倦了,她转了转腰身道:“你若是为了来日担心,却不必伤怀,横竖有我替你保着,再不济撵了出去,也是顶天了。皇上到底仁厚,原来算不得什么大事,成不了大碍。” 瑾修仪听她二人推心置腹,也忍着伤心低低应着。忽而眼眸盈盈一抬,语中含了些小性儿:“你是怎么个保法?是替我保安心,还是替他保媒妁呢?” 宋湘宁愣了一下,旋即伸手轻轻捏了她的脸颊,眉梢轻扬:“真真是跷蹊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瑾修仪把脸一别,轻哼道:“你才是跷蹊了,这种事还想瞒过我去。” 宋湘宁莞尔一笑:“我如何便想着瞒你了,又如何要替旁人做主。这本是两情相愿的事,我一不是那戏文中看不得燕侣好的恶婆婆,二不是那贪图私利的冷面父兄,何必要落得个怨声载道的。他们若有意,我乐见其成;若无意,也碍不着我什么。我又如何要自讨没趣。日子呢,是过给自己的,旁人觉着好也罢,歹也罢,只要来日回想起这一生,无怨无悔就行了。” 瑾修仪不由滞了神,听着末了一句似是若有所思。宋湘宁见状便寻了由头拉了许清宜出来,也好让瑾修仪独自静一静。 出了风荷榭,因天色尚早,行宫又比皇城中清凉,遂也不急着回去。二人因沿了后苑林中的小路慢慢走着。 宋湘宁思及瑾修仪此景,又想起前日之事,面上闷闷道:“自皇上下了圣旨后,朝云便以习南境风俗为来年出降之名居府不出,我竟也不曾见到她一面,心里倒是颇牵挂她境况如何。” 许清宜挽着她的手臂缓缓前行,柔声道:“朝云是个有气性有主见的,说来这旨意也是她自己求的,必然看重万分。她说要为出降提备,就必然是真话。难道还诓你我不成?左右没几日便是皇后千秋了,宗室官眷们都要来朝贺,咱们也能见到她好生问问。” 展眼迩近六月廿九之日,便是当朝皇后凤诞之节。宫里久未遇喜事,皇后与大皇子又病了多时,皇帝有意要大办一番,也为宫中添添喜气。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按说皇后千秋,应由百官在朝会上向皇帝恭贺,宗室女眷与命妇入内廷参拜。但因值行宫避暑之时,离京城尚远,遂简省了些繁文缛礼,免了朝贺之节,只在华乾殿宴请些许宗室勋贵。而内廷中则由皇后于昭懿殿受礼设宴。 而贺礼即依往例在头日预贺之仪上尽献于上。留于宫中的贵妃、淑妃等嫔妃也已于数日前将贺礼送抵行宫,太皇太后亦命近侍太监赍赏了赤金嵌红宝首饰一套。 再说皇后处早半月前便听皇帝派人传了圣谕,道当朝封赏诰命不多,宗室亦非繁盛,为助兴增乐,凡二品以上家中夫人小姐皆可入内尽贺。皇后却也不必操心,自有女官打点此事。只一家中有些不决之处,遂来向中宫请教。 青沐听了话,便向皇后道:“皇上的意思是让二品上职事家中女眷都来给娘娘庆寿增福,但依令来看当是官员亲眷。她们却为难户部袁府中一位外家小姐,虽居于袁府,倒非本家人。拟旨时犯了难,故来请娘娘的示下。” 皇后道:“既是为了热闹,便一并请了来,又何必拘于是不是本家人。莫非叫本宫添一句外姓人不得随贺?倒叫人心里如何看待皇家。不过是添个席位的事,有什么了不得。” 青沐笑道:“娘娘说的是。他们是办事办老了的,要说也不会如此畏手畏脚。只是一个推着一个怕担了事才这般牵丝扳藤。如今得了娘娘的旨意,他们自然也放心许多。”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一百一十八章 注释 附: 骈阗:表示聚集、连属。 鹓鶵:亦作鹓雏,中国古代传说中的五凤之一,被认为是一种瑞鸟,身为金色或黄色。 豫关:靖朝山名,清晏行宫建于此间。 雍江:水名。 斗牛:星宿名,属二十八宿。 虺:古籍记载为龙的原始形态,《述异记》称“虺五百年化为蛟”。赤虺,赤色的龙,此处代指朱红的宫墙。 螣:本义指螣蛇,古代传说中一种能飞的蛇,见于《尔雅·释鱼》《说文解字》等典籍记载,螣蛇在传统文化中常与龙并称。青螣,青色的蛇,此处代指宫墙上青灰色的砖石。 绛河:即银河。又称天河、天汉。古代观天象者以北极为基准,天河在北极之南,南方属火,尚赤,因借南方之色称之。文中以天上银河代述地上河流,形容该河流的卓尔不群。 骞:意义多重,此处取“抬头”之意,引申为飞起。 蕴冰清于圣羽:化用唐·李白《早夏于将军叔宅与诸昆季送傅八之江南序》“前许州司马宋公,蕴冰清之姿,重傅侯玉润之德,妻以其子”,意思为前任许州司马宋公,具有冰清玉洁的品格,重视傅侯的德行,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这就像凤凰比翼双飞,潘岳和杨修的友谊一样,非常和睦。文中以鸟兽为形,寓指美好意象。 依梧桐于帝阙,蜚福禄于翙翾:化用自唐·颜真卿《和政公主神道碑》:凤凰于飞,梧桐是依。噰噰喈喈,福禄攸归。蜚,〈书〉〈文〉古同“飞”。翙,见“翙翙”,拟声词,形容鸟飞的声音,如《诗·大雅·卷阿》:“凤皇于飞,翙翙其羽”。翾,轻轻地飞翔。 青螺:喻指行宫里的崚嶒山石。化用自唐·刘禹锡《望洞庭》:“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援石钟听磬韵:化用的典故来自宋·苏轼的《石钟山记》,作者因月夜下探究石钟山得名由来而听到了石钟山绝壁处水石相搏如钟磬般的声音。 栖金爵于觚棱:化用自《文选·班固〈西都赋〉》中“上觚棱而栖金爵”之句。觚棱,指古代宫阙转角处呈方角棱瓣状的瓦脊结构。金爵,意义多重,此处指屋上所饰铜凤。 PS:可能会有宝子们疑惑为什么行宫比皇宫描写得还详细,因为是从玥儿的视角展开的,初进紫禁城时是比较局促紧张的,所以不能好好欣赏皇宫的风采;现在过了一年,又是正当宠时,自然要从容许多啦,所以可以细细品鉴,实则行宫自然比不上皇宫富丽啦。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九章 舒莞音初觌幻真绮,裴歆落谥追恭慎妃 而京城袁府自然不知道送来的懿旨中还经了一起弯弯绕绕。袁政作为皇帝近臣,是为数不多得谕于行宫赴宴的外臣之一,也在所料之中;而袁母温氏早已获二品夫人之衔,即便无有此指令,亦为随贺之列;唯舒莞音领旨时惊余复喜,喜余复惊,多有惴惴之感。 温氏知她心意,宽解道:“不必担心,庆典时自有女官引导,一张一弛都有王妃公主人作范,命妇小姐不过是跟在后头随个礼罢了。说句不好听的,娘娘们坐在高位上,看不看得见还两说呢。你又是个青年的姑娘,便是偶尔略有些个错处,也没人会挑你。如今正位中宫的虞皇后是个菩萨性儿,待人待物最是可亲,说起话来和和气气的,从不尊威。何况还有我在前头周全,你呀,只安安心心跟着我就好。” 舒莞音听姨妈此语,虽知是宽她心肠,却也宽心些许。未免温氏担忧,遂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应了下来。 话说这参加千秋宴的公子王孙们早在三五日前便赶至了行宫之处,自由皇室内官们为之安置居所,于清晏近郊。也有那迟些的,再若何也已于廿八俱备停妥。而至这夜,行宫上下除万岁外通共不得安稳。 方到廿九四更之时,便见行宫外十里长街各处明笼高悬,隐闻细乐声阗。不及五鼓时,温氏已起身按品服大妆,舒莞音虽无品阶,亦早早起来正妆盛服,只待入宫参拜。 房里于嬷嬷正给温氏梳着头,见她眉头紧锁,嘴角一直念叨着过会子要嘱咐舒姑娘的话,于是替她宽心:“太太不必焦心,姑娘虽不是宦官人家出来的,可也不是那等小门小户没个分寸的。姑娘会瞅眼色,今儿只跟着太太后头依着葫芦画瓢,断不会有什么差错。” 听着于嬷嬷的话,温氏不由作叹:“莞音那孩子,无论是模样气派,哪里都赛得过这些京城小姐,偏就矮在了身份上。她但凡有个为官做宰的叔伯兄弟,我便能依礼将她记名膝下做个义女,往后说亲作媒能添些光彩。你是不知,那些官家太太们眼界高着呢,说是袁府的姑娘,一听带个‘表’字,忙不迭就打诨插了科。” 于嬷嬷劝道:“民间都说‘有福女不进无福门’,那是那些人家没造化。姑娘虽说违了父母,有太太疼得心肝肉似的,又秉气敦和,可见福分不浅。那些夫人公子们既挑这个,便让他们讲究去,咱们倒也没必要上赶着好话贴去。” 温氏闻言却笑了:“要说没造化,看我身边就有个没造化的呢。前儿你瞧着莞音是有意,怎么送礼照面回来便闷闷的不说话了,可见是执衡怎么说了或做了叫人着恼的事儿了。罢,罢,也是他没福气。哥儿虽在我膝下养大,又何时听过他老娘的话,横竖如今也这么大了,是非对错由着他去,就说一辈子做个旷夫我也管不了。要不说是女儿好呢,还是莞音体贴知理,怨不得我要多疼她些个。” 因有时辰管着,不过如此念叨两句,便出门升车往行宫而去。 待至行宫之时,天意熹微。及入辰时初刻,钟鼓楼的鸣声渐渐弱下去,东西两侧的掖门才缓缓洞开,身着青罗鞠衣的司赞女官手执金册,导引命妇分两列徐行而入。 穿过五重宫门,至嘉宁殿陛前听训待礼。至巳时正,方闻韶乐大作。先是编钟九响,继而笙箫笛管齐鸣《千秋乐》。十六名女官执金瓜、玉斧、香炉、拂尘前导,而见一宝相庄严的女子着织金云龙纹缘边深青翟衣,戴十二龙九凤冠,升座坤宁宫正殿宝座。座后设朱红描金凤纹屏风,左右各置孔雀翎羽掌扇。 女官展黄绫仪注,高唱:“班齐——”命妇按品级依次入殿。由宗室之长的肃亲王妃同宁昌大长公主分列两处,领各班官眷先行六肃礼,即敛衽为礼,每肃一次,躬身更深一分。继而三跪三拜,声念贺词,后方起。 礼毕,皇后赐座看茶,由宫女引女眷们分坐东西两廊下,每人一榻一几,按品用紫檀木雕花榻及红木嵌螺钿榻不一。几上陈设着御制甜白釉果盘,盛着蜜渍金桔、糖腌脆梅等茶饯。 一套下来,舒莞音只觉头昏脑胀,?髻上层层叠叠的华胜分心压得她几乎要立不住,又是心神紧绷,着实寸阴若岁。好容易挺到昭懿殿飨宴之时,才稍稍松泛些许。 旁边坐的是齐国长公主萧静妧,因曾在从前在舒莞音同几位小官家的女儿受欺辱时帮其出过头,故有几分相识,见她脸色泛白,便和声问道:“舒姑娘可是体有不适么?” 舒莞音听公主问候,忙含笑回道:“谢公主关怀,只是因臣女微芥,未曾见过此等盛面,一时有些露了怯而已。” 萧静妧不禁一笑:“你可真会说话。若说露了怯,适才我看你一举一动都在规矩上,可是半分不妥也没。看你娇娇弱弱的,便是真不爽利也不打紧,你瞧,”她朝右侧扬了扬脸,“那儿可不是空出了两个,一个是裴婕妤,听说近些日子伤了风不便见人,禀了娘娘才刚走了;另一个是玥宝仪,怀着身孕月份大了,皇上与娘娘体恤,许她见了礼便回宫歇下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萧静妧转头看着她,唇畔扬着暖意:“你若不好受,也不必强撑着,娘娘和气着呢,从不在这些细枝上理会。不若我带你到外面透口气,横竖离散席早着呢。” 另一侧坐的也是一位勋贵家的小姐,素来直肠嘴快,闻言揶揄道:“怕是公主在这里听我们嚼舌耐不住了要出去,拉着舒家小姐做靶子呢。” 舒莞音忙圆道:“姑娘差了,确是我心头闷得慌,公主怕我难受,才要陪着我出去散散心呢。” 那小姐见她当真,也不再打趣,轻笑着甩了甩帕子。 萧静妧同她相熟,故意虎着脸道:“一会儿娘娘要问起,你可要替我们俩圆好了,要不然有你好瞧的。”说罢,忙拉起舒莞音,从后悄悄退下离去。 二人出门沿了一兰洲滨畔迤逦走着,舒莞音虽与萧静妧并不曾有什么交情,却见她待人热络亲和,全不似平常所见的贵女摆出一副倨傲的样子来,因也话语安常如故。一时两人竟聊得十分投机,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至一处宫苑前,见一个纱罗裹的清秀佳人从后绕了出来,而萧静妧已先唤道:“兰若。” 那被唤的美人听声住了脚,笑面迎上来行了礼:“公主来了。不知这位是哪家的小姐?” 舒莞音微微福身,眉眼轻垂:“家兄现居户部尚书一职。” 兰若携了她的手笑道:“原来是袁大人家里的姑娘。想来今儿是和公主一起来看我们宝仪的吧?” 萧静妧执扇掩面,美目流盼:“宋姐姐要是想我了,我便去陪姐姐说说话;若是不想,咱们可不能眼巴巴地上去讨嫌。” 兰若见她作势要走,忙拉住她的袖子:“宝仪昨儿还念着呢,岂有不想之理。今得公主贵驾临门,奴婢若是没留住公主,宝仪不定要怎么责怪呢。” 萧静妧摇了摇扇子,慢悠悠道:“如此说来,我们便是却之不恭了。舒姑娘,咱们且进去瞧瞧吧。” 入了内室,便见一怀妊美人慵慵地倚在贵妃榻上,手里拿了卷书闲闲读着。旁边一个宫女拿着香捶给她慢慢敲着腿。 听闻动静,美人缓缓抬眸,一面笑着问候,一面吩咐上茶,欲要起身时便被萧静妧按了住,只让她好生卧着。 舒莞音却是看得怔住了,一时竟滞了步子。还是萧静妧过来拉她,才堪堪回过神,忙俯身见了礼,“臣女给玥宝仪请安。” 宋湘宁笑意清浅,柔声唤了起来,请她二人坐下。 萧静妧掩唇轻笑:“妹妹方才在昭懿殿还好好儿的,想是一路走来叫日头晒化了,叫这清凉殿的冷风一吹,才恍了神儿。说到底是我想的不周全,只担待着自己身强体丰,却疏忽了妹妹玉质纤纤。妹妹可莫要恼我。” 舒莞音婉声道:“倒不是为这个,只是乍一见宝仪容色倾城,看得呆住了,才一时失了礼,还请宝仪莫怪。” 萧静妧“嗤”地一声笑起来,拉着宋湘宁的手晃道:“宋姐姐你看,这么一个招人疼的小娘子我可给你找来了,真真比我这贫嘴贫舌的讨欢喜多了。” 宋湘宁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你倒是不贫舌,就是说话儿跟吃了姜似的热辣,叫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真真不如人家小娘子可心儿。” 眼前女子琼英腻云,玉骨冰肌,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一喜一嗔尽现婀娜。音语偆偆,貌容菀菀,远比画中胜出如许。如此稀世佳人,自当见之难忘,思之若狂,难为他谨念于心,为之守身如玉。 舒莞音黯黯垂眸,古来情事多为不易,表哥如此,她亦如此。想来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强求不得。 正伤神间,看一宫女捧了几节修整好的翠竹进来,行礼后道:“宝仪,这竹子可放哪儿好呢?” 宋湘宁素手轻抬,遥遥指了指窗下的美人觚:“灌了水插那里吧,同那秋香色的软烟罗相衬,也是凑趣儿。” 雪信应下,遂抱了美人觚出了室中。 舒莞音怕叫人看出心里郁郁,遂笑问道:“原来宝仪喜欢翠竹吗?” 宋湘宁正端了素瓷青盏浅浅小酌,而后徐徐置下:“倒也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着竹子比寻常花蕊儿的要长久些。看那些花儿姹紫嫣红开着一时,却终究要红衰翠减,叫爱惜它的人心里难过。却不比竹子朝夕相伴,绵邈长情。”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想来嬿婉良时,赏心乐事,都不过是黄粱一梦,终成惘然。舒莞音听她此语,忽而思及儿时在蓉城听得的戏文,一时悲从心起,黯然销魂。 不及忍泪定神,忽而听外面乱嘈嘈地起了声响,而后见一太监满脸惊惶地进来禀道:“宝仪,公主,外面不好了!” 兰若轻斥道:“主子们都在这儿呢,有话好好说,没得吓倒了人。你且把话说明白,什么叫不好了?” 小禄子哭丧着脸:“听外头人说大皇子不知怎么的掉进了荷花池子里,偏当时又没人看在跟前。正逢裴婕妤路过池畔,不顾病体下水去救大皇子,怎奈身子孱弱无力,实是力不从心,一时两个人都溺了水。后来御前的宫女书影听到这边动静,才喊人救了上来。可是耽搁久了,救上来时两个人都不省人事,现宫里的太医们都聚在了那里,皇上和皇后也去了,只怕,只怕……”他没敢再说下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这一惊非同小可,宋湘宁连忙就要起身往那里去,萧静妧却拦下道:“宋姐姐,你如今不比往日,身子越发重了,也禁不住受惊。你且在宫里等着消息,我去看看如何了。” 宋湘宁因月份大了,心神又着实惊动不小,鬓角处已然蒙了薄薄的汗意,心里一颤一颤的,身上更是力不从心。闻言也只得道:“那便依你说的,好生去看看究竟,我在这里等你。” 舒莞音面上亦有些变色,见萧静妧起身也要随着去,却听她道:“舒姑娘,你且一同在这里等着,你秉气柔弱,怕是见不得这些场面。” 这算是隐晦提点她了,舒莞音微微一怔,旋即郑重点头,让她放心。 及至宫殿还有些路程,便听得凄声哭唤。萧静妧心里发沉,脚下愈发快了起来。 待到宫门前,见妃嫔宗妇等跪了一地,她不及多想,也随身后跪了下来。不多时,一个太医服饰的人跌跌撞撞地跑到殿前跪下磕头,颤声道:“皇上,皇后娘娘,婕妤娘娘,婕妤娘娘她,殁了!” 偌大的庭院中猝然寂寂无声,四野阒然如寒潭幽谷,令人心生胆寒。所有人都将头深深地埋下,慑唇缄口,息不敢通,声不敢扬,生怕有一丝一毫的动静。时而能听到殿中传来的隐隐泣涕,幽如异界而来,悚然可怖。 不知过了多时,见帝王一脸恸色地走出来,声音暗哑无力:“传朕旨意,咨尔婕妤裴氏,舍生取义,护嫡有功。朕感其志可嘉,其情可悯。念其忠烈,追封为妃,谥号恭慎。一应丧仪,视同贵妃礼。尔礼部即日议定丧仪细则,不容轻慢。” 帝王话音方落,一声销骨断肠的悲鸣訇然作响,如裂石穿云,直上青冥。公西韫脸色蓦然惨白,瞬间打了个寒颤。夏风炎炎地吹过他的身上,却有如奔飙呼啸而过,摇荡着枯桑一般的躯体。 “皇上……”许清宜见他如此,悲恸之余更添惊魂不定,忙要上前扶他,却被帝王一把甩开,踉跄着往殿中奔去。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皇后哭得不能自已,跪倒在床边,紧紧地握住那病榻上已是冰凉的小手,颤抖着往自己的脸上贴去,似乎要唤醒那小小的、再无搏动之象的心脉。 她本是虚透了的身子,哪能禁得起这般大悲大痛,发出一声如昆山玉碎的泣血哀啼,便无力地倒了下去。 公西韫半抱半托住她,已失了血色的嘴唇不停地搐动,望着眼前寸处,手臂颤栗不止地缓缓抬起,似要抓住什么,却终究只等到了眼中落下的滚滚热泪。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二十章 缘起缘生缘非心梦,祸种祸结祸从天降 “承儿,承儿……”怀中的人忽而醒转,生出些许气力,挣扎着爬起来,膝行到床边,声音气若游丝:“母后在这里,你睁开眼看一看,母后就在你身边,你看一看……” 皇后的眼睛红得骇人,袁胜过凤冠上朱红的赤血石,但她的手却极其轻柔地抚上公西承的脸庞:“好孩子,你撑开眼看看为娘,不要睡,不要睡,你姐姐就是这样去的……你别睡……” 公西韫强撑着哀痛走到她身边,欲伸手扶起她:“澜沅……”一语未尽,只见皇后猛然伏地,咳出一地的血渍,而后晕厥了过去。 景宏四年六月廿九,上嫡长子薨于行宫,年八岁,讳承也。上恸绝异常,亲扶梓宫回朝,追赠皇太子及谥,曰章懿。 而宋湘元进京途中逢此变故,因帝后妃嫔具已由行宫迁回紫禁城中,她也只得转道去往宫中。入宫之时,正值章懿太子薨逝第三日,以椒房眷属名从命妇礼随妃嫔素服哭临。 虽是辛苦,她犹尚可,只是心疼妹妹妊至七月行此大礼。这自然是私下,明面上仍是哭临如仪,不曾有半分不妥。 待至除服这日,回到绛茗轩中,宋湘元不由叹道:“见皇后娘娘那般伤心,同为人母,我这心里也甚觉心酸。离家数日,也不知燕子在家中如何了。这孩子自生下来就三灾八难的,总不见好,我背地里不知抹了多少的泪。” 宋湘宁的肚腹已然高高隆起,又连辛苦多日,眼下坐卧皆是难安,见姐姐伤心,她忍着不适宽慰道:“再艰难也都过来了。如今燕子快两岁上了,想来也是稳当了,往后必然一日好过一日。” 宋湘元给她腰下放了个攒枝软枕,扶着她缓缓躺下,口中道:“我虽不大信神佛之说,婆母却是看重这些。那日她抱了燕姐儿去寺中找一老僧看相,那老僧说孩子是犯了‘水厄关’,又被胎惊缠体,寻常汤药难镇,需得一枚昆仑青白玉琢的玉佩驱邪化凶,方能护平安无虞。婆母一听这愁得不行,要说依我朝国制,那等玉也不是我们这等人家可以用的,少说也需三品上的官宦人家。我和夫君只觉那老僧是信口胡诌,骗些香火钱罢了,可怜婆母信得什么似的。” 宋湘宁一听便道:“管它真假呢,这事也不难。宫中之赏,可破常制。叫他们拟道旨意,我来赏赐,这便不算僭越,旁人也说不得什么。既是为孩子好的,仔细些又有何妨。”说罢,便让兰若去取。 不多时,兰若便取了个匣椟过来,宋湘宁见盒中之物,微不可察地敛了眉:“怎么取了这个来?” 兰若道:“这原也不知是哪个宫里送来的上好的物件儿,我见一直收在那里,想是忘了。瞧着它成色好,便取了来。” 宋湘元问:“这有什么不好吗?” 宋湘宁扬唇笑道:“倒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一向收着不曾戴过,我浑忘了罢了。因想着库中这类东西可多着,更好的比比皆是,却取了这次的来。” 宋湘元含笑嗔道:“我知道你疼外甥女儿,只是她小人家,过于尊贵了也恐禁不起,倒是次些好。没得福分都攒这物上了,反倒减了人的寿禄。” 宋湘宁听罢也不再多言,遂依了此话。 夜渐渐深了,各宫的灯火逐一亮起,照明轩室窗棂。意贵妃坐在烛台旁,拿银剪子挑着里头的烛芯,一闪一闪地明光衬得她的脸忽明忽暗:“自己的亲儿子薨在了自己的诞辰,皇后的这个千秋节过得可真是刻骨铭心啊。” 坐在一旁的素衣女子淡淡嗤了一声:“皇后又如何?她死了孩子同乡野的村妇死了孩子,难不成伤心还分两样的。” 意贵妃沉沉一叹:“都说为娘的犯下了罪孽会报应在孩子身上,皇后这一辈子怀了三个孩子都没保住,也不知是种了什么业果。” 女子冷笑:“我不信因果轮回,只信事在人为。要不然还要律法做什么?世上多的是那做了恶的人逍遥自在,我却不会忘了我的血海深仇。凭什么我的孩儿未及睁开眼到这世上看一看,而她的孩子就能好好的活着?我不服!” 意贵妃妩媚的声音带了些许蛊惑:“世人受苦受难时皆道‘阿弥陀佛’,其实如来佛哪能管得了那么多苦难呢?神佛管不到的,便只能由自己来做了。” 女子恨恨道:“只要我在这世上一天,我就同她不共戴天!我要把她的孩子杀了,让她也尝尝失子之痛!等做完这一切,我便了结了我这一身的罪孽,是登极乐也好,下地狱也好,是非对错自有一番评判。我只对得住我的孩儿就好。” 意贵妃柔柔一笑:“本宫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女子踏着残月翩然离去,独留下一片妖色艳绮的赤英灼灼卧于窗前。 云夏替意贵妃卸去钗环,眉头轻锁:“娘娘,奴婢觉着她精神不大好了。” 意贵妃阖目,漫不经心道:“只要能为本宫所用,好不好又有什么要紧。”她又问,“天仙子还在吗?” 云夏忙道:“娘娘放心,奴婢好好收着呢。行宫那里一切妥当,断不会有人察觉。章懿太子身边的人都被皇上发落了,那嬷嬷已依娘娘的吩咐畏罪自尽。为掩人耳目,听闻对外只道是殉主。说到底,是那日太子动怒让伺候的人都下了去,宫人们只道是太子病糊涂了神志不清,皇上皇后便是再气也不过如此了,追究不得。”她低低一笑,“娘娘算无遗策,早便把路给堵绝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意贵妃凤眸微动,眼尾挑起一抹如初生月魄的弧际,晕染开些许绯色:“坤宁宫料理完了,接下来该轮到绛茗轩了。” 云夏见她神色从容,心知娘娘心里已有了计较,亦是放心。而后思及前事,她又问:“娘娘,眼下帝后忙着为太子伤心,书影那里怕是一时顾及不上呢。” 意贵妃细细抚过手上的玉镯,并不以为意:“她来找你了?” 云夏勉强一笑:“娘娘英明,奴婢今日好说歹说将她劝了回去。可看着她不像是个省心的主儿。” 意贵妃的眸中泛出幽幽冷光:“你告诉她,本宫记着她的好处,只是眼下时机未至。待太子丧仪过了,本宫少不了她的恩典。但她若不安分,坏了本宫的筹谋,将这些丑事抖出,莫说本宫,皇上便第一个容不得她。” 星霜荏苒,居诸不息。月光潺潺地流过宫墙,瑟瑟秋风卷起朦胧的碎银穿过寂寂高楼,散去疏疏残星。 甬道上一抹幢幢灯影洒在朱壁上,萧萧将尽,形如踏入人间锁魂的魅影。远方遥遥响起一声惊惶的呼喊,旋即便随着翻腾的水声淹没了下去。 两道人声沓飒交迭着,在昏光中依稀可辨得是一对太监与宫女相伴而行。 “这是去璟元宫的路吗?”明明着了内官的服饰,声息却为女子之音。 宫女悠悠一笑:“是啊,您跟着奴婢走,奴婢保管将您带到那里。” “好,好……”那人的声音逐渐迷离起来。 霭霭的云雾将明月徐徐蔽去,躜动的星火渐渐升起,愈演愈烈,红透了半边夤夜。猖狂的火势从沁雪阁一跃而起,张牙舞爪地要朝邻厢扑去。风吹得越发烈了,怒号中夹杂着细碎的呜咽。正要蓄势啮咬西颢,却因迸得太猛而反受其噬,随着调了向的风一并朝东边蔓延。 “不好了,走水了!走水了!”凄厉的哭声拌着仓皇的呼救骇然惊心。宫灯一盏盏地亮起,灼热异常,一时竟分不清是灯光还是火光。 元宁姐妹俩睡于绛茗轩中,都被外头的吵嚷声惊醒了来。 “兰若……”宋湘宁吃力地支起身子。 宋湘元记挂着妹妹,披了衣便急急过来看她,见此情形,忙不迭奔来扶起她,心疼道:“你近来夜里只能安生睡一两个时辰,千万别起来折腾,好好歇着,我去外头看看。” 兰若此时夺门进来,面上是从没有过的慌色。偏她自己不觉,勉力笑道:“宝仪,大小姐,并无什么大事。只听闻旁边那无人住的沁雪阁起了些子火,现如今已被扑下去了。” 宋湘宁自然不信这套说辞,闻此言心悸骤作,平生第一次喝了她:“找打!不许骗我,你快仔细说来。” 宋湘元见她动气,忙抱住她好声劝慰,兰若也带了哭音道:“宝仪要打要骂都使得,只是奴婢求您万不能动了气。宝仪不为自己,也为肚子里的小主子想一想啊!” 宋湘宁眉心突突地跳着,额头上冒出涔涔的冷汗,心里慌张万分,安定不来片刻。她喘着气,颤声道:“你告诉我,你瞒得住一时可瞒得住一世吗?你让我在心里胡乱揣测,才是要叫我这胎气不好。” 兰若涕泪横流,跪下磕头,声音细若蚊吟:“奴婢,奴婢才、才听闻沁雪阁的火烧到了聆书院。”她见宋湘宁的脸色一寸寸地白下去,忙哆嗦着道:“宝仪莫怕,宫里的内官监和宫外的金縢卫都去扑火了,定会无事的。” 宋湘宁心下大怆,话都说不出了,只靠在宋湘元的怀中连连喘气,一汪汪的清流从眼中汹涌而出,顺着脸庞渀湃而下。她的声音透出无限的哀戚,凄惨万分:“连金縢卫都出动了,定然是形势不好……”她忽而心下泛起恶心,喉中生呕,肚腹一阵阵痉挛抽搐,有汩汩的湍流从身下一点点地蜿蜒而出,如毒蛇吐信般惊悚,伴随着姐姐与兰若的哭喊,她沉沉睡了去。 不知过了多久,宋湘宁星眼微饧,看屋里不见日光,只有明烛灼灼照亮整个室中。昏昏默默间似乎看那烛光攀天而上,火舌吞吐出滚滚浓烟。正恍惚间,又见那云雾漫漫散去,许清宜从后徐徐走来,满面愁容,拉了她的手道:“宋妹妹,你我姐妹好了一场,临了,你竟也不能送我一趟。真真缘分浅了。” 宋湘宁神志惝恍,一时分不清是虚还是实,见她不高兴,忙笑道:“这如何说呢?我不来送你,是因为舍不得你。姐姐要生气了,妹妹这就过来陪你。” 许清宜点着她的额头,亦喜亦嗔:“你莫要来,我这一厢清静了,可是来去无牵挂;你的尘缘还未了,我如何能耽搁了你。” 宋湘宁愣着神,迷迷瞪瞪问道:“什么尘缘?” “幻天池畔幻天莲,怎把太清作虚言。 世因世果皆定数,枉来人间做重缘。 这厢看着那厢好,莫论同枝恨无端。 待得劫波度尽在,法生法灭自经坛。” 宋湘宁听了不解,又问:“姐姐说的这是个什么词句?我倒不明白。” 许清宜摇头直叹:“你素日是个机敏聪慧的,怎么连这个也不明白了?罢,罢,红尘诸事,自有缘法。我又何必多语,坏了你的福修。你好生保重,我去了。” 宋湘宁顿时含泪急道:“姐姐同我相好这时,怎得说去就去了?姐姐且慢一慢!” 她哭着上前,待要拉住许清宜,却忽觉叫人推了一把,乍然惊醒。睁眼看时,竟见床边围了许多人,而宋湘元紧紧拉着她的手,眼泪流个不住。见她醒来,且惊且喜:“玥儿……” 宋湘宁不及应声,便感到身下撕心裂肺的痛楚,她痛呼一声,听有人哭道:“宝仪既醒来,就要预备着生产了。宝仪胎气大动,孩子等不住了!” “不许哭!快去让接生嬷嬷拿熬好的催产药来,快去!”是夏姑姑的声音。 宋湘元从嬷嬷手里接过药汤,慢慢给她喂了下去。过了一时,宋湘宁觉得身下的痛缓了些,心里也生出些气力,紧紧钳握着姐姐的手,死死咬住牙关使劲。 夏姑姑来到床前,为她推摩肚腹,疏通血脉。宋湘宁身上微舒,连连的喘气声也匀了几分。 不知醒转晕厥过几回,宋湘宁只觉耗尽了心神,连最后一丝精力也无。半梦半醒间听到婴儿的啼哭,她心中倏然一凛,强撑着睁开了眼。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二十一章 弄璋喜昭容封宜华,丧明悲皇后泣坤宁 “玥儿醒了。”耳畔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那原是她最熟悉不过的。 见她要起身,公西韫伸手环住她的后腰,慢慢扶起了她。 宋湘宁的眼泪瞬时涌出,忍悲问道:“孩子呢?” 此话一出,室中的宫人都跪了下去,脸上端是喜气洋洋:“恭喜皇上宝仪喜得麟儿。” 宋湘宁勉力提唇,声音虚弱:“把孩子抱来给我看看。” 兰若笑眉笑眼地抱着一个织金襁褓过来,到跟前行礼道:“小皇子给皇上宝仪请安。” 宋湘宁连忙伸出手臂,轻颤着抱在怀里,看着婴儿嫩红饱满的圆脸,眼睛尚还半睁着,却是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颇为乖觉可爱。 宋湘宁眼中又是一酸,看着孩儿水灵灵的小脸,小小的,软软的,仿佛一碰便坏了。想起数月怀胎的辛苦与期盼,更是怜惜,似乎怎么看也看不够。 思及前事,那梦似真似假,经此波折,却是记不清了,只依稀存些残影。宋湘宁的心颤巍巍抖了一下,轻轻抬起头,眸中噙泪:“皇上,许姐姐她如何了?” 她的眼中满是期盼与希冀,水蒙蒙地望着帝王,生怕他说出一字不好。 公西韫不忍看她,垂眸轻声道:“朕已经封了她为章妃,对外只称病逝,礼部自会好好操办。” 闻得此言,宋湘宁本就白如雪瓷的面容骤然退去了星星几处血色,说不出的绝望如洪水般漫上心头,将她层层裹住,近乎窒息。宋湘宁喉间一腥,喷出一口血来,倒了下去。 公西韫遽然变色,连忙抱住她,一迭声地让传太医来;宋湘元站在一旁,也是吓得魂飞魄散,飞一般扑过来,伏在床前泣涕涟涟着唤她。 孟长沐给宋湘宁把过脉施了针,拱手道:“宝仪是为早产,又之产后虚弱,又逢大悲大伤,急血攻心,所以昏厥。微臣给宝仪用了药,宝仪月里需好生调养,万不可再劳动心神。” 许是心里牵肠挂肚,诸事未平,宋湘宁不及多时便悠悠醒转。甫一睁眼,便紧紧抓着公西韫的衣袖忍泪道:“好好的怎么会失火呢?” 公西韫颓然一叹:“火是从沁雪阁里烧起的,据查是一内侍在宫里点灯时无意惹出了火。而沁雪阁久无嫔妃居住,宫人稀少,一时也未留心。才发觉时火势已然随风壮大,不可收拾。” 宋湘宁的手绵绵垂下,清凉的泪意顺着眼角缓缓流下:“巡班的侍卫怎么不当心呢?” 公西韫轻轻地拥住她,宽解的声中亦流露出不易察觉的伤惘:“那时芳蕊斋旁的漱玉池里失足落水了一个宫女,闹了不小的动静,等救上来时已经没气了。侍卫都朝了那里赶去,一时却没顾上这里。” 宋湘元凝眼望去这一厢脉脉温情,夫君温然揽着年轻的母亲,用轻柔的低语为娘子拂去满面愁情,时而看着身傍的新生孩儿,眼中尽是融融暖意。这本应是寻常人家的画幅,此刻却偏偏现于这世间最尊贵的郎君身上。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少时的旖旎绮思,终究是错过了。宋湘元的眼中有些痴惘,心思也渐渐迷离,若昔日入了宫闱的不是玥儿,长生殿里恩爱连绵的会不会另有其人呢? 而她的夫君明彰,明彰自然是好的,爱她护她,亦全心疼爱他们唯一的孩子,哪怕燕子只是个姑娘。宋湘元的脸颊隐隐绰绰地浮现出些许绯红,她痴痴地想着,明彰待她是真心的,可这真心中似乎总是少了些什么。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若单看如此,似乎也是一段佳话。可寒门烟火中的温情脉语,如何比得上金城凤阙里的御宠恩泽。眼看她侍君侧,眼看她椒房宠,眼看她马前绝。可那又如何呢?她擅享过世间万千尊荣,死后亦名流千古,如何不胜过湮没于芸芸众生,荆钗布衣一辈子! 宋湘元的心宛如春水潺潺流过,她深深耽于这梦幻泡影带来的沉沦。她们有什么不同呢?她们都是宋家的女儿,都有着一副花容月貌,絮才婉仪,要说不同,也只是从前时机不一,才致今日境遇相异罢。玥儿圣眷隆渥,她的妹妹这般好的人儿,自然是值得的,但她不会是杨玉环。她会是谁呢?武媚娘,还是赵飞燕?她情愿是后者。 怔愣间,她恍惚听到了皇帝要晋玥儿为昭容的旨意,玥儿说此封赏不合祖宗规矩,皇帝却不以为然。周围人齐齐的跪地声忽而惊醒了她,宋湘元猝然一凛,也忙跟随众人一起,为已是娘娘的玥昭容谢了恩。 新得皇子的喜悦冲淡了些许对幼子早殇的哀痛,公西韫郁郁多日的愁眉舒展了些许。宋湘元见妹妹仍是伤心未平,遂对帝王含笑道:“臣妇斗胆替娘娘讨个恩典,请皇上为小皇子赐名。” “朕近温旧时所读李斯奏秦王的《谏逐客书》,其言曰‘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此子之降,上承天命,下应民心,昌隆国祚,朕予厚望,便取为“溟”字,为广大之意,望其以后能广纳才士,德披四海,担得‘贤王’之名。”公西韫朗声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宋湘宁脸上笑意浅浅,和声道:“皇上如此厚爱臣妾与臣妾的孩子,臣妾感戴不已。只是皇上赐名太过贵重,臣妾只怕他小人家担待不住。” 公西韫笑容温煦,言辞款款:“溟儿有天命皇恩庇佑,有何担待不住?这是朕与你的第一个孩子,皇祖母也十分看重,朕便让他养在你的身边,不必挪去弘章殿。待你身子养好了,也可时常带去慈宁宫给老人家请安,以尽天伦之乐。” 帝王又坐了些时,便回往崇政殿批阅奏折。三皇子也被乳母们抱下去喂奶哄睡。宋湘宁怔怔地倚在枕上,眸中盈盈地蓄起泪水,酸涩难耐,以致更多的愁霖渀湃而下。 宋湘元坐到她的身旁,轻轻执起她的手,慢声细语道:“皇上为章妃的故去而伤心,极尽她身后哀荣,也大大告慰恩赏了她的母家。逝者已去,生者如斯。她在世时同你那么要好,一朝身去,若见你如此哀痛欲绝,让她在那世如何安生呢?” 宋湘宁靠在姐姐的怀中,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已然哭成了一个玻璃般的泪人:“姐姐,我不明白,我想不通,怎么、怎么就会是她呢?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许姐姐多么好的一个人啊,上天怎么就容不得她呢?再过两月便是她的生辰,她还未至花信之年,怎么偏生就去了……”她将头深深埋在宋湘元的衣前,哭得哀惋痛绝,“她怎么忍心呢……怎么忍心舍下父母亲人独自去了……” 宋湘宁见此形景亦是伤怀,她鼻尖发酸,忍泪道:“上天是太过怜惜她,才召了她回去。她来红尘一趟,经历过一场富贵风流,见晓了一世太平气象,今又盛承天恩祖德,却已胜人间无数。这些日你好好养着,我抄些《往生咒》送去春熙殿焚烧告慰,盼她早日消去尘缘,投生善处。” 宋湘宁咬住下唇,抑住泠泠的泪意,无力地点了点头。 三皇子出世后虽逢章懿太子丧期未过,不宜大加封赏,但凭皇帝对玥昭容的隆恩圣誉,其恩宠与看重已是昭然若揭。即册行封嫔之礼后,便着其搬入了宜华宫,独赐予一人居住。且皇帝怜玥昭容受惊早产,体虚身弱,特命其姊宋湘元可长住宫中陪伴昭容,不受宫规所拘。如此恩典,即便昔日二皇子出生时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个皇子,素来为人称有贵子之名,三皇子与其相较,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璟元宫自然颇有不忿,但如今帝后于章懿太子伤心未过,宜华宫又是如日中天,淑妃却也不敢在人前表现出什么,只不过背地里对梅纨恨恨道:“什么贤王?本宫看不过是空得个虚名罢了!一来非嫡非长,二来时遇生得不好,太子早夭,宫里又才没了两个嫔妃,皇上怕不是心里怨着是三皇子带来的不祥才弄了个好听的说法掩人耳目。” 梅纨亦附和道:“可不是呢。淮南王刘安是贤王,任城王曹彰也是贤王,还不是一个被满门抄斩,一个落得亲兄弟毒死的下场,可见什么咸的甜的,都不过是成了后人茶言饭后的笑话罢了!” 相较于淑妃的虚与委蛇,意贵妃却是人前人后功夫做足了,待三皇子生下后首个送了贺礼,脚程赶得比皇上皇后还快些;而后封嫔礼的筹划,宜华宫的修缮,也是殷殷着忙个不停,竟颇有一番正宫娘娘的气度与风采,时人多有不赞的。便是前朝的大臣亦感贵妃贤名,内阁老臣邵鸿甚至亲自上了一篇折子,以长孙皇后为较,赞这位西梁公主的贤良淑德。 而那日意贵妃在唐福宫掩起门来大怒,厉斥宫人办事不力之行自然无人得知了。更不会有人留心到丽锦宫那位失势冷遇,形同废妃的梁美人,被人以痘疫而亡的声名用草席一裹,漏夜送出宫烧了。 真正冷落于阖宫之外的,恐怕只有坤宁宫了。玥昭容的孩子极大地宽慰了皇帝痛失嫡长子的伤心,却不能给予皇后一丝一毫的安慰。皇后奄奄地卧在病榻上,病恹恹地着人送去了贺礼,而后便卧于枕畔垂泪不绝。 青沐看着伤心,含泪劝道:“奴婢妄言,太子殿下这些年久病缠绵,一朝登入极乐之境,也并非不为解脱。娘娘如此伤意难持,太子若天上有知,只怕牵念娘娘受苦,也不能安生。且娘娘年纪还轻,有太医好好调养,皇上也时来宽慰娘娘,娘娘必定还会有孩子的。” 皇后的目光黯黯地落在锦衾上,如残红败蕊,了无生气:“还会有么?何必让他们来这里受罪。贵为皇后又如何,保不下自己的孩子,留不住夫君的心,护不住母家荣华,于彼于斯,都不过是一个废人。” 青沐跪倒在床边,泪眼潸潸,哭求道:“娘娘千万别这么想。皇上若是不看重娘娘,又怎么会追封娘娘的孩子为太子呢?宫里的孩子娇贵,便是太皇太后当初也是流过两次胎儿才保住了先帝一个,可如今还不是成为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娘娘实何苦如此自伤啊。只要您稳稳地坐在这个位上,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必想,嫔妃们生的孩子再多,也都必须以嫡母为尊,您永远是风华千秋的中宫国母,虞家也永远都要仰仗娘娘的恩典。”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皇后形同枯槁的面容上染上些许斑驳的泪痕,憔悴万分。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是力难从心,唯余喘息之力。 这时婵落踯躅着走了进来,欲言又止。青沐怕她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添了皇后伤心,忙要找个借口打发她下去,却听皇后道:“还有什么事是本宫受不住的?说了罢。” 青沐心里暗叹,颇负抱怨地看了婵落一眼,只能听她期期艾艾道:“宫嬷嬷病了多时,眼看要不行了。因为是伺候过娘娘和……”她犹豫了一瞬,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奴婢来请娘娘的示下,应当如何操持。” 皇后蓦然长叹:“她跟了本宫一场,也没落得什么好处。就按照女官丧仪来办,从本宫的库中取她两年的例银送去母家,略表些慰问罢。” 婵落连忙应下,面上的踌躇却并未消下。青沐皱眉道:“娘娘既已明示,你怎么还支支吾吾的,莫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 婵落不敢抬头,垂眸躬身道:“国公府来了信,老爷和夫人心疼太子薨逝,又记挂娘娘凤体,想让娘娘的嫡亲妹妹五姑娘入宫侍疾。” 殿中是死一般的沉寂,婵落忙跪下磕了头,身子微微发颤,额头的冷汗涔涔冒出,流到眼中,如盐齁般疼痛难抑。 良久,她似听到病榻上传来一声轻轻的低唤,隐隐的听不真切,模糊能听出“汐儿”二字。婵落肃然一凛,知是五姑娘的名讳,愈发战兢地伏于地上,不敢动弹。 而后,听皇后道:“去传禀给皇上,以本宫的名义。”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二十二章 梨花雨恨别音尘悄,关山月悲辞枌榆诀 虽还是暮秋之节,慈宁宫却已用上了炭火。太皇太后自今年开春后,身子便一直不大景气,尤在天转凉了后更是如此。这日段太医才从慈宁宫请过脉离去,竹霜依着方子给太皇太后服侍用了药,见她面色稍转,不由生出几分高兴:“段太医是老练的人了,太皇太后经这些日的调理,看着气色好了不少,想来不日便能大好了。” 太皇太后似是累了,为未多语,只淡淡道了声:“但愿如此。” 竹霜替她拭去唇畔的药汁,看着她的脸上似乎又多了些许细细的纹路,到底是岁月匆匆不会因美人芳华而格外怜惜几分。红颜迟暮,玉容不再,只能从那已是皓首苍颜的面容中将将窥得些许昔年的风华绝代。 竹霜心下不忍,戚声道:“太皇太后是操心太多了,您如今年逾古稀,合该乐天知命,飨福余年。” 太皇太后叹了声,憔悴的面容更多了几分倦怠:“既进了这皇宫,何谈飨福余年呢?”她摆摆手,似不愿再就着这个多言下去,复问道:“外头的事如何了?” 竹霜知她所指,遂道:“皇上虽为章懿太子伤心,但如今国事渐忙,玥昭容又为皇室添了新人,皇上对太子的事也渐淡了。只皇后那里一日日的病重下去,”她微微凝神,“奴婢去看了两回,瞧着皇后怕是好不起来了。” 太皇太后面上并无波澜,慢条斯理道:“虞家那边可有动静么?” 竹霜的声里含了一丝轻蔑:“太皇太后明察,奉国公府果然耐不住了,借为皇后侍疾之名,要送家里的嫡次女进宫。听闻皇后去求了皇上,皇上怜惜她体弱丧子,便允了。想必那位虞姑娘不日便要进宫来了。” 太皇太后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出起伏:“这些世家大族的孩子,无论男女,要求都是一样的,能不能为家族尽心竭力。倘或失去了这个用处,即使曾受阖族鼎力供养,也不过一刻便沦为弃如敝履的下场。殊不知这风光是给外人看的,里子的苦,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竹霜听她这话似有所指,恐怕不独是为了皇后而言,忙赔笑道:“奴婢前儿听太皇太后诵《金刚经》,隐约记得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想来这世间的荣辱得失本就如镜花水月,幻真幻假,都是无常。只要放得下,熬得过,便是一生一世的荣禄安养,对得住自身,又何管旁人呢。” 太皇太后面上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心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世事纷纭。若皇后参透了此句,心里也便解脱了。” 宫女奉上了茶,她就着宫女的手微微抿了一口,待其退后,方悠悠道:“唐福宫近来可有消息么?” 竹霜眉间微微一蹙,语中含了些微冷意:“贵妃娘娘感念皇后恩洽六宫,又伤怀章懿太子幼年而殇,近来日日亲手抄了佛经送去春熙殿焚烧告慰,对外只道是奉了太皇太后您的旨意。” 太皇太后轻嗤一声:“她倒乖觉,只是心思过于巧了。像是那蛰伏在阴漕里的泥鳅,油滑难捉,善避险遇,滑不溜手的。” 竹霜面上含笑:“那是没遇到观波识水的渔夫,驾舟如驭风,撒网若流云。管它什么鱼精水怪,都尽在掌握之中。” 太皇太后平静的脸上泛起一片薄薄的涟漪,映着暮日的残红光影,从容淡然,正如那高高在上的圣贤真人,不悲不喜,洞悉万千。 秋日的云景总是分外澄澈,飒飒商风卷去纤埃浮尘,扬起滢滢清露濯沐西方颢天,端是神清气爽。如此明丽之景,却亦有人觉寂寥戚戚。看着天长雁影希阔疏落,只叹萧萧秋色更致玉容清减。迎霜落英缤纷热闹,山远翠眉却高处凄凉,只能任由珠泪潸潸而下。 孟长沐不忍再看,勉力抑下心里的痛意,扯了一丝笑道:“金风玉露此相逢,已胜人间无数。若是前生未有缘,只待结来生愿。此行一别,便是天涯永隔,再无归期。惟愿君多自珍重,岁岁无忧,勿念旧人。” 瑾修仪看着眼前的郎君,身着一如往日的石青官服,似乎还是从前琼姿翩翩的如玉公子,晓立理文而清介自守,全不似而今形销骨立瘦比黄花之貌。那衣上的鸂(xī)鶒(chì)恍惚间如若戏水的鸳鸯,颉(xié)颃(háng)相飞,比翼共林。 她垂眸,任凭那涟涟的清漪绵绵不绝,濡湿颈前的交领。明知不可为,但她还是含悲忍痛,低声问道:“长沐,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不信,四海之大,难道连一对有情人都容不下么。” 室中静如寒潭止水,寂寥无声。偶有泠风萧萧,打在窗棂上,平添了一份瑟瑟凄清。瑾修仪抬起泪眼,兀自噙笑道:“罢了,我宁愿是自己一厢情愿,又何苦让你来言绝于我,断了最后一丝念想。” 孟长沐抬起头,眷眷地望着她咽泪装欢的哀容,目光有一瞬的失神。他闭上了双眼,再不顾泪结红冰,青衫湿遍。他缓缓启眸,眼中却是少年才有的盈盈清澈与脉脉情愫,声色温柔而坚定:“不是一厢情愿,而是两情相悦。这世上不只有山盟海誓和锦书难托,更难得心心相映,各自安好。世人祝福佳偶时皆道‘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其实无论千岁还是百年,都不过是善念所期。若有两情相惜,即便天涯永隔,也是清宵月满,万里同明。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阿瑶,人一生的风景有许多,若只流连于一处清韶风月,便会错过万千皎皎星榆。婵月娟娟自是嬿婉良时,然有一夕欢愉已是足矣。悲欢离合,自有缘法,却不必执念于此。若无阴晴圆缺之事,又何来浮生锦卷呢?” 金秋的风吹过杏华阁的庭榭,撷去一院芳愁,卷入宜华宫的玉帘红幔。宋湘宁轻轻拂去兰若的漫漫碧泪,柔声道:“不哭了,离宫的日子没几天了,我们好好说会话。” 兰若握住宋湘宁的手,泪眼朦胧,哽咽道:“娘娘就一定要赶奴婢走吗?” 宋湘宁轻轻抚过她额前的细发,声音温和如暖春的溪水:“我不想赶你走,我们自幼时便一直形影不离,虽为主仆,可实然情同姐妹。我早已将你视作我的家人。可正因如此,我对你才更比雪信她们要更加珍重。你如今十八了,正是娇花一般极好的年华,我不愿让你跟着我在这宫里白白蹉跎一生。你应有你的人生,何必要同我紧紧系在一处。你虽愿意,我却不忍。我想看着你乘此韶光正盛,逐之所向,赴之所往,不会如那些白头宫女一般,春华落尽,满怀萧瑟。” 兰若啼哭不已,宋湘宁情知需她自己想明白了才好,遂让她回耳房歇去,近两日不必来侍奉。待其走后,宋湘元方踏阈而入。见妹妹愁眉不展,她柔声劝道:“万物各有适,人生且随缘。兰若是个有谋划有心气的,你也不必太为她思量。其实出去也未必是千般好处,犹是见了紫禁城的繁华后。她若一心侍主,执意要留下来,你二人情谊匪浅,相伴一生,又何谈不好呢。” 宋湘宁极力一笑:“许是近来秋意兴浓,我也越发伤春悲秋起来了。姑娘们大了,我不想误了她们一辈子,总想着早早替她们打算了才好。许姐姐去后,因没有生前特令,她身边的晴霖倩画按例都被打发去了皇陵守孝,下半辈子守着凄凄方寸之地。我,我怕……”说到许清宜,她眼圈逐渐红起,声音愈发哽咽,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宋湘元拍着她的背,轻声细语道:“你如今万千宠爱,富贵已极,何必如此迎风流泪,白白思索那些虚妄之事。你如今得帝王椒房之宠,又生有皇子,甚得皇上疼爱,那样的事,永远都落不到你的身上。” 她取过妹妹腰间的帕子,轻轻给她擦去泪痕:“罗隐的诗文素来多以书陈怀才不遇的愤懑,我只喜欢他的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甚为豁达开朗。眼下你正处人生得意时,得尽欢时需尽欢,何苦来忧形已役呢?” 宋湘宁低低应着,任姐姐为她拂去一树梨花春雨。宋湘元忽而笑道:“这不是那时我托兰若带给你的帕子吗?你竟一直用着。” 宋湘宁抑去泪意,微微一笑:“这是姐姐亲手绣的,我岂有不珍视的道理。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不多,这帕子算其一。每日带在身边,便如姐姐在一旁陪着我一样,也能稍行慰藉思乡之情。” 宋湘元解下腰间香囊,眉眼如新月般弯起:“这却是我们姐妹俩想到一块儿去了。你瞧这是什么?” 宋湘宁不过一眼便认了出来:“哎呀,这不是姐姐十九岁生辰那年,我给姐姐绣的荷包么?”她面上赧然:“那时笨针拙线的,难为姐姐肯一直带在身上。等明儿我替姐姐做个新的来,换了这个丑东西罢。”说着,要伸手去拿。 宋湘元侧身躲过,脸上笑语盈盈:“那可不成,这上头的带云误雪可是我最喜欢的,日日舍不得离手,哪能让你轻易夺了去。” 宋湘宁思及往事,嗤地一声笑了道:“这花样本是照着你从前画的那幅杏花画儿绣的,却到底绣得不成个样子,没得了那画儿半分精髓。” 宋湘元扬唇:“你善画清竹,我爱画杏花,本不是同一物,也是强比不得的。玥儿的竹是一绝,便是相于文苏之流,定也是不逊的。难不成皇上就没赞过妹妹吗?” 宋湘宁笑吟吟道:“皇上可没赞过我,倒是真心实意地称了姐姐的那幅带云误雪,只道是‘柔而不飘,媚而不艳,浅处如雾,深处若霞,诚然是一幅好画’,很是赞不绝口呢。” 宋湘元淡然一笑,未与多言。心里却早已如江水滟滟,漾出千里。似乎有只小雀儿在那里怦怦跳动,百啭千声,娇啼恰恰,搅动了一方春梦。 这日下朝,公西韫召了内阁与礼部诸臣至御书房议事。待屏退内侍,他才拿起一份奏折沉声道:“斡难兀惕大汗那尔格图去岁遣使求亲,愿以元妻所出之赛罕公主适于我大靖,此为两国修好之良机。且齐国长公主亦奉先祖之命赴澍和为后,授典章之制。这一娶一嫁,皆定于来年春暮,诸卿以为,仪注可有疏漏之处?” 时言率先拱手道:“陛下圣虑周详。北漠示好,愿与我国结秦晋之谊,乃造福两国民生之善事。而滇南虽小,然地处咽喉,先祖之诺不可轻违。礼部所拟仪注,臣等已详阅,赛罕公主聘礼依亲王例,齐国长公主嫁妆亦照皇室女加倍,以示天朝怀柔,并无不妥。” 章仪谦随之接口道:“臣以为时大人所言甚是。唯有一处,臣经思量后觉略有或缺。斡难兀惕使臣前时来朝之际曾言明,赛罕公主出嫁,将由其胞兄,即大汗长子古木尔楚格台吉亲自护送,以示郑重。我朝送齐国长公主南下,亦需遣一德高望重之宗亲,方显礼数周全。” 公西韫放下奏折,略作沉吟:“诸卿以为,当派何人为善?” 宿云先上前一步,进言道:“陛下明鉴,臣伏惟肃亲王乃先皇长弟,地位尊崇年高德劭,且长居京城,可当此任。一来以彰天朝威仪,二则可示我大靖之重。既增公主之势,也修同盟之好。” 公西韫长眉微拢,摇头道:“肃亲王是因身体不好才常年留住京城,不曾去往封地。南下之行山高路远,车马辛劳。若生不虞,朕心何安?” 章仪谦思忖片刻:“不知陛下觉璋佑王如何?璋佑王是为宣宗幼子,宣宗在位时也曾接待过澍和国使。此次前去,既可全旧日之谊,也可尽今朝所望。”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二十三章 誉龙门履危青云杪,秀凤林风招峨冠端 邵鸿看了他一眼,声有异议:“璋佑王从前接待使臣时因有不周之处,曾为宣宗所斥。此番遣其前去,岂非有拱火之势?”他说着向帝王躬身一拜,“臣以为,章大人此言不妥。” 章仪谦还欲说,公西韫摆摆手:“罢了,如今宗室子弟不丰,几位皇叔年纪已长,仅有穆亲王英姿骁勇,却有驻守平凉之责。朕思后辈中属璋佑王幼子晟王品性端方,资禀英睿,便由他护送公主南下。” 几位大臣闻言皆怔了一瞬。而后见宿云先谨慎道:“晟王曾于逆王叛乱时护驾有功,确为才猷卓越之士。只是殿下如今不过及冠两年,恐资历尚轻,世识不足,于国体有失。” 公西韫并不以为然,他淡淡一笑,温声道:“宿大人过虑了。晟王虽年轻,然经历过宫变大事,沉稳有度。且正因其年少,才需历练之机。由其代行朕躬亲送长公主南下,更显朕对澍和之亲厚,非以圣威慑压。再者,此行亦有诸多官员辅佐,晟王赋质端凝,行为必然不会失度。” 众臣见皇帝圣意已决,且亦非为无理之论,遂也不再多言,又着聘嫁接待之细则论述些许,便叩首告退。 公西韫似有些疲惫,向后倚在龙椅上,阖上双目假寐。不过小憩了约一盏茶的工夫,他睁开眼,拧眉沉思一瞬,旋即从座上起身,传来李常德道:“备常服,朕要去袁府一趟。” 李常德一惊,连忙苦哈哈劝道:“皇上,您要见袁大人,叫底下人去传一声就行了。何苦劳您圣躬万岁亲自跑一趟。宫外不比皇宫,您龙体金贵,可要不得有什么岔子。” 公西韫皱眉睨他:“你如今莫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说话办事如此絮叨,连朕的旨意都要过问。你若不肯做,便早些歇去,叫宝彦来替了你的位子。” 李常德吓得一哆嗦,忙不迭抬起手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喏喏应着依了吩咐下去。 白苹院中萦绕着清苦的药味,伴着后园中澄冽的竹香,浸入心脾中,沁雅却也生涩。 公西韫进来时,袁政正倚在床头捧着一卷竹简潜读。他着了一身雨过天青的潞绸直身,齐眉束了荼白竹节纹抹额,衬得略显病色的面容更生出几分清癯纤薄,却不减玉雪逸姿。 袁政微有诧异,却并不惊惶。他敛衽下榻,施然行礼,端是从容自若。 公西韫挥手让他起身,自如地在一石青罽镶边坐垫上,见他要唤人上茶,摆手道:“不必了,朕微服出来看你,时辰不多,只略坐坐就走。你也坐罢。” 他的语气多了几分关切:“近几日你于吏部告了假,如今可觉好些了么?” 袁政淡淡含笑:“多谢陛下体恤关怀,不过是偶感时疾,现下已然快愈了。” 公西韫微微颔首,目光撇过案上一本套了书函的文籍,函套上的莲花与鲤鱼绣得栩栩如生,颇为精湛,轩然道:“这书套倒是精巧,莫不是哪个公府的小姐送的么?” 袁政微显窘迫,却依旧平声道:“只是房中丫鬟闲暇时所绣,粗疏无章,让皇上见笑了。” 公西韫眉梢上挑,有戏谑之意:“倒不知是贵府的哪位丫鬟如此识才闻趣,既通‘双鲤迢迢’的锦书之意,又懂‘比翼连枝’的灵犀之思,执衡可舍爱一见么?” 袁政面色复于平静,嘴角勾勒出一丝浅浅笑意,淡然道:“陛下恕罪,此物其实出自敝府表妹之手。表妹深闺敛态,不涉外事,恐不能如陛下所愿。” 公西韫眉头微挑,面上带了些许了然,言语间带了几分意味深长:“执衡及冠四年仍未娶妻,原来是心有所属。若执衡当真属意,朕乐意做个缔缘冰人。” 袁政恭谨道:“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承蒙陛下抬爱,只恐臣福气浅薄,心如泥絮已作土,安敢误春风佳人?” 公西韫淡淡一哂,摇头而叹:“没想到你这般夙禀异才的天之骄子,也会有郁郁不得志之时。也罢,旁人的因果,朕又何妨多问。莫非你这病,也是源自心生么?” 袁政云淡风轻:“眼下正为萧萧寒声时节,夜来秋草霜生,前日受风寒侵体,起早咳潮,思及陛下含弘怀民,恨不能以舆病上朝,却叹病骨支,形为心役,故而忧绪难解。” 公西韫目光稍顿,旋即沉沉望向他:“形为心役尚可言说,只莫要心为形役才好。克己复礼为仁,计功逐末为困。昔日刘淑为州郡五府连辟,尚能视之浮云水月,是为清流楷模。” 袁政见他眉目肃然,心下暗有思量,正欲出言相答,却听他兀然转了话锋:“秋日风高物燥,易腠理疏泄,却也易风过烧营。前日显明门处草枯生火,虽说火势不大,一时扑灭了,后来却听宫人报死了一个门副太监。朕已着人安抚后事,也不好叫人落了口舌,说皇家刻薄寡恩。” 袁政敛目低首,谦声道:“陛下宽宏仁厚,是天下万民之福。” 公西韫眼尾带笑,指尖悠然抚过函套上的细细纹理:“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如今朝野肃弊,朕身边正需真正得力之人,坐镇中枢,为朕分忧。”他抬首正色,一句一顿道:“邵、宿二位阁老年事已高,章仪谦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朕欲让你入阁,参预机要,执衡意下如何?”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袁政心头一震,虽已有猜度,但亲闻此语,仍是神色骇然。他起身肃拜,声作惶恐:“臣本陋质,蒙陛下不弃,拔擢于青琐,委以户部重责,常恐才疏德薄,有负圣恩。阁臣之位,重若鼎彝,臣年未立朝,资望浅薄,安敢遽登此位,致物议沸腾,有损陛下知人之明?陛下垂爱,臣感戴不尽,唯恐德非其任,伏乞陛下三思。” 公西韫下位亲自将他扶起,郑重道:“岭南积弊多年,你不负圣命,独持使节,肃清贪墨,朝野上下无不为之侧目;先帝在位时,户部积年度支繁剧,执衡持筹握算,府库渐丰,裨中兴之治,现圣祖之风。朕素闻‘非常之器,当承非常之任。’今四境虽安,然北狄鹰扬于塞外,南藩狐疑于岭表,朝中沉疴犹存,朕之所望,非谨守成规之吏,乃能执利器、破沉疴之栋梁。若拘于齿序资历,不过辕下驹自困而已。有朕颁旨朝前,三公九卿者岂有不服之理?” 袁政俯身揖礼,眼中隐有泪光,俨然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涕零之状,颤声谢恩。 公西韫拍了拍他的手,亦勉力几句,回身离去之时面似不经意道:“你这屋里,似乎又竹香之气。” “后园中种了些许紫竹作赏,不足挂齿。陛下若有兴致,臣愿奉陪一览。” 公西韫淡笑视之:“今日宫外稽留已久,待他日得暇再论罢。”他抬步往外而去,一面道:“你病体未愈,不必相送,好生将养,以备来日入阁。” 袁政应是。他凝望帝王愈行愈远的身影,神色全然不似方才那般喜极而泣,淡淡的忧色潜然浮上他的心头,怔忡难言。 白苹院中之事隐秘,袁府众人自是不知。话说这厢舒莞音方陪过温氏叙过一晌话,正从松雅居出来,才穿了一垂花门,却见一形容陌生的清隽郎君从后而出。观其丰姿绝尘,气度显贵,舒莞音自忖应是某位谒访表哥的友人,且必然非寻常人家的公子。她虽有意回避,偏瞧见时已然是寸步之处,若立时离去,难免太失礼数,叫人议袁府小觑来宾,不思周节。思量一瞬,舒莞音因将将止步,待其近前后小施一礼,口中道了万福。 而公西韫见一粉面佳人莲步而来,便料定是袁政口中所提府中表妹。因是微服出巡,他也不欲多事,遂轻轻颔首,算是回礼。 却不妨舒莞音到底深闺情怯,见了礼后只急急欲走,一时未顾得上,风吹过腰间一块罗帕失落于那郎君身前。她登时羞得满面通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公西韫踯躅一分,俯身捡起,递与她傍边丫鬟,状作无意称道:“贵府果为清流门第,素爱以清雅之物饰身。适才见令兄冠上抹额,亦以竹为饰,当真与耽于俗花异珍之士不同。” 舒莞音赧然谦语道:“公子过誉,小女不敢称清客雅士,不过稍受表兄雅韵之耳濡目染些许。表兄乃爱竹之士,平日素与列为志同道合的鸿儒墨客相交,才是真正的林下君子。” 公西韫朗然一笑,不置可否,而后辞礼而去。 秋光易逝,转盼之间,日华已随归鸿过浦,夜雾旋生流漫汀洲。暮色渐渐沉入晟王府庭,侍从执烛逐一点燃廊下红灯,盏盏光晕次第铺开,沿栏蜿蜒成线,落得一地金影。 书房里的侍女掌过灯后,便福身离去,只余明暗交错的烛影星光将雕花窗栏洒下重重暗影,纷繁无章。 邓枭见眼前男子不为所动,语中不由多了几分急切:“殿下,南徼山高林密,蛮人遍地,实乃穷山恶水之地。此行一去千里不还,若有不测,岂非小可?此番谕旨,看似皇恩浩荡,实则天威莫测,恐非坦途。” 公西韬负手而立,遥遥望向窗外,凝神半晌,淡声道:“圣主委以重任,是为殊荣,何来祸事?虽有一路跋山涉水万千辛苦,然长公主一介女子尚弗辞其艰,甘愿为天下万民舍一己之身,本王又何谈劬劳。” 邓枭定了定神,看他背身而立,并不知神色如何,遂徐徐道:“殿下明鉴,皇上于众臣相议时,弃宗室耆老、勋贵重臣不用,独钦点王爷为任,此为一则蹊跷之事;且殿下于四年前护驾有功,破例封王,已是功盖群僚之绩。自古帝王皆忌臣子功高不赏,震主身危,若殿下此行归来,又是解民倒悬之再建功业,试问皇上将欲如何封赏?若以赏行罚,明升暗贬,恐殿下数年经纬将毁于一旦,此为二;又则殿下近年来深居简出,不结王臣,不显才行,待得兴归来,一朝春风得意,却何尝不为‘祸兮福之所倚’,恐广招韬晦之疑。 “微臣思来,皇上此意,怕是已对殿下暗生疑心,莫不欲除之而后快。滇南之路,山高水远,瘴疠横行。且沿途关隘守将、地方官员,盘根错节,其中未尝没有如袁政般为皇帝亲信之人,从前时岭南肃弊一案尤可窥知一二。若途中公主凤驾稍有闪失,便是护驾不力之罪;而若殿下遇生不测,更是万劫不复!殿下定要早生应对,以备后日之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公西韬闭上眼睛,长声一叹:“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有‘疏失’一朝叩下,届时圣心一怒,乾坤倒悬,本王纵有百口,也难辞以辩。” 他缓缓转身,面色端然,目光直直望向邓枭:“虽知如此,然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抗旨不遵,是立取灭亡;奉旨南行,恐难觅生机。进退皆险,唯有静思覃虑,徐图良策,或能于危殆之境谋得出路。” “殿下所虑甚然。若立时抗旨,乃授人以柄,万不可为。”邓枭深揖一礼,眸光幽微难辨,“滇南之行,看似死局,亦必不是一盘活棋的起手。” 公西韬凝神目视于他:“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当今圣主子嗣不丰,若可借此时遇俟机而行,待他日本王身世公之于众,方可了此生夙愿。只是,”他略有沉吟,“此举难为。” 邓枭眼中精光内蕴,声音渐渐低沉:“借韩卢之力逐东郭逡,殿下可尽等田父之获。” 展眼已至天明,听屋外秋风瑟瑟吹近一夜未停,宋湘宁辗转几回,再睡不着,索性翻身下榻,因惦念孩子,遂叫雪信着乳娘将皇子抱来,自由篱落服侍梳洗。 不过一炷香时,小禄子上来问要传食否,宋湘宁正欲着人请姐姐来一同用膳,却见雪信只摸鼻咳嗽,便对小禄子道:“不急,还未至卯正,且再过半个时辰吧。” 小禄子应下方去。雪信上前附耳低语道:“娘娘,锦箨求见您。” 宋湘宁黛眉微敛:“可知是什么事么?” 雪信道:“她只肯与娘娘一人说。不过瞧她的脸色,怕是有急事要求娘娘。” 宋湘宁淡淡道:“既如此,你便带他们下去,请进来罢。”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二十四章 娇音谑并蒂譬微言,清歌曲同枝喻锦句 锦箨踽踽踱步进来,实有些惊惶惴惴之态,全然不似往日那般仪容自持。宋湘宁乜了她一眼,只端茶浅酌:“魂也丢了,魄也没了,想是你那主子失了主意,叫人捉了错处去吧?” 锦箨面色苍白,颤颤着给她磕了个头:“娘娘明察,奴婢不敢欺瞒娘娘。” “那你来求本宫做什么呢?若想叫本宫保你,倒也不难。毕竟你也未本宫出过力,本宫保你,也是保自己。”宋湘宁取下手上的护甲,揉了揉额穴。 锦箨却一个劲儿地摇头,木然了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宋湘宁叹了一口气,脸上柔缓了几分:“你是个视主为天的忠仆,自然远把主子的安危置于自己之上。只是救你一个后宫的女史容易,但在朝堂之上,岂有本宫置喙之地。本宫的兄长在泽州为官出事时,本宫也不敢在皇上跟前流露出半分忧色,唯恐犯了皇上忌讳。外人瞧说是本宫圣眷优渥,却也不过是个好看的花架子,担着虚名罢了,又能比旁人强过多少呢?” 锦箨的脸色随着她的话愈渐惨败下来,唇畔煞白无一分血色。她近乎瘫软地伏在地上,良久才嗫喏着道:“娘娘不嫌奴婢叨扰,只盼娘娘莫要对外言今日奴婢所求之事。奴婢即是万分感念娘娘。” 宋湘宁笑而不语,搅弄着茶匙,气定神闲:“这事虽难,却也并不是全然无法。只是好办不好办,料也难说。” 锦箨听这话有意,眼中忽而有了生气,连忙抬头道:“奴婢但凭娘娘的示下,必当在所不辞。” 宋湘宁嗤然:“本宫如今连你主子是谁都不知道,何谈什么示下。不过是摸石以渡,靠碰着运气而已。” 锦箨垂目敛神,不过一念之间,她咬了咬牙,勉力道:“回禀娘娘,奴婢是户部尚书袁大人派来为娘娘办事的,大人只盼着娘娘在宫里能安然度日,绝无一丝要害娘娘的心念。” 宋湘宁神色一滞,下巴微紧,蹙眉道:“本宫同他并不相识,他为何要如此帮我?” 锦箨轻轻摇头:“奴婢只是奉命行事,个中缘由并不知晓,大人也不会许我等过问。” 宋湘宁抚过腕上的缠丝金镯,声音平淡无绪:“若是他,倒不必本宫出手做什么了。” 锦箨蓦然一凛,心里突突的,急忙问道:“为何?” 宋湘宁瞟过她满脸的焦灼:“昨日午后皇上来宜华宫小坐,闲谈时与本宫提起袁尚书吏治有为,少年可嘉,要让他进内阁执事。想来待今日圣旨颁布,你家大人正是云程发轫平步青云之时,如何会有灾厄之事?” 锦箨心中大为震惊,一刹那由大悲到大喜的回旋让她甚为喘不过气,她白着脸讷讷道:“多谢娘娘提点。” 宋湘宁唏嘘:“倒也不必谢我,原本是袁尚书自己挣得的功名。说来也不过弱冠之年,便能建此奇功,于一众元老中崭露头角,也实为少年英才。” 锦箨心绪才平,正要告退,抬头却见玥昭容似笑非笑道:“本宫也是纳罕,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能叫你如此慌了神?” 锦箨眉心微微一跳,她抿了抿唇,垂首恭声道:“风鸢系于人手,始有定向。如今线断力脱,飘摇无主,东驰西荡,如何能不慌呢?” 宋湘宁轻抬眉梢,泽唇隐隐勾起:“这话倒不假,难为你素来一个稳重人,也没了主意。那往后呢?你又如何打算?” 锦箨心弦一颤,深吸一气,面作惶恐道:“奴婢浮萍芥子之身,无依无靠。若得娘娘稍稍施恩,奴婢自当为娘娘尽心竭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宋湘宁笑靥浅浅:“你倒是会审时度势。本宫身边从不缺忠心的人,只盼着能得个贴心合意的可心人儿。你若有心,便好好地在司籍司当差,凡事多留个神。看草摇叶响,便知老虎欲来;见鹊回燕迁,当晓风雨将至。没得装哑作聋,耍了滑头,误了大计,再悔不当初。” 锦箨低眉顺眼,垂首恭敬道:“娘娘谆谆教导,奴婢一定铭记于心,断不敢有忘。” 宋湘宁的面容愈发柔和,含笑颔首:“你有如此心胸,自是再好不过。如今时辰不早了,你且回去当差罢。” 锦箨连忙应是,福身退下。 未及多时,只听见帘外一阵衣裙窸窣,而后兰若打了纱幔让宋湘元进了来。 “敢是沏的女儿茶吧?好香。”宋湘元曳着莲步款款过来,扬了扬绢子,轻笑道。 宋湘宁拉着她坐到桌边,引人传膳,笑眯眯道:“姐姐鼻子好灵巧,这是泰安新上来的青桐芽。话说衢江的街巷上也有不少茶庄营生贩卖的,想来姐姐在宝应也能吃着呢。” 宋湘元唇畔微微勾起:“这女儿茶的味道好,从前在家中你我姐妹都是爱吃的。后来夫君上任到宝应为官,每逢雨后清明与金桂流香时,他便会去找那茶郎买些时新的女儿茶,回来再将晨打的井水煮了泡上,确是有儿时的风味。不过呢,” 她笑眼盈盈地睇向宋湘宁,“风味再好,自然也是比不过你的。《茶经》言‘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历来讲究的达官贵人烹茶都只用新挑的山泉水,更有那文人雅士收集梅花上的雪,荷叶上的露,为的只是‘轻淳’二字。听闻皇上专门着了人去静云行宫后山的竹林处运来上好的山竹泉,送来给你烹茶煮水,满宫里也就独你这一份了。我今儿也是讨了你的口福,才能用上这样的云华碧霞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宋湘宁笑意清浅,将垂落于额前的珠翠流苏拂到鬓后,声音婉转:“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不正是姐姐从前所期盼的吗?如今姐姐缔结良缘,两情隽永,又得掌珠绕膝,正谓是天伦圆满,羡煞旁人之福。却不必如妹妹一般忧心君恩如水,宫花寂寥的时日。” 正说话间,兰若拎了一个剔红牡丹纹九层高足食盒进来,宋湘宁眼中划过一丝讶色:“这是太皇太后着人送来的吗?” 兰若喜笑颜开:“可不是呢,后宫中除了太皇太后,谁还能用九层的食盒呢?”她说着将里面的膳食一一取出布上,口中道:“昨儿夏姑姑抱了小殿下去慈宁宫,太皇太后瞧着喜欢得不得了,才刚便着人赐了膳给咱们宜华宫,依的都是她老人家的规制呢。” 宋湘宁眸光轻转,旋即拉了宋湘元的袖子笑道:“往日在宫里也从未听过这些醴(lǐ)泉珍馐的,可巧姐姐一来就全都有了,想来必是凑了姐姐的趣儿,跟着姐姐沾沾光了。”她眼睛俏皮地眨着:“我前儿在家中就说姐姐是享福的人,姐姐偏不信,非说玥儿打趣你。如今看来可不由姐姐不信了呢。” 宋湘元冁然一笑,反握住她的手:“娘娘金口玉言,臣妇岂有不信的。承娘娘的美意,不单是臣妇,连小女都借了娘娘的吉彩。待午后歇了觉,臣妇便将那玉佩寄回去,仰仗娘娘的庇佑,想必小女定会脱厄转福,否去泰来。” 且说午后宋湘元起了中觉,方从宜华宫西殿出去时正撞见萧静妧携侍女从门后过来。一来二去,宋湘元也认识了她,连忙屈膝问礼:“参见长公主。” 萧静妧笑吟吟地扶她起来:“盛夫人也忒识礼数了,我同宋姐姐以姐妹相称,你是她的姐姐,论理我也该随着喊一声姐姐,偏又怕你显生不肯认。我前个来时也道咱们都是自己人,不必拘于这些俗礼。却不曾想你这般懂文识节,真真是从大家出来的千金小姐,知书达理,娴雅端方,同玥姐姐一样呢。” 宋湘元低眉浅笑,作谦道:“长公主谬赞了,臣妇区区小节,怎担得起公主如此称赏。若论闺英秀质,公主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呢。” 萧静妧摆摆手,不以为意:“世人都知道,我这公主不过是掺水充个噱头罢了,是真是假,人家心里头有数呢。因而我也从不摆公主的架子,没得落人背地笑话。才刚从杏华阁处给皇兄请了安,我可要紧着时辰同玥姐姐说说话呢,若不然一会子皇兄过来了,我可不能觍着脸不识趣呢。” 她慧黠地扬了扬眉,巧笑倩然:“眼下我便赶着往殿里去了,改明儿得了空再同盛夫人好好说话。” 宋湘元亦含笑福身道:“如此,臣妇便不多叨扰公主了,公主慢走。” 方在甬道上逶迤了约莫一盏茶时,宋湘元回首对跟着的宫女篱落道:“前些时日我说要替娘娘抄些经文送去春熙殿告慰章妃,昨儿才抄得了百篇,今本想送去,却生生忘了。眼下去尚宫局兴许还要耽搁些时候,不如烦请姑娘先将那些经文送过去,不好误了于先人的祭慰。” 篱落听着有理,遂也应下,由来路回去了。 宋湘元看着她的背影随着长街转过再无踪迹,目光淡淡收回,往尚宫局相反的方向而去。 而杏华阁处,公西韫同瑾修仪温了晌话,顾念她孕中易劳累,遂也不再多留,嘱咐了她不必送行,领李常德等出了宫门,往宜华宫处而行。 因天光正好,他也未乘辇轿,只沿着长街闲步行散。 李常德伺候皇帝多年,最善察他心思。见公西韫神色倦倦,目光茫茫飘向远处,便知心中不乐之意,于是小心翼翼道:“皇上,司苑局的人依着吩咐已从皇城里调了最好的竹匠来,选了些个母竹,不知皇上与昭容娘娘的心意如何,还等着万岁的示下。皇上可要奴才着了吩咐下去?” 公西韫的语气微显寂寥:“玥昭容独爱湘妃竹,叫他们选了向阳处的湘妃母竹送去宜华宫。若昭容有何思量,让其依嘱行事。” 李常德忙应着,继而赔着笑脸道:“皇上心疼昭容娘娘,从前应了娘娘的一句话记到如今,娘娘心里欢喜得紧,一高兴了连奴才们也跟着得脸呢!” “千金难换美人笑,万两堪博芳颜好。这便是周幽王肯为褒姒烽火徵兵的缘故了。”公西韫轻哂。 李常德虽不通史文故典,却知道奉承帝王:“皇上说的是呢,玥昭容的容貌是宫里个顶个的好,昭容娘娘一笑起来,那才是……”他苦思冥想了一会,忽而眼睛一亮,喜滋滋道:“十里八乡找不出第二个这么齐整的!” 公西韫大为失笑,摇着头叹道:“你这厮老猾贼,惯会油嘴滑舌。” 李常德见皇帝开怀,没了方才的郁色,也乐陶陶道:“能哄着万岁爷乐一乐,也不枉奴才这舌头生得灵巧,要不然没得给皇上您打嘴呢!” 公西韫笑骂:“越老越没个正形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回头再带坏了徒弟们,朕可要赏你一顿好板子。” 李常德乐呵呵的:“这哪儿能呢,不过是奴才笨嘴拙舌讨皇上欢心罢了。在小的们面前,奴才可是铁手铁腕铁石心肠,宝彦他们都说是找了个包青天活阎王做师父,天天可着头儿叫苦着呢。奴才可给皇上报过了,若哪日他们给您跟前诉苦,皇上可不能罚了奴才。” 杏华阁后便是临华殿,正值谿汕湖旁。才转到湖傍一方寸假山,却听山后潇湘亭处似有喁喁私语,细听又仿佛戚戚哀悼之声。 公西韫煞住脚步,思来是哪位宫女受了委屈在此伤怀,并不愿去扰了此清静,正欲回身而去,却听声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其音缠绵悱恻,哀婉怅绝,实为悦耳清声。公西韫心下却暗生不喜,遂转过青石,扬声道:“此为南宋词人陈与义悼念亡国之作,而今威威弘治之下,正是太平万千,河清海晏之时,如何出此深沉慨叹之语?”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二十五章 明帝王博义慰痴理,慧公主识音引史鉴 忽而见帝王从石后绕来,宋湘元吓了一跳。回神后忙行礼见安:“臣女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公西韫未料及是她,原来并不是哪个吟风诵月的多愁宫女,遂抬手叫她起来,声音也较方才缓和了些许:“朕自杏华阁出来,本欲从谿汕湖往宜华宫而去。不想见盛夫人于此抚膺长叹,不知悲从何来?” 宋湘元螓首微垂,翠黛颦颦,声中犹含颤音,却徐徐而道:“臣女偶入此间榭临碧波之地,见清溪映雪,漱石玲珑,一时流连忘情,故久久停步。而后见金风瑟瑟拂落一地花锦重重,顿生叹惋之意。远望湖畔红意灼灼,只当是枫叶飘零,近看却是榴花碾落于尘。触入此萧索之境,顿思及故园红杏春意也应逝去,再不复斜阳晚照之景。而想宋人之词‘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叹纵有芳菲胜雪,却终会红消香断。因此思韶华易逝,衣冠不古。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说及此,她双颊染绯有酡颜之状,忙福身道:“小女一时感花伤己,作此无端妄语,让万岁见笑。” 公西韫听她一席恻言细细说来,也不由添伤怀空寂之意,心里的薄愠也随风消散。思忖此物虽有限,意境却不好,连及世情凉薄,千古兴亡之事,更隐隐有不详之状。 因而提神正色,朗声道:“世人皆道为君者,是为天命所归,其国者,当以千秋万代。然则不动者厚地,不息者高天。无穷者日月,长在者山川。世事盈虚,卒莫消长也,何以论千秋长在?人世俯仰无穷,元首承天景命,当思国之安,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骏命不易!若惜时而奋起,顺势而弘德,固有王事兴衰无度,但为政之大义休明,皆垂于后世。虽有万物兴歇,却得浩然与溟涬同科。斯固无足惜也。” 他俯身拾起地上一簇榴花之瓣,看着露濡残红卧于掌心,眉宇舒和道:“红榴辞枝,远望如若落杏凝露,二者同源异流,其实都是时人借叹流水落花,春意阑珊之景,而悲青春苦短,是今非昨。古往今来多有赞梅花凌霜傲雪的高洁之姿,然而杏花玉蕊临枝,舞伴笙歌,光华一时,纵为春风化雪,却胜零落车辂之下。它的心性,自有看花君子相遇相知,心慕称赏,亦不枉其瞬华尘缘。” 灵籁冉冉吹过湖畔,落在手心若锦缎?缪,将那一捧丹英飏飏托起,散作满天红雪。萦于琼姿玉影身侧,如诗如画,神摇目夺。 宋湘元一时沉醉于斯景斯人,心旌摇曳间未留意袖中玉佩悄然落下。 公西韫脸色稍顿,俯身拾起。正欲递还之时,忽而眸光一凛:“盛夫人这枚玉佩从何而来?” 宋湘元恍然回神,不及细想,忙恭声回道:“禀陛下,昭容娘娘怜惜犬女体弱多病,遂赐此玉佩辟邪消灾。臣女今日出行本是为将其寄还家中。” 公西韫眉峰轻锁,神色不显,语声淡然道:“如此,朕便不扰盛夫人所执之事,夫人且去罢。” 而宝彦远远地站在后头,看着这一幅谈笑风生的欣然画面,瞅了瞅李常德,乜乜些些道:“师父,皇上在这待了这么会子,咱还要筹备着去宜华宫吗?” 李常德瞟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皇上要做什么,也是你能掰扯的?” 宝彦忙嘻嘻笑着,脸上一派圆滑:“哪儿能呢,徒儿只管在师父跟前卖个脸蹦哒着,这还是师父疼徒儿的缘故。真要有什么裁度,还得听万岁爷撂话儿呢。” 李常德斜眼看他,脸上端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形容:“你这猴儿,从来不吃眼前亏。当爷爷的面前,绝不敢妄自尊大;在孙子跟前,就充得跟个玉帝老爷了。师父我眼睛明着呢,你那点鬼别打量着我不知道。师父眼下睁只眼闭只眼不稀得管你,哪天你要是犯了忌讳,师父我第一个揭了你的皮!” 宝彦吓得打了个寒颤,忙不迭打着自己的嘴,谄媚道:“徒儿不敢,徒儿后半辈子还指望着师父过活呢,岂敢做那些外方内圆的事。” 李常德甩了下拂尘,语调闲适:“行了,别搁这儿耍嘴皮子。你到宜华宫去通传一声,就说皇上一时牵着事,恐要晚些个再去。” 宝彦应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偷偷觑着师父:“可要说是什么事么?” 李常德两眼望着前方,并不看他:“快刀切豆腐,灵活着点。去吧。” 谿汕湖旁的场景,宜华宫自然不知。彼时宋湘宁正与萧静妧窗下清谈。 银壶中泉水已沸至蟹眼,萧静妧罗袂纤起,提壶时腕间玉钏轻响,水流细如银丝,俾翡翠碧霞悠悠舒绽。 宋湘宁支颐望去,似笑似嗔:“前朝为公主出降之事忙得不可开交,却是咱们这位当境者闲情雅意,不营不求。” 萧静妧将茶盏轻轻推至她面前,言若等闲,并不经意:“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此事已成定数,横竖显得是中朝的脸面,难不成还能亏了我的不成?我乐得不上心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宋湘宁笑而不语,甚有了然之意。思绪沉沉后随后又叹:“你是个裙钗里的英士豪杰。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头万里行?却叹你竟有这份心胸,舍得一身红妆,甘做那度若关山的巾帼健儿。” 萧静妧眉目清朗,嘴角淡淡上扬:“难不成世间只有男子可以建功立业?我虽生不得男儿身,论家世、才华,甚于眼界、心胸,哪一点比那些束带顶冠的郎君差了?” 宋湘宁用银勺细细撇去茶上浮沫,安然道:“古往今来士人们皆奉行‘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地之承天,犹妻之事夫’,以此来声明阳尊阴卑是为天道,一旦有违便是逆天而行。然而群生万类皆源于膏壤后土,朗朗青天亦载于茫茫禹迹之上,何为尊卑?何为贵贱?不过是上位者设辨等差的手段罢了。其实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并济方为大道。” 萧静妧抿唇一笑:“姐姐说的是呢。同为血肉之躯,又有什么分别呢?男人们能做得,我也能做得。萧氏的昌隆基业由父王打下来,却由我来延继,待百年之后,萧氏祠堂要有我一座牌位,后世子孙祭奉祖先时,也要有我的一份香火。” 二人闲话一晌,便见兰若进来道:“娘娘,长公主,宝彦公公求见。” 宋湘宁并未在意地应了声,而后思及一事,问道:“怎么多时不见姐姐?” “听雪信说,盛夫人带着篱落去尚宫局了。走到一半想起西殿里还有抄给章妃娘娘的经文未焚,遂遣了篱落回来着物送去春熙殿。想来过了这半晌,夫人也快回来了。” 宋湘宁听话如此,也不再问,挥手让她去带宝彦上来。 得应后不过罗预间,宝彦便进屋问了安,而后道:“娘娘,皇上今个本打算来瞧娘娘,却不料在谿汕湖旁绊住了脚,还望娘娘勿要久待生烦。” 宋湘宁闻言笑道:“这自然不会。皇上躬亲庶政,拨冗见临已是厚幸,本宫如何会因此等小事挂怀于心。”说着,一面又吩咐给宝彦上茶。 宝彦满脸笑意,连连应着道:“皇上向来赞娘娘贤良淑德,晓事知礼,便是宫里的奴才们也都说娘娘是个菩萨似的主儿,能到您这儿来伺候可是几辈子修得的福分。今儿奴才也是讨了娘娘的光了,您体恤下人,赏脸疼奴才,奴才才知宫里那些个人说的远远差了去了。娘娘您哪是菩萨似的主儿哪,明明就是观音菩萨下凡转世了!” 听了这话,萧静妧几乎笑得撑不住。宋湘宁也是摇头笑叹:“怪不得你师父天天喊着要收拾你呢,果然一副油嘴花唇,叫人打也不是,疼也不是。” 宝彦吐了吐舌头:“师父却不为这个打奴才,只因奴才是个呆愣的,办的事总叫他老人家生气。也就剩这些摇唇鼓舌的功夫能搏皇上同娘娘乐一乐了,却实实比不得主子们锦心绣口。娘娘与盛夫人为亲姊妹,也都是一般的玲珑心肠呢。”他嘻嘻笑道:“这可不是奴才说的,而是听师父口中说的,说是方才皇上亲口赞赏的呢。” 此言一出,萧静妧才乐不可支的笑容蓦然停滞于面上,而见宋湘宁笑意不减,二人相对一视,宋湘宁和声道:“你有心了,回去后告诉你师父,叫他费心了。” 宝彦下去后,萧静妧方托腮悠然道:“昔日有汉成帝赞飞燕合德姐妹二人才貌双全,甚得圣心;如今又有皇兄称姐姐与盛夫人灵心慧性,非同常人,姐姐可真是有福气呢。” 宋湘宁神色从容,徐徐为二人复添了茶水:“赵氏姐妹幸于成帝而为时人称颂,虽后世多有红颜祸水之论,却是因品行不正,残害后宫为由。幸而我姐妹二人虽德行微薄,不敢称贤,却亦算得上是守训持礼之人。”她盈盈一笑,凝眸视于对面,“姐姐我呀,定是比飞燕有福气。” 是夜,皇帝宿在了宜华宫。有李常德当守门外,宝彦得了示,连忙快步回到了崇政殿外。见书影果然在殿后,他咧着嘴笑着凑上去:“姐姐近来可好么?弟弟还念着姐姐当日的话,一朝腾达了要疼弟弟呢。” 书影一改往日牙尖嘴利,也没酸他,低着头闷闷道:“腾达?连个影儿也没有。贵妃娘娘只叫我等,只怕等着等着我这个人就被浑忘了。” 宝彦涵星般的墨瞳水灵灵地一转:“这话可没得说呢,贵妃娘娘能忘,汪公公可不能忘。姐姐花容月貌,怎么会没人疼呢?” 书影见他虽生得一副唇红齿白清秀模样,却奈何人物委蕤,举止荒疏,心里的嫌恶油然而生,一把将他推的远远的,恶声恶气道:“有没有人疼的干你何事?烂了舌头的王八羔子!等明儿回了李公公,捶不死你的!” 宝彦啧啧道:“哎呦喂,姐姐好大的能耐呢。连半个主子都没挣上,倒和我充起门面来了。倒不知道姐姐要怎么回师父呢?说是姐姐被汪公公讨着要对食不成,被我扯了臊皮,恼羞成怒了要告我呢!” 书影气急,手指发颤地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你,你……”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宝彦笑呵呵地掰下她的手,眯着眼道:“姐姐怎得这般不识好人心呢,我可是一副心肠全为着姐姐。姐姐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可真是伤了弟弟的心了。” 书影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还好心呢?哪日你能管好你那鸭黄嘴儿,少跟我面前放两句屁就好了!” 宝彦脸皮厚,任她奚落也不恼,只拉着她的袖子,忽而道:“好香!姐姐这袖中是放了什么奇香,这样媚人?” 书影急忙拉回袖子,斥道:“你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的。”一会儿又道:“我一个伺候人的奴才,哪还能用得上什么香,敢情是你胡诌。” 宝彦只扭股糖似的往她身前凑:“就算香是没有,可姐姐嘴上那香浸胭脂是做不得假的吧?不若,”他唿地贴上去,“赏我吃了吧。” 书影一巴掌拍他脑门上,秀眉倒竖:“呸!下流没脸的东西!打量着姑奶奶我给你脸儿了?只知道把那等黑心肠子往我面前拨弄!若姑奶奶我日后真得了脸,第一个便先扒了你的一身癞疙瘩皮!” 宝彦见她面色不似作假,情知再闹下去两厢没有好,左右也占得了便宜,遂卖乖讨巧道:“姐姐莫要生气,是弟弟不懂事,弟弟给您陪不是了。”说罢,他拱手屈身唱了个大喏。 看她面色稍霁,才谀笑着道:“弟弟实在是诚心为姐姐好,咱们虽知姐姐心比天高,看不上底下这些去了势的人。可姐姐如今正卡在进退不是的档口,少不得要略屈着身些。姐姐固然嫌恶汪公公,可眼下还少不了他的帮衬。姐姐一时讨了他的好,待脚下站稳了,丢了远远的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爷们之间的心意是最相通的,姐姐且听我一句劝吧。姐姐这等姿色,不用您费神,只稍往那儿一站,勾勾手指头,那汪弘振马上便上来了。”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二十六章 瑾修仪情结琥珀簪,意贵妃计生清月道 待至十月初一这日,便是兰若离宫的日子。这天虽艳光乍好,天朗气清,奈不得故人将离,看风看云都是依依惜别之景。 兰若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裳立在阶下,豆绿色的绸袄配着镶了浅灰牙子边的月白比甲,领口袖边针线精细地绣了银鼠风毛,下系一条艾青色的马面裙,裙襕上还细密地绣着织金云霞宝相花纹。她虽无品阶,一袭衣着却按六品女官之仪作扮,是皇后特为擢升玥昭容的体面而赐下的。 宋湘宁伸出手,轻轻替她理了理比甲上的风毛,声色柔和:“车轿已备好了,我亲选了两个妥帖的内侍护送。到了家中,代我问爹娘的好,只说我在宫中一切安好,叫他们无须挂念。” 兰若的眼中眼中水光泫然,她垂眸低低啜泣着:“娘娘放心,奴婢此去会万事保重,定不辜负了娘娘的恩典。” 宋湘宁抚着她的手,怡然道:“如今身去必是经年不见,前尘往事莫要再牵挂。也不必念着我的恩典,来日的岁月星霜,终是你自己的丹青画卷。你有你的云月清风,何必要做他人的影子呢?你不是家生子,我已央府中为你放了籍,你好同父母姊妹共享天伦。衢江府处按你的名下置了一处院子,往后无论是倚窗寄傲,园日涉趣,还是结发相守,恩爱不疑,只要尽安尽乐,便是此生圆满。” 宋湘元亦是蛾眉盈笑,温和道:“你跟了娘娘这么多年,如今娘娘既为你找了归路,是娘娘疼你一场,便好好去吧。你过得好了,也是安娘娘在宫里的心。” “娘娘,夫人,瑾修仪来了。”雪信走过来,低声禀道。 宋湘宁神色微顿,显然未在所料之中。不过她很快回了神色,欣然上前迎去,挽了瑾修仪的手道:“瑾姐姐现怀着龙裔,怎么还亲自动身来了?倒是我这丫头得脸,劳得动姐姐大驾。” 瑾修仪一贯清冷的面上浮现出晏晏笑意,掩去了那一缕幽微如萤光的隐秘情意:“我与妹妹相好,如今伴了妹妹多年的人要走了,怕妹妹伤心,自然要来帮着主持一番。” 她看向兰若,缓缓行步。兰若心里泛出些许踌躇之意,正不知她要如何,却见瑾修仪从云髻上取下一支琥珀灵芝纹簪,温柔地为自己簪于发间。兰若面带惶恐,忙要推辞,瑾修仪却握住她的手,婉声道:“这枚簪子是那年及笄时,他送我的。如今分定已了,该断的也需断了。我这辈子是没有结发同心的福分了,希望你日后能觅得良人,缔结佳缘。” 手背上忽而传来温热的湿意,而抬头之时,眼前女子依旧语笑嫣然,只有微朦的星眼似乎可窥得一分不可言说的心意。兰若的心瞬间便化成了潺潺清溪,蕴下绵绵温情,含着一双泪眼与她执手相视,良久终未说出一个字,只重重地点了头。 日薄西山,坤宁宫的光影渐渐黯淡下去。月华冉冉穿牖,与苦冽的药气溶溶于室,为一地清辉更添冷寂之意。 意贵妃放下药碗,为皇后拿了梅饯去苦,却听她幽幽叹道:“本宫病得已不能下地了,难为你还日日惦记着。” 意贵妃面色和婉:“娘娘与臣妾是自府里的情谊,从前臣妾进府时娘娘是怎么待臣妾的,臣妾可都记着。如今娘娘凤体有恙,臣妾怎能不日日悬心呢。”她扶着皇后直起身子,又在后放了一个软枕,一面絮絮道:“其实臣妾虽一心挂念娘娘,却终比不得娘娘的亲姊妹。待日后虞姑娘入了宫为娘娘侍疾,有亲姐妹在一旁陪着,娘娘心里一松快,这身子立时就能好起来了。” 皇后扬起些许笑意,只是因脸色太过憔悴,使得笑容也薄薄的,似那削银为叶的轻瓷,一碰便要碎了。她道:“亲不亲的,从来不在于血缘,而在于人心。三年前献王宫变时,你才生了惠安,身子尚且虚着,却不顾你与公主的安危,将唐福宫的侍卫皆调到本宫与承儿这里护卫我们母子。从那时起,你在我的心里,早便如亲妹妹一般了。这几年来,宫里生了许多变故,与昔年相比,早已是物是人非。所幸在这红墙中,还有一份真心在,纵有风雨飘摇,也不及情比金坚。” 说到末,皇后的眼眸中却浮现几分暗淡之意,似是追忆流年岁月。 意贵妃知她心思,柔婉道:“时辰不早了,娘娘也该歇息了。别劳心焦思地想着从前的事,不值当的。要紧的是往后该如何。”她微微低了头,声音含了些叹惋之意:“论理,这话本不当臣妾说。可是娘娘既把臣妾当作姊妹,臣妾便也居功说句冒昧的话,娘娘既不能违拗母家的心思,又心疼幼妹要重蹈娘娘当年的旧辙,便早些为姑娘做些打算吧。无论如何,只要能让姑娘在宫里的日子稍稍好过些,也是尽了心意了。” 皇后的眼角流下两行绵绵无力的泪水,她沉息一声,而后徐徐道:“你说的道理本宫又何尝不知。算日子,汐儿马上就要进宫了,本宫这副残躯却还不知能撑到几时。汐儿的性子,本宫是最知道不过的。本宫在一日,能护她一日;倘或将来本宫去了,叫她如何能在这吃人的宫墙里活下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皇后心绪起伏难平,猛烈地咳嗽起来,几乎要将才喝下的药吐出来。意贵妃忙替她顺着背,心疼道:“原是臣妾不好了,平白又添得娘娘一番伤心起来。娘娘且宽心,臣妾虽无才干,却有一副心肠全然为着皇上与娘娘。娘娘若不嫌,臣妾愿待姑娘如亲妹相护,只要臣妾在一日,必不会叫姑娘受了委屈,全当还报娘娘的恩德了。”一面说着,一面也垂泪不住。 青沐见情态不好,遂上前宽解,一时方慢慢劝住了。意贵妃强笑道:“瞧本宫,原是来替娘娘抒解的,谁知一个不住竟自己悲悲切切起来了。倒是我不好,反添得大家一同心酸。你服侍娘娘安寝吧,本宫去了,明日再来看望娘娘。”说罢,行了礼含泪去了。 出了宫门,意贵妃并不愿乘辇,只带着云夏在长街上慢慢地走着,踏着细碎的银光,颇有几分徜徉于云海的意味。 云夏忖着娘娘的心思,含了笑道:“娘娘眼看要大仇得报,奴婢真为娘娘高兴。” 意贵妃眉眼淡淡的:“谈不上什么大仇得报,本宫与她也没有血海深仇,只是她挡了本宫的路,不除不行罢了。” 云夏不解:“皇后素日爱装出一副圣德怜下的样来,却实是佛口蛇心,算不得贤惠的主儿。当日娘娘嫁进府中,新婚之夜时她却装病派人叫了太子爷过去,娘娘久不同太子圆房,惹得府里的下人一个个看菜下碟,叫娘娘受了多少的闲气;因着娘娘在府中不好过,后来喜姑姑生病时,也没有太医肯过来诊治,您去求太子妃,却怜她的面儿都没见到,倒是她身边的宫嬷嬷一脸恶声恶气的小人模样,排揎了您好一顿,终也没能把姑姑救过来。难道娘娘不恨她吗?” 皎皎的月色落在玉人的面上,映得素来如芙蓉般艳丽的容色镀上一层霭霭浮光,隐隐显出一丝圣洁之意,让她的声音也带了些许缥缈:“恨么?初时兴许是恨的,但如今见她已是行将就木,那些恨意似乎也淡了。她若不是皇后,不是太子的生母,只是后宫里一个小小妃嫔,或许本宫也不会要了她的命去。” 意贵妃望着眼前的路,眼神淡淡又伤惘:“本宫争的从来都不是帝心与圣宠,而是实打实能握在手里的权力。从前的日子过得太苦太苦了,苦到本宫如今还会梦魇到那时受人欺凌的日子。只有权力才能给予本宫些许牢靠的安慰。” 云夏轻声道:“娘娘有这份心胸,奴婢定是誓死追随娘娘,助您达成所愿。” 意贵妃淡然的笑意中透出些微失意的怅然:“本宫的路尚且还长着呢。如今膝下连一个皇子都没有,谈什么都是枉然。皇上正是身强力壮时,本宫也还年轻,为什么本宫就不能再得一个孩子呢?” 云夏一时不知如何劝解,只得道:“娘娘是时机还未到,说不定哪日缘分来了,不及娘娘意料,太医就为您诊出了喜脉呢。” 意贵妃低低吁叹:“但愿如此罢。” 今夜的月色如诗,照得月下的人也颇负伤怀之意:“其实生下来也未必如何,宫里的孩子娇弱,不知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要难养多少。皇后一生怀了三个孩子,到了却一个都没保住。” 云夏低声啐道:“娘娘何苦与她相较,那是皇后自己没本事,心肠也不好,遭得的报应都是自作孽罢了。娘娘所做,不过是遂了天意,是为自己积德呢。” 意贵妃神色冷然:“皇后此人,虽算不得蛇蝎心肠的狠毒女子,却也远非人前所做出的那副仁民爱物的菩萨形容。又想当县官,又要唱青衣,名利和实在都要占了。虽说当年欺压本宫的是她身边的宫氏,可一个伺候人的奴才罢了,若没有她授意,岂敢背主行事?虽说她登上凤位后安分了不少,可昔日在东宫时她的手上又何时少了侍妾皇嗣的鲜血。整整十年,东宫中只有她一人生下了孩子。本宫生看不上她那等做作样子,沽名钓誉,市恩嫁怨。走到今日的地步,也是她罪有应得。” 云夏冷笑附道:“怎么不是呢。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是非功过究竟如何,老天爷可看在眼里呢,岂由得她做假。作恶作不到底,行善行不到头,活该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两头捞不到好。”她啧啧两声:“怎么不是命呢。” 待转过一处巷口,云夏又道:“娘娘,今儿听皇后的口气,想来那虞五姑娘不日就要进宫了,娘娘可有决策么?” 意贵妃的目光如古井无波,冷漠道:“姐姐是那样不中用的,妹妹又能如何扶得上墙?尤其还是家里千娇百宠大的幼女。几时叫她死在我手里,她还要念着本宫的好呢。” 云夏听着她意气风发,掩唇一笑:“是呢,叫他们只管送来。进来多少都不怕,横竖是宫里多了几个孤魂野鬼罢了。” 汪弘振本靠在门前柱上打盹儿,听底下小太监喊娘娘回来了,忙打了个激灵,喜眉笑眼地迎上去:“奴才可先恭喜娘娘,娘娘今日定是称了心,如了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意贵妃端步走入殿内,一个眼神也未赏他:“你怎么知道本宫就称心如意了?” 汪弘振笑眯眯道:“娘娘今儿气色特别好,您本就是冠绝六宫的大美人,眼下气色一上,更是光艳夺目叫人移不开眼呢。要是让万岁爷见了,指不定怎么心疼娘娘呢。” 意贵妃嗤地一笑:“你如今越发厉害了,连皇上的心思都敢揣测起来了。” 汪弘振嘻嘻笑道:“奴才自然揣测不到,还得归于娘娘聪慧灵巧,安了副耳朵在万岁爷跟前,奴才才能抖机灵听到两句。” 意贵妃斜睨他一眼:“呦,这是求到你跟前来了?你少在本宫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淑妃是个粗莽无心的,本宫却还不心盲眼瞎。那档子事也就能在璟元宫厮混住,唐福宫可是容不得半分污糟龌龊之事!” 汪弘振连忙跪下,一左一右打了脸道:“岂敢,娘娘的眼就是尺,是照妖镜,奴才的腔子上有几个脑袋,就敢在娘娘前儿糊弄。奴才是一心为着娘娘想,现而今宜华宫那儿得意得要上了天,皇上的心全系在那边。奴才是怕那些个狐狸精献媚迷惑住了皇上,把咱们唐福宫尽忘了呢。” 意贵妃长眉一挑:“哦?那些个,是哪些个呢?” “玥昭容是个有心计的,她姐姐也是个不老实的主儿。听闻前个在谿汕湖旁拦住了皇上,拉着皇上说了好一会子话,妖妖调调的不成个样子,又长得一副狐媚样儿,比玥昭容也差不了多少。只怕宫里是要出两个宋氏女了。” 意贵妃扬唇一笑:“这倒有点意思。这么一来,本宫就更不必劳神费心了。”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二十七章 论玉竹隐探湘妃志,述红杏暗讽春园情 汪弘振摸不着头脑:“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奴才愚笨,还请娘娘明示。” 意贵妃悠悠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道:“玥昭容新得了皇子,又才封嫔位,正是圣眷隆裕,情满意得时,如何能舍得叫旁人分了去?不必本宫出手,她自然容不得那人,哪怕是她的亲姐姐。” 汪弘振恍然大悟:“娘娘果真英明,如此来,咱们只消得‘坐山观虎斗’,看着她们狗咬狗,娘娘乐得一身清静呢。” 意贵妃哼了一声:“清静是暂时的,若想长久地清静下去,势必要叫她栽个万劫不复的跟头,那样才是一辈子不足为虑了。本宫如今最主要的是安安稳稳得个皇子,哪怕是从旁人肚子里爬出来的。” 汪弘振赔着笑:“可不是呢。娘娘您是有大格局的人,犯不着同那等小人计较,没得沾了晦气。” 意贵妃瞅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这副阿谀逢迎的形容,冷声道:“那妮子既求到了你跟前,你便告诉她。本宫的荣华富贵少不了她的,皇后的妹子要进宫了,届时抬举了她上来,双英并秀,那才出彩呢。” 汪弘振忙唯唯应是,喜滋滋地下去了。 话说李常德自那日得了皇帝的旨意,又是关及玥昭容之事,安能不上心。待司苑局领了竹匠们进宫后,亲自盯着一路送到了宜华宫,生怕有一点闪失。 送来时,皇帝恰来了宫里看望玥昭容与三皇子。见李常德进来汇禀,公西韫自然无有置喙,只让他裁量着处置便是。 宋湘宁叫乳母将孩子抱下去,温婉笑道:“从前在绛茗轩时皇上答应臣妾,待臣妾成了一宫主位,有了苑所,便为臣妾种上一片竹林。臣妾只当皇上是一时哄着臣妾高兴,没承想皇上是真真放在心上的。” 公西韫的脸色忽而淡了下来:“朕是天子,圣旨岂会作儿戏之状?” 宋湘宁察觉到他的不悦,还未及细想,却听他道:“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竹子历来是为君子风范之化身,玥儿如此爱竹,莫非也是因有心慕玉郎,故而爱屋及乌么?” 宋湘宁心下一凛,随即下榻行礼道:“臣妾是敬仰竹子洁净无瑕的高雅品性,愿以清竹自勉,略践虚怀若谷,求知向德之心意,无关风月。” 她眼含流波,盈盈睇向帝王,语中含了无限情意:“皇上赞刘禹锡笔下竹郎谦谦君子之质,臣妾也喜他所作《潇湘神》一诗,‘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臣妾每读此诗,常为娥皇女英为舜帝殉情之贞洁折服不已,愿效湘女不渝之志。皇上于臣妾是君,可阿韫于玥儿却为夫,是臣妾终其一生爱戴的郎君。臣妾虽不能与皇上结发相守,但臣妾对您的心意却一如抱节竹君,白首不离。” 公西韫微微一笑,伸手扶起她:“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玥儿有湘女之志,也必有湘女之情。愿以琼琚赠湘君,寄离别之情,方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宋湘宁的心一寸寸地沉下去,漫上苦涩与黯然。她唇边的笑意泛起些许幽凉,轻声道:“皇上,臣妾记得昔日您曾同臣妾画过一幅‘同心竹’,只寄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之情意,’,如今阿韫与玥儿正是鹣鲽情深,鸾凤和鸣之时,如何要出此等离别伤感之语?臣妾自知君恩如东流之水,亦知赏罚皆赐,不敢生怨怼之念。若到那日,臣妾甘愿仿班婕妤之行,退居长信,谨侍奉上。” 公西韫叹一声,心头的霜雪尽皆化成暖意融融的春水,漫过了那几分疑虑与介怀。他笑意清和,执起她的手,语声温然:“朕与玥儿,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玥儿此心之念,亦是朕心之所想,我们二人同心同德,定不会负了彼此相思之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朕是君王,君无戏言。” 宋湘宁目中动容之意渐浓,泫然欲泣道:“有皇上这句话,臣妾虽死而无憾了。” 她理了理神绪,素手轻抬,从窗台下的玉壶春瓶中拈取一枚丝绢制的丁香芍药,淡然一笑:“前儿内官监新进了一批江宁织造的绸缎,想着近来秋暮花谢,便做了这些绒花来做瓶插。倒让臣妾想起日前姐夫给姐姐寄来的家书里也放了这么一枝殿春花来,臣妾想怕是姐夫思念姐姐,故借吴越王寄于夫人之信中所言‘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典故。只是如今雪飞云起的时节,哪里有什么花呢?臣妾想着,竟是有些不伦不类了。”宋湘宁掩口一笑。 公西韫道:“虽是典故有差,情意却不失真切。你我二人能朝暮相伴,怎知有情眷属的别离之叹。如今你已出了双月,便让你姐姐还家吧,也让他们享享天伦之乐。” 宋湘宁抿唇而笑:“皇上体恤臣民,臣妾在此便替姐姐谢过皇上的恩典了。” 彼时东殿正是融融泄泄之景,西殿里的人却显得并不安稳。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贵妃榻上和衣而卧的女子眉头紧蹙,嘴中不时呓语。 “贺兰氏,你害我姐妹如此,你……你一定会遭报应!” 梦境一瞬光转,看着远处那一抹遥遥的明黄身影,她不禁潸然泪下:“皇上,皇上,您信臣妾……” 额上密密结成的汗水流到一起,缓缓滑落进她的眼睛,酸涩的痛意让宋湘元猛然惊醒,嘴中却犹自梦言未断。 意识到自己在唤什么,宋湘元的脸颊氤氲上些微绯色。宫女听到动静,进殿来服侍她穿衣梳洗。 “娘娘在宫里么?”她捋着胸前的一绾青丝,闲闲问。 “回夫人,娘娘今儿午间睡得浅,早便起了。才刚皇上来宫里陪娘娘待了会儿方走,眼下齐国长公主正在宫里同娘娘叙话呢。”宫女答。 宋湘元闻言便道:“如此,我去给娘娘与公主问句安吧。” 见帘影微动,旋即进来一个丽人。宋湘宁忙笑着招手道:“姐姐来得正巧,各宫里送来了好些堆了纱的簪花来,公主都夸好看呢。姐姐也来挑一挑。” 宋湘元应下。见过礼后坐在了榻下套了晴山色云绫回纹椅搭的楠木椅上,浅笑道:“既是他们有心送来给娘娘的,娘娘便留着戴吧,何必又挂念着臣妇。” 宋湘宁扬手让雪信将锦匣送到宋湘元跟前,笑吟吟道:“可多着呢,我有几个脑袋就戴得了这些。横竖是哄着姑娘娘子高兴的东西,就要大家分着些才好呢。” 宋湘元一一看去,拣起一朵杏花端详,果然是芳蕊如绣,栩栩如真。 萧静妧嫣然一笑,揶揄道:“玥姐姐肯在这里充作大方,实是因性子古怪,不爱这些浅碧深红,要不然怎么舍得呢?” 宋湘宁嗔她:“你惯会饶舌,你怎知我就不爱这些花粉胭脂的。” 萧静妧抚着鬓边垂下的流苏,语气悠然:“今个皇兄才叫了人给宜华宫的后苑载上了朗朗一片湘妃竹,与皇兄对姐姐的恩宠相比,内庭的这些巴结自然就算不得什么了。姐姐先别急着驳我,我可记得皇兄曾亲口赞姐姐心性高洁,不爱暄妍玉蕊,独爱霜姿轻筠,真真与众人不同。底下的宫人想讨姐姐的欢心,却不知并没讨到点子上。说来还是皇兄通姐姐心心相印,非比常人可及。” 宋湘元拈着绢花的指尖颤了颤,一时竟停住了。而宋湘宁听萧静妧此言,温然笑道:“他们也是有心为着我好,何必打趣。” 说罢唤了一声“篱落”,道:“你去小厨房瞧一瞧雪藕丹枣羹好了没?若熬好了便端过来,节下日渐冷了,给公主和夫人暖暖身子。” 篱落答应着去了。宋湘宁方道:“你才说的话虽是顽笑,有一句却叫我想起一桩事来。”她笑对宋湘元道:“适才皇上来这里坐时,说本宫与皇上日日朝夕相处,倒叫姐姐同姐夫两相分离,可见不好。虽说本宫顾念与姐姐的姐妹之情,却不能不想着姐姐与姐夫的夫妻之分。如今本宫又出了双月,溟儿也有嬷嬷们照顾着,姐姐也尽可安心了。想来姐夫与燕子在家中不知要怎样牵肠挂肚姐姐呢。” 宋湘元凝眸望向她,见她音容悦然看不出任何分辨,随扯了扯唇角:“臣妇多谢皇上与娘娘恩典体恤。” 自入了秋起,淑妃便一直有些懒懒的。起先也未当心,只以为是气候寒凝而致气血滞缓,故而多生困倦。不料自渐渐经期也不大来了,这才微有些慌神,忙叫了院使来瞧。幸而并不算什么大的症候,只是时序更迭间摄养失宜,加之秋燥伤津又情志不遂,肝气郁结,才相搏为病。 这日卫昭仪来璟元宫看望淑妃,正逢皇帝方去,见淑妃的脸色较往日红润些,遂笑道:“《黄帝内经》上说‘秋冬养阴,无扰乎阳’,凉邪盛时易使脏腑受侵,可如今皇上来看了娘娘,自有龙阳之气镇住阴祟,臣妾瞧着娘娘的面上好了大半。若往后皇上再来几次,只怕娘娘的玉体早便康健如常了,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得用呢。” 淑妃自然舒心,叫她坐了下,又吩咐梅纨上茶。 卫昭仪微一回首,身后的宫女便将手中的东西呈了上来,她笑道:“这是家父托人送来宫里的,说是因生于深山洞隙之中,得地底阴寒紫气滋养,所以比那些高丽参辽参之流更为滋阴清补些。臣妾看太医署用药时为求稳多用温补之类。但臣妾思来娘娘此病,虽源于风寒不假,而今邪热郁结于肺,耗伤阴液,才会这般干咳不止、五心烦热。这紫参性凉,味甘微苦,正合清补,能润肺降火,滋阴生津,又不像其他凉药那般伤及中气,想来也能为娘娘早日安好尽些裨益。臣妾知道皇上看重娘娘,必然不缺好东西,只是略表心意罢了。若娘娘吃着有益自然好,若是无益,这东西得入了娘娘的口中,也是它的福气。” 淑妃倚在靠枕上,由着宫女蘸了薄荷清油给她揉着太阳穴,慵慵道:“妹妹有心了,心里还记挂着本宫的福气。全不似有些人行巫邪之术,要折了本宫的寿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卫昭仪会心一笑:“听闻民间有句俗语‘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那等祸乱后宫的阴邪小人,自有老天收了她去,不必脏了娘娘的手。” “本宫近来虽抱病不出,倒也听到几句风声,说是皇后的妹妹要入宫侍疾。你可知道么?”淑妃忽而问道。 卫昭仪端起茶盏,嗤了一声:“皇后眼看要不行了,虞家生怕没人保住他们一家子的荣华富贵,所以才要费这些心思。哪里像娘娘母家在朝中如日中天,何曾要靠宫里的女儿家费心费力。他们不嫌汗颜,做出此举也不足为奇了。” 淑妃拧了拧眉,声音亦含了不屑:“保住家族富贵倒还好说,只怕他们是对后位存着心思,谋求下一个太子之位。宋时有一门父子三词客,难不成我朝要来个一门姑侄三皇后吗?” 卫昭仪描得精细的远山眉轻轻一挑,颇有些轻蔑之意:“有这个心想着,殊不知还有没有那个命呢。皇上与太皇太后又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岂由得他们胡来?那虞姑娘如今不过是进宫侍疾,焉能就成了皇上的妃嫔了?” 淑妃冷冷一笑:“皇上虽与皇后情分未必如何,但面子总归是顾及着,况且她才丧了爱子,又卧病不起,有她在其中周旋着,皇上便是不即刻应下,也必定软了几分心肠了。更何况,”她神思怠怠地半闭上眼,“皇上心里总是念着早逝的宸安皇后。因未得机会尽孝,怕对虞家是存了些弥补的心思。一如昔年北宋仁宗对其母李宸妃含愧一般。” 喜欢玉阙芳华录请大家收藏:()玉阙芳华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