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春》 第1章 落榜 1 唐教授的女儿唐小棠今年十九岁,遇到她人生的第一个大磨难,对她来说比天还大:高考落榜了。 当她把老师撕给她的那窄窄的一条成绩单攥在手心里的时候,她的心也随着被攥碎了。 接下来的是天旋地转,也不知道是拖着怎样一双软绵绵的腿走回了她那个有着游廊,栽着葡萄架的旧式样的唐家小院。她同样不知道该怎样向那个钟爱她又常常拿着她向同事们炫耀有聪明懂事女儿的父亲大人来禀告。 接下来的是小棠大病一场。一边发烧一边流泪,饭也不好好吃,常常是妹妹小果怎么端进去又怎么端出来。整整一个月,本来就羸弱的身体此时已被耗得更不成了样子。 做父亲的唐教授心疼也无奈,本想问个究竟,看着女儿这般摸样,倒把想问的话吞了回去,宽慰小棠来年再考罢。因为近来学校里的事情很多,回家的时候总是很晚,就嘱咐那个小棠叫母亲却不是生身的妻子好好照顾小棠。 那个梳着不对称乌黑短发的漂亮女人就嗔着丈夫啰嗦:“小棠是谁呀?我女儿。我不知道宝贝?我从小看大,要你管过什么?”唐教授轻轻锁了下眉头,不说什么,笑笑走了。 听了这样的话,小棠心里倒也生出几分感动,尽管她知道继母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但这话的确不假,小棠还在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因病走了。 那时候父亲还在东北的一所大学里教书,跟父亲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小棠还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因为她总是蹲在幼儿园的地上最后一个被匆匆赶来的父亲接走。 后来过了些年,父亲有幸被调回原籍——皇城根脚下的一所大学里来教书,再后来父亲极具眼光的从一个急着出国的医学世家子弟手里买了这座有粉白的影壁、正房带厢房的小巧精致的宅院,再再后来父亲就娶了那个小棠曾经内心里偷偷叫她‘白狐狸’而父亲让她叫‘妈’的胡姓女人,父亲自己叫她‘美珍’, 之后小棠就有了又白又圆长得像继母取名唐小果的妹妹。 小棠算是幸运的,虽然自幼丧母,但身边总有父亲的加倍疼爱。有个继母也不像小说里描述的那般模样,反倒有时不时地嘘寒问暖。只是那种时候小棠会觉得有些夸张,特别是在家里来了外人或是坐着父亲的餐桌前。 但小棠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不在父亲面前说继母什么,只有父女两个人的时候父亲私下里也会问‘今天怎么不高兴呀,没什么事吧?’‘有没有要用钱的地方?’小棠也会回复‘什么事也没有’‘用钱我直接跟她要吧’。她知道家里的钱归她掌管,还会体谅的对父亲说家里的事都难为她管,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看到女儿这样说,唐教授果然欢喜。只是观察到小棠近年来私下里不像小时候那样管她叫妈了,想想女儿是长大了吧。 由于小棠的懂事,唐家小院倒真是有一种让人羡慕的温馨日子。 平日里除了帮着继母做些简单的家务,做完作业,小棠便一头扎进父亲的书房-----正房西边的那一间。钻在里面一待就是几个小时。 这里可是太好了,除了邻窗摆着一张书桌,四周则布满书架,有一个书架上面的书是小棠最喜欢翻阅的,那上面有红楼有西厢有聊斋有镜花缘有三国有水浒有官场现形记有儿女英雄传……对小棠来说简直就是天堂一般。 她有时真庆幸自己是历史系唐教授唐珂的女儿,揣想,倘若父亲是教数学的,这个书屋不知还会不会是属于她的乐园,堆满那样一类看不懂的书籍,小棠真的不敢想象。父亲不在的时候,她常常卷在那只墨绿色的旧沙发里不出来。父亲回来,她便抱上一本书跑回到自己的厢房里来读。 有时候,继母会在外面喊:“小棠,别看了,你也出来透透气,捂出霉来了。” “小棠,花儿可都干死啦,几天不浇水了?” “小棠,你也陪妹妹玩一会儿。” 这个时候,小棠就会跑出来带着小果给那些她们围着院子一起种的草茉莉—— 一种不珍贵易活的草花来浇水;到了秋天,她和小果也会仰着头站在院子中间那株父亲亲手压的葡萄架下,接父亲剪下来的葡萄串子。 吃不了的时候,继母会提醒父亲带一些给系里的同事,说“放着烂了倒不如做人情。”说着自己也用旧报纸做的袋子,一袋袋地分好,盘算着明天带给小学里的同事们。也问小棠要不要给老师和同学。小棠嫌麻烦,只挑出一两串留给她最要好的同学丁妮慧。赶上果实年份多的那一年,继母还会拿出去给左右邻居们尝尝鲜。 小棠就是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成长起来的。乖巧而早熟,知书又达理,性格有些内敛,气质有些书卷。 在学校里由于品学兼优深得老师喜爱,特别是班主任教语文的刘老师,先让她做了课代表,又选做了学习委员,后又做了校刊《春禾》的副总编,总编是那个梳着小平头,意气风发的方老师。因为这个时候她的作文写得一篇比一篇好,每两周一次的作文课,老师都提前把命题告诉小棠,让她先做了来,批改以后,用它当做范文给大家讲,那篇《北京的秋天》还入选区里做了学生范文。 这个时候的小棠真是趾高气扬,清高的让班里的许多男生都不敢同她讲话,何曾想有一天,高考的落榜就把她摔得没了模样儿。 至于什么原因,小棠也说不清楚。 但是也不知从何时起,一个叫林森的美少年影子就那么早早的不合时宜地钻入了她少女情肠。林森是这个班的班长,只有他常嘻嘻地笑着磨她,磨着向她借《水浒》《三国》等小说来看。小棠就把家里父亲的书偷偷的带出来借给他,到了约定还书的日子,那个毛头小子还没有看完,小棠就生气了,说:“再不借你书了。”他便百般地求小棠,说:“再看三天。”又讨好地说:“上体育课的时候,我负责帮你捡羽毛球”,小棠便通融了他。三天后还书的时候,倒把他要的《西游记》又拿了来给他。那个大中午刚踢完球跑回教室的毛头小子就那样用手背抹着额上的汗珠儿笑着谢小棠。小棠见他的两只脏手在脸上来回地抹,便笑他:“脸都花了。”又告他:“洗了手才能拿书。”他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跑了,一会儿跑回来,脸和手倒都干净了,湿漉漉的水还在那儿往下滴。小棠想把口袋里的手绢递给他,掏的时候脸上竟有些热,手就缩在了那里,任他两只手在裤子上抹干,才把书递到他手里。 到了周五上体育课的时候,男生女生分开来打羽毛球,轮着等的同学就围在旁边计分叫喊。 轮到小棠上场的时候,正赶上她跟大力士曹霞对打。 小棠又瘦又弱,哪里是她对手。 站远了,球不过网,站近了,那边一拍子远远得过来,小棠又接不到。 跑前跑后的,累的气喘吁吁,站下来休息。 就见林森正往这边看,便记起他的承诺,冲他喊道:“过来捡球呀”。 林森真的跑过来,站到小棠这一边,替她捡起球来,还时不时地喊着指导她一下。 小棠就有了些热情,球技还真就好了些,那边一拍子又打过来了,林森喊了一嗓子:“右边。”小棠跑过来的时候,球早就飞向了后面,小棠累得蹲在了地上。 林森飞快地跑去捡球,这一回倒不是扔过来,见小棠蹲在地上,就走了过来,小棠见他走过来,也就揉揉肚子站起来——接着打吧。 那林森笑呵呵地把球放在小棠张开的手掌上,一个附加的动作,竟用指尖在小棠的手心上抹了一把。 小棠吓坏了,心突突突地跳起来,**辣的羞晕瞬间布在脸上,幸亏早就出了一身热汗,脸红也是自然的,她把拍子连球搁在地上冲曹霞摆摆手说:“累死了,我不打了。” 这一年小棠才刚刚上初二,之后那个美少年的影子就时常伴着她,在她的肠子里一钻就是四年,行思梦遇,做了她所读的一本本小说里的假想情郎。 有一天当她猛然醒悟的时候,似乎有些晚了,一种感性的朦胧之情植入到立体几何里面,就把一个理性的逻辑搞得完全没了逻辑。 最后高考三分之差的毫厘,影响她的或许是一生的命运乃至于一生的情感际遇。但她无话可说,自酿的苦酒只有自己来喝,而且是偷偷地喝。 第2章 落榜 2 落榜后的小棠孤独寂寞、痛苦彷徨,羞见老师羞见同学愧对家人。从原来那样一个自负的高台阶上骨碌碌的滚到自卑的坑里。只有班上最要好的丁妮惠时不时的来家里坐坐——她也落榜了。 小棠甚至于连大门都不愿出,邻居们问来问去,何以面对。 这一日继母做晚饭,见酱油快用完了,就对小棠说:“明天记着买酱油。”她就答应:“知道了。” 到了第二天,父母快下班的时候,忽记起昨天继母的吩咐,急忙跑到厨房里来,拿酱油瓶子。见里面还剩了一指来高,便拿了个碗到出来,又里里外外的把瓶子刷干净。小棠出门的时候,在院子里玩的小果,偏要跟了去,这个妹妹比小棠整整小了十几岁,嫩嫩的圆脸上笑起来有甜甜的酒窝,眼睛黑亮亮的像熟透了的葡萄珠子。唐教授四十几岁上得了此女,钟爱比小棠又不一样,别说还有继母的溺爱,连小棠对这个可人儿的妹妹也是十分疼爱。 她领着小果出了门。刚一出门,就碰见了前来找她的丁妮慧。两个礼拜没见她了,她笑嘻嘻得拉起小棠的手来说个不停。说她托二舅的关系找到了工作,已经上了一个礼拜的班了。 小棠原跟她说好下个月一起去上补习班的,怎么就上班了呢?听她说着,忽然心里有了一些孤独的悲凉。想再问问详细,又恐继母回来,饭还没有帮着煮上。便对小果说:“你一个人去买酱油,可以吗?”小果点点头,她就把钱和瓶子放到她的手里,嘱咐她:“买了就回来。” 这里,小棠牵着妮慧的手又返回院子里来,用高压锅匆忙的把米煮上。一连串地问:“你怎么就上班了?”“在哪儿上班?”“做些什么?”又问:“你不陪我考学了吗?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妮慧见小棠有些责怪,便面带歉意,说:“嗳,别怪我呀,我二舅说工作可难找了,求了好多人,工作也不错,机会错过就怕没了,明年要是还考不上呢?”小棠也知道,只有大学毕业,国家统分,人们才有可能找到一份理想工作的机会。 妮慧找到的是一家部队下属的三产企业,在办公室里面做打字员,也算清闲体面。 小棠有了些许艳羡,——因为她们的许多同学,没有考上的,大都去了副食店,或是做了公交售票员。 小棠就贺她好好工作吧,妮慧笑嘻嘻地说:“月底我拿了工资请你吃新桥‘多宝乐’吧”。那是崇文门大街上一家很有名的自选西式快餐厅。 她们去过一次,只选了红豆沙面包和意大利面条,还有一点喝的东西,但那里明亮舒适的环境让她俩儿在里面坐了半天舍不得出来。 小棠听妮惠这样许诺便有些耍赖道:“是你先不守约的,请我一次可不行。每月发工资了,都要想着来请我。”妮慧笑着拍了她一下,满嘴说:“好,好,一定请。”这种应承是真的,因为这种应承里有找到满意工作的喜悦和爽了密友约的歉疚在里面。 俩人正聊着,就听门外有人喊:“有人吗?谁在呢?”跑出来一看,是个邻居大妈。小棠见她慌张的样子,忙问:“怎么了?”那个大妈挥着手,说:“快去看看你妹妹,摔了一跤,手都破了,流血啦。”小棠听了,吓得腿就软了,忙对来人说:“在哪儿?带我去吧。”跟着就跑出了院子,也并不等那个大妈,见妮慧也跑出来,想着煤气灶上还坐着锅呢,忙对她说,你在家帮我看锅。 小棠见到小果的时候,是在街西头的一家“小医院”里,其实就是个街道门诊部,住在这儿的人们都叫它“小医院”。好心的邻居张阿姨见到一个小姑娘拌了一跤,手里的瓶子甩出去碎了,手被碎玻璃碴子划破了,趴在地上哇哇地哭。赶过来一看,认得是小果,匆忙的把她抱到“小医院”里来处理伤口。 住在这条街上,像小棠父亲这样的教授少之又少,因为他没有住在学校分派的知识分子扎堆的楼房里,而是很清高的选了这么一个适合做学问的寂静小院,尽管他的邻居大都是些家长里短的朴素之人。而在这些朴素的人们眼里,他们格外高看这一家人。唐教授总是很谦逊地回敬着邻里们地问候,唐夫人又是一个很会和邻里处关系的女人。 小棠上学的路上,常常能听到邻居们背后议论,说:“瞧瞧人家教授的女儿,就是不一样。”至于怎么不一样了,小棠也不知道。从身后一群邻家小男孩起哄般的嘴里,她隐约知道了他们给自己取了外号叫“小兰花儿”。是谁取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取这么个雅号她也无从知晓。 总之,邻居们能为唐家做点事,在那个已经开始崇尚知识的年代,仿佛与书香的唐家就有了一点点地联系,心里也是满欢喜的。 小棠谢了张阿姨,把她垫的医药费塞过去,阿姨一个劲儿的客气,说没花几个钱。小棠说,那怎么可以,帮我这么大的忙,感激死了。见阿姨收了钱,才背着妹妹回了家。 一路上问小果:“很疼吧?”小果答应:“嗯,有点疼。”小棠心里很难过,倘若这几针缝在自己手上就好了。十分懊悔,为什么自己不去呢?和妮慧聊什么聊,就算想聊,为什么不一边聊天一边来买呢?是想着把饭做上,把菜洗好?后悔也晚了,一会儿父母回来怎么交代——都是自己的错,一路上又是心痛又是自责,还有点儿害怕,眼角不由得就滚下泪来。 还没到家,老远的就见妮慧站在院门口迎了过来,问了问情况,见小果还好,安慰了小棠几句,便说:“饭煮好了,煤气关了。我先回家,过几天来找你。”小棠点点头,别了妮慧,进了家门。 至晚,继母一进门,就喊:“小果呢?”显然是路上已听说了。见房间里小棠正在把削了皮的苹果一块块喂小果,便说道:“现在心疼管什么用?早干嘛去了。”说着托起小果包着纱布的手看了半天,问小棠:“破伤风的针打了?”“打了。”小棠自知理亏,继母说什么,只有默默听着。 晚饭的时候,父亲也回来了,见小果手上缠着绷带,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继母一边盛饭一便说:“自己不小心,买酱油的时候,摔了,碎玻璃划破了。”小棠忙接过话说:“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妹妹去。”她想,这不是妹妹的错,当着她的面,继母说是小果自己不小心,背着她的面,就不会这样说了,刚才一进门不是已经埋怨她“现在心疼管什么用?”唐教授感觉气氛有一些异样,忙说:“好了,好了,吃饭吧。” 围着圆桌吃饭,一家人默默无言。小棠匆匆地扒拉了半碗饭,觉得心里好堵得慌,便放下了碗筷。 “喝点汤啊。”父亲见小棠吃的太少。 小棠摇了摇头,走出厨房。听见父亲问继母:“你说她啦?”那个女人的声音:“我能说吗?越大越不能说了。不过,你倒该跟她谈谈,大学没考上,从此就不出门了吗?——买个酱油还要指使小果。” 小棠觉得委屈,没考上大学,确实不想出门。但今天,她可不是这个原因,分辨有什么意义呢? 晚上,父亲到她的房间里来,站在那里问女儿:“不高兴啦?”“没有。”小棠见了父亲不知为什么心里就生出一些酸楚来,眼角竟有些潮湿。坐在那里捧着一本书看,也不知道看进些什么。父亲的手在她头上晃了一把,说:“别生气啦,她说你几句也是应该的。妹妹还小,你好好照顾她我们才放心。”说完,父亲就走了。到了门口又转过身来说:“我搞了套复习资料,一会儿你过来拿。” 小棠“嗯”了一声,刚才父亲的手在头上晃一下的时候,差一点就把她噙在眼角的泪晃下来,心里冒出的一个念头是“到底是血缘之亲”,但这种血缘之亲的温暖仅仅是“别生气啦。”短暂的一秒钟,接下来还不是“说你几句也是应该的。”她在想,是来安慰我吗?是她指使他来说我的吧。她心里油然而起的是一种无助的凄凉。 过了好一阵,小棠的心情平稳下来,因为她心里一个劲的在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今天真是我错了,害小果受罪,说我也是应该的。这样一想,她的情绪好多了,命令自己:快看书吧,好好复习,大学一定要考上,找一份好工作,快一些独立……。 想着,她就跑到父亲的房里去拿资料。推开门的时候,见小果正坐在父亲的腿上“咯咯”的笑,听父亲在讲着什么。父亲坐在沙发上好开心,继母在旁边把削好的水果轮流的往那对父女嘴里填放,她自己也在吃。 小棠拿了父亲递过来的资料回了房,那样一个温馨融融的画面就在脑子里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定格。 她忽然觉得,这份温馨仿佛跟自己没有关系,那三个人就可以构成一个“家”的组合,而她则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多余。 在遥远遥远的过去,父亲的那条腿也是供她爬来爬去的,如今,她连坐在父亲旁边说长道短的机会都没有了。如果-----如果妈妈还在,这份融融之情难道不是属于自己的吗?小棠此刻无限思念起远在天国里的母亲大人,心里默默地在问“您在那里好吗?好吗?女儿好想你。” 自从“小果事件”以后,小棠就有了一些变化,对妹妹小果格外关照。原来总是喊“小果,帮我取晚报”,“小果,帮我拿剪刀”——小果会屁颠儿屁颠儿地跑着去。现在,这些事小棠都不敢用她了,生怕欠着脚勾报箱的时候摔在门口的石头狮子上面,磕破了头;取剪刀的时候不小心爬在院子里触破了手。到了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小棠就不看书了,去厨房里煮饭。米放到高压锅里,接下来忙着洗菜,看看家里有什么,配菜也是件挺麻烦的事情,土豆丝要配些青椒丝、西红柿要去了皮炒蛋、大白菜搭些粉丝豆腐做汤,一钻进厨房,小棠想的就是这些事。 以往,她是不管的,只按继母的吩咐煮个饭也就罢了。现在,这竟成了一种责任。其实也没有谁要她这样做,但她这样做了,她才安心。否则,坐在窗下看书,心里会有一丝惴惴地感觉。好像唐家没有大小姐,只有一个小小姐。她想起了一句话:有了后妈,也就有了后爹。菜洗好了,切好了,放在盘子里,葱姜蒜剥好洗净放在盘子里。——至此,小棠厨房里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 秋天来了,院子里的落叶又洒了一地,小棠起床后时常拿起笤帚去扫。 不知为什么扫院子在小棠看来是件非常享受的劳动,满地的落叶,被扫把轻轻掠过,清扫过的小院瞬间变得清爽宜人。她是个好清洁又会打理家务的女孩儿,谁进来见了这个窗明几净,院落清洁的唐家小院都会由不得赞一声“好清爽”“真干净”。小棠总想着那句“清晨即起,打扫庭院”的古训,以为说的很对。 早晨起来大概是人们最喜欢活动的时间,只要起的早一点,许多事情似乎并没有挤占什么时间就做了。小棠像是发现了窍门,父母上班前,家事就基本做完了。父母一出门,关起门来,她就在这个赏心悦目的小院子里,看书,看闲书、看杂书、看不得不看的功课书。 父亲窗前的那一株春天栽的海棠树,叶子已由鲜艳的绿色变成了深深浅浅的黄色,还夹杂着少许的紫色,树根有些干了,傍晚的时候,小棠提了一桶水来浇。 父亲不仅喜欢海棠树、海棠花、还喜欢古人的海棠诗,书房里挂着的苏轼那一首“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是父亲用狂草书写的。 小棠只知道父亲喜欢海棠,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居然还把这种喜欢在她的名字里体现出来,妹妹小果的名字里或许也是一种喜爱的延伸吧,岂不知那“果”不是海棠果?她这样想。 她知道母亲,那个生育她的母亲名字叫李唐,但此“唐”岂是彼“棠”? 她想不明白,可她的名字里却含着这两个字。 父亲是个温情而感怀的人,这种基因血脉明显的也传到小棠身上。在她小的时候,父亲时常说起母亲,她小他七八岁的样子,不严格的说她做过他的什么学生。 母亲生的清秀白净,小棠收藏着母亲的全部照片,那是前些年父亲转给她的。再多的事情,小棠记不得了。 后来有了那个叫“美珍”的女人,父亲也就很少再提起母亲来,但小棠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一段绵绵之情,像一种不能忘却的纪念,她主观的潜意识里喜欢这样想,哪怕不是这样。 第3章 落榜 3 周末,一吃过晚饭,小棠就去找妮慧,她好想让自己的心放飞。 妮慧的家离小棠家不远,走过一条宽胡同,向南隔两条街就到了。一个排房圈起的小院,里面住着两户人家,靠西面的那个套间就是妮慧的家。 这里小棠太熟悉了。妮惠是她的发小同学,一起玩七巧板、过家家长大,脾气秉性很是对路,凑到一块儿有说不完的话。套间里面的那间屋子,如今成了妮惠的闺房,自然也就成了小棠和妮惠闲谈的密室。 那个房间原本是父母的卧室。妮惠和弟弟住在外间,后来妮惠大了,就调给了妮惠住,把弟弟轰到南面新盖的那间房子里去了。 妮惠的闺房不大,靠北面倚着墙满满地打了个通铺,南面落着几只木箱,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是妮惠写作业用的。通铺周围糊满了墙纸,铺上垫着厚厚的花褥子,翻开来看有好几层。妮惠说:“太怯了。”小棠喜欢,说:“多温暖呀。” 她们两个常常爬在那里嘀咕嘀咕地说不完。惹得妮惠的父亲常取笑她们。说:“小棠,你俩哪儿来那么多话?唧唧喳唧唧喳,看忙得赶上总理了。今晚别走了,索性住下陪她说。”小棠会笑着说:“叔,我可真不走了----好些话还没说呢。”继而讨好妮惠父亲,说自己煮的红豆粥可好喝了,哪天帮着煮。仿佛这种填活能让大人们纵容她们毫无时间概念的黏糊。妮惠也会嬉笑着回应父亲。有时小棠会真留下来——当然先要回家打招呼。 小棠留下来的时候,会偷偷笑着对妮惠说:“嗳,一见你爸,怎么就想起宋江来。”因为妮惠的父亲个头不高,额头宽阔,面色黝黑,慈眉善目的。妮惠说“瞧你说的,我妈不是成了阎婆惜?”“不会呀,阎婆惜早被杀了,宋江上山,应该有个压寨夫人。”“书上有说?”妮惠的书没有小棠读得多。“当然有了,只是省略没说。”妮惠则笑嘻嘻的回敬她:“一见你妈,就想起聊斋里的狐狸。”“你也这么想吗?她真是个狐狸呢。——白狐狸。” 小棠惊异她会有自己一样的想法。她记起小时候那样一个忘不掉的画面:穿着白色软布睡衣的继母,钻在父亲的被窝里俩人扯着一张报纸看。那时她就有些不舒服,心里偷偷骂她“狐狸精!白狐狸!”两个女孩儿凑在一起口无遮拦。 妮惠刚刚刷了碗,正用蛤蜊油抹手,见小棠进来,就说:“我正要去找你呢。”“所以我来了。”说着,小棠就一径地走进里屋,脱去鞋坐在铺上,问:“嗳,你爸妈呢?”“带小兵看电影去了。”小兵是妮惠的弟弟,妮惠的父亲在一家厂子里做工会干部,时常往家里拿电影票什么的。小棠也跟着沾了不少光,新片子一出来她就撺弄妮惠跟她爸去要电影票。 妮惠洗来苹果给小棠吃,小棠说你把蛤蜊油都洗给我吃了,举着那个国光苹果让妮惠闻,妮惠说她假干净,削了皮吃吧,顺手递过一把小折刀来。又说赶明儿我专门包个蛤蜊油的饺子留给你吃,小棠伸手拍她的脸,骂她:“太坏了”。妮惠咯咯地笑个不停,仿佛真做了那样的恶作剧。 小棠问妮惠上班好吗?妮惠说好。说练了两个礼拜的打字,手指都疼了。伸出手来让小棠看,小棠掰着手指看了一回,说:“可不是嘛,都红了。”心里却在想另一个问题,这样细白的手怎么会是那样一个黝黑的父亲生出来的? 妮惠想起了什么,问小棠,小果好了吗?又问那天挨说了吗?你后妈没拿鸡毛掸子打你? 一提到此事,小棠的心便沉下来,这一个礼拜,仿佛自己长大了许多。只是忽然发现,那个原以为属于自己的唐家小院,其实并不属于自己,主宰它的是另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早已掠走了父亲的宠爱。一直以来,自己竟是在努力讨好着那个女人过生活,要做的很好,不能有错。一想到此,她就十分伤心,而这种伤心又是万般的无奈,无奈它的遥遥无期。 妮惠见小棠不开心,偏要探个明白。小棠说,也没有什么,只是不痛快,好压抑,在家里,成了小保姆了,每天买东西、洗菜、收拾屋子……看书的时候,心总是静不下来。 “我以为怎么你了呢,苦大仇深的。我倒是亲妈,就不刷碗了吗?”心想刚刚还在刷,她宽慰她。 小棠摇摇头,说:“哪里是干活的事,是一种感觉,你如何懂?——你爸妈那么疼你。” “你爸也很疼你呀。” “那倒是。只是要先疼小果,再疼后妈,到我这里就剩不下多少了。”语调有些幽幽的。“你多好啊,上班了——离家出走都可以了——想找不痛快的机会都没有吧?” “瞧你说的。其实,你也可以上班呀。”妮惠忽然发现了一种安慰小棠的办法“你为什么不找个地方上班呢?——上着班也可以复习功课呀。我们打字室的江莉莉还约我跟她去上晚上的补习班呢。” 小棠从没有这样想过,看着妮惠说:“我爸他……他不会同意的。”她心里明白,她已经够给父亲丢人的了,面对父亲的殷殷期望,她很惭愧。 “你去谈谈,试试嘛。说不定就同意了呢。你爸关系要比我爸多,或许还能找份好工作呢。嗳,问问你表姐,她不是在报社工作吗?还有,你姑姑他们图书馆不招人吗?” “我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这些呢。”小棠忽然佩服起妮惠来。 回到家,这一晚上,小棠真的想了许多。仿佛自己真有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是什么,脑子里在胡乱的臆想,表姐的报社?姑姑的图书馆? ……不管是哪儿,总不能比妮惠的打字室差。喜欢文字的小棠,那么渴望有一份跟文字相关的工作由她来做。 但她知道,没有考上大学,就算找到一个名声好听的单位,那只不过是满足了你内心小小的虚荣。你所做的依然是最低等的劳动。而且,是临时的,你要等机会,或是靠关系才能转正。但是,如果有可能,她依然满怀着向往。她好想快一些从唐家小院走出去,在那个叫“社会”的天地里闯荡一下。她想独立、她想赚钱、她想按照她的意愿支配生活。当然,她忘不了她依然要考学,要过那世人都在过自己好像也不能不过的独木桥。 第二天,吃过晚饭,小棠见父亲在书房里写东西,便走过去。把头一天琢磨了一晚上的想法跟父亲说了,父亲摇着头说:“不可以”。小棠说我的好几个同学都是这样,一边上班,一边复习。我如果能上班,我的心情会放松,我会抓紧时间好好看书。父亲奇怪地问:自己家里看书为什么心情不能放松。让她不要胡思乱想,看看那里有好的补习班,去读是正经。 父亲不同意,但小棠的这种念头并没有被捻灭,反倒多了些固执。谁能说服父亲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找继母吧。 这一天,继母下班回来,换了衣服去厨房。见桌上放着几盘洗净切好的菜,砂锅里的棒骨汤正在煤气灶上小火咕嘟咕嘟地炖着,屋里溢满了肉香气。知道是小棠干的——近来这丫头的表现果然不错——那一日说她是不是有些不妥——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贤惠的美名都做了这么久了,何苦功亏一篑。况且,这丫头确实很懂事。这样想着,就见小棠走了进来,叫了声妈。 “小棠,厨房里的事,你还是少做些吧,抓紧时间多看看书,高考是大事。”好心情让继母关切的说。 “看烦了,想到厨房来换换脑子。”她说的很轻松。 “你爸说你异想天开,想找份工作,我们养不起你啦?”她掀开砂锅的盖子看了看,问她。 “想哪儿去了,妈。我正要跟您商量,去给我爸做做工作。”小棠就把头一天跟父亲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说:“你们这样供着我念书,我很感动,只是我会有压力,我担心我明年能不能考上,不如让我出去上班,压力小了,说不定效果还会好一点呐。” “你真这么想?”她嚐了嚐蒯起来的汤,又撒了一些盐进去。 “是呀,真这么想。”小棠见到些许希望,对继母也热情起来“拜托您,妈,您好好同爸讲,只有您的话,他才能听进去。” “胡说。亲女儿的话他会听不进去?”但她心里确实有些得意,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显然是不可撼动的。这样想着嘴上说道,他是为你好,我去说倒以为我做后母的容不下你呢。 “怎么会呢?我爸才不会那样想。您仔细想想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 “那我只能试试。”继母迟疑道。在小棠听来这就是希望。 自从小果事件以后,母女俩人之间就有了一点儿说不清的隔阂。表面上,小棠做的会比以往更好,而继母事后也觉得有一些失言。这种隔阂,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它实实在在地在空气里弥漫着,是一种只有当事人才能意会到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美妙,两个人似乎都想恢复到以往。今天小棠低下气来求她,这个叫美珍的女人就十分想帮这个忙。 也不知她到底使了怎样的魔法,居然做通了丈夫的工作。当她第二天早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小棠的时候,她就像听到喜讯一样,高兴的在院子里转起来,手中的笤帚也甩了出去。 她就说她:“死丫头,美什么。上个班有什么高兴的?出去了,就知道苦了,别说我们害你。” “苦也认了。谢您了,妈,我就知道您行。”又说:“赚了钱,我孝敬你们。”显然有些讨好。 “这么说,你还是不要去了。倒是为了让你孝敬我们?” “别挑我的错嘛。”小棠笑笑。又听继母说:“ 原来也没有留心,不知能不能找到适合你做的事情。你爸说了,关键是要清闲,不妨碍你读书。” “我会挤时间的。”她生怕这件事情黄了。 事情有时候很是凑巧,离说这话的时间过了半个多月,一个周日的下午,唐教授以往的一个学生,叫田一鹏的登门来看望他的恩师。这个学生,很是了得,大学毕业后,在外阜的一家机关里做了两年事,一腔热血、满腹激情,浑身的抱负在当地得不到施展,便在皆有渴求的芸芸众生中捷足先登钻营到了京城。 他是学历史的,却对文学创作有如着了魔一般的钟情。这个年代正是文化复苏的开始,引得多少文人志士一个猛子扎进那片文学的土壤里勤耕不舍。仿佛不久的将来,文坛巨星舍我其谁? 田一鹏来到京城,先在一家区属的文化系统落了脚,目前正管着一报一刊。虽然等级不高,姑且算是虎落平阳吧。他的志向远非寻常人可比,很有些视他人“略输文采”“稍逊风骚”的大家气概。 闲聊中,唐教授跟一鹏说起小棠的事来。田一鹏听了,忙说:“这有何难?不嫌庙小,就到我这儿来。” “不麻烦吗?” “有何麻烦。我这里正要招人,小棠去就是了。只是暂时没有正式指标,编制的事……” “不用考虑那么长远,”唐教授打断了学生的话“她的心很浮,让她换个环境,散散心也好,关键是要有时间复习功课,来年再考。” “那容易。我那里很清闲,最适合读书。指标可以走劳服,工资区里开。”老师的要求不高,学生满口应承。当然,他也有人脉上的事正要求老师。 “再好不过了。”唐夫人坐在旁边,帮客人续茶,忍不住插起嘴来:“不如就叫小棠过来,见见你。” “好啊。” 继母走过来叫小棠的时候,见她刚刚睡了午觉起来——想必昨晚上开了夜车。 她道:“你要的工作来了。快过来,带你见个人。”小棠忙问怎么回事,听她说了几句,她的心竟没来由地跳起来,匆忙地换下睡裤,用杯子里的水清了清口就跟着继母走过来。 推开门,见沙发上坐着个粗犷厚实的男人,正在跟父亲说话,一脸的沧桑阅历,成熟的就像几十岁的人。 “我女儿小棠。”继母介绍道。又指指一鹏对小棠说:“田编辑,你就去他那里工作,叫他田老师也可以吧。”她跟女儿说的时候又像是在征询一鹏的意见。她是一个挺会给人面子的女人。 那个男人呵呵的笑起来,说:“叫什么都成,老田也行。” 小棠有些腼腆,叫了他一声:“田老师好。”一鹏跟她聊了几句。说:“你小时候,我好像见过你。”他打量了一眼这个站立在面前的女孩子,瘦条条的,弱弱的感觉,睡眼朦胧的样子,一把黑柔柔的发随意的散落在肩上。 “在东北吗?”因为离开东北以后的日子,她的记忆就是清晰的了,她在想是不是真的被这个男人见到过。 “对,在东北。” “我好像有些印象。”她随着他的胡说而胡说起来。他泛起眼来看了她一眼,在那深沉的眼睛里明晃晃的眼白就有些不屑地显露出来。 小棠最会读人,那眼神分明是说:我何曾见过你,你怎么会有“好像”;另一层意思是:你就是那个没有考上大学的唐小棠,原来还会扯谎。想到这儿,小棠的内心对这个男人竟有了一丝排斥,端详了他一眼,心想,幸亏只是到他那里工作,一个独白偷偷地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无论如何也不会爱上的男人。” 第4章 走进编辑部 1 小棠到编辑部上班已经好几天了。 田一鹏的编辑部隶属N区的文化系统。这个文化系统坐落在一片繁华的闹市之间,由于历史原因,征用的不知祖上是不是王公贝勒的宅院。总之,那个灰颜色的旧式院落很大,而且是院中套院,有一些闹中取静的感觉。 这种现象,在京城很普遍。w/g的时候,很多私人的宅院被腾出来,不是改了学校,就是派给了文化单位。当然,历史沿用的状况也不少。 说是编辑部,只是后院的几间房子派给了他。小棠见到了“一报一刊”,报是区里的小报,名为《南风》,每周一版;刊的名字叫《求索》,每月一期。 编辑部里算上小棠有五个人。除了一鹏和小棠,还有比一鹏大几岁的老程,是个南方人,说话温和,嗓音清脆,做事严谨,主要负责筛选稿件、文字编辑的工作;有个女编辑叫尹欣倩,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做老程的助手。说是助手,小棠也不见老程怎么使唤她,见她每天抱着电话嘀嘀咕咕地说不完,一鹏说她“交男朋友呢”,是个挺有心计的女子;还有个女孩儿叫卢笛,做校对,高高瘦瘦的,很结实,短短的发扣在额上。中午的时候,她竟会拉着小棠去前院里踢足球,率性的像个男孩子,小棠叫她卢弟。 一鹏负责刊、报的全面工作。组稿、外联以及印刷等一些事务性的工作,每天忙得不亦乐乎,一阵风的来一阵风的去,具体的事情多交给老程做,腾出时间来还在搞什么私人创作,捎带手的还做一些历史课题的研究。小棠来了,一鹏先让她跟着小卢做校对,说“基础做起”,又指着一溜儿的木柜子对她说“里面的杂志、报纸可以翻着看看,先了解了解。”并把一些跑腿打杂的事情分派给她做。 这天中午,小棠从柜子里抱出来一摞近期的杂志和报纸,随手翻着看。杂志上的文章多是些历史探研的东西,这类东西在家里见得多了,并不陌生。只是父亲是研究明史的,而一鹏的研究方向好像是宋史及那个相关年代的东西,因而这方面的文章会有很多,在目录上她看到了“田一鹏”的名字,翻过封面看了看,是12月的,她就翻开11月的目录看,又见到了田一鹏,再看10月的,依然有那三个字,禁不住她就把手里的一摞杂志翻了个遍,才发现刊刊都有田一鹏。 小棠就问小卢:“怎么刊刊都有田老师的文章?” “这有什么新鲜?”她往嘴里塞了颗话梅,抬起头来说:“何止刊刊有,刊刊都有好几篇呢。” “不会呀,我只看到一篇。” “你找吧,江边、日峰、石翁、一支竹……都是田老师笔名。” “还有阿腾、一尘……”一旁看报纸的欣倩,也忍不住插嘴进来。 小棠又翻过报刊看了一回,果然见到了那样一些笔名,就有些好笑,竟会有这么喜欢把名字变成铅印的人,心想“岂不成了田家刊、田家报了?”嘴上不敢说什么,只是问:“你们为什么不写呢?一定是该出报刊了,稿子组不上来吧。” “我们啥水平,田老师文采那谁比得了。——有名的大才子。”欣倩这样说,小棠听不出是赞叹还是调侃,因为她说话总是有些阴阳怪气。 一个月以后,这里的状况小棠已经十分熟络了。后院是一鹏的编辑部,还有一些空闲房子留给那些不回家的人做了宿舍,前院靠东边是个图书馆,挨着它的是个摄影室,西北面一溜儿的房子被美术馆文艺馆等部门占据着。见到这里有个图书馆,小棠十分欢喜,知道小卢来编辑部之前就在阅览室里做事,更是欣喜得不得了,扯着小卢每天来几趟,后来小卢烦了,说:“你自己去吧”。刚好小棠跟馆长王阿姨也熟起来。 文化单位的松散在这里凸显出来。说是八点钟上班,到了九点钟人们还稀稀落落的往里走。上午通常是照个面,做一些有要紧没要紧的事情,到了中午,吃过饭,就像放了鸭子一般,个人做起个人的事来,有事没事的找个借口就溜号了——公私兼顾那是好的,留下来的人们,拉胡琴的吊嗓子的摔扑克的,通常是这样一幅景象,看电影可以算是很正经的事情了。因为隔着两条街的那个影院,也是这个系统管辖着的,看不完的电影票随要随有,人们通常只看下午两三点钟的,晚了,影响到五点钟下班,那就不划算了。 如此看来,一鹏的编辑部算是满规矩的了。小棠来了之后,就在附近报了个单科补习班,每周两个晚上有课,下了课,九点多钟不方便回家了便住下来,第二天便会起得很早。回家的日子,她也习惯早来,因为下班之前,小卢会约她“明天早点来,踢球去。”小棠是个最不会运动的人,但她欣赏小卢的运动活力,她希望她的那种活力能感染自己,挖掘自身是不是也有一种运动的潜质。经过检测,没有,一点儿也没有。尽管有的时候,两个人在前院的空场上踢上半个钟头,那个叫肖岩的小伙子也会凑进来踢,小棠也只是被那滚来滚去的球累得热汗淋淋,算是唯一有效的结果了。 上班之前,小棠会先收拾办公室、打开水。一个套间,一鹏在里面,外面有俩张对着的桌子,小棠来得晚,一张对桌上坐着小卢和欣倩,而她的对面,则是一张空着的桌子,有时一鹏会来坐坐,吩咐大家些事情,或是山南海北的侃闲天。一鹏对面也空着张桌子,原是老程坐的,后来为了工作方便,老程自己要了一间屋子——房子闲着也是闲着。 小棠是个容不得办公室里乱的人,但她收拾屋子,只管这个套间,老程那边就不能去了。其实办公室的卫生也很简单,小棠犹豫过,但是那样过去抹一把桌子,岂不成了搞卫生的人,她心里不愿意。可老程人实在好,对小棠也挺关怀,别人问起小棠来,他总说:“这是我们新来的小秘书。”吃饭、看电影的时候也总是招呼着小棠。小棠敬重他,不单是为了这个,工作上他是个兢兢业业的人,又听说他的婚姻有些不幸,文绉绉的人娶了个粗拉拉的老婆,那个女人从不会压低嗓门说话,倒是有个几岁的儿子虎头虎脑的满招人待见。难怪老程一个礼拜才回一次家。她望着他背影的时候常会莫名其妙的生出些感慨来。 打完这边的两壶水后,小棠会跑过去说:“程老师,我去打水。”老程摆着手说:“不用不用,谢谢你,小棠,我都打好了。”一定是在小棠踢球的时候打的。 打好水的时候,小棠会给自己沏上一杯淡茶,她喜欢喝茶,父亲传给她的习惯。沏的时候,小卢会举着杯子说:“我也要。”小棠就会帮她注上。欣倩见了也笑着说:“也帮我倒点儿。”小棠笑笑,说:“我成倒茶的了。”也给她倒上。 这天,只有小棠一人在外面喝茶校对,欣倩在老程那边说稿子,小卢出去了。小棠见一鹏难得来的早,坐在里面写东西,也不出来倒水——因为两只暖瓶都在对面的桌子上放着,想冬天的早晨他会不渴望一杯热茶吗?在给自己续水的时候,便走进来问:“沏杯茶么?”见他顾不得抬头,便默默的沏了递过去。他低着头做事,不经意的“唉。”了一声。 小棠退出门来,这个男人的轻慢让她后悔自己的殷勤,方才的动作原本有一些自尊的迟疑,在遭受这种无谢的礼遇后让她忽然鄙视起这个男人来。她呆呆的坐在那里,用热茶杯捂着手,脑子里突然跳出一句什么古人的话来“轻慢必有阴司折”。当然,这样的诅咒只在潜意识里瞬间即逝,他是她的领导,又是荐她来的人,这一点点恩泽让她不想得罪他,但她实在也不想去巴结他了。 此后,她不再主动去给他沏茶。可是,他的朋友来的时候,他会站在门口喊:“小棠,帮着倒点茶来。”她会过去给客人倒茶,那个时候,不能不帮他也续上。出来的时候,她的心境会有些酸,想“我真成了倒茶的人么?” 如果光是傲慢,小棠也就忍了,谁让你考不上大学,不轻慢你轻慢谁?但是接下来遇见的一件事,就让她倍感伤心了。 那个上午,一鹏又一阵风似地走来,坐了没几分钟,就在屋子里喊起来:“我桌子上的稿子呐?”说着走出来,站在那里问:“你们谁动我的桌子了?有一篇很重要的稿子我压在那儿了,怎么没了。”几个女孩面面相觑,目光最后落在小棠身上,因为每天只有她收拾完外面的房间会进去帮一鹏收拾一下房间。 小棠是个挺仔细的人,收拾的时候,她没见有什么稿子,只是把那满桌杂乱的报纸杂志整理出来归归类,一地团起的纸球扫到纸篓里。如果有稿子压在那里,她会很小心的不去动它们。她知道它的主人是个视字如命的人。 “我收拾来了,可我没见到有稿子呀。”她对这个急赤赤的男人说。 “真的?”他那样疑惑的泛起眼来。或许不是真的疑惑,只是下意识的接茬儿。但这样的两个字,从他嘴里甩出来的时候,小棠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羞辱,仿佛做工的女佣被污指偷了主人的金子,不知如何才能分辨清楚。 小棠不再说话,脸色冰冰的,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好讨厌。想,他写的那种“狗屁文章”谁人爱看。——自己倒当宝贝呢。 这个男人见小棠这样,便折身回到座位上。隔了一会儿,大家就听到他在里面喊了一声:“找到了。”小卢听见,腾的起身跑过去,问:“哪儿找的?田老师。”小棠听见他“嗐”了一声,说是放在抽屉里面的夹子里了。欣倩在外面听了,笑着说:“请客啊,田老师,冤枉我们不是。”他在里面呵呵笑起来,说:“冤枉你们啦?我明明记得压在桌子上了。好,请客。”小棠听了,一种释怀倒把蓄在眼角的两滴清泪滚落下来,忙用报纸挡住,偷偷地抹去,一种排斥的情绪便在心里凝聚起来。 下午的时候,小卢被派出去办事,欣倩又到老程那边说这期稿子的事,一鹏拿着一摞稿纸走过来对小棠说“有两篇稿子急用,你先帮着校校。”小棠接过来说“好。”说的时候嘴角刻意的在挤出微笑,她不想因为上午那么一点子不愉快影响到工作,显得她介意得有些小气。 一鹏似乎早已忘了,一屁股坐在小棠对面的那张椅子上。把递给她的稿子又拿过去一篇,坐在那里改了起来。小棠放下手里的事情,先校起这篇稿子来,是一篇《寄语》,想是给外面的大刊大报投的稿件,她就非常认真的看起来——很想多找出些错来才好。 自小棠来了以后,一鹏也观察过她,发现她的理解领悟能力很不错,而且喜好古文,想她到底是历史教授的女儿,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前一段忙得时候,曾把两篇很小的历史选题有意留给了她,想看看她的文字功力。两天后,她交给他的时候,说:“请指教。”他晚上想起来,拿过来看,竟不相信会是小棠写的,文笔流畅不说,那份老道让他十分中意,想她没有考上大学确实有点“可惜”。后来小棠写的《那苏图墓及碑》和《古都六国》就被一鹏略加修改安排在自家的刊物上发表了。 有了初步的考察,一鹏便会把重要一些的稿件,比如拟在省级以上报刊杂志上投送的稿子,先让小棠看一遍,显然她的文字水平要在小卢甚至于欣倩之上。以往小卢看的时候,会喊“找到两个错字。”欣倩会说“挺好的,怎么没有错呢。”也不知用心看了没有。小棠看的时候,会很上心,因为在她看来,这是一份别人托付给你的责任,也是你展示文采的机会,她会先粗看再细看,捋来捋去的看上好几遍,把错字别字一一挑出,一些不太顺畅的语句也会委婉的和一鹏来商讨。一鹏听了会点点头,以为有道理。然后自己拿过来,反反复复的修改。 一鹏坐在小棠对面,修改着稿子,半天不见她说话。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正在默默地看着稿子,细白的小手上举着一支铅笔,默默的神情下脸色却是冷冷的。那份脸色像是给自己看的,心里便有了些不快,想早上那点儿误会,她好像还记着,小心眼儿 !问一句都不成吗?又不是在家养小姐,在小卢早就忘了。 近来一鹏私下里有个想法,以为小棠培养培养,做个帮手,或许不错。编辑部的事情放在其次,以往旧年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很该整理一下,免得用时着急,修改润笔后,正期用人,反正用了白用。这里用着,那里还能让唐教授知情,工资由区里来拨,挺圆通的事情。这是近来的盘算,她那一手清秀的小字,帮着誊抄,能省出多少气力来——近来的膀子老是痛——写字累得,关节炎又犯了。关键是精力不济呀,多少事情等着干。只是这个女孩子秉性有些怪,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有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别人面前见她倒是说说笑笑的,不知为什么。一鹏见她此刻冷蹦蹦的坐在那里一言不语,心里一丝愠怒凭空生出,脸色也就有些青起来。 小棠接过稿子的时候,没想到一鹏会一屁股坐在那里。马上记起上午的事来,想他或许有话说,他会说“对不起”么?她还没有听到,脑子里就预支出一种过意不去,倒生怕他提起上午的事来,自己不是太小气了么。想想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出来做事,哪里没有委屈。可她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稿子也看不进去。抬眼看了他一眼,忽见那张脸气色有些不好看,她心里莫名其妙,不明白他为什么倒气起来。 “我错了吗?”她在内心里反省着,找不到答案。想,明明是他委屈了我,我不介意了,他倒青着脸来给我看,我还要受着。想倒这儿,她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空气慢慢的凝重起来,呆来呆去,一种尴尬的气氛便弥漫出来,有点应了那句“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小棠有点坐不住了,很想站起来摔门而去。想了想,忍住了——摔门之后呢,你又能怎样,赶明儿真就不见面了吗?不是更尴尬。 一鹏坐不住了,起身进了里屋,修改的稿子就扔在小棠桌子上,小棠见他从里面拿起外套也不穿就走了,当然,话也没说。见他出了门,小棠的双眼闭了一下,蕴在那里面的泪水竟忍不住花的一下流出来。 晚上刚好有课,小棠的心境十分糟糕,想想去了也听不进去,索性不去了。索性连家也不回了,晚饭也没有胃口吃,好想让自己的心松弛一下。她回到宿舍,和衣倒在床上,闷闷的心好累。这间宿舍原是田一鹏中午休息用的,小棠来了,因为有两个晚上要用,他便让给了她。中午的时候,编辑部的几个女孩儿会挤在床上叽叽喳喳,一鹏路过听见的时候,偶尔也会凑进来开个玩笑。 小棠随手翻过枕头下面的书来读,是前两天阅览室刚借来的《骆宾基小说》,文章写的典雅细腻,里面有篇《寂寞》,她喜欢那个傲慢而冷美的女护士。读着读着不知为什么就感慨的读不下去了,翻身下来想写日记,她有写日记的习惯,只是她的日记不是日日记,而是断断续续的。攥着笔,划拉了一回,写下那样几行字 我惊叹 哪去了 学生时代的傲情 近日来 学会了 忍气吞声 多少话 压在舌下 欲吐不能 苦笑里 和着泪 默默无声。 写完,又在旁边拟了个名,叫“含泪的笑”。这种心声,不知算不算是她近日来一种生活状态的写照。 落榜自卑的标签涂抹在清高傲骨的小棠身上,使她变得那么忧伤和敏感。她依然在想,为什么看起来包容大度的田一鹏竟会是这样的小肚鸡肠呢? 第5章 走进编辑部 2 第二天,小棠依然早起,该做的事情也依然如故。早上碰见一鹏的时候,依然问好,听见一鹏爽快的唉了一声,她也就不去怨恨他了。 隔了好几天,这一天,刮起北风来。由于屋子里的暖气烧得还好,大家都缩在屋子里捧着热茶喝。小棠今天赶上身上不爽快,沏了一杯浓浓的红糖水抱在桌子上喝。听见一鹏在电话里说征稿子的事,说的眉飞色舞,不知道那边说了些什么,只听见这边一鹏说:“不用不用,我派人去取。风这么大,再把你这美人灯吹了。”一会儿,就见一鹏走出来,问:“你们谁去帮我取份稿子来?地址我写在这儿了。” 欣倩听了,忙说我手里有稿子老程催呢。小卢问田老师中午去行不行,风多大呀。一鹏说我那边都约好了。小棠听了只得说:“还是我去吧”。一鹏见有人去,忙把手里的地址递过去,说你去了找宣传科,找罗文丽就可以了。她见过她,因为她来编辑部找过一鹏两次,小棠记住她是因为她的美艳,本来就很美的鹅蛋脸上又扑闪着迷人的美目。 小棠出门的时候,小卢把自己戴的毛手套递给她,因为她知道她要骑着一鹏的那辆不知是公是私哗啦啦响的自行车去办事。 一鹏又追出来,笑道:“唉,回来路过副食店,帮我买几个梨带回来。”把一张纸币递过去。小棠说好,接了过去。她昨天就听见说他老婆病了,嗓子痛的说不出话来。欣倩告诉他“煮冰糖梨水最管用”,想来是给太太做药用的。 那辆哗啦啦响的车子,是二八式的,车把很活动,小棠有些把握不好,加上风大,骑起来很费力。她只能狠命的蹬,晃晃荡荡的穿行在倒春寒的嗖嗖北风中,她要去见那个怕风吹着的‘美人灯’,她这盏‘破美人灯’或叫‘不美人灯’就只能命该如此。那种感觉,真是心灰意冷,浑身使出来的劲儿,仿佛不是在对自然抗争而是在对某种不公平的命运抗争。 中午的时候,小棠把取回来的稿件和买来的梨子连同一把零钱放在一鹏的办公桌上。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不知谁帮她把饭打了回来,放在那里。洗了手去吃饭,见饭已经有些凉了,就用暖壶里的水把饭烫了烫,在那里默默的吃,而那颗凄凄冰凉的心用热水却无论如何也捂不回来。 这天晚上,住在宿舍,小棠十分受罪。白天喝了许多凉风又受了累,回报给她的就是晚上的经行不止、腹痛难耐。翻来翻去的好一阵闹,唯一的一粒止痛片没有起效力,疼痛催发的热汗和折腾出来的虚汗交织在了脸上,她就‘哎呦哎呦’哭起来,忽然好想家,甚至记起继母的话来‘知道苦了,别说我们害你’,这样煎熬了几个小时,慢慢睡去。 在这个慢慢睡去的后半夜,小棠居然没有耽误做梦:在一座不知名的公园里,尽头的一所房子里发现了一鹏和小罗,原来小罗是一鹏的情妇,见到小棠,俩人惊慌失措。小棠吓了一跳,惊吓中就醒了,见是南柯一梦,觉得好奇怪。真成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心想,这个笑话不知能不能讲给田一鹏听。 一天午后,老程推门进来,叫一鹏:“走,老田,看电影去。”见小卢按着小棠坐在那里正在素描,便说:“别画了,看《夜茫茫》去。”小卢说:“昨天就看了,没劲透了。”小棠喜欢看电影,这几个月可过了不少瘾,更主要的是,她不想让小卢总是不讲理的按着她坐在那里,她来练手画素描。忙说:“我还没看呐。”一鹏说:“走吧,一块儿去看”。小棠笑着从小卢正划拉着的手底下逃出来,跟着老程和一鹏去了。 到了影院,电影还没开演。尽碰见些系统及相关单位的熟人,一鹏和老程聊联手出书的事情,正说的热闹,就听见有人叫“老程、老程”,老程“唉”了一嗓子张望,碰见熟人了。这边对一鹏说:“我正找他呢,我先过去。”老程走了,剩下小棠和一鹏两个人,电影就开始了。 小棠也时常跟一鹏看电影,只是没有单独跟他看过,总是三五成群的来,陪老程倒是单独来过两次。她喜欢一个人看,那种心灵沉入的感觉是美妙而享受的。 早知道这样小棠就不来了。因为两个人的关系时有不融通的别扭,也说不上什么原因,好几天歹几天。此刻他们不得不紧靠着坐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有些不自在,恰好上演的这部片子是部波兰爱情片,是说贵族公子爱上平民家庭女教师的故事。坐在一鹏身边来看这样一部题材的片子实在没有什么可聊的话题,越是没话题可聊,越觉得不自在,俩人就默默地看起来。 眼前是唯美的画面,耳边是动人的音乐,身边坐着的是互相猜不透心思的他和她。那个说话好拽、侃侃而谈的一鹏常常被好像只对他冷冰冰的小棠抑制的有些不会说话。 漫长的一个半小时终于过去了,主题曲《永远留在你身边》那十分美妙的旋律就有些不合时宜的荡漾在空气里。有些滑稽的弥漫在他和她的耳旁。 灯亮了。 两个人同时侧过脸来看了一眼,互相都流露出一点尴尬的微笑,尴尬两个人整场下来一个字都没有说。 再不说话,简直就说不过去了——何苦要一起来。望着拥在出口抢着早一秒退席的观众,他终于说话了,说:“也不知都着什么急呢?”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谁听,她眼睛望着那里也有些搭讪的说:“抢金子呗。” 他扭过头来望了她一眼,嘴角咧出来的笑意似有一丝刻意,竟冒出一句来:“我们之间就不能友好一点吗?”显然是在肚子里掂量了好久才挤出来的一句话。她听了有些诧异,望了他一眼,默默的没有话说。 到了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一鹏电影院里冒出的那句话在小棠的脑子里缭绕着挥之不去。我们不友好了吗?对,是不友好。他这样问,一定是他也觉出来了。为什么不友好?缘由呢?想想也有点说不清楚。既然问‘就不能友好一点’是说他想友好一点吗?怎么友好?改善我们的关系?为什么要改——呼来唤去的用着多上手。又不是没有地方怜香惜玉。忽然眼前有一盏美人灯在摇晃,不知为什么思绪竟跳跃到小罗那里……也不知跟小罗是什么关系,管人家叫美人灯,还不是贪慕美色,酒色之徒罢了。还在我面前假清高,谈什么精神贵族。你会是精神贵族?我怎么看不出来。 记得那个下午,她帮他校稿子,他就坐在她对面,跟她闲聊,问今年的考试复习怎么样了?居高临下的样子,不知有没有点幸灾乐祸,自己怎么回他来着,说不怎么样。又问那你今后有何打算?没想。他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说人该有志向。 什么志向?我有没有志向为什么要同你讲。就你是鸿鹄了吧? 她也问过他,您的志向呢?他讲什么来着,哦,是说做当今社会的精神贵族,对,还讲了一通如何区分人的高低贵贱。那口吻分明是做了‘治人之人’了,也对——不是正在治着自己么? 这样的“心灵对话”是小棠每晚必做的睡前功课。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小棠也似乎体察不出一鹏有什么示好的表现,一切依然如故。如故的日子就这样平淡的过着。 第6章 走进编辑部 3 这天下午,欣倩进去跟一鹏说事,出来的时候,一鹏也跟着出来,随手带门去了。 欣倩站在那里,突然对大家说:“想不想吃巧克力?”“想。”小卢快速接道。又问:“你请客?”小棠也问:“拿稿费啦?”欣倩狡黠的笑笑,说:“我才不请呢,有人请。”又说:“谁快去把老田的手表藏起来。”大家就明白了,看来是要敲竹杠了,小棠说:“我可不惹他,又该青着脸了。”“我去。”小卢自报奋勇跑进去,拿着手表问欣倩:“藏哪儿?藏哪儿?”俩人嘀咕着,小卢个子高,伸手就放到书柜顶子上。欣倩说:“不好不好”,滴流着眼珠儿满屋里寻地方,忽然笑道:“放雨鞋里吧”。小卢忙又把表移了过去。俩人匆匆的跑出来,坐到位置上。 小棠坐在那里微微的笑,她在一鹏的桌子底下见过那双布满尘土有些破旧的雨鞋,上次扫地的时候,她嫌碍眼,就把它搬了家——放在桌子与墙挤出来的那个缝隙里。想,表被藏在那里,一鹏再找不到。只是她有点奇怪,这个院子里的人好像特别爱敲一鹏的竹杠,不知为什么。上一回被肖岩敲了,欠了烟,肖岩坐在那里赖着不走,一鹏被搅得无奈,忙让小棠去买了来了事——他自己并不吸烟。 一鹏回来的时候,气氛突然有了些沉寂,仿佛大家都在安静的做事,谁也不说话。 一鹏下午要出去,刚方便了回来,看时间的时候,就不见了桌子上的手表,嘀咕着翻腾了一回,便在屋里喊起来:“谁藏我表了?”出来问的时候,大家都忍着很莫名的样子,欣倩说怎么拿稿费不理我们,丢东西就找我们。一鹏说不找你们找谁?谁会到我屋里藏东西。小卢也说,田老师你的稿费都比我工资高了,还不请客,请客我就帮您找。显然是串通一气的。他见小棠坐着不语,便问:“小棠,你也没看见?”见她摇摇头。知道没指望了,无奈地摸出一张纸币来,拍在桌子上,说:“哪辈子欠着你们了,快拿出来吧——我着急走呢。”大家嘻嘻的笑,也不理他。小卢揉搓着那张纸币说:“田老师,您桌子缝里有双雨鞋,您去哪儿看看。” 一鹏“唉”了一声,无可奈何的进去了。一会儿,就听见他在里面说:“这么贵重的表,竟给我藏在破鞋里面。”大家听了哄笑起来。小棠依依的接了句“谁让您屋里藏着破鞋呢?”——扫地的时候她早就想给他扔了,怕他矫情,问起来,去给他买新的不成? 一语未了,大家轰的又笑起来,一鹏哭笑不得,出来指着小棠说欣倩:“你就教吧,连小棠这样的……”“怎么是我教的,要教也是你教的。”欣倩的嘴如何饶人:“她叫你老师又不叫我老师。” 一句话,怎么引出这些来,小棠静下心来一琢磨,简直不能琢磨。那句没过脑子的话想岔了真的有些难听,想想话已出口也不好解释,免得越抹越黑,也就不说什么了,心里倒生出了一丝歉意。 无聊的日子人们总会想着法子打发着过。而忙着的人,又时常会忙得焦头烂额。一鹏这些日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这么忙。东北的朋友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拨拨都要陪着喝酒;秋天里研讨会上要用的一篇学术性的稿子,现在就着手准备起来。又是买纸又是买油墨速印机,还问小棠会不会刻蜡板,她说在学校的时候刻过一些,那时候她正管着校刊《春禾》,他听了便欣慰的说好。小棠问,您稿子写好了吗?他说正在写,估计下个月底能脱稿。她笑笑,怎么像下礼拜就要用的样子。 小棠打水的时候,见院子里的黑板上写着通知:明天下午2点有培训课,培训地点阅览室,培训内容人类社会发展史,授课人田一鹏。心想:一天的瞎百忙,还讲课呢。说话那么拽,也不知讲起课来会是什么样子。回来的时候,见一鹏不在,便问小卢:“卢弟,黑板上通知看了吗?”“你是说培训课吗?”“是呀。”“年年都是田老师讲。”“没见他备课呀。”“他还用备课。”欣倩在旁接茬道:“不备课都给你讲得天花乱坠的。” 小棠听了,有些好奇。实在说,她对‘教师’有一种特殊的情结,或许是因为她出生在教师世家吧,父亲教书,父亲的父亲也是教书的,是在军校,只是走得很早,小棠面也未曾见过。而小棠的理想,也是渴望着在讲台上做个娓娓道来的教书先生。在学校的时候,有一次选她和几个同学做讲解员,照着图分段讲党史,讲完了,大家都说她讲得最好,组织者马老师也夸她,说:“将来教书去吧。” 可叹,一失足呵,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酬此心愿。 到了第二天中午,因为是田一鹏讲课,编辑部的几个女孩子早早的来到阅览室,把它布置成教室的样子,有黑板,还有临时的讲桌,小棠提来了暖水瓶,替一鹏把茶泡好。 一鹏进来的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田老师好。”下面的一堆人就跟着喊起来:“田老师好。”响声如雷。 因为坐在那里的人们都是系统内的一些同事们,调侃之人也是芸芸之众。 一鹏笑着说:“惭愧惭愧。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各位领导好,各位女士好。”这一声声谦逊的回问,就把气氛渲染的无限好。 有人问:“为什么不问男士好?” “下面我正要讲这个问题,因为我们今天讲课的内容是‘人类社会的发展史’要从母系社会讲起,所有我们就先给女士们一点尊重。” 大家笑起来,不知谁说了句:“今天侃那段?发展不到《西游记》里吧。” 一鹏听见,笑道:“还真说不好,母系社会要从类人猿讲起。…… 接下来,他就上下五千年,纵横八百里的狂拽起来,下面调侃,上面走板,一堂课在欢乐嬉闹的气氛中很快就结束了——上传下达式的培训任务就算完成了。这期间,小棠上去给他续过两次水,下来的时候,便在那里揉肚子——有点像是听相声,还是群口的。 时光流淌,转眼过了五一。天气变得暖融融起来。 这一天,单位里组织春游,选在郊区一个叫“盈渡”的地方。 小卢约小棠买吃的东西,小棠见她买了面包、话梅。自己便买了两听午餐肉罐头。回来的时候,见白色的旅行车已停在院子门口。人们在陆陆续续上车,小卢见了忙扯着小棠往车上跑,小棠说你先上吧,我还要回去取东西。说着就跑了,到了办公室,见一鹏正跟老程说事儿,心便踏实下来,——因为知道一鹏是要去的,老程和欣倩下拨去。取了东西,见一鹏还在那里说,便催道:“车来了,还不走吗?”老程说:“快走吧。回来再说。”一鹏对小棠笑道:“着啥急,我不去,谁敢开车?”她听了就笑笑。 两个人相随出来的时候,车子就等在了那里。他俩匆忙的上了车,车上坐满了人,有人喊:“来晚了,罚。”一鹏听了,笑道:“罚,罚,就知道罚。”说着,便往里走,只有后排把角的地方还有两个空位子,小棠走在前面,先坐到了最靠里面的位子上,一鹏挨着她坐下来。 坐下来的时候,一鹏就觉得有些热,显然天气暖了,又聚着许多人,便把夹克衫扯拨下来,也没处放,随手递给小棠。见她倒有先见之明,里面是件白衬衣,一件淡绿色的薄开衫早已脱下来,用袖子打了结,系在腰那里。 一鹏体魄厚壮,挤在那里对身体似乎有了些委屈,晃动的时候,重心有点向小棠这边倾——那边不知坐着是谁,这一倾恰巧就挤到小棠。两个人都穿着衬衣,胳膊挤在一起的时候,就似有了一种隔着的肌肤相触。小棠感受到了,便往里面靠一靠,想再腾出一些间隙来留给他。一鹏见她一个劲儿往里收,便横过眼来怪怪的飘了她一眼,仿佛是说,收什么收,怕我占你便宜不成?小棠见那横过来的目光,似乎读懂它的意思,心想,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你不怕难受,挤挤何妨。这样一想,当那条胳膊再挤过来的时候,小棠便坐正了身子,不再往里收,觉得那里来的力量大了,反倒晃下身子顶过去——坐着果然比刚才舒服多了。 一鹏见小棠忽然的挤他,而且分明有些故意,便又横过眼来看她,见她似笑非笑的看着前面并不理他,便又故意的挤了她一膀子,小棠见他成心,就回过脸来白了他一眼,他突然轻声笑道:“挤着你了吧?”见如此说,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说:“没有。”便重新收了收身子,扭过脸看窗外的风光去了。 春天,是个美妙的季节。春风荡荡,春草芬芳。 从冬季里走来的人们仿佛心情也会随着暖融融的空气变得温暖起来。这一车的人,在走向大自然的时候,情绪也是漾漾的。 不知前面是谁喊着问:“老田,该请客了吧,听说你当官了?” “我当官啦?”他拖长了语调“我怎么不知道。谁封的?” “听说你当上了咱们区什么文学学会的大秘书长啦,不是自己封的?”有人显然是想逗闷子。 “嗐”一鹏呵呵笑起来:“这倒不假。不过怎么会是自己封的?那可是堂堂正正上面任命的,有聘书为证。”说的很郑重。 “那你还不该请客?就今儿中午了,请我们大家搓一顿。”因为把大家都捎带进去了,众人就有些跟着兴奋起来。 一鹏最是‘人来疯’,呆了几个月,连小棠也好准了他的脉,一是不能有酒招他;二是不能有嘴逗他。 “请大家吃饭没问题。只是请得没道理。”他在那里眨巴着眼睛找辙,迅速地转移话题:“要说‘秘书长’也算官,这车上官衔多的可不是我。” “是谁?”大家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都莫名的兴奋起来。因为车子最前面坐着的那个人,是这个系统的大领导,四十郎当的样子,带着金丝眼镜,姓秦,人称“秦局”。 “那还用问,非秦局莫属。”他清了下嗓子,放高音量:“今天难得大家聚在一起,我就此机会向大家郑重宣布:咱们秦局除了做咱们的主管局长之外,同时兼‘中国作协北京第一分会秘书长’兼‘中国史学会北京第一分会副秘书长’兼‘中国考古学会北京第一考古分会副秘书长’兼‘中国曹研会编外名誉理事’兼‘咱们区文学协会副秘书长’——这里面本人为秘书长,局长大人屈尊为副,还兼‘本人主管的《南风》报社名誉社长’兼‘时代周刊……这一通绵延不断的兼之又兼,众人早已哗然,说到后面,一鹏自己也有点绷不住了,一个劲儿的忍着。小棠开始还呆呆地听着,用手指头数着兼的次数,听到后面竟也笑得揉起肚子来。 一鹏说到兼‘时代周刊……’的时候,还没有想出下面的官衔来,就被前面坐着的肖岩喊了一嗓子打断了:“老田,兼来兼去的,他还奸(兼)什么了?”“他还兼……”忽见众人“轰”的一声笑起来,一鹏迅速反应过来,接着笑道:“他还兼(奸)兼(奸)……兼(奸)什么了,我就不知道了,你问局长本人吧。”他忽然地收了口。那个肖岩混在这样的文化圈子里,也是个插科打诨的人物,便问:“秦局,老田让我问您,您还奸谁了?”当着一车人,就做了谓语连同宾语大胆的概念偷换。 这个时候的笑声,就有了一些排山倒海,一浪高过一浪。 那个被称作“秦局”的男人,此时忍不住扭过头来,用手指着后面,道:“你们这些人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一鹏挨了局长的骂,分辨道:“有人偷换概念,局长大人,您就当是国人的幽默吧。”说着又呵呵笑起来。 秦局扭过头来,狠骂一句:“幽默个屁。”又是一片哄笑。 笑声渐渐的平静下来。 小棠怀里抱着一鹏的外套,脑子里依然在品那个‘兼之又兼’的笑话儿。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身边的这个男人好像没那么讨厌了,她不愿意再往下想——因为从一开始,她内心深处就在排斥着这个人。但是不管她是否意识得到,一粒幼小的种子似乎就在这个五月后的春天里播下了,由于种子太小,朦胧得让小棠自己也意识不到。 春天过去的时候,小棠迎来了夏日的高考。仿佛有些“一朝被蛇咬”的样子,在等待发榜的日子里,简直有些噤若寒蝉了。 这一年,天公依然的不作美她,成绩下来的时候,离分数线差了7分。小棠万般的苦闷。感觉真的好对不起父亲,唐教授心里难过,也很无奈。但是这个时候让小棠潜心回家,坐在桌子面前去读书,那已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她茫然。站在人生的V字街头不知如何去走。那一堵横在面前的墙,坚硬的让她无法跨跃,而墙那边的一马平川又在诱惑着向她招手。她想退却,回头望去,崎岖的小路漫长的看不到尽头。胆怯、忧伤、痛苦、彷徨,那么多美好的愿望只能冷置在心头不能去想,她的内心纠结着,体会到了生存的茫然。 社会的教堂,也在教着小棠,这大半年来,体悟着人间冷暖、世态炎凉。近来,她好像更忧郁了,没人的时候,常常一个人站在宿舍后面的那扇窗前,默默地眺望着远方,一站就是很久很久……。 第7章 走进编辑部 4 这些天,她一直很忙。一鹏研讨会上要用的那篇学术论文《宋陵考》已经脱稿。一鹏累的像脱了一层皮。但接下来的事情更繁杂,先要校稿,然后要在蜡板上全部刻出来,之后就是用油印机一页一页地滚印出来,最后再装订成册,至少做出100本的册子来,研讨会上发给与会的人们。想想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编辑部的人们闲散惯了,忽然紧张起来便有些叫苦连天。小卢举着双手,仰着头叫唤:“膀子都痛了。”欣倩偷偷的抱怨:“就想着自己出名了。”因为一鹏要所有的人都放下手中的事情,先来校稿。大家没日没夜的校了两天,终于校完了,厚厚的稿子摞在小棠的桌子上,她要承担刻蜡板的全部工作。因为一鹏看了,几个女孩子里,只有小棠的仿宋字刻得又快又好,那还是跟她一起办《春禾》的方老师教给她的。故而会了一些怎么把握力度、怎么加快速度之类的技巧。想不到此时派上用场。但是刻蜡板是一个细致又要时间的工作,小棠一人干着,别人插不上手。 刚好,这时候系统里有了一个外出海滨旅游的指标,一鹏就想走几天。前些日子,点灯熬油的着实累得不轻,真想放松一下。他见小棠的蜡板工作总也要十天半个月才好,盘算一番,八月上旬,便能回来,回来干赶紧,八月中下旬要用的论文该会没问题。 这样一盘算,他便去找老程商议。老程是个宽善的人,忙说:“你去吧,好好休养几天,这里的事我盯着。” 一鹏走了,别人像放了鸭子一般,欢天喜地。小棠却忙起来,机械的做着单调的事情。但她十分希望那个要旅游的人快快走吧——最好永远别回来。 自从知道发榜结果,她内心在无法面对父亲的同时,似乎也无法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抬眼望去的时候,她分辨不出他眼神里是不是又多了一层鄙夷的目光,她跟他讲话的时候她体味不出他的语调里算不算轻慢的口吻,在这个时不时会在她面前轻慢狂傲、自以为是的男人面前,她多么想有一天能用自己的傲骨击败他,并把他碾得粉粉碎碎。 但是,这一天在哪儿?是否真的会出现,她甚至没有勇气去想。眼下,她只能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做事或许是心灵最好的麻木。 小棠只用了七八天的功夫,就把稿子全部刻出来了。老程见了,关切的说:“快好好歇两天吧,过两天老田回来又该你忙了。”小棠笑笑,也没有说什么。 她盼着那个‘最好永远别回来’的人,很快回来了。当他突然推门走进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小棠内心好像并不是真的希望他永远不回来。 不知是海滨的风过硬,还是沙滩上享受日晒过多的缘故,他一进来的时候,大家都笑他:“去非洲啦?”小棠见他浑身上下,凡是露出来的地方都是黑黝黝的。 “非洲能有螃蟹吃?”他举着螃蟹,呵呵地笑着,说是刚煮的。 他递过一只给小棠——那是一只很大的螃蟹。她拎着蟹腿说:“太大了,如何吃得了。” “一只螃蟹会吃不了?”他有些奇怪。她不说什么了,跟着大家一起吃起来。 一鹏一回来,马上忙他的《宋陵考》,见小棠已把蜡板全部刻完,便十分欣喜。 下午,一鹏把油墨速印机拿出来,架在小棠对面的空桌子上面——准备打印,叫上小卢、小棠、三个人一起干起来。直到黄昏,也未曾忙完。 第二天,又是整整的一天。 第三天,是个周六,父亲来了电话,小棠好想回家,想父亲,想小果,甚至也有点想那个继母。但见一鹏很着急,她便不好意思去请假。父亲再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只好说:“过两天再回去吧,今天晚上可能要加班,明天可能也回不去。” 到了下午,《宋陵考》全部印出来了,接下来的事就是要装订了。装订之前要先对折,一不小心,页码就会乱。一鹏原想着一鼓作气弄出来,可大家都累得直叫唤。欣倩说:“我晚上真有事,不能加班。”她好像又交了新的男朋友。小卢说:“加班可以,现在先让我踢会儿球去。”一鹏听了,发慈悲:“放你半小时假,你踢去。”小卢拽着小棠一起去。小棠想活动一下,便跟着去了。欣倩见状,忙说:“我也踢球去。”一下子人都没了,也不知她去了哪儿。 一鹏一个人在房子里折页码,小卢和小棠在前面院子里踢球的时候,见肖岩也跑了过来。按以往的规矩,两个人对一个人。小卢说肖岩你没事帮我们干活去吧,这几天都快把我们累死了。肖岩问是怎么回事,小卢就跟他说了,他听了便笑,说:“傻死你们,瞎着什么急,让老田自己干去——他还欠着我两盒烟呢。” 踢了一会儿,小棠说回去吧,两个人便回来了,见一鹏已折出来不少,两个人即做起了装订的工作,又干了一会儿,一鹏见今天怕是赶不出来了,说算了吧还是明天来一下。 一鹏走了,小卢欣倩也走了,小棠也想走,但她累得有些不想动了,她的家比他们住的要远一些,回去了明天还要赶过来,索性就别回去了——刚好也跟父亲说了不回去。 小棠胡乱的吃了一些东西,回来院子里碰上了美术馆的刘西米老师。高高帅帅的一个男人,他问小棠怎么不来学画画了。她告诉他这些日子编辑部里有些忙,闲下来再去吧。她曾跟着小卢去他主办的素描班里玩过,他很热心的对她说:“你来,我教你。”小棠去过两次,一次是学画画,一次是无奈的做了一回素描模特。 在宿舍里看了一回书,想着办公室里那些待装订的稿子,小棠便走过这边来,一个人在那里默默地装订起来。忽见肖岩走了过来,小棠笑着问:“你来干嘛?帮忙吗?”肖岩见只有小棠一人,问:“怎么就你一人加班?”她告诉他,大家明天来加班,她是因为晚上不回家了,所以再干一会儿。肖岩刚好有事也回不了家,笑着说:“巧了巧了,我今晚儿回不去,可以给你打工。”小棠有点儿意外,对这个帮手笑道:“那可太好了。” 小棠只有在跟小卢踢球碰见他跑来加入的时候会和他聊上两句。平时见了,也就点点头。她知道他有一个任性又漂亮的小女友,馆里弹琵琶的,叫陈明明,每天想把他吊在脖子上的那一种,故而她很在意,不会去跟他多说话。 现在见他主动走来帮忙,倒也十分欢喜。他抽了一支烟,便动起手来,他对她说:“咱们流水作业吧,你来折,我来订,好不好。”小棠以为很好,他们就这样干起来。 干活的时候,可以聊天,装订的力气活又让肖岩承包了去做,事情做起来就顺畅多了,这样一直干着,到了午夜十二点,终于完成了。小棠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对他笑说:“快去睡觉吧,这一回,田老师欠你的怕不是两盒烟了。” 肖岩笑着说:“对。明天敲这小子一条。” 第二天,一鹏早早的就来了。还带来了他的一个什么小妻舅,说是图书馆里去借书。等他送了他回来的时候,才见桌子上齐齐整整码放着装订成册的稿子,不由得喜出望外。问小棠:“你什么时候弄的?”小棠笑笑,说:“昨晚上肖岩过来了,一直帮着装订,就赶出来了。”一鹏裂开嘴默默的笑了笑,半晌,说了一句:“让你辛苦了。”小棠只是淡淡的笑笑,也没有什么可说。只是感觉心里有点酸涩涩的,一种莫名的难过。 及至小卢欣倩陆续来到的时候,似乎已不需要做什么了。但一鹏说既然来了,就再做一次最后的校稿吧。大家纷纷地校起来,中午时分,总算大功告成了。 周一的时候,在开研讨会之前,一鹏先要把稿子送到他的一位导师那里去寓目。他的这位姓雷叫小舟的导师在史学界颇有些名气,红学界也颇有一席之地,曾给一部经典的历史剧做编剧。目前正管着一个叫《社科前沿》的杂志社。 一鹏走的时候问:“谁跟我去?”眼睛扫了一圈,见没人回应,便说:“小棠跟我去吧。”小棠见状,遂起身跟了他去。 一鹏带着《宋陵考》带着小棠径直去了老师的家。十分不凑巧,雷老师不在,他的夫人,一位富富态态爱说话的女人接待了他们,好在一鹏跟她也熟悉。尊她“师母”,把意图说了,只得先把稿子留下,带着小棠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他告诉小棠,这个女人叫李芙子,在一家研究所里上班,是搞社会研究的。 这个时候,就快到了中午,一鹏说找个地方吃饭吧。车子穿过京城的一条十分繁华的街区时,一鹏扯着小棠下了车。小棠一看,咦,居然是这里呀,是她和妮惠常常闲逛的那条街。 一鹏指着对过的一家铺子说:“去这儿吧,这里的菜很新奇。”她抬眼望去,见是一家素菜馆。 俩人进来。她见有木楼梯,便说:“去楼上吧。”或许不是周末的缘由,虽然到了吃饭的当口,却是稀稀落落的只有几桌。两个人捡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依然可以看到外面的车水马龙。 一鹏点了“方白肉”“灌汤蟹粉”之类,问小棠要吃什么,她凑过脸来看了一眼菜单,说:“冬笋包吧。”他点方白肉的时候,见她皱了皱眉,似揣透她的心思,笑着说:“你别害怕,端上来你就知道是什么了。”他知道小棠怕吃肥肉,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见小棠总是把菜里面的五花肉片检出来堆在盘子边上,很想一筷子钳过来,没好意思,只是说:“扔掉多可惜。”后来,他忍不住钳过一次,小棠见状,再吃饭的时候会先把菜里的肉片捡给他。 这里的红酒可以零卖,一鹏要了两杯,端上来的时候,她说:“怎么喝得了。”“还有怕酒喝不了的?”他笑着接道。她知道他能喝酒,便让服务员又拿过一只杯子来,筛出了小半杯,把那剩下的多半杯推给了一鹏。 菜端上来了,“方白肉”肥腻腻的挺吓人,一鹏让小棠嚐,她试着嚐了一口,发现尽是些魔芋豆腐之类的食材做的,方才大着胆子吃起来。 不知是因为《宋陵考》的完成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一鹏今天显得有些高兴。 一大杯酒落肚的时候,话也就东一句西一句的扯起来,谈过去谈坎坷谈抱负谈创作,她在那里默默的听着,抬眼的时候就眺望到了外面的街景,心情似有了一些悠闲的舒展。 她忽然听见他问:“小棠,院子里有人说我们,你知道吗?” “说我们?我们……怎么了?” 她似乎没有听懂。“有人说我们的闲话。”她有些诧异,“闲话?我们的闲话?说什么?”由于话题的意外和突然,她抬起眼来注视着他。“说我们之间关系暧昧。”他喝了一口酒“都是些无聊小人,你也别介意。”他告了她又安慰起她来。她觉得有些好笑,再想不到天地间会有这么空穴来风的事情。 谁会说这样的话呢?她好疑惑。图书馆的王阿姨?美术馆的西米老师?肖岩?摄影部的唐明?……她觉得似乎不可能,她是有些智圆行方的人,院子里的人们似乎对她都很友好。 她望着他的时候,就产生了一丝狐疑。在想,莫不是他在编故事。为什么要编这样的故事呢? 她深深的喝了一口酒,似乎想把刚刚听到的诋毁用酒精来消消毒。 吃了饭,俩人走了出来,八月的天气格外好。小棠有些昏昏然,刚才杯子里的那点酒喝了,一鹏又给她筛了些,头便有些晕起来。一鹏虽有酒量,因为酒友是小棠,故也没有放开喝,但喝了酒的人总是有些不一样,醉态微微的样子。 “走走吧。”他对她说。她点点头。两个人顺着繁华的街巷向北走。走的很慢,聊的很乱,到后来,她也不知道他满嘴里说的是些什么,脑子一个劲儿的开小差,她在想,身边的这个男人会是一个“千杯少”的知己吗?会不会是个滥情之人?她脑子里又闪过了那个叫小罗的美女子,她忽而感叹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凄凉命运,忽而又会鄙夷自己在漫漫黑夜的境遇里还在想着什么“酒逢知己”。但不知为什么,她此刻的心境并不坏,这条与妮惠时常闲逛的漫长街区今天在脚下怎么忽然变得短起来,很快到了尽头。 折了回来,又折了回去,再折了回来,又到了素菜馆的对面。他看了一眼晃晃荡荡的她,笑着问:“走累了吧?”她微微的点点头,说:“送我到车站吧。”他也点点头。 他们这回向南走,见了一个十字路口,向右一拐,走不多远,就到了车站。 车站上有一段一米多高的铁栏杆,拐着直角布在那里,——规矩人们排队用的,这个时候,也就是下午时分,稀稀拉拉的等车人似乎用不到它了。一鹏和小棠便倚在栏上等侯着车来。 远远的见有车驶来,她说了句:“车来了。”他呆呆的看着她,说:“你要走了吗?”这一瞬间,她忽然看到他眼睛里布满了一种她以往从未见到过的深邃的目光,是那么的期盼和温柔。她的心灵突然被撞击了一下。这个时候,车子徐徐进了站,车门开了,她下意识的跳上车,坐在门口靠玻璃窗的那个位置上。她见他肘腕还倚在栏杆上,默默地望着自己看。小棠有些呆了:一副深沉而自制的男人画面。她忽然懂了他刚才的那句话“你要走了吗?”潜隐着的岂不是“不再陪陪我?” 她后悔上了这趟车,问自己为什么不等下一辆呢?那么难得的一个美妙而融洽的气氛转眼间就散去了,像空气一样的散去了。她不忍心再扭过脸去看他。她心里的那双眼睛看到他还在默默的目送着自己,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眼睛竟湿起来。 分手之前,小棠对一鹏说想休息两天,一鹏答应了。 吃过晚饭,她就去找妮惠,大半个月没有见到她了,憋了好多的话。 上一次,在她房里闲扯,居然让小棠挖出了妮惠的秘密,知道有一个“当兵的”在追她,小棠穷追不舍,妮惠掖掖藏藏。小棠说:“好好坦白,到了什么境况了?”妮惠只是笑而不答。忽而又忍不住,问道:“你说女人也好色吗?”“你色上谁了?当兵的?”她嬉笑着问。她骂她讨厌。但还是告诉了她,说自己真的好奇怪,那个“当兵的”是个军官,管着他们这个下属的三产企业,他对自己有好感。——妮惠是个肤白如雪,眼珠清澈,见了想咬一口的女孩儿。近来她跟他偷偷的有了一些往来,可是知道他在老家里面有个叫“家属”的在等他。但还是忍不住,当这个一身戎装帅气十足的男人在身边一站的时候,自己就会没了魂儿。 她问小棠:“这算是好色吗?我该怎么办呢?” 小棠第一次接触到这样一个新奇的问题,女人喜欢漂亮的男人也属正常,但把它归为“好色”却觉得有些怪怪的。而小棠所接触的教育,家庭的亦或是书本中的,仿佛传统的东西多一些,尽管她生活在这样一个年代里,但是国学的思想却深深的熏染着她。 就比如“郎才女貌”她就以为很好,“女貌”加上“女才”那就更更好,至于“郎才”是不是要加上“郎貌”她倒以为不是那么十分重要。读书的时候,潘安卫玠的她不喜欢,她喜欢和八十岁的孔子对话,她最喜欢的古人是智慧霸气的曹操,是才华漫溢的苏东坡和辛弃疾。她坐在桌前遐想的时候,常常会穿越时空跑去和古人相会。有一天晚上做梦,她居然梦见自己倚在曹操怀里撒娇,和他共酒一杯,醒来的时候偷偷笑了,窃想,我简直像个情种,怎么这样不着调。 小棠说妮惠:“嗳,色到那一段了?说给我听听。吻了你吗?你认真啦?他不会是逢场作戏?”她见妮惠嘻嘻的笑着不语,便说:“傻子,你上钩啦?”“你才上钩了呢。”她回了她一句。她又说:“你如果还没有想好,最好到此为止。有个‘家属’很麻烦。”小棠意味深长地看着妮惠说。 妮惠笑道:“我的秘密都告诉你了,你就没有秘密跟我讲。”“有啊,我也讲讲我的爱情故事给你听。”小棠其实也是一个喜爱调侃的人,好朋友在一起说起话来也时常的穿云走雨。为了让妮惠心态平衡,那一天她就给她杜撰了一段“田野的故事”,不知为何原型拟用了田一鹏,只是把光彩的地方做了无端的放大,晦暗的方面做了紧紧的压缩,故而他就成了高于生活的田野君。她把他塑造成风流潇洒、妙趣横生、幽默诙谐、文采动人的大才子。妮惠呆呆地听着,不时的问着,说:“我都着魔了。”以至于最后小棠不敢说:“这是骗你玩的。” 现在,她见到了妮惠,两个人牵着手散步,没一会儿,忽见乌云密布,哗啦啦的大雨下起来。两个人狼狈的往妮惠家里跑,到了家,衣服全被打湿了,妮惠拿出自己的裙子来给小棠穿,两个人用干毛巾擦头发,忙过之后,又坐在妮惠那张温暖的床铺上。 坐下来的时候,小棠就在想,她若是追问起那个“田野的故事”怎么办呢?接着信口开河?还是不要讲了罢。如何打住呢?就说“田野患重病飞赴上海治疗,目前相当颓丧。” 这一回,妮惠并没有问起田野君来,她正陷在自己的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忧愁情怀中,做着犹犹豫豫的择决。 第8章 走进编辑部 5 那个暧昧的传言在小棠心里也没有起什么波澜。但她和一鹏之间的关系仿佛真的有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在别人那里自然感觉不到,因为在小棠乃至一鹏看来,那似乎仅仅是属于两个人某种意会的东西。 这天中午,小棠坐在那里修剪指甲,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一推门见一鹏走进来,一只手里掐着两个绿绿的青苹果,见了小棠就说:“吃苹果。”说着便把它们放在她的桌子上,她刚刚吃了饭回来,想喝一杯茶的时候,见壶里的水用完了,懒得动弹,就坐在那里修起指甲来。 忽见一鹏拿来了苹果,正是想吃的时候,便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苹果?”一鹏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你想吃苹果啦?这不是嘛。”小棠平日里不大跟他开玩笑,也就忙谢了他不再说什么——想必那是刚刚不知那里化缘来的。 小棠忙去洗手、洗苹果连带着打水,举着那只绿的发光的苹果,大大的咬了一口,清脆脆的,甘甜的果汁溢了满口,但也有一种酸酸的味道。 吃了苹果,又用滚滚的开水沏了一杯淡茶,——看小说的时候便是一种小小的享受。她目前正在看那部俄国人写的《战争与和平》。自从忙完一鹏的《宋陵考》,编辑部里又恢复了往日的闲散,小棠大部分时间便消磨在王阿姨的图书馆里,她计划着要把这里的外国文学好好读一读。以往在姑姑管着的那个机关图书馆里,她接触这方面的图书要少一些,并且也只有赶上寒暑假的时候才能泡在里面去过过瘾。 她喝茶的时候,便想到了一鹏,他是一个不渴到极致就忘了喝水的人。她便走过来帮他续水。想,这不应了‘吃人家嘴短’,怎么又想起给人家倒茶呢?她笑自己,但还是走了过来。一鹏正在那里举着一张照片呆呆的看,抽屉半扯着。见小棠进来,便对她说:“过来认认,哪个是我?” 小棠续了水,随手把壶放下,走到他身后来。见他自己依然举着呆看,只得探过身来。那是一张螺纹纸的旧时照片,十几个说不上是小伙子还是大男孩的排在一起,照片上有一排小字,看不清晰,仿佛是“七某年什么什么纪念”。大学时代吗?她在想。用眼捋了一遍,她认出了他:小平头,虎虎的,青春的好质朴。眼前老道沧桑的男人原来这个样子呀,她想笑,脱口道:“真可爱。”仿佛是胡噜着邻家男孩脑壳时的那种赞叹。 不想一鹏扭过脸来,眨了眨眼低沉地笑道:“你说谁呢?”因为离得近,一股热热的气息就扑在她的脸上,她怔了一下,忙得直起身来,说:“这张照片很可爱。上学时候的吧?”他微笑着点点头,感叹了一句:“青春难再啊。”她也点点头,似乎很有同感。 一鹏说:“哪天我拿给你看看我以前写的小说吧。”小棠点点头,说:“好啊,我好好拜读。”问他发表了吗?他摇摇头,似有些感慨,说:“总该有发表它的那一天。”这或许是他的伤痛,她近来似乎也了解一些,知他很早的时候就迷上了文学,一直笔耕不断,长篇短篇话剧曲艺诗歌评论等等等等,均有涉足,写了不少,只是发表的却不多,有些像小棠的大学梦一样,文学壮志至此未酬。但他依然痴心不改,手中的笔仍旧不停地挥舞在心中之魔的阴影中。 过了几天,一鹏果真把他的长篇小说《大时代》还有几个短篇《求者》什么的拿给小棠读。这天晚上,她便把福楼拜的小说搁到一旁。小棠读书有个毛病,手头放着好几本书,喜欢交替着看,那本《战争与和平》还没有读完,忍不住又扥过《包法利夫人》来,也是因为图书馆的王阿姨总是关照她,别人借两本,小棠去借总能抱着一摞回到宿舍来。 现在,她裹在暖暖的被窝里,读起《大时代》来。 小说描写一个叫‘布晨’的男青年在一个特定的历史年代经过个人奋斗艰难成名的故事,无疑是一鹏的翻版。只是真实的一鹏目前正在艰难,尚未成名。她有点喜欢书中的那个思想成熟、很有心计、能言善辩、诙谐风趣、多才多艺、加之贪杯、爱睡、耍贫嘴的布晨,她甚至有点分不清哪个是布晨,哪个是一鹏。 她做了一篇读书笔记,因为她除了有写日记的习惯,这个时候也有了读书做笔记的习惯,她很快就发现了小说不能出版的缘由,她甚至于认定这个狂热喜爱创作的男人天生就有些不适合写纯文学的小说,她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的一点文学悟性。她把内心隐隐地指摘语言悄悄地写在牛皮纸的本子里,写的时候心里有些痛,仿佛一把裁纸刀让她裹在了本子里,很怕不小心会扎到谁。她不敢去跟那个在她面前时常神气十足的男人说,就算两个人目前关系有所和缓,但也没有熟到能去‘指摘’的地步,更何况凭她目前的学识阅历也似没有资格去说。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浑身软软的,头痛的有些起不来。昨晚上一鼓作气地看书,关灯的时候大约过了凌晨四点钟了。 小棠强撑着起了床,过办公室转了一圈,见一鹏也没过来。便跟欣倩说:“我怕是病了,没事我就睡觉去了。”欣倩见她恹恹的样子,说道:“你去睡吧,能有什么事呢?有事我就干了。”小卢也说:“你发烧了吧。”说着过来摸她的额头,小棠自己也摸了摸额头,感觉真的有些热。便说:“谁知道呢,我去试试表。” 躺在宿舍的床上,体温计拿出来的时候,她就迎着亮光转动着找那水银柱子,见水银线停在37.2那里,知道自己有一点点低烧了。 她找出她的小药包来,从里面翻出一片阿司匹林来,就着一口水服了下去。然后上床裹在被子里睡起来。她躺在床上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吧。”她知道她的病跟没有休息好有很大的关系。 她天生弱质,从小就是个挺爱生病的孩子。后来‘早恋倾向’让她十三、四岁上又患上了神衰。那个时候,父母拿着诊断书十分诧异,奇怪她小小年纪怎么会有如此病症。小棠心里似乎明白,但她如何敢说,一年365天,没有几天是能睡安稳觉的,头一挨枕,思绪便弛来骋去,不想个天高云淡,再不能安稳入睡。长期下来,体质就愈来愈弱,感冒发烧时有发生,到后来医生也不爱去看了,备些小药,自己吃吃竟也能好。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睁眼醒来的时候,发现出了一身的热汗,晃了晃头,竟也不觉得痛了,身上也清爽了许多。见桌上有打来的饭,方才睡梦中恍惚觉得有人走来,想必那是小卢了。 起来,倒觉得饿了,打开饭盆看看,木须肉米饭,便笑着想“是小卢爱吃的菜”。凉凉的不想去吃,热水烫烫?一想,现在吃了,晚饭还吃不吃?她就把饭推到了一旁,沏了一杯热茶,摸出饼干来坐在那里吃。 正吃着,听见欣倩在门外叫:“小棠,小棠。”小棠答应着,欣倩推门进来,后面跟着小卢,见她坐在那里吃东西,便问:“你没事啦?”“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了。”小卢说:“你缺觉啦?早上见你好像是在发烧。”说着也摸过饼干来吃。小棠笑她:“你缺食啦?”知她是个零食不离嘴的女孩,便把饼干袋子推给她,还谢她中午买来的饭。欣倩笑着说:“别吃了,我给你们照相吧。”说着自己也摸过饼干来吃。 小棠这才发现欣倩手里拿着个相机,不知是不是前院唐明那里借来的,因为这个院子里只有他的相机经常外借。欣倩私下里总是跟小棠说不要理那个人,说他品行如何如何,她不知道他的品行如何烦到她了——怎么又去借相机呢?那个人曾教过小棠洗照片,在暗室里亮着一盏红色的灯,一堆的药水配来配去,显影完了再定影,她倒没有发现他对自己有什么不端,她不去了是因为怪怪的药水味道她闻不了。她以为品行的问题是他自己的事情,难到理了他品行也会传染吗? 欣倩对小卢说:“你去把老田叫来,叫他给咱们照。”“自己照吧。”小棠不希望这个时候来个同性以外的人,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病人见人总觉得有些披头散发、不饰容颜的不礼貌。 小卢还是把一鹏请了过来,见他来了小棠也就不说什么了。一鹏奇怪的问:“又想起什么来了,照哪门子像?”大家嘻嘻哈哈的胡乱照起来,你我他仨的,从屋里照到院子里,也没有什么景致。 照了一回,又都回到小棠的房里来坐。一鹏打趣欣倩:“又相了几回亲了,照片都发完了?”大家笑起来——不是又在照么。欣倩笑着骂他:“你讨厌不讨厌,嘴也太损了。”一鹏笑道:“我这是关心你,盼你早点找个好婆家,完成婚姻大事。”欣倩笑着说:“谢谢你了,我怎么感觉不出你关心来。”一鹏便道:“那是你感觉有问题,我心里一直装着你的事呢,只是没有碰见好的。”又说今年大概是你的流年不对,你该去烧烧香去。 闲话一回,一鹏忽然道:“我来给你看看手相吧,算算你运交何时?”“蒙人呢吧?”欣倩有些不信。“怎么会蒙人呢,去年在五台山遇见个云游大师,算的再准不过。经他点拨,我也会了一些。”他说的十分认真。 欣倩将信将疑,倒真把手伸了过去,一鹏把着她的手仔细看了一回。道:“我重点给你看感情线吧,你近来感情太坎坷。”他指着小指横向食指的那一条横纹说:“这条线叫天纹线,说白了又叫感情线或爱情线,是手相学里的三大主纹之一。”又指指下面的两条线说:“这两条线是人纹线和地纹线,人纹线是智慧线也叫事业线,地纹线是生命线。”大家见他说的头头是道,有些信起来。 小卢扎过头来说:“田老师,您没蒙我们呀?”“啧”一鹏咋咋嘴,道:“怎么说话呢,这可是正正经经一门学问。”他抬起头来对她说,目光却有意无意扫到了旁边的小棠。 她的心不知为何“咯噔”了一下,听见他说欣倩什么你的感情线上有一些小的锁链,金星丘比较丰满,表明你是情感细腻的人,善解人意,多愁善感,如果你相貌上乘,感情便会有些坎坷。欣倩专注地盯着他,她宁愿感情不顺也不愿相貌不上乘——当然她也算是蛮清秀的。他见她盯着自己,笑道:“你别急,有运开的时候,今年怕是晚了,来年春天看吧。”“从那看出来?”她有些认真了。他呵呵地笑道:“天机不可泄也。” 小卢在旁边早就急的不行了,嚷着:“快帮我看,快帮我看。”一鹏板着她的手掌先拍了她一把掌,道:“这有什么看的,三大纹路清晰顺畅,再好不过的手相了。”她高兴的直问:“真的吗?” 轮到小棠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那么不想伸出手去给他看。过敏质地思维已隐隐感觉到似乎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小伎俩,兜这么大个圈子,不就是想来摸一摸手吗?偏不让你摸。她这样想。一旁的小卢欣倩都在说:“看看小棠的。”小棠笑道:“我不信这个。”一鹏笑了笑,说:“不信我也给你看看。”他伸出一只厚厚的手来,众目睽睽之下,小棠只得把手递了过去。抓着它的时候他就说:“怎么这么凉?” 小棠的手不知为什么,总是冰冰的,就算早晨从被窝里面钻出来,也是这个样子。记得读过一首什么外国人的诗,诗名就叫《冰凉的小手》。当时想,看来不光我的手是冰凉的,遥远的地方也有冰凉的小手,血脉情思不知有没有相似的地方。而且诗人的灵感好独特,这也可以入诗吗? 一鹏板着她的手仔细看了一回,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在纹路上来回滑动着,小棠心里便有些不自在起来,倒不是因为他借机触摸了自己,想自己也不至于封建到‘男女同事间玩笑的摸一把’都不成了的地步,只是从他那层层放着光的眼神中,似乎有一种猫戏鼠被把玩的那种感觉,想他摸着自己的时候或许在想这是个‘幼稚的女子’吧,幼稚的引申不等于愚蠢吗?她这样想着,眉头便皱在心里。问他:“看出什么了?”他轻轻的摇摇头,说:“你的纹路好复杂,有些说不好,有一点点像欣倩。”他松开了她的手。 一时,一鹏走了,欣倩小卢也走了。小棠坐在桌前呆呆的看着自己的那只手,那只一鹏刚刚摸过、预言有些‘说不好’的冰凉之手。 如果说一鹏把旧年写的小说拿给小棠看,是希冀着寻找个文学知音抒发一下,排揎郁结在心中‘壮志未酬’的那种苦闷的话,那么,当他把旧年的日记也送来给她读的时候,她就不能不感到十分惊异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日记也是可以给别人看的。她也是个记日记的人,她的日记是绝对不肯拿给别人的,以为这里面记载着一个人最真实的感情和思想,是属于自我的“心灵对话”,遇到有些极致的想法亦或特殊事物白描地表述,符号、数码、古诗之类的也会用上,显然是对自己也有些不放心,时间久了,翻开来看的时候,自己也竟云里雾里的费思忖。 昨天下班前屋子里面只剩下她和他的时候,一鹏把厚厚的一个本子递给她时,她还是接了。笑着问:“日记也可以给别人看吗?”他笑笑,有些意味的说:“那要看是给谁看了。”似乎是有点想让她知‘他对她无限信任’的那种情分。 小棠回到家,陪父母、小果吃晚饭的时候,心里毛躁躁的像长了草,失手把喝汤的蓝花瓷勺跌碎在地。继母心疼的抱怨:“哎哟,小心点呀!看看,又不成套了。”这是父亲从景德镇带回来的一套瓷器,继母很喜欢。小棠抱歉地笑道:“该死该死,怎么搞的,我来买一套更好看的吧。” 继而帮继母收拾了碗筷,便匆匆的回了房。 她坐在桌前看一鹏的日记,忽见窗帘敞开着,就跑过去拉上,仿佛觉得只有营造出一个十分安全、隐秘的环境才能缓缓地走进那个人的内心世界。 她扭亮了那盏绿色小台灯,一篇篇翻着看起来。 这是一鹏七十年代中期的一段日记,小棠掰着指头算了算,是一鹏二十二、三岁的时候,日记里有描述颇具时代烙印的东西,诸如‘开门办学’‘评法批儒’‘评水浒’之类,她看了也恍如昨日,那个时候自己也十二、三岁了。再有的描述就是让小棠眼前一亮的‘爱情日记’,一个叫‘黎婷’的女子出现了。一鹏笔下如女神一般,行思梦遇,秀雅端庄,不知是真有那么圣洁,还是属“情人眼里”,她在想。为什么会弃他而去呢?这里没有答案。他现在的老婆好像是家里“相亲的”,办公室里找一鹏的时候她见过一次。大眼睛大骨骼说话厉声厉气的。叫什么来着,一鹏叫她‘雨吉’,姓谷。对,她记起她的名字来,谷雨吉。难怪欣倩说一鹏怕老婆,这个人名字里就藏着两张嘴,一定很难缠。她一边翻看着,思绪也在一边胡乱的跳跃着。忽然她发现了一个好玩的现象,一鹏的恋爱期,怎么恰巧撞在自己早恋期呢。爱的起跑线竟是同一年。她翻到他11月9号那篇日记,忍不住笑起来,怎么那么像自己的那篇《而今的真理》——告别早恋,看来爱也是需要骨气的。 无疑,这个男人在向小棠慢慢的走来,他在走近她了解她的同时,又是那么渴望着她能了解自己,走近自己。而小棠此刻的感觉仿佛是有些雾里看花,纷纷扰扰,未知何意。 近来,一鹏外出的时候,总爱叫上小棠。为了写一篇历史方面的探研稿子,他竟能叫上司机满郊区的转悠,爬山钻洞的,今天贾岛墓、明天藏经房、后天云水洞。开始小卢也跟着去,去了两趟,觉得无聊,就不去了。剩下小棠一人陪着他,走走看看的。有的时候老程闲下来也跟着一起去。这个时候,小棠便会很开心,老程的渊博加上一鹏的调侃以至于严肃学术问题面前的大胆走板,老程的抗议,一鹏的开怀,小棠故意挑拨性地发问,那一副境况也是其乐融融的。 到了下午,赶回来的时候,车子经过一个大的自由市场,一鹏便让司机小六先回去,俩人带着小棠去逛市场。给她的任务是:买最好又最便宜的菜。她笑笑说:“难为我。”在家的时候,赶上礼拜天她也曾陪着继母逛过市场,从那个精明的继母那里她也学会了怎么挑鱼选菜、讨价砍价之类的。比如从鱼鳃、鱼眼看鱼是不是刚刚死掉的,回去赶着吃,不失新鲜价钱倒便宜了一半,油菜要选棵小不淋水的那一种,嫩嫩的还能放两日,等一鹏和老程提着两袋子菜往外走的时候,老程会说:“看不出小棠蛮会过日子呢!平日里只见你抱着本书读。”她会笑着说:“书里也教人怎么过日子呢。”一旁的一鹏笑着插嘴道:“买个菜也能扯上个书里教的,这就是典型的‘小布尔乔亚’。小棠,你上次问‘怎么小布尔乔亚了?’现在讲给你听。”小棠斜了他一眼,偷偷骂一句:“真无聊!” 她记起前天那个碎雨蒙蒙的下午来。因为天气不好,大家陆陆续续提前走了。小棠见办公室没了人,便回到宿舍来看书,一早才借来的《忏悔录》,看了没几页。屋子里有些凉,她就床上裹着被子看起来。 忽然,一鹏推门走进来,她掀开被子要下来,不想被一鹏按了一把,示意她不必动,说自己刚回来,避避雨就走。“见你屋里亮着灯呢。”终究觉得有些不妥,她便用了个中庸办法,跪坐在床上,跟他搭话。 他兴致很好,跟她聊起他的《大时代》来、聊他的过去、聊他的黎婷——那个他肯为她剁掉小手指头的初恋情人,聊的时候一脸沉醉而幸福的样子。 她心里有一点点不明白,这样的溢美之词为什么不去对那个人说呢?她便冒昧的问他,那个人怎么会离开你呢?他怎么讲来?见他顿了顿,说是复杂的原因,是自己的原因吧。至于什么原因,他好像没有说,她也不便问,但她揣测,如果是田一鹏自己的原因,那一定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情吧。什么事情做得让人家弃他而去呢?她不想再想下去了,显得自己不是有点神经吗?后来也不知说什么就说到了自己,他说小棠你身上除了有一种古典的味道,还有浓浓的小布尔乔亚的味道。她当时见他这样直白的评说自己,竟有些难为起来,讪讪的问了句:“怎么小布尔乔亚了?”他笑了笑,并没有告诉她。 到了月底,一鹏告诉小棠一个有些让她难过的消息。她坐在他对面看稿子的时候他跟她说,他那天开会的时候,会上说了,合同到期的临时工局里不再续聘了,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嘴角轻轻的蠕动了一下,他告诉她是想让她先有一点心理准备。她听了,似有些意外,转动着手里举着的那支铅笔,竟有些呆呆的。耳边听见他说这一年“帮了我不少忙”“很不舍”之类的语言安慰她。小棠回过神来,望了他一眼,在想,莫不是因为真有个“暧昧”的传闻罢?如果那样还是早早走掉好。便说:“我知道你心意,这期间你也很关照我了,我会考虑离开这里,不让你为难。”他见她那样说,手支在下巴上,看着她也呆呆地无话说。 周末的中午,她突然走过来对他说:“我想下个礼拜就不过来了。”他问她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可以拖到年底呀,连这个月的工资都还没有拿。她便说,麻烦你帮我寄来吧,我想现在走和年底走也没有什么区别。他听了,便默默地不再说话。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也不知道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他起身从背后的书橱里抽出一部厚厚的工具书来,对她说:“送你部书吧,小棠。”她看了看他,点点头。这一次没有说谢他。 周一的时候,小棠真的没有来。 编辑部里只少了一人,凭空的便生出几分寂静。 一鹏坐在桌子面前,呆呆的不知要干些什么。已经两天了,他觉得小棠好像没有真的离开这里,似乎是他指使她外出办什么事情去了,很快就会回来。但他又清清楚楚的记得上周的时候她在他面前说的那句话“我想下个礼拜就不过来了。” 耳朵里总是飘着那句“不过来了”“不过来了”想一想,是真的了,桌子上的那杯热茶没有了;早晨来时,依依的问候听不到了;聊天时,淡淡的笑容也见不着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没有人再往他碗里钳肉片了;外出时随手递东西也没有人再去接了。 那个叫小棠的女孩儿真的走了,静悄悄地走了。 外屋的那把椅子是空空的了;宿舍里灯也是黑黑的了;小棠一走,欣倩和小卢也不过去了,那里面叽叽喳喳的笑声再也听不到了,过去凑个趣儿的机会也没有了;昨天看电影的时候,那隐隐的一丝甜蜜感也找不到了——也不知从何时起滋育出来的。上个礼拜她陪他看的最后一场电影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自己当时问她:“有意思吗?”她摇摇头,却说:“还好,陪你看吧。”当时,自己问她:“怎么是陪我看,不是我陪你看。”她只是笑笑,后来第二天又有了票,给小卢的时候,她说:“看过了,跟小棠一块儿看的。”这么说,是又看一遍,真算是“陪我看了。”自己当时心里便有一种奇妙得有些说不清是什么的感觉。 他搞不懂是怎么了,心里空落落的。对面的桌子上放着小棠用过的那支中华牌子的铅笔,他伸手摸了过来,在手里面来回揉搓着,俄尔,他又把它放在脸颊上贴了一贴,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点好笑,伸手拉开抽屉,把那支笔放了进去。他有点奇怪,为什么小棠走了,他的心也随着那个纤弱的女孩儿飘然而去了呢? 第9章 走进编辑部 6 接下来,不知为什么,一鹏的厄运便开始了。 先是锁在柜子里面的一部进口照相机不翼而飞了。头天用完后锁在那里,怎么第二天竟能不见了呢?真是撞见鬼了。他记起头年买它的时候,批来审去的费了好大周折,先是不批,后来总算领导批了,那个计财科的厉婉容还是把着支票问来问去,说:“国产的为什么不能用,偏要买进口的吗?” 那能一样吗?编辑部的照片是要往报刊杂志上登的,全区人民都要看。再说,局长大人都同意了,还拦什么拦。说什么来着“虽然上面拨款,也要有计划。”怎么没计划了?我田一鹏拿着它不是为了工作吗?你倒是有计划,瞧瞧那次报个差旅费,几张破票来回来去的看,睡哪儿吃哪儿比我自己还清楚,就差带你一块儿去了。 当然,这样的话,一鹏也只能憋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说一回。想那个新来的小出纳汪军军,挺乖的一个丫头,早晚会让她带的铁板一块。现在怎么说,丢了,让田一鹏弄丢了。引出多少口舌来——不用想也知道。 压下来吧,怎么压?赶明儿就得用的东西,再顶着买一个不成,倒是压下来了,钱呢?用稿费?冤不冤呢?得写出多少东西来,这一年的点灯熬油算是白干了。 况且自己手里也没这么多钱,还要跟老婆去商量,怕也是难。上一回母亲病了,偷偷寄了些钱回去,也不知怎么就让她知道了,瞧她那一脸的不高兴,足足闹了好几天。 唉,一鹏心里叹了一口气,还是如实上报吧,任惩任罚,随它去吧。‘疏于管理’的罪名是跑不掉的了,检讨书也要随着报告一块递上去,——唉,小棠在就好了,检讨书先有人写了。 他摇着头苦笑了笑。想着还是先报个案吧,或许派出所的干警们能帮着找回来——再好不过了,但愿不是侥幸。 这里一鹏报了案,坐在那里动手写起‘遗失报告’来。想,明天务必要递上去,宜早不宜迟,拖两天又不知能传出什么闲话来,会说“为什么早不报告?是真丢了吗?”“不会是监守自盗?”这个圈子里的人好像有着极为丰富的想象力,他也是了解的。 快下班的时候,见老程慌慌张张的推门进来,手里举着一封信。着急的问:“老田,怎么回事啊,我刚在传达室接了个找咱们的电话,银行来的,说是给咱们寄来了经费‘冻结通知’问收到没有,我在信筐里就翻到这封信,你快看看怎么回事吧,冻结什么了?” 一鹏吓了一跳,忙撕开信来看,一边看一遍念叨着:“坏了,坏了,如何是好?怎么把它忘了。”老程忙问:“怎么了?”一鹏把信递给了他,他接了过来,见上面短短的几行字,写着“经费冻结通知,XX单位,截止本月月底,你单位在我支行所存金额12216.76元,依据财字(80)XX号文件精神,我支行对其款项做冻结资金处理,即日将返还财政,特此通知。” 老程看了,依然有些不解,疑惑的望着他。一鹏知道是有那么一个文件,事业单位每年拨下来的款子要在一定的期限内使用,用不完的也就是说截止到某一时点尚有余额的,全部要上缴财政,来年再上报计划,审批后下拨经费。如果你经常上缴,说不定还影响你转年的下拨额度呐。 他有个朋友也赶上过一回,当时自己还笑他:“天底下还有让钱花不出去的,我替你花好了”,不想自己也成了冤大头,气恼死了。 他叹了口气,对老程说:“舍不得用,舍不得用,这下可好,全泡汤了,原打算再买个相机,欣倩说了好几回了,出去老没的用,余下的钱买两个变焦镜头,这下可好,丢了旧的不说,新的也没指望了。” 老程听了也很懊恼,但见一鹏一个劲儿地自责,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反倒安慰他:“看看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他心下明白还会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呢?真是世人说的霉运来了喝凉水也会塞牙。嘴上却说:“试试吧。” 第二天,他把报告连同检讨放到了局长的办公桌上,也把经费冻结的事情顺便说了。 局长怪异的看着他,半晌才说:“怎么回事呀,老田?”摆摆手,让他去和综和办的王主任说,和计财科的厉婉容去说。 当把这一切糟心的话儿说完之后,一鹏的脑袋真的有些大了,回到编辑部的时候,坐在那里,心口闷闷的堵得好难受,浑身战栗的发冷,腿也有些软起来。也不知是怎么回的家,到了家一头便扎在床上睡了起来。 掌灯十分,老婆雨吉来叫吃饭,那里吃的下去,忙问:“怎么了?”一鹏嗓子眼儿里干得冒烟,也不愿多说话,从老婆那里要了些水喝了,只说:“头有些痛。”便扯上被子昏昏睡去。 老婆见状,也没有太理他。独自一人在外屋桌子上吃起晚饭来。 自打前年嫁了这个男人,心里也时常憋了一口闷气。相亲的时候,媒人把他说得天花乱坠,文采了不得的一个男人。婚前见了几面,聊起来也是信誓旦旦,说不久的将来,必做什么“鲁迅第二”。自己满怀希望地嫁过来,指望着妇倚夫贵,兴冲冲的嫁妆赔了不少,私房钱就不说了,那套一水儿的水曲柳实木家具算下来价也不菲,“赔我这么个能干的大活人过来,还要自备家具不成?那可是我老爹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亲手刨出来的。” 她心窝子里时常有些不忿,到如今几年过去了,鲁迅二百也没见做上啊,做不上也就罢了,居家好好过日子吧。 想到这儿雨吉就来气,伸手又给自己碗里添了一铲饭,大口吃起来。 满肚子的委屈还在肠子里自行抱怨:过日子的事再指望不上他,冬储的大白菜是我蹬车买的;上个月的煤气罐是我骑车换的。记得当时邻居小赵司机见了要帮忙,我怎么好意思——自己没有爷们儿吗?留着当画挂的?灯泡坏了也要自己蹬着梯子去装,他倒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天忙来忙去的见不着影儿,到了晚上点灯熬油的,膀子累得都发炎了,夜里疼的直‘哎呦’,也没见写出个什么好玩意儿来。 老婆心里自怨自艾了一回,吃过饭,把碗筷收拾了,就过来睡觉。见丈夫依然在那里昏昏地睡着,问了两句,也不见吭声,想是睡着了。自己便脱衣上床睡了。 不想到了夜里,一鹏的病发作起来,亦或是急火攻心,亦或是抑郁难排,周身不适便翻腾起来,浑身上下热热的,口干舌燥,头痛得要炸了一般。 身边的妇人惊醒了,忙扭亮了灯来看,见丈夫的脸赤红红的,用手一摸,烫得吓人。忙披衣下地,找来体温计给他夹上,抽出来看的时候,表也是烫烫的,那里还用试表。但她还是看了一眼,39.2C了。 老婆有些慌了,从未见他这样病过,这深更半夜的,如何是好,忙喂他喝了些水,又用冰毛巾折了,在额上敷着。总算挨到天亮,忙给一鹏单位的司机小六打电话,用他的车子带一鹏到了附近医院,又是测体温又是量血压,把那一通的常规检查,血检尿检便检做完了,本来就有些虚脱的一鹏早已被折腾的快休克了。 西医看病通常也不过是这样,常规检查是必做的,检查完了,诊断是急性感冒。医生便照着千篇一律的方子去开药。雨吉看了看,也无非是些发汗去热的药。 回来,伺候丈夫吃了药,好歹喂了些米汤进去,见他又沉沉地躺在那里。一连三天,依然是高烧不退,老婆急的团团转。 又用了一趟小六的车,到了医院,还是那个高个子的杜大夫,试了表,听了诊,沉吟片刻,对谷雨吉说:“怎么看他像是伤寒呢。”说的时候,倒把口罩重新戴了戴。又按伤寒的病症重新调了方子。 在西医院里伤寒的病是要住院隔离的,这里的规模实在有些小,不具备隔离条件,大夫便建议他们换一家医院,并告诉她抓紧去治,否则那个病是可以死人的。雨吉听了,惊恐万状。 虽然一鹏病的昏沉沉的,但他心里明白,执意不肯去住院,在哪儿吃药还不是一样,仿佛死也要死在家里的样子。老婆拗不过便依着他,好在家里也没有怕传染的多余人。 这样,又按新方子吃了三天药,依然不见好转。老婆急了,看来是在劫难逃,想到不几天的将来,或许自己真就做了寡妇吧,忽然后悔以往为什么不对他多一些体恤呢?每日怨天怨地的,到底是自己的男人呀。如此想来,悲从心起,守着丈夫竟哭起来。 之后,又央求邻居小赵用他的车子带丈夫去了一家有名的大医院。一个老大夫仔细询问看视了一回,举着化验单说:“得了病毒性感冒,谁说是伤寒?”雨吉听了,眼睛立刻放了光,急忙问大夫为什么丈夫的病迟迟不好,每天高烧不止呢?大夫便说你用的是治疗伤寒的药,发烧了又不能发汗退热,药用反了,如何能好?一鹏和老婆听了,十分气恼,恨自己怎么碰上那么个糊涂大夫呢。 或许病人的心里作用也真是不能忽略的,过了两天,一鹏的烧竟退了,病也慢慢的好起来。 到了晚上老婆端过一碗窝了鸡蛋的面来。见上面撒了葱花,淋了香油,一鹏嗅嗅鼻子,忽然觉得饿起来,坐在床上吃了,不觉赞道:“好香啊。”老婆说:“你是饿了,多少天没正经吃饭了。”一鹏道:“是啊,鬼门关上走一遭。”老婆便说:“你昏迷迷走一遭,我也差点做回寡妇。”一鹏听了,便笑道:“做了寡妇,不是更好,趁着年轻,你也有机会再找个好的,免得看着我横竖不顺眼。”这个老婆听了,便瞪圆了眼,骂道:“吃饱了撑的,刚活过来就说混话。有好的我自然会找,不用你教我,倒是你想找了吧?”见她性情上来了,一鹏便不去理她,依旧躺下来,身上总归是软软的。老婆见他不说话了,便伸过手来,在他的额上又摸了一把,然后端着空碗出去了。 不知为什么,一鹏忽然记起那只冰凉的小手来,也不知她怎么样了?幻想着哪天再病的时候,有那样一只细腻冰凉的小手也能在自己的额上摸上一摸。 他想睡了,带着告慰自己的一丝甜蜜睡了。好想好想让梦把他带到一个心灵自由放飞的地方。 第10章 三約小棠 1 离开编辑部的小棠,又回到她的唐家小院。她跟父母说了最简短的理由:合同快到期了,不能续签,我就回来了。他们听了,也没有说什么,只说:“也好,在家看书吧。”倒是小果见姐姐回来了,高兴得欢天喜地。 在家的日子,一下子就散淡起来,散淡的让小棠开始竟有些不适应。早早的就醒了,忽然明白可以不用早起了,起来做什么呢?她便赖在床上,呆呆的不知要干些什么。 终于起床了。中秋后的天气也有了微微凉风,才扫过的院落不时又会飘下片片黄叶。但是到了晌午十分,日暖风清,暖融融的阳光依然洒满了小院。她蹲在地上晒着太阳,看那只幼小的白猫倒在地上顽皮地打着滚翻来翻去。 读书、吃饭;读书、睡觉;晒太阳、扫落叶、看小猫嬉戏。父亲没有课的时候,她会在书房里站在那里看父亲用毛笔写柳公权的《神策军碑》。父亲喜欢柳体,她也好喜欢,喜欢它的瘦劲和那份骨力道健,血脉遗传或许就体现在这里。但她现在不敢去喜欢,她知道她还没有资格去追求‘喜欢’,她的人生还好失败,失败的让她已然有些厌世。她把那些一个个的‘喜欢’要留在30年以后,留在父亲现在的这个年龄,她这样想。 无聊而单调的日子就这样打发着过着。近几天,她的心绪有些乱了,糟糟的静不下来,自从收到一鹏的两封来信,平静的心就被拨动的有些荡动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几天?几夜?恍恍惚惚,影影绰绰,明明心底藏着一丝排斥,此时却生出几分希冀;明明情怀中有一种厌弃,脑子里却又布满了思绪。 “何以?何以?”她总是在这样问着自己。她床上扔着本看不下去的《莎菲日记》,那里面的一句话她却记着“明明憎恶的卑鄙灵魂——心里骂着,却伸开了双臂,依希那壳驱”,似乎有一点像自己的心境,似乎又不是,恰恰有一点说反了。 她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一鹏的第三封来信,直觉似乎是可以。但她明显有了些担心的恐惧,仿佛扥在手中的风筝线一不小心在自己手中滑落,眼睁睁看着美丽的虞美人飘然而去,站在那里捶胸顿足的惋惜。 她找借口拒绝他信里的8号和16号的两次相约。她有些不以为那是在回绝一种相邀,仿佛是直起身来舒展一下弯累的腰,对那个轻慢的男人也有机会复他一个小小的轻慢。 在轻慢的背后,她又有些惦念,不知道他第一封信里说的“得一场大病”好了没有?他一连串的“不幸命运”是否过去?她捧着他第二封信,眼睛盯在那里,他说“8号那天,我准时到了地铁车站,徘徊往复近两个小时,见不到你,独自一人在‘素菜馆’喝闷酒,十分懊丧。”话中有画,她仿佛见到他那副失望的样子,品味起来自己绝觉的心也有了些丝丝阵痛。 厚厚的信说了好多,上天入地的聊。一会儿谈哲学,说黑格尔;一会儿聊艺术经济,说马克思,说他的“艺术生产”理论;一会儿又扯到历史,讲海陵王,选题都有了,《略论海陵王》,说小棠“懂古文,文笔好。”邀她和他“通力合作,打开一条路,从而饱览壮丽景色。”小棠看得云里雾里,心说,什么合作,鬼!是想让我抄稿子吧。海龙王倒是听说过,海陵王是谁?我可不知道! 她跑去问父亲,父亲说,海陵王?历史上好几个海陵王,你问哪一个?是完颜亮吗?完颜阿骨打的孙子?她听到阿骨打的时候忙说,对!就是这个。父亲告诉她这个海陵王是金朝第四代皇帝,历史上颇有建树……。没说完,父亲疑惑地看着女儿,问:“你们高考能考到海陵王?”不不,她忙摆手否认,说有本书里提到,自己不知道他是谁。她不敢跟父亲提起那个写信的人来,跑出来的时候,听见父亲在后面追着说:“没用的书少看吧。” 此刻,她又捧起一鹏厚厚的似小说的书信读起来。 他还有几个小说的构思,要“见面细谈”;谈文学,说:“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被这个‘可恶的魔’迷住了,但近二十年来,所有的创作多以失败而告终。”尽管如此,这个魔至今还“盘踞在我心中”。他还给了她一些很好的文学创作建议,诸如如何“准确把握人物个性特征”如何有“闪着光的富于哲理性的语言”她读了十分感触。不明白道理说得十分透彻的他为什么自己创作起来却屡屡失败呢? 她给他分析的原因,是觉得他搞文学创作,刚好缺乏文人的‘细腻’;他搞历史研究,又少了些学者的‘严谨’。这个时候,文学的粗犷加史学的走板让他在同时涉足的两个领域里都有一些不够游刃有余。但这或许能成为他的特点,‘相声界里歌唱得最好,歌坛里最会说相声’。 她回信复他,用诸般的说法告他目前不能‘通力合作’的缘由,她语言也敢有了些小小的调侃,说:“我毫不怀疑您的天才和胆略,相信靠你一个人的智慧,很快就能打开通向巅峰的道路,到您饱览壮丽景色的时候,请别忘了让时刻祝福您成功的我分享您的快乐。” 信中流露出因小棠离去而表示惋惜和没能留住的理由时,她也表示无限理解,只是语言有了些许尖刻。说:“我的离去保全了您美好声誉,同时让无辜的我免遭诋毁的不幸,真该向您道谢了。”在她与他的工作交往中,她第一次恢复了她以往学生时代的傲情,她把心里想说的话,淋漓尽致说出来给他听。在编辑部的时候,她一度因为他不能够正确全面地了解自己而沮丧。 她把那些激愤的语言像炮弹一样甩出去,甩给那个曾经对她不可一世的男人,哪怕他不再理她。信发出去的时候,她又些许的有了些后悔,后悔会不会把他炸飞? 她没有把他炸飞,她等来他的第三封来信。她庆幸自己冥冥之中的直觉。他来信说:“你信中那些激愤之语,我把它当成是针对我们这个有**味的社会的。”她好奇怪,奇怪他面对那样激愤的语言居然可以表现出从容释怀的大度以及展示出的像是与他根本不搭嘎的那种奇异思维。奇怪让她无语,在这种无语过后,她忽然看到他开怀的样子。那个样子感染得她有些想笑,笑的时候,眼泪也竟跟着流出来。 他约她22日那天见面,还在上两次约她的地方,他有一个‘史的研究年会’要在族宫饭店开,届时他可以住在会上。他说要跟她‘好好地谈一谈文学’。他说他不相信‘三约小棠,避而不见’。 他猜对了。她不想跟他玩什么**八卦了,她忽然好想好想见到他。尽管她压根儿就没有想要听他给她谈什么文学。文学是谈出来的吗?不是自己悟的?当然,她更相信那是上天赋予的。 第11章 三約小棠 2 秋的天气凉起来。 为了去见一鹏,小棠头天晚上特意把头发洗了,新洗过的发会柔柔的垂在那里,一件薄呢暗格格的小西服也试着穿了穿,合体的裁剪裹在她瘦俏的腰身上。第二天早晨的时候,她对着镜子轻描淡抹,之后便出了门。 在相约的车站,小棠四下环望,忽见一人笑呵呵的迎面走来。她疑惑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一鹏吗?怎么有点儿脱相。 见到小棠,一鹏“嗳”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笑着说:“等你半天了,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啊。” 她冲他笑笑,问:“你病好了?简直认不出你来了,快成林黛玉了。”她把这样一个戏谑的称号送给他的时候,内心笑着对那个钟爱的女子默语:“对不起啊,亵渎你一下。” 一鹏听了,哈哈笑起来,说:“有我这样的林黛玉?曹雪芹不把我煮了?不过看来我是真瘦了。小棠你是体会不到,那罪受的,哎,鬼门关里走一回啊。” 她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信上说的很详尽了,霉运也该过去了——你今天状态很不错呀。她很想用个赞美的词奉承他两句却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语句,姑且说状态不错吧。见他今天穿了一件泛着白的蓝布中山装,肩上的旧军挎也泛着发白,确实能滋出一种回归年轻的韵味来。 他提议先找个地方吃饭,说:“饿坏了。” “吃早饭吗?”她看了看表,不知道上午十点钟这个时候该算早饭还是午饭。但她还是采纳了他的建议,似乎不找个饭馆坐着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他们见面的这个地铁站,在一条十字街口,向北走就能走到那条有着‘素菜馆’的繁华街区。他们途经‘素菜馆’的时候,他忽然指着跟她说:“小棠,那天等你,望眼欲穿,一个人在这里喝了好些闷酒。”她偷偷的扫了他一眼,不想重复信里那蒙人的解释,抿着嘴笑笑,似乎有一点点歉疚,但她并不后悔。 一直向北走,在一家挂着“冷热饮”牌子的店前,他们停下来,因为他们都喜欢这个店有着欧式拱形的木窗,古朴得很有韵味。上一个窄窄的木楼梯,里面是一个开阔的餐厅,这个时间明媚的阳光便透过拱形木窗毫无保留的洒进来,使得厅堂亮堂堂的。 他们选了一个极好的位置坐下,因为本来也没有什么人。一鹏点了咖啡、火腿、蛋类的东西来吃。小棠吃过早饭来,这个时候实在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只是捧着一杯咖啡慢慢啜饮着陪一鹏。 “明天有会呀?”她呷一口咖啡,用信上早已知晓的信息问他。 “是啊,今晚上可以住在会上,白天正好来见你。”他看她的样子很开怀。 蓄意安排吗?她在想。笑着问:“是来谈文学给我听吗?” “可以这么说吧。”他夹了夹眼睛笑道:“很想跟你聊聊文学。” 她心里想笑,学问是可以感染的,要是也可以传染的话,她不知道他‘文学的霉运’会不会也附带着给了她。她看着他,语言有一点点挑衅,说:“我要是说我不大有兴致,你会介意吗?” 没兴致?我还谈什么。他没有料到她会这么直白地表述,心里确实有些扫兴,脸上略过一丝讪讪的表情,道 :“嗐,我原打算跟你聊一聊法国18世纪文学的,既然你不想听,那就算了。”心想,这一晚上的腹稿算是白打了,没人买账。 “那你来干嘛?”他笑着问她。聊不聊的或许也不是那么重要,她能出来,坐在你身边最重要。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还是挺安然的。 她说不好自己有什么明确的目的,鬼使神差吧!但可以肯定的是的确不是来听什么法国古典文学的。伏尔泰?卢梭?狄德罗?这些突然跳跃到脑子里来的文人先驱她是要捧着书的时候和他们慢慢对话的。 “陪我玩吧,怎么样?”她认真地看着他,提出一个俗不可耐的要求来,足以亵渎一下他清高满腹的情怀。 他被她说笑了,道:“好啊,怎么玩儿?” “瞎逛呗,逛到哪儿是哪儿。”她看着他的眼睛说。 这是她跟妮惠在一起时通常的放松项目,没有目的,漫无目标,这条街逛到那条街,横着逛完竖着逛,这个店出来那个店进去,几个小时一会儿就过去了,犄角旮旯的个体服装店、陶艺小馆、刺绣小铺都能被她们慧眼发现。逛的是心情,逛的是感觉,逛的是兴致,逛的是街景,让寂寞的灵魂经历喧闹气氛的感染。累了饿了,街区后面有种种小吃店,坐下来吃杏仁豆腐,搭拉火烧,红油抄送,醪糟汤圆——便宜又好吃。 “好,那就陪你逛呗。” 顿了一下他又说:“今天可以陪你一整天。” 一个‘玩’字,让俩人从头到脚放松下来。 吃了饭出来,又顺着原路往回走,走到一个红绿灯口,就接上了一条笔直宽敞的大马路,人们叫它“第一街”。两个人同时站了下来,顿了一下,显然是要顺着这条著名的街区向东走,因为那边风景独好。 聊着、走着,在和风缓缓旭日漫漫的伴陪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个神圣的广场。小棠去大书店的时候,时常会路过这里,但是驻足下来闲逛却也为之不多。现在,置身在这样一个恢宏的广场,简直有些心旷神怡。 不知为什么,她竟有些顽皮,带着一鹏转着圈地跑到金水桥最中央的那座桥上面,扶着汉白玉的柱子说:“你快来看,这柱子上面的龙纹雕刻好精美呀!”一鹏感慨道:“你知道你上的是什么桥,能不精美?”他告诉她,她手里扶着的叫蟠龙望柱。他考她:“可知脚下踩着的是什么桥?” “什么桥?” 一鹏笑道:“这要倒回几十年,你敢跑这儿来玩儿,恐怕就要杀头了。” “我知道了,这是皇上专用的桥。” “对呀,你脚下踩着的是御路桥,只限天子行走。” “不光是杀你头,诛九族的罪都会有。”他接着方才的话说。 “能诛九族?”她有些疑惑。 “我可不骗你。回家问你爸去。”一鹏见她不信,便这样说,并开怀地笑起来。 “怎么我获罪,你这么高兴呀?”她也玩笑道:“那我赶紧跟你攀个亲,诛九族你也跑不掉。”听她这样说,一鹏笑的更开怀了,道:“我姓田,你姓唐,攀不上啊。” “攀个表亲呗。”她依依地说。一鹏眨了眨眼,笑道:“表亲不在九族之列。” 怎么会不在九族之列呢?她觉出来他在蒙她,但她不好戳破他:“那就没法拉你下水啦?”她望着桥下那一汪碧绿的河水笑着说。 “攀个姻亲啥的或还有可能。”他看着小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胡说!你信不信我把你推下去。”她指着护城河水脸上似有愠怒的表情。 “你舍得啊?”他的笑声有些低迷。他见她扭过头去不理他,便道:“走吧,那边看看去。” 两个人站在公生桥上的时候,小棠问一鹏,为什么这个等级低的桥比御路桥还要宽呢?一鹏感慨道:“唉,这是建国后才扩建的桥,桥宽11.8米,原桥宽已不可考。”“怪不得呢。”小棠听了点点头。 一鹏指着中山园又指指紫宫,对她说:“你选,去哪儿玩?” “都可以。” “真的? ”一鹏肠子里的淘气也冒出来,道:“坊间可有一种说法,说‘男人和女人,要是去了中山园,必有恋情;去了紫宫,恋人也会分道扬镳’”。他看着她,说的很认真。 小棠知道,每每嬉戏的语言,经他一说,都会变得很郑重。但她不想踩他的坑。便说:“看来,我们只能去文化宫了。”他“嗐”了一声,笑起来。 俩个人果然漫步在文化宫的园子里,东一句西一句的瞎聊起来。他还是忍不住跟她聊起文学来,从卢梭聊到巴金,从莫泊桑聊到郁达夫、聊到丁玲,聊到张恨水,她也跟他聊,聊文学花边,问他知道为什么叫‘恨水’吗?见他摇头,便告诉他是因为有个女人的心被他伤了,故而取名‘冰心’,一赌气他也改了名,从此恨水……。他听了,便笑着摇头。 她累了,他们就坐在条的长椅上晒太阳,喝他买来的橘子水。 闲聊。他问她,在家干些啥?她说也没啥可干的,每天睡睡懒觉、扫扫院子、浇浇花、喂喂小猫、看看闲书----不过如此。他笑道,你现在是悠哉之人了——这也是一种人生向往的生活境界。她说,你真会取笑,我这是无奈的生存。 他问她,借图书馆的那本《御香缥缈录》读完了吗?她笑道,馆长着急了吧?——我带来了,昨晚上就放包里了,知道她该催了。她从小皮包里翻出来递给他,说,麻烦你替我还吧。 一鹏拿在手里翻了翻,问她,好看吗?她说,挺好看的。说,你搞历史研究倒是该看看,还是有历史价值的,涉及到好多政治事件呢——我是猎奇,只看晚清的宫廷生活,关键是作者德龄的身份特殊,每天守着慈禧,描写的事物感觉还是挺客观的——说是纪实文学,不知多少成分是真的? 这么说我也看两天再还吧,一鹏说。她说,你回去好好研究吧。我看书常常是走马观花,一目十行。他笑道,能一目十行那是才女呀!她忙说,那可当不得!我这叫自我敷衍!常有内容衔接不上的时候——还要掉过头来再翻阅。 他道:闲书可以这样看。他有时候还一目数十行的看过呢。她忙插嘴说,那你了得,是大才子啊! 俩人都笑。一鹏又说,小棠,怎么看你也像个封建闺秀,别看你整天抱着外国文学读,可开明的思想对你影响并不大。她听了,不明白他是在批评她还是赞誉她,琢磨起来竟品出一股诱/惑的味道来,是嫌我不够‘开明’吗?你的‘开明’是什么?吊在男人脖子上热吻吗?她看着他心里偷偷在想。 忽然,他又说,小棠,你不会觉得我对女性太感兴趣了吧? 她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问出这样问题来,沉默片刻,说:“你说呢?我怎么知道!” 他自嘲地笑了笑。 一整圈的闲庭信步,出来的时候,还是漫无目标,她指着那边说:“去博物馆吧。”他说:“好啊,我带你去看镇馆之宝。” “大盂鼎吗?”她脱口道,似乎就这个印象深。中学时候,学校组织活动来过,很小的时候父亲也带她来过。 “能算一个。”一鹏道。 两个人漫步走来,这样的殿堂,一鹏情有独钟,仿佛像是回了家。他带着她讲展品柜里的一个个‘远古’,她专注的听,他专注的讲,有些分辨不出哪儿是历史哪儿是演绎。 站在大盂鼎面前,一鹏笑着问小棠:“既然知道大盂鼎,内壁铭文——291个字,读读我听。”小棠细细看了一回,半半拉拉,认识不了几个字,忸怩笑道:“甲骨文也考我?” “张嘴就来。”一鹏笑道:“你管它叫甲骨文呐。” 被他那样一笑,她忽然记起来,这种刻在钟鼎上面的文字应该是钟鼎文,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钟鼎文吧。”她征询似得看着他。 “这还差不多。”他告诉她这是金文,殷周时期的文字,因为多在钟鼎上使用,故也可叫钟鼎文。比甲骨文晚了近2000年,字型也规整多了,也好辨认。 小棠听了默默点头,道:“抽空我也跟你学学。”他笑着点点头。 走出来的时候,已然到了下午四点,他问她:“你饿了吧?” “有一点。”她微微笑道。 “不早说?饿坏了吧,找个地方吃饭。”他记起上午她陪他的时候也没有吃什么东西。 “我以为听你讲课是能听饱的。”她跟他开起玩笑来。 他笑着杵了她一拳。说:“罚你,找个饭馆。” 顺着‘博物馆’向南走,走着走着,她发现路边有一溜儿的馆子,见一家牌匾上写着“小正阳”三个字,问一鹏:“这里好吗?”他点点头,两个人走了进去。 是一家鲁菜的馆子,由于不是吃饭的钟点儿,上座的人自然不是很多。他点了溜肉片、罗汉肚、还有野菜海鲜什么的,跟她说:“陪我喝酒。”见他要点白酒,她便说:“白酒怎么陪呀?”他听了以为是,便改啤酒来喝。 饿了,吃什么都好,她是能把糙糙的米吃出粳米来的那类女子,只要身边坐着的是知解自己的君子。眼下,守着这样一桌美餐,身边坐着一位像君子的君子,她便开怀地吃起来。 菜,一口口吃着,他给她布菜,她也给他布菜;酒,一杯杯喝着,一口口陪着。酒到酣时,情到浓处,一鹏的话多起来。他说她是他到京城来见到的第一个爱好文学的女子,他说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在深深地诱着人。 小棠喝下去的一杯酒也微微上了头,酒意微醺,由他说着醉话,不去理他。此时,听他这样说,便问:“是什么?” 他沉思片刻,说:“理解吧。” “理解也能诱人?”她在想“谁诱了?诱谁了?‘人’是谁?是他吗?” 他又说起他的黎婷来,说:“好想念那个初恋情人。”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在她面前提起‘黎婷’来。她好,为什么你不去找她,她不要你了吗?肯定是的,否则怎么会多一‘谷雨吉’。又想,说给我听吗?为什么?要我妒嫉吗?我为什么要妒嫉,跟我有什么关系。如此想来,她竟没了忌讳,对他道:“说说你的黎婷,我想听。” 他呷了口酒,笑道:“真想听啊?”她点点头。 “想听什么?” “容貌说起。”想他又要拽了,她便单刀直入。女人似乎就是女人。 “容貌?”他看了她一眼,嘴角咧出沉醉般的笑意,道:“容貌,虽然不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倒也十分可人。” 她笑着提示他:“别用说书的语言。” 他沉吟了一下,笑着说:“头发黄黄的,脸儿白白的,眼睛……” “眼睛蓝蓝的。”她借他喝酒的当儿抢着接了一句。 “胡说。”他笑着要杵她,被她躲了。 “小棠”他叫她:“有时候,你身上会流露出顽皮和稚气——挺可爱的。只是瞬间即逝,你总还是个忧郁的女孩儿。” 他的话似一下子把她带回现实。她对他说:“谢你,今天让我不忧郁。” “和你在一起,我也很开心。” 一鹏醉了,脸也有些红起来,小棠也有些醉眼迷离。看看外面的天,慢慢黑下来。 出了饭馆儿,一鹏看了看表,其实也才不到七点钟,问小棠着急回家吗,听她说十点以前必要赶回去。便说,那就再走走,散散酒气吧,回去也是睡觉。 俩个人顺着原路往回走,过了广场,接上第一街,顿了顿“向东走吧。”她说。反正这条街上有通畅的地铁,怎么走来似乎都一样。 说了一天的话,此时也没有什么话说。被酒蕴热的身体让凉爽的空气包裹着,倒也十分惬意。 初上的华灯、华美的街景,俩个人慢慢踱着,有一搭无一搭聊着,不知不觉就见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顺着路口往北走,便是那条著名的“第一商街”了。 里面有个书店,是小棠时常光顾的,她爱做那样的事情:翻出一本好书来,躲在一个人少的角落,去读吧,一个小时过去了,半本书也就快看完了,即不用花钱,又不用办阅览证,随便的翻,尽情的看,看不完下次来了接着看,比去图书馆还方便,出来的时候,也可以顺手买上一本。 此时,跟一鹏走到这样一个熟悉的路口,小棠心境跟以往似有不同。 她问他:“怎么走?” 他看了一眼喧闹的商街——不想往里去,便说:“还是直着走吧。” 过了路口,街的北侧有一段长长的路座在一米多高的台阶上,台阶很宽,不骑车的人们把它当人行道来走,而它下面是一条正规的人行道,隔着树木是自行车道,再往前便是贯穿东西、一马平川的十里长街主道。 他们上了台阶,高高的站在那里看街景,既安全又少了些喧嚣。见上面有矮矮的石凳,小棠就要坐下来,一鹏说:“这么凉怎么坐?”见她还要坐,一鹏忙把布挎包铺过来当垫子,说:“坐上面吧。”她笑了笑。把谢他体贴的话附在了笑里。 他挨着她坐下来,从来也没有以为风驰电掣的街景原来会这般的迷人和美丽。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半晌,他斜乜着眼看看她,又去看街景,俄尔,又斜乜着来看她。 她见他那样,低声嗔道:“看什么看?” “看看都不行吗?”他索性扭过脸来,笑道。 “不行。”她吃吃的,语调轻得发酥:“看坏了怎么办?” “看看也能坏?”他的心有些呆起来。 明明是句裹着的语言,却泛出一股浓浓的诱惑味道来。 一直以来意念中让他心动的女子似乎只有那种丰乳肥臀的类型,性感地让血液冲撞。 黎婷倒有些例外,那算是青梅竹马的孕育。 阿玛儿呢?他脑子里闪过那个有着一对肥嘟嘟奶/子的阿玛儿来,短短一个月的‘开门办学‘,怎么会迷上了她?马一样的野性,遏制不住的偷情。 一失足呵,黎婷气跑了,蒙古草原的女人,字也识不得几个,留着当老婆?——当然不行,是上厅堂?还是下厨房?留着终不能仅仅是睡的。一箭双雕,害了两个。思来到底有些悔意,不想也罢。 只是面对眼前的女子小棠,他近来实在有些搞不懂自己,完全颠覆了以往的审美情趣。 曾几何时,那么不打眼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魔一般地吸引着自己。 多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远远逝去的以为再不会有的‘行思梦遇’,那种美妙而迷人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说不清自己喜欢她什么,是冷?是柔?是纤?是弱?是雅?是忧?是秀?是媚?似乎不那么媚。 是什么?浓浓的古韵?还是小布尔乔亚的味道?混合的有些复杂,仿佛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偏偏让他碰上了,他喜欢,喜欢这份复杂,喜欢这份味道,甚至喜欢她那忧伤而晶莹的泪珠儿,更喜欢她那份骨子里的没落情怀。 他把思绪扥了回来,禁不住的又来看她,瘦小的脸颊,细腻的肌肤,被酒泛染得有了些‘红晕香腮’的味道,透着一丝青春的美丽。 很想拢过来,深深吻上一口,但他有些胆怯,他见她眸子里的光是冰冰的,生怕营造出的这么美好的一个开端会被自己不经意的一个动作毁掉了。 他犹豫着,腔子里的血液有了些许的沸腾,终究按捺不住,便想先做一个小小试探,他伸出一个指头来触在她脸颊上慢慢的滑动起来。嘴里轻轻吐出“凝脂一般”的赞许。 她像被电击打了,浑身酥麻麻的,侧过脸来,垂着眼帘不敢去看他,低声道:“做什么……你?”俄尔,她便站起身来,对他说:“送我走吧。” 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跟着站起来。 第12章 三約小棠 3 小棠在十点之前赶回了家——这似乎是唐家的规矩,只说在妮惠家里玩。因为早晨走的时候,她给父母留了字条,说,晚上她在妮惠家,吃饭不用等她,她会十点钟前回来。 原打算如果回来早的话,也要去妮惠那里坐一坐,不想就耗到这么晚。但在唐教授夫妇看来,这样的情形平日里也很多,那个叫妮惠的女孩子也常常猫在女儿的屋子里,很晚才回去。倒叫他们时常走过来催她,说些“该回家了,明天再过来”“送送你吧”之类的话,故而,也没有什么疑心,倒叫她早点睡吧。 小棠在厨房里洗漱,出来回了房,坐在桌前,如何睡得着。想着方才情景,心还在怦怦直跳。平生以来,好像还没有哪个成年男人对她有过这样的肌肤之触。他说什么来?说“凝脂一般”,怎么“凝脂一般”了? 她想着就摸过桌子上的那把粉色花边的小圆镜来,呆呆的在那里照着,镜子里的面容果然红腻腻的,搞不清是酒醉,还是羞怯,眼睛也似有了一些迷离。她用食指——方才他也是,顺着他划过的地方自己又慢慢划动一回,仿佛依然有一种流电通过地感觉。她忽然很想知道他那个手指当时会有怎么样地感触。 她睡不着,索性翻出日记本子来,写点什么吧。划拉了半天也不知如何下笔,但方才那震撼的瞬间她想留住,而且必须要在现在,此刻。她知道,到了明天感觉自会不同。 写诗吧,她决定先替他写一首,然后自己再写。 如此一想,便信笔写来: 如脂? 如烟? 恰似‘凝脂一般’。 奈不住,欲/火燃, 启动食指,轻轻一点, 做个狂徒地试探。 笑问佳人: 芳心可颤? 写完,读了一遍,觉得“佳人”二字用得不妥。记起古人说过“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不是太抬举了自己?换了几个词,也觉得不好,倒没了诗的韵味,便也不去劳神想它。又思忖,这么美的词干嘛不偷偷用用呢?留着给谁?又不犯法,不过是自己写给自己玩。接下来,又为自己写起来: 如痴? 如醉? 好一‘玉指狂颠’。 羞带嗔,桃腮偏, 纤纤玉体,流电萌燃, 何人醉我酥半边? 悄得问声: 君之指感? 乱写一回,觉得比替一鹏写的还不好,也不去改它。只在上面拟了个名,叫《食指感》,两首共一名,旁边一行小注——记第一商街北侧凉石凳与D君。近来的日记里,她给他拟名为D君,不知什么道理,想必这个字母饱满一些?饱满的像一鹏一般,也未可知。 小棠的诗,是自己称之为“诗”的诗,没有人教她,只是胡乱的写。中学时候,读过一本王老的《诗词格律》,看了两本古人的诗书,便敢胡乱写起来,也不论什么平仄,也不求什么转承启合,押上韵便好;旧体诗如此,新诗更是随意发挥,但有一点,情感记录是要真真切切的,必是有感而发。多少年后,再读起来,似也能入到当时的境况之中。 故而有时她也习惯写一些叫“诗”的东西,用的字少,承载的内容倒多,关键是有些味道,是文字白描所不能替代的。幸好,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是留给自己看,写的不好也不担心‘会的人’来批评它。 顺便又记了日记,合上本子的时候,已然到了午夜12点,记起一鹏的那一句来“陪你一整天”,似乎一点没有浪费。匆忙上了床,——此时才觉得累了,好想睡觉。不知这个爱做梦的女孩儿会不会有一个甜甜的美梦正等着她。 小棠的诗,写在本子里,偷偷合在那里。而一鹏的诗,几天后却像燕子一样飞来了,摆在小棠的桌子上。她展开来看的时候,见是一首题为《月夜》的新诗,这样写道: 月在中天圆了, 街灯安详的睡着, 唯有我轻轻的脚步, 穿过柳林,踱过街道…… 已是深秋的凉夜, 皓月泻下千顷银潮, 我的心像一叶舢板, 朝着那远岸轻飘。 朋友啊,你怕也会合眼, 梦中的浪花要把你的心扉叩敲, 小船将载着我的诗情, 在你心上的港湾停靠。 仿佛你又来到我的身边, 共同到历史长河里探微索妙 恍惚是在晨昏中喁谈, 眼前不断出现你的音容笑貌…… 月光是这般温柔, 浮云是如此纤巧, 街灯含着笑意隐去, 只有我的脚步悄悄。 小棠看了看日期,22号。恰是分手那天,或许也正是自己胡诌闺中私密《食指感》小诗的时候,“他也在做诗吗?”怎么这么巧,她在想。便捧起来一遍遍看,觉得这才是诗吧,情诗吗?写得很美,直到背下来。 那天,一鹏和小棠分手后,心潮自有些澎湃。便独自一人在驻会饭店外慢慢踱着步,心头溢满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浓浓地有些化不开去。他便在安详街灯的伴陪下,吟哦起来,一时间便把《月夜》做成,仿佛一把开启情感的钥匙已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 当然,他更希望那扇情感的大门不用叩敲便会轻轻地开启,但他知道,那或许是不行的。因为,他面对的女子叫小棠——一个思维跳跃、情感细腻又情绪易变的小女子。 笔会只开了一天就完了——也不能再开下去了,一堆的事情在等着一鹏去做。眼看年底了,计划要造,总结要写,报告要听,钱还要花——冻结的资金总算解冻过来——费了多大周折,唉。还有诸多的杂事,想想都烦。 一回到编辑部,一鹏便忙起来。大学里的几个同学又过来了,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各自地发展,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或许还能聊出些利于事业发展的端倪来,也说不定。面是要见的,酒也是要喝的。乱哄哄的过了两天,把心里安排要做的事又后置了。这里送走同学,又接到朋友穆子青的电话,说了好几个合作的意向,聊得兴致勃勃,只是还不够尽兴,约了见面再好好聊。 想到朋友穆子青,一鹏也觉得此人十分有趣,他是个聪明的了不得的人。说是自己的朋友,倒不如确切说是老婆的朋友,老婆雨吉前年调到疗养院临时组织培训的时候,认识了这个正在疗养的男人,见他是文化圈子里面的人,似乎有些来头,便动了“助夫”地念头,从中搭桥,介绍给自家男人,或许有些借力,到有一天丈夫‘扶摇直上’的时候,莫不回过头来谢她‘识人’的眼力。 大家叫他“穆教授”,其实他也不在大学里教什么书,或许是尊称吧。 他的经历颇为坎坷,说来话长,还在那个动荡年度,京城有一家大报,几个鼎鼎大名的文人在报上开了个专栏,名曰“几人坛”,或许谈得过了,时间不长,就把他们请到‘不能谈的地方’去了。 穆子青那时候正当二十几岁,是几人之一的某人之助手,便由他接管了这片文化阵地。谁料想,‘长江后浪推前浪’,血气方刚的穆子青,把那改了版的“几人坛”,更谈得有如‘珠珠落盘’,如此一来,他也有些不“左”了,自然也到‘不能谈的地方’去了。 这个地方偏有些依恋他们,一待就是二十几年,出来的时候已然须发半白,被安置在一家‘社会研究’方面的单位里,因为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定向的课题要他再去研究,便放在一个类似‘人访’的部门里,给个闲闲的职供着,疗养类的福利自然是不能少的——算是小小地安抚吧。 但有句俗话说“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酒放长了不是更醇?二十几年过去了,秉性依然不改,话依然的说,事依然的做,‘人访’部门到成了广交朋友的场所了,尤其是很有一些通天的本领,政界、非政界、军界、宗教海外界、以及文化界、文艺界没有他不涉足的,说来也算奇事,山南海北的事,五湖四海的人,倒真有些“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了。 自从认识了他,一鹏有时候也倒觉得颇对脾胃,俩个人聊聊谈谈,时常会激发出许多‘做番事业’的想法来。 只是‘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一鹏心里自然明白。眼下,又有一件当务之急的事,正等着他去做呢。 今天一早,老程就来找一鹏,告诉他在郊区房山有一座高高的山上有人发现了一处遗址,上面还有两块残损的石碑,或许有些价值,问他是不是该走一趟?一鹏一听,眼睛就放了光,忙道:“该走一趟,太该走了。”又问:“谁发现的?” 老程便告诉他是自己的一个朋友,几个人约了野外去玩,在山上发现的,还照了像,只是还没有冲出来,知道他们有一个刊物叫《求索》,好像专刊登‘历史’方面的文章,故而打来电话问问老程,有没有兴趣。 老程的大学专业学的是中文,这两年因为经手着历史刊物,又守着一鹏这样勤奋的‘史学者’,故而也有了一些历史探研的敏锐。 “联系个车吧,你跟我去。”一鹏说。 “好,后天吧。《南风》有一篇张付区的讲话说是明天要送过来。”一句话到提醒了一鹏,忙说:“对了,我那篇《区名渊源》还没写完呢,找了好几天资料了,下周一定给你。”又说:“后天好。我明天也有事,昨天接到局里通知,让我参加职称考试,有个考前辅导,我想到局里问问情况。”一鹏原准备放弃的考试,忽然又准备参加了。 “好事情,该去试试。”老程赞同地说。 “好什么好?我都快成狗舔八摊屎了。”一鹏自嘲地笑道。 老程也笑:“舔就舔吧,能者多劳嘛。” “我去考试,多劳的可是你了。”一鹏似有些过意不去。 “跟我还客气什么?机会来了就别错过。”又问一鹏什么时间考,他告诉他大概一月底吧,明天去局里问问具体情况。 老程说也就仨两月了,抓紧复习吧。说完便忙去了。一鹏听了也点点头。又把欣倩叫来,让她抽时间去看着买个相机,顺便也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变焦镜头。——解冻的钱赶紧花出去,失而复得,像是白来的一般。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鹏有意晚走了几步,大家叫的时候,直说:“你们先去,等忙完手底下的事。”大家知道他忙着写总结计划的,也就不等他了。 一鹏独自一人出来的时候,路过传达室,便走了进来,跟张大爷招呼一声,便在信筐里一封封地翻着看起来。翻了一回,见没有自己的信,心便有些惆怅起来。心想,那首诗已经发出去好几天了,怎么还没有回音呢? 近一个月来,盼着小棠的来信实在成了他心中的一件头等大事了,只是这个大事,是属于自己心中不能与人共享的一个小秘密。 第13章 三約小棠 4 到了约好上山的日子,一鹏早早的就起来了。见老婆还在熟睡,自己便到厨房里来找些吃的,昨晚上的白米剩粥热了,就着咸菜丝匆匆喝了一碗,和雨吉招呼了一声,便出门了。 上山的路很崎岖,车子停在山脚下,一行人翻山越岭地往上爬。中午时分,才到了目的地。在别人看来,荒郊野岭,烂石头破洞的,即便到了跟前,也是匆匆而过,实在没有什么驻足的兴致;而在一鹏看来,无异于发现了新大陆,手抚着残碑,唏嘘不已,和同行兴奋地交谈起来。 回来的时候,累得精疲力尽,但是,肚子里的腹稿已经有了些意思,配些照片又可以写一篇文章了。历史探研的东西,原是可以充分联想的,你有最早的发现,你就可以有最早的观点,敢想敢说敢写敢反驳敢自以为是,倒也可以成为新派的史学人了。当然也要敢吃苦,光有胆子也是不行的,就你聪明不成?——学术界里一个比一个猴精。他时常这样想。 回到家,两条腿累得酸痛酸痛的,爬了一整天的山。吃了饭,洗洗便早早睡了。想明天是礼拜天,睡个懒觉吧。 第二天,太阳高高地照着,阳光撒到了屋里。一鹏还赖在床上,睡了一夜,腿倒睡得更酸了。老婆那里直叫:“快起来吧,也不看看几点了?”“几点了?管它几点了。睡个懒觉谁还管?”“你快起来吧,帮我把窗帘摘下来,就着太阳好,我要洗洗呢。”“怎么又洗呀?不是刚洗过?”一鹏最怕这个,一到礼拜天,老婆就铺天盖地的搞卫生,弄得他像过街老鼠一般,没地儿躲没地儿藏的,写东西就甭想。 一鹏伸了伸懒腰,无奈地起了床。找来个梯子,仰着头在那里摘窗帘。一边摘一边对下面站着的老婆说:“你也不怕我摔着,两条腿现在还打颤呢。”“活该!不是自找的。荒郊野岭地爬高山,腿倒不怕打颤?摘个窗帘,你倒娇气了。”老婆能干又能说,一鹏自是无话可说,心里一堆的事情,又有些无以是从。见桌子上摆着豆浆油条,刷了牙就过来吃。老婆见了就说:“几点了还吃?中午饭不吃啦?”一鹏塞了两口油条,见她说就噎了一下,就着盆喝了口豆浆,没想到浆早已凉了,凉凉的液体顺着肠子往下走,很不爽快,便放下不吃了。 坐下来写东西。老婆见他一起来就坐在那里,心里便有些不悦,也不说什么,只是这里指使一下,那里指使一回,把一鹏的心指使的七零八落的。索性不写了,倒来围着老婆问:“还有什么活儿要我干?”“你去煮饭吧,顺便洗出两个土豆来,我这里一大盆东西要洗呢。”一鹏便去了厨房。这个老婆心里本来看不上丈夫做家务,只是因为这个爷们儿平日里忙得就跟见不着影儿似地,今天笔会,明天研讨的,一走就是几天。在家的日子,吃过饭,爬在那里就写,上了床,累的只会挺尸。近日的心好像更浮了,说句话也不理你,理了也是心不在焉的,好容易休息一天,还不收收心吗?瞎写什么写,故而也有些治他的意思在里面。 一鹏哪里知道老婆的心思,一会儿过来问:“煮米的水多不多?”一会儿又问:“土豆怎么吃?炖肉吗?”老婆听了,便道:“切丝吧。哪儿有肉喂你吃?”搓着衣服,又道:“上礼拜,买点破排骨,瞧那队排的,半天的时间就糟蹋了。”一鹏在厨房里切丝,嘀咕着:“就炒土豆丝啊。”老婆听见了,说:“炒个蛋吧。”说着,忽然甩手站起来,跑进厨房来,对他说:“我就知道土豆丝切的跟手指头一样,你还是出去吧。”一鹏笑道:“你也太夸张了,有这么细的手指头?” 一鹏悻悻的走出来,嘴里念叨着:“我这是费力不讨好啊。”她听了也不理他。 到底是老婆,噼里啪啦的就把两个菜炒出来,撕了几片紫菜,洒了一把虾皮,一碗汤也跟着做出来。 已经到了中午,俩个人围着桌子吃起饭来。 一鹏夹了一口土豆丝,吃着说:“大礼拜的,也不说烧点肉吃。” “馋啦?”老婆似乎也觉得揉搓了丈夫一上午了,语调变得柔起来。 “馋不馋的,这饭吃的也太素了。” “晚上给你包饺子吧。” “好啊。”他好久没吃老婆包的饺子了,真有些馋了。 忽然又道:“算了,还是别包了,我今天有好几篇稿子要赶,帮不上你忙,你也怪累的,随便吃口算了。”他知道,老婆能干活,但干多了,势必要发脾气——所以,不吃也罢。 她见丈夫如此说,倒有一点巴巴可怜的样子,心里决定吃了饭,把衣物晾了就去买肉。 吃过饭,匆匆收拾了碗筷。老婆让丈夫帮着晾了窗帘、衣物,就去了副食店。 见老婆去了,一鹏的心才静下来。忙把稿纸摊开,想那篇《区名渊源》周一务必是要给老程的,一边查着资料一边先就写起来。 雨吉出了门,拐出社区,直奔街对面的那家小副食店。心想,可别碰上上次卖肉的那个臧丫头,上次跟她吵起来——哪儿块肉不好,偏给你割哪儿块,成心不是。 偏偏那边案子旁站着的还是她,“够晦气的”她在想。但也不能不买呀,换个店,又得多走出二里地去,值不当的,回去还要剁菜。 走过来看了看,一盆儿绞好的肉馅肥腻腻的,上面插着个木铲。她见那瘦高的丫头杵在那里眼睛看着别处,就用木铲扒拉着肉馅看,果然里面有红瘦瘦的肉,便把它铲到上面来,说:“给我称五毛钱的肉馅。”她走过来,瞟了她一眼,把那块刚翻上来瘦肉馅又翻了下去,挑起一铲子肥肥的馅子来,放在一张油纸上,称了,摔给她。 她便急起来,嚷道:“成心呀,有瘦的不给我拿。” “谁成心?有你这么扒拉着买的吗?瘦的给你了,肥的卖谁去。” “那你也得搭着卖,怎么全把肥的给了我。” “统共就一嘎达瘦肉,你就买五毛钱的,怎么给你搭?” “五毛怎么了?五毛就不卖了吗?” “谁说不卖了?不是给你了吗?”这丫头的嘴一点不饶人 “是给我了,全是肥的,不是成心吗?” “谁成心啊?你买五块钱的,我就给你搭。” “你有病啊,我干嘛要买五块钱的?” 雨吉的火真被拱起来。 “你才有病呢!” 她想扭身离去,一想,何必让她气着自己,饺子不吃了不成?见案上的五花肉红瘦相间也不错,便说:“买半斤肉。”心想,回家自己剁去,倒让活人憋着尿不成? 那丫头没想到她改了辙,不情愿的给她割了一刀肉,临了又搭了一小块肥的,说:“都是这么搭着卖的。”她懒得跟她怄气了,便交了钱拿上肉走了。又在旁边的铺子里买了一小绺韭菜,放在白菜里倒能提提鲜。 回到家,雨吉余气未消。跟一鹏念叨起来,说:“又碰上那个臭丫头,成心把肥肉馅卖给我,真想把她当肉馅剁了。”说着,把肉洗了,就在案上砰砰的剁起来,仿佛剁的不是猪肉,是那丫头。 “我说不吃了,你又忙。还生气,不值当的。”一鹏劝她。 “什么值当的?我也是闲的。”一鹏见她显然是要把余下的火气移来给他,便不再说话。 剁了肉,又把白菜切了小半颗洗了来剁,不知此刻又把白菜当成了谁,总之,今天剁菜的声音仿佛格外得大。 一鹏实在写不下去了,想着那么多的事,一件也没做下来,心里便烦闷起来。还不如去办公室,一早起来就去的话,说不定早就写完了,给小棠的信也能捎带手地写出来。 他决定此刻还是离开家里,这个‘砰砰’的声音实在让他受不了,坐在这里,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 “我去办公室吧,今天的稿子很急,一定要写出来。”他对厨房里的她说。 “写,写,写去吧,瞎几/巴写。”她见他已然拿着书包,只是在通告她一声,一种莫名的邪火便窜出来。 他怔了一下,不相信这样的话会从老婆的嘴里横出来。想,“这话也是女人能骂的。”是那卖肉的丫头惹得?还是丫头案上的猪把瘟疫般的污秽传给了她。 一鹏来到办公室,编辑部里静悄悄的。受老婆那样地骂,心里总有些气恼。到传达室打了壶热水,顺便又翻看了一下信箱,也没见到他想见的信,就走了回来。沏了一杯茶,喝起来,一杯热茶下肚,暖暖的,情绪似乎好起来。 果然,离家地决策是对的。坐在这里,才思一下子便涌出来。刷刷刷的那篇五千字《区名渊源》很快就写好了。 接下来,昨天那篇高山上的‘遗址探研’的稿子,提纲也拟了出来。还要查些史料,名字也待定,联系个大点的刊物发出去才好,他盘算着。 看看表,刚刚六点钟,抽空给小棠写封信吧。 给小棠写信,可以信笔由来。他告她,他昨天发现了高高山上的文物,很有价值,只是去了一趟,累得要死;他告她,刚刚脱稿《区名渊源》,翻资料、考证、誊抄都是自己,“累煞我了。”他写的时候心里很想叫她的名字,叫起来有一种暖暖地感觉。通过呼唤,仿佛能把她叫到身边来,他把这种呼唤写在纸上,他给了她一个新的称谓,叫她“小小棠”。他说:“小小棠,此时此刻,我是真想你呀,因为在知心知音之外,你还是一个文字的‘好劳动力’呢。(又该骂我了)”他把年末的烦心事讲给她听,之后他又说下周见个面好吗?到时我联系你。因为他有很充足的理由,说:“你的工资还在我这儿存着呢。”他想让她把上次托人买柯达胶卷的那张发票尽快要回来,财务要呢。想想又没有写上,下次还可以当个‘必来’的理由。不是吗? 一想到小棠,一鹏忽然觉得生活变得如此的美好。美好的企盼,这种企盼让他有些热血沸腾。想到那个迷人的晚上,如果当时胆子再大一点,或许香腮早已吻上,她会拒绝吗?他不相信。他懂什么叫‘男人的征服’,只是现在有些鞭长莫及啊。眼下这种膨胀的热血让他周身有些说不出来地感觉,似乎像爆竹一样,不能去点。但他依然想揣着它,让他疲惫的身躯裹着甜甜的美好去奋斗。 一鹏回到家的时候,见老婆坐在那里看电视,见他进来,理也没理他。去厨房转了一圈,圆圆的竹盖帘上码着半盖帘生饺子。想来老婆已经吃过了。 一鹏把火打开,自己来煮饺子。等着水滚,出来跟老婆说话: “还生气呢?” “我倒想生气呢,跟谁去生啊?每天就见着鬼呢。” 显然,这是症结所在。 “都是一顿饺子惹得你。”他讪讪的说。 “谁让我贱呢!追着巴结人,还巴结不上。” “瞧你说的。全是我不好,老婆大人。” 他坐在她身边,包容得说起软话来“只是你也想想,我每天这么忙,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家吗?不是为了你吗?你就不盼着有一天我能出人头地。”他的声音高起来,在这样充足的理由之下。 “我有那个命吗?盼到了,怕也不是我的。”女人警惕男人的敏感是全天候储在肠子里的。 “尽胡说。不是你的会是谁的?” “我怎么知道。一到家就跟没了魂儿似的。” “胡说。别说魂儿了,你丈夫身上那一块肉不是你的?”他嘻嘻笑着来抓老婆的手。 她见他胡说起来,便皱了皱眉,说:“水开了,快去煮吧。” 他见她气色有些和缓了,便笑了笑,进厨房去煮饺子了。 吃饺子的时候,见蒸锅里还热着一小碗广味香肠,便到了一杯酒来吃。 吃了饭,见老婆已洗漱了上了床,他便佯借着酒爬上床来,老婆推他:“看你,牙也不刷,刚吃了蒜,想熏死我吗?”这样的话,是东方女人床上对男人习惯地说法,它的潜台词几乎是男人们全都明白的。他听了,笑了笑,跑下去刷了牙,又洗了一把。 躺下来的时候,他就笑着问她:“你说说,跟谁学的,用那样的话骂我,气煞我了。” “我能跟谁学?不是你教的,就是你气出来的。”她也笑了。 “当着外人,可别这么骂人。”他教导着她。 “这么说,不当着外人就可以骂了?” “简直歪曲我。我是这个意思吗?” “你什么意思?” “当然,要实在想骂,就留在被窝里来骂,我也不怪你什么。”说着,他一伸手,就把老婆勾到怀里来。——他受不了了,爆竹好像早就点燃了。 这个老婆听了,气的踹他。随手倒把灯‘啪’的一声给关掉了。 这一晚上的功课,似乎做得十分酣畅。是因为在一鹏这里有一些‘移花接木’的意思,便造就出霹雳巴拉的旋律来,而那个老婆也被一鹏膨胀的血液冲撞的有些稀里哗啦的酣美。但一鹏还是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生怕情急之中念叨出那一个人的名字来。只是有一点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正如歌词里所说“雨露滋润禾苗壮”,在夫妻情做的那一首圆舞曲中,由于跳跃的‘哆来咪’的音符都换成了‘小棠,小棠’,借着‘思棠念棠’的春风,竟把一粒生命的种子悄悄地播撒下来。却又出了一件奇事:十个月后,他们孕育的那个幼小生命诞生的日子,刚好和小棠的好日子撞在了一天。 或许,这是冥冥之中神灵的主宰,上天的意思大概是提醒他一生不要忘记那个日后被他深深诱惑了的始终走不出情感污潭的梦一般的女人。否则,上天也会诅咒他。 第14章 小径喁喁 1 小棠再见到一鹏的时候,天气已到了初冬。 傍晚十分,他约她在西边的一个街心公园见面。她知道这个园子,坐在车子里面的时候时常见到它,只是没有进去过。 冬天的傍晚,天很早就黑下来。六点半的时候,她准时站在了园子门口,没有见到一鹏,她裹了裹身上的粗呢大衣,又把绒绒的红围巾在脖子上面重新围了围。如玉的脸颊就躲在绒绒的围巾下面。 她见园子入口处立着一块异型石头,上面深深刻着四个字“万手玫瑰”。园林的名字吗?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她搞不懂。觉得有些别致,她倒记住了它。 再张望的时候,忽见一鹏从园子里面走出来,见她站在那里,便笑着走过来。 “你早到了?”她笑吟吟的问他。见他今天也穿着件灰黑色的粗呢大衣。 “也才到,没见到你,就进去走一圈。”他微笑着说。他们一同往园子里面走。 “里面没有鬼吧?”她夹着眼睛问他。扫了一眼幽幽凉意的公园。 “哪儿来的鬼?仙境一般。”他笑着道。他问她吃过饭了?她说吃过了。他问她家里请好假了?她狡黠地笑着说:“我跟他们说,田一鹏找我有事,他们问你为什么不去家里坐?我就来专门问问你,为什么不去家里坐,回去好告诉他们。”好像她来不是为了见他而是有传话的使命。 他见她这么说,伸出拳来在她的后面轻捶了一下,笑吟吟的说道:“就会蒙我。”但不知为什么他喜欢她这么蒙他,蒙得他心里漾漾的。 她笑笑,没说什么,站在那里,打量起园子来。他见她那样就问“好吧?这个地方。” “是啊,你怎么发现的?太幽静了。”她不住的点着头,不知道闹市里还藏着这么一处‘通幽’的地方。 这个街心公园的确有些怪,地处交通枢纽的中心地带,坐落在一片高高的土岗子上,转着它的四周是四通八达、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大马路,而一箭之隔,走过十来个依岗而造的石阶,上来以后竟会是这样一个别有洞天的去处。 她奇怪,为什么见不到一株玫瑰——尽管这个时节本来也不能见到玫瑰,但她发现这里压根儿就不可能种玫瑰。园子外侧种满了密密麻麻的树木,大多是松柏之类,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树木。园子中央有一块场地,围着它又是一圈圈的树木,只是矮一些的树木,外面和里面的树林夹出一条窄窄的石径,弯弯曲曲的布了一圈,成了一条主径,而依它支出来的支径又能接上中央的广场。 叫什么“万手玫瑰”呢?分明是“万株树林”她这样想。由于树木的密集,很像是一道屏障,把车马的噪音和喧嚣统统的隔在了外面。 她喜欢这个地方,他也喜欢。两个人慢慢的在小径上踱起步来,迎面也有对对情侣走来,远远的见了,他们便拐到支径上来走,有几次见他们也拐。她忽然觉得他们俩怎么也像了情侣一般,什么时候开始的? “写给你的诗,读了?”他问她。 “读了。”隔了一会,又道:“谢你写诗给我。” “也不说回复我一首?” “想复来着,见你写的那么好,就不敢写了。”她想到自己胡诌的小诗,羞羞的想“也不知有没有机会拿来给他看。” “还没见过你写诗呢!”他笑得有些期盼。 她便笑着说:“重读你的诗时,或许能蕴足兴致,到时候写一首给你。” “真的?”他见她点了点头,便甜甜的笑了。 月光皎洁,静谧的伴着两个人慢慢踱步。 他跟她讲文学,讲土耳其小说《我们心中的魔鬼》,讲小说运用大量独白,创造真实人物形象的独特魅力,讲这部书的作者萨巴哈丁.阿里。也讲他自己的文学失落与不甘,讲他为了它而付出的种种,诸如推掉上大学、失去当研究生的机会——当然大学他后来也上了。他跟她谈合作,历史的亦或文学的,他说:“小棠,你要大胆的写,不要怕失败,把自己放在‘一家之言’的地位上,你的素养、见解就能得到充分发挥。”说给小棠也说给自己。 她见到他眼睛里放着坚毅的光泽,忽然有了一些感动,感动他的执著。她心里暗暗期盼苍天,一定要让眼前的这个男人成功,倒不是渴求成功以后的美好,而是成功以前的失落与痛她不想再让他承载着。仿佛觉得他跟她之间似乎有一种分不开的连结,他痛,她也会痛。 他们聊着,笑着,踱着。他们截了一段路来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在他们的脚下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折过身来再走,又到了尽头。来来回回的走,也记不清到底走了有多少个来回。 他忽然停下来,笑着问她:“你上次信上说的话还记着吗?” “说什么了?” “你忘了?” 他见她摇摇头。 “你说,你有点儿想我了,你也忘了?” “我说过吗?”她疑惑的看着他。或许是‘多日不见,十分想念’那样的套话,她在想。 他不再追问,或许她真的没有说过,他心里自然明白。他抬眼望着天空中的一弯明月,颇为感慨地说道:“小棠,你知不知道,你的影子每天都在伴着我奋斗。我忽然觉得生活真美好,我心里好想感谢你。” 她听了,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他。忽然觉得诗一样的语言灌在脑子里,心里面被什么东西塞的满满的。是什么?仿佛是玫瑰,万朵玫瑰塡在心头,幸福的要溢出来。怪不得叫“万手玫瑰”,一点不错,像玫瑰一样爱的小园。她痴痴的想。 冰冰的月光,婆娑的树影,幽幽的小径,喁喁的倾诉。 他见她呆呆的站着,对她说:“坐一会儿吧。”他把她扶到旁边的一条石凳上。她坐下来的时候,他就一把把她拢到怀里,一只手紧紧地攥抚着她的手。 不知为什么,她竟像一团棉花那样软软地倒在了一鹏怀里。任这个男人捧起她冰凉的脸来吻着,狂吻着。吻她的唇,吻她的脸颊,吻她的耳轮。 她惊恐的看着他,脑子里出现了瞬间的空白,接下来就是呆呆的麻木。但能听见他说:“小棠,我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你不高兴吗?为什么不开心?” 她还没有准备好,一团叫‘爱’的情感就把她紧紧地罩住了。 她脑子乱糟糟的,怎么回事?他在吻我,他喜欢上我了吗?我也喜欢上他了吗?是真的吗?可以吗?我们可以这样吗?他不是结了婚的男人吗?是诱惑?我也昏了吗?他不是有个太太吗?——他好像说过,和太太关系不太好。那又怎样?不好也是太太——或许以后可以不是?——不是又怎样?……她有些晕了,尽管脑子里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期盼,但那只是一种暖暖的情绪。 当浓浓的情感突然具体到一个男人捧着她的脸来吻的时候,她就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听见他一遍遍的在那里说:“你不高兴吗?为什么不高兴?我喜欢你你也不高兴?” 她脑子忽然清醒了一下,在想,我应该高兴吗?为什么要高兴?我是真的爱上他了吗? 她潜意识里仿佛觉得有一种比‘爱’更强烈的东西在统领着她,是什么?似乎又说不好,是她内心藏着的想碾碎他亦或是征服他的一种情绪。 她想到她最初见到他时的那种排斥,想到初到编辑部时的辛酸,想到他对她不屑的眼神,想到他对她曾有的轻慢,想到他的自以为是,想到她在他面前努力证明着自己……似乎她成功了,成功了吗?她觉得心里酸酸的,酸得有些委屈,她感到他热热的吻贴在脸颊上,泪便禁不住的趟下来。 一鹏不知道小棠怎么了,这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 他拢过她来的时候,那个时机应该说是恰到好处。她软软的卧在自己怀里,像一只依人的小鸟。自己说‘喜欢她’,这样的情诉本该到了蜜里调油,他企盼着她吊在自己脖子上他教会她怎么由娇羞到疯狂。昨晚上被窝里的种种拟想,独独没有这一幕。 她怎么倒哭了?幸福的?冰冰的好麻木,他体悟出这不是幸福的眼泪,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吻她唇的时候,她一点回吻的意思都没有。 他内心有一点点被挫伤的感觉,但还是怜惜地把自己的脸贴在她流着泪的脸颊上,粘走那上面的泪水。他不能怪她,心里明白他所给予她的情感憧憬的爱是有着深深缺憾的。 尽管如此,人在感情面前往往是不能战胜自己的。此刻,让他张开手来把这只依人的鸟儿抛回天空,似乎一点点可能都没有。不仅没有,他还要牢牢地抓住它。 他就着月光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轻声附在她耳边,说:“送你回家好不好?”见她点点头,他就扶她站起来。 刚好,他们能坐一趟车子。小棠中途下来后穿过马路就能走到街区里面,而一鹏要再往前坐几站,下来还要换个车子。 在车上,她乖乖的让他拉她的手,他失落的样子让她有些歉疚,她忽然产生一种后怕的担心。 幸好,方才的冷漠和麻木没有让眼前这个男人佛袖而走。 自己想他念他,期盼着见他,为什么见到他却会是这个样子,是要拒绝他吗?如潮的思绪抗拒得了吗?她突然跳跃出一个置后的热情,她要搂着他给他一个热吻再放他回家,让他笑着进入梦乡,弥补方才那凉凳上的遗憾。 她拽了拽他的胳膊,低声说:“下车,好不好?陪我下车好不好?”他不知她要干什么,点了点头,俄尔看了看表,说道:“ 小棠,今天太晚了,你家里该着急了。改天我再约你好不好?”他的话如一盆凉水把她这点置后的热情扑灭了。 霎那间,她觉得好丢人,车门打开的时候,她就飞快地跑下去,头也不回的跑下去。 脑子里在想,“他什么意思,为什么又不肯下来了?报复我吗,方才冷淡了他?还是着急回家?对,是着急回家了,他在看表,家里有个人正在等他是不是?才刚说‘喜欢我’,转眼就想着别人了吗?”她突然意识到在她与他之间原来还隔着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老婆’,她就像一道高高的屏障挡在他们之间。她崩溃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鹏见小棠匆匆甩手跑下车,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想法,方才园子里小棠的冷漠的确有一点点小小的挫伤到他的自尊。 但这么长时间了,他也不是不了解她,算是耍一点小姐的脾气吧。想折花哪有怕扎手的,故而心里也没有怪她。没有跟着下车,的确是看时间有些晚了,他也听她说过家里的规矩,万一下车再一耽搁,小棠回家太晚了,家里盘问起来,谁知小棠会怎么说。 唐珂唐教授,那可是自己的恩师啊,大晚上黑灯瞎火的,扯着人家大丫头想干什么,自己的颜面是要也不要?这也是他跟小棠偷偷交往以来心里隐着的一个担心。 第15章 小径喁喁 2 小棠跑回家的时候,刚刚过了十点。 门是继母开的,劈面就问:“怎么才回来?” 她见她睡衣外面披件棉衣,睡下的样子,抱歉说:“对不起,回来晚了。” “再不回来,你爸就马路上等你去了。” “下次不会,因为等车……” “这么晚了,夜市也会开?” 她有点奇怪。 她走的时候说跟妮惠逛夜市,“会呢,下次您去逛逛,人可多呢。” 这种情况是真的,她以往去过。现在说这话的时候,心怦怦的乱跳。 她让她快洗洗睡罢,她到厨房来——洗漱和厨房是连在一起的。 脸盆里兑好热热的水,双手泡在里面的时候,感觉热乎乎的,她想用热毛巾盖上脸,把方才他留在她脸上的唾液和吻痕彻底的清洗一下。 当她捧起毛巾的时候,忽然心头又酸起来,泪水禁不住花花的往下流,她不忍心一把就把它抹去——她的初吻,梦幻过的爱的美丽。 她想留它一晚,让吻的余香多陪她一会儿。 尽管它带着残缺,那也是美丽的残缺。因为,她的初吻,截止到此刻,宣告完成。 她只用热毛巾揩了揩眼睛,便回房来睡觉。 她的床上放着两只枕头,那只又软又大的枕头是平日里看书时倚着用的,睡觉的时候她就把它扯出来扔在一旁。 今天,她躺下来的时候,她就把那只枕头抱在了怀里,整个脸埋在里面。 她用手心沾了沾脸颊,又放在鼻下嗅一嗅,似乎真有一些那个男人的气味,她刚刚熟悉了的气味,觉得他的脸依然贴在她的脸上慢慢滑动着替她沾泪。 他脸上的肌肤怎么会如此腻滑,丝缎一般的感觉,是她再想不到的。 以为那样一张男人的脸,还不得粗犷的沙子一般。当时只顾赌气了,为什么赌来也不明白,也不曾好好感受它。 现在,她躲在那里低低的对他说:“一鹏,请你不要怪我,我让你难堪了吗?我也喜欢你,你不知道吗?你喜欢我是真心的吗?不会是骗我?你不能骗我,一鹏。千万不能骗我,我不许你骗我。我,我是怎么了……我好像真的爱上你了。”她念叨着,泪水就又流出来,她用枕头去粘它们,刚刚粘去,新的泪水又涌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她才慢慢地睡去。 第二天晚上,平静下来的时候,她坐在桌子前开始给他写信。把心里一堆的话,疑惑、责难、幽怨宣泄到薄薄的纸上,让雁子衔去给那个男人知道。 那个男人很快来信了,小棠像盼了好久一样,上午看一回信箱,下午还要看一回。 这天下午一打开门口挂在墙上的小信箱,见一个白色的信封竖在里面。她一把抓过来,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字迹,急急忙忙跑回房,剪信封的时候,心便急促地跳起来。 一封信,另附了一首诗,诗很短。她便先来看那首诗。这样写道: 《音容笑貌一瞥》 月亮, 透过窗棂窥着我, 为什么 你那样苍白纤弱……? 容我大胆地猜问: 是不是心中缺少一团火? 又展开来看信,信上写着: 小棠: 你好。 我现在忽然觉得生活如此美好,感情如此充实,为了事业也为了朋友,我要努力奋斗,职考过后,我将以不懈的精神多写文章,并且准备搞几篇文学作品。现在,我似乎达到了以往曾经憧憬的一个人生阶段,因此勇气倍增,精力充沛,我将不负于时代,不负于朋友——而这一切是应该十分感谢你的。 她知道他没有生气。她把那样任性的话说给他听,他丝毫也没有怪她的意思,还给她寄来了感激她的信。并说“不要把我想的很坏,我们要建立人世间最纯洁的爱恋关系,当然,首先你要做我的‘思想情人’。 ‘思想情人’是什么东西?她好迷茫,翻开词典来查,没有找到解释。读小说的时候,尤其外国小说,“情人”这个词时常出现,从来没有想这个词会跟自己有什么联系,一股暧昧的味道。‘思想情人’只是思想上谈情说爱吗?他要找精神寄托?她在想。意味着什么?纯洁吗?纯洁怎么表现?不可以接吻吗?当然可以,他已经做了。就是说‘思想情人’在思想上可以谈情说爱,也可以接吻、拥抱,跟‘情人’有区别吗?区别在哪儿?小棠懵懂了。 看着一鹏的来信,胡思乱想了一回,此时对她来讲,似乎这些也没有那么重要。最重要的倒是最简单的,那就是,我爱上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他也很爱我。心里有爱真的好幸福。至于其他,这个男人能爱吗?值得爱吗?他是真心爱你吗?他能为爱付出什么?醉在爱里的女孩浪漫的哪里会去想,躲在情感的小楼里做着迷迷糊糊的春梦。 她又给他回信,一鹏的感染与她滞后的热情在小棠心里化作绵绵的柔情,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把满腹的柔肠密语让一鹏感知,她把想到的以为最诱人的一句话写在信的结尾,说:“一鹏,我还没有吻过你呢。” 当这封信摆在一鹏桌子上的时候,一鹏的眼睛果真盯在那里,磁石吸住了一般。“她是解我的。”他这样想。只是不知道这一回吻要等到什么时候,希望有了,引出无数遐想,想到青青的梅子,腮帮子也会酸一下,唾液出来的时候,谁说不能解渴。 第16章 在穆家的日子 1 一鹏正在考虑一件跟小棠相关的事情。 昨天见到穆子青,聊起来的时候,知他目前正在筹划撰写一部书,书名初定《史话干戈》,是叙述古代兵器发展的通俗史话类丛书之一。想找个助手帮忙,由于取材涉及正史、野史资料,故而希望这个助手要有些古文基础,还要有闲。 一鹏想到小棠,便和子青说起来。不想穆子青听了,十分中意,当下就要见小棠,说:“既然在你编辑部做过,想来文采也不错,古文又好,正是我想找的人。”一鹏当时拦了,说:“还没有跟人家打招呼,未必肯来,有些清高的小脾气。”“那怕什么,有脾气是个性,怎么说人家也是历史教授的女儿。跟她说,不是白干,有工资的。兵K委同意我带个助手,款子他们出,你尽快联系此事。” 一鹏见小棠每日家里闲呆着,苦恼日生,或许出来能好一些。穆子青周围的圈子是个热闹场所,小棠情绪好了,自己也会开心。关键一条,见面会容易多了。这样想着,他便坐下来给小棠写信,情况大略介绍一番,建议小棠考虑接受为是。 小棠很快来信了,说“想去试试。如果穆教授满意她,她会留下做他的助手。”一鹏没有想到小棠这么爽快答应了,满心欢喜,把消息告诉穆子青,穆子青听了也十分欢喜。 隔了几天,中午的时候,他电话约她在一个地铁口见面。 见了面,他带她来到穆家,城东的一个区,一个叫“草川”的胡同,宽宽的胡同走进去,往北一拐,走到尽头,牌子上标着“草川胡同7号”的灰色平房小院就是穆子青的家。 按了门铃,绿铁皮包着的院门打开了。 开门来的正是穆教授,高高的、瘦瘦的,两颊往里收,有些劳碌的面相。 见了他们,笑着往屋里让,双手攥住小棠的手,说:“冷吧?冷吧?”像几百年前认识一样,幸亏一鹏私下里早就介绍过此君为人,知他对谁都是这般熟络,小棠倒也没太在意。 屋子里有个烧得旺旺的煤炉,坐着个水壶咕嘟嘟开着,壶盖半掩着,热气缭绕着从那里面冒出来,使得屋子里很暖和。穆教授把壶移开,咕嘟嘟的声音停下来。三个人围着炉子聊起来。 “小棠,听一鹏介绍你,早就盼着你来。” “不知道能不能给您帮上忙,我也听田老师介绍过您,是个大学问家呢。” “刚一见面就互相吹捧上了,看来我的引荐是成功的。”一鹏笑着插嘴,看了小棠一眼,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是什么的滋味。 一鹏下午要去局里,不能久待,看了看表,匆匆告辞走了。走的时候对小棠说:“有事联系我。”小棠点点头,没说什么,看着他去了。 一鹏走后,穆教授跟小棠说起纂书的事情来。 眼下安排她做的事情是,把一本没有标点符号的古资料书先分出逗句来,使用的时候便方便许多。 小棠看了看,试着分了一篇,觉得还算顺手,让穆教授看了,似乎他也满意。 当下便说好,以后每天下午来,特殊的时候灵活变动时间。小棠也同意,因为晚上看闲书、乱写东西,早晨习惯睡睡懒觉,刚好两不耽误。 穆教授是个十分喜欢说话的人,说着写书的事,山南海北的事也就聊进来。 没多久,她就发现了他的口头禅,爱说“小棠,我给你讲啊”,一会功夫,她就听了几十遍了,他的故事,也听的差不多了。 她起身告辞,说下周过来吧,今天已经周末了。 穆教授说:“你别急着走,我女儿璇子一会儿就放学了,说要见你呢。” “真的吗?”她笑着问,她被他按着坐下来。 幸好,她的性格是个善于倾听的人,想他那么多年关在一个不能说话的地方,出来了还不得补救般地说一说吗?她给予极大限度的理解。 倾听,有时也是一种享受,就算你不想听了,你可以开小差啊,没有人知道。她是那种脑子不会闲下来的人,不听了,就会乱想。 她听一鹏说过他有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女儿,读初中了,聪明可爱。是他新娶的太太许秀荷带过来的。 这个新娶的太太,是去年才认识的,镇江人,读了许多年的书,读完了就留在学校任教,很多年前丈夫死了,独自带着个女儿寡居。 直到去年,经人撮合,俩人便成了好事——已然都是这把年纪了。 当然,还有一个缘由,也是小棠听一鹏讲的,不知是不是故事。 穆教授在娶许秀荷之前,桃花运开的十分绚烂,文化圈子里碰见一位十分心仪的女子,亭亭玉立,貌美如花。私下既定终身的时候,人家女方家里知道了,父母干涉,年纪轻轻的女儿,无论如何也不肯嫁他这半百的男人。 穆教授情感上颇受打击,为了追求这位心仪女子,把那文艺圈子里正蹿红的歌星苏乔乔都慢待了,不想到头来鸡飞蛋打,弄得个‘竹篮打水’。幸好第二篮下去的时候,许秀荷被捞了上来,想想人生不过如此,因为情感,倒把日子耽误了不过?已然被耽误那么多年了,找谁算去?日子恰该争分夺秒的过——才是正理。故而,认识了许秀荷,快快的就娶了。 小棠还听说,入狱前的穆教授有过一段婚姻,并且生了个女儿,取名穆依琳,因为他入狱的罪名与‘政治’有关,后经组织出面,婚姻就被解除了。穆教授也同意,想自己这辈子或许就要终死狱中,怎么能误妻子一生,况还有个女儿,便也劝妻子找机会改嫁吧,否则,自己厄运的阴影笼罩在亲人身上,心灵会不得安宁。 二十年后,风云变幻,狱是出了,前缘是不能再续了,打听到前妻早已为了人妻,为了人母,尽管有一些心酸,却也无可奈何,好在联系到了女儿依琳,并且见了面,目前女儿正在上海的一家语言学院里读书,算是聊以慰藉的喜事了。 眼下能给他带来些天伦之乐的倒是新太太许秀荷的女儿璇子,每天‘爸’‘爸’的叫着,嘻嘻的笑着,撒娇的时候,还能择机亲上一口,倒成了穆教授的掌上明珠,取了新名子叫穆依珊,小名璇子依然沿用。 门铃响了,璇子像股风一样旋了进来,进门就叫:“姐姐,姐姐,小棠姐姐。”“你是璇子吧。”小棠站起来迎接她,面前是一个活泼秀美的女孩子,苏杭小女子的韵味。两个人拉着手笑起来,像是故友重逢。 “小棠姐姐,你跟我想象的一样,长得真好看。”会说话的女孩儿。 “你比我想象的要秀美的多。”她比她可大了好几岁,倒由她来先说赞美的话。 “到我屋里来。”她扯着她进了她的小闺房。穆教授见了,笑着说:“你们倒成朋友了。” 穆家的房子是个方正的布局,一进门是个东西套间,东边是穆教授夫妇的卧房,临窗有书桌。西边,也就是外套间算是客厅,小棠方才呆的地方。临窗也摆张书桌,侧面还有紫丝绒的沙发置在那里,外套间的北面开着个门,里面暗暗的。 旋子把小棠拉进来的时候,她才看清套间的后面是个大厨房,挨着的一个小屋,就是璇子的小屋。门楣上贴着一副墨字,写着“燕子楼”三个字,并没有装裱。 因为小,进去了就要坐在铺上,有一种暖暖的私密感觉。那种感觉有点像妮惠的小屋,只是还要小。 两个人坐在铺上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起来,聊学校的事,聊女孩子们的事。 小棠说我以后会常来你家,帮你爸爸做事。璇子说:“小棠姐姐,你不许早走,等我放学回来。”“好,等你。”“你现在等我,我饿的肚子呱呱叫。”说着,她下了床,厨房的桌子上堆着没有洗的碗筷,盘子里有剩菜,璇子找了付干净碗筷,盛了半碗饭,就着剩菜吃起来。 小棠跟过来,忙说:“怎么吃凉的,我帮你炒热了吃吧。”她满嘴塞着饭,说:“等不及了,饿坏了。”她奇怪她怎么会饿成这个样子,忙到外面提过炉子上的水壶来。穆教授在那里说她:“回家就像个小饿猫。”小棠听了笑笑,用滚滚的水浇在璇子的凉饭上,璇子点着头,说:“好了好了,再吃一口不吃了。”“喝一口热热的水。”她劝她,她喝了一口,说:“真舒服,我不饿了。”她觉得她的率真好可爱,随性的好自我。想想自己,似乎学不来。 第17章 在穆家的日子 2 周一的时候,小棠真的来穆教授家里‘上班 ’了。 为了‘写书’的任务,穆教授的办公室暂时移在家里,单位有事的时候也去转一转。 小棠来了,外间的书桌给小棠用,而穆教授就把一堆的资料移到卧房里面的那张桌子上面去,自己坐在那里办事。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很安静,只在倒水续茶的时候聊上几句,再有就是遇到问题的时候,她会走过来请教他。问深了的时候,他会演绎出一些故事来。 这样的状况一直延续到璇子欢天喜地放学归来。 她扯着小棠跟自己聊天,把这一天学校里发生的种种新鲜事情讲给她听。尤其是涉及到少男少女的朦胧之情,她们便跑到小屋里来,她会甜甜蜜蜜的向她倾诉并祈求她的意见。 而她呢,曾经是从那曼妙的朦胧之情中走过来的,她并不希望她像自己一样小小年纪就陷在情感的漩涡里。 她把她的情感心得提炼成简单的道理讲给她听,她那被情感纠结的心便顿然开朗。她常常拉着她的手说:“小棠姐姐,我好崇拜你,说的太好了,我怎么想不到。”“你还小嘛。”她这样安慰她。 而她自己内心深处的纠结却不知找谁来疏导,无尽的思念伴着矛盾的择决,刚还朗朗的心境转而就会变得有如混沌般的沉沦。 时间过了不久,小棠就发现,能在这里安安静静做事的日子并不多。 这里人来人往,谈客接踵而至,简直有点小说里的‘沙龙’味道。 只不过这里的主人不是小说里的‘夫人’,这里的客厅也没有小说里的‘堂皇’,但它们的味道却是相通的,让小棠看的有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穆教授的小客厅里时常驻足的有学者、作家、剧作家和诗人,有演艺圈的腕、有歌坛上的星、有科学前辈、也有戎马官的后人……他们也没有什么实质的事情来谈,坐下来乱侃一通,话题包罗万象,学术的政治的文艺的,开放的思想,新鲜的思潮,以至于大人物的花边,说来津津乐道。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年轻的奋斗者,瞪着眼睛在寻求翻身的机会;还会有一些不幸的上访人,为一些历史的谬误请求指引。 客人来了,小棠会给他们端一杯茶,现在喝的茶是那个常来穆家的程中南从浙江老家带过来的西湖龙井。 她给他们递茶的时候,穆教授每每会介绍说:“这是我的私人秘书,小唐。”他们大都会友好的向她点点头,顺便聊上两句。 小棠听了,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在编辑部的时候,老程也那么介绍她,称她‘小秘书’,现在,修饰词变了,变成‘私人’了,怎么有了一种寄人篱下的味道。 小棠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这次来的时候,父母原本不太赞同,缘由就是到了私人家里,拗不过小棠执意要来,又是一鹏引荐,况又听说穆家有新来的太太和女儿,唐教授夫妇才松了口。 在家的时候,虽然有个受偏宠的妹妹小果,但小棠从小也算是娇生惯养,加上乖巧懂事,继母也没太难为她。 这一回,为了什么,偏偏要跑到私人家里做什么‘雇佣文书’呢? 她实在没有想到,她的这种状况,仿佛在经历小说亦或电影里描述的那种‘欧美式的半主半仆’的家庭女教师似的生活。 怎么可能?倒了晚上,她坐在自己窗前呆想的时候,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像梦幻一样,就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完全可以呆在唐家小院,但似乎已经不能够了,像被撞开门的鸟笼,指望着飞出的雀儿再回到笼里,怕是有些难了。就算外面有风有寒,可乍现的春光,仍让小棠感到生机无限。 她苦苦等待的那个人总是不露面,前天的时候 ,偶尔出去了一趟,偏偏听说他就来了。 昨天,璇子放学回来,对她说:“姐姐,昨天田一鹏来了,还问你呢。”“他来了吗?问什么?”她的心提起来,去故作平淡地问。“问你怎么不在。”她笑笑,说:“找你爸爸有事吧?”“他们聊你来着。”她几分神秘的向她笑笑。“聊什么?”“说要帮你找个男朋友。”“帮我?”她惊愕的瞪着她。是穆教授的热心吧,她那样想,一鹏只能附和着说。 她的心空落落的,久等不来的田一鹏,偏偏赶在她不在的时候来了,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撞见。 她知道他最近很忙,正在职考,上封来信他把他复习和考试的时间安排告诉了她,说上午听课,下午或许能抽出时间来,想在那个时间里见到她。 草川胡同的路口,有一家炒货店。矮矮的玻璃窗子上用红漆写着‘糖炒栗子’几个扁字,门口支着一口特大号的铁锅,一个伙计挥动着手中的铁铲在那里奋力翻炒着,热气溢起的时候,一股香喷喷甜腻腻的味道便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小棠停下来,站在窗口犹豫了片刻,不知这个点钟去穆教授家合不合适,应该撞不上饭点了。为了躲开饭点儿,她在前面的铺子里吃了一碗热热的馄饨。 昨天走的时候,她跟穆教授说可能不过来了,她听说他的弟弟穆尔青出差过来。她见过他,觉得他的文人气质比做哥哥的穆教授要地道一些。 他在外省一家叫《安人文学》的杂志社里做副主编,他听哥哥穆教授说小棠喜欢文学你带带她,他对她便有了一些兴趣,跟她聊一些文学方面的事情,他要看她写的东西,她最近也没写什么能拿给人看的东西,秋天里写的那一首《残叶》诗,不知能不能拿给他看,算诗吗?她在想。 但上一次他们聊得很不错。傍晚的时候,他在京城的一位女同学来家里找他,他嫌家里人多,便扯着小棠跟他们一同散步,园子里遛了一大圈。 他要请她们外面吃饭,小棠不肯,她有一种感觉,觉得他跟他的那个女同学有一点子说不清楚的关系,她不想夹着里面‘讨人嫌’。 她从他紧握着挽留的手里挣脱出来,说:“你们叙叙旧吧,我真的有事要走。”“我们有什么旧可叙的。”他笑着看他的女同学。女同学旁边听了,笑道:“这孩子……”。 她想,尔青要来,见了面也是聊天干不了什么,不如把要校对的书稿拿回家去看,昨晚上很快看完了,想着第二天没事的话去第一商街的‘大书店’逛逛,好些日子没过去了。 但是今天走的时候,书稿她带在了身上,或许去穆家一趟,也说不准,因为‘大书店’离穆家并不远。 已经到了胡同口,还是进去一趟吧,她决定去了。便在炒货摊前买了一斤糖炒栗子,带进去大家吃,牛皮纸袋子托在手里烫烫的。这家的栗子她买过,好吃极了,又甜又面,薄薄的皮,炒熟了就咧着口。可是挺贵的,八毛钱一斤,刚才吃碗混沌才两毛钱。但是花钱常常能让气氛美好,她觉得值。 璇子开的门。 小棠进来的时候,满屋子里正说笑,穆教授、璇子、弟弟尔青还有他六岁的小儿子天一也带过来了。 吃过饭的圆桌还没有折起来,盘盘碗碗的摊在那里。 见到小棠,穆教授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我们刚刚说你,你就到了。”尔青也说:“你不来,就见不到你了——明天晚上我就回去。”“我听见你们念叨我,就来了。”她有些讨巧地笑道。 见她带来烫烫的栗子,果然都高兴的来嚐。 穆教授指使女儿把碗筷收拾到厨房,桌子擦干净,大家就围着吃起栗子来,问小棠吃过饭了吗,她说吃过了。 璇子将剥开的栗子喂天一吃,自己也吃。说:“小棠姐姐,你怎么不早点来,早知道有栗子吃,我就少吃一碗饭了。”“喜欢吃,下次我再带来。”尔青听了,笑道:“璇子是个馋丫头。” 穆教授也说:“不光馋,还有小心眼儿,连下次的都订下了。” 璇子伸手去打叔叔,说:“两个大人欺负我,真是没有公理了。” 尔青伸出手臂把璇子拢在怀里,捉着她的手,说:“不许闹,满手的糖,粘我一身。” 璇子咯咯的笑,说:“放开我,我去洗手。” 小棠见了,没来由的觉得自己的脸倒有些红起来,想想是自己敏感了吧,这种其乐融融的亲昵,在这个家里或许恰是正常的。只是不知道许秀荷在家的时候介意不介意见到。 她把昨晚上校好的稿子拿给穆教授看,他惊喜她那么快就看完了。说:“我可省了不少心。”尔青插嘴道:“小棠,上次跟你说过,你写的东西拿过来,我帮你看看,看看有没有可能发表。”似有一点弟弟要为哥哥报答的意思。 “回去找找,写信寄给您吧。”她很感动。 她跟璇子在小屋里聊天,天一跑进来跑出去地玩。 她出来倒茶的时候,见尔青一个人在旁边的厨房里刷碗,她便走过来,说:“我来帮您刷吧。” “不用,不用,快完了。” “还是我来吧。” 他见她真的把毛衣袖子挽起来,就甩了甩手,说:“你帮我?”她点点头。 他把围裙解下来,帮她系在腰上,温柔的说:“谢谢你,小棠。” 她笑笑,没说什么。既然赶上了,只能这样,她会做家务,又是很有眉眼的女孩儿。在这里,她尽量回避遇到这类事情,仅是为了保留内心一点点尊严。 以往来的时候,穆教授的碗也常常堆在那里,他不去洗,她也可以不用主动要帮忙。今天,尔青在动手洗,她看见了,为了礼节也该过来帮帮忙,尊严原来是可以委屈的。 她用清水汤碗碟,用拧干的巾布擦碗底——碗碟的上面是不能用布擦的,这是她家的规矩。 这个时候她听见门铃响了,穆教授跑出去开门,是穆太太回来了吗?她在想。 她扭过头来看的时候,就惊在了那里。 一鹏走了进来。 他显然也看见了她,她听见他跟穆家兄弟寒暄,说上午考试,之后去了老师雷小舟那里谈合作写书的事情,出来看看时间尚早,便过这里来转转。 他脱大衣的时候,说:“小棠在呢。” 她见他走进厨房里来,窘得无地自容。他那样疑惑的看着她,她想自己在别人家里系着围裙的样子一定很可笑。 此刻的尊严和傲骨真是一败涂地。 这个朝思暮想的男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到这个节骨眼儿来。 以往门铃响的时候,她跑去开门,以为会是他,她好想腻在他身上一秒钟,但一次次失望。这个时候,她再不以为会是他——前天不是刚来过吗? “你在干吗?”他的声音低的有些沉闷。 “干活呗。”她只能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把洗好的碗碟码好在柜子里。又洗了手,解下围裙来。 “上次我来,你不在。”还是他说。 她的情绪受到极大挫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18章 在穆家的日子 3 在璇子的小屋里,她坐下来捧着杯子喝茶。 问站在门口的他:“喝水吗?”她看着他,想去给他倒一杯。在穆家熟人喝水是要自己倒的,她知道,他也知道。 他摇摇头,却伸手把她捧着的杯子拿过来,喝了一口。 她的呼吸紧起来,忙说:“我去倒杯茶给你。” 他不让她起来,自己反倒坐下来,挨着她坐下来。 她心里有点别扭,别人看着像什么,但他挨着她的那种感觉真的很好,仿佛觉得他的手臂很快就要从她的背后拢过来,她好想在那个怀里靠一靠。 他有些矜持,对她说:“上次的照片,洗出来了,给你看。”他出去了一下,又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她倒出来看,呵,还是上次编辑部里的照片,欣倩张罗照的那一次。也有他和她在一起的一两张,不知为什么,当时俩人在宿舍的床上坐着,离着八丈远。现在看来,有一点欲盖弥彰的味道,她笑了笑。 璇子跑过来看照片,天一也追着跑过来,小屋地方窄得容不下,璇子翻着看了两眼,说:“一会儿看。”又嘻嘻的跑了,天一揪着她的衣服跟着跑了,一会儿又跑进来,又跑出去。 尔青走过来,见他们在看照片,便走出去了。 她见信封里还有东西,倒出来一看,是个照相馆的小纸袋,一鹏见了,说:“这个给我。”便拿了过去,告诉她是刚取回来的证件照,考职称要用的。 她听了,说:“给我看看。”倒出来果然是一堆小照片,头发有些长了,意气风发的笑着。她拿一张在手里看,他笑道:“证件照,有什么好看的。”说着往小纸袋里装,她手里的那一张也被装进去。 见他往裤兜里塞,她忽然伸出手来,对他说:“留一张给我。” 他看了她一眼,说:“你要啊?”又说:“真人来了,也不见你好好看。” 见她不说话,手还伸着,他便像到药片一样倒出一张来,说:“一张够啦?” 她把手合上,撇了他一眼,轻声笑道:“都给我,熬着吃啊?” 他笑了,扫了一眼门口,便伸过手来在她的脸颊上拧了一把。 她下意识的往后躲,扬起手来拦他。讨厌他有这么一个狎昵的动作,又不敢声张。 尔青明天要回去,穆教授说要给他践行,跟一鹏小棠说别走了,晚上一块儿吃个饭吧。一鹏是个爱热闹的人,这些日子为考试的事,点灯熬油的累得够呛,早想疏散一下筋骨的劳乏了,况有小棠在,正合了意。便说:“好,为尔青践行,我请客。” “那哪儿行,我请。”还没有吃饭,两个大男人就争起付账来。 听说要去外面吃饭,孩子们高兴的欢天喜地。小棠也美滋滋的,能堂而皇之的跟一鹏多呆一会儿了。否则,两个人一块儿走了,倒让人猜想;就此分手,又很有些不甘。 下班的时候,穆太太回来了,大家寒暄一回。 在这个有民主新风的家里,寡后新婚的太太见了自家男人也不避讳什么,先语言娇痴了一回。连尔青对新嫂也是殷勤有加。 穆教授笑着对太太说:“秀荷,我们正等着你外面吃饭呢。衣服也别脱了。” “着什么急呢?也让我喘口气,喝口水呀。”秀荷有些端着女主人的架子说,眼睛瞄着自己的丈夫,却是说给旁人听的。 大家都说不急不急。尔青不等哥哥倒茶,自己就倒了送过来。叔嫂俩人说起明天走时要带的东西来。 吃饭的地方选在胡同口向南不远的一家店里,木牌匾上刻着三个大字“君之屋”,是家经营川菜的馆子,穆教授来过,说:“味道不错。”价格也公道。 地方不大,仅有的一张大圆桌子便被他们团团围住了。因为是家宴,座次上也没有十分讲究,穆夫妇居中坐了,尔青挨着嫂子坐下来,下手是天一、璇子,穆教授旁边坐着一鹏和小棠。 一鹏扭过脸去和穆教授说话。 这个时候,把心装在肚子里的小棠才敢手腕戳在桌子上默默地打量着身边的男人。灰白色的毛衣衬着肤色有反差的分明,头发像是刚剪过,短短的。通常,男人稍事打理就会显得很利索。 要了两种酒,男人们喝高度白酒,穆太太和小棠喝红酒,璇子也要喝,穆太太不让,大家都说情,也就倒了点儿。 酒真是个怪东西,三巡一过,人似乎就变得不是自己了。你跟我碰我跟你干的,语调也高了,声音也大了,装在肚子里想说不想说的也都说出来。 一鹏喝着酒跟穆教授闲聊,说那年认识的大导演鲁楚的女儿鲁菁菁,要找时间见见她。说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瞟着小棠。 穆教授听了,笑道:“什么时候把大导演的女儿也勾搭上了?” “怎么是勾搭?是她找我谈一个剧本合作的事情,来了两封信了,我最近忙得抽不出时间见她。” 小棠听了,心里似有些不悦,知他忙倒是真的,那个大导演,她听说过,是专门拍战争题材片的,家里养着一位春风得意的千金,人家女儿干么要巴结他呢?看他有才还是有貌?信誓旦旦的说,什么意思,抬高自己让我妒忌不成?倒是听说他以前一直在追一位名流的千金,并不遂意,老婆有了些风闻,为此不依不饶,抑郁得住过院,不知是不是这位鲁菁菁。 如此想来,脸上流露出的神情便是淡淡的,回答一鹏的问话也是装着心不在焉的样子。 一鹏这里叫“小棠,小棠”的时候,她并不搭腔,只在那里扭着头和璇子说笑。 穆教授问:“你老婆谷雨吉还好?”“好什么好,一天病歪歪的。”一鹏道。 穆教授见小棠扭过脸来看着他们,便说道:“小棠,我跟你讲,一鹏的老婆了不得,是个大能人,女中豪杰,一心想着自己男人 。” 小棠笑着点点头,她知道一鹏是因为老婆才认识的穆教授。 穆教授又问:“雨吉怎么了?得了什么病?”“嗐……”一鹏嗐了一声,想要说什么,又顿住了。 他本想把太太害喜的状况说出来,忽然意识到小棠在座,忙把险些秃噜的话又咽下去,敷衍一句:“总是有病,说不清楚,娇气吧。” “你老婆看来是多愁多病的身。” 穆教授笑着打趣。 尔青听见了,笑着过来凑趣,道:“想必太太倾城倾国的貌。” 穆教授的兴致被挑起来,拍着一鹏对大家说:“人家田一鹏喜欢的是‘梨花一枝春带雨’”。说的大家都笑起来。 一鹏也呵呵笑起来,小棠见他看着自己笑,便说道:“敬你一杯,有那么好的老婆。” 如果不是见过谷雨吉一面,她脑子里此刻浮现出来的一定是意惹情牵的崔莺莺、抑或捧心西子恹恹黛玉的娇模样儿。 一鹏见小棠跟自己喝酒,忙举杯来碰,说:“你呀,小棠……”她也不知他想要说什么。 接到:“我怎么了?遗憾我不是男人。” “你是又怎样?”一鹏看着她。 她喝了一口酒,轻声道:“你我不就成了情敌?”她在想,那样梨花般柔美的女人她也会迷上吧。 他眯起眼睛来看着她,道:“你跟我做情敌?笑话!还不知道你会让我和谁做情敌呢?” “喝多了吧,你?”她嗔着瞪了他一眼。幸好见也无人在意。 白酒开了第二瓶了,穆太太拦也拦不住,因为尓青也在陪着她喝。 这边穆教授和一鹏便划开了拳,吆喝着喊起来,什么‘哥俩好’啊,‘六六顺’的,而且声音愈来愈高。 开始输了的时候,喝酒;输着输着,就输起东西来。 穆教授说:“总喝酒不成,来点实际的,把手表押上吧。”一鹏的脸已经红了,大声道:“我没问题,愿赌服输。”两个人就把手表摘了下来,搁在桌子上。 大家看戏一样看着他们,小棠不知道一鹏还会划拳,简直有些撒酒疯的样子。 见一鹏又输了,便拿起他的那块表来,递给璇子说:“拿着,你爸爸又赢了。”璇子高兴的叫起来,问:“真的吗?我可以拿走了。”“愿赌服输嘛。”小棠说。 她见一鹏斜着眼看她,故意抿着嘴笑起来。仿佛是说:“不是你说的嘛?心疼啦?活该。” 他们又接着划起来,穆教授笑着问一鹏:“这回输什么,老田?”“输大衣。”他拍拍椅子背上搭着的大衣,斗士一样说道,两个人又喊起来。 穆太太劝道:“一鹏,快别玩了,呆一会儿裤子都要输掉的。”众人听了都笑。 “撞着鬼了,今天运气这么差。”一鹏笑得有些不甘。 “我替你玩吧?”小棠在一旁说道,她见他着实有些晦气。 穆教授听了忙说:“那哪儿行?我们这一局是输老婆的,你玩,你输什么?” “我替田老师玩,他输什么,我也输什么。” “你替他把老婆输了,你问他干么?”穆教授笑得像个大赢家,红光满面地开着玩笑,并不理会旁边坐着的太太。 太太似乎也喝多了,正和小叔子尔青说笑呢。 小棠见一鹏在拿筷子夹宫保鸡丁里只剩下的花生米来吃,便笑着问:“你干么?我可成心把你老婆输了啊。”她借机把一种愿望变作一种玩笑话说出来给他听。 她觉得桌子底下有一只脚在踩她,她躲开来,白了他一眼。 心想,这个男人怎么了,今天如此狎昵,中午的时候,就挨了他的拧,真够讨厌的,看来男人都是一样的,天下乌鸦一般黑。 吃了饭出来,说好了今晚璇子跟小棠回家借宿一晚,这样尔青就不用回招待所里住了。 大家送她们去车站,穆教授让璇子把手表还给一鹏,璇子叫道:“啊,原来是蒙人的?”“你还以为真的?”做父亲的说。璇子把细腕子上戴着的手表退下来,递给一鹏。说:“物归原主吧。”一鹏道:“真不要啦?不要我可戴啦。”璇子笑着说:“我哪能要,我也太爱财了。”一鹏笑道:“你是好孩子。”扯着璇子聊起了。 小棠跟在后面,叫璇子,说:“咱俩走,别听喝醉酒的人瞎扯。”璇子便跑过来,拽着小棠的胳膊走。 一鹏听了,忿忿的说:“好啊小棠,你是专以攻击我为能事。”她听了,只是笑笑,也不理他。 小棠带着璇子上了车,和大家挥手告别。 望了望站在那里的一鹏,四目相对的时候,似有许多话还没有来得及同他说,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心里面空落落的很有些无助的凄苦。 第19章 在穆家的日子 4 这一年的冬天并不冷。春节一过,就到了二月底,气温徒然高起来,中午到了9、10度的气温,暖融融的。 小棠天生怕冷,故而不大喜欢京城的冬天。 现在冬天就要过去了,厚重的棉服可以不用穿了,减去棉服的身体感觉轻爽爽的,心也被旭日捂得暖洋洋的。 又长了一岁,感叹时光流逝,惜春叹春,春无所倚。 自那日‘君之屋’饭后一别,小棠每天在期盼中度日,穆教授家的门铃一响,她的心就会揪紧一下,会是他吗?痴想着一鹏破门而入。 然而,这种痴想,仅仅是痴想,她行思梦遇的那个人好久不露面了。久等不至,浓浓地思念便掺入了一些怨艾,怨艾多了,嫉恨也便生出来。 他去哪儿了,为什么总不来?考试不是完了吗?什么事又绊住脚? 上回说过抽时间去见鲁菁菁,谈剧本的事,莫不是见她去了?真是谈剧本吗?还是利诱之私,择手段去巴结人家大导演鲁楚?一旦剧本过了,被鲁楚演绎出一段感人故事,一夜之间,他倒成名了,如意算盘打得好!尽做美梦了——此还可恕,到底是为了‘功名’追求;只是私底下地交易谁说得清楚,跑去招惹人家,那个女人腻上他怎么办? 为什么要腻他?如簧之舌,蒙人呗。一贯的怜香惜玉,见一个爱一个,把他自己当成贾宝玉了——哪儿有人家的情怀。他倒名利双收了,最后揽得美人归。我这里苦苦思他恋他,却为那般? 想至此,小棠的心烦躁起来,坐立皆不是,闷闷不语。 幸好,这些日子,穆教授的书已基本脱稿,没有着急的事情可做,穆教授轻松下来的心自是愉悦。 这天中午,他把一本厚厚的‘狱中笔记’翻出来,择段读给小棠听。小棠听得目瞪口呆,有时候泪流涟涟,仿佛那样一种生活忽然的离她很近,真实得让她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借着一种感伤把另一种感伤的泪也可以一并地流出来,有一点点师出有名的味道——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下午的时候,穆教授在艺术院的一位老朋友来了,这个叫储平选的大编剧风趣得很,平易近人,他写的话剧‘龙在飞’正在上演,他让他们去看他的话剧,他跟小棠开玩笑,说:“小棠,你去看我的‘龙在飞’很有意思。”说的时候,一只手就在空中划动着盘旋。 他们答应去看,小棠笑问:“下一个剧是不是该叫‘风在舞’啦?” 储编剧惊异的有些夸张:“咦,你怎么知道?”她就笑了:“真的吗?”到底是玩笑话还是真的,小棠始终不知道。 储编剧和穆教授聊起来,说下周我们上演话剧《推销员之死》,是美国导演专门过来指导咱们拍的,一票难求。穆教授笑道,知道,秉堃来电话了,给留了几张票。 穆教授对小棠说,“你这两天抽空去趟艺术院吧,把票取回来—-我一会儿就给你写信,去了找秉堃叔叔。”穆教授说的秉堃叫木秉堃,也是有名的大编剧,能写又能演,获了不少奖。小棠去拿过一次票,但他未必能记住小棠,带封信去踏实,穆教授考虑还是很周到的,小棠也觉得这样稳妥。 第二天一早,小棠就坐车去了艺术院,把票取回来。穆教授见了很是高兴,四张票,留给小棠一张,刚好够他们一家人看的。 穆教授又对小棠说,还有件麻烦你跑腿的事呢。您说,小棠道。你去帮我取包资料来,有个老将军要写回忆录找到我,我先看看资料,能不能列出个提纲来。 您代笔写吗?小棠问。不不,我只帮他捋一捋,这种东西,还是得自己写。说着,穆教授把地址抄给她。小棠举着纸条问,是木西北里吗? 对,应该好找。他说楼群里面有几栋小楼,将军就住在那里面。小棠哦了一声,说知道。她回家路上刚好途经这里。她跟他说一会儿早点走,希望今天就把事情办好。 穆教授笑道:“小棠来了我可省心了。”小棠听了也笑道:“我也想外面跑一跑呢。” 翌日,小棠早早的就来了,把厚厚的一包资料放在穆教授的书桌上,穆教授眉开眼笑,问:“见到将军啦?”“见到了。”小棠笑着说“将军人可好呢,请我喝茶,还给我讲原来东北野战军的事呢。”穆教授听了,不知为什么倒叹了一口气。 隔了两天,穆教授见到小棠,开口就说:“尔青来信了,信里问到你。”小棠笑笑,说:“ 叔叔可好?问我什么?”“你们不是约好了,要寄什么诗给叔叔看。”“哦,有这么回事,只是不好意思拿给叔叔看。”她有些难为情的笑道。“我晚上给叔叔写信吧。”她又说。她把他的地址照着信封抄下来。 晚上坐在桌前的时候,她动笔给尔青叔叔写信。说:“胡诌的东西怕叔叔看了见笑,故而不敢寄去。今日叔叔主动来问,很惭愧,把写着玩的东西奉上,请指教。”信写好了,她拉开抽屉从一个大本子里翻着看,找了两首诗,一首是《残叶》一首是《飘动的云》,都是去年秋天里写的,抄在稿纸上,抄完了折起来放进信封里,总觉得不妥,别人看了会不会笑话,她又从信封里抽出来,展开来自己又读了一遍。《残叶》这样写到: 萧瑟,萧瑟 秋风将我打落 无情噢,无情 我变得干枯 失去绿色…… 三天后,小棠收到尔青叔叔来信,信里说:“小棠,读罢你的诗,想了很多很多,坦率讲,尽管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已上大学,也发表过不少作品,但思维的敏捷、探索生活的深度、文学素质的培养,的确不如八十年代的年轻人,也不如你。如果在当时,我是无法有你那样诗的意境和诗的语言。”她没有想到尔青叔叔用这样抬举的语言鼓励她。说“《飘动的云》,感情是真挚的,稍嫌外露了些;《残叶》过于伤感,情调太低,特别是女孩子,写这样的东西对身心发展并无好处。” 他建议小棠读读司马图的《诗品》“返虚入浑,积健为雄”还是情绪饱满一些为好。说守着子青叔叔,可以多与他谈,他还是博学的。 他说他把她的习作交给《日月》诗刊的一个很有学问的编辑看看再说,“一旦发表,对你将是一个鼓励”。 小棠见这样说,也就把此事扔到脑后去了。 后来,那首《飘动的云》,被大量压缩后在《日月》诗刊上刊出来。杂志寄到小棠手里的时候,她疑惑的问自己,这是我写的东西吗?想来尔青叔叔是为了鼓励自己吧,写信去谢了,也不再说发表的事情了。 第20章 天上掉下个谢雨亭 1 春三月,穆教授的书脱稿了,似乎不那么紧张了。 书名题字是廖老的墨宝,昨天就拿回来了;序是由高老那样的大家来捉刀代笔,穆教授自是欣喜。 闲下来的穆教授忽然关心起小棠的终身大事来,要替她牵一桩姻缘。不知有没有一些想感谢她的意思在里面,穆太太也跟丈夫一样热心起来。 穆教授有个姓谢的老朋友在菁岛的一所师专里做校长,他的太太也在这所学校里教书。他们的三个孩子里只有长子谢雨亭最为出息,从当地工作的一个船厂生生地考入京城的大学,而且还是一所重点大学。 谢雨亭的父亲见儿子这般争气,十分开怀。便给在京城的老朋友穆教授来信,一来通报喜讯,借机炫耀一番;二来也拜托朋友对犬子有些照料——到底儿子一人只身在外,总有些牵挂。 谢雨亭来到京城的S大读书已经三年了,很快就融入了这所城市。开始的时候,也常来拜见穆叔叔,后来见穆叔叔成了家,来的时候倒少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也来走走。暑假寒假回来,也时常受父母之命,带一些菁岛的苹果、大葱之类送给穆家尝鲜。 穆教授夫妇想替小棠牵的这桩姻缘,正是此君谢雨亭。 这一天,是个周日。小棠在家,听到门铃响,跑出来听到门外喊:“唐小棠,电话。”就匆忙的跑出去去接。这条街上新装了电话,居委会的工作便多了一项服务的项目,有偿的,每次收费两毛钱,但住在这里的人们一下子就方便了许多。 是璇子打来的。璇子说:“小棠姐姐,你过来吧,我爸爸有事找你。”“明天过去可以吗?璇子。”她打算今天要去妮惠那里,好久没有过去了。“有着急的事情,我爸爸说要你今天一定来。”她听了,不知道会有什么着急的事情,那部书油印的样稿已经出来了,上周跟程中南在‘兵K委’俩人折腾了整整一天。想不出会有什么着急的事,但她还是答应了,说吃了中午饭过去吧。 两点整,伴着悠扬的钟声,小棠准时敲开穆教授的家门。一家人全在,穆教授、穆太太、璇子高兴地围着她,仿佛有什么喜事降临一般。 “小棠,猜猜叫你来干嘛?”穆教授笑吟吟地对她说。 “干嘛?”她笑着问,莫名其妙的摇摇头。见大家笑着看她,尤其璇子嬉笑的眼睛里还藏着一丝神秘。 “给你介绍个男朋友,今天见个面好不好?” 穆教授单刀直入。她听了有些惊愕,怪不得大家都神秘兮兮的。 “给我?那怎么……”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穆太太截断。 “男孩子人很不错,在北京读书,他父亲和你穆叔叔是好多年的朋友,知根知底的。” “是啊,人挺优秀,在S大哲学系,相貌也好,一米七八的个头……唉,小棠,你应该见过他,他说好像见过你一面。” “是吗?”经他这么一说,她恍惚记得是有那么一个男生,最初来穆家,有一回,她进门的时候险些撞在一个人怀里,那个人正往外走,两个人都让了一下,就过去了。似乎说的是那个人吧,长得什么样子,没有看清,确切的说是没有在意看,个子倒是蛮高的。小棠的记忆仅有这些。 “可我,我现在不想,不想交朋友。”她不知道该如何谢绝他们的好意。有些嗫嚅的说道。她心里似乎没有多余的缝隙再容纳他人。 他们问她为什么不想交,这个年龄可以交了啊,问是不是有朋友了?见她窘得直摇头,便劝说只是见个面,聊一聊,看看是不是有缘分,何必紧张。穆太太又说:“反正人一会儿是要到的,不见也是不行的。”璇子拽着小棠的胳膊说:“姐姐,小谢哥哥挺好的,你见见他嘛。”“或许是他太好了吧,这也是个缘由不想见他。”她对璇子说。穆夫妇听了,料想小棠是这个原因吗,有高攀不上这位高材生的想法,便宽慰说你的情况他也大致清楚,说起来的时候他也觉得工作的事情总会有着落,还是想见见你,那一次他对你的印象很不错。 小棠听了,不知是谢雨亭的话还是穆教授夫妇周旋的意思,但事已至此,心下虽有些怪他们的自作主张,到底是番好意,也不好再说什么倒叫穆夫妇脸上有些下不来。 谢雨亭推门进来的时候,一个高高身材、仪表堂堂的青年男子就站在了小棠面前。大家忙着招呼,小棠站起来的时候有些不自在起来。穆教授介绍说:“小谢,这是我的秘书小唐,你们见过面的。”“见过一次。”他略笑笑说。她也淡淡的笑了一下,找不到话说。 适才,等谢雨亭的时候,穆教授夫妇正在考女儿《宋书》。此时,见大家有些拘谨,为了调和气氛,穆教授便说:“也考考你们大孩子。”小棠小的时候,也时常接受父亲考问的磨练,常识的东西,倒也不怕,她扫了一眼谢雨亭,见他有些局促起来。穆教授说道:“不考宋书了,问个常识,《古文观止》都知道,说说为什么观止?”小棠见穆教授眼睛盯着谢雨亭在问,便也不好去答。谢雨亭说想来这里面的文章都登峰造极了,别的也不用读了。只是我也没读过几篇,说着脸便微微红起来,有些腼腆的笑道:“天天考试,到了穆叔叔家还考试。”大家笑起来。 穆太太说:“子青,别考了,弄得孩子们怪紧张的。”穆教授似乎也觉得不妥了,笑道:“适得其反。我是想让他们放松些。” 璇子听了,笑嘻嘻说:“考吧考吧,看来不光是我一人紧张。”说着她跟小棠挤挤眼,仿佛把紧张留给那个刚来的人,大家都很开心。 小棠说她你怎么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她就说我爸每天考我,都快把我考糊了。 穆太太说:“谁来帮我做饭吧。”气氛一下缓和起来。小棠说:“我来帮您打下手吧。” 谢雨亭也笑着主动请求:“我做什么?”“你摘菜吧。”穆太太吩咐他,从厨房里拿出芹菜和韭菜来。穆教授倡导说:“每人要做一个菜。”说是说,其实,菜大都是穆夫妇俩口子做的。 晚餐开始了,支起来的圆桌上摆了不少家常菜,香干芹菜、嫩韭炒蛋、尖椒肉丝、糖拌藕片、油煎红肠、白菜粉丝豆腐汤,谢雨亭做了一道甜苹果也摆在了桌上。小棠并没有做。 穆教授开了一瓶红酒。开的时候,就谈起外国礼节来,谈男子的绅士风度,谈女士受尊重的地位。在这样的熏熏诱导下,谢雨亭顺从地站起身来要给女士们筛酒。给穆太太倒酒的时候,竟被穆教授拦住了,说:“不对不对,倒酒是有讲究的,如果在座的桌子上有未婚女子,一定先要给她们倒,表示殷勤。”小棠听了,感知到这是一种明显撮合,也不好说些什么。见谢雨亭真走过来,在她的杯子里筛满了酒,她有些不好意思,欠欠身,表示谢意。 饭后,穆教授拦着小棠,不让她收拾狼藉的碗筷,谢雨亭说:“我来。”他们并不拦他。小棠不安于今天的这种特殊恩宠,还是带着璇子去厨房洗碗了。 收拾了出来,穆教授夫妇见时间尚早,便提议打桥牌。刚才那张餐桌,擦干净了这个时候便成了牌桌。一顿饭下来,谢雨亭和小棠似乎熟络一些,他问她:“小棠,你会打吧。”她见他问,便摇了摇头,说:“不太会。”她来穆家以后,被他们带着玩过两次,实在算不上是会玩。但她知道那是一种斗智的游戏,搭档之间密切配合也是很有趣味的。 桥牌四个人玩,穆夫妇做了南北,东西方就留给了小棠和谢雨亭。选同伴是要靠抽牌来定的,怎么倒给免了,小棠在想。 璇子急得不行,要玩。穆教授说,你坐我这儿来玩,璇子坐在了父亲那里,父亲给她看牌。 穆太太是北家,先由她来发牌。她的左手是小棠,右手是谢雨亭,发牌前要由左手一家先来洗牌,右手一家来切牌。小棠先来洗牌,洗了两把,穆太太拿到雨亭面前让他去切,他笑笑切了。穆太太由小棠开始发起牌来,一圈圈发下来,穆太太开始叫牌。 小棠沉在游戏里,猛一抬眼的时候就见对面的一双眼睛在直溜溜地审视着自己,她心不由得慌张起来。 想,这是怎么了,真是见鬼,天上掉下个男人来,明明不熟悉,还要以这种形式互相审视着对方,谁知道他是在猜牌还是在窥人。 越想越觉得无聊,对面坐着的为什么不是田一鹏,想到一鹏,她的心便被撩起一丝丝的甜蜜,在编辑部的时候他们偶尔也会打打争上游,一鹏喜欢玩老千,招得小卢大呼小叫,说不定也会下面示意性踩你一脚,那种欢愉场面想想都美好。 想起身走,又怕扫了才打几圈牌的人们的兴致。恰七点的钟声响了,小棠借机站起身来说:“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穆教授拦着说:“着什么急,才七点钟,再玩一会儿,还怕没人送你不成?”璇子也不干,说:“小棠姐姐,刚来了兴致,你就要走,一会儿我跟小谢哥哥一块儿送你。”岂不弄巧成拙了,小棠无奈,又坐下来玩了一会儿,看看八点了,再次起身告辞。谢雨亭也说要走,穆夫妇对他说:“你送送小棠,外面天也黑了。”他冲他们笑笑,说:“放心吧。” 离开穆家,一路上两个人也没有什么话说。出了草川胡同小棠要向南走,那里有一趟车子是总站,坐上去一直西行,不用换乘直接到家。谢雨亭的学校在城北,一个叫‘北庄’的地方,车站不在一处,但他遵穆夫妇嘱托,先来送小棠。他问她: “中途用换乘吗?” “不用,很方便的。” “你常来穆叔叔家吗?” “也说不好,有事就不过来了。”两个人找话儿搭拉着,一时便顿下来。默默的走了一会儿,车站在前面。 “车站到了。”他微笑着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 她也扬起脸来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笑道:“谢谢你送我。” “送你到家吧?”他又说。 “不,不……千万别。”她慌忙的摆手谢绝,又一次说谢他。 车子进站了,她跳上了车,车上没有几个人。她坐下来的时候,跟车窗外的他挥了挥手,他笑了笑,竟扭身走了,大步流星的走了。 就着路灯的光影,她看见他草绿色的军便装上背着一个发白的旧军挎,那上面绣着红绒绒的几个字“永远忠于党”。这个腼腆的男人似乎有几分质朴,她在想。 过了几天,又到了周末,小棠中午来到穆家的时候又碰上谢雨亭,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巧。是穆教授事先的安排还是天有酬人之意,她也搞不明白。穆太太不在,璇子下午没有课,谢雨亭提议打桥牌,四个人便又支起桌子打起来。几圈下来,一玩就到了很晚。 谢雨亭喊饿了,大家便停下手里的牌,抽牌分派劳务,小棠抽到红桃,做饭;璇子抽到方片,洗菜打杂;谢雨亭抽到黑桃,收拾桌子洗碗。 吃过饭,外面的天便黑下来。小棠看了谢雨亭一眼,很想跟他聊一聊,她想让她的心踏踏实实地沉在下面,有些想说的话不说透了,仿佛肠子悬挂着一般。 “我该走了。”她站起来对大家说,实际是想对他说。 “刚六点多钟。”他抬起手来,看了看腕上的表又看看她,仿佛挽留她的意思。 “你陪小棠走吧。”穆教授似乎比他明白。 他‘嗳’了一声,笑着说:“好,一起走吧。” “我们找个地方走一走?”出来的时候他这样征求着问她。 “前边有个小公园。”她记起上一次尔青的女同学来家里找他,尔青嫌乱,扯着小棠陪他们散步,那个散步的园子就在前面不远处。 俩个人一路走来,东一句西一句聊着。她知道了他原来还当过兵,做过船厂工人的那样一些经历。他问她的时候,仿佛绕开雷区一样小心,怕触及她的痛处一般。她反倒笑笑,说:“我的状况你也见到了,大学没考上,想找一份适合的工作都不可能。”他笑笑,说:“不是每个人都要走独木桥。”“是吗?”她想他会不会有点‘一览众山小’的骄傲,说得自然轻巧。 小公园到了,人格外的多,或许是周末的缘故。 他们找不到一张空着的椅子,便走了出来。信步走来,就接上了第一街,见到广场的时候,他就跟她说:“去中山园可以吗?”她点点头,忽然记起一鹏站在这里曾跟她说起的笑话来,说男女去了中山园,必有恋情,去紫宫恋人也会分手。当时自己选择了文化宫,是绕过雷区不接受他考察的意思。 当谢雨亭要去买票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对他说:“去文化宫吧,我想那里的人会少一些。”她没有选择去故宫,那样做,似乎意念的残忍让她有些于心不安,仿佛自己在扼杀什么。 他听从了她的安排,两个人在文化宫的园子里转着散步,这里的游人果然不很多,谢雨亭进来便夸她“决策英明”。她笑笑,没说什么,前不久她跟一鹏刚刚来过这里 ,有一点点故地重游的味道,只是物是人非了。 她见到了垂柳下的那张条椅,此时是空着的,她犹豫了一下,站了下来,不知该不该坐过去。可巧,这个时候身边的那个男人说:“小棠,我们坐一会吧。”这是离他们最近的一张椅子,他们就坐了过去。 坐下来的时候,她心里默默地对另一个男人说:“一鹏,你在哪儿?为什么总不来看我?明明心里装着你,我却不能对人说。” 她想不到得体的话题,吞吞吐吐地对他说:“你看,嗯……我们的事是不是以后可以不麻烦穆叔叔他们。” “当然,我也觉得有些麻烦他们了。” “是吧,我会觉得有些不安。”她顿了一下,想,话一定要说出来“他们的好意我很感激,认识你这样优秀的人我会觉得荣幸,只是我,我有个想法,觉得我们之间……不应该先定了性质再交往,人还没见过面,就说,介绍个男朋友给你,介绍个女朋友给你,为了交朋友而交朋友,我是有点不容易接受——你怎么看?”她不知道她的这种表述是否能让人明白。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明“其实我也觉得感情的事情是要靠水到渠成的,穆叔叔他们是太热心了,我原打算等毕了业——还有不到一年嘛,工作安稳了再考虑个人问题。” “这么说,我们想到一块儿了。”她这才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笑笑说:“看来,人还是要交流的。” “你好像很开心,做‘男女朋友’让你觉得有负担,是吗?”忽然间,他看她不那么腼腆了。 “不是的。是觉得你很优秀,别因为我耽误你更多的选择。”她见他认可了自己的说法,便毫不吝啬把溢美之词送给他。 “你会这么想?”他似乎有些不明白她。顿了顿,说:“穆叔叔和璇子都夸你,说你有才气。” “那是他们夸我,哪里有什么才气,蒙人罢了。”说着,她就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 分手的时候,他问她,我们还是朋友吗?她说当然是,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吗?希望我们坦诚相待,一切随缘。他也说好吧一切随缘。又说能把你的通讯地址留给我吗?说你别介意,因为我在北京除了穆叔叔一家朋友很少,有的时候,很想跟朋友聊一聊。她见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有些落寞的神情。便说,我理解,我不会介意的。说着,把地址记在他掏出来的一个小本子上面,他也留给了她。 回到家后,这一晚的觉小棠睡的很安稳,悬着的心终于落在胸腔里。思念的情怀没有旁人来干扰,浓浓的像烈酒一样,全都浸洒在一鹏一个人身上。 第21章 天上掉下个谢雨亭 2 谢雨亭送走小棠,并没有急着坐车往学校里赶,而是独自一人在街头走起来。 他想梳理一下自己的情感思维。方才和小棠的那一番谈话,是他事先没有料想到的。在他看来,凭他自身的条件,堂堂的仪表、名牌的学校、恰风华正茂,想在京城寻到一位心仪的女子应该不是多难的事情。 如果不是自己内心一定要锁定“京城”的目标,班上的那个吴丽娜,能说又秀气的四川籍女生,对自己心有所属已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一直躲着装糊涂;还有学生会的那个大眼睛的山东老乡李小芬,那么白净,对自己似乎也有几分意思,听说家里还有些背景,父亲在地区里当什么宣传部的部长,如果万一自己将来毕业留不到京城,不知这个关系是不是能用上一用。 谢雨亭绝不像穆教授私下里给小棠介绍的那样,此君成熟晚,不善解风情。 他其实是一个十分有想法的男人。已经打算好,毕业后,菁岛的老家如论如何是不能回去了,那个小地方有什么可呆的,父亲在那里奔了一辈子,这把年纪了,也不过是在一所师专里做校长——连所大学都不是,这辈子还能有什么指望。 一家子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不混出个样子来,怎么面对江东父老。 那一年,临来京城上学的时候,毅然了断处了一年半的恋情,女友黄圆圆哭着骂他陈世美。虽然有些不忍,但他知道,当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起,他谢雨亭的命运就要和一个叫“帝都”的城市连在一起了。 当然,那只是自己当时的一种向往,何去何从尚说不好,但和黄圆圆的缘分算是尽了,早了早好,否则,毕业后再来了断,不是太缺德。陈世美就陈世美吧,背着责骂总比背着愧疚要好。 他要想有一番作为,帝都这样的大城市一定要牢牢地抓住不放,留下来机会才容易等到。能在这座城市里寻到一份情缘,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他这样想。 当穆叔叔想把小棠介绍给他认识的时候,如果不是那一日小棠险些撞在怀里,有过那么偶然的一面之交,凭这个女孩子当下的条件,未必肯答应穆叔叔前来见面。 只是自己不知中了什么邪,人有的时候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情感呢? 那样的见面算不算是一种邂逅,一个抱歉的羞涩微笑,一身柔柔的风雅气质,让谢雨亭的心停在这样一个静止的画面里。 他有些鬼使神差答应了穆叔叔地撮合,见了一面又见了一面,想见她的愿望愈来愈强烈。 只是她,这个静得像一潭水的唐小棠,表面上柔柔的,说出来的话却是冷冷的伤人。方才园子里那一番话,说什么不能为了交朋友而交朋友,分明是拒绝。 呵,真有点可笑,大学都没有考上,拒绝我,居然拒绝我,想到此,谢雨亭傲慢的心被小小地挫伤了一下。 幸好自己当时反应还算敏捷,怎么回她的,对,感情要水到渠成,原打算工作安稳了再考虑个人问题,——不算跌面子吧。 分手的时候她好像说了要‘一切随缘’,什么意思,无缘只是暂时的,我们应该还有希望。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有点搞不懂,不管是黄圆圆亦或是吴丽娜还是李小芬,自己的女人缘一向不错,虽然生性有些腼腆,就算不主动周围也是淑女如云。 这个唐小棠算什么,有什么了不起,既无惊人之色又无高学历,表面上很谦逊,骨子里却是傲傲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真有点自以为是了。 他把能想到的攻击性语言瞬间从脑子里搜刮出来,甩给刚才挫伤他自尊心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心情仿佛一下子舒坦了许多。 但不知为什么,梳理好的心情忽然变得空落落的,一种莫名的惆怅便生出来。 如果不是因为心里面偷偷藏着田一鹏,这样一位从天而降的谢雨亭,对唐小棠来说,真有点像“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样,也算是撞着男中尤品了。 可小棠偏偏是个浪漫的有些不切实际的女子,她对情感要求挑剔到要有心灵感应和共鸣的地步,至于其他皆可不顾。诸如年龄品貌家境学历,在旁人看来,这些重要的条件在她反倒不是十分在乎了。 一个不对的时间,撞上了一个不算不对的人。 这大概是人们常说的‘缘分’二字吧。她自己的解释,应该是有份无缘,而自以为跟她有缘的那个人,却因为无份,则常常让他们天各一方,饱尝相思之苦。 她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见到田一鹏了。 长久的思念和久等不至的怨艾,在她心头便打了深深的结。幸亏这一阵子凭空冒出一个谢雨亭来叨扰,否则,小棠不知会失魂落魄到什么境况。 每次走在草川胡同的时候,她都企盼着会跟一鹏不期而遇。好几次,她觉得刚拐过去的那个男人就是一鹏,赶过去的时候,则失望的好难过。 一次次的期盼,一次次的失落。当她今天又走在这条胡同的时候,她就跟自己赌起气来,发誓道:“这回真碰见,绝不睬他了,他心里根本没有装着我。” 昨天,从穆家出来,心情十分抑郁,落寞的心不知做些什么,独自一人在街上旁若无人地行走着。 她想去书店里转一圈,选一本新书或许能让自己的心境好一些。 在公交车上,一个陌生男子踪上了她,他把手触摸在小棠扶着栏杆的手边,小棠瞪了他一眼,把手移开。那只手又跟着蹭过来,她再次移开那只手又跟过来。“狂徒!”她在心里骂他,青天白日的,冒犯我,这是怎么了? 但她没敢骂出声来,怕一声愤怒,会引来一车人注目,到底有些丢人。她索性从后门走到前门,听到报站,小棠匆匆跳下车,心想讨厌的狂徒被我甩掉了。 前面不远处就是大书店,她走了几步,感觉有人跟着,一回头,没想到那个陌生男人就站在她身后,她瞪着他,惊愕地站在那里。 “你想干什么?”她气愤地问。 “你别害怕,我……我不是坏人。”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跟着我干什么?” “请别这么敌意,我们不能交个朋友吗?我是S大的学生。”仿佛S大是个金字招牌,她看清他胸前果然别着S大的校徽。 S大?谢雨亭的学校?S大怎么了,凭什么我就要跟S大的交朋友?凭什么你就敢青天白日的纠缠我? “太可笑了,你不觉得吗?”她冷笑一声。 “ 很抱歉,是有点儿荒唐。”他似乎从容起来,说:“一见到你就被你忧郁的气质吸引了,你不开心吗?我真的很想认识你,你的样子很让人怜惜。” 这样的话不知触动了小棠的哪根神经,她忽然激动起来,对他大声喊起来:“走开!请你走开!”眼睛里突然蓄满了泪,她哭起来。 那个陌生男子落荒而逃,显然是被眼前的境况吓着了。 她索性捧着脸,蹲下身来,呜呜地哭起来。 也不管路人频频,过了好一阵,一种积压的情感被泪水冲刷后慢慢的使她平静下来。她索性在马路牙上坐下来,——书店是不用去了,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望着身边走过的对对情侣,她的心空落落的好怅惘。 一个陌生男子会跑过来跟她说怜惜她,她伤心透了。她想让那个怜惜她的男人出现,那个应该出现的男人哪儿去了?死掉了吗?刚刚骗走小棠的心他就消失遁迹了? 为了一份纯情,为了一份挚爱,谢雨亭这样优秀男人她可以视而不见。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忽然觉得自己的情感追求那么不着边际,虚无的像天边那片浮动的云彩。 记起头天晚上,家里人围着吃饭的时候,继母问她穆教授的书编完了,还要经常往他家里跑吗?问她穆教授曾答应帮她推荐一份适合的体面些的工作是否有些眉目?她无言以对,只说编的那部书还有些后续事情要做。她把碗里的饭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仿佛咀嚼的是沙子,什么味道也没有。 回到房间里,小棠的心境异常恶劣,喉咙里又干又酸,被什么硬东西堵着似的,只想哭。 想想工作,漫无边际,穆教授的许诺靠谱吗?情感,悬而未落,田一鹏会是真心相待吗?不会是处处留情的骗子?去穆家,难道藏在心底不能告人的另一个企盼不是为了碰见他? 尽管这样的想法有时自己也不肯承认。她怨他、恨他、骂他,但她真的爱上了这个男人,是因为这个男人的情怀感动了她,是因为用一鹏的话说她和这个男人算是‘臭味相投’。 她好想磊磊落落地去爱他,但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无助的只有消极的等待,因为她拾到的是一块别人的金子,担心捧在怀里的那种窃喜的兴奋转眼间就会被让人认领去了的失落所替代。 第22章 天上掉下个谢雨亭 3 叩开穆家的院门,出乎意料,开门的人竟是田一鹏。 这一下,小棠的情绪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见到一鹏的一霎那,非但没有一点点惊喜,反倒将原有的七分消沉一下子上升到了十分。 一鹏开门见是小棠,笑着问道:“才来?我等你半天了。”仿佛他跟她有约一般。 “是吗?”她淡淡的接了句,表现不出一点见到他兴奋的样子来。她跟着他走进屋来。 一鹏从书包里掏出两本书递给小棠,说:“你要看的书。”她接过来,默默的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一本是靳凡的书信体小说《公开的情书》,一本是王蒙的《相见时难》,小棠上次写信的时候问一鹏借这两本书来看,是因为之前一鹏极力向她推荐。他分析她的状况,以为她目前尚无积淀的人生阅历及丰富的情感经历,虽然有一点点小文采,如果写文章,也要以内心描写的独特视角来写,故而介绍她来读读这类的小说。 书还没有翻开来看,但仅仅这两个书名就引起了小棠的无限伤感。他们之间的情书,无论写得多么至诚感人,怕也没有公开的一天;而相见时难,也恰恰合了他们眼下的状况,恐怕还不仅仅是眼下。 一鹏见小棠十分落寞,当着穆教授也不便问些什么。他和他聊起小棠的工作来。他问穆教授,你这里编纂的书是不是完成了,穆教授告诉他,基本完成了,还有一些后续的事情。 他跟他说:“我借小棠去天津吧。那里有许多历史资料需要整理和誊抄。”穆教授点头认可,一鹏便征求小棠的意见。小棠听了,似有些不悦,感叹自己为什么总处在‘替他人做嫁衣’的命运之中,尽管她面对的是一个爱着的男人,但她觉得她已经时常的没了自我。当一鹏再次问她的时候,她便摇摇头,幽幽的说:“我想,我还是不过去吧。”她拒绝了一鹏的美意。 大家又坐着聊了一会儿,见中午了,一鹏起身要走,穆教授说,你着什么急,中午在这儿下面条吃吧。一鹏忙说不麻烦了,下午要去趟雷小舟家。他看了小棠一眼,她见到他递过来的目光,便扭转着头故意不去睬他。一鹏无奈,已然起身说要走了,便拿起书包来告辞。走的时候问小棠:“你再坐会儿?我先走了。”他想把话儿递给她,希望她接过他的话来说一句:“没什么事我也走吧。”当着穆教授的面总还自然些。 小棠不是不明白,但这些日子积在心头的怨气结结实实地堵在那里,一见面如何说得出这样讨巧的话来,故而当一鹏征询地说了那一句话的时候,她只是略略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点了下头。 一鹏走了,穆教授送他回来,小棠跟他聊了几句,问书稿油印的事什么时候开始,穆教授说:“协会的老彭那边打好招呼了,过些日子去吧。”又说让程中南跟你一起去吧,两个人会好一些。小棠听了说:“也好。”她在穆家见过这个叫程中南的好几面了,平心而论,她不大喜欢这个面色白净又过于精明的南方人。 说了几句话,小棠也起身告辞。穆教授笑道:“你也不陪我吃面条了?”小棠笑着说:“您一个人吃吧,多一个人总是麻烦。”“吃面条有什么麻烦的?”小棠笑笑,告辞了出来。 走出穆家小院,一种心灵的感应告诉小棠,一鹏没有走,一定就在附近。 果然,在胡同第一个拐弯处,她见到了一鹏,他站在那里等她。 他的后面不远处是间灰房子的茅厕,似乎是从那里面走出来。 她内心矛盾的要死,一方面,她料定这个男人会在外面等着她,她渴望见到他,否则她会失望地断肠;另一方面,她想守着她不久前才发的誓言:对这个用情不专把她抛在脑后的男人绝不理睬。 方才,一鹏从穆家出来,没有把小棠带出来,十分扫兴。今天专程过来找她,而且腾出了一个大半天的时间来,想着久别重逢的见面会异常欢喜。不料想一见面她就冰着个脸,一丝儿笑容都没有。 他借故去雷小舟家,原也不必非要今天去。他给她递了眼色,并且也递了话儿,可她没买他的帐,她不是愚钝,分明是成心。 他不好问她怎么了,但看那光景他也能猜到她是在跟自己怄气。为什么怄?不说也明白,显然是慢待了她。他想哄哄她,但说句软话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刚才见到是一个开怀的小棠,谈笑间他很可能会说:“跟我走吧,小棠。我请你外面吃饭。”就算当着穆子青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到底她小棠认识他田一鹏比认识穆子青在先。他来时原也是有这样的打算,大不了嘴巴尖刻的穆子青会取笑:“一鹏,我也跟你走吧。也请我吃个饭。”吃就吃吧,也没有什么不可以,难道吃了饭还跟着我们逛园子不成? 可方才屋子里的光景,空气显然是凝重的,他若说出请饭的话来,小棠那个任性的鬼脾气,要是甩出尖酸的话来,当着穆子青穆教授的面,不是太尴尬? 他走出穆家小院的时候,心里异常惆怅,不甘心就这样走掉。他猜她会很快出来,他有好多的话要跟她解释。 他在门口站了两分钟,想,在哪儿等着小棠才好。门口的这条街恐怕是不合适,万一小棠出来的时候,穆教授跟出来,撞在一起,岂不难堪——他会诧异你怎么还没走掉。 思忖了一下,他就走出了穆家小院对着的这条南北小巷,南头是个丁字路,贯通东西都能走得通。 他不知道小棠出来会向那个方向走,他就停在这条街上,只要小棠出来,总能截到她。就算穆教授出来送小棠亦或关大门什么的,这个位置也是安全的。 刚巧,路旁有间茅厕,正想方便一下,他进茅厕的时候又担心,不至于这个当口偏偏赶上小棠出来吧?哪儿就那么寸?就算是,她也走不出这条胡同,因为无论她向西还是向东,这段路都不算短,背影总能看得到。 这样想着,一鹏就走出了茅厕,刚巧就碰到出来的小棠。 他叫了她一声,她抬眼向他这边张望了一眼,一点惊异的表情都没有,仿佛早就知道他在这里潜伏着一般。 她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真的没有停下来,竟有一些熟视无睹的样子。此刻,她内心的肠子是拧巴着的。 他跟在她旁边,也默默走了几步,问:“你怎么了?是在跟我生气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算是答复,依然走她的路。那样冷漠地摇头仿佛是告诉他,为什么要跟你生气?我有什么资格跟你生气? “那么,我们找个地方走一走好不好?”一鹏想,只要她点点头,他就先带她找个地方去吃饭,酒桌上什么话说不开?况且,他真有一些想借着酒胆跟小棠要说的话,比如谷雨吉就要临盆的事情。反正她早晚要知道,不如自己亲口说出来的好。 她依然摇了摇头,显然今天不打算在他面前张口说话。 “你这样不开心,总该让我知道为什么?”他希望她开口,那怕两个人吵起来,气氛也会有转机。 她把头扭向另一侧看着,默默地走着路,这一回似乎连头都不想摇了。 一鹏无奈,半晌说道:“小棠,你倒说句话,你这样子,简直沉默的可怕。” 两个人就在这种可怕的沉默中默默地行走着,赶上今天的天气恰巧有一些阴沉沉的,中午的时候也见不到太阳,抑郁的情绪便弥漫在灰蒙蒙尚有丝丝凉意的四月初的天气里。 还是一鹏来说话:“你去哪儿?我送你。” “回家。”她终于向他吐出来两个字,声音是淡淡的。 或许,她也有些撑不住了,她今天如果不跟他怄一怄气,积压的怨气一定会把她的肠子崩裂,简直就会死掉;如果她今天因为怄气把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别时容易见时难’的男人气跑,她也会为自己的任性而懊悔的死掉。 矛盾而纠结。 总算能交流了,但接下来的交流似乎也没能把眼前的阴霾拨开。 “吃了饭再送你走好不好?”他问她。她看了他一眼,好想好想答应他,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冷冰冰的拒绝:“谢谢。不必。”“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我有些不舒服,真的想回家。”“哪儿不舒服了?”明摆着的借口,他微微笑道:“一定是胃里不舒服了,吃点东西就会好的。跟我走吧。”他企盼的语调充满男性诱惑的温柔。 这个架势发展下去,她会扛不住,因为这个男人很解她。但她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准备跟他走,这个时候,她已然不单是在跟他置气,而是在跟自己置气,她战胜不了内心的那种叫“自尊”的东西。 就算她原谅了这个一忽儿弃之而走、一忽儿使之而来的男人,她也不能原谅自己,原谅自己被几句好话就哄倒在男人怀抱的行径。她必须马上离开他,否则她说不好会不会做自己个性的叛徒。 “谢谢你,别这样,你一个人去吃吧。”她口吻很客气但不容置疑。 一鹏没有指望了,这种客气比怄气还要命。他不再说什么。 两个人走到车站的时候,刚巧就驶过来一辆车子,小棠跳了上去,头也不敢回一下。 她那只心灵的天眼看到一鹏在失落地看着她,她担心她一回头就会掉下来,掉落在一鹏的怀抱里。 车子开出去了,又拐了弯,她才慢慢的把头回过来向外张望,明明知道看不到他了,但仿佛街上的男人在小棠眼里各个都变成了一鹏。她内心哭泣着对他说:“不要怪我,一鹏,是你先对不起我,你不把我放在心上。” 望着小棠绝觉的背影,一鹏失落极了。心也犹如被刀割了一般生生的痛起来。 他确实有点怪她,怪她太绝情了。在他的恋爱情史中,这个叫小棠的女孩儿真的有一些难弄。你看她柔柔弱弱的,搂在怀里能把她搂化了一般,可她硬起来的时候像一把冰刀,刺在心上又凉又痛。但她的那种个性似乎又跟自己很契合,在一种征服与被征服中也能享受到男人独有的所向披靡的快感。 当然,小棠这般绝情地弃他而去,或许真的是自己伤到了她。想想自己的确好久没有过来见她了,这两个月连信都写得少了,可自己并没有忘记她,反而思念她的情绪更浓了。只是身不由己啊。 自从知道老婆雨吉怀了身孕,一鹏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牵动着行走。这个意外收获是他没有料到的。 结婚之前,他跟雨吉有商议,孩子晚几年要吧,自己的事业刚刚开拓,等有了些起色再要不迟,这样孩子养得安心,事业也能顺畅。雨吉虽然有些想法,也还是同意了,房事间也做了防止意外的安排。谁料想,怎么就怀上了?从老家托人搞来的那块麝香一直是很灵验的呀,失效了? 一鹏有些抑郁,他事业追求的美梦无疑受到干扰。时间和精力一下子被莫名其妙掠走了一般。 老婆雨吉正好相反,没怀上,是安排;怀上了,是天意。刚好她心里想要,用它拴住男人的心是再好不过的法宝了。眼下已然奏效,现在一鹏不是天天下了班就往家赶。自己一哼唧,差也可以不出了;想吃什么马上就颠巴着去买。看来同事间凑在一起聊聊对付老公的法子也该算是智慧的招数呢。 看着老婆肚子一天天的大起来,一鹏心情十分复杂。 一方面,就要为人父的那种好奇的喜悦与期盼随着大肚蝈蝈的隆起在滋长;另一方面,刚刚扬起事业的风帆,仓里就出了故障,船搁浅在岸边,去捕获的美好愿望晾在心头,那份无奈的等待和焦躁让他异常的不安; 当然,还有一个缘由,只是这个缘由是个不能告人的秘密,或许说是自己心灵深处不肯示人的**,一份与日俱增的美好情怀会不会因为它的出现而发生变故,刚刚显现出的情感彩虹就要消失了吗? 在他的人生中,这片迷人的彩虹是否能融入他的生命,不能不说,他有过那样的向往,尽管这个向往他只是把它置放在潜意识里面,但是拿出来还不是瞬间的事情,眼下可好,怎么办?这种向往显然变得有些迷茫了。 他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能让一个女人为自己孕育出一条生命,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能让一个爱着的女人为自己孕育出一个爱的生命,有的时候,则是复杂得不能再复杂的企盼。这就是人生,玄妙的人生。 入夜,睡在肚子里怀着他血脉种子的女人身边,脑海里一阵阵陷入彩虹追月般遐想的时候,一鹏也会有些许的负罪感。 不少的世人都在为一种无爱的婚姻终守一生,因为世人管它叫了责任。如果有了子嗣,责任便成了大责任,这似乎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但,事实上,人即便可以做到规范自己的行为,而要做到遏制自我的思欲,恐怕世间没有几人。绵绵的思念,甜甜的遐想,说出来,似乎是一种遭人谴责的罪过;可是,只要你揣在怀里,拢在胸前,这份暖暖的爱意、无尽的美好就统统属于你。 是人类情感的沉沦?还是世间道德的虚伪?何谓道德?道德为何?人性的美好时常会被人为的法则所桎梏。 面对小棠,一鹏不知道自己此刻能为她做些什么,或许什么都不能。他甚至没有勇气把他目前的处境讲给她听,也难怪她会怨恨自己。 自从职考过后,就赶上老婆雨吉三个月的妊娠反应,吃什么吐什么。不知为什么,女人一旦怀了孕,简直等不得你去娇她宠她,自己就把自己娇宠到了天上,而且脾气变得格外敏感,嬉笑怒骂随性发挥,谁的错都是你的错,你要好好地受着。好容易熬过反应期,雨吉又病了,得了什么“坐骨神经痛”要治疗还要保胎。忙得一鹏团团转,陪着去医院,回到家一应的家务还要学着打理。买菜买米,洗衣做饭,直到把老婆伺候得上了床,一鹏才能松口气。 想着和雷小舟教授那部合作的书,交稿的日子迫在眉睫,该写的书稿才写了一半,一阵阵起急,也只有无奈地忍者,要是有小棠帮忙,该多好啊。 在这种疲惫而烦躁的时刻,一鹏只有想到小棠,想到那个他心水中的‘所谓伊人’唐小棠,他浮躁的心仿佛才能平静下来。 这个时候,她似乎并没有帮他做些什么,但她所给予他的那份浓浓的爱恋之情,是这个时期任何人也不能给予和替代的。 他需要这个女孩子带给他的这点暖暖的温情,这种温情会化作一种力量,带给他无尽的希望和遐想。让他觉得不尽如人意的日子也还能看到闪烁的星辰。 第23章 天上掉下个谢雨亭 4 那一日,小棠在车站跟一鹏负气而别,昂着高傲的头去慰藉少女的自尊,回到家却一头栽倒在床上,呜咽不已。 那个朝思暮想、行思梦遇的男人就被她这样轻易地放跑了,又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见到,肠子都悔透了,但她又不能不那样做。接下来幽思的泪珠儿只有对着无情的东风暗洒闲抛。 她依然清晰得记起他当时那种落寞的眼神和只有在生气时才嗫嚅着的嘴角。她的一鹏生气了,她甚至于没有让他弄明白她为什么要跟他怄气,他一定会失落的睡不好觉,她在想。 为什么不听一下他的解释呢?或许他真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上次说和雷小舟合写的那部书不知进展得怎么样了?他说过让小棠帮忙,当时自己答应了,只是问他和那么有名的文人写书我能帮上什么忙呢?你写好了我来帮着誊抄吧。 一鹏听了,咧着嘴笑道:“誊抄就是最好的帮忙。况且,你时常会有新的想法启发我,我还是很在意你的意见的。”明明心里想着问问他誊抄的事情,为什么见了面倒像仇人一样,老死不相往来了吗? 过了几天,等她心情慢慢平静下来的时候,她想去给他打个电话—— 一种示好的意思吧。 但她犹豫了老半天,有一次已经走到了打电话的小屋,又退出来了。 想着万一那边一鹏说:“你不用理我,还是接着跟我怄气吧。”自己将作何答复呢?她就这样焦躁的过了两天,想,这个坏男人真不理我了?连封信也不来了吗?她想写信给他,又恐如此一来,助了他的气焰,以后怄了气,都去求他不成?她就忍着,一天接一天忍着,看看到底谁先忍不住了。 这一天下午的时候,她从外面刚刚回来,院子里碰见绳子上晾衣服的继母。小棠叫了一声,继母告诉她有她一封信,放在她桌子上了。 她嗳了一声,心想到底还是你先忍不住了。 桌子上果然放着一封信,拿起来一看,却不是一鹏的,因为那个字迹她是太熟悉了。撕开来一看,落款竟是谢雨亭。 她略略地看了一遍,信里也没说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叙述一番大学里的生活,诸如眼下正在校园外搞一个什么‘咨询处’,意在理论联系实际、知识还给人民——似乎也没有见效;再有就是京城的高校近来忽然风魔跳起交际舞来之类的表述。 她从他流水账似的文笔中赏识不到丝毫文采的韵味,想上天真是有些捉弄人,这样美玉般的男人,文采却是干巴巴的,不知内涵是不是也很干巴。 信的结尾,写着这样一段话,说:“小棠,你说一切随缘,我不相信我们之间会没有缘分。在我看来,穆叔叔家第一次碰到你,就是一种缘分。我们共同认识穆叔叔也是一种缘分。你或许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缘分,但我会等待,通过两次接触交谈,我感到这个愿望更强了,而且也更现实了……。希望在缘分到来之前,我们也是以诚相待的好朋友,可以吗?” 这一小段文字,说得倒颇有些诚恳,小棠来来回回看了两遍,疑惑上次园子里自己的态度没有表述清晰吗? 当然不是。情感追求原本就是人的一种权利。你可以拒绝呀——也是一种权利。但被人追求,本身真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尽管小棠心无所属,当青春的诱惑鲜灵灵掷在眼前的时候,她的心也迸发出瞬间的颤动。 她品味着她与他这一个多月来的简单交往,忽然想如果能和这样的男人相处,会省去多少烦恼,阳光下的饮酒放歌,多么的令人神往。 她冲动的想写东西,拉开抽屉,摊开那个时常写诗的本子,信笔写来: 独自上层楼, 拾南国红豆。 桃花三月春风酬, 岸边杨柳谁思绿? 不承想, 芽已抽。 相逢燕子楼, 饮君殷勤酒 更有‘小桥’牵侬手, 雀儿又落白频洲, 恁多情 怎衔走? 这样一种情怀,让她的心境处在一种矛盾的纠结之中,来自谢雨亭的浓情,她载不动,也衔不走。 但她有一点点的感动,感动这个春风得意的男子竟肯属意于她,属意于落魄的唐小棠。一阵澎湃过后,小棠的心又归于平静。心灵深处蜗居着的那份至情至爱,在一次次的情感与理智的碰撞下,冶炼的更加醇挚。 她祈拜苍天,一鹏快快来信。 入夜,躺在被窝里的时候,她默默的跟一鹏对话。说:“一鹏,我再等你三天,你要再不来信,我就真不理你了,谢雨亭怎么就不如你了?” 小棠并不迷信,但祈拜有时真的见效。就在第三天的下午,小棠收到一鹏的来信。 她跑回房来,信尚未撕开,泪先就流下来,上次负气而别,也不知一鹏会说些什么?她用发颤的手剪开信封。和着跳动的心读起来。信这样写道: 小棠: 请你千万谅解我,设身处地的替我想一想。说句心里话,我现在的内心世界,充满矛盾和痛苦。我真诚的希望咱们之间建立起一种十分知己、持久不衰的爱恋关系。当然为了这种关系,我们面前的道路还很艰难。 有时,满怀热情的去和你约会,带着寻求寄托的愿望前往,归来却总是意犹未尽,满怀惆怅。也许是咱们的关系太特殊了吧。 但咱们的感情和关系的建立,有个十分牢固的基础。这恰恰不是感情上的而是理智上的。这表现为我们都认为我们是相互需要的,我们能谈到一起,甚至文字风格、思维方式都趋于一致。天下知己知音何其少也,我们算是这少中的一对吧,我自认为在很大程度上理解你,你也把我看得很透。我们之间意会的东西可谓多矣。 在你面前袒露胸怀,把内心隐秘谈出来,这是我的一种精神享受啊。小棠,你会懂我。还有,我们关系的发展,充满理智,似乎没有热恋中年轻人的那种火爆交流,但我想,咱们这样一步一步的向前走,会更深沉、更久远、更合乎时代要求——刚冲破封建束缚不久的时代。 别把我关于人生的领悟看成是诱惑,我也绝不会把自己降低到一个只懂得异性之别的追求者的程度,我要找的首先是思想上的情侣。 人们说出的语言,有时往往受身旁环境气氛的影响,但写在纸上的,可是千真万确,万确千真。你要理解我,小棠,切切。 吻! 一鹏 这样一封感人肺腑的信,就让小棠彻底的原谅了他,信尾那个‘吻’字,似乎比真实的吻还要让小棠醉心。 因为它能恒久的存储在那里,看得久了,一不小心一滴泪刚巧就滴在上面,她忙用手去擦拭,已然来不及了,那个远方的吻和着小棠的泪就有些变了形态的样子迷离地瞅着她。 但它的威力足以把小棠的愁肠柔化开来。信下面又有几行字,他约她22号的时候还在上次那个老地方等他。他要专程来,“好好的陪”她。 她翻了翻挂在墙上的月历牌,22号是个周五,今天是礼拜天,还有五天的日子,她用铅笔把那个日子圈起来,圈的时候,心里倒像注了蜜似的,小孩子盼着过年的那种感觉。 她的心毛毛的又浮起来,盘算着明天第一件事先要去发廊剪剪头发。 她从衣柜的镜子里看了看,浓密的发随意垂在肩上,早已无了章法,很该打理一下了。 上次陪妮惠剪发的时候,那个广东小老板也热心的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发型,齐耳扣在那里,短短的很清丽,说是从日本流行过来的,自己当时犹犹豫豫,坐过去要铰了,又逃出来。 急的妮惠直抱怨:“真是的,至于吗?过些天不就长出来了。” 自己当时辩解:“至于。剪坏了,怎么出门呢?”倒不是怕剪坏了,很多女子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变发型会让她们浑身不自在,那是需要勇气的。 那个小老板在一旁笑着说:“剪不坏的,保你满意。”要不明天还是去找找他吧,一定要在明天剪,这样还能养几天,到了周五,总还自然些,她这样想。 接下来她又打开衣柜,穿什么衣服好呢? 她把那条浅咖色的细条绒裤子翻出来,比试了一下,浅色的裤子穿起来会显得腿部丰满一些,外套就穿这几天穿的这件米白色短款收腰小风衣吧。四月的天,早晚总还有些凉,她见袖子有些蹭脏了,思忖着洗一洗才好,明天,不,后天或者大后天再洗吧。鞋子穿那双黑色的羊皮小单靴,半高跟的,走路舒服还能让人有些挺拔,天热的话,就穿领子上绣花的那件白衬衣,配那件黑棉线织的线背心,她磨磨叨叨地为自己设计好约会的行头,仿佛去见什么重要的人物。 她忽然记起她还没有给他复信,一鹏还等着她的回信呢。她觉得自己简直有点可笑,去见这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故人,怎么这么啰嗦,又不是去见皇帝老儿。 她笑了笑,忙爬在桌子上给他写信,顺便也给谢雨亭回了一封,当然,用词还是斟酌了一番,不像给一鹏写信,那样信笔由僵。 时间过得真慢,一天要挨着一天。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周五。 第24章 春宫之吻 1 九点钟的时候,在约好的车站,小棠终于见到了一鹏。 一鹏呵呵笑着,眼神有点怪怪地瞟着她。仿佛是说:“今天不跟我怄气啦?”她也不说话,只是笑得有些讪讪的。 “你说,小棠,今天去哪儿玩?”他只字不提上次的事,笑着问道。 “我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吗?”她听他这样问,便转动着眼珠在想。 “那当然。一切听从你安排。”左不过是京城的这些公园,去哪儿不是一样,他在想。 “你信上说,搬新家了,不如就去你家坐坐可好?”她口吻轻松,但表情专注的问道。 “去我家……?”他有些惊愕地望着她。 简直出乎意料:“家里有什么好呆的?我刚从家出来。”一时间他还找不到拒绝她的更好的理由,看着她毫无表情的目光,底气似乎有些不足,因为那个投过来的目光好像咄咄的在问:“不是你刚说的‘一切听从你安排’?” “真要去吗?”他又征询的地向她求证一次。 “是。真要去。”她看着他语气柔柔的有些笑意的说道。 “那……那就去吧。”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她去坐车。想,去家里小坐一会儿,马上就出来,雨吉近来通常四点半的时候就溜回家,万不可撞上。 车子向南开,在一个叫‘南桥’的地方他把她拉下来。 这里有一个很大的长途车站,坐北朝南。车场子旁边,有个卖票的小屋,也是坐北朝南。 买票的人不是很多,但也有五六个人排在那里。 一鹏过去排队,小棠陪着他一起排。 在那个拱形的玻璃窗口,一鹏伸手把钱递过去,冲那个卖票女人说:“请帮我拿两张去天津的车票。” 那个女人接过了钱。忽然间,小棠探过头来对里面的人说:“对不起,票不要了。” 她转过头来对一鹏说:“我改主意了,我们不去了好不好?”他诧异的看着她,那个卖票的喊道:“怎么回事?到底要不要?”小棠忙摆摆手,钱被甩出来。她拽他出来,听见身后那个女人还在抱怨:“什么毛病?” 小棠拽着他逃离了此地,忍不住嘻笑起来。 一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在跟自己开玩笑。被嬉戏的感觉虽然有点忿忿,但这种意外得到的顺心结果却让一鹏格外开心。 走出来的时候,他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呀,小棠……”“怎么了,我?”她也不看他,抿着嘴笑起来。“你压根儿就没打算去是不是?唬我呢。”“谁说的。我看有的人好像那么不情愿,不如就随了人家的意吧,临时才改了主意,免得讨人嫌。” 他见她说得很有些讨巧,不知道为什么,心竟有些荡漾起来,伸过来的手就那么自然的搂在她的腰肢上。嘴里笑道:“随你怎么说吧,今天我只听着。” 她见他的手放在那里,有些忸怩的不自在起来,她把它挪下来,又恐他会不自在,她便挽住了这支胳膊,抱它在怀里,走着。他惬意的笑容果然从嘴角间流淌出来。 “嗳,你剪头发啦?”他忽然笑着问道。 “是啊。”才想起来问,显然是心情放松了,她这样想:“好不好看?”她问他。 “很不错。”他由衷的赞美。眼前的小棠,秀美而清丽。她甩了甩头发,仰着脸笑了笑,问:“我们去哪儿?” “哪儿都可以。”刚刚通过考验,底气十足。 “那就瞎逛,好不好?逛到哪儿是哪儿。”她甩了甩怀里抱着的那条胳膊,腻得有几分撒娇。 “好啊,全听你的。”他顺服的笑很沉醉。 四月的春风,沐浴着他们。两个人沿着街区漫步走来。说来很怪,昨天晚报上预报天气说今天有四五级北风,小棠懊恼了一晚上,这样难得的日子,偏偏刮起风来,何等扫兴。 她期盼苍天,风晚一点刮吧,等她见一鹏回来再刮,哪怕刮得再大一点。 早晨的时候,一推开门她见到那样一个旭日高照、和风缓缓的宜人天气,心情一下子好起来。 她觉得这是苍天在接受她的祈拜,而不是预报技术的失误。就算是失误,也觉得‘失误’真好,心里默默地感谢苍天。 “你最近去穆子青家啦?”他问。 “周二去过。也没有什么事,他在筹建什么发行社,还说跟你商量呢。”一鹏听了点点头,说知道。 “碰见璇子啦?” “没有。我走的时候,她还没回来。” “听说,她迷上了你表弟,可是真的?” “咦,你怎么会知道?”她奇怪地看着他。这么闺蜜的事情他是打哪儿知道的。 璇子去小棠家住过几晚,有一次刚巧赶上表姐带着表弟来家里玩,一家子围着吃饭,饭桌上一身戎装的表弟就跟喳喳喳的璇子逗起闷子来,两个爱说话的人一会儿就熟得山南海北的有些相见恨晚了,大家只当儿戏笑他们,到底人家璇子才是上中学的小姑娘。 不成想,璇子真有些动了心思,扯着小棠时常要过家里来住——哪里赶巧又碰上表弟呢?话题扯来扯去就能扯到表弟身上,连小棠也看出来了,又不好说些什么,私下里见了表姐要她说说表弟,别招惹人家小姑娘好不好,又不是真格的。 “你听谁说的?”她追着问他。“看来是真的了。”一鹏笑道:“别管我听谁说的,你们那点秘密全在我掌控之中。”“我们有什么秘密?你还知道什么?”他卖关子似地笑笑,不理她。 “故弄玄虚。”说完她也不理他了。 “唔,我还知道你表弟人长得很漂亮。”他来找话说。 “你见过我表弟?” “那当然。” “什么时候?在哪儿?” “在你家,墙上的镜框里。”说完,呵呵地笑起来。 她听了,便使劲甩动了一下他的胳膊,想他也真够讨厌的,自己差点当真了。 问道: “我表弟算漂亮吗?”“看上去很不错。”“会比美男子田一鹏漂亮?”她拽着他的胳膊,几乎停在那里,看着他问道。 “我漂亮吗?”他的音调拖得有些长,再想不到小棠会把这样一个词安在他身上,前面还生生冠以‘美男子’,不是调侃? “是啊,你很漂亮,你不觉得吗?” “是吗?”他迷惑地皱起眉来,因为有生以来还从没有人这样赞美过他,但很快就恢复了理智,解嘲似地笑道:“我要是漂亮,你再不会跟我犯刁。” “我怎么跟你犯刁了?” “还说呢,刚才你在做什么?让我虚惊一场。”她笑了笑,算是抱歉。说道:“好啦,开个玩笑嘛。” 走着走着,一鹏一抬眼,看见前面有个园子,是个好去处。 他对小棠说:“带你去个好地方吧。”“好啊,去哪儿?”她一心思只在一鹏身上,并没有发现前方的园子。 “跟我走吧。”他也不告她。等她发现的时候,见他已到窗口去买票了。已然走到了园子的大门口,抬眼看去“天地之坛”几个大字挂在那里。 一鹏举着票过来招呼小棠,她笑道:“好多年不来这里了。”她记起小时候父亲带她们来玩,那个圆圆的回音壁留着她童年的美好记忆。 “前些年我倒是来过,为了写一篇古代建筑的稿子。”他告诉她。 走进园子,仿佛一下了就把他们带入了神仙府第。因为不是周末,偌大的园林显得游人寥寥,这种美好的宁静刚巧让他和她感到丝丝惬意。 宽的甬路,直的树木,如茵的绿草泛着芬芳的潮气荡漾在暖暖的春风里。耳边春鸟啼鸣,眼前春光无限。 “太美了。”小棠禁不住叹起来。儿时的记忆显然早已模糊,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 “何止景美?这里的建筑才是绝美的。前面就是祈年殿,我带你去看。”一鹏指了指。 小棠远远望去,那个像伞状的湛蓝湛蓝的琉璃瓦尖顶子建筑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格外醒目。偏它又坐落在一层一层又一层的高高的汉白玉圆台上,那种肃穆和壮美简直有些难以言喻。 她在一鹏的身边转来转去,一会儿走在左边,一会儿走在右边,似乎有一种看不够的美景、赏不尽的春光那样一种禁锢后地感觉。 一鹏的心情也融在眼前的人与景中,他带她登祈年殿的圆台,见她额上渗有细汗,便问:“累了吧?”她说有一点,见他递过手来,喘着气笑道:“嗳,军座,拉兄弟一把。”他也笑道:“好,拉兄弟一把。” “知道为什么叫‘祈年殿’吗?”他问她。 “好像是祈谷典礼的场所吧。” “顶子的琉璃瓦为什么是蓝色?”怎么像考试,她在想。 便道:“我怎么知道,你专门研究过。莫不是跟蓝天有关系。” “你还真猜对了。”一鹏笑道。告诉她瓦为蓝色,象征蓝天;殿为圆形,象征天圆。是按照“敬天礼神”的思想设计的。 他告诉她这是个神殿,是天坛的主体建筑。 他指着无梁的大殿给她讲建筑的独特;指着28根金丝楠木讲它们的建筑作用和天象学的寓意。 她呆呆地听着,忽然有那样一种感觉,这个博学的男人仿佛像是一部书,她从这里能汲取到诸般的知识,她好想把这部书捧在胸前,当做她一个人的读物,不知道这样一个愿望能不能实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路漫漫兮……心碎兮,如此一想,她的鼻子竟有些酸酸的,忍不住几颗清泪便落下来。她忙扭过头去偷偷擦拭,不想被一鹏看到。问:“怎么了?又伤心。”她笑了笑,说:“没有,迷了眼睛。”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感叹地点了下头。 隔了一会儿,他对她说:“小棠,我真的希望我们之间不要眼泪不要忧伤不要怄气,好不好?我知道,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不能够经常来陪你,请你谅解我,有时候身不由己呀。男人的事业很重要,我现在这么打拼也还没有拼出来,你要给我力量。”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恐怕不知道,每次和你分手,只要看着你高高兴兴地走,回来写文章,都觉得才思泉涌。 上一回你怄气走了,回去我憋了好几天,胸口直痛。”他的神情有些忧伤。 她听了,默默地道:“我也太罪过了,难道是我想怄气吗?”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我知道也不该怪你,你也有委屈,有时候是误会,你又不说,以后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好不好?就算打我骂我,也让我明白。” “我还敢打你?骂你?这样全身心对你,也换不来你真心。” “冤哉!你也太冤枉我了。”一鹏忙申辩:“我难道不是真心?就差把心剖出来给你看了。” “你剖,剖出来我看看,看是不是狼子野心。”说完,她倒笑了。她今天不想触及伤感的话题,这是来之前就想好的。 一鹏见她笑了,也笑道:“就算是狼子野心,也是为了保护你才变的。” “鬼才相信。”她微笑着说,心里明明有些信了。 他唉了一声,道:“小棠,你应该知道,你在我心中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信不信由你,苍天可鉴。” “别起誓了,这可是神殿,将来食言,上天会罚你。” “才不会呢,为什么要罚我?神殿面前,说得才是真话。” “好啦,不说了,算我信你。”她见有游人进得殿来,便拽着一鹏走出来。 “怎么是算?……”见她不再理自己,他也就不说了。 走出神殿,一鹏问小棠去哪儿?她告诉他想去回音壁转转。二人通过丹陛桥,就转到了那里。童年嬉戏的梦似乎早已淡去,转了一圈,漫步出来。 两个人站在服务部前喝买来的水。 一鹏说:“找个地方坐一坐吧?” 她道:“早该歇歇了,我的脚怕都磨出泡了。” 张眼西望,不远处果然有个好去处,绿荫荫的全是树,幽幽凉意,隐在后面的是翘着的亭角。“去那边。”她指了指。 俩个人踱了过去,在一棵粗粗的古柏下站下来,它像一把巨大的伞举在那里,叶子茂密得让阳光洒不进去。 她对他说:“一鹏,你看这棵树,有这么粗,一个人都抱不过来。”她伸开双臂去拢那颗树。一鹏扬起脖子看树,咋舌道:“真是好树,怕也有五、六百年了。” “大树底下好乘凉,我们就坐在这里好不好?”她笑着问他。“好倒是好,只是你不怕草地上有潮气?”“这么好的阳光,怕什么潮气?我喜欢这颗树。”说着她就坐下来。“慢着,慢着。”一鹏忙把身上背着的布书包递给小棠,让她隔隔地气。 她坐下来的时候问:“你包里装着什么?”“是篇没写完的稿子。”她笑道:“我也不读了,用身体感知它。”一鹏笑了笑,挨着她坐下来。 第25章 春宫之吻 2 春日,春人,春草,春心。松与柏的浓荫,花与草的摇曳,天与人的对视,心与心的靠近;一份沉寂,几许悠远。 此时此刻,无声胜过有声。想不说情怕也不行。 隔了一会儿,一鹏伸手把小棠拢了过来,脉脉地看着她。半晌,说道:“你不是说要吻我吗?”“我什么时候说过?”她浅笑微微地看着他,记起信里曾经说过那句话,但好像是说“我还没有吻过你呢。”怎么变成“要吻你呢。”,想了想,竟是一个意思,脸儿便有些羞得红起来。 “这样的话你也能忘?我手里可拿着证据呢。”他低低地笑着,把脸凑过来,他见她扭过脸去眺着远方,便在她耳边蹭了一蹭,轻声道:“我等这一个吻,等了好几个月了,你就不肯赏我?错过今天,又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小棠听了,一种抑制不住的伤感从肠子里面冒出来,忽然委屈起来。 想这几个月来,自己经历了何等相思煎熬,思他念他想他盼他,以至于派生出来的误他,怨他,恨他。几多不眠之夜,几多相思之苦,临风洒泪,对月伤天。 一鹏见了忙道:“又怎么了,小棠?才刚说了‘不要眼泪不要忧伤’你怎么又……” 她听了,身子竟禁不住得歪过来,埋在他怀里,失声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释放后的情怀似乎平稳下来,她揉了揉眼睛,啜泣着说:“对不起,真的想不哭,可我忍不住。”说着,她又哭起来。 一鹏听了,神情默默没有话说,他知道他已经把这个痴情的女孩儿带入了一片情感的绝境,前方的路该怎么走,他也茫然的有些不知道。 他一直陪着她暗暗伤神,俯下来的脸颊就在她柔柔的发上蹭来蹭去。低声说道:“不怪你,小棠。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他一遍一遍说着这样重复的话,这样的话儿此刻就像甘泉水一样,流荡在她的心田,滋润着那一颗等待着浇灌的少女之心。 她抬起头来,又一次揉了揉眼睛,抽泣道:“你只招我哭,也不劝住我。”他笑得有些自责,说:“还要我怎么劝你,再说,劝有什么用,你不哭够了,怎么肯跟我说话。”她讪讪的笑了一下,想他也太解自己了。 他见她恢复了常态,浑身的肌肉仿佛一下子松弛下来。问道:“不再哭啦?”“我干嘛要哭?也没有什么人值得让我哭。”她抽泣着,一脸冰冰的样子装在那里。 这个女孩子稚嫩的情装伎俩他似乎早有领教,他就笑着一把把她抱紧在怀里,说道:“还说呢,不信你就不想我?”她挣了一下被箍紧的身躯,他便松了下来,给了她一个最舒适的姿势,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 她脉脉的看了他一眼,似乎这个神圣的花园在驱使她完成一个神圣的使命——她一定要吻一下眼前的这个男人,而且必须是主动的。 情侣间断肠的缠绵似乎都是一样的。 好久,好久……。 当时空能融入语言的时候,两个人便是喁喁地情诉。 “你说说,为什么要喜欢我?”他低声笑着问道。“你好啊。”她侧躺在他怀里,看着他,语调依然有些吃吃的。“怎么好?”似乎一定要知道。“怎么都好。”“什么叫‘怎么都好’?简直跟没说一个样。”“那是你太没有想象力了,况且你有多好你会不知道?”他眨了眨眼,笑着说:“我自然知道,只是我的想象力达不到你丰富的程度,故而想听你说。”“真想听吗?”“真想听。”“真真的想听?”“真真的想听。” 一句无聊的话语,在情侣之间就像柔入了蜜,递来递去。 当他跟她说:“你再不说我就……”他撩起她耳边的发际把下巴蹭在那里——谁让她偏偏剪了发,露出细白的脖颈刚好就有了一些诱惑的作用。他知道了她怕痒。见他那样,她便笑道:“我说,我说,……别闹。”“你说。”她脉脉的看了他一眼,似乎真还不清晰该如何去评价眼前的这个男人,但话儿赶在胡同里,不说又不行。 她思考了一下,便说道:“你听好了,你吧,坚韧、执着、努力、勤奋、聪明、智慧、包容、大度、深情、冷静……你思想成熟、很有心计、能言善辩、诙谐风趣、博览群书、文采动人……” “我有这么好?”他惊异地问道。 她用手拍了他一下,不让他插嘴,但他溢在脸上的笑容分明怂恿着她在搜刮脑子里的词汇,接着说道:“你知识渊博、才华横溢、妙趣横生、善解人意、温柔讨喜、温馨可人、风流处处……”她把一时间把能想到的词汇几乎用尽,却觉得意犹未尽,继续笑着说道:“你风流处处、处处风流、你怜香惜玉、窃玉偷香、寻花问柳、见异思迁……” “嗐”一鹏嗐了一声,望着她口吐莲花的样子,依依地说道:“真还以为你在夸我呢。”“不是夸吗?”她见他神情有些漠然,想后面的玩笑话是不是有些说重了。 “是倒是,只是夸赞中有深深的抱怨。” “你该辩证的看问题。” “是啊,你也该发展的看我,就算我处处风流,那也是过去,自从认识了你,专情还专不过来,哪里还风流处处,处处风流。” “我说错了?好,算我说错了。”不知为什么,她今天倒是格外讨巧,说道:“我改个词吧,说你楚楚风流,可好?” “你呀,小棠……”他紧紧搂了她一下,道:“既然让我担了虚名,我就风流一口。”说着他就俯下身来。 两个人离开这个缠绵断肠的园林,已然到了下午两点多钟。 出来的时候,她说她好喜欢这个园子,他开玩笑说那就赐给你吧,她说谢谢赏赐,又说重新赐个名吧。 他便笑道:“赏给你了,你就起吧。”她想了想,说叫它“春宫”吧,虽然有些俗,但贴切。一鹏听了,未置可否,只是笑着点点头。 他问她是不是饿了,她说一点不觉得,他说什么点钟了,还不觉得?觉不觉的总要吃饭。俩人出了北门顺着马路往东行,找馆子来吃,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能不能有饭吃了。 走着走着,一鹏发现一家很敞亮的馆子,横匾上的字,丰润得很像它的字号“泽圆饭庄”,他说这里应该不错,两个人就走了进去。 居然开着。稀稀落落有吃饭的人。 是一家鲁菜的馆子,味道不错。一鹏喜好醇厚的口味,点了葱烧海参、白扒蹄筋、还有烩乌鱼蛋之类,吃开来,胃口也就好起来。 这家馆子,生意做得很实在,选料讲究,白扒蹄筋端上来的时候,像手指一样粗的蹄筋改刀后漂亮的布在碟中,乳白的色泽十分诱人。 她笑着对他说:“这么一大盘。”钳了来嚐,口味鲜咸,味道好极了,松软稀烂还很劲道。忙钳起一筷子布在一鹏碟中,说:“你嚐,味道很好。”一鹏嚐了,点头称道。见小棠爱吃,又布一筷子在她碟中,说:“好吃你就多吃。” 诸多年后,她时常在一句大明星的广告词里听到这句话。原本早该淡忘的记忆时不时的被扥出来,叨扰她一下。 这顿饭两个人吃得似乎有点腻腻的。 以往吃饭,通常相对而坐,今天偏偏捡了一张圆桌子,她可以近近的挨着他,菜钳过来钳过去,人也跟着歪过来歪过去。 她见有人点上面烤得焦黄的馒头,便要一鹏点了一个来吃。店家说,这个馒头是店里的特色。她掰开来,一股子冒着热气的甜甜的麦香扑鼻而至,她尝了尝,果然好吃,见一鹏喝酒,顾不得吃它,便掏馒头里热热的馒头心喂到他嘴里。 对于谷物的东西,一鹏的脾胃并不喜好,但小棠喂过来的每每都吃掉。在他看来,那似乎并不是谷物,而是爱的甜蜜,是来自于叫小棠,那个心仪女子的浓情蜜意。 小棠回到家,天都有些擦黑了。晚饭的时候,那里还吃得下,但又不能不装装样子,盛了半碗粥,在家人面前嘬了几口。只说有些头痛,就回房休息去了。躺在床上,白天的情景像过电影一样在她眼前一幕幕的重新掠过。 她摸了摸侧面的脖颈,似乎还有一点点痛。方才镜子里看了看,好像有些红了,那是那个男人的胡茬子在上面蹭来蹭去留下的印迹。 她想得时候,觉得好羞人,幸好灯是黑着的,但依然感觉到有双亮亮的眼睛在盯着她看,仿佛是一鹏的眼睛,看着,还在笑。她受不了了,忙用被子把头蒙起来,似乎好多了。 今天她终于郑重而主动的吻了他一下,在他宽阔的额际上轻轻的吻了一下,——像是了却一份心愿。她吻他的时候他抱紧了自己,说:“谢你,小棠。” 她记得他把唇凑在她的唇边并不去吻它,等着她去吻它,自己怎么好意思去吻,接下来——哦,这样男人简直疯了,他的舌头怎么会……,她觉得自己在流汗,仿佛肠子羞得动起来。 分手前,两个人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近来,由于工作原因一鹏被借调到天津一家等级高一些的刊物里做副总编。家也被临时安置在了那里。虽然在市里的时候,两个人也未必时常见面,但是听他说他被借调到那里,小棠还是有些抑郁,似乎有一些天各一方的感觉。 不知什么缘由,回来没两天,小棠忽然病了,病得还很厉害,无来由的腹痛连着头痛,一连好几天,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明天就是29号,和一鹏约好的日子,看来是不能赴约了。后悔前天病的时候,发封信就好了,或许他在动身前能收到。 但她当时觉得到了29号,她未必还躺在床上,说不定早已好了。 约好中午的时候在新华书店里见面。小棠想一鹏如果见不到她,很可能会去穆教授穆家,因为书店离穆家并不远。刚巧昨天下午的时候,璇子来家里看她,那么她生病的消息,一鹏自然也能知道——该不会怨她才是。 倘或他不去穆家,这个消息至少要三两天后一鹏才能知晓,这还需要她今晚上务必强撑着把信写好,让妹妹小果明天上学的时候顺路把它投到街西头的邮筒里去。 到了五一节过节的这一天,小棠的身体才慢慢痊愈起来。 失约后的她很想知道一鹏的状况,信都发出去好几天了,一直没有回音,莫不是没收到?等回信的日子好难熬。挂个电话吧,她在想。但不知道怎样才能联系到他,上次走的时候,虽然一鹏把号码留给她,但那是长途电话,打起来很不方便。 她想了想,翻出记事本来,那上面有穆家的电话——当然,是设在草川胡同里的公用电话,离穆家不算远,璇子来接的话跑过来也就几分钟。璇子是个小话筒,不用等你去问什么,新闻旧事,人来人往,会给你描述的头发丝样儿细节也落不下。——那么,那一天被爽了约的一鹏是否去了穆家,小棠马上就能知道。 这样一想,小棠就跑出来打电话。 第26章 桃花纷扰 1 五月的天暖暖的,从病榻中走出来的小棠仿佛阳光的沐浴都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更何况暖暖的空气里包裹着的是一个人暖暖的思绪。 来接电话的不是璇子,是穆教授。电波那边的声音似乎很愉悦,说知道她病了,问现在可好了?好些日子没过来了,怪想的。告诉她图书发行站的事情正在筹建中,盼着她过来参与。 她听了,忙笑着说也想你们了,如果不是生病,节前该去看你们。她答应了他“明天过来吧”的邀请。 这一个礼拜,小棠一直在忙,几乎每天都往穆家跑。听他神乎其神地讲了半天发行站的意图和规划。她到底也不是很明白,但说来说去似乎左不过是倒腾,好像是说一大推书批过来发过去,这里面是要经营的。所谓经营,简单的说是要赚钱。一旦做起来,许多人都可以从中牟利。 在钱财方面,小棠天生愚钝。幼稚得仿佛不能让一个钱字跟追求完美的女人有联系,否则,她会没来由的以为人活得不洁不雅,不洁不雅的女人何以清高,清高都不要了,何以做女人?至少不是好女人。 故而发行站的事情她也不是很上心。但穆教授的热情似乎有些高涨,并且一鹏好像也热衷于此事。他们谋到了一位适合于牵头干此事的人选,这个人选小棠在穆家见过一面,他的名字叫汪培,是个看上去挺能干的年轻人。他们倒是很希望目前尚找不到合适工作的小棠来和这个叫汪培的一起做发行站的事务。给这个发行站拟了名,叫“圃园”。 下午,穆家又是高朋满座。小棠见人多,就躲在璇子的小屋里来坐。有个叫唐博的学者,大概也喜欢清静,也跑到小屋来坐,跟小棠聊起来。她听穆教授介绍过此人,是个著书立传的经济学者,聊起来觉得人挺平易,他跟她讲读书应“有意识。”建议她多读一些经济学方面的书。 小棠出来的时候,见穆教授刚送走一拨客人回来,忽见汪培坐在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到的。穆教授招呼他们认识,忽而笑道:“嗳,你们认识,上次见过面吧。”小棠点点头,笑了一下。坐在那里的汪培也笑笑,说:“见过。只是没说过话。”穆教授对小棠说:“发行站的地址找好了,汪培找的,你明天去看看,小棠。”她听了,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时值艺术院的老黄来,或许是他的名字不大好记,小棠和璇子私下里叫他黄舞蹈,因为他是搞舞蹈理论研究的。他是一个见一面就能熟起来的人,因为见过好几面了,见了小棠,仿佛一见如故的样子。每次见面总说小棠,教你跳舞吧。感叹这么细的腿,为什么不学跳舞。她跟他聊天的时候,注意到,坐在那里默默不语的汪培一直在观察着他们。那种深沉似乎有一点刻意的味道。 四点钟的时候,小棠起身告辞。汪培忽然站起来,说:“我也走。”两个人很凑巧的一同出了门。 出来的时候,他跟她说,时间还早,不如现在就去“圃园”看看,她说还是明天去吧。他说地址不大好找,在北四的一个胡同里,怕你明天找不到。她听了便说也好,去就去吧,或许以后真要一起做事,忸怩着可不大好。 路上,他问她:“你跟姓黄的很熟啊?”“他性格是那样。”其实她说不上跟姓黄的熟,但他那样以为,她也不想辩解什么。 他跟她聊发行站的事情,她问他是否看好它的前途,他肯定地点点头,说是的。她问,你有信心搞好它?你也有能力搞好它?当然,他说,不敢说有,但我会努力做。她听了,点点头,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有些赞许的意思在里面。 他带着她胡同里钻来钻去,在一个灰塌塌的小院门口停下来,告诉她就是这儿。她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院子里有个胖胖的女人坐在小木桌旁摘韭菜,见有人进来就站起身来,拿起身边的铁桶,走过来要接水的样子。因为,院落中央有个自来水管的水泥池子——像是住着几户人家。 她见他跟那个胖女人招呼了一声,也没说什么,便用钥匙开了一间北向的房子,把小棠让进去。 屋子不大,像是堆东西用的,北面的窗下有张桌子,放把椅子。有个单人床倚墙摆放着,上面的铺盖是卷起来的。 他让她坐,她站在那里似乎有一点无以是从。“很简陋吧?”他冲她笑了一下,看她还站在那里,便捡起一块抹布来在椅子上擦了一把。说:“你坐。”她笑了一下,仿佛不能不坐下来,但在想为什么要擦一下呢,或许那把椅子原本没有那么脏。 她还是坐下来,自己知道有点勉强。问:“这是你找的小天地?”他点了下头,说:“不是你想象的样子吧?”“开始总会艰难。”她把最容易有的理解送给他。“我的想法是这样……”他跟她谈发行站的具体问题,谈流程、谈远景、谈利润、谈工资、……说她若能帮他一起干,他很有信心把这个事情做好。 小棠默默地听着,等他基本停顿下来的时候,看了看表,六点多钟了,便告辞出来。 “到吃饭点了,吃个饭吧。”出了胡同,走在街上的时候,他邀请她,话说得很随意。 她想尽快离开这里,不知为什么,便推辞有事。 “有什么事,到吃饭点了,我也不是刻意请你。”“我真的有事,不骗你,早晨我爸就吩咐我,别忘了买宣纸。”她不想让他以为她是在推辞,拒绝邀请似乎总有些伤人,找个理由大家都有面子。况且,这个话父亲真的说过,只是说了好些日子了,现在忽然记起来。 “前面就有家纸店,我先陪你去买纸。”他认真地说。 她有些无语,嘴巴张在那里,半晌说了一个字:“好。” 在纸店,她买了一刀纸,他说他帮她拿着。出了纸店,她又一次跟他告辞。他又一次执着地邀请她,拿着宣纸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 好好,随便吧。她不好意思在街上跟一个男人争来争去。他也说,随便随便,简单吃点东西,坐坐而已。 由北向南走来,在一个有木楼梯挂着“冷热饮”牌子的店门口他站下来。她好奇怪,为什么会是这里——她和田一鹏第一次正式约会的地方。 他说他喜欢这个地方,这里很幽静。 楼上,人不多。或许这里的消费有一点点偏贵,多是男女情侣们来光顾。 他让小棠选桌子坐,和一鹏吃过饭的那张桌子也空着,柔柔的目光扫过去的时候,心里依然能唤起温暖的回忆。但她没有坐过去,而是选了一张相邻的桌子坐下来。 他问她想吃些什么。她说随便吧。他拿起菜单来,扫了一眼,郑重的说:“好像菜单上没有‘随便’这道菜。”她笑了,他也笑了。她便说,来杯咖啡吧,沙拉什么的清淡些为好。他笑着点点头,招呼服务员来点菜。 等这些‘中式西餐’一盘盘布上来的时候,小棠就有些呆住了,满满的一桌子,几乎落不下。 “你要干嘛?”她有些责怪起他来。心想,西餐也没有这样吃的,摆阔气吗?为什么要摆?他见她那样问,忙道:“有点饿了,中午就没赶上吃饭。你也陪我多吃点。”见他这样说,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要了一瓶啤酒,她说她从不喝酒,你自己来吧。他问为什么,表情有些不信,她说是真的,酒精过敏。他就自己筛了来喝,还是在她的杯子里象征性的倒了一点点。 他抽烟,摸出一支烟的时候,问她:“不介意吧。”已然抽了,介意又能怎样?”她摇摇头,呷了一口咖啡。 能在酒桌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对而坐,就算不是情侣,那种感觉也会有点怪怪的。 喝了一杯酒,他觉得有些热,站起来把外套脱了,一件白衬衣扎在皮带里,有几分精干,她扫了一眼,马上扭转了头,想,一鹏好像不这样穿。 “你不觉得热吗?”他似乎在建议她也把外套脱去。她也觉得有些热,京城的天气,过了五一,简直就是夏天,只是早晚的时候,也会有些凉。 她想脱的时候,忽然记起出门的时候,衬衣上面的第二枚扣子掉下来,想赶时间,就没顾得换衣服,反正外面还穿着外套,也不觉得什么,怎么会想到还有一个吃饭的活动。环顾四周,周边的男女皆很知冷暖,仿佛青春的活力会从轻薄的衣衫里溢出来。 她的外套依然穿着。他的建议没有奏效,便笑着说:“我发现,你是一个很注重仪表的人。”“因为我不脱外套吗?”“不全是。”她笑了笑,说:“我天生怕冷。”“看得出来,你的体质像是很弱。”“先天不足吧。”她也跟他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起来。 他们的侧面是临街的窗,那个窗的造型是一个个欧式拱形的木窗,很有一些古朴的味道。他看了看木窗对她说:“一看到这样的窗口,就联想到十九世纪的英国来。”她笑道:“你的想象力很悠远,我怎么想不出来,只觉得木窗做得不难看。” 他笑了笑,说:“看来我有点儿自命风雅了。” 她听了忙道:“你误会了!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我对十九世纪的英国了解很肤浅,只是读过那个时期的两本书。” “谁还不是读过几本书。”他很自然地就跟她聊起拜伦、雪莱来,聊《唐璜》聊《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她在想,他方才或许就不是要聊窗口,是要过渡一下来聊文学吧。 这个窗口真的能诱发外国文学的想象吗?她盯一眼窗户依然在想。 聊到俄国文学,他说他喜欢契科夫不喜欢高尔基。问她,她说小时候读过他的小人儿书《在人间》之类,他似乎没有体会出那话语里藏着的一丝揶揄,反倒说:“你讲话总是很谦逊。”她听了,便笑道:“我该怎么讲,‘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那是高尔基喜欢用的祝酒词——宫廷小姐能吓跑了。” 人们聊天,通常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随性。从文学聊到哲学,聊黑格尔,聊‘度’,聊穆子青,聊璇子。 “璇子说了你一大堆好话。”他喝了口酒,看着她说道。“得到印证了吗?”她微微地笑着。他点了点头:“或许,还要好吧。”“我能理解为是夸奖吗?”见他点点头,她便接着说:“只是提醒你,观察的角度不同,会有很大偏差。” 说着她就去用叉子叉盘子里的鹌鹑蛋,很滑,没有叉上来。再要叉的时候,一抬眼见他正默默地看着自己笑。她便停下手来,难为情地说道:“你看,它也不听话,叉不上来。”在想,如果对面是一鹏,她可以用手嵌过来吃。他伸手拿过她扣在那里的小咖啡勺,替她把鹌鹑蛋蒯起来,布在她的盘中。 她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道:“你看,这么简单的事,思维都会有差异。”他听了,笑道:“我不会是那把叉子吧?”她愣了一下,转而会意道:“当然,你可以是勺子,只是鹌鹑蛋已经没有了。”方才她已经把它吃了下去。 他的手在下巴上面捋了捋,很有意味地点了点头,说:“想吃,总会有。”她笑了笑,没有做答。 第27章 桃花纷扰 2 不知为什么,小棠拒绝了去发行站的事由。见到穆教授的时候,只说,想去,回家商议,父母不大同意,因为是个体的。这个理由似乎也很充足,人们对于个体的理解,有些意识总是滞后的。 穆教授有些感叹,但因为人家父母的意见是这样,也就不好说什么。一鹏听到的自然也是这些。 小棠是个敏感的女孩儿,自那一日与汪培餐后一别,她就意识到这个男人似乎要向她发起进攻,而来自于他身上的一种东西是她自以为不能够驾驭得了的。 是什么,她有些说不清楚,但她明显的能够感觉到,那是一种力量、一种剽悍,是一种把鸟儿攥在手里不依顺就会揉捏死的恐惧。 它不同于来自一鹏乃至于谢雨亭之流那种儒雅的情愫,她可以在情感的绳索上翩翩起舞,因为那条绳索里揉入了一种叫 ‘君子’的教养,这种东西刚好和她成长的经历及所受的教育是匹配的。故而,当她意识到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时刻,她最好的办法就是逃掉,哪怕做一只怯懦的飞鸟,——怯懦又有什么不好,在男人面前。 过了一年——此是后话,在一个什么场合,小棠又见到过一次汪培,他身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的女孩儿,听说她是小棠走后发行站又物色到的人选,两个人一起做事,后来她果真就做了他的老婆。 穆教授夫妇接受了一个来自保定的邀请,大概三五天的时间。走的时候,拜托小棠,晚上来家里陪璇子住。璇子美得不行,巴不得父母快一点走,彻底拥抱这几天的时空自由。 小棠每晚吃了饭过来,有时从家里带过一点吃的东西给璇子,或者在胡同口的那家小吃店里买两个糖耳朵什么的带进来。璇子蒸的一盆饭至少吃上两天,总是盼着小棠过来,盼着她手里“又带什么来”的那点好吃的。 没有大人的家里,真的很放松,放松得是无拘无束的聊、无拘无束的笑,无拘无束的闹。两个人抢着掰糖耳朵吃、关了门坐在里面的小屋里磕着瓜子说悄悄话。 这一天,小棠出来晚了些,到穆家的时候已经八点多钟了,见院门敞开着,传来说笑声。穆夫妇回来了?她在想。 推门进来,意想不到,常来穆家的程中南正坐在沙发上和另一个男人笑着聊天,璇子站在那里。那个男人见小棠进来,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小棠来了。”她一时懵然,半晌才反应过来,站起来的男人竟是谢雨亭。 她点着头应了一声,便跟程中南寒暄起来。问:“咦,你怎么会在这儿?”看着程中南,仿佛也在问旁边的那个人。他说来看看穆教授,不知道他去了外地。 这个撞进来的场面让她多少有一点点的尴尬。跟谢雨亭的那一点子了不了的朦胧之情,就算她已经回绝了他,但她依然知道,他并没有死心。 对一鹏的深深眷恋让她抬起手来推远他。迷茫无助的时候,她也曾偷偷地把他从心底里唤出来,问自己该不该从月亮底下走出来享受阳光般的正爱。但她始终战胜不了自己,月光真的很美,很美,凄迷的美诱惑得让她丧失了不是自己的自己。 她跟他,那个叫程中南的男人聊天的时候,他在一旁听着,偶尔插嘴进来。程中南奇怪小棠怎么会认识他,他跟小棠的交往或许会更多一些。穆教授的那本书,在印刷前要打出油印的样稿,那个一滚子一滚子的过程都是他和小棠联手做出来的。 为了那本书,他们有过约会。兵K委的大门口,他没有御寒的大衣,哆哆嗦嗦的站在风里等她;中午的时候,他请她在对面的小面馆吃过一毛钱一粗碗的刀削面,自己吃一毛五一碗的加肉面——因为问过她,她坚决说不吃加肉的。后来油印的机器坏了,要等好几个小时,两个人没有地方去,他带她到他当兵的弟弟程中北的宿舍里去休息。从此,她便也认识了他的弟弟。 他给她讲他人生的坎坷,她似乎专注地在听,但到底讲了些什么,又似乎根本不知道,因为过后想的时候,脑子里竟是空白。——原本也没有想去记。 如果在兄弟两个人当中做比较,她觉得弟弟要比哥哥更招人喜欢一些,他诚恳的有些腼腆,不像哥哥精明的很有些世故。 兄弟俩对小棠都有些殷勤有加,小棠也仅仅把他们看成是殷勤有加,言语间每每遇到迸发的情怀,她常使用的招数便是环顾左右而言它。 程中南今晚上坐在这里屁股沉得不动弹,满嘴里扯来扯去,仿佛要把身边的那个男人扯得不耐烦走掉,剩下他和小棠独自来聊一聊——多好的机会呀,有璇子陪着也没有什么,小毛丫头。 谢雨亭没想到在穆家碰见唐小棠。节前学校里活动繁多,没抽出时间到穆家来拜访,今晚有空想来坐坐。敲开门的时候,只有璇子一人在家,方听说穆教授夫妇外出了,听璇子说‘小棠姐姐’晚上要来,心里便一阵窃喜,很想见她一面,便跟璇子说:“我们两个做饭吃。”两个人便在厨房里捣弄,吃了饭,听到门响,以为小棠到了,不想开门来的却是程中南。 聊了一会儿,小棠见二人皆坐着不动,便说你们聊吧,自己便走到里面璇子的小屋来。璇子素来不喜欢那个南方人,见他总耗着不走,气的在屋里悄声骂起来。 一时间,程中南见小棠不再出来,两个并不大熟悉的男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再聊的了,想想无趣,便起身告辞。 走的时候,叫了一声:“小棠,我走了。”小棠便出来相送。谢雨亭也站起身来,送到门口。程中南嘴里说:“留步,留步。”小棠关门的时候,程中南冲着她怪怪的笑了一声。笑什么笑?倒让她觉得,此人何其奸也。 一幅画卷,抹去不协调的色彩,整个画面便会变得柔和起来。 送走程中南,几个人又在房里闲聊起来。璇子很开心,吃小棠胡同口买来的糖火烧。 只买了两个,方才人多,也不好拿出来,她进门的时候,随手就放在窗台上。现在三个人也没法分两个火烧,她笑着对他说:“不知道你在,多买一个就好了。”“你们吃吧。”他笑道。“你吃吧,我吃过饭来的。”璇子咋着嘴,笑着说:“这种甜麻酱的火烧真好吃。”他听了便笑道:“我们分着吃好了。”说着他就把火烧掰开来,递一半到她的手里,她觉得十分好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隔了一会儿,便把它递到璇子手里。 她记起前几天和汪培吃饭时,他跟她谈到的“度”,她觉得她跟他——眼前的这个男人之间也应该有一个度,这个度该怎么设置,她要好好地考量一下,此刻要做到的就是清冷的礼仪、淡然的热情。 方才程中南在的时候,大家聊起来,谢雨亭还是很放松,怎么他走了,独自面对小棠,他倒有些拘谨起来。 璇子在一边坐着,打趣他:“小谢哥哥,你怎么说话变得结结巴巴的?”“有吗?”语调有些讪然。“怎么没有?你都有些‘说都不会话’了。是不是,小棠姐姐?”璇子口无遮拦地开着玩笑。小棠听了,淡淡的笑了一下,见他的脸竟有些红起来。 又坐了一会儿,他也起身告辞。她送他到门口,关大门的时候,他笑着对她说:“有事来信吧。”她矜持地点点头。想,会有什么事呢。 发行站不用去了,小棠又闲下来。 上午的时候,暖融融的阳光尽情地洒落在唐家小院里。院子四周栽着的草茉莉给院落凭添了几分绿色,粉粉白白的花朵纷纷挠挠地开放着,窗前的那株海棠树嫩绿的叶子也发出来。小棠一个人靠在院子里那把有些晃荡的竹躺椅上晒太阳,一把没有扎起来的柔发慵懒地散在那里,一本《大众电影》斜斜地扣在脸上。 她的心在临时的感情驿站里休息,享受着一份来之不易的情感安逸。自从跟一鹏有了“春宫”之吻,两个人的恋情便在两个人之间开始了一个新的篇章。 她的眼泪似乎没有白流,她的忧伤有一个男人愿意买账。她视他为恋人、她视他为情郎、他是她梦一样的粉红色遐想。 她偷偷的兴奋,偷偷的喜悦,溢在心头的甜美幸福找不到人来分享,只能对风说,对雨聊,对着花草树木喃喃自语。 她把他对她的海誓山盟般的语言都用白描的手法记录在厚厚的日记本子里面。记着的时候在想,多少年后有一天变老了,如果那个时候我们还能相爱,我就把这些话翻出来读给他听,——他一定会羞于承认——我该记录得不走样才是——那个场面一定很好玩儿。 在这一年的春天里,她不仅收获到心有所属的那个男人的爱情,同时,纷纷扰扰的桃花花瓣也有意无意地洒落在她的身旁。这或许也成了她的一个困扰,夹杂着也会有一些诱惑的烦恼。 躺在藤椅上她还在想,怎么回事呀,昨天在穆家居然碰见了那个剪着不大时髦的短发,体态胖胖的女人——雷小舟的太太,据说也是个搞社会学研究的大知识分子。送《宋陵考》的时候一鹏带她去过她家,后来又去过一次,一鹏叫她‘师母’,她的名字好像是叫李芙子。 两个人聊起来的时候,她居然要给自己张罗对象,穆教授听了,一旁笑道:“迟了,迟了,人家小棠名花有主。”“没有,没有。”当时自己矢口否认。李芙子问穆教授:“成了吗?你看,人家自己都不承认。”看着她说:“我这个条件可是蛮不错呢,书香门第,父母都是我们院的……”否认不是,不否认也不是。她觉得自己很尴尬,姑且算是有吧,谢雨亭倒可以做幌子,只是,只是这样对他似乎有些不公平。 这样的事情确实有些麻烦,女子处在这样一个年龄,容貌气质也还算有几分可人,自自然然便会碰上古诗文里说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那样一种受宠状况。 她的困扰是她没有能力解决的,这种困扰自然也不能跟一鹏去说——短暂的相聚,情诉的话儿都说不完;跟妮惠去说,就算是好朋友,有些时候也是‘话到口边难启齿’。 当然,这种困扰实在也算不了什么,比起她心中藏着的暖暖的爱,实在不算什么。 这个时候,她听到一声门铃响,跑去开门,邻居于大妈送过来举着的一封信,说:“你们家的信,小棠。”她接过信来谢她。想,这个邮差真是很懒,又送到居委会去了?家里的邮箱是白设的? 是谢雨亭的信,接在手里的时候,她看清了是谢雨亭的信,方才于大妈举着的时候,那个牛皮纸的信封分明是一鹏的。为什么不是一鹏的? 门铃又响了,她还没有坐下来。又跑过去,开了个门缝,于大妈返回来,笑道:“嘿,我差点忘了,扫街费还没收呢。”她哦了一声,说您等着,便跑到厨房里,从放零钱的罐头瓶子里找出三角钱来递了出去。 就着开门,她又神经质地打开信箱看了看,里面空空如也。刚才,她已经看过了,此刻又有些不放心的样子,心里嘀咕着一鹏也该来信了——这两天总是在盼。通常上午十点钟的时候,这条街上邮差会来一趟。 邮差自行车上那个脆脆的铃声分外的响,离着老远,就知道送信的来了。 第28章 田园织梦 1 转眼就到了五月中旬。 一天,小棠从外面回来,推开院门,见父亲房间的门敞开着,里面传来小果的笑声。想父亲下午有课呀,怎么回来了? 她走过来的时候,竟呆呆地惊在那里:一鹏坐在沙发上,见她进来,笑眯眯的看着她,小果腻在他旁边转来转去。 她足足看了他两分钟,半晌才回过神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咦,怎么是你?怎么是你?”一鹏只是看着她笑,并不搭话。 她有一个冲动,想扑过去抱一抱他的冲动,但忽然意识到是在家里,小果在,继母好像也在,她便矜持地站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刚好继母走进来,托盘中放着几片切好的水果。 一鹏冲继母笑着点点头,算是谢意。又把方才进门时跟继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什么上午去办事,车子刚好经过这边,便过来看看老师,顺便也看看你最近怎么样了,做些什么。小棠心里明白,这是编出来的鬼话,‘看看你’倒是真的。 这种从天而降的喜悦让小棠简直有些雀跃,见继母出去,便围着他问来问去。“你吃过饭了?”兴奋了半天,她才想起来问。“没有呢。你母亲在厨房里忙呢,因为想等你,我也没有拦她。”“我也没吃饭呢,走吧,我们去厨房。”她伸手把他拽起来,他厚厚的大手就势便紧紧地捏了她一把,她忸怩了一下,笑着甩开来。 一鹏敲门进来的时候,继母胡美珍带着小果已经吃过饭了,给小棠留的菜也扒拉出一盘扣在锅里。见田一鹏突然造访,虽是熟人,也是稀客,问他是不是还没有吃饭,他也实在,说没有。又说,您别张罗,唐教授不在家,我等等小棠,等她回来,下碗面条就可以。 胡美珍听了,说那怎么行,我去烧个菜,饭有大半锅呢,你先屋里坐着喝茶。说着,就在厨房忙起来。 两个人到厨房的时候,桌子上已摆好几盘菜,红烧带鱼、肉末豆腐、菠菜粉丝还有一小盘粉肠——小棠知道,那通常是继母给父亲晚上喝葡萄酒备的下酒菜。 继母招呼他们快坐下吃吧,两个人坐下来,小棠给一鹏盛饭,继母还要做个汤,小棠说:“我来吧,您快歇会儿——忙半天了。”继母听了,说:“也好,你来做。用虾皮紫菜做个高汤就好。”继母洗了手,招呼了一声慢慢吃,就出去了。 一碗淋了几滴香油的高汤很快就让小棠做好了。端过来的时候,她跟他说:“香菜没有了,将就喝吧。”一鹏喝了一口,不住地点头,笑叹道:“不错,不错,想不到还能吃上小棠做得饭。”“那是你不想吃。”她说得似乎有些意味。 他听了似有些默然,喟叹一声,不知自己这一生还有没有这样的造化。 吃了饭,她说给你沏壶茶吧,他说不用,说那屋里有你母亲刚才端过去的茶,没喝几口,续上水就行了。他在喝茶上似乎也不大讲究。 小棠说,那个茶凉了,还是沏一壶新的吧。她知道那通常是家里招待客人用的花茶,一鹏来了还不得上好茶吗。 她拉开一个柜门让一鹏看,说:“这都是我爸藏的好茶。”一鹏看了看,瓶瓶罐罐的茶叶有一长排,笑道:“真不少啊!我也沾沾你爸光。” “你喝什么,龙井还是碧螺春?”她问他。他说“随你吧,你喜欢喝什么?我都行。” “那我沏碧螺春吧,鲜甜鲜甜的,还有清香气味呐。”他点头道:“好,就碧螺春。” 小棠沏好茶,用玻璃杯筛过两杯,递一杯给一鹏,自己留一杯。 一鹏喝了一口,赞道:“嗯,好茶,鲜甜可口,颜色也透亮。” 小棠听了满心欢喜,更加讨好道:“所以我要用玻璃杯筛茶给你喝,喝这个茶是要看颜色的。” 一鹏频频点头,满脸笑意。俩人喝着茶,小棠问:“你一会儿去哪儿?” 他说下午没事,哪儿也不用去了。顿了顿,又说:“嗳,还是出去走走吧,你陪我。” 这个提议,正合了她的心思。忙把碗碟摞起来,也没有心思去刷洗。让一鹏等她一下,跑回自己房间约略地装扮一下。出来的时候,跟继母说,田老师要去穆教授家,我也想过去看看——恐怕也只有这个托词了。继母听了,倒也不大在意,只是嘱咐她:“别太晚了回来。”她答应了一声,便和一鹏走出来。 出了家门,走在一鹏身边,小棠心里依然荡漾着方才见到他时那种延续的惊喜。她见他的嘴角也蕴着抹不去的笑意。浑身倒觉得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仿佛天空变蓝了,仿佛树木变绿了,空气的味道也清甜起来,连街上陌生的行人也变得像是熟人一般,花草树木怎么一下子都有了灵性,人世间忽然变得真美好。 “去哪儿?我们去哪儿?”她笑着问他。“随便,走哪儿算哪儿。”他也笑着说。 挨着小棠的家门,是一条南北向的宽胡同,向右一拐,走上几百米便接上一条南北向的小马路,向南走到头,就接上一条纵贯东西的大马路,这里交通便利,好几趟车子途径此地。 他们站下来的时候,就到了那条大马路上,刚好从东面驶来一趟进站的车子。见车上人不多,一鹏便扯着小棠上了车。坐在后排空着的座位上。 “也不看看往哪儿开的车,怎么就坐上来。”她坐下来的时候看着他问。“嗐,跟着我,还怕坐丢了不成。”她听了,笑笑,不再说什么。 “刚才没顾得问你,你说职考通过了?”她问他。“是啊,总算过了,上午去查了分。” “考了多少分?”“平均分83。”“还不错嘛。”她晃了晃头像是夸他。“不错什么呀?评助研的希望很渺茫。”一鹏感叹道。 助研是什么东西,很重要吗?她在想。 又听他说道:“不管它,总算松口气了,积压了一堆的事情。”“和雷小舟合作的书写完了?”“还说呢,还差不少呢——忙得我顾不过来,你也不说帮帮我。” “怎么帮你呢?你也不说话——连封信也不写。” “谁说的,前天才给你发了信。”“真的?我怎么没收到。”今天倒是忘了开信箱。 “谁还骗你。对了,忘了问你,你病好啦?——你那封信,在传达室压了好几天我才看到。”“好了。” “怎么搞的,你好像总是生病,抵抗力都哪儿去了?”心想,就是对我的抵抗力蛮强。 “谁知道呢?——想你想的吧。”她看了他一眼,说起玩话来。“真的?才不会呢。”他笑道:“你信上说‘突然间头痛、腹痛’,想我还能想得肚子痛?”她听了,忍不住噗嗤笑起来。 见她笑得开心,一鹏就势把手从她的背后伸过去,攥住她的手,默然地说:“我才是想你想得不行,要不然我也不会冒然来你家。”顿了一下,又说:“你是不知,我也是犹豫再三,心里只打鼓,生怕碰见你爸!又想见你,硬着头皮来。” 她听了,痴痴地呆在那里不知说些什麽好。 半晌,她突然说,我们快下车吧,你看看到哪儿了? 一鹏站起来向外看了一眼,对她说:“这站好像是‘大丘庄’,我们这站下吧。”果然,售票员报了站名,一鹏伸手就把小棠拉下车。 第29章 田园织梦 2 小棠下了车,长眼望去,果然是个“庄”的感觉。 原来坐的这趟车子,是连接郊区和城里的长途车,往东走,越走越繁华;往西行,越走越荒寂。他们方才坐的刚好是西行的方向,怪不得车上人之寥寥。 一望无尽的田野、空旷的麦场,越走越窄的马路行驶的车辆也少起来。 她对他说:“一鹏,这是什么地方,怎么骗我到荒郊野岭?你不是要杀了我吧?”一鹏听了,呵呵地笑起来,说:“杀了你,我倒不用偿命?——我为什么要杀你?”“那谁知道?”她望了他一眼,依依地笑起来。 向北眺望过去,远处的田地里尚有稀稀拉拉的农民在劳作。不远处是一条田间小径,或许是被人踩踏得长久了,结结实实的小径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看起来竟有些泛着白光。 小棠指着说:“我们去那里散步好不好?”一鹏点了点头,想,也只有那里可去。从马路到田间小径有一个一米来高的土坡,有些陡,两个人牵着手走下来。 从嘈杂的城里走出来,忽然一下子没有了喧嚣,少了车来车往,见不到了人头攒动,眼前是一片自然风光,辽阔而宁静、质朴而田园。 小棠觉得异常新奇,迄今为止,她几乎没有去过农村,只在小说的描写里对它有过间接了解,融入她个人的浪漫遐想,农村似乎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样一幅美美的画卷。 两个人牵着手在田间小径上漫步,一股子泥土的气息弥漫在临近傍晚的空气里。窄窄的小径向北延伸着,很长很长,顺着它一直能延续到庄户人家的农舍,不时地也会出现几条交错东西的小径,西边是个开阔的麦场,矗立着几个围合起来的圆圆的麦垛,足有一人多高。 两个人悠闲地聊着、散淡地走着,这种散步让小棠忽然记起上次在那个叫‘万手玫瑰园’的散步来,那条碎石子的小径在他们的脚下来来回回地也不知走了几十回。 只是那个时候,他们美好的情愫还处在‘月朦胧鸟朦胧’的美好阶段。 大半年过去了,此时两个人之间仿佛可以不再朦胧,看着自己的手被他厚实而温暖的大手握着,那么真实,那么无间,想一想,这种‘不朦胧’其实也很美好。 不知不觉他们就走到小径的尽头。左手挨着一户人家,泥土磊成的院落,院门是敞开的,小棠向里探了探头,静悄悄的见不到一个人——方才走过来的时候,腾起的袅袅炊烟分明就是他们家的。一鹏后面拽了她一把,说道:“让人家看见说你。”她伸了伸舌头便退出来。 又折回来走,接上东西走向的小径,他们便慢慢地向西走,走向麦场,走到麦垛子下面,他们站下来。 这个时候,他们看到西面天空中悬挂着的一轮太阳像银盘一样的明亮,四周是晕染开的绛红色的晚霞,庄户人家的袅袅炊烟就在这样的一幅景色中不时地腾起。他们似乎被眼前的景色所陶醉。 一鹏看着她,忽然说道:“小棠,我们在这里租个农宅好不好?”深沉的样子倒让小棠觉得不像是在开玩笑。他接着说:“租个农宅,我们偷偷住下来,过隐居的日子,好不好?养点鸡,种点菜,我写东西,你来陪我。” 她听了,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问道:“真的?你说得可是真的?”他由衷的点了点头——当然,他心里似乎明白,这或许只是他此时能有的一种无奈的向往——他的太太雨吉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了——小棠还不知道,那个时候,恐怕连这种向往的勇气也会成为一种奢侈的企及。 小棠见他点头,有些信以为真了。这样一个动人而大胆的想法,无疑是小棠的智能尚且不能预想得到的,但它真是一个迷人的童话,仿佛是一个爱的规划。它让小棠怦然心动,彩云飘过留下遐想的希望,凭空地生出一些兴奋来。 她跺了下脚,拉起一鹏的手,说:“一鹏,太好了!真的可以这样吗?” 一鹏笑而不答,小棠却认真了,说:“换个地方吧,一鹏,你去找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租个农宅来,我们住,好不好?”“说得轻巧,真让你来住,你能住得了?——你哪里知道农村的艰苦。”话儿又似乎在往里拐,他恐她真的痴起来,语调里竟有一丝不屑。 “瞧你说的,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养个鸡、种个菜吗?”她双手晃动着他的胳膊,说:“一鹏,你去找一个门前有溪水的山庄,我在院子里栽上桃花,还有你喜欢的竹子,还可以架上一株葡萄树——分明是想到唐家小院的葡萄架了。后面的院子留着种菜、养鸡,我就每天养鸡种菜,陪着你,你安安心心写东西——学,我也不考了,工作也不找了,每天伺候你,给你吃最新鲜的鸡蛋,最新鲜的青菜,把你养得肥肥的,像小猪一样,好不好?” 一鹏听着小棠在那里织着虚幻的美梦,看她沉醉在远远的有些不着边际的遐想中,倒也十分开怀。 只是听到后来,味道怎么变了,分明是在骂自己,就笑着去拧她的嘴,质问她说什么呢,你? 小棠躲闪着,接着说道:“对了,再养条狗吧,你不来的时候,我一个人住着肯定害怕,让狗来陪我;你来的时候,由你来陪我。” 这话听来怎么都有些不大对味儿,一鹏借机像是要惩罚她似地一把把她搂过来,吃吃地笑道:“就会骂我,我都猪狗了,你是什么?” 小棠想想,也笑了,忙分辨说真没有要骂你,只是赶巧了。 一鹏哪里肯放开手,把她匝紧在怀里,俯下身来去吻她,一时间,他把她推入了云雾之颠。 一鹏心里明白,这种来自于小棠的嬉戏般的语言或许正是她情感表达的独特方式吧,只有他才能领略到这里面蕴含着的爱和爱下面藏着的那种深深的企盼。 而他在把这种少女情怀一揽子拢过来的时候,内心跟着生出来的却是丝丝地歉疚——他不知道自己能给予她些什么,似乎什么都不能。此刻仿佛也只有用拥吻的力度来回报给怀里的这个小女子。 这个时候,他们发现远处农忙的人们,都直起了腰,频频往这边张望,而两个人的拥吻早已融化在这片宁静质美的田野中,对外部的事物已全然不顾。 第30章 下不来山 1 这个五月,对小棠来说,真是幸福的五月。一鹏接二连三的来找她。田园里刚刚见了面,她又接到他相约的电话。 此刻,已经很晚了,她还没有上床去睡。方才撩开窗帘看了看,父母卧房的灯已经熄灭了,院子里黑漆漆的,洒落在地上的是点点星光。 她拧亮书桌前那盏墨绿纱罩子的小台灯,随手把房间里的电灯关了——免得第二天继母又会问,为什么大半夜还不睡觉?整宿亮着灯。她不想睡,这个时候,怎么睡得着,她想补着把昨天的日记记下来。 就在昨天,他带着她到坐落在城西区的一座像宫殿般的西餐厅来用餐。俄式的建筑,高大而华丽,方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华美的吊灯、殷勤的侍者,时不时进入眼帘的高鼻梁深眼窝的外国食客,这瞬间的优雅与新奇让她感觉到仿佛有些异邦的味道。 她说她喜欢吃那道奶油芝士烤鱼,而他说还是那道闷罐鸡更合他的脾胃。这里的酒是放在高脚杯里端上来的,让她觉得讲究得很有些情调。 吃了饭出来,两个人酒醉微微,他对她说,带她去个好玩儿的地方,她问是哪儿?他说你就跟我走吧。她见他有些卖关子,语调便有些嗔他,说我都成了‘少女的脚’了,总是跟着你瞎跑。她记起一部外国电影来——译过来的音好像这么叫。 他便笑着问什么是‘少女的脚’?是部书吗?不,是部电影,她告诉他。他要她讲给他听,她说有什么好讲的,顾名思义嘛。 他说,你不是喜欢有山有水吗?他或许是记起她在田园里织的那个梦来,便说京城有座绝美的山,带你去爬山好不好?她说好倒是好,只是你怎么不早说,我今天穿了高跟鞋。 因为电话里他说要去西餐厅,她便特意翻出表姐从上海带回来送她的那双打着漂亮蝴蝶结的高跟鞋来,明明是皮鞋,鞋口滚边却是用布的材质,表姐一再说,是‘蓝棠’的牌子,‘蓝棠’是个什么牌子?想必是个好牌子。 平日里她也不大拿出来穿,因为想着在西餐厅那样一个不常去的地方,穿这样漂亮的鞋子该是很配的。 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带她去爬山,更没有想到,下山的时候,一不小心,右脚的高跟竟被折断了。 她看了一眼床底下的那个鞋盒,那里面装着的就是那双受伤的鞋子,而它旁边摆着的则是一双新的鞋子——那是一鹏昨天才买给她的皮凉鞋。 明明快走到山根底下了,突然的事故让她惊叫起来。 幸好没有摔到,她被他一把扶住。她忽然记起在车站等车的时候他跟她说起的笑话来,她当时问爬什么山?怎么绝美了?他看了她一眼,笑着说,这个山名有点怪,叫‘下不来’山。 正说着,一辆空车驶进站来,车上悬着的牌子告诉了她。 她就说他,我当是哪儿,原来是香湖山,去了好几回了,还跟我卖关子——说‘绝美的山’。他笑道,香湖山还不绝美?京城也就没山了。 在车上她问他,为什么叫‘下不来山’?可是你胡编的?他笑道怎么是我胡编的,许多人都这么叫——我猜想是因为景色迷人,人们舍不得下来吧,故而得名。 她怨他,说都是你妨的吧。他竟咯咯的笑了,说,我说什么来,总说我胡编,这一回可知为什么叫‘下不来山’了吧。 她气的哭笑不得,说他,你真讨厌。怎么幸灾乐祸?上山的时候你说过走不动了背着我的,这下子可应了,背着我下吧。他当时把她扶到一块青石板上坐下来,他也蹲下来,说,那有什么,就背着你。 说是说,真让他背着下去不成?还不把他累坏了?况有那么多游人的眼睛,不说你鞋坏了没法子走路,只当这个时节的女孩子轻狂得上了天。 她说,成什么了,我才不让你背呢。你帮我把这只鞋的跟也折断好了。他蹲在那里拿过来看了看,说这么好的鞋,我给它折了?不折又能怎么办?咯噔着跳下去?她问。你等着,他说,小棠你等着,这样大的园子里还找不到个卖鞋的? 她见他快步跑下山,望着他的背影嘀咕,公园里会有卖鞋的?隔了一会儿,她就见他跑了上来,手里面掐着个纸盒子——分明是买到了。 她忘不了他跑过来的样子,额上流着汗,领口敞开着,白色衬衣后面全是湿的。 他蹲下来给她试鞋,问是不是合脚,问这个款式还好吗?说实在也挑不出什么好样子来,铺子里统共也就摆着几双鞋。 她试了试,非常的合脚,黑色的胶质底,矮矮的半高跟,鞋面是米白色的,样式简单得只有两个横条,只是前面的那一条宽一些而已。她告诉他她喜欢。 她有些感动,确切地说是有些个心疼。她说,一鹏,你看你流了这么多汗,跑什么呢?我们又不着急。她用她白色的有碎花的棉布手帕拭去他额上的汗珠。 这条手帕现在就放在她的枕头旁边,她还没有顾得去洗,或者根本就是故意不想去洗——那上面有一鹏的汗迹,让她感动的汗迹,仔细去闻,汗渍里藏着她最近熟悉得一塌糊涂的那个男人的气味儿。 在山上,当然他们并没有爬到香炉峰。但是他们顺着香山寺往上走的时候,他说这条路离‘鬼见愁’要近一些,也不太陡,她听了急得音调里有了哭腔,说,一鹏真要爬到‘鬼见愁’吗?爬到半夜我恐怕也上不去。 他笑了,说,哪儿至于,有我呢。他伸过手来拉她,他的力量就奇迹般地传导给了她。 他们还是在半山腰停下来,过了‘叠清’又转了几个弯,横竖处处有景,处处青翠。毕竟是在一个万物复活的季节。 她见他停下来,便笑着说,这里很好嘛,抬头能看见远处的香炉峰,耳边能听到山涧里的潺潺流水,树木茂密,花香扑鼻——为什么非要上去呢? 他笑了笑,赞同她说得有道理。左手的一片山林里,散着几块青石,他坐下来休息。她也走了过去,他让她坐下来,见她探着头往山涧下看,就一把把她拽过来,说小心点儿,那下面可是万丈悬崖。 她看着他笑,说,悬崖谁不知道,你会不会把我从山上推下去? 他听了呵呵地笑起来,说你最近是怎么了?推理小说看多了?——你小心着,很有可能。 她坐过来,挨着他紧紧的坐过来,下巴腻在他的肩膀上,扬起脸来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很有可能?她非要把一个不着边际的动机强加给他,当然,无非是喜欢和一个爱着的男人做语言游戏。 那个男人怎么说来?她见他的嘴角嚅动了一下,笑得很有些意味,说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先奸后杀。她听了,脸腾得红起来,都怨自己,怎么招他说出这么下作的话来。你个……她想骂他一句,但有个词压在舌头底下怎么也吐不出来,太难听了——这可是一鹏啊,在公交车上被陌生男子非礼的时候,她才想这么骂人——当然,那也只是在心里骂,通常状况是走开来。 他见她那个样子,便搂过她来,说,小棠,你这脑瓜里都装得是些什么?抽空就来考验我吗?她有些委屈,说不是,只是玩笑话——见了他高兴。他点点头,信了。也说只有见了她心里才痛快些。 她问他有什么不痛快吗,最近。他喟叹一声,说,是啊,里里外外尽是些烦心的事。 ‘里里’是什么?她也有些敏感,半晌才问,家里有什么事吗?——通常她不涉及这片雷区,他也常常绕开来。他看着她,嘴角嚅动了一下,接着又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事,不过家家总会有些难念的经。 她听他那样说,有一些个推挡的意思,便也不去追问。绕过来问,最近稿子写得不顺吗?她不敢问,是不是接到退稿了?——就像发榜的时候,她接不到通知书一样,她知道那会有些伤人。 他其实没有她想得那么脆弱,把事业上追求的烦恼一股脑地倾诉出来给她听。他叫她的名字,说,小棠,我都三十几岁人了,到了而立之年竟一事无成,立不起来呀,人生很失败啊,想来想去,真想写一篇“而立之年的烦恼”讽刺一下自己。 她见他那么落寞,不知道说些什么样的话才能让他得以安慰,沉默了一会儿,问,你那个写清帝的历史长篇不是已经构思好了? 构思是构思,写起来可是另一码事,写出来还要好看,还要有些影响,真是不容易啊。他告诉她,最近除了跑职称的事,精力全放在写作上了,开了一长串的题目,有小小说、有中篇小说、还有长篇小说,还有一些论文,关于古建筑、博物馆之类的,但一个个都是浅尝辄止,最终全成了无效劳动。 她见他锁着眉头,眼睛里布满忧郁的光。便推推他,说,一鹏,成名很重要吗?干嘛要自己给自己压力,在我看来,你已经很有名了呀。心想,每月不是都有稿子发,时不时的还有书出版。 他看着她笑了笑,说,我这就算有名啦?告诉她,成功对男人来说真的很重要。他把她搂搂紧,说现在每天都很忙很累,身心疲惫,有时候自己也在问自己,为了什么?想一想,目的很多,但想赢得你的关注和爱,也是动力啊。 她听了,眼角有了一些潮湿,说是你自己这样想,你成不成名我不介意,我只在乎你是不是真心对我好。况且,为了成名,你总熬夜写稿子,落了一身的病,划不来呀。 他对她说,划不来也要干啊,小棠,停不下来了——只是怀疑自己目前的努力方向是不是出了问题,付出的多,收获的少。 他对她说,深情款款的说,小棠,你知道不知道,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有想到你,心里才会涌出一股暖流,这种暖流会化作一种甜甜的企盼,伴随着他去迎接新一天的奋斗。他说她早已融入到他的血脉之中,从此他的生命中不能没有她。 他的话让她好感动,音调有了一些哽咽,问,一鹏,你真会一直记着我?十年以后,你还会记着我?他笑了笑,说她真傻,十年才有多久,怎么才十年,恐怕这份情感要伴着他一直走下去,直到进入坟墓。 她忍不住了,怎么也忍不住了,噙在眼眶里的泪珠儿无声地流下来。 这样的话此刻想来依然让她激动不已,她觉得她的人生没有白活,尽管她的人生也才二十几年。但她觉得她好幸运,上天让她碰上了一鹏,这样一位知她解她护她又爱她的男人,她觉得值,真的很值。 她甚至在想,凭她的才学,为什么迟迟进不了大学,一定是苍天看出来了,看出她是一个情种,把她扔在这个今生必定要碰到的男人面前来圆一份情缘,否则怎么来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故而大学不上也罢。 爱,是可遇不可求的,只是苍天既然有眼,为什么却没有情?送给她一个男人,偏偏先要他做了别人的夫君,岂不是太残酷了,让小棠何以消受? 但事到如今,又能怎样。弃他而走?显然已不能够,像他一样,他也渐渐地融入到她的血脉之中;占为己有,似乎又做不到——一鹏做不到,她也做不到,纲常伦理,捆着他和她的心;那么,就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地见面,无人处,极尽缠绵,亲朋好友面前,还要款款地尊他为先生。 怀里揣着拾来的金子,心惶惶然。她不知道路在何方,她好茫然,在这片迷途的荒原上还要走多远。 眼下,她想要这种感受,和一鹏在一起真真切切的感受。并且要把这种感受留住,只是爬在桌子上胡思乱想了半天,手里的笔划来划去,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昨天的情景就像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眼前重播,他说过的话她会一句句地拽出来细细回味。 还有一段情景她留着不敢去想,那一段要留到上床以后再去想,关了灯,静静的,蒙在被子里才敢去想。 她想上床了,但是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对她来说,怎么可能没有文字记载。 似乎有些不甘,可脑子乱乱的,一点灵感也没有,她想了两句,胡乱地写在本子上,好歹算是对自己的交差——或许脑子清醒些的时候能够补上。这个时候,本子上只留下这样简单的一行字: 昨日香山行,今宵家中省。横来一只手,云里醉芙蓉。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诗,想来也没有人懂它的意思,但她明白,她心里清楚它所蕴藏着的内涵,它是她和他情感进程中的一个小小的里程碑。 第31章 下不来山 2 她指着山峰旁边的云彩对他说:一鹏,你看,那边的云彩多漂亮。 他笑着说,那一朵最漂亮的红色的云彩就是你。她笑了,说挨着她旁边的那一片浓浓的白色云朵是你吗?他说当然是,白云永远守护在红云的旁边。 她指着那边的山峰说:一鹏,你看,香炉峰其实离我们很近,仿佛触手可及。 他说是啊,触手可及。只是那个山峰虽然美,但还是缺少灵性,他笑着问她,这个山里还藏着一座更美的山峰,像水一样很有灵性,问她是不是知道。他见她摇了摇头,便说,其实,好像不止一座,他告诉她,那座更美的峰又叫香炉美人峰,一样触手可及。 他指给她看的时候,她惊了。轻呼一声:“一鹏,你……”她仿佛坠入流着潺潺湖水的山涧,天外飞来一只巨大的手,横托在她的腰间,坠不下去的她便在空中梦幻般地飘荡,飘荡……。 当她觉得她与他之间的情感似乎在心灵上有一些尘埃落定的时候,她的心也渐渐地沉寂下来,她甚至将好些日子没有去碰的考试资料翻出来,思忖着要不要参加这一年的高考——也该看看书了,看书倒成了偷偷摸摸的事,别让父母大人知道才好,自己也觉得怪丢人的。 黄金屋对小棠来说好像没有多大诱惑,但颜如玉却每天在翻开的书本中陪伴着她。 她把上次在穆家从一鹏那里要过来的小照片贴在一张漂亮的书签上,这样翻开书的时候,这个男人便总是意气风发地对着她在笑,她也默默地笑着对他说,一鹏,我也教教你,什么叫‘书中自有颜如玉’。 过了些日子,她还是把它收了起来,因为,因为这样真的有些移情性。 因为想着读书,最近一段时间她也不大出门了。除了一鹏的招唤,书店不去了,妮惠那里不去了,穆教授家也去得少了。 昨天傍晚的时候,穆教授让璇子打来电话,说兵K委汇来了她的工资,问是来取还是让璇子送过去。 “我去取吧。”电话里她告诉她,她也好想出去透透气,这半个月,除了陪一鹏划过一次船,几乎哪儿也没有去,一鹏山林里对她说过的‘想赢得你的关注和爱,也是动力啊。’这时候,似乎也成了她的目的。 她在草川胡同路口的西瓜摊前站下来,让光着膀子的小贩帮她挑了一个个头很大的瓜,冒尖的西瓜摊上插着个纸板,用红墨水写着‘京欣1号’几个难看的大字,但这个品种她知道,是一种水分大、又甜又脆的瓜。 走到穆家大门口的时候,小棠的手被网袋的尼龙绳嘞出深深的印痕,她把西瓜放在脚下,想休息片刻再去敲门。 不想门竟开了,走出一个剪着短发的青年女人来,穆教授跟在后面送出来。 见了小棠,欣喜地问:“哟,小棠来啦?”说:“看看,我送一个又接一个。” 小棠冲那个面容周正的女人笑笑,她好像见过她一面,上次刚巧是反过来,她出门的时候见她走进来,略略地点过头,她也笑笑。 穆教授看了一眼地下的西瓜,对那个女子说,陆丽,小棠带西瓜来了,还不吃了再走?她说不了不了,还要赶时间,说着就笑着去了。 穆教授提着瓜进了屋,说她,你不会买个小一点儿的,累坏了吧?她说,可不是,您看看我这手,血印子都快嘞出来了。“我来帮你吹吹。”他疼爱般地托过她的手来。穆教授在这方面是很会体贴人的。 小棠笑笑,冲着跑过来的璇子说:“你爸快成观音菩萨了,吹口气能治病的。”说得大家笑起来。 璇子抓着她的手,笑得眼睛眯成月牙,说:“小棠姐姐,你总算来了,我等你半天了。” 她说我也好想你。她问她那为什么不过来,在家忙什么?她肯定不好意思把在家捡起书本复习的情况说给他们听,只是说,天太热了,懒得出门。 穆教授跟她聊起方才出去的那个女人来,说那个女人很了不起,是个时代斗士。 小棠也大约听过她的故事,说是爱上了一位有妇之夫,那个妇人不撒手,陆丽便时常地跑过去找那妇人做工作,给她讲‘目前的状况是我们三个人全痛苦,你如果肯放开手,就会有两个人幸福,就算你拖着,拖到底,你的丈夫也回不到你身边了,做你的挂名丈夫,有什么意义呢——他会恨你一辈子。’当然,如果她肯放手,他们也会有应允的条件,大家好聚好散。 到现在为止,这个故事大概还没有结果——她目前还在努力,有一些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态势。 因为她本身是搞人文研究的,十分相信自己的能力,当然在小棠看来,她也许更相信她在那个她想嫁的男人心目中的魅力吧。 她好像在李芙子所在的那个所里上班,而她要嫁的那个男人,是一位势头正旺的年轻丈夫。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她坐在沙发上问得有些随意,但心里的好奇还是从眼角里不经意地流淌出来。 “还能怎么样,据说乔安——那个男人的名字,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了,搬到宿舍里去住,谈判的事情还是陆丽出面——孩子是个棘手的问题。”她听了呆呆地没有话接,心里在琢磨,原来婚姻的幸福是要这样争取的? 璇子嚷着要吃西瓜,偏要自己抱到厨房里去切。穆教授忙说还是我来吧,你再把西瓜摔了,再说切的时候也不知用瓜皮擦擦刀,瓜都带着生铁味儿。璇子听了笑着说,我这不是成了费力不讨好吗? 只切了一半的一半,端过来就是一大盘子。三个人吃不完,小棠吃了两片,不想吃了,跑到厨房里去洗手,穆教授也过来洗手,随手取个纱罩子把剩下的大半个西瓜罩起来。 嘴里唠叨一句:“这么热的天,吃不完会放坏了。”小棠听了,道:“坏了可别吃了,再吃坏了肚子——我就罪过了。”她原以为说不定刚巧赶上穆家又是高鹏满座,那么,人多的时候,瓜也就大不到哪儿去,或许还不够吃呢。 “为什么要放坏了,晚上我再吃几片。” 璇子洗了手出来笑着说,她爸爸就拍了她一下,说:“你有多大个肚子——西瓜倒不坏了,肚子给撑坏了。” 璇子抱着肚子在地上扭了扭,吃吃地撒娇道:“爸,我们家为什么不买个冰箱?人家田一鹏家都新买了冰箱,有了冰箱,西瓜就不怕坏了,我还能做汽水喝。” 一鹏买冰箱?怎么买个冰箱还要到穆家来汇报?小棠忽听璇子提到田一鹏,心里面便咯噔了一下。“人家田一鹏买冰箱是给谷雨吉冰东西用的,我们家冰什么?剩菜剩饭的,还不够交电钱呢。” “给雨吉冰什么东西?”她听得有些糊涂,拉着璇子的手问起来。 璇子笑着说:“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田一鹏的老婆要生小孩子了,就在下个月。”“生小孩子?”她呢喃了一句,就呆住了,有如惊天之雷震了一下,身子竟软起来。 穆教授笑道:“你没听说,谷雨吉怀孕了,田一鹏要做爸爸了——美得不行,不知道给雨吉喂些什么好。” 璇子插嘴道:“他可牛了,他说他们家的冰箱里装满了橘子水、鲜牛奶,还有从广州托人买来的冰激凌粉呢。”她像往常一样,把听到的见到的悉数讲给她的小棠姐姐听,殊不知,坐在那里的那个人已然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脑子突然间空白得有了些缺氧。 半晌,她缓了缓,轻轻笑道:“这样大喜的事,也没听他说起过。” 穆教授听了,道:“也是,你个姑娘家,他怎么好跟你说这个。” 她告辞出门的时候,璇子把个牛皮纸袋塞到她的包里,说,姐姐你的工资,三十九元,我都替你数好了。她笑了笑,说谢谢你,改天闲了请你们吃饭吧。小棠总是这么客气。她听见穆教授在身后这样说。 出了穆家,小棠有些机械地走着,到了南边的丁字路口,不知为什么,没有走平时的路,而是向西边的胡同拐过来——或许是怕遇到刚巧下班归来的许秀荷吧——她此刻简直不想说话。 慢慢地走了一会儿,两条腿软软的,整个身子仿佛在往下坠,胸口像是堵了一把草,涨涨的透不过气来。 她见路边躺着块大大的黑石头,赶了两步她就坐下来。她背对着小马路,面对山墙,脑子里总是闪着一句话:雨吉怀孕了,雨吉怀孕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酸酸的,鼻子一酸,眼泪便刷刷地滚落下来。 哭了一会儿,脑子清爽了一些,在想,一鹏为什么瞒我?瞒得铁桶一般,我怎么,怎么像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事,竟要璇子来告我。 我算他什么人?……什么都不是!搂在怀里的时候,什么海誓山盟、至亲至爱,看来全是骗人的鬼话。一时间,她想到了春宫之吻、想到了田园织梦、想到了山林梦幻,她有一种受了屈辱般的感觉,好想质问不公平的苍天。 此时,她有无限的惆怅和无限的恨,难过得不知道怎样去排揎。 第32章 下不来山 3 雨吉怀孕了,这个让她以为突发的事态,其实本身并没有严重到让她不堪忍受。 在他一步步向她走来,她也向他迎过去的时候,她清楚他已先为人夫,她甚至没有想到要占为己有。因为爱,她甘愿默认他的一切;因为爱,她大着胆子向传统做了挑战。 她当然会揣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睡在一张床上,什么事情会做不出来?尽管她还不够清晰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点事情,揣想起来也还十分朦胧,但她知道,夫妻间是可以捣弄出个小孩子来的。 她对这样的结果有一些心理准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由于一鹏的隐瞒,这么长久的隐瞒,她忽然怀疑起这份情感来,怀疑起这个男人来。自以为的刻骨铭心,原本不过是海市蜃楼,那么飘荡那么虚渺。 俗话说‘十月怀胎’,算一算,这个小孩子坐胎坐在什么月份。哦,说是下月生,倒推过去,是去年的十月份吧,十月份是个什么日子?她在想。记起来了,正是她离开编辑部的时候,一鹏一封封的来信,三约小棠,给她寄来《月夜》诗、她也禁不住地坠入情网的时节。 如果说,换一种方式,在春宫、在田园、在山林亦或其他的一个什么地方,一鹏拉着她的双手,说:小棠,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不知怎么搞的,雨吉怀孕了,接下来我会很忙,凭空又多了一件烦心的事来,我们见面的日子怕会更少了,但我心里不会忘记你,你要体谅我呀。 这个时候,小棠会怎么样,她会呆呆地看着他?她会默默地不说话?她会无声地淌眼泪?还是她会淡淡地笑一下,说‘恭喜你,喜得贵子’?还能怎么样?就算她会说几句尖酸的话,诸如,‘这样的事也告诉我?想让我分享你的快乐?’亦或‘怀就怀吧,男人和女人总该物尽其用——你倒什么都不耽误?’ 但是接下来呢,接下来会怎么样?她会拂袖而去?似乎不可能。 凭他的不烂之舌,他一定会把她哄得溜溜的,说不定最后还会扑到他的怀里,说‘我不介意,一鹏,我只要你对我好’。呵呵,‘只要你对我好’——只怕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如果说,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曾经把那个叫‘老婆’的女人看成是她和他之间的一座巨大的屏障的话,那么接下来就要喜得的‘贵子’,就成了挡在他们之间的另一座屏障,仿佛山峦迭起,难以逾越。 她爱情的‘英特纳雄耐尔’恐怕连渺茫的希望也看不到了。 她想到陆丽,她没有她的勇敢;她想到乔安,一鹏比不了人家的真诚。她觉得自己好可怜。 她记起几天前,两个人跑去划船,她坐在他的对面,他跟她说起想要经商的事情来。那个时候,她觉得她胸膛里的幸福满的简直要溢出来,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以现在这样一种频率来频频幽会于她。 开始,两个人并排划桨,她的胳膊没有力气,桨打不到水里,那一侧的力量又很大,小船就在湖里打转,他笑,说这样划,到晚上也划不到对岸。 她说,那我们船上住着好了。他哈哈地笑起来,笑得那么开心,说‘我同意,你不许反悔。’ 她当时觉得自己说了错话,红着脸骂他‘你真讨厌。’ 后来,他不笑了,说你坐过去,小棠,我来划,我们把船划到那边垂柳下面,那边凉快——我还有话跟你说。 小船在柳荫下随意地荡着。她坐在他的对面,问,有什么话说?请讲。 他郑重地说:小棠,你说我去经商,好不好?她盯着他,半晌,说,不好。为什么不好?他问。你以为你会是经商的人吗?她太明白了,他是一个多么渴求把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印在纸上,而那张纸在人世间传来传去的那种人。 他去经商,天哪。她问,为什么突然有此想法? 他说,有个叫汪培的,你可熟悉?那个小伙子很能干,有一回碰上了,俩人谈得投机,便萌生此意。其实,男人赚钱,也是件可追求的事情。 汪培,她当然熟悉。她跟他说见过。她奇怪他们两个怎么会搞在一起,更奇怪的是,知道他骨子里也是一个清高的人,因何热衷起经商来? 那个时节,清高的人通常是崇尚做学问的,谁都知道钱好,但把赚钱当目的的人,似乎总有一些为清高的读书人所不齿。在他们的世界观里,仿佛永远是‘有书真富贵’。 现在她刚刚有些纳过闷来,一鹏为什么想去经商了,他碰上需要用钱的事情了,养孩子岂有不需要钱的。 要买冰箱,要买橘子水,要买鲜牛奶,还要托人广州去买冰激凌粉,她脑子里晃动的是他调冰激凌粉的画面,是他拿着羹勺在喂那个给他做血脉延续贡献的女人的画面。 他曾跟她诉苦,说那是一个跋扈的女人,是一个抱怨的女人,是一个要忍忍而求的女人,是一个为了过日子而搭帮的女人,是一个不懂得绵绵之爱的女人。 她现在明白了,那只不过是说给她听的,老婆终归是老婆,她小棠算什么?是夹在书里的一片枫叶?还是制成标本的美丽蝴蝶? 她恨自己为什么总是流泪,告诉自己,傻子,你不要再哭了,不要再哭了,她的眼角已经被泪水泡的痛起来,她的心反倒有了一点点淡定,但她的眼泪依然在不听支配地流着,她觉得自己的泪腺一定是出了问题。 她晃动了下身子,想站起来,坐得时间久了,脚也有些麻起来。 瞬间,她的眼睛盯在鞋上,一阵伤感又涌上心来。出来的时候,穿上它的那种甜蜜感,早已荡到九霄云外。 真可笑!为什么要穿他送的鞋——已经穿了,没办法。鞋钱给他退回去好了,她忿忿地想。留着让他去买冰激凌粉吧。 连日来,小棠在郁闷和烦躁中度日。 从穆家回来的第二天,她就真的做了那样一件事:把鞋钱夹在信封里给一鹏寄了过去。她不知道鞋的价格,她从璇子塞给她的那个牛皮纸袋里抽出两张来,想来是足够了,包它们在一张厚一些的信纸里,寄了出去。 当然,这个时候她没有让他感觉到她是有些情绪,信封里写了几行字,简短的语言里是淡淡的客气。——日后,有一天,她和他又和好如初的时候,她才觉得,她今天的举动是多少有了一些鲁莽,她改变了‘他总还送过她一件礼物’的这样一个事实,使得在他们的整个爱恋过程中,她失去了一个尤为美好的回忆。 书桌上扔着一个练习本子,是小棠前些日子用来做数学题的。晚上的时候,她在上面做一些立体几何的习题,因为要划一些几何图形,这个本子就被她订得比较大。是表姐报社里拿来的废纸,一面却是白白的,可以利用。 现在,她翻开本子想接着做题,她的规划是至少要把书本上的所有例题做一遍。 讨厌的立体几何,高考的分都是它们拉下来的。她翻开书的时候,竟发现,自己怎么像白痴一样,一道题读来读去,怎么也读不明白。 半个小时过去了,她的眼睛还呆呆地看着一道题,不知所云为何。 前些日子,她一度觉得很有几分开窍,一步接一步的做来,逻辑思维顿然有了清晰的条理,她甚至觉得有了几分意思,想接着再多做几道题。 现在是怎么了,她翻过来看以往做过的习题,明明弄懂的题,一下子又糊涂起来,像看天书一样,她便有些吓坏了——这些日子的心血岂不白费了? 她觉得自己疯了,把本子放在嘴里狠狠地去咬,松开来的时候,一排半圆形的牙印就深深地留在本子上。她把本子啪地一声摔在地上,一下子趴到床上,仿佛周身的血液被郁闷的火焰在燃烧。 一种莫名的力量推动着她,她只是想哭,想喊,想叫,她甚至想张开喉咙歇斯底里地狂嚎。她把头埋在绵绵的枕头里,啊啊的叫起来。 她又生怕北屋里的父母听见,走过来问,便忍着不敢大声喊叫。 方才,晚饭的时候,父亲似乎看出了什么,问,怎么了?小棠,病了吗?这两天怎么不好好吃饭?她否认,说没有不好好吃。 继母也说,你看你,还没有小果吃得多——菜不合口味吗?她忙说不是,或许是有一点苦夏吧——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托词。 父亲给她碗里嵌过来一片茄盒,说苦什么夏?苦夏更该多吃些,你妈做得茄盒很不错呢。 不知怎么搞的,她竟有些受不了,感动得想哭,爱情丢了,血脉亲情原来也很温暖。她揉了揉眼睛,笑道:“怎么就困了”,借机忙把快要落下的泪珠儿揉回去。 第二天早晨,当她确信父母都上班走了,连小果也跟着母亲走了的时候,她便跑到院子里来,冲着天空大声的喊叫,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又哭一会儿,她在盘算着是不是该离开这个让她备受煎熬的男人。 离开,或许是一种再生。 第33章 一鹏之妒 1 隔了些日子,她的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每天默默地读书,默默地发呆。 一个周末的下午,小棠跑去接一个传她的电话。猜不到是谁,喂喂了两声,听对方问:“听不出我是谁吗?”“你是……是谢雨亭吗?”“呵,是我。看来还没把我忘了。”对方笑着说。 她想不到他会给她来电话,她记不得她什么时候给他留过电话号码,或许是他从璇子那里讨来的,也说不准。 近一两个月来,时不时的她能收到他的来信,她也会礼节性地回复于他。记得半个月前,她曾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信上还拜托过她一件事,说如有可能,请帮他收集《明报》理论版的“哲学论坛”。 她忘了给他复信了,她当时正腻在和一鹏的热恋之中,但他拜托她的那件事,她却做了,她让一鹏帮她收集,他那里有的是各类报刊——信手拈来的事情。 只是她没有告诉他是给另一个男人用的,她怕他会误会——她没有跟他提起过有一个叫谢雨亭的男人——突兀兀的,怎么说呢?说出来要表达什么意思? 也怪一鹏,那天两个人划船的时候,他问她近日在家做些什么?她说没做什么,玩儿呗。他笑道玩儿好。 他知道她其实有的时候很烦闷,建议她选两本哲学的书来读,说哲学能使人平静、使人智慧,诸如黑格尔的大逻辑、马克思的哲学与批判什么的,不要怕艰涩,硬着头皮往下读,读来读去,必能悟出好处来。 她说好,抽时间读读。她知道眼下是没有时间的,比哲学更重要的数学还在困扰着她,但他的话刚巧让她记起谢雨亭的拜托来,忙插了一句嘴,说,一鹏,你帮我收集《明报》的哲学版吧,每周大概有两期呢。 他笑道,你也太立竿见影了,怎么说风就是雨。好,我帮你收集。她笑笑,说谢你。 此刻,她举着话筒,问谢雨亭是不是有什么事,猜想他不会是为了索要‘哲学版’吧。他说没什么事,刚刚考完试,不忙了,想找朋友们聊聊,放松一下而已。 她听出他的意思来了,无非是想约她出去坐一坐。 她在他腼腆得没有把话透彻地说出来之前,就轻轻地挡了回去,但这一回推挡,是真真的事出有因,因为她的考试马上就要来临了。 她笑着对话筒说:“嗳,能放松一下真好!找机会吧,找机会我们聊一聊——我目前正在忙一件事情。”她自然不方便告诉他自己在忙什么。 放下听筒的时候,她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一回没有彻底拒绝他呢?把一种渺茫的希望杵在那里,是留给谢雨亭?还是留给自己?她也有些说不清楚。 这些日子,一鹏与穆教授的接触一下子多起来。 一鹏借调到天津,手底下管着一个叫《学海》的专栏,跟穆教授商议,不如办成一个丛刊,影响或许会大一些。那天去的时候,赶上穆家客人太多,以至于插不上嘴说话。等待朋友们陆陆续续走了,才得以和穆教授聊起来。 他把想法说了,穆教授以为不错,建议一鹏筹建一个文史研究会是不是更对路子。 一鹏一听,便兴奋起来,拍着大腿赞道:“早有此意。”说光有研究会怎么可以,研究出来的成果怎么表述,在此基础上,办个‘文史研究’的刊物是万万少不得的,初拟名就叫《文史》吧,缀上‘研究’二字,受众面就会小许多——多少人配给文史做研究? 穆教授笑着对一鹏说:“一鹏啊,在中国还是下里巴人多,你我这样搞研究的人,能有多少?做报纸做刊物是要众人捧的,门槛高了,没人敢进来呀。我们不如搞一个面向下里巴人的文史协会,你以为如何?”一鹏道:“那就成立一个‘爱好者协会’吧,只要是有兴趣的,皆可加入——不过也太大众了。”一鹏的骨子里总还有些清高。 大众也没有什么不好,穆教授说。这样的组织,在这个文艺复苏的季节,倒真有些像雨后春笋冒了出来。 穆教授又说:“一鹏啊,我知道你喜欢搞研究,阳春白雪的组织我们也可以筹建一个嘛,找徐小光给我们做后台,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他跟他提出一个学术界赫赫有名的大家来,一鹏一听,眼睛立马放出光来,有这样一位显贵的人物出来撑门面,学术组织的身价自然会跟着显贵起来,“不如我们现在就给徐老打电话,听听他的见解。”一鹏建议。 他相信他的能量,他是一个能量大到连宝岛大公子都跟他有书信往来的交际家,联系到这样一位学术泰斗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但他生怕他过后又会变了主意,不如趁热打铁。而以他田一鹏的能量,是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这一级别人物的。 好啊。在一鹏的敦促下,两个人果真出去打了电话。只不过意思委婉了一些,以邀请的名义,请徐老去石佛洞游玩放松一下,一鹏做特别向导,具体事宜他们还要再切磋一下,到时候饭桌上再跟徐老谈。 回来的时候,两个人的面容都舒展的很有些灿烂。在穆教授说来,倒不光是徐老应允了他们的邀请,而是让朋友一鹏亲眼目睹他与名人大家的侃谈,实在是一件风光脸面的事情。 这一天,要谈的事情实在太多,饭桌上两个人又喝了些酒,一鹏晚上便在穆家搭了个铺住下来。 聊天的时候,便问:“小棠最近没过来?”穆教授笑道:“没有啊。还是两三个礼拜前来过,那天正好碰见陆丽了。”顿了一下,又说:“璇子上周去找过她,也不知忙什么呢,也不露面。” “上次你说老彭的那个研究会,能不能让小棠去。”一鹏又追问起小棠的工作来。“去自然是能去,只是没有编制,什么时候有,可是不保准,——小棠会乐意?”“去《日亚》周刊,是不是有希望?”一鹏追着问。“总归是一个问题,没有编制,转正的希望极小,她如果不介意,其实还是很有发展的。”穆教授感叹道。 怎么可能不介意,一鹏说,不介意,她就留在我编辑部里了。当然,这是一鹏跟穆教授公开的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他并没有说。 下班的时间早已过了,一鹏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他在桌前呆呆地坐着,不想回家。紧张了一天的大脑,从繁忙而跳跃的工作状态中缓缓地歇下来,仿佛刚刚灵魂归窍。 几篇同时开了头的稿件厚厚地摞在桌子上,翻也不想去翻,因为他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昨天从穆家回来,他高涨满满的情怀一下子蔫下来,一种情感危机突然间向他袭来,有一点被毒蛇咬了一口的感觉,浑身的不自在。原有的那种势在必得的自信,瞬间便有了些土崩瓦解的味道。 自从与小棠香湖山一别,一鹏心头便揣满了甜蜜。总觉得有一股飘着幽幽暗香的少女气息钻入他的鼻息里,深深地嗅一嗅,似乎能沁人心脾,迷醉在肠子里,常常有些躁动得不能自己。 他喜欢这个女孩子,是毋庸置疑的。他想彻彻底底得到她,大概也是他下一步情感追求的一个目标。爱情和婚姻或许本来就是两件无须并轨的事情,这在许多男人看来,尤其这样以为。况且,他目前又遇到来自家庭意想不到的阻难。 当然,这种阻难并没有影响到他对情感的追求,就像他想攫取的这份爱情并没有让他放弃家庭一样。 为什么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得了,又能怎样?确切些说,这份美妙的情感,已经像吗啡一样注入在他的体内,使他依赖,让他兴奋,成了他此阶段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 眼看着这个目标正在一步步地向他靠近,内心禁不住地欣喜。像刚刚撒了网的猎人,等着一个最佳时机,枪栓马上就要扳响了,但是意外出现了。这种欣喜,延续到昨天,忽然让他有了一种颠覆,一种意想不到的情绪颠覆。 事情还要从一开始说起。 昨天,在穆家他无意间碰到一件喜事,那个演艺圈叫柳小的美女大明星,要来穆家做客。 敲开穆家门时候,穆教授笑着说:“一鹏,你来的真巧,一会儿柳小来,余罗也来。”余罗是个敢于大胆文字表现的美女作家,因写《人间童话》一书而名声鹊起。 他问穆教授有什么喜事吗?璇子跳过来说:“今天是我爸生日。” 一鹏听了笑道:“怪不得呢,只是抱歉没备贺礼。”穆教授道:“要你什么贺礼,两个大美女来还不是贺礼吗?” 他哈哈的笑,说:“对呀,等着一睹芳容。”他也笑,说:“别光是一睹芳容,你要是有本事,可以喝个交杯酒啊。”他笑道:“不是不可以,你怕是没有希望了。”说着便大笑起来。 他的太太许秀荷正在厨房里忙着操办——有太太作陪的酒席,穆教授恐怕是真没有喝交杯酒的艳福呢。 他便笑得有些酸,道:“我张罗半天,怎么倒成了‘替他人做嫁衣裳?’”一鹏听了又笑起来,说:“‘有福之人不在忙’嘛。” 及至美女接踵而至的时候,穆家家宴进行的还是很文明的。有女主人許秀荷坐镇的餐桌,交杯酒两个男人都没有喝上,那不过是男人们背后无聊的调侃;及至见了面,也无非是男人嘴里的殷勤赞美配着红酒把美人儿灌得媚眼迷离;但秀色却是饱饱地餐了一回,意念中地餐了一回——哪儿那么容易吃到?妩媚的芳姿到是没错着眼儿地饱览够了。 但不管怎么说,一鹏心里还是非常愉悦,三巡酒后,气氛喧闹起来。 他跟柳小碰杯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地向她表白了一件历史渊源,告诉她,他曾经以她为角色,写了一个历史剧本,希望她能够来出演,只是剧本寄到电影厂好久了,不知她是否见到过这个本子? 美人儿自然说没有见到,笑着说:“想不到我们还有这样的渊源?真是有幸啊。”他还记得自己当时也醉呵呵地说:“有幸有幸,三生有幸。” 饭后,美人儿走了,像风一样地飘去了。一鹏漂浮的心久久沉不下来。 私下里偷偷想想,一鹏也觉得有些丢人,把自己的功名美梦,渺茫地拴在不搭嘎的美人身上——但万一万一自己的本子被她刚好看中,不就有了捷径——她红得发紫,作为编剧,晕染上一星儿红色,也不全是异想天开呀。 只是她为什么没有收到呢?那么好的本子,扔垃圾桶里啦?可惜呀可惜!还有那个大导演的女儿鲁菁菁,也是不靠谱啊——心血白费了。 云高雾低的想了一回,一鹏便在穆家的沙发上打起盹来。穆太太见了,忙跟丈夫说,扶他璇子的铺上睡一睡吧,喝得太多了。 也不知道怎么就上了床,一鹏真就睡起来。 第34章 一鹏之妒 2 老婆这两日身上不好,在舅哥家住着,一鹏答应了早些赶回去,故而睡也睡得不踏实。一睁眼,从玻璃窗看到外面已经蒙蒙黑了,忙坐起来要走。 穆教授说,你醒了?不行就住下。不了不了,回去还有事。一鹏道。 起来漱了漱口,见穆太太端过西瓜来吃了一片,又喝了一杯凉茶,心里爽快了许多,便说:“走了走了,不打搅了。” 回身找书包,找不着。璇子忙说:“你忘了,一进门你就递给我了,还说有东西让我收着给小棠姐姐呢。”说着就跑回屋里去拿。 一鹏拍了拍脑壳,笑道:“瞧这记性。”穆教授笑着接了句,“快别说了,秀荷该有话了——黄汤灌的。” 穆太太一旁听了笑道:“那是说你,碍人家老田什么事?——方才的酒喝得有些杂了。” 一鹏笑笑,接过璇子递过来的书包,从里面掏出一摞报纸,递给璇子,说:“幸亏你提醒我,要不还得背回去。这是小棠要的报纸,你负责给她。” 璇子说:“我当什么好东西,几张破报纸呀。”“怎么是破报纸!专门留心剪下来的,是小棠分派给我的任务。”一鹏笑着说。 璇子拿在手里看了看,见一版一版的全是《哲学论坛》,便笑道:“我知道了,这一定是给小谢哥哥准备的。” 小谢哥哥是谁?哪个小谢哥哥?一鹏忽然睁大了眼睛。 璇子笑向爸爸,不知道这算不算秘密,能不能说出来。实际上她已经说出来了。 穆教授瞄了一眼报纸,对一鹏微笑说:“我记得跟你说起过,小棠交了个男朋友,叫谢雨亭。怎么,她没跟你说?S大的,学哲学的——我做的媒。” 一鹏听了,脑袋‘嗡’的一声大起来,酒也醒了一半。 忙问:“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穆教授眨了眨眼睛,道:“呵,这一说也有好几个月了,我跟他父亲算是故交,家是菁岛的,大前年考到京城来,快毕业了吧。人不错,个子高高的,相貌也好,有机会你也见见。”他知道他也挺关心小棠的。 一鹏张了张嘴,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又恐穆教授多疑,怔怔的发了一回呆,说声走了,就推开了房门。 一开门,一股凉风袭来,预报的北部山区有雨,想必是下起来了。 院门刚刚打开,一鹏嗷的一声,就觉得肠子往上翻顶,一股浊水往外冒,忙跑到一棵树前,排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送出来的穆夫妇见了,忙过来帮着捶背,太太跑回去取漱口水,穆教授又跑回院子里拿来了锹,铲了几铲土将呕出来的浊物盖了。 好了好了,吐出来就好了。穆教授站在一旁说。回去歇歇再走吧。太太也说。 肠子像洗了一般,空空地,心也跟着像被掏空了的感觉。脑子一下子清爽了,腿却软软的,走起来有些拖着。看来还真是要坐坐再走。 他坐在沙发上喝穆太太沏来的滚开的茶,抱歉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穆夫妇笑道,别见外,下次酒别掺着喝了,是不是那杯凉茶闹得?穆太太竟有些自责起来。他忙说,不是不是,是我酒喝多了。你们忙吧,别管我,我暖暖胃,就好了。 穆太太厨房里的事还没有忙完,过去忙了,穆教授也跟了过去。璇子站在一鹏面前,关切地问:“不要紧吧?一鹏叔叔。”一鹏摇摇头,说没事。 隔了一会儿,看着旋子,还是忍不住地问:“你说的那个小谢哥哥,人怎么样?”“还行吧。”这样宽泛的问题,她有些不知道怎么来答。 他显然不满足,马上换了一种问法:“是不是夸小棠了?”他很想知道他们交往到什么程度了。璇子点点头,说:“他说他喜欢小棠姐姐。”“他说的?跟你说的?”她笑着摇摇头,说:“我爸问他‘你到底喜不喜欢小棠?’他说‘当然喜欢。’我爸说‘小棠没有工作,你不介意?’他说他就想找一个没有工作的女朋友。” 他喟叹一声,问:“小棠也满意?”“不知道,姐姐没说。” 璇子扬起头来想了想,有些神秘地对他说:“上次,我跟小棠姐姐在房子里抽烟玩儿——看谁会吐烟圈,小谢哥哥正好来了,说我们来着,姐姐就不高兴了。”“怎么不高兴了?”他瞅着她问:“说他管得太宽了,连玩也管吗?” 一鹏听了,附和道:“很是,玩也管,太不知趣了。”这样的话说出来,显然带着一腔发泄的妒火。 他办公桌上放着一张今天的《明报》,一鹏眼睛一直盯在第四版的“哲学论坛”几个大大的黑体字上。直到现在他也不相信昨天在穆家听到关于小棠的新闻。 如果是在昨天之前,他一定会欣喜地把这张报纸剪下来,折好,放着左手的抽屉里。 虽然只是一张报纸,但这张纸是小棠要的,是他心爱的女孩小小棠亲口吩咐他做的。 他记起上次在船上她那讨巧的样子来,所以每次剪的时候,他的心是甜蜜的,这种甜蜜流淌出来,嘴角就有些嚅动的笑意,仿佛在跟她说话“小棠,我可遵命,帮你收集不少呢。哲学可是好东西,好好学学,它能使人平静、使人智慧。” 他确实曾经这样教导过她。但是现在,此刻,当他用他所学的理论哲学碰撞实际的人生哲学的时候,他自己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昨天从穆家回来,一晚上辗转反侧直到现在的魂不守舍,他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来自生理现象的心乱如麻以及妒火中烧。 凭什么?凭什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谢雨亭算老几,跑过来摘桃子吗?对于这份情感,这份得之不易的情感,自己还在小心翼翼地捧着,轻易不敢亵渎,怎么转眼之间,它就跑到别人怀里,跟自己没了关系。 他有些怨恨起穆子青来,真是有些‘闲吃萝卜淡操心’,自己风流罢了,见不得孤男寡女吗?要你拉什么媒保什么牵?这不成了棒打鸳鸯乱配郎。好好的一段情怀,马上成了过眼烟云,真要终止了吗? 当然,他也有些怪小棠,看来不是一点儿城府没有,如果不是刚巧去了穆家,又刚巧璇子说漏了嘴,这段节外生枝的故事不知要后置到什么时候才能知晓。 她为什么要瞒着我?瞒到什么时候,订婚之前? 他忽然记起半个月前他收到她的那封挂号信来,好端端的寄来20元钱,说什么“感谢足下施鞋盛意,解我之难,现将鞋钱奉还,查收。”说得像往来公函一样,当时只觉得是她清高个性使然,由她好了。 现在看来,真是事出有因了,是想跟我撇清吗?真真好笑,如何撇得清,感情是一撇就清的? 他还是有些糊涂,既然交了男朋友,为什么我每每相邀她都如约而至呢?一鹏的一只手掌在自己的面颊上习惯性地滑动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一个小动作。 而且,而且她在一点点接受我给她的爱。他想到近几个月来两个人在一起时的浓情蜜意,她醉在自己怀里的那种依依的羞涩、水一样的缠绵、诗一样的美丽,他记起她时常为爱而赌气的冷冷神情、时常为情而吐的酸酸话语,她的清高、她的傲气、她的眼泪、她的自卑,她的一切一切,他似乎是那么熟悉,这一切难到真得要逝他而去? 他依然有些不相信,她会爱上那个叫什么谢雨亭的男人。一个学哲学的,会懂得什么叫爱情,倘若他没有深厚的文学底蕴。 在他看来,爱情,似乎应该是属于曹子建的、属于唐伯虎的、属于贾宝玉的、属于徐志摩的、属于他田一鹏的。 他自信于自己的才华和阅历,也相信凭着自己的努力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但不知为什么,他胸腔里还像堵着一把草,一把干草,涨涨的扎着痛。 他没有见过谢雨亭,但从穆家人描述中,他知道,那是一个帅气的男人,是天之骄子,名牌的大学、青春的活力,这样一个人,做着他暗中劲敌,他似乎有一点要败下阵来。 更为致命的一点,也是他纠结的所在,他似乎没法跟他较量,他连较量的机会都没有了。 因为他早已成了‘使君有妇’,并且,他的太太谷雨吉正在家里待产,这个月就要临盆了,他不仅是‘使君有妇’,他还马上就要初为人父了,就算他有十八般武艺,他也无处施展,有一点儿像孙悟空,凭你有闹天的本领,此刻也只能被压在五指山下,望天兴叹吧。 尽管他觉得他知她解她又喜欢她,觉得她有点儿像是为他而生的,因为她很匹配于他。但是苍天为什么不早几年让他认识她,就算她小,他也可以等着呀。可是苍天没有给他机会,他便随时有失去她的危机。 因为,他并不能娶她,他身上已经扛上了一份责任,至于以后能不能,他也说不好。但是只要她肯等他,他就会努力,想来总有一天,他爱情的‘同床共枕’美梦总会实现。 但是她不等他了,这么快就弃他而走了,他的心有一点点在淌血。 那个年轻的哲学男人正在把小棠,把由他刚刚孕育出无限美好情怀的小棠从他怀里生生夺走了,他好不甘心,似乎又很无奈,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做些什么。 想来想去,他还是想做一次最后的努力,就算今生做不得情侣,退一步也要做朋友,做天下最好的朋友——红颜知己总可以吧。 他提笔给她写信,姿态上总要豁达一些,平淡一些,仿佛他轻松得并不介意,尽管心里并不豁达,也不平淡,也并不是真的不介意。 吃不到葡萄千万不要说酸——这不过是一种姿态,或许算是一种手段吧。 但对她隐瞒真相的行径总要刻薄上几句,否则,郁结在心中的妒火简直要把人憋屈死了。 第35章 一鹏之妒 3 试,考完了。 凭它去吧。一考完试,小棠就跑到继母学校的员工浴室去好好地冲了个澡,被热水浸拍的感觉真的好爽快,头发长得真快呵 ,又长起来。 到家的时候,一把黑柔柔的发已经被自然风吹干了,她便用一条折起来的手帕把头发扎起来。凉快了许多。 晚上,一家子在院子里乘凉。矮矮的小木桌上摆着茶壶、茶杯和几牙儿吃剩下的西瓜。小果扯着姐姐跟她玩翻绳,她便教妹妹玩‘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小果觉得新奇,一条细绳子在手上缠来缠去,怎么一拉就滑出来了?笑着问姐姐怎么弄的?她笑着逗她,说这里面有秘密,先不告诉你。惹得小果张着小嘴直吭叽。 继母拿着把芭蕉叶子的圆扇子,在旁边坐着扑扇着,说她:“你招她干嘛?大热天的吭叽?” 唐教授躺在破旧的躺椅上,眯着眼睛悠闲地荡着。他们自然知道女儿小棠又去考试了,但见她有些悄悄的,连个补习班也没去读,父母也便不去问她什么——听天由命吧。 回到房里,已经十一点了,前些日子累的时候,想着过后要好好补觉,现在放松了,反倒一点儿不想去睡了。 她想看几页闲书再睡,那本《复活》躺在小书架上足有两三个月了,看了一半的情节似乎都有些淡忘了,她伸手去拿那本书,无意间发现一封信插在书架上,一鹏的。 她的心怦怦跳起来,谁放在这里的?怎么没人说起。她也不好去问,看了看邮戳,昨天就到了。 自从上次从穆家回来,她知道一鹏瞒着她雨吉怀孕的真相后,一忿之下把鞋钱寄过去,两个人就没有了往来。 赌气的时候,她恨他、怨他,心里骂他混蛋、骗子,她一度真的考虑是不是该离开他,因为她已经隐隐地看到,他和她是没有结果的,爱的越深伤害会越大。为什么不抽身退步呢,退一步或许海阔天空。 但她有些退不回去了,这个男人像毒液一样注入在她的血脉里。血液和毒液融合在一起,流入她身体的各个毛细血管,她身体每一寸肌肤靠着这些融入毒液的血液呼吸和运动。 这阵子忙着考试,没顾得去想他,但她心里明白,她已经不那么怨恨他了,她甚至于体谅起他来,想他一定也很为难,不告诉她是怕失去她而已。 况且,在他们之间夹个孩子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 ,那个要命的女人已然横在他们之间这么久了,你不是也认了,何必自寻烦恼。这样想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简直成了阿Q。 她满怀惊喜用剪刀裁开一鹏的信来读。想,幸亏没把前阵子排江道海的情绪写成信甩给他,否则,台阶都找不到下了。 展开来,熟悉的字体进入眼帘: 小棠: 你好!你所需要的“哲学”版我又积攒了几篇,看看什么时候交给你为好。 和“哲学”交朋友是个好事,因为哲学能使人变得深刻、丰富,缺点是有些枯涩。你可能知道,我也曾长过哲学头脑,后来最终放弃了。 我所遗憾的是,你并没有以‘哲学’的眼光看我,讳谟很深,本来应该和我说清的事情,竟然费力让我猜,如若不是我面对哲学版的“哲学”二字静默悟真,恐怕我还蒙在鼓里,甚至猜忌于你。 当我参透此中奥秘后,稍稍有些遗憾,我曾经对你关心过,虽说达不到细致入微的程度,总还是以诚相待的。当然,我更会采取豁达大度的态度来对待这一切。 咱们相识日深,了解益深,好不容易走到今日,我也曾在你面前以哥哥自居。做为同事、朋友、哥哥,有什么不可以说清呢?然而,最后,却不得不在别人的提示下让我费力去猜。这就是我略带伤感情绪的遗憾。 你怎样?最大的想法是什么?能不能来信谈一谈?也许,认为和我谈没有必要了。 说实在的,那天当我突然悟彻,猜透你哲学奥秘时,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背负在肩头亦或是心头的一副沉重的担子滑下来,觉得小棠这下可以把我当做朋友平心静气的和我说话和我通信了。 因为,咱们之间稍往后冷静的退一步,就是世界上最为相知的好朋友,更该互相剖露心腹。在很多事情上,由于你判断的犀利,特别是能冷下来,我倒很佩服你的见解并尊重你的意见的。 好了,先谈到这里。致 礼 田一鹏 即日 她捧着信,呆呆的定在那里,半晌缓不过气来。一时间,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当她从麻木中慢慢苏醒过来的时候,内心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抑制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没有去擦,任凭它流淌着。 怪自己,真的怪自己。为什么不跟他早些说明白?他误会了,真的误会了,误会得这么深。 说什么“和‘哲学’交朋友是好事,只是有些枯涩。”是谁的好事?是你田一鹏的还是我唐小棠的? 我什么时候当好事了?为了你,为了你我这份不着边际的情感,我不是一直在推挡他?唯一的一次主动邀请,还不是为了和他说清楚——让他别抱希望。 她记起那次在园子里的情景来。跟他说‘随缘’说‘顺其自然’,那不过是给人面子的拒绝。 “有些枯涩”是什么意思?如果我当它好事,枯涩就枯涩了,我愿意,与卿何干?要你来提醒我?还是取笑我?取笑我从此失去你这样‘不枯涩’的好人? 她有些气恼,被冤屈的气恼。一封信,捧在手里,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说什么“你并没有以‘哲学’的眼光来看我,讳谟很深。” 什么是哲学眼光?搞不懂。看来不是眼光问题,是行为问题吧,如果我不认识这个‘哲学’的,怕就不会有‘讳谟’的问题了,‘很深’也就更谈不上。 她的眼睛又盯在那里看“当我参透此中奥秘后,稍稍有些遗憾。”“当然,我更会采取豁达大度的态度来对待这一切。” 什么意思嘛?她委屈得有些受不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麻木的手没有闪开,泪珠儿就点点滴滴的洒落在信纸上,一些字迹就变得模糊起来。她随手扯过枕头上的枕巾,鼻涕眼泪就抹在了那上面。 想他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稍稍遗憾是什么意思?我们难道不是‘相识日深’‘了解益深’的情侣吗?你搂我在怀里说过的话原来都不算数?是骗我的?是骗我的吗,一鹏?她好想好想马上就能问到他。 假若我真离开你,你只是稍稍遗憾吗?原来我在你心目中这么无足轻重。 想到此,她就十分的难过。我成什么了,皮球吗?你‘会豁达大度的态度来对待这一切’。 你为什么要豁达?你心里真的很豁达?他这种淡然的姿态简直让她愤怒。就你绅士吧,田一鹏!假绅士!她在骂他。 什么‘同事、朋友、哥哥’?独独不说我们是情侣,是恋人,撇清吗跟我? 这种撇清让她觉得肠子里冷冷的,心也在发寒。这大半年来我们在干吗?在做游戏吗?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是吗?为什么要选我做游戏,一鹏?我不想做,我是认真的。 她脑子里浮现的是跟他在一起时的种种,美好的种种。 看到信尾写着‘能不能来封信谈一谈?也许,认为和我谈没有必要了’她心酸得无语。 太可恶了!仿佛有人拿着小刀在她心上慢慢的割,又见不到血——那是一把软刀子。受了这般侮辱还要把罪名扣给她。 更恼人的还是最后的署名,‘田一鹏’三个字硬绷绷地杵在那里,仿佛陌生的两个人第一次为点子不搭嘎的什么事由在通信。 自从一鹏开始追求小棠伊始,书信中田一鹏三个字他就不用了,‘一鹏 ’是常见的署名,随着两个人亲密关系的日渐出现,署名称谓也变得五花八门起来,他会称她‘小棠’‘小小棠’‘我的小小棠’以及‘我最亲爱的小小棠’而在署名上也变着花样是一些‘一鹏’‘阿鹏’‘你的鹏’‘一家之主’‘最思念你的人’之类,以及昨天发稿时刚刚使用的笔名,诸如‘阿竹’‘阿蘅’之类。 还时常缀一句“怎么样,小棠?这个笔名可好?”她在复信的时候会说“很不错呀,我喜欢。”亦或玩笑的说“阿竹不好,莫若阿猪为妥。” 下封信的时候他就抨击她“竟敢如此不恭,我可是一家之主。”那种漾漾的甜蜜就在两个人之间荡来荡去。 现在是怎么了?这个男人怎么像块石头一样硬绷绷的杵在她面前。她觉得在她和他之间怎么忽然多出一道墙来,而砌墙的那个人名字就叫田一鹏。 她忍不下去了,一刻也忍不下去了,抓起笔来,给他写信。 上床睡觉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钟了。 第36章 一鹏之妒 4 一鹏的这一手确实厉害,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段和淡定的姿态让唐小棠着实乱了方寸。当然,在他看来,这也是无奈之举。但恰是这种老道的无奈之举,反倒把小棠的春心一把搂到怀里并且箍得紧紧的。 他现在坐在办公室的书桌前,手里正举着一封昨天就收到的小棠来信。昨晚上就读了五六遍了,还是忍不住又读起来。小棠说: 一鹏: 无意间发现你的信,我急急忙忙地拆开来。一边读着,一边流泪。一种美好的东西瞬间毁灭了。 似有许多的话要同你说,似又无话可说。想等到平静下来的时候再给你复信,但我实在等不了了。 我不是要解释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在穆家我的确认识了一个“哲学的”(姑且用你的话说)穆夫妇有成人之美之意,但在我看来我们之间只是普通朋友,我也同“哲学的”有过私下沟通,穆夫妇有些状况也并不知情。 你怪我没有同你说清,或许,这正是我的顾虑,怕你误会。早知道您如此的豁达大度,早知道您将人间真情视为儿戏,将获之不易的情感信手乱抛的时候,我又何必多此顾虑。 假若我真离开你,你只是稍稍遗憾吗?让我知道原来我在你心目中这么无足轻重,对您的“稍稍遗憾”,我倒是表示“深深遗憾”了。 你好像忽然间不大敢承认我们之间的恋情了,美其名曰出我们之间的一堆关系,什么“同事、朋友、哥哥”,真真好笑,好像我们独独没做过恋人,这样你的心灵会很安稳,是吗?那就由你好了。 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在乎承担,我甚至想站在世界屋脊的峰巅喊一声,我爱过一个男人,他的名字叫田一鹏。尽管这个男人胆怯地跑掉了,或许他真的不值得我再爱了,但,爱过就是爱过。 你说“能不能来信谈一谈?也许,和我谈没有必要了。”看了让人寒心。你真这样以为吗?看来我们是白相识一场了。是谁在你我之间筑起一道墙来,是“哲学的”?还是你田一鹏?如果你觉得这样好,那就这样吧,我无话可说。致 礼 唐小棠 即日 昨天下班的时候,路过传达室,看门的老李叫他,田主编,有你的信。递到手里的时候见是小棠的,一鹏的心便抖了一下。犹豫着,是返回办公室看信,还是装回家再看。 刚刚从三楼下来,再爬上去?他觉得有些疲惫,不想上去了。但是把信带在身上,确实有些不安全,老婆雨吉总爱偷偷过来翻书包、翻口袋 ,不知什么时候生出这个嗜好来。 上一回,一封鲁菁菁的来信被老婆翻出来,一脸的不高兴,没完没了的盘问,到晚上都不跟他说话。 信上的语气不过有些暧昧,凭他解释到天上,老婆也不信,说别拿着合作剧本当幌子,你不招人家,人家会往你身上贴?你是什么人我会不知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横竖都不是好东西!骂够了就哭,哭完了就骂,整整闹了三天。 据说,妒妇多美人儿,偏偏老婆又不美。不美也就罢了,又不柔,硬绷绷的没有一些女人味儿,有时候霸气的像个北鲁爷们儿,舒心日子没过上几天。 田一鹏自己也奇怪,当时怎么就答应了这门婚事,只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她不仅稳稳的做自己的老婆,还马上要做自己就要出生的孩子的妈了。 他没有跑回三楼最西边的那间挂着“副主编办”的房间里去读小棠的信,但他实在也等不到回家的时候再撕开来看,说不定也根本找不到独处的机会去读。 他走出办公楼区,拐到那条清清溪水的小河边的时候,他站下来,站在一棵垂柳下,急匆匆撕开小棠的信。 一边读着一边唏嘘,看来自己又把这丫头的脾气逗上来了,很有些感慨。她尖酸的反驳以及鄙夷的口吻,让他的内心有一点点刺痛,但这种刺痛又让他觉得有一些过瘾,仿佛还没有痛到极致,非要把刀子深深按下去才好,享受淋漓尽致的痛才过瘾。 之后,接踵而来的反倒是一种狂喜,因为她跟他明明白白地表白,和‘哲学的’只是普通朋友,穆教授的消息并不确切。既然是普通朋友,他田一鹏就没有失掉她,这就够了,刻薄几句算什么——况是小棠的刻薄。 想自己上一封的去信或许真的有一些伤人吧,他的眼睛盯在落款“唐小棠”三个字上面,摇了摇头,笑了。又粗又黑的三个大字足有蚕豆大,显然是刻意的,有一点像扔出去的手榴弹在引爆前又被甩回来——抗议他上封信的署名吧。礼尚往来嘛,他知道这是她赌气时候惯用的伎俩。 外表柔弱的小棠,有时候某些表象却是十分刚硬的。 就比如往来书信的署名,总是萧条条用“小棠”二字,让你看着不冷不热的。 一鹏有时候很不解,信里面她可以浓情蜜意的跟你腻歪,为什么署名就是永远的“小棠”呢,说一句“你的小棠”“思念你的人儿”能死人吗?更别指望呼他一声“亲爱的一鹏”了。 情浓处,想自己堂堂汉子都时常情不自禁,就想那样叫“小棠”“小小棠”“我的小小棠”,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她叫到心窝子里面来,和她暖暖地说话。 可你唐小棠,瞎把持什么?弄得跟两国间递交国书似地,不卑不亢。 每当他把诱人的语言用在信头信尾的时候,盼着她的来信也浓烈一把,偏偏那个时候,她又不会礼尚往来了——真真的气人。 还好,她会在信里面说一些“一鹏,我还没有吻过你呢。”“一鹏,我在想你,快要把肠子想穿了。”这样的话儿读起来,心头总还是十分受用。 回到家的时候,挺着圆满满肚子的老婆雨吉已经把面煮好,抹了些麻油,放在一个竹盖帘上,正在用电扇吹着。 一鹏见了忙说,你快别动了——再闪了腰。看看哪里还有腰呢,想想自己也笑。 她见丈夫笑,便盯着问道:“得什么喜帖子了,这么高兴?” 一鹏看了老婆一眼,见她眸子里射出来的光仿佛很深,好像能把他看穿似的。忙笑道:“还要得什么喜帖子?你肚子里装的不是我的喜帖子?”不知为什么今天这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仿佛是浮在气上不是发自心底。 说来也怪,人似乎真是不能做亏欠事的,一鹏身上藏着一封小棠的信,甜蜜蜜的情怀下面,似乎还藏着几许愧疚。 他把有些夸张的疼爱极尽张扬的送给面前的这个女人。 他让她坐着别动,把路上买来的西瓜亲自切开来给她吃。她说,该吃饭了,这个时候吃什么瓜?又说不动怎么行,大夫说了,要常走动,利于生产。说着便在屋里溜达,一双肿大的脚放在一鹏的拖鞋里撇吧着在地上蹭来蹭去。 他说那我来做凉面的调料吧。她说,等着你黄花菜都凉了。他进厨房里转了一圈,见吃面的菜码和酱料都一盘盘的摆在案上。 他把碟碟碗碗的端出来,摆在外屋的茶几上,夫妇两个吃起饭来。 饭后,又伺候老婆吃了西瓜,又喝了水。又扯了一篇闲话儿,她问他,你到底想好没有,孩子生下来谁带呢?是把你妈请过来还是把我妈请过来? 谁来都可以,他说。 什么叫谁来都可以?我妈在给我哥看小孩儿,孩子那么小,不到两岁幼儿园里也不收,我嫂子还不甩闲话? 那就让我妈过来,他听了便这样说,思忖着似乎也有些难,因为他的母亲正在给他的妹妹一岚看外孙。 你妈不是正在给你妹妹带孩子吗?叫她能过来?他说也不是不可以,跟老人家商量商量。她听了有些不高兴,说商量什么?正经孙子有了倒不该带吗?跑去带什么外孙? 一鹏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说,孩子不是还没生出来吗?怎么是正经孙子不给带了? 她见丈夫的语调有些硬了,心里便不受用起来。说别以为我在争什么?她真想给我带,我还未必用呢!见了面还不够每天给我气受呢! 他说她,你亏不亏心?谁能给你气受?谁不知道你厉害得出了名,怎么成了受气的小媳妇了? 她忍不住笑了。说我怎么厉害了?自从嫁到你们老田家来,除了受累就是受气,赶明儿你妈来了,你更有帮手了——一块儿欺负我?说着倒像真受了气似得委屈起来。 好了好了,别闹了,姑奶奶。从今往后所有的家务活儿我全包了,谁也不用来,也没人给你气受,孩子我们自己带,好不好?快洗洗睡吧,天也不早了。他劝她。 雨吉上床安寝的时候,已经十点钟了。 他有些纳闷,女人怀了孕,怎么变得胡搅蛮缠起来。都是这样吗?小棠会不会也是这样?应该不会。但他实在想象不出她怀孕的样子来。 想到小棠,他忽然记起他书包里藏着的那封信来。 他起身倒了一杯水给雨吉送过去,见她已经睡着了,鼻腔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他带上卧房的门,坐在书桌前深深的舒了一口气。从书包里翻出小棠的信,又一字一句的读起来。 上午的阳光格外明媚,一鹏的办公室里亮堂堂的。 七月流火,京城的夏日很热。挨着京城的城也很热。南北的窗子都开敞着,偶尔也会有一些过堂的风吹过。 他把刚刚放入信封里的信又抽出来,仿佛在替小棠读。信这样写道: 小棠: 数日来,我的心如油煎一般,每当夜晚,便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后我悟出一点道理来,就是在咱们的关系中,我太自私了。这就是悲剧的根源。 但你也该认识到,你用罗呀谷啊的和我开玩笑,又是我所不能忍受的——每当听到这种玩笑时,我也真想给你写一封和你这封同样措辞的信,在这点上,你我很像,都在追求一种纯洁但又自私的感情。 这封信来的是太好了,让我猛醒。对你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而当达到这种认识后,胸中如翻倒了五味瓶,百味俱全。以至于现在我也找不出准确的语言来表达我复杂的心理。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如果我在咱们之间筑起了一道墙的话,那我一定要竭尽我的心力再去拆掉它。致 礼。 你的一鹏 即日 当他再次确认,这封信里应该不会有什么语言能伤到小棠的时候,他就把它封起来。中午吃饭的时候,先把它扔到食堂旁边的邮筒里。 很快,这封信摆在小棠的书桌上。 最先进入眼帘的是落款“你的一鹏”几个字,她便冷冷的笑了,自言自语道:“又做‘你的一鹏’了,还是做你的田一鹏好了。” 她读着,一遍遍地问自己,是一鹏的道歉信吗?他是要和好吗?不猜忌我了?不装模作样做绅士了?原谅他?跟他言归于好? 既然道歉,还不诚心实意,偏要派些不是给我。 她的眼睛盯在信上“但你也该认识到,你用罗呀谷啊的和我开玩笑,又是我所不能忍受的——每当听到这种玩笑时,我也真想给你写一封和你这封同样措辞的信。”看着,不禁哑然失笑。 记起有一次通话,说过“我这里寂寞寥寥,你那里‘罗’‘谷’喧天”。什么起因,有些记不清了。他说,怎么锣鼓喧天了?见不到你,我一样是寂寞寥寥。况且说谷也罢了,哪儿来的罗? 她记起在编辑部时曾经的那个梦来,总觉得那不是梦,那个叫小罗的美人灯总在她眼前跳来跳去,她忘不掉一鹏的怜香惜玉,也抹不去曾经的心头之痛。便说:“我怎么知道呢?心中自有颜如玉,想必罗人梦中来。” 及至两个人见面的时候,他就说她:“下雨都能当醋喝,真真的莫名其妙。” 她便笑道:“你没尝过,雨本来就是酸的。”他梗着脖子,奇怪地看着她,问:“雨是酸的?是你舌头酸吧?”她说:“错了,是我心酸。”他听了忙岔开话来,不敢去招惹她。 现在,她的一鹏又回来了,忏悔地走回来,回到她心房的宫殿。 或许,他根本就走不出去这座宫殿,永远走不出这座属于小棠的春一般的爱情殿堂。 她好想去给他挂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也好,听听他呵呵的笑声也好。多久没有见到他了?她问自己。还是上次划船吧,从香湖山归来,只在船上见过一面。可她有一些难为情,刚刚怄了气就去理他,面子上总有些挂不住,她就忍着没去打。 当然,还有一个缘由,是因为这个时候她已经有了一种心灵感应,那个叫一鹏的男人很快就要来找她了。 第37章 雨吉生产 1 一鹏赶在老婆雨吉分娩前,还是老远跑过来跟小棠见了一面。晚上的时候,他们约在城西一个叫“别有”的餐厅里见面。因为都吃过饭了,两个人只点了冰咖啡。 因为释怀,两个人渴望见面;因为释怀前的不释怀,两个人见了面又都有些讪讪的。 还是一鹏先开口。单刀直入的说:“小棠,抽时间来见见你,过些日子想来会很忙,雨吉这个月底就要生孩子了——好像你已经知道。” “是,我已经知道。”她呷了口咖啡,看着他依依说道:“最后一个知道,在该知道的人里面——所以没有机会恭贺你。” 他觉得有些出师不利,呵呵笑起来,说:“别这样,小棠。怪我没早些跟你说,也是怕你知道了不开心,其实好几回都是话到口边。” “我凭什么不开心?你这样添丁进口的好事情。”她默默的说。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只是我好像也没有什么资格开心,我算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唉”了一声,半晌没有话说。 她来,是为了冰释前嫌,原没有要难为他的意思,可是不知为什么,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觉得有些酸酸的噎人。 “看来,你还是没有原谅我,也是我欠你太多。”一鹏怏怏的说道。隔了一会儿,他对她说:“走吧,小棠,我们外面走一走。”她听了,轻轻的点下头,起身站起来。 两个人顺着南北的一条商业街区漫步。她想和缓一下气氛,便找话来问他,你最近在忙什么?你上次说的那一串的研究会办得可有进展? 这样的话题显然不沉重,他便笑道,文史研究会已经成立了,马上还要办一个研究会,叫文法研究会,是大众出版社纪小云发起的,在此基础上再搞刊物和丛书。他告诉她穆子青也参与了此事,因为编辑部设在北京,而出版要放到外省,他前几天去外省跑关系了。 “你最近没有去穆家?”他问。“还是上个月去的。”她想,就是这一去,引出多少故事来。 “你什么时候见到穆子青,问问他那边的结果,写信告我——我最近忙的焦头烂额。”他跟她说。 “稿子也不写了?”她知道他是一个放下笔就会死的人。 “嗐,还说呢,一堆计划全部流产。对,也发了一篇,我那篇《七略探源》在《史文献》上发表了。 “七略是什么东西?”她没有等他回答又跳跃的接着问:“你太太怀孕,为什么会你流产?”他听了,噗嗤的笑出来,当然他也知道她能这样来调侃,显然是情绪恢复得不用担忧了。 她见他笑,就冰着个脸装着,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他站下来,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拐到一条东西向的路上来走,离开方才那条繁华似锦的街区了,人也少起来。他一把拢她在怀里,笑着说:“小棠啊小棠,你能气死我。” 她被他那样一抱,心和着身体,一并软下来。 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前,幽幽地说:“对不起,一鹏。别怪我总跟你怄气。我心里有时候好酸好酸。” “我知道。我并没有怪你呀。” “还说没怪?你那封来信快把我气死了——真的不想再理你!” “千万别不理我。”他呵呵笑着:“再跟你郑重道一次歉,对不起,唐小棠。真的对不起。没想到那封信伤你伤的这么深。”停了一下,他又接着说:“不过,我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这么重要,我很感动。谢谢你,小棠。”他说这样话的时候,神情有些脉脉的。 “谢你这样想。”她说。 他指着马路对面的那家影院对她说:“我们去看场电影,怎么样?” 她点点头,说:“好。”记起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看电影了。最后一部大概还是在编辑部的时候吧。 两个人登上高高的石阶去买票,窗子上写着今天正在放映的片子《杜十娘》。那个拱形的小窗里飘出一个声音来:“已经开演半个小时了,还看吗?”“看,看。”一鹏忙伸手把钱递过去。 两个人被引领员手电筒的一束光带到座位上,坐下来。 坐下来的时候,他的手就过来找她的手,攥它在手里。黑暗中她看着他,默默地笑了。她记起有一回两个人看电影 ,从始至终也没有说一句话的尴尬来——还是在编辑部的时候,那时两个人还没有好起来。 她向他那边靠了靠,倚着他。他回过头来看她,相视笑了笑。他就听见她悄声的说:“嗳,你还记得上次看《夜茫茫》的故事吗?”“《夜茫茫》?”“你不跟我说话的那一次。”她见他笑着点点头,说:“《夜茫茫》记不得了,你整场不理我我记得。”“是你不理我嘛!”“是吗?”他的音调挑了一下,微微笑道:“恍若隔世!” 隔了一会儿,又侧过脸来悄声对她说:“现在补给你,好不好?”说着他就来紧紧地攥抚着她的手。她低声嗔道:“你攥疼我了。”抽又抽不回去。 片子是去年就上演过的老片子。一个很大牌子的明星来主演杜十娘。虽然误了场,但情节也是明白的,一鹏不用说了,这样的历史故事,小棠在《警世恒言》里也读过好几遍了。况且,两个人原本也不是来看故事的。 散场了,灯亮了。这个时候才看清影院里其实稀稀落落并没有多少人。两个人几乎是走在最后面。 出了电影院,逛着往回走。 “你说,杜十娘是不是太傻了!”她问他。“是啊,爱情中的女人有时都很傻!”他忽然觉得有一些失口,但话已经说出来了。 “是不是也包括我?”果然她这样问。一鹏连忙纠正:“独独你是聪明的。”她道:“你不用哄我,我知道我比杜十娘还要傻。”顿了一下又接着问:“一鹏,你不会比李甲还薄情吧?” 他就说她,说她思维太跳跃了,怎么拿他比李甲。委屈道:每天除了写稿子,一闲下来,满脑子全是你,成了“一方素帕”了,“横也丝来竖也丝”说我对你的真心你总是体谅不到,小棠!看来只有苍天可鉴。 听他这样说,小棠也颇觉委屈,心说,就你思来思去吗?我的苦又有谁知。想着两个人见面不易,想说的话便忍了,本为和好而来,别又弄得不欢而散。 她便扯扯他衣袖,说:“都怪杜十娘,好好的看场电影,我们可不要吵架。”“我哪儿是吵架,只想哄你开心。”“我不过是感慨而已,不是不体谅你。”她说软话。他笑笑说:“你感慨什么?”“我是说,杜十娘把珠宝一件件抛到江里,太可惜了。” 他见她还沉在剧情里,便说:“怎么可惜?抛了才是十娘。” “这个我明白。我是想说‘掷金何不掷与我,我拿百宝赎君郎’”她脱口说出一句诗般的语言来。 “你赎得起?”他笑着跟她逗起来。她见他应招,便晃着他的胳膊,笑问:“那你告我,君价几何?” “这还要想一想,或许是无价,也说不好。”她听了赌气似的把那只胳膊摔开来,说:“别臭美了你。趁着我肯出钱,你快点把自己赎了吧。” “那就听你的,你也不用出钱,我再给你搭上些钱,好不好?”他说着,竟从书包里翻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来,递到她手里。 她诧异的看着他,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这不过是两个人的情逗语言。他笑着说,这里面是他刚拿的稿费,不少呢,让她收着,做他们的“爱情活动经费”。 小棠想,既然是爱情活动经费,总归要有两个人参加,既然是两个人参加,经费放在谁身上,还不都一样。于是,她拒绝了一鹏的美意,说:“还是你自己收着吧。” 他见她不收,只好装起来。 分手回来,没两天。一鹏收到一封小棠的来信。拆开来看,薄薄的一张信纸上面只写着一首诗,称谓署名全无。他笑着读起来: 只言片语称衷肠,君之厚爱怎敢当。 古人今人皆笑我,愧入海底拜十娘。 掷金何不掷与我,我拿百宝赎君郎。 笑问君价值几何,此番交易在哪庄? 他摇了摇头,心想,全是《杜十娘》引出来的故事。那句“爱情中的女人有时都很傻!”也让她入诗了,否则怎么会说“古人今人皆笑我”?看来我就是那个‘今人’了。想她也太敏感了,简直不能去碰。 看到“笑问君价值几何”一句,他又笑了,记起当时她晃着自己胳膊的场景来,有时候他也有些不甚明白,这个女孩子,明明比自己小许多,书写语言却时常显出老道来,口吻咄咄,自己时常成了她嬉戏把玩的对象。以往交往的女人似乎不这样。 可是不明白为什么,每每她那样对自己的时候,自己并不反感,反而心里漾漾的又痒痒的。似乎渴望接受她那种语言嬉戏蹂躏所带来的快感。真是奇怪呀!或许“爱情中的女人有时都很傻!”不光是送给女人的,也说不准。 他把看过的信折起来,放回信封里,然后拉开左手的那个抽屉,放了进去,这里面装了一小摞小棠的信了。当然,也有几封别的女人的来信,但总归该算是小棠的抽屉。 这个抽屉是一鹏的秘密,是一鹏情感私生活的美好寄托。 当然,抽屉是上了锁的。 第38章 雨吉生产 2 在这个炎热七月的下旬,一鹏的老婆为他产下一个女婴。 这个小孩子很着急,预产期明明是二十八号的日子,足足提前了一个礼拜赶出来。 这一天是阳历的二十一号,刚巧也是小棠的生日,一鹏觉得好奇怪,一个月三十天呢,干嘛平白的往一天赶?幸好不是一个月。 一个婴儿的突然到来,在一鹏感受新奇和欣喜的同时,接受的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生活考验。像他跟老婆承诺的那样,他们并没有请双方家里的老人来。那么,可想而知,所有的生活琐事都由这个男人的一双手来打理。 老婆坐月子,田一鹏向单位请了两周假。 女人坐月子是件十分罗嗦的事情,一鹏也不明白,是哪辈子传下的规矩。 炎炎夏日,雨吉说窗户不能开——受了风那可不行,老人说了;电扇更不能吹,那样硬的风吹出来的病简直要死人的;她让一鹏去买冰,说回来放在大盆里慢慢的融化,气温就会降下来,一点不伤人,她们科室的小赵去年就是这样来。 一鹏听了,一大早就蹬上自行车去几里外的一个冰库里买冰。不想冰库里的冰是按立方卖的,每块都很大,去的时候只在车后座绑了两个借来的铁桶,方方的大冰块根本无法装进去。 一鹏就去求工人,锯小了装进去。卖冰的工人有些不乐意,说:“你就花几毛钱买冰,还要用电锯切割,还不够电钱呢?” 一鹏赔了好话求人家,说家里生了小孩子,热的生了一身痱子,拜托师傅了。 卖冰的师傅这才帮着切了几锯,嘴里还唠叨:“要不是为了小孩儿,我们可是不管切的。”一鹏谢了人家便蹬着车往回走,出了冰库,骄阳似火,更觉得外面的太阳热热的有多毒。这才体会养个孩子是多么不容易。 赶着回到家,桶里的冰有一半已经化成水了,忙把这两桶冰倒在一个洗衣服用的大盆里,端到雨吉的睡房来。 要去还桶的时候,听见老婆雨吉在床上说:“你先别忙着还桶,就着太阳好,先把尿布洗了,一会儿供不上用了——这孩子简直是直肠子,上面吃着奶,下面就拉上了。”一鹏一看,床旁边的那个盆里,尿布堆成山,忙端出来洗。 雨吉说:“端到院子里去洗吧,厨房水池最好别用。”抱怨有个厕所也是摆设,(下水系统一直处于瘫痪状态。)一鹏听了,便道:“你可真是的,自己孩子的屎尿你又嫌了。” 雨吉道:“不是我嫌,谁让这个房子连个厕所都做不好,嚷嚷半年了,也没人来管。厨房的水池我也怕堵呢。”“怎么可能堵?”一鹏说这是两个下水系统,挨不着边。但还是端到院子里去洗刷尿布了,不想听她唠叨——又生怕邻居看见了取笑——幸好无人。刷洗了,又淌了两遍,把污水一盆盆的倒在院子外面的下水道里。 这里晾着尿布,就听见婴儿在“哇啊哇”的啼哭,耳边是老婆的喊叫:“一鹏,一鹏。”一鹏忙着跑回房来,问:“又怎么了?” “谁知道呢?孩子是不是饿了呢?”“你没有喂吗?”“刚才喂过了。”“那是渴了吧?”一鹏问。“那你快兑一点水来。”她指挥着他。 他拿着奶瓶去厨房里兑热水。挤出来试了一下水温,忙递到老婆手里,她拿它喂怀里啼哭的婴儿,婴儿吸吮了一口又吐出来,接着“哇啊哇”的啼哭。 “看来不是渴了。”一鹏说。“你再喂她吃些奶吧。”她听了就撩开衣服喂起来。孩子的小嘴果然咂巴起来,不再啼哭了。 一鹏站在地上说:“果然是饿了,瞧你这妈当的。”老婆听了满脸委屈道:“怎么怨我?刚刚吃了没多久,谁知她咋又饿了。”顿了一下,忽然抬起头来对他说: “你快别站着了,洗了手做饭去吧——我也饿的心发慌了。” “好,好。我去给你下碗鸡汤面吧。”他跑到厨房里去下面,冰箱里有昨天就熬好的老母鸡骨头汤。 卧了鸡蛋的面给老婆端过来。雨吉看了一眼,面色不悦,说:“还吃面呀?”想想,他好像也做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便说:“先放着吧,热得怎么吃啊?” 她看了他一眼,问:“你吃什么呢?”“你别管我,我一会儿也下碗面吃吧。你要是不喜欢吃面,我去给你煮点粥喝吧。”她听了,说道:“也好。你吃了饭再煮吧,晚上喝。中午就凑合着吃面吧。吃了两天面了,吃的我心里怪烦的。”她冲丈夫说。 一鹏似有些歉意,看了看她怀里睡着的孩子对她说,快吃了饭睡一会儿吧,待会儿她醒了又不得休息了。我煮粥去。她见他扭身出去,吩咐说:“放一点红枣煮,想喝甜的。”他说:“知道了。”到了厨房又听见她不放心的喊:“米煮开了再放枣。”他应着:“知道了。” 一鹏平日里不大做饭,但他也并没有以为做饭是个多么高难的事情,因为他的心思根本没有分配一些到家务琐事上来,故而在老婆心里,他便是一个‘家务不堪’的男人。 一鹏也很聪明,担上个‘不堪’便可以‘不干’。这样腾下时间来,他就可以多写东西,所以,不堪就不堪吧,也没有什么不好。 当有一天,老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时候,这个男人的潜能也是能够调动出来的。 他把红枣从冰箱里拿出来,放在一个碗里用水泡着,就去淘米。在一个灶眼儿上把粥煮上,另一个灶眼儿上就开了火煮面,面煮好了,用凉水过了。 看了看,冰箱里只有一盆鸡骨头汤,方才给老婆煮面时蒯了一大勺,现在自己看着有些腻腻的不想去吃,但也找不到什么作料来拌它吃,实在累得不想做了,凑合吧,他就拍了两瓣蒜,到了点儿酱油,点了点儿香油,淋了几滴醋拌起来吃,一大口下去,感觉很香,又顺手洗了根黄瓜嚼起来。也是,这个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两点半了。吃了两口,才觉得饿起来。 一碗面还没有吃完,就听老婆叫起来:“一鹏,一鹏。”婴儿也“哇啊哇啊”的啼起来。 一鹏答应一声,放下手中的碗,刚跑到门口,就听见灶上锅“呲”的一声,瀑了。忙又跑回来调小了火——再跑过去。 雨吉就急了,张嘴抱怨:“干嘛呢你?半天不过来——孩子又拉了,看看刚才洗的尿布是不是干了?”他到院子里来扯下绳子上的尿布,早已晒干了。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皱了皱眉,说早一点拿回来就好了,晒得又硬又烫,怎么用呢? 我来搓搓吧,他说搓搓就软了。她说,我搓吧,你去把这盆里的洗了吧。一鹏一看,盆里又扔下几片来,便提了水拿到院子里来洗。 再回到厨房里的时候,见碗里还有一口没有吃完的面条——那里还想吃,随手倒在垃圾桶里。见灶上的粥煮得也差不多了,忙把枣子洗洗放进去。 当他终于觉得可以缓一口气的时候,就在外屋的沙发上坐下来休息。 这个时候,他觉得好累好累,脚板是酸痛的。记得听老人讲过,坐月子的女人,养不好脚跟是酸痛的,只是老婆坐月子自己的脚跟倒痛起来。他忽记起小棠跟他说得笑话来:“你太太怀孕,为什么会你流产?”想着,不禁苦笑起来。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有一点点心酸,想到这个女孩子,心里阵阵的有些发酸。 看着心仪的女子默默地站在你面前,你只能无奈看着她,什么也不能去做。而你牛马般地劳作却奉献给一个无爱的女人。人生呵,无道的让一鹏有一点想落泪。 他不能歇,一会儿还要去司机小赵家问问,能不能帮着拉几天冰,这几天实在是太热了。盘算着买条烟带过去吧,求人的事总是有些麻烦,想想又能怎么样呢? 雨吉说让他借个三轮车去蹬,别以为三个轱辘的就好蹬,况且,成什么了?田一鹏蹬上个三轮车去买冰,哦,也太有辱斯文了。 算下来,烟钱折到冰钱里,冰的成本也确实有点儿高。怎么办呢?斯文也是要花钱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一鹏简直有一些崩溃,因为这个小孩子有一个很怪的毛病,到了晚上是不睡觉的。 这让夫妻二人十分头痛,雨吉还好,或多或少的总能偎在床上睡一会儿,一鹏可糟糕透了,白天受些累也罢了,全指着晚上缓一缓,谁知晚上头刚一沾枕,就被啼哭声惊醒,三番五次。到早晨,头便是蒙蒙的,走起路来直打晃。 第39章 雨吉生产 3 在一鹏喜得千金的这个夏季,过了没多久,小棠竟收到一封L大的“录取通知书”。 L大,是一所面向京城招收的走读为主的大学,但对小棠来说,已属意外了。尤其是这一年身陷情感波折的漩涡。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张珊珊来迟的通知书好歹让它慰藉一下父母的心灵吧——对小棠来说已然没有快乐了。有的,大概只是想长长舒一口气。 她知道一鹏很忙,忙得在家伺候老婆做月子,便也不敢去打搅他。 月底的时候,她收到一封一鹏的来信,看了看落款,写得是:一鹏,七月二十九号匆草。信上说雨吉生了,二十一号产下重六斤九两的女孩儿。说“家里没有老人,诸事都由我来干,简直把我累苦了,严重的睡眠不足,身体也虚弱起来。写文章的想法,哪个也不能付诸实行。” 她看了,不知说些什么好,简单回了几句,要他多多保重,天气炎热,别中暑。说:“文章以后再写吧,照顾妻儿为妥。”顺便告他:“有一所挺烂的学院终于肯招我去读书了,或许我也要忙了——我们都忙吧,勿念。” 她把勿念写在信里,或许这是一种无奈的感叹。也没有别的办法,她绵绵的情绪只有在嬉戏玩笑中,诸如“我拿百宝赎君郎”“ 笑问君价值几何,此番交易在哪庄?”这样的一些诗文中传递给那个人,等待着他的回应。 那个人始终不能正面回应于她,或许是他也很无奈。 她心里也慢慢明白,原来他们的爱是拂面的风、是润肤的雨、是朦胧的雾、是漂浮的云、是水中的月、是镜中的花,总之是建立在空气上的,没有一点根基。 但她,依然在向往,依然在渴望,期盼着春一般的爱情童话走入她人生的梦中。 到了晚上,她常常一个人站在院落中,对着月亮说话,她问:“一鹏,你在干吗?你闲下来了吗?我们可以说说话?最近膀子一定是不疼了,因为你没有时间坐下来写东西了,对不对?晚上睡不好觉是不是?累得想不到我了吧?不用想了,好好睡吧。可我在想你,天天在想,快乐的时候想有你分享,不开心的事情也想说给你听,在别处受了委屈心里却想骂你。一鹏,好想好想埋在你怀里哭一会儿,一鹏……”她这样诉说着,眼泪就禁不住流下来。 以前读小说的时候,看到书上说‘临风洒泪,对月伤天’总觉得那是文人笔下的套话,当有一天她也对着月亮喁喁诉说的时候,才明白,这个词里面蕴含着的是人类情感的极度哀伤。 又过了两个月,到了秋天的时候,她又收到一封一鹏的来信,信上说:“小棠,好长时间没有音讯了,近来情况怎么样啊?上学很忙吧?我可是一塌糊涂,整天忙忙乱乱,内外交困。既无成果,亦缺进步,心情烦躁,坐立不宁。像样的文章一篇没写出来。由于有了孩子,家务事顿增数倍,孩子晚上不爱睡觉,苦煞我也。”他告诉她,十月份的时候要到这边的市里来办事,说:“到时候我能见见你吗?小棠。” 两个月没有见面,他的话忽然客套起来。小棠见他客套,便故意没有回信理睬他。心想,怎么像是我不给你机会呢,到时候只怕你未必能抽出时间来。 不知是因为小棠没有回信,还是一鹏又食言的缘故,到了十月份,两个人并无见面之缘。 但是每隔一个月,她总能收到他或长或短的来信。 再来信的时候,他张嘴就说:“呵,我又食言了,小棠。但我想今年我们无论如何要见上一面。”说这样话的时候已经到了这一年的年底。 “不见也罢,一鹏,我知道你忙。”她这样想。记起古人的话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就这样调整着自己,幸好这个时候学校的功课也有些忙,还要兼着做些杂事。一开学的时候她被指名做了班里的学习委员,因为是中文系,语文考试成绩颇为不错的缘由。 时光荏苒,转眼间到了转年的一月份,学校里放了寒假,小棠闲下来。 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春节置办年货什么的。唐家小院也呈现出过节的气氛来。 腊月二十八。 院子早被小棠打扫的干干净净,玻璃也擦了。唐教授的春联和福字写了满桌子,小棠带着妹妹小果屋里屋外张贴。大红纱灯笼也在院门口悬挂起来。 继母跟小棠说,去把那几幅挑出来的春联给对门的小虎家和前面院子老黄家和老顾家送过去吧。小棠答应着照办了。 回来的时候,胡同口碰见于大妈,于大妈呲着有些外龅的牙笑着说,正要去你家呢,小棠,有你电话。她问是找我吗?她告诉她就是找你的。她便跑过去去接,是一鹏的。 一鹏说:“过节了,问候你。”她喘匀了气,笑道:“是你呀,给我拜年吗?我可没有压岁钱。” 他听了,在话筒那边哈哈地笑起来。说:“真不像话,也不说给我拜年。”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小棠,我们见个面吧。” 她便有些吭叽起来,半晌,说:“你不忙了?我可忙着呢——还是留着我们都不忙的时候见吧。” 他认真的问:“你忙什么呢?你不是放假了?” “忙着过年呢,忙着……忙着反思什么的。” “嘁”他听出来了,说道:“真不见我?今年可就没时间了。” 她不爱吃这一套,说:“好啊,那就明年见吧,反正明年多着呢!”她又恐他真的会把电话挂断,忙找补道:“要么我们也赶个‘七夕’什么的,总还有个盼头。” 他听了就笑起来,笑得有些伤感,说:“唉,我们也差不多了。七夕固然好,总不如马上见到你好。后天吧,小棠,后天我来找你。”她听了默默的没有话说。 挂了电话,她便有些痴痴的。耳边回旋着还是一鹏的余音,老时间老地点。他是这样说的吧,脑子怎么一下子呆起来。 跑回家的第一件事,她就去看月历牌。 后天,后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30号,明天31号,她的手指在月历牌上翻动着,后天是一号,阴历三十号,原来是除夕,不知为什么,她喜欢这个日子,因为它后面挨着春节,像人们通常喜欢周六胜过周日一样。 第二天的时候,她找到妮惠,对她说:“你帮我修修眉毛吧。”她手里攥着一把修眉用的小镊子,她也时常帮她修。 她嘱咐她,弧度要自然些,不要有修饰的痕迹。 她说:“你要求太高了,修过的眉毛怎么可能没痕迹。”她笑道:“你要精心嘛。” “我敢不精心?”她笑着问:“去见什么人吗?”她听了便笑着说:“你可真无聊,修修眉毛就去见什么人吗?——过节了嘛!” “那谁知道。”妮惠看着她有些不信的说。她笑笑,没有理睬她。 第40章 除夕 1 到了后天的早晨,在他们常见面的地铁车站,两个人终于见了面。 “冷不冷,小棠?”他见面就问她。仿佛昨天才见过。冰凉的空气让她的肤色有一些冷玉般的腻白。 “还好。不刮风就好。”她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粗呢长大衣,搭一条浅米色的围巾。见他也是那件灰黑色粗呢外套。由于这阵子过于劳碌面相明显消瘦下来。 两个人对视一下,相互笑了笑。她问他:“去哪儿呀?”“外面冷,不得说话。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好。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去天津吧。”“天津?”她瞪大了眼睛。但心里真还存着一种好奇。因为那是他工作借调的地方。 她问他天津有什么好玩的?他笑着说,去了就知道,问她是不是没出过京城——当然小时候的事情不能算。 这么远,怎么去呢?她还是问他。叫个出租车吧。他跟她这样说。心想,经费花不出去,也是要上交的,尽给单位节省了。 这个路口的西南角,刚好有一家很大的出租公司,一鹏也是方才站下来等小棠的时候,临时有了这样一个想法。 进到里面去约车,是很新奇的事情。她跟在他后面。这个时节,马路上跑的出租车是要预约的,而且那通常是一种有些奢侈的行为。 给他们调车的师傅跑出来大声的喊一个人的名字,叫人的间隙他竟回过头来打量他们。她讨厌他那种窥探式的目光。 他冲跑过来的人说:“有趟远活儿,你去吧。”那个年轻司机问:“是机场吗?”“比机场远。”管他的调度说。 一鹏忙接过来说:“师傅,我们去天津。”“天津?好。去天津是吧?”他一定是有些疑惑,为什么不去坐火车? 他带他们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宽宽大大的。两个人坐在后面。一鹏和司机还在描述着要去的具体方位,车子已缓缓开起来。小棠也奇怪一鹏为什么不带她去坐火车。 坐私人来付账的车小棠还是第一次。 她从后面座位上一抬眼就能看到前面的一面扁扁的镜子,镜子里是司机的脸,她一侧头,自己的脸也在镜子里晃。也就是说,她跟一鹏后面的一举一动,那个司机师傅是完全能够洞察得到的。一鹏的手正在抓着她的手,她的心便有些紧张地跳起来。 这样封闭的空间让她十分矜持,直到一鹏从包里翻出一摞资料,说起稿子的事,她对答的语调和浑身绷着的肌肉才慢慢松弛下来。 终于到了,一鹏让车子在一条街上停下来。他指着一栋白色楼房告诉她,哪儿就是他现在工作的地方。这里并不是天津市区,也不是小棠想象的繁华都市——怎么有一点像京城的郊区呢,她这样想。 直到现在她才忽然问:“这是哪儿呀,一鹏?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前面不远就是我家,——你不是一直要来吗?”他看着她微微笑道。 她惊讶地张开嘴,半晌,问:“去你家吗?是去你家?你家里……难道……?”她意外的不知道怎样来问他。 他跟她说,老婆带着孩子去哥嫂家过年了,这些天来是他一个人住在家里。 她默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怎么像设了局,兔子掉到坑里被铁夹子夹住了一样。可是她还是有一点点莫名的兴奋,仿佛那只兔子跑过来的时候明明看到那个坑,还要往里扎。为什么呀?因为那里面有一只兔子在等它。 路过一家食品店,他说家里没有什么吃的,买一点吧,他问她。她说随便吧,因为她平时也不大喜欢吃零食。 他说吃水果罐头吧,旁边鲜水果的条案上摆着有黑斑的烂梨在卖。 他问她吃什么口味的。她说:“山楂”。 他让女店员拿一瓶山楂罐头,又拿一瓶自己爱吃的黄桃罐头,是那种粗玻璃瓶子上扣着白铁皮盖子的罐头。 第41章 除夕 2 一鹏临时的家就坐落在眼前这一片红色的南北座向的排房中,一看就像规划中的新村,一排排很规整,每两户的门是凹形相对的,平房做成楼房的户型。 掏钥匙、开门、把小棠让进房。“进来吧。”她进来的时候,感觉一股暖暖的热气扑面而来——暖气烧得很足。 一鹏一面招呼一面帮小棠脱下粗呢大衣,小棠今天穿了件乳白色的粗线毛衫,是表姐亲手编织的,胸前那一抹淡淡蓝色是表姐选毛线时特意配上去的色彩,说是这样显得宁静而不单调,算生日礼物提前送她,可以赶在过节穿。高高的领口裹着细白的脖颈,或许是车子上坐久了,小棠左右晃动着脖子,舒展着筋骨,借机乜斜着看了他一眼。 脱去外套的一鹏,一件浅灰色毛开衫,白色的衬衣,那是小棠不曾见过的,灰白色衬着一鹏微黑光洁的肌肤,小棠觉得眼前一亮,脱口赞道:“挺漂亮嘛。”“说我吗?”他笑着问。“那会说谁?”她眼睛张望着别处并不看他。 他笑了,咧了咧嘴,听到这样夸赞心里还是挺受用的。尽管除了小棠也从没有人这样赞美他。他把她让到长沙发上来坐,到了杯热水给她,说:“你坐,我去给你开罐头吧”。 她见他进了厨房,便站起来打量房间。这是一个里外套间,客厅南北均有门,南门走下几个台阶外面就是用竹篱笆隔着的方方正正的院子,北面的门连着的是长长的厨房,再北的门或许就是卫生间吧,小棠想。 厨房向西开着的门是小棠刚刚进来的户门。房间里收拾的很干净,沙发对面,客厅的东墙摆在一排棕色的木质书架,挨下来的书桌也是同质同色,几部书整整齐齐码放着,该是一鹏写作的地方。 小棠笑了笑,想象不出眼前的景致跟办公室里曾被她收拾过无数次凌乱不堪的桌子有什么联系。 卧室的门也开着,她探了一眼,见到一张木床,也是棕色的。北面的窗垂挂着白色的纱帘,暖气片藏在纱帘后面。 “打量够了?”一鹏举着开了口的罐头走过来,手里还拎着一瓶红酒。 “挺不错嘛。”小棠点着头笑道:“不是我想象中的猪窝狗圈。” “就会骂我。”一鹏笑了笑,往高脚杯里筛满酒,道:“过来坐吧,我这里只有酒和罐头,贵人来了,也只能将就。”方才路上他说找个馆子吃了饭再回来吧,她说她不想吃,还是先回家吧。 小棠坐过来,挨着他坐过来。接过一鹏递过来的酒。 “来,小棠,我们干一杯。” “为什么干呀?”她看着他,依依问道。 “为什么?当然是友谊。”他想了想,说:“为友谊地久天长干杯。” “好俗气。”她觉得有一点像外交辞令,但她不太想挑他语言毛病——担心会忍不住挑出火来。 “友谊也俗气吗?”他这样问。方才他差一点说出:“为我们的爱情干杯”,他怕她伤感,怕她接下来跟着问:“我们有爱情吗?你是在爱我吗?——我怎么不知道,我不是在跟空气相爱?”他甚至能揣想得到。 “当然,普天男女,都可以为这两字干杯,还不俗吗?”她这样说。还好,她并没有生气。 “好!”一鹏点了下头,聪明的把球踢过去:“你说,我们为什么干杯?” 她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我也想不出贴切的来,不如就为‘聪明的田一鹏把愚蠢的唐小棠成功骗到家中干杯’怎么样?” 一鹏听了,哈哈笑起来,说:“不错,有创意。只是你也太啰嗦了。” “你才啰嗦呢。”说着俩个人碰杯,把酒干了。 一鹏看着她,笑意绵绵,道:“我骗你了?难道你不想来?你忘了上一回你是怎么骗我的,车票都买好了,你临时变卦。” 小棠方才逞强,喝了猛酒,一杯下去,头就有些懵起来。见他提起旧事,记起那次在南桥车站的嬉戏来,不由笑了,吃吃说道:“彼一时此一时,今天可是你骗我。” “好,算我骗你。你其实也想让我来骗你,是不是?”他仿佛看透了她。 “你胡说!这是什么逻辑。我为什么想……”“好,好,我胡说。”他忙打断她,见她嘴巴撅起来。 “大过节的,不许生气。”他哄起她来:“酒喝猛了吧,脸都红了。”他用勺子擓起一颗山楂喂到她嘴里,说:“我去给你炒个鸡蛋来下酒,好不好?” 一鹏来到厨房,系上围裙,打了几个鸡蛋,切葱。小棠晃晃跟过来,刚才的假装生气他没有介意吧。 她没有见过有人会把葱白斜刀切成那么粗的大段,看着眼前这个系上白围裙专注炒蛋的男人,小棠忽然感到一股暖流串肠而过,这难道不是自己的家吗?这难道不是自己的丈夫吗?这是她无数次向往过的画面。可惜这不是,一切都不是,只有趁着那个真正的女主人不在的时候,小棠才能偷偷溜进来,又是一阵辛酸。 她站在他背后,默默的将手环在一鹏的腰间。 “怎么了,宝贝儿?”一鹏被她那样一环抱,血液有些冲撞起来,语调也变得有些低靡。 闭了火,一边往盘子里盛鸡蛋一边侧过脸来问她。他轻易不会用这样有些肉麻的称谓对小棠。 “没怎么。”那一声突然听到的“宝贝儿”的轻唤,让本来就有些感动的小棠肠子一下子酥动起来,跟着眼眶也湿了。 “不许哭啊,小棠。”他赶紧嘱咐她:“也不许怄气,大过节的,难得相聚,我们高高兴兴过一天,好不好?”一鹏有些命令的口吻。小棠扬了扬头,把噙在眼角的一滴泪送回去。 两个人从厨房里走出来。 他太了解面前的这个女孩子了,无论是伤心还是高兴,感动还是嫉恨,最通常的表达方式就是眼泪。开始还无法适从,慢慢的一鹏也习惯了,有时放纵的让她哭一会儿,一会儿也就没事了。 小棠今天是真的不想哭,抱定了要陪一鹏好好呆一天的想法,自从两年前这个比自己大十岁、已婚不久的男人走近她的生活,她情感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最初第一眼“不可能爱上的男人”开始的冷漠和后来编辑部里的相互轻慢与不睬及到后来慢慢的相知相解;从一步步的爱恋走来,醉入情网,到如今陷入“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迷茫中,这之间走过了多少坎坷,春去秋来,多少个披衣而起的不眠之夜;鸿雁频频,不尽的相思与怨恨;猜疑、嫉妒、怄气、和解接下来是新一轮的猜疑、嫉妒、怄气、和解,好不容易走进眼前这一片情感和谐的新天地,小棠真的不敢不珍惜。 “我才不哭呢。”一个理智的意念在支配她尽快调整情绪,她笑道:“我哭豺狼笑,多不划算。” “哈哈”一鹏爽朗地笑起来:“这样好,你不哭,‘才郎’才能笑。”浑厚的笑声温暖着小棠。 “鬼吧!”小棠轻声骂道:“你会是‘才郎’?你有何才?我怎么看不出来。”她故意挑衅他。 一鹏看着小棠忽然情绪蔚然、腻腻的样子,早有了些意马心猿,大声道:“我田一鹏要不是大大的才子,你唐小棠会死乞白赖地看上我?” “呵!我死乞白赖看上你?真好笑。把自己当什么了,唐伯虎?还是曹子建?我看充其量也就是海河边上……”她杵了他一下:“嗳,你先告我,这个地方叫什么?” 她见他一个劲儿的笑,不理她,也不问了,接着道:“也不过就是天津郊区无名县大才子好不好!——郊区还不选在北京郊区,县还不选一个有名号的县,我算见识了。” 说着自己也笑。 一鹏被小棠肆虐的取笑逗得无以是从。叫道:“小棠啊小棠……”两个人笑了一会儿,收住了。一鹏说:“来,来来,那就为天津郊区无名县大才子干一杯,好不好。” 她似乎觉得自己的玩笑有些过头了,忙笑着纠正:“还是为天下第一号大才子田一鹏干杯吧。”说着,俩人碰了碰杯又干了,或许是她觉得有一分歉意,酒便被‘咕嘟’的一口喝下去。 不知不觉间一瓶红酒见了底,一鹏是白酒的海量,一点子红酒不算什么,小棠就不然了,第一杯急酒就上了头,接下来又逞强喝了几杯,早已有些头重脚轻了,倚在沙发上醉眼迷离的与一鹏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话。 “小棠,你喝多了。去里面床上歇一会儿吧。”一鹏过来扶小棠。 她摇摇头,心里还是明白,也知道男人的床是不能随便躺的。但她真的头很痛,脑仁似要裂开来,晕晕的眼睛似也睁不开。心里隐隐有个信念,眼前这个男人是个君子吧。 小棠还是被一鹏扶上床,躺在床上,放松了软绵绵的肢体,果然舒服许多。 “我想喝水。”她告诉他。一鹏忙忙的倒来半杯水喂小棠喝了,坐在床边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眼皮睁开来的时候是涩涩酸酸的。 他也要躺下来。 小棠推他,说你出去吧。 为什么呀?我想陪着你。 他见她摇头,便爬在她耳边说服她,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又掺着一些惆怅的味道。她还是摇摇头,耳边又传入他轻轻的声音:“那你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今天你是高贵的女王,有什么要求我都满足你。” “真的?”她躺着那里,睡意朦胧,心却睁开了眼睛。 “当然。”他坚定地说。 “干嘛只让我做一天?”她撒起痴来。 一鹏笑得有些憨,意识到语言不够严谨,忙找补道:“嗐,在我心里,你是我一世的女王,当然,今天是一世中最特别的一天。”他仿佛总能证明自己说过的话并不错。 她现在不想跟他绕嘴,看着他道:“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没等小棠说完一鹏就抢着回了半句。 “既然我是女王,我就说啦。”她冲他笑了笑,忽的坐起来,酒也似乎醒了一半,眼睛里露出一丝狡黠的目光。 “尽管说。”一鹏很坦荡,只要不提什么“离婚”之类的为难话,还有什么摆不平的。而“离婚”这样的话自己不说小棠至死都不会问,他太了解她。这也正是他内心的纠结。 “你总说真情待我,那就请为我下跪吧,以示真情。”她靠在那里说的很认真“当然男人膝下有黄金,不跪也是可以的。” 一鹏还真没有想到小棠此刻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来,而且还加上句‘男人膝下有黄金’把他挤到了死胡筒。 说简单,双膝一弯,就跪下了,讨得红颜欢;说不简单,小棠分明是在给他一个下马威,将落下一个永远的话把儿。 想想这一生中还真没有给什么人下过跪,父母大人倒是该跪,只是长到如今尚无事由和机会;老婆谷雨吉虽然厉害,也没有提过这种要求;观音菩萨也在庙里常常见,可一鹏是堂堂的唯物者。 还有一点,他是靠着一身傲骨和满腹才气将小棠征服,现在果实尚未摘取,却让小棠击中了软肋。 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特定的氛围下,一鹏想不跪都难。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看着此刻眼睛里泛着冰冰目光的小棠,双膝慢慢的弯下去,长跪在地。嘴里说:“好,以示真情。” 在这小小的犹豫和僵持的片刻,小棠有了些悔意,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大了,如果一鹏真的不跪,她又将如何下台呢?好了好了,现在这个傲慢的男人就跪在她的身边,小棠深深舒了一口气。 看到一鹏一脸肃穆直挺挺地跪在那里,默默的不说话,心里又生出些许恻隐之意,她也默默地看着他,时空有些凝固。 隔了一会儿,她从床上凑过去,唇就凑在他的耳边,低低的说:“你不情愿吗,一鹏?” “没有啊。为你,愿把牢底跪穿。”这一回,一鹏说的豪迈而真诚。 “好一个仁人志士!”小棠忍不住嬉笑起来,道:“我可顶不住了,眼皮直打架,我睡一会儿,你好好思过啊。”说着,她一骨碌躺在床上闭上双眼,不再看一鹏。 原本有些装睡,装睡的时候心里默默嘀咕“让他跪多久呢?十分钟?唔,太短了,不行!小棠,不许心软!二十分钟?还是太短了。他那么长时间不来理你,不该罚罚他吗?半个小时吧。半个小时也短……算了,原谅他吧,让他起来吧。他最近忙的稿子都没有写,他很无奈是不是? 不行不行,不能让他起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瞧他以前那德行,就知道欺负我,满处的怜香惜玉,自以为是,很该挫挫他的锐气。”她这样嘀咕着,眼睛一闭一睁,就真的瞌睡起来。 或许是酒精的后劲,或许是放松下来的神经。 这一侧,一鹏跪在那里,看着睡去的小棠,瘦小的脸颊被酒精作用晕染得像涂了浓浓的胭脂、淡弯弯的眉毛似有修扫过的痕迹,让他记起古人的一句诗来“眉上随春淡抹烟”,润润的红唇,每每生气就会微微撅起,在一鹏看来这或许是她最性感的地方。 这个女孩儿不算美人儿,但不知为什么,她身上有一种别的女孩儿没有的特质,“柔情淖态,媚於语言”见到小棠,一鹏脑子里常常会不自觉地跳跃出一些古诗文来,或许正是这种古韵娇羞、典雅秀媚感染了他。 在他与她的交往中,他总恍恍若若的感觉自己像是踏进了三十年代的门槛,原以为那种含着淡淡的哀伤又充满虚幻美的感情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上,可她来了,又是这样的强烈。 这种绚烂的思绪,竟使他变成一个习惯整天观察自己内心世界的人,以至于影响到他的言谈举止、写作风格甚至是思维方式……而这些都是为了一种美好的期待,在这种期待之中包裹着的是一种朦胧的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 小棠醒了,睁眼一看,黄昏的光透过白色的纱帘洒落进来,一鹏直挺挺跪在地上,眼睛里流露出深邃的光。 小棠吓了一跳,忙坐起来,内心自责我怎么会睡着了,睡了多久了?跪了多久了?她伸出手来,低下身去拉一鹏的手,责怪道: “起来吧,怎么不叫醒我?” “赦免我啦?”一鹏握着小棠伸过来的手想站起来,此时才感到双膝有些麻痛,一使劲,自己没站起来,反倒把软绵绵的小棠一把从床上拽到地下来,刚好扑到他的怀里。 一鹏索性还跪在那里,抱着小棠狂吻起来,嘴里不停地叫着:“小棠、小棠、我的小小棠,你要把我折磨疯了。”此刻的小棠就像一团棉花酥软软的卧在一鹏怀里,任他吻得泪眼星光。 “你在床上酣睡,我却在凉地上受罚,你也太狠心了。”一鹏吻着说。 “瞧你,刚还说‘要把牢底跪穿’才一会儿,想做变节分子啦?” “罚都罚了,还敢说我变节。”一鹏又委屈又恨。用硬硬的胡茬子去蹭小棠的脸,小棠笑着躲不开。一鹏道:“小棠,想把心剖开来你看。” 小棠无语,收了笑脉脉的盯着他。 他抱她上床。跟她说,满足我一次。 她晕了,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的大脑是空白的,耳朵里灌入的是他一遍又一遍‘满足我吧’的乞求,眼看着她要被瓦解了,内心在抗争,跟一鹏,跟自己。 过一点点,再过一点点,一鹏的攻势如果再向前挺进半寸,防线就会土崩瓦解。 她埋在他的怀里,低声对他说,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你说不可以就不可以?一种叫雄性荷尔蒙的东西在一鹏体内充了气似的膨胀,热血上上下下的快速流淌,周身燥热不已,他甩去上衣,又来帮她脱去毛外衣,他的手触到她衬衣纽扣的时候,她躯体一下子软得没了魂魄。 他把她送到五彩缤纷的幻梦里。 在梦里,他慢慢的向她走去,走入她玄妙的博物馆,她虚渺的不能说话,但她依然有一个信念:最后的那一个馆,藏着碧绿猫眼儿的那一个,今天还是闭馆。 第42章 除夕 3 经历了那样一场欲海情天的洗礼,小棠的情感世界又向前跨越了一步。 离开一鹏已经好几天了,她内心躁动与兴奋的情绪依然不能够平静下来。有时,她像做了坏事的孩子,总担心别人会发现什么。以至于她想写日记的时候,手会哆嗦地写不下去,因为她的心总在不停的战栗。 用手蒙住双眼想的时候,脸还在阵阵的发烫。夜深了,她大着胆子回忆,依然能感受到两个人相互彼此脉率的起伏及融通在一起的呼吸。 挣乱中,她是怎么触到那个神奇的东西。是他,是他攥着她的手,她夺不回来是不是?后来,后来她被震撼了!怎么会呢?噫吁嚱,粗乎壮哉! 小棠对性的了解,仅仅停留在野史闲书中的描写与猎奇的认知上。诸如古今奇观三言二拍红楼西厢牡丹亭之类,已算是小棠性了解的极致了。但当一个鲜灵灵的成熟男人的物件儿突腾腾的呈现在有着很深家教规矩的小棠面前时,她还是惊恐的不知所措,呼吸变得乱起来。 他问她,第一次见吗?她埋在他的胸前羞的不能言语。良久,她才低声地问,这是什么?平时藏在哪里?他笑,笑着说,是不是很神奇,它的名字也可以叫神奇!藏哪儿,暂时先不告诉你。 她好像问了更低级的问题,他拧了拧她的脸,说我来讲给你。她说他,你简直是诲淫诲盗的师。他笑了,今天要深刻的诲诲你,我不诲你谁诲你。 在这里,在这个叫田一鹏的男人面前,唐小棠终于完成了她第一次少女式的性洗礼。 铺开来的本子足足在小棠面前摆了一个礼拜,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 她不缺乏文采,但她一向惯用的白描纪实手法,实在让她无法完成那样一篇幽幽**的描述。以她现在的生活经验和情感阅历还不能有足够的勇气来跨越和战胜自己。 这一个春节,过得意乱情迷,她常常被继母叫到厨房里来帮忙,见到什么都觉得好吃,吃在嘴里似乎什么也咽不下去。 她把继母刚刚炸出来的素丸子捏到嘴里,嚼几口又吐出来。 不好吃吗?继母问。很好吃呀她说。那为什么吐出来?我吐出来了?她看到自己真的吐在簸萁里,忙说,什么东西咯到我了。她就说她太娇气了。她笑笑,脸竟有些热,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吐出来。 而她闲下来的大部分时间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当飘荡的思绪可以慢慢归入灵魂之窍的时候,她还是握住了笔。 因为她突然间有了一个异常大胆的想法,为那个……为那个震撼的“神奇”作一首诗吧,这样绕开白描,越过无法驾驭的文字困惑,关键是定格了记忆,留住了爱情,留住了美好。 她在考虑用什么形式来表现,五言?七言?还是菩萨蛮? 她坐在桌子前苦思冥想,怎么比纪实白描还难。她就偷偷的笑,心里说:“这么龙腾虎跃的东西把它放在平仄的笼子里还不憋死它?” 她决定还是写自由诗,随性发挥,写哪儿是哪儿,韵脚都不必牵强,好玩为是,反正留给自己,日记而已。 她用铅笔在本子上重重的写下两个字“神奇”。 看着它们,笔又滞住,题目太虚了,抓不住点,她忽记起他伏在她的耳边讲给她听的一堆名号来,说它也叫天根,也叫美味佳肴,也叫……自己当时啐他,轻轻的啐他胡说,什么美味佳肴?留着自己吃吧。他当时笑得那么开心,说,欲而不能。 她又想得臊起来,简直不能想。就用它吧。她重新写下两个字来“名肴”。 下面一行小字,阴历三十,除夕。君约与君聚,君赏我久已储之美味佳肴。惊乎!叹乎!震撼乎!晕乎!醉乎!陶然乎!她似乎有了一点点情绪,信笔写来: 好一道举世名肴 好一碟餐中瑰宝 人间有此美味 谁肯去应神仙之邀 说来确也可笑 不过是一截子莲花藕 粘着妃子笑 怎配就的如此风流贴俏 素材做成荤烧 烹制的香馥欲嚼 是龙筋?是蛇胆? 采用了稀世原料 莫道莫道 虽不稀世 确为佳肴 今日嚐食此味 感觉说不出的奇妙 不知肴名怎的唤 他日得缘 再当请教 写完,看了一回,总不够十分满意,也只能如此。她有些意犹未尽,还想写东西,又写了几首律诗,统叫《无题》,在想不好名字的时候,她习惯先这么叫它,想好了再回过头来改,不过常常是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诗里面也无非是些“我捧酒一尊,君掷茶半盏”“ 昨宵相思泪,今晨枕未干”之类。 她把嬉戏的调侃和相思的幽怨抒发完了以后,总觉得还有一些情怀没有抒发出来。 这个时候,天早已黑下来,恍惚间,她看见一鹏就站在她面前,她晃了晃头,看见他慢慢地跪下来,扶着她的腿,慢慢跪下来。她叫了一声,一鹏,是你吗?他说,小棠是我。我来跟你说说话。她说,为什么不站起来说?他说,因为欠你,欠你很多。她问,你不是在怪我,怪我罚你?没有怪只有爱,他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不能总跪着,她拉他起来。 什么黄金不黄金,我把黄金挖给你,好不好小棠?这样就可以跪了。他拿出刀子来在膝盖上挖,鲜红的血淌了一地。她急得哭了,说一鹏,都怪我,我那天不该罚你,哭着哭着,她一激灵就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扥过枕巾来,擦了擦面颊上的泪,心里涌出无限的伤感和说不出的难过。真渴望这个男人能像梦幻一样出现在她面前,她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同他说。 她又铺开本子写起来,把梦幻和现实揉在一起,写起来: 《我和你》 ——给一鹏长跪的乱弹曲 我说,男儿膝下有黄金 你说我把黄金挖给你 我说,今天我要做你的女王 你说我做你一世的臣愚 我信你 真的信你 我又有些不信你,所以 我要你 要你长跪在我面前 把今生过往的罪赎去 你说,你愿意 愿意跪穿爱的牢底 我信了 你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 有一点像是跟我赌气 因为我 亵渎了你? 我想告诉你 不要怪我 一定是因为 因为我爱上了你 跪在那里 你看着我 我看着你 瞬间凝住了空气 你深邃的目光还在泛着傲气 等着我主动把你拉起 偏偏我不理 不是我要冷着你 有一颗心在悲泣 为什么 为什么今生我做不了你的我 你做不了我的你 所有,我是有些怪你 我又不想怪你 因为 因为我见到你 你就完了婚礼 所以我来罚罚你 为什么要我爱上你 这一刻 只想要你记住 你确实做过我的你 谁让你把我的心 早早偷娶 躯体却抛弃 所以, 我只能把心给你 本质留给自己 请不要怪我 今宵没有给了你 不是我要做旧式淑女 贞洁何趣? 贵的是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江水依依,与君相期 放不下的我 抓不牢的你 只想琴瑟相依 要你多一些珍惜 吝啬和惩,不全是对你 也是对自己 谁让我 还没有足够的魅力 来诱你 诱你…… 一边写着,心里忍不住酸起来,泪在无声无息中释放着心灵的哀怨。她终于可以扔掉手中的笔,上床去睡了。 隔了两天,她收到一封一鹏的来信,信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他的工作近期怕有一些变动,待定下来之后再详细告诉她。随信附两首小诗,这样写道: 祈年殿前剖心语,香山林中诉衷肠。 除夕梅前去采蕊,至今犹觉口内香。 口腹甜甜渡一春,物换星移情更醇。 几番青鸟寻不见,只在梦里又逢君。 小棠读了,有些呆呆的,他又把她带入过去,勾起她无尽的遐想和回忆,她的春宫她的吻她的香山她的梦幻她的峰端她的云畔她的小径她的田园。发了一回呆,又琢磨他是不是找过自己,为什么“几番青鸟寻不见”呢? 过节的时候,只被妮惠叫出去一次,还一次是带妹妹小果看了场电影,会那么巧?他一定是来过电话,她这样想。 想复回信,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好提笔乱吟一首: 人间雅趣我已嚐,纵入佛门也不枉。 谢君慷慨恩赐意,芙蓉花前遍嗅香。 莫怨憨人性吝啬,情物相移本相当。 他年若得正道后,碾碎梅花又何妨。 又胡乱写了几首,封在信封里,第二天一早,便扔到邮筒里。 过了一天,不知为什么她又突发奇想,想把前几天写的《名肴》和《乱弹曲》抄下来给一鹏寄去。她这个大胆的想法缘于他说过的“我不诲你谁诲你?”故而想到“我不诱你谁诱你?” 她把抄好的诗折起来,放到一个大一些的信封里,在涂抹浆糊的时候,她忽然又把那首《乱弹曲》撤了出来。 想,那天他会不会是真的情愿?隔了好些日子,再去提醒他,面子上不会有些难堪?他是那么狂傲的一个人。 还有一个原因,她也有些怕他误会,觉得她是在跟他索要婚姻似的,才不呢。你若盛开,清风自来。她是这样想。 第43章 走马上任 1 过了春节,一鹏又忙起来,不知圈子里什么人的倡导,要成立一所“清文人研究会”,会址选在美丽的西山脚下,已然有一个曹公纪念馆酝酿在那里,又成立什么清文人研究会,简直是雷同,但也是实在有些说不清楚的事情。 做学问或许也同做生意,并不怕扎堆,雷同就雷同,各司其职嘛,研究的道路总是很宽广,没有止境。 经朋友推荐,一鹏正准备借调到这家研究会来,叫研究会,是有陈列馆的,故而前期的筹备规划,具体的址选,用地协调、房屋的设计建造、人员的安排,诸多的事宜就由一鹏具体操办,主持工作的副衔职位也不是白给的。 为了尽快借调到研究会来,也是因为这个研究会颇有些来头,旧清的遗老,爱新觉罗家族的皇亲加上当今一些很权贵的人物及一些文人骚客的共同参与,使得一鹏近日来急急忙忙处理手头的事物,想早一点过来,或许鲲鹏展翅的机会到了,也说不准。 当然过来离小棠也近了,就算不是个缘由也是个想头。天津这个鬼地方看来也没有多大发展,他这样想。 下午,他从黄主编办公室走出来,碰见编辑小吴捎过一封信来,瞄眼一看,见是小棠的,忙接过来谢了,难得这么勤!昨天刚刚收到她的来信,一晚上没干别的,绕来绕去脑子里就是她那几首诗。 他撕开信封,读到《名肴》的时候,惊讶的目瞪口呆。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办公室的门是不是关着。 “这丫头疯了!”他跟自己说:“什么都能入得诗。”他觉得自己的耳根微微有些热起来。 他把刚刚折起来的信纸又展开,忍不住再读一遍。嘴角荡出的一丝笑意从肠子底下冒出来。 他觉得他是解她的,但有时候又觉得他还是不够解她。就比如现在,写出如此诱惑的玩意儿来招你,可那天死也不答应,咄咄怪事,软硬兼施全是白搭,赔了多少好话。他就纳了闷了,什么人呢这是。 他忽然以他史学人的眼光发现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留存于世足以说明问题的史料看来往往跟历史真实会大相径庭。 昨天寄来的诗,读着就好奇,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你就‘人间雅趣我已嚐’你嚐啦?入了佛门你会不后悔?当然,他似乎也没法子怪她,到底有些雏。 只是不懂,已然卧到男人怀里,还要留什么清白之躯? 留就留吧,掉过头来又说‘芙蓉花前遍嗅香’理解不错的话,这里的芙蓉指的是‘夫容’吧,显然是自己了,这不是招人吗? 他有点受不了她那种架势,揉捏着玉镯把玩的架势。 ‘遍嗅香’嗅谁?怎么她到成了采蜜人?采就采吧,居然还调侃‘谢君慷慨恩赐意’,岂不气人。 后面居然跟着‘情物相移本相当’什么意思?用她的情换我的物?我的物……他笑了,禁不住笑了,简直岂有此理。 但再一琢磨,似乎人家小棠也没有说错,一鹏心里说不出来的漾漾感。 今天的诗就更让他惊讶了,仿佛是欲海情天极尽后的作品,想象不出真到了那一天,她会篡出什么魔怔的玩意儿来。他的经脉紧缩了一下,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当然,过后他也曾后悔,为什么就放过她,多好的机会,想起来总还有些遗憾。凭什么依了她,她说不可以就不可以。可以了又能怎么样?大不了‘梨花一枝春带雨’由她哭好了,早晚还不哄回来? 自己当时不是没强硬过,已经到了诺曼底了,还等什么?他当时说过,今天我偏要可以。 他记起她躺在那里的样子,软软的看着他,说你偏要可以,我也没有力气反抗你,我只能惩罚自己。怎么惩罚?他想知道。她怎么说来,说把最爱的人从此从心里赶出去。美好是有底线的,你要把美好变得苟且,你随意。 听听,能随意吗?那一刻她目光冷得有些鄙夷。 他心软了,倒不是因为他相信了她的鬼话,从此不再理他。只是觉得男女之娱怎么可以夹着一方的违意,看来不是水到渠成。已然等了那么久了,又何必着一日之急,所以他退却了。 撤了防线,不等于不作战,战略方针可以临时改变。军事上叫迂回战术,攻不克前线,可以包围后方啊,还可以诱敌深入嘛。拿破仑为什么是英雄,懂战术嘛。成吉思汗也懂。田一鹏似乎也有一点懂。 果然,改变是对的,只是诱敌过了头。他笑着折起手中的诗,把它藏在抽屉里。 他不能再胡思乱想了,手头一堆的杂事等着处理交代。一早就接到电话,下个月初就要过研究会去报到,时间紧迫。 下午还要跟老程再通通电话,合作写书的事情暂时往后推一推,但可以肯定的是写清宫小说总比宋朝的有卖点,离现代人距离感近一些。 这也是他为什么研究许多年宋史却偏偏选定清史来写的缘由。当然,老程喜欢清史,开玩笑说他,你一写宋史,就蔓延到阿骨打那旮哒了,有多少人喜欢阿骨打,名字都怪怪的不好叫。情节谁肯看?顺治康熙就不然了。 他不同意他的观点,以为阿骨打怎么了,很好啊。原始的部落,彪悍的民族,美!他潜意识里忽然记起那个叫阿玛儿的肉鼓鼓的女子来,简单的让人只想搂过来干——那就是阿骨打的后代吧。 他还是采纳了老程的建议,分歧归分歧,跟出版社的朋友切磋,也说当然清宫小说出版起来更容易。写东西难道不是为了出版? 所以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收集清史资料,情节构思和线条脉络还是由他来捉刀,细处润笔由中文出身的老程来掌控为好。老程也以为妥,原打算每人分章节来写的意图,只怕成型后的东西会留下风格不协调的瑕疵。 去研究会比写书似乎要重要一些,那里的人脉是他十分向往的希冀。 这个圈子里有人脉关系太重要了,关系就是资源,亦或是功名亦或是金钱,亦或也意味着成功。成功与失败,也就是一念之间。 想想自己,一身抱负满腹才华不敢懈怠地打拼至今尚得不到施展,跟人脉关系尚不丰满也不是没有一些关系,虎落平阳的感叹。 所幸,研究会是‘清文人研究会’,那么跟写清宫小说还是有些联系,倘若认识一个半个爱新觉罗家族的后人,聊出些有价值的爆料来,对写书还是很有帮助的。 第44章 走马上任 2 三月初,一鹏走马上任。 家眷也回到京城,他们又住在原来文化系统分派的房子里。一鹏安置了妻女二人,独自一人来到西山脚下研究会报到了。 新的环境,诸事都要从头适应。关键是这里的人际关系颇为复杂,似乎每个人都有些来头背景,人亦难处,事亦难办,官腔处处。一鹏来前的一腔热情不几天就凉了半截儿。 但既然来了,总不能说走就走。白天一堆事务性的工作需要处理,忙得不亦乐乎。所幸可以看到诸多的清文人资料,他便萌发出一个新的想法,何不给古人写个剧本,刚好公私兼顾,资源共享。 写谁呢?当然是曹公雪芹。文人里谁的名气能大过他?传奇外传还是野史?正史就不要写了,写不好招非议,身边似乎各各都是红学家。他心里这样盘算。 目标总能让人充实。晚上独处的时间一鹏便潜心研究起史料来。不远处日渐落成的曹公纪念馆也成了一鹏每晚驻足的地方。 在这样一个风景秀丽、安谧幽雅的环境中,面对仿造起的清代制式的营房小院、观看着曹公题壁诗原迹残片和书籍,很快激发起他的再创作的**和灵感。提纲已经着手写了,或许这里的得天独厚真能孕育出一个好的本子来。 当然,还是要写剧本,剧本比小说成名快。尽管一鹏情有独钟的是小说,但小说和电视剧之间还隔着一剧本,不如走捷径,一旦剧本被哪个导演选上,拍电视剧也就是一年半载的事情。电视剧意味什么?家喻户晓啊,一夜便能成名。他脑子里依然固存着这样的信念,屡屡的碰壁并不会让他停下攀岩的脚步。 剧本写好了,还是要跟鲁菁菁联系一下,或许引荐个什么人,他跳跃的在想,因为跳跃很容易。不要临时包佛脚,倒显得过于求她,这个傲慢的风骚娘们儿,他心里直想骂她,上一次并没有帮上忙。 到了夜晚,坐拥在绿水青山之中,四周万籁俱寂,仰望不远处暮色笼罩住的香炉峰,这个时候,他就想到了小棠,醉人的香峰,伊人的小棠,想到那个刚刚逝去的除夕日,依然满口余香。 他有些不敢相信,都是过来人了,可一回忆起那日的激情,胸中热浪依然翻腾不已,身上奇痒难耐,伸展手臂,她的纤纤细腰似乎就在怀里……他好想马上见到她,只碍关山阻隔,难遂其愿,也是不能够的事情。 明天下午有重要的事情,要去接一位遗老人物过来题匾,后天也有事,书法家齐先生过来,大后天……,他看了看工作日程表,排得满满的,看来偷不出时间见面了。 他忍不住铺开稿纸,不尽相思只能赋予鸿雁传递了。 两天后,一封绵情似蜜的信到了小棠手里。她来回来去的看,诱惑的《名肴》子弹没有白白射出去。一鹏说: 小棠: 挂了几番电话,均逢不在,心甚怏怏。 我已到卧佛寺内清文人研究会报到,现在还是借调,至于将来调不调来,还需从长计议。 这里情况很复杂,诸事艰难。只是风景秀丽、环境安谧,到得夜深时,往往还是我一人独处,四周古刹古柏,时有微风徐来,钟磐声幽幽入耳。 当此时,我心里只想着你,假若有你来伴,或漫步林间,或憩于草坪 ,或相拥于卧榻,喁喁私语,甜甜情话,不时论以佛机道藏,谈古喻今,那才叫神仙过的日子。——可惜,我身边只有几尊假神仙,泥塑铜铸,有的面孔呆板,有的狞厉可憎,无趣极了。 你大概也想我了吧?何况我还有‘美味佳肴’。你知否,偷尝禁果的滋味,是最美最香的。想我都是过来之人,可一回忆起除夕相会之时,胸中热浪不已 ,身上也奇痒难耐,恨不得一时把你纤纤细腰搂住,求乐求欢。心中反复念诵,难遂心愿。此情此意,对天而抒。 也许这思维和呼吸变做微波电流传入你的脑际胸怀,梦中似还在我的怀抱里。世上不乏痴男怨女,你我两情相洽,非他可比。 于深知中孕出深厚的情意,在缱绻的温情里加深感情。坐怀仙界,情天义海中也算一对儿情种,“谁为情种?舍你我而谁?”每翻《红楼梦》细品情缘奥秘,我们也算得到其中三味。只是你我都身不由己啊! 我这里电话是819819,通讯地址是:北京卧佛寺内清文人研究会办公室,务必注明亲启。最后来个淳淳甜甜的吻。 你的阿竹 即日 署名下面又附小诗一首,这样写到: 初入西山难得眠,几番痴手入梦端。 相思之苦今方觉,何日温软得团圆。 小棠读到“何日温软得团圆”一句时,想到自己昨天一首诗里,最后一句也是“何日软语话缠绵” 真真奇怪,怎么韵脚都合到一起了?看来是情人感应、心有灵犀了,不能不信。 如此美文小棠感动的不知读了多少遍,几乎背诵下来。心里默默跟他说话,一鹏,你的小说若用情去写,怎么会不成功?我竟不信。屡屡受挫只怕是因你功名心太重的缘故。或许还是急功近利。 但她没有办法阻止他,上一次写信劝过一回,说得颇为婉转,说:“一鹏,功名与你真的很重要吗?论理,你的追求我当全部理解。 只是看到你近来身体每况愈下,三十来岁人竟一身病骨,十分忧恐。很想让你缓下脚步来,放松一下自己,生活不全是进取,也要南山采菊。” 一鹏似乎有些不悦,来信说:“小棠,你要多多理解我,我知道你心疼我,但你的观点我并不能够接受,时间不会停下来等我,男人没有事业也就没了一切。 我给自己定的目标其实并不高,一年一个好中篇。即便如此,尚不能够。你说我的脚步怎么可能停下来。” 她记得那封信上,他还劝她,小棠,拿起你的笔,把你笔下的美写出来。 她无语。 再说下去,似乎她就是一位仅懂得风花雪月、悠然采菊的小女子了,像是在无聊地索取爱情。 她笔下确实有美,但更多的是聚在心头的凄美。 她也时常在思考一个问题,也要像他一样,疯了的去战斗?所谓何来?为名?为利?为爱情?除此之外,还为什么?她暂时想不出来。名利似乎离她很远很远,而离她很近很近的爱情仿佛也抓不到手中。 当她的‘所谓何来’没有想明白的时候,她就默默的沉静下来,她或许就是万物尘埃中的一粒浮尘,微渺的不能再微渺。 事实上她已经很庆幸了,庆幸得只想感恩。因为上天没有轻慢她这粒浮尘,赐给她一份爱情——神圣的爱情,在她刚刚可以享受爱情的时候,就早早地给了她。 尽管这份爱情有些残缺,但它毕竟很美,凄美也是美。 她觉得她手中的笔应该晚一些拿起,跟好强的人们争什么羹?虽然有位大文人说过“出名要赶早”也不是适用所有的人吧。 什么时候算早?13岁?还是20岁?刚巧,赶上小棠青春的萌动和真爱的伊始,为什么要赶着出名,醉人的春风穿肠的荡动,20岁的感受跟30岁能一样吗?莫不是要留给恼人的功名?13岁初开的情窦迟到18岁才有,那妙曼的五年找谁要去?看来‘出名要赶早’续上一句的话,她倒以为是‘谈情莫等老’了。 就算青史名留,名,毕竟是留给外人的而爱是属于自己的。短暂的人生是为别人活吗不是为自己?似乎有一点点自私,但名利的攫取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可以兼而有之,但对小棠来说,似乎不可以。因为她的分分秒秒都徜徉在爱的空气里。让美妙的爱紧紧地包裹着她,宁愿窒息地死掉。 第45章 月如钩 1 一鹏和小棠再见面的时候,到了四月之初。 他们还是在老地方见面。也是因为他赶来参加下午的一个笔会才抽出时间来见她。 两个人没有地方可去,就顺着一条街来闲走。 还是她说:“我们去博物馆吧”。他同意,因为那里清静而且有舒适的沙发坐。两个人没有好地方去的时候,常常会跑到这里来。 不知为一点子什么小事,她竟然和他怄起气来,全不顾他们的久别重逢。坐在宽软的沙发上,她就默默的不理他。 他在她面前摊了一溜儿的稿纸,说:“你不在听吗?小棠,这是我这个月辛苦的成果,除了想你,就是写它了。”她浅浅的一笑,没有说什么。他已经不厌其烦的跟她讲了好半天了,他的《雪芹外传》已具雏形。 他有点看出来她不高兴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知道为什么,但就是不想告诉他。 可是不说出来她的情绪就无法释怀,想一想,又实在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小得就因为他轻慢了她一句,所以她的嘴巴就一直那样不高兴的撅着。 这样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意识到她正在犯错误,因为他们在一起待不了几个小时就要分手了,他下午还要赶着去开会,相见何其难,当她意识到的时候,面上的愠色方慢慢和缓下来。 她说我们不要在这里久坐了。他看看表,说,呵,十一点半了,走吧,找个地方吃饭去。她说,还想去上次那家“别有”,他点点头。 坐在餐厅里的时候,他跟她说:“挂几次电话,老是找不到你,也不能总往你家打。”他笑着说让你爸接到就麻烦了,还得编谎。责怪她为什么不主动打给他。 她正在用叉子挑沙拉里的蛋白吃,见他这样说,便停下来,道:“还说呢,忘了问你,上次打过去,也不知什么人接的,问来问去,像查户口的,问完了,倒说你不在,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想必你得罪他了,像是审贼。” 他听了,笑道:“想必是老吴。”告诉她这个人是有些讨厌,大家都不爱搭理他,因为有些背景,又什么都干不得,故而留在办公室里做收发。说完,看着她笑道:“你果真不是贼吗?”“我是贼?我偷……?”她忽然明白了他在戏耍她,气的把叉子重重掷在他面前。 他们的邻桌,坐着一对情侣,腻腻的,拿勺子你一口我一口的互相喂东西吃。小棠生气的时候,一扭头就注意到他们,胸前还带着校徽,是她从小向往的那所大学。 他们天天见面吧,还腻成这个样子,像是在形容我们,她这样想。心不知因何一下子酸起来,为了见他一面,自己要一天天盼着数着熬着,凭什么自己就不能有灿烂光明的日子?凭什么自己就不能腻在他怀里,让所有人看?爱谁谁!凭什么自己就要偷偷摸摸的来约会? 她觉得一鹏并没有说错,自己真有点儿像贼,可怜的笨贼。方才一鹏的玩笑话,她并没有真生气。但是此时忽然一下子感慨的落寞起来,不知道在恨谁。 他见她手戳着腮,默默无语,眼睛里似有泪光点点。便把她掷过来的叉子递到她手中,唉了一声,说:“还真生气呀?”他后悔地笑笑,说自己玩笑说重了。 她说她没有跟他生气,说得是真话,因为她在跟自己生气。 或许,今天真的不该见面。 吃了饭,一鹏匆匆告辞小棠,问她:“你还送我去车站吗?”她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笑出来,装出来的笑似乎有些难看,眼角的一滴泪被她忍了回去。不知他是否看到,或许只能装做没看到。 站下来等车的时候,他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想法来,对她说:“晚上我来找你吧,在你家附近帮我联系一个旅馆,怎么样?”“你不用住会上?”她惊异的看着他。遇到这种情况一鹏通常是住在会上。 为什么非要住在会上?他刚刚在想,老婆雨吉倒是知道他今天有个会,但她并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晚上自然不会追过电话来;会上好说,会以为他回家了,再说谁会问呢?无聊不无聊?不过是空出一张铺来。 他把身份证留给她,跟她说招待所、饭店都可以,关键是要“离你家近为好。” 她说离她家不远的南边刚刚开张了一家招待所,去那里可以吗?他说当然可以,嘱咐她,别订铺位,要订房间。 她眨了眨眼,问,为什么呀?铺位很便宜。说,我给你订一个八人间的铺位怎么样? 他笑着杵了她一拳,说:“你随便。我可来不及了,我要晚了。”说着就跳上迎面开过来的一辆车子。 晚上七点半的时候,他们在“君安招待所”门前又见面了。 她帮他订到一间二层的单间。这家招待所总共也就三层,上层还在装修中,下面的两层已经开始营业了。 她打开房门的时候,他就抱住了她。叫她:“小棠,我的小小棠。”他丰润而湿热的唇就挤在她柔美的香唇上,跟她说:“一整天都没有机会吻你一下”,她倚在他怀里的时候竟有些酥软得不能动。 他们听到一阵脚步声,她推开他。年轻的女服务员敲门送进来一壶水。 脚步声渐渐远去,他再拉她的时候,她就忸怩着不依他。他受不了她瞬间的情绪变化,因为他已孕育得像一座待喷发的火山。怎么了?你怎么了,小棠?他追着问她。 她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想呆在这个房间里。她委屈的语调带着哭腔,充满烦躁和不安,她可能是记起一鹏上午的那个玩笑来,觉得自己果真成了一个偷情的小妇人,此时犹若困在一间玻璃笼子里,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 好,好,我们出去。我们不呆在房子里。他努力抑制着自己膨胀起来的气脉和激昂的情绪。 楼道里很安静,显然住在这里的客人并不多。在楼道尽头,一鹏发现上行的楼梯口立着一块牌子,写着“装修中,闲人免入”。 他跟她商议,上楼,我们上楼,好不好?她未置可否。他理解她是同意了。他牵着她的手往上走,上到三层,长眼一看,宽宽的楼道里黑幽幽的。 上面有亮光,他们发现。过了三层还有一段楼梯,顶子上开着一扇门,门是开着的,月光融着清凉的暮色洒进来。 “果然有个好去处。”他跟她说。 她从小门跑出去,叫起来:“一鹏,我们上到人家房顶子上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天台。 傍晚的空气好凉爽,一弯皎洁的明月悬挂空中,四周繁星点点,暮色迷人。 她笑着跟他说,这个地方很不错,月色好美。他也笑,笑得有些抑郁。她知道他方才有些不高兴,过来依依讨好他:“你怎么了?一鹏。”他叹了口气,只说了句:“你呀,小棠……”“怎么了嘛?”半晌,他也不理她,仿佛在专注地眺望着星空。 通常状况是她跟他赌气,而他现在的样子也有一点像是赌气。她心里隐隐的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滋味,涩涩的,有些苦。 隔了一会儿,还是他显示出包容来。默默的把她拢到胸前,幽幽叹道:“小棠,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同床共枕?”语调里充满绵绵的哀伤。 她轻轻的摇了摇头,没法子回答他,她也知道他并不是在等着她的回答,只不过是把一道他自己解不了的难题抛出来,算是告诉她。 在她看来,似乎还不仅仅是道难题那么单一,一鹏的所谓‘同床共枕’与她来说或许是人生途上最美好的春之梦幻,是她曼妙年华伊始的人间童话,也是她爱情企盼的‘英特耐雄纳尔’,当然,更是她情感追求的一种信念,恒的信念。 离开一鹏后的小棠,一晚上并没有睡安生。 夜里睡不着,醒来三两回,头半夜醒来,看看表,刚刚两点钟,又接着躺下,朦朦胧胧睡去。 一阵锣鼓喧天,一鹏忽然坐在她面前,说:“小棠,不用愁了,今天就娶你做我的新娘。” “真的吗?一鹏,你没有了麻烦?”他笑着告诉她:“没有了。全都没有了。”她扑过去,说:“那为什么还要等今天?我想现在就做你的新娘。”他笑了,说你也太着急了。她也笑,说你一会儿变卦了怎么办?他说好,那就依你。 忙忙乱乱的一堆人在帮他们布置新房,红色的灯笼,红色的床幔,红色的绣被,有人问,红盖头呢?找不到红盖头。没有红盖头是不能结婚的。她听了要哭出来,那怎么行?问红纱巾是不是可以,我有一方红纱巾。 一鹏在旁听了忙道,当然可以,我来帮你盖上。 盖上了,轻飘飘的盖上了,透过纱她能看到他,他的嘴一直在笑,笑得合不拢。她跟他说,这样更好,盖着盖头也能看到你。 不知是谁在喊,新郎官你怎么还不出去,现在不能进来,他被人推了出去,回过头来看她,她急了忙叫,一鹏,你别走,别……一睁眼,竟是黄粱美梦,看看表,凌晨五点了。她索性不睡了,披衣坐起来。 怎么做出这样的梦来,跑古代了。《花为媒》看的?昨晚上和一鹏分手后,跑回来先在父母面前点卯,只说在妮惠家,他们要她坐一会儿,她便陪他们看了一会儿新凤霞的评戏。 这不成了‘做梦娶媳妇儿’,想想好笑。 笑过之后,又有一丝酸楚淌在心头,心里默问他,一鹏,或许我们真的只能在梦里成婚?你到底怎么打算呢?为什么不明白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她在跟自己说。他现在能去离婚吗?有了小孩子怕更难了。 想起来她就难过,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难过的时候,泪就扑簌簌的垂下来。 她想再过去看看一鹏,赶在他退房之前。尽管昨晚上在天台的时候,他们做了绵长的吻别。但她的心还是放不下来,下一次见面又不知要等到何时。他说过有个什么典礼她可以去,谁知到时候有没有谱呢。 现在过去是不是太早了?她在问自己。一鹏,你起来了吗?我可以过去吗?她又在心里面问他。 她心里似乎有一种感应,他也在召唤她。但这种感应的理由总归有一点虚渺,还是找个具体的借口才好,她寻思。送早点吧,她以为这个理由很实际。 她忙忙的去洗漱,之后,从厨房的柜子里翻出那只大大的有盖子的白色搪瓷杯,用它装豆浆应该不错。 她从家里面溜出来的时候,刚刚早晨六点钟。 她举着热热的豆浆油条和煮蛋来敲一鹏的门。 里面应一声:“门开着呢。”她轻轻一拧把手便走了进来。笑着说:“我又来了。” 一鹏似乎早已起来,坐在床边上看着风一样旋进来的小棠甜蜜蜜的笑道:“我正等你呢。”“咦,你怎么知道我来?” 一鹏笑的有些狡黠,道:“我呀,能掐会算。”其实昨晚上分手的时候,他就隐隐有一种感觉,因为她总在问:“明天什么时候走呢?”故而有此感应。 “算着我给你买早点啦?”她说着把手里的早点放到桌子上。“那倒没算着。”一鹏笑笑,伸手去揭缸子上的盖,热豆浆的香气便溢出来。 他举着就喝,喝了一口,问:“嗳,放了多少糖?”她笑道:“齁着你了吧?”告诉他刚才蒯糖的时候,摊子上的老板娘直瞪她。 一鹏听了,笑道:“你蒯了人家几勺子糖?”她说也就两大勺,因为想着你爱吃甜的,就放多了,这已经是又买了一碗浆稀释过了的。 他听了一个劲儿的笑,问她是不是也没有吃呢。她告诉他,她早晨通常只喝些水,不吃油腻腻的东西。他听了,说那怎么行,早饭还是要好好吃的。 他要她陪他一起喝豆浆,她便捧着喝了几口又递给他。 把剥好的鸡蛋也递给他,他把鸡蛋掰开,挤出一个整蛋黄来要她吃,她摇着头笑道:“我可不吃这东西,太噎嗓子了。”“这么营养的东西你不吃?”一鹏觉得奇怪。 她听了便笑着用指嵌过来塞到他口中,说:“留着你营养。”他一口吃了,笑道:“对了,你爱吃蛋清。”吃沙拉的时候见她挑着吃。便把蛋清递过来喂她。 她吃了一口便摆手不吃,说这么早,胃还没有打开呢,吃了不舒服。 一鹏听了,也不勉强她,只是感叹,日子到底是好了,他小时候,见什么都抢着吃。 她听了,便说哪天闲了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 他点着头,叹道:“好。”说小时候可苦了,几岁上就去拾粪,在奶奶家。她诧异的看着他,原来他还拾过粪? 扯了会儿闲话,一鹏说早点儿走吧,也见到你了,回去还有一堆的事情。她便说:“走吧,走吧,我送你去车站。” 要拉开房门的时候,他又拥住了她。说:“吻一下再放你走。”吻住的时候就悄声问她:“晚上是不是想我来了?” 她听了,吃吃的道:“为什么要想你?”她记起她那个美梦来,忍不住冲他笑了笑。“还不承认,眼睛有些红了,哭来了?”劝她不许哭。她推他,说快走吧。 在楼道里,她跑到斜对面的盥洗间清了一下口,出来跟站在门口的他说,怎么像我刚刚吃了油条呢。 他听了,便大笑起来。 第46章 月如钩 2 一鹏去了,匆匆的去了。短暂的相聚像昙花一样瞬间逝去,由于花开时候的绚烂美丽,比衬着花谢时候的更加衰败与凋零。 总觉得意犹未尽,总觉得还有好些的话忘了跟他说,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间,总之,留给小棠的又是新一轮的等待和无尽的思念。 这一天,吃过晚饭,小棠帮继母收拾了厨房便回到自己房间来,想把前几天落下的古代文学笔记补一补,下午从方见虹那里刚刚借来笔记,同学里见虹的笔记一向记得很完整,她也是小棠说得来的好朋友。 翻开笔记,这一节讲‘南唐后主李煜的诗歌成就’笔记上解析了几首他的诗,有一首《相见欢》,以往也读过: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她记了几行,便放下笔来,呆呆的想,这该是李后主沦为囚徒的真实生活和情感吧,太凄楚了,‘独上西楼’还是‘无言’,妃娥呢?那个艳绝天下的小周后呢?关起来了?怕是被掳走了,她这样想。 忽然她就联想到那个晚上他们上的那个楼来,也是‘月如钩’,几百年过去了,这弯月还是那弯月,月下的故事却不尽相同。 但她觉得人类的情感应该是想通的,从小令里她看到的是一个个的画面,后主失掉故国后的‘孤独’和‘离愁’,太哀伤了,或许这份离愁里也有失掉妃娥的忧苦吧,她能体谅古人的那份凄楚,不是语言能描述的,一定是‘别是一般滋味’。 那种‘别是一般滋味’的感触很快就蔓延到小棠的情绪中来,她心里也泛着一种悲苦,一种难以释怀的情愁。 笔记她也不记了,从抽屉里翻出日记本子来,瞬间而来的感怀与思念要立刻宣泄出来。她提笔写道:“言意犹未尽,音容已他乡。一朝归来紧,辞去又匆仓。……” 情绪来了,一气呵成,写完了倒想不出名字来,犹豫片刻,还是拟以《无题》吧,想想无题也似乎太多了,便在下面注一行小字:此情献给一鹏。 自己又读了一回,最后一句“试问蹑梯人,何处温柔乡?”改为“试问蹑梯人,何时登金榜”是不是更贴切些? 她有些犹豫。因为她清楚,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多么渴望成名,他的功成名就,亦或算是他的‘金榜’了。 只有到了那一天,他追逐名利的脚步或许才能缓下来,他们之间也或许才能演绎出纯而浪漫的爱情故事来。 眼下,当然不行。 她的一鹏君还在攀岩,而她追逐爱的脚步也要随同他一起上路。 离开小棠,一回到‘清文人研究会’一鹏便忙起来。 会长老古今天正好过来,一见面就说:“一鹏啊,不能再拖了,这个月要把典礼的事情定下来。”一鹏听了便道:“放心吧,会长,我一直在安排这件事,您看具体时间定在这个月下旬怎么样。” 会长老古点了点头,问一鹏拟请人员的名单是不是出来了,一鹏忙说:“出来了,出来了,您再过过目,看有没有落下的。”说着他把桌子上的牛皮纸案宗拿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递到老古手里。 老古接过来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仔细看着,点点头,对一鹏说:“邹老谁去请?” 一鹏说:“我看,还是您亲自出马为妥。还有艾老,也得您亲自去。”他告诉他,请柬已经写好了。老古说:“好吧,我亲自去。” 一鹏笑了笑,知道这样的文彦硕儒派头是很大的,似乎也只有老古这样有根基的人才能请得动。 一鹏的会长老古,四十郎当的样子,有着十分显赫的背景,但他本人却致力于做学问,尤其是喜欢清文学研究及‘红学’研究。 他的经历倒是和一鹏颇有些相近,大学学的是历史,也曾在文物系统工作,聊起来的时候似乎也很有话说,但人家既有成果又有号召力。 要不然,这个研究会能让它建在美丽的香湖山脚下?全得力于他的奔走呼号,自然会长的头衔非他莫属。当然,这只是名誉上的,人家在政府部门也是挂着职的。故而,一鹏也十分尊重他。 下午,一鹏正忙着打电话,收发室的老吴送过来一封信,见是小棠的,便把信随手放到抽屉里,因为办公室里有人。 直到晚上,要睡了,才想起还有个什么事,又跑过来开抽屉拿信。回到宿舍方撕开来,见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书着一首诗,一句闲话也没有写。 记得上次去信曾嘱她多写几个字来,就是不肯,想想怪恨的,真是惜墨如金。但此时一鹏还是知足了,《无题》诗的字数不算少呢,便慢慢吟读起来: 言意犹未尽,音容已他乡。一朝归来紧,辞去又匆仓。 几番孤眠梦,梦梦与君双。夜来铺绣被,晨起调羹汤。 悄言戏语处,相拥吻檀郎。不尽绵绵意,唯恨更不长。 醒来徒四壁,拥衣泪几行。几多春心话,欲启总难张。 相对窥君意,无言碎柔肠。人言君不好,我喜君无良。 人间存芳草,下惠不堪杨。怜香随君去,惜玉依尔狂。 春心分几块,仅截一纯肠。全肠换半肠,总应感侬康。 忽来思君切,近日更堪伤。期君时有闲,君别总因忙。 此去务思归,缱绻断愁肠。试问蹑梯人,何处温柔乡? 读着,一鹏默默的有些感慨,很恍惚。浓浓的,一股旧式怨妇的味道,这样的相思与幽怨是来自于小棠的?二十一岁的小棠? 他有些疑惑,仿佛时光倒退,退入哪个时代了?也说不好,反正不像是八十年代,但诗的尾端明明白白载着年代的记录和‘此情献给一鹏’的字样。可读起来竟像是在跟古人对话。 他心里有一点点地庆幸,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怎么刚巧能让他碰上这样一位骨子里弥漫着没落情怀的小女子,而这个小女子刚巧又痴情地爱上自己。而自己情感梦幻的追求刚巧对这样的女子又是情有独钟。 淡淡的哀伤,虚幻的美丽大概是各个朝代文人皆向往的情愫吧。 他又读了一遍,读到‘悄言戏语处,相拥吻檀郎。不尽绵绵意,唯恨更不长。’他便窃笑起来,怎么像是写新婚少妇在接受丈夫的**呢,他觉得她文字里的大胆和热烈常常超越了她的行为,这也是他时常不甚了解的困惑。 他当然想不到这是她刚刚做了那么一个‘嫁了檀郎’霞一样美梦后的情怀。 他脑子里滞留的还是除夕日的美妙时分,还是如钩月下的绵绵之吻,那种‘拥衣泪几行’的感伤,那种‘惜玉依尔狂’的包容,那种‘缱绻断愁肠’的思念,那种‘何处温柔乡’的忧恐,让一鹏感叹的有些唏嘘不已。 他很想尽快见到她。车站分手的时候,自己跟她说过“有个典礼,你过来玩吧,到时候能见到不少大人物呢。” 她好像点头答应了,问什么时候。自己跟她说:“等我请柬。”明天就给她发请柬,他这样想。 在甜甜的思念中一鹏甜甜的睡去……。 第二天一早,一鹏吃过早饭便坐在桌前写请柬,重要人物的请柬必由他亲自来写,免得出差错。剩下的倒可以让办公室的小周来写。 邹老和艾老的请柬老古昨天已经拿走了,他又把王老、冯老一些大家的请柬写好,接下来又给他的老师雷小舟夫妇写了帖子;唐珂,唐教授那里自然有些不敢写,因为小棠的缘故;老友穆子青夫妇的帖子也写好了;还有鲁菁菁的帖子也写好,昨天中午给鲁菁菁打通电话,她同意过来。好些日子没有联系了,刚好是个籍口。 自从《雪芹外传》剧本初稿完成后,一鹏总琢磨着怎么才把它递到一位伯乐手里。 鲁菁菁的父亲鲁楚倒是有名的大导演,只是他擅长拍战争片,历史题材还是能碰在程甲木那样的大导演手里才有出路,他拍的《则天大帝》是获了国家大奖的,程导好像和鲁楚私交不错,听鲁菁菁说的,上次请她吃饭灌了她不少酒。 酒醉的时候,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还是挺可爱的,叫一鹏、一鹏的时候,也是从肠子里叫的,怎么酒醒了,就换了副德行。一鹏也不明白,有些女人怎么活得那么不真实,说句糙话,是有一点子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味道。 当然,自己曾经追求过这个女人,在喜欢上小棠之前。 他现在也有些说不清楚,自己曾经的行为,是想在平淡无爱的生活中掬一捧作料呢还是隐隐的就藏着利诱之私。 他有些庆幸自己当时并没有追上这个风情女人,否则,会不会与小棠失之交臂,真是不好说的事情。 在他人生情感的长河中,确确实实有过不算少的女人,但让他真正动心的怕只有小棠这丫头了。 她一堆的小心眼子里装着全是解他的东西,搂她入怀的感觉,是那么的美好,美好的你会弱化了杂念,你想听她依依的说话,你想随她痴痴的做梦,你想看她酸溜溜的怄气,你也想感受她小爷们样的冷冷傲气。 当一鹏把写给小棠的请柬放在信封里的时候,突然犹疑起来,小棠撞上鲁菁菁,合适吗?他在考虑。或许没有什么吧。他咋了咋嘴,似乎感觉还是有一丝不妥。 毕竟,自己跟鲁菁菁有过一些暧昧,她这回是自己请过来的客人,总不能怠慢,热情赞美的话少不得敷衍,逢场作戏的架子也是要搭的。 小棠在跟前怎么办?不说啦?她用眼睛撇你的时候,你还想得出说什么吗?尴尬不尴尬? 鲁菁菁又不认识小棠,她要是口没遮拦甩出些**的玩笑,小棠认真了怎么办?她不会赌气跑掉?——到时候可没有时间去管她。 再说,鲁菁菁也不是省油的灯,女人天生都敏感,看着有个比她还年轻的女子在曾经追求过她的男人面前晃荡,她就不妒?想着我是跟她示威呢?——接下来还求不求她?岂不弄巧成拙。 转念一想,是不是自己多虑了,人家小棠最近好像挺宽容的,来信不是表明‘怜香随君去,惜玉依尔狂’吗,自己工作上的应酬她会不理解?自己忙的时候,可以指使她后面院子里玩去嘛,她也挺爱玩儿。 不妥!不妥!一鹏脑子里又忽然冒出一个怪想法来:那天来的人不少,自己分身无术,小棠一个人逛来逛去,若被哪个狂徒瞄上怎么办?这个圈子里最不少的就是多情鸟。 他当然不怀疑小棠情感的专一,但她天生的那种柔弱样子,纤纤风雅的气质,刚巧有些惑人,尤其是这个圈子里的人。 他记起那个叫‘哲学’的男人来,醋了好一阵子,过后小棠解释了心里好久都不是滋味。保不齐再让小棠碰上什么‘历史’的?亦或‘文学’的? 想想比自己优秀的男人并不少,或许人家还没有婚约的绑定呢,追起来也是堂而皇之……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但他决定,这张请柬还是应该放在抽屉里。 棠花还是留在寂静的后院里自己赏着比较好,放到外面,被人折了,麻烦就大了。 四月中旬,小棠一直盼着一鹏的请柬,走的时候他说过:“等我请柬。”想想也该来了吧。这几天出门进门的时候,她总要打开墙上的信箱看一眼,可盼来盼去,也没有盼到。 到了下旬,还是没有一鹏的信来,她有些惆怅,不知一鹏那里怎么了,想打个电话过去,又讨厌好事人的盘查。 写信?说些什么呢?问为什么还不寄请柬给我?岂不好笑,他不寄来一定是有他的道理,或许我过去了有些不合适,影响到他的工作?她这样想。 再者说,上封信寄去的《无题》诗他还没有回复我呢,再去信显得我也太巴结他了,爱也是有尊严的。 这样一想,小棠决定不打电话也不发信。 文科的大学,通常上的很散淡,属于学生的时间也很多。 这些日子,下了课,小棠早早就回到家,终日闷闷的。 床上扔着本陆侃如的《文心雕龙译注》,看不了两页,心便烦起来。那是古代文学课上留的作业,当然,老师只是建议阅读,班里的许多同学并不去读它。读书是小棠的乐趣,她读的很认真,已经读到下册三一‘情采’了。 现在,当她倚在床上翻开来看的时候,目光落在“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看了几行,不知所云。 小棠读这样的文章,通常是要等到心静下来,静的可以和古人对话的时候,她才觉得她理解的才智会极大的发挥出来,每当她不知所云的时候,她就会把手中的书抛出去不看它。 因为,她知道那个时候自己不是在用心读书,只是在用眼看书,看不到心里面去的东西很难懂它。 她把书放下,坐起来想写东西,翻开本子,也不知写些什么才好。 想来想去,笑自己岂不真成了‘为文而造情’?不写也罢,笔就在纸上乱画起来。滑来滑去,滑出来的全是‘一鹏一鹏’两个字,滑到后来就有‘混蛋’的字样划出来。 这一天小棠的日记留下‘不见君颜,难慰吾心’八个字,陪着这八个字的文友自然是方才滑满篇的一鹏一鹏和混蛋的狂草字样。 到了二十六号这一天,吃了晚饭,一家子在房子里面坐着闲聊。 她让小果把父亲看完的报纸递给她,她从报上无意间发现一则简短的消息:清文人研究会于4月25号在香湖山卧佛寺举行典礼活动。诸文彦硕儒前往参加。她呆呆的看了两遍,把报纸摔在茶几上回房去睡了。 躺在床上,不知为什么,泪就流下来。 睡着了,很委屈。 第47章 寡妇猜想 1 五一前夕,小棠接到一封璇子的来信,说他们现在已经搬家了,搬到京城的东北边一个叫水原里的地方,原来草川胡同的那个小院赶上环线规划很快要被拆掉了。 信上说他们全家请她过来玩,来新家认认门。璇子很细心,把乘车路线写在信里面。 五一节的时候,表姐和表姐夫他们要来,是原说好的,小棠在家里陪他们,哪儿也没去,帮着继母厨房里做家宴的事,乱哄哄的忙了一天。至晚,表姐两口子走了,才闲下来。 过了节,一个礼拜天,风和日丽的天气。小棠想出去走走,便翻出璇子的那封信来,不如去穆家转转,趁着天气好。 这个叫水原里的地方,小棠并不熟悉,中途需要换乘公交。 出门的时候也不算晚,但当她举着信找到穆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钟了,问来问去,在一个小学校的后面,她找到穆家。一个很大的平房院落。 她觉得自己的方向感出了一点问题,总感觉这是一座坐西朝东的宅院——而京城的院落主格局通常是坐北朝南的习惯模式。 院墙很矮,一扇暗红色的大门虚掩着,她站在门外还不能确定该不该敲门的时候,就被鬼灵精怪的璇子发现了她,高兴的把她拽进去。 穆教授和太太秀荷都在,见小棠突然造访,十分高兴。 院子里支着一个矮矮的小铁炉,黑亮亮的,小棠进来的时候,穆太太正蹲在那里炒菜,她奇怪她为什么把厨房搬在院子里。 穆教授带小棠参观他们的新居,璇子跟在后面嘻嘻地笑着。 他告诉她这也是临时权宜之住,有合适的房子还要搬。因为这里曾是一家单位用房,朋友找来先住着,她听了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一排溜儿的房子有七八间呢。 “子青,子青。”穆太太在院子里一个劲儿的叫丈夫,穆教授赶出去的时候,她听见她问:“你帮我剥的蒜呢?”小棠瞭了一眼尚有些凌乱的房间——显然是还没顾得上整理,也跟出院子来。 她坐在穆太太旁边的一个小板凳上看她炒菜。大铁锅里翻炒的是碧绿的苦瓜,穆教授手里捧着一把剥好的蒜头,等着火候到了的时候,太太就会吩咐。 她笑着问她:“小棠,你家里常吃这个菜吗?”这个时候她示意丈夫把蒜放进去。 她摇摇头,说:“吃过,但吃得很少。”奇怪的问穆太太为什么要放这么多蒜,方才穆教授掷进去一大把,小棠家里烧黄花鱼的时候也放不了那么多。 她告诉她,这个菜很苦,蒜的辛辣味最配它,炒出来苦阴阴的带着蒜香,才好吃。 “不用放些肉丝吗?”她问她,因为继母炒的时候,用五花肉切的细丝和辣椒丝配着炒,似乎不那么苦。她听了笑笑,说:“我们南方人吃青菜,不像北方,总喜欢用肉配,肉就吃肉嘛,菜就吃菜。”流露出南方人很会生活的骄傲。她让她一会儿尝尝她炒的苦瓜是不是好吃。 吃饭的时候,穆教授端过一盆热腾腾的小龙虾,那个满眼看着红红的尽是腿的东西小棠吓坏了——想来也是南方人爱吃的。穆教授教她去壳,她学着吃了几个就放下了。还是苦阴阴的瓜好吃。 吃了饭,他们吃小棠带过来的西瓜。璇子问:“姐姐,你是不是很爱吃西瓜?”小棠见问,笑了,确实常往穆家的门里带西瓜。告诉她:“那倒不是,因为刚才走进来拐弯的大树下只有一个卖瓜的摊子。” 收拾了桌子,坐下来闲聊,穆太太去了厨房。穆教授问小棠典礼那天怎么不去?小棠笑了笑,说:“没人请我去呀。”穆教授不知就里,笑道:“一鹏在那儿,你去要什么请,去就是了。”又说自己那天还带了安瑛去,正好她来家里,赶上了。 “让你看照片吧。”他有点为她遗憾。说典礼的照片寄过来了。他起身到隔壁房间的桌子上拿过一张照片来,递到小棠手里。 黑白照片,七八寸的样子。两三排的人,男人居多。上面一行套出来的白色小字:清文人研究会成立暨揭幕典礼。标注的时间是:198X.4.25。 穆教授指着给小棠讲,这是邹老,挨着他左边的瘦瘦的是会长老古,——小棠听一鹏说起过,邹老右边的是艾老——果像遗老,王老冯老的,冯老的文章她读过,书画界的齐老——街头风景尽见,穆教授指着说着,全是些了不得的人物。 小棠也记不住,听听而已。穆教授指指左边,说,这几个你认识。就直起腰来。她举着细看,一鹏的老师雷小舟和夫人李芙子她是见过的,也去过他们的家,接下来是穆夫妇了,挨着穆太太秀荷的是谁呢?怎么这么眼熟?却想不起来。她傍边是一鹏,一鹏那边还是一个女人,年轻又风情的那一种。 她的气息已经有点乱了,心怦怦地跳。平了一口气,问:“秀荷阿姨旁边的是谁?”“安瑛啊。”他并不看照片,说:“一鹏左边是安瑛,右边是鲁菁菁,鲁楚的女儿,鲁楚你知道。” 她轻轻的“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鲁楚,她当然知道。他拍的《天上有颗星》她看过,是部获奖片。他有个女儿她也知道,上次在‘君之屋’吃饭的时候,一鹏还提起过,说人家正巴结着他要合作写电影本子,自己抽不出时间来见人家——跑这儿见来了,她忿忿的想,怪不得呢,怪不得不理我。 一阵妒火中烧。 安瑛她也记起来了,一提起这个名字,她便记了起来,还是在草川胡同那边,她见过这个女人,这个扎着长马尾卷发、瘦得有些枯干的女人,记住她是因为她跟她聊起田一鹏的时候喋喋不休。 当时,她见有人跟她聊一鹏,心里美滋滋也有想聊的冲动。那个时候,一鹏已经开始追求小棠了,两个人朦朦胧胧好起来。 但她发现,坐在旁边的那个人比她还想聊。 起因是穆教授给他们互相介绍时说,小棠,曾在田一鹏的编辑部工作过,一鹏也算是她的老师吧。说她的时候,是怎么介绍来,好像是说,文学爱好者吧,尽管是个护士,但,是文学爱好者,喜欢诗歌和小说。 她见那个女人提到一鹏的时候,眼睛里放出慑人的光,像饿猫扑到了肥老鼠。 她当时就有些奇怪,揣想她和一鹏的关系。因为那束光诱发了她敏锐而独特的嗅觉。 后来,听璇子说,她是个寡妇,丈夫死了一两年了,有个女儿,叫小薇,也有五六岁了,她本人也三十好几了。 寡妇,那一定是个风险,男人身边的风险。但听说身边有个孩子,而且也那个岁数了,比一鹏还大好几岁吧,—— 一鹏疯了?她觉得自己有些下作了,很快,就把这种跳跃而来的杂念偷偷扼杀在自己的脑细胞之中,不让它复活。 太太怎么还不过来,穆教授过那边去了,留下小棠和璇子在屋里。 璇子扯着小棠过她的房间里去坐。小棠憋着一肚子的气,无处发作,还要装作平淡的样子,跟着璇子走过来。 比原来的‘燕子楼’大多了,只是没了温馨的感觉,一张单人床倚在东边的墙壁下,桌上和地下堆着好多东西——乔迁过来尚未料理好的情形,显得屋里有些凌乱和空荡。 她说她:“小懒鬼,你这儿可太乱了。”坐在床上的时候,她帮她叠堆在那里的一大堆衣物。心里却依然思忖着从她嘴里是不是能再多听到些什么消息。 她问璇子:“你说那个叫安瑛的寡妇,怎么也不结婚呢?”心里想着不要一下子聊到鲁菁菁,从安瑛这里聊过去会自然一些。 “那谁知道。”璇子停了一下,说:“姐姐,你没听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小棠激灵了一下,看着她问:“怎么‘寡妇门前是非多’了,你想说什么?”她猜这个早熟的女孩儿一定是有什么故事要说。 璇子诡秘的笑了笑,说:“姐姐,我跟你说个秘密,不能往外传。”她的手挡住嘴巴,像个小喇叭似地附在小棠耳朵上,她听见一个声音传入“安瑛在追田一鹏,我爸说他们两个有一小腿。姐姐,什么叫有一小腿?” 小棠的脸竟腾的红起来,不知为什么。 盯着璇子问:“什么?安瑛追田一鹏?” 她简直不敢相信,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你爸说的?会跟你说……?” “他们聊天,我偷偷听到的。嗳,你知道什么是‘有一腿’吗?”她还在执着地追问,显然很好奇。 小棠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懂,但一定不是太好听的话,璇子,你不许再问别人,会笑话你的。” 璇子见她的脸沉下来,一个劲儿的点头,说知道了。 这样的话,小棠的确不懂,书上是不是看到过,也记不住了,但在时下人们的谩骂中,放置在特定的语言环境里,她知道这是一句很难听的话。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多久前的聊天?她想知道是不是八百年前的故事。她说,就是上礼拜,典礼回来聊的。 还聊什么了,她想知道。便轻声道:“想不到田一鹏会是这样的人。” 璇子也说:“我妈说,要真是那样,田一鹏的老婆该翻了醋坛子了。”说她上次就翻了一回。我爸也挨狗屁呲儿了。 小棠苦笑一声,说这碍你爸什么事?是他们无聊。 她学母亲的话,“我妈说‘真是寡妇门前是非多’说我爸‘别多到你身上就可以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说完,她嘻嘻地笑。 她听了点点头,说你妈妈的话很不错。 但她还是不相信,无论如何不相信。 他们俩个若真有暧昧之情,穆教授如何能知晓。是猜想吧,猜想就意味着有假,这样的污水泼在一鹏身上,她觉得心在隐隐作痛。 她不想再问什么了,鲁菁菁那里,什么也不想知道,真的不想。 小棠离开穆家,一路上郁闷之极。 第48章 寡妇猜想 2 她可以把璇子那里听来的闲话当做空穴来风,她也可以把一鹏和鲁菁菁的交往看做事业之需,但那张照片是实实在在的,一鹏旁边确实站着别的女人而没有她小棠的位置。 姑且退一步说,他和她们的交往都是清清白白的,但他怜香惜玉迎合漂亮女人的本性,这该不是委屈他。小棠肠子里注满的酸水依然忍不住的往外溢。 有时候,她劝自己,做女人不要太吃醋。要给爱的男人一点癫狂的空间。放置在一个理论高度,她接受这一观点。 就在不久前,给一鹏的诗中,她还说过“怜香随君去,惜玉依尔狂。”如此大度的语言体现出的包容也让一鹏感激不已。但当回归到现实生活中,她才觉得,那不过就是一句骗人的鬼话,这个所骗的人,即包括别人也包括自己。 空穴来风吗?很久以前,寡妇眼神里那一抹有磁性的暧昧之光此刻又浮现在眼前,曾经在脑细胞萦绕过又被扼杀掉的杂念现在又复燃了。 她是那种凭着一个眼神、一个口吻、一个笑意、一个细微小动作,便能浮想联翩、演绎出故事来的小女子。 而现在她所拥有的是这样活脱脱的传闻,佐以左拥右抱的照片,——似乎怎么想都不为过。由抽象跳跃到形象,由形象的点到线到面,最后就是一个接一个的蒙太奇式的电影画面,动感的。 她觉得他和那个寡妇之间,保不准真有一个烂故事,跟鲁菁菁呢?更烂?也说不好。只有一鹏心里明白。她这样想的时候,浑身起鸡皮疙瘩,恶心的直想吐。 后悔为什么会爱上这么一个男人,还是爱的刻骨铭心。 冥冥之中,人们的感应有时候是靠天的。或许,小棠的揣测并不全是臆断。 一鹏和安瑛之间真有过一夜之情,穆教授的狐狸之嗅也是颇敏锐的。 早在认识小棠之前,一鹏就认识了安瑛,在穆家。他走板的侃才,谈古论今的拽,很快就让这个走了丈夫一年的年轻寡妇为之倾倒。 三来两往的,两个人便熟络起来。 一鹏总还是个有把持的人,那个寡妇烈火也就有点儿燃不起来。 但,在那个仲夏的午后。如果不是田一鹏从穆家出来胡同口刚巧遇到安瑛,如果不是站下来聊了很久,从太阳地移到树荫下,如果不是她兴致来了临时取消去穆家的打算,如果不是两个人把乘车计划改为散步,那么,接下来的事情或许就不会发生。 不知是不是天工弄人,为什么会在散步途中突然下起瓢泼大雨?两个落汤鸡的男女在雨中奔跑起来。 为什么她的家刚巧会在不远处的白楼里?为什么他会鬼使神差的跑到她家里喝姜糖水?为什么?似乎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但事实上就这样做了。 当他热毛巾擦去满头满脸的雨水,一扭头,发现了站在背后的她,他厚实而**的膀臂就被那个扑上来的女人紧紧地抱住。 接下来,一切的发生都是那么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他到底还是躺在了那个叫安瑛的寡妇怀里。 安瑛选中田一鹏,绝不是为了一夜之情。 在她有过男人又失掉男人的不幸人生中,当然渴望再有一个男人早早走入她的女人之河。慰藉自己那颗苦闷又孤独的心,她选中的猎物便是田一鹏。 她当然知道,一箭射过去,未必能中。 她倒也没想着,一定能把这个男人变成自己的合法丈夫,因为人家有婚姻有老婆,你安瑛何德何能何才何貌,要人家舍弃了娶你? 你还有个拖油瓶的女儿,关键是年纪也不轻了,又不是貌美如花,她对这些状况不是没有分析过,但她想,有几个男人不嗜腥,只要这个男人肯,嫁不嫁的算什么,夫妻也好,露水夫妻也好,养男人也罢,还不是一回事,你要的他能给你不就完了,碰上个好男人哪儿那么容易? 她喜欢这个男人的进取和才干。 尤其是,明明比自己小好几岁,看着却厚重得很有城府。有时候甚至造孽地想,幸亏丈夫死掉了,要不然怎么拉他上床?不上床何以感受他的别样雄风? 故去的丈夫倒成了文弱书生,主治医尽医别人了,不说好好医医自己。 那个外科的老主任呢?丈夫活着的时候就对自己存垂涎之意,丈夫一死,简直肆无忌惮,俗话说色胆包天,一点不错。 她记起那个值夜班的晚上,值班室里他就敢乱来,险些撞上护士小李,幸好裤子提上了,要不然,怎么做人?自己这个护士长当的还有什么尊严? 第二天,碰上小李的时候,她的眼神似乎还是有点不对,怪怪的。 猜她一定想,外科的人跑咱们妇科干什么来?还是大晚上。管她呢,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有男朋友了,还跑去跟放射科的张主任跳舞,跳完舞呢? 不就送你一身深圳带回来的连衣裙吗?下班还好意思穿!显摆什么,怎么挣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说我,咱们相安无事,要敢胡说,等着瞧,治不死你! 不过,还是提醒了她,下次宁愿应他,应那个老主任,还是家里来吧,千万不可在值班室了。 唉,到底有些老了。但,总归比没有好。 一鹏就范于寡妇安瑛,肯定不是出于爱。 人的欲念,有时候就是瞬间的事情。等你冷静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当然,他也没有后悔到哪儿去,送到嘴边的肉干嘛不吃?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又不用担心有男人找他来拼命。 有爱,人们一定渴望上床;但上床,往往不是因为有爱。 尤其对男人来说,就算山珍海味,天天吃,也有吃腻味的时候。况且,自家锅里,煮的也不是山珍海味。 他记得国外有位医学博士说过:人类的偷情行为,实际上对人们的心脏保养是十分有好处的,当然仅从医学的角度讲,排除道德因素。 他近来的心脏状况的确有些令人担忧,跟他壮志未酬的长时间忧虑不是没有一点关系,认识个搞医的,近水楼台治治不该吗? 打野食,要对时机,天时地利与人和,缺一样都不可以。安瑛刚好都符合。不光是因她残花无主,关键是她勇猛啊。一鹏不是没有感觉,在他以往的情感追逐中,多是采取主动出击的形式,当有一天,有个女人占据了他以往的位置,把他一脚踢下来的时候,他新奇的只想感受。 事后,他多多少少有些恨自己,晕了头了,就算那是诱惑的圈套,你还是想钻,是不是? 算什么呀,仅为了男女之欢,和一个不爱的寡妇上床,太苟且了吧,还有没有底线?野花那么好采?粘上你怎么办?这可是个烈火女人,家庭不要了?事业不干了?想想,真是件麻烦的事情,她若撒起泼来如何是好?她可不是阿玛儿,简单得由着你转。 抽身退步吧,趁着还没有沦陷,这样会比较好。 他去给她打电话,说,很抱歉,那天是有点冲动了,请她多担待。 说得时候,心里面这个别扭,冤不冤啊,但似乎也很无奈,道德标准又不是法律,怎么去较真儿?谁让你是爷们儿,你不担待谁担待?说寡妇是非多有人信,说寡妇非礼你,笑话! 她的声音带有哭腔,问,怎么了,一鹏,我没有怪你呀。抱什么谦?你这样说什么意思,是不打算理我了? 我们还像以往那样做好朋友吧,他说。他说他有负罪感,分手后心里惴惴不安,觉得对不起他们孤儿寡母,因为他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幸福,他不想做不负责任的男人,说你还要有新生活。 他冠冕堂皇的安抚她。并担保,以后碰到什么困难他会义不容辞。 她在那头抽泣起来。他不敢挂电话,隔了很久,他说,安瑛,真的对不起。听到那边“啪”的一声,电话挂了,他才把手中的电话缓缓放下来。 心头,如释重负的畅快。 一鹏和寡妇安瑛的故事,发生在爱上小棠之前。 那样不够光彩的一页,在一鹏内心早已翻过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穆教授夫妇日后的扯闲话,会把哥德巴赫般的历史猜想又扥出来。 巧的是这个顶级数学家也找不到答案的猜想竟灌入小棠耳朵里。 而且不光有安瑛的猜想,还出现了鲁菁菁的又猜想,让天生厌恶数学的小棠一想起来就头痛,以至于带着脑神经、带着全身的筋脉都在痛,最后疼痛发生的病变造成神经痉挛,打成结,深深地扣在心头。 这样的状况,一鹏如何料得到。 在一鹏来说,这只是一个烂在肚子里的故事。 即便要讲,也要由他本人来讲,至于他本人肯不肯讲,那要看他个人兴致了。也说不好诸多年后,老夫聊发少年狂的那一天,他会不会突发奇想,学着那个不大着调的外国人卢梭,写一篇中国式的忏悔录什么的,或许能从肠子里捣出那个烂故事来,在良心的上帝面前自谴一番,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第49章 小棠失约 1 典礼的事情一忙完,一鹏就惦记着给小棠打电话。 从穆家回来没几天,一个下午,小棠被叫去接电话,看电话的于大妈告诉她,昨天下午也有你的电话,去你家没人。她笑笑告诉她上课去了。 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就听见那边浑厚而熟悉的男音,说:“我,田一鹏。”她沉吟了一会儿,嗓子眼里轻轻的“哦”了一声。 “你没在听吗?小棠。过两天我去找你,刚好我要去市里。”他兴致很好的说。 她来接电话的路上,想过,要是田一鹏的,她就“啪”的挂上,一个字也不跟他说,当然更不可能告诉他为什么。——为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从此不再理他! 当他温厚的声音飘过来的时候,她简直有些崩溃,盼了多久的声音,盼了多久的电话。如果不是穆家引出的风云突变。她一定会兴奋地抱着电话低声说:“我在听,一鹏。你说。” 可她现在不能这样说,她已经做了自己个性的叛徒,没有“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断。 她淡淡的说:“我最近学校里有些忙,你忙你的事吧,不用过来找我。” “你在忙?忙什么?”她沉默着没有话说,停顿了一下,轻轻把手中的电话挂断,挂的时候,她手是哆嗦的,心也在颤。 她跑出来,从电话间跑出来。飞快地跑回家,像是后面踪着鬼。 又怎么了?田一鹏莫名其妙。他的电话没说完就被无理断掉。 她在生气,他能感觉得到。但他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原因。应该没有问题呀,上个月还寄来诗,情诉的哀婉断肠,是没有回信吧?他拍拍脑壳这样想。 或许是没有叫她过来玩?他确实忘了上次分手的时候,跟她怎么说的来着。一回来就忙得四脚朝天。 给她写请柬,他一直觉得那好像是他的愿望,不大是一个约定。 后来那张请柬不能发,也是他思虑后的临时决定。幸好没有发出去,碰上两个岂不更麻烦,谁知道安瑛也跑过来。 他还是想不大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但肯定是出了问题。 绝不是她说的“我最近学校里有些忙。”忙什么忙?一个破文科大学,谁又不是没读过——有的是时间。 他还记起她诗中的话来,怎么说的“期君时有闲,君别总因忙。”显然她那是借口了。 他决定写封信,解释一下,电话本来就不好打,再让她挂了。 他从桌子上摸过稿纸,沉吟片刻,刷拉拉的写起来,写的时候,心里面有一点点忿然。这样写道: 小棠: 人生的事业中,总有几段时间是冲刺的时间,所以特别忙,——而我这几月就是在冲刺,每天都忙晕了头,要谅解我。 12号我在城里,届时给你去电话,并有事商议。致 礼 阿竹 5月9日 短信很快被邮差递到小棠手里。对着一张纸,自然也没有什么脾气可发。看了一遍,不知他说的有事是指什么事,但觉得似乎也不重要——既然不打算理他了。便把信随手放在抽屉里,闷闷不乐。 隔了两天,一鹏有事过市里来,早早的从卧佛寺赶过来,处理了几件研究会里的事,办完事,就着这家机关办公室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跟套间里面总爱出来进去不大坚守座位的那个中年女人打了个招呼,便坐下来给老程打电话 。 老程见是一鹏,便玩笑起来,说:“老田,你这一猛子扎的,都见不着影儿了,也不说回来转转,咱们的书还写不写了?” 一鹏听了,哈哈笑起来,忙道:“写写写,找你就是为了写书的事。”他说他就是想告诉他,可能很快就要回去了,回去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商谈合作写书的事,自己的初步意向已经有了拟稿。 放下老程的电话,他心里依然惦记着该给小棠打个电话,上次的信她肯定收到了,那她应该知道我今天在城里办事,应该能联系到她,周六她好像没有课,他这样想。 他拨通她家的传呼电话,那边让他等一会儿,他知道要等三五分钟小棠才能跑过来接,想想自己的国家也真够落后的,外国电影里,楼上楼下的一户人家好几部电话,看看咱们,一条街上才有一部,还得是大的街区。 想,有一天,电话拨过去,赖在床上的小棠伸手便从床头扯过电话来,那多方便。他笑了,简直做梦,真要那样,一天还不给她打八十个电话过去。 那边响起来了,他高兴的“喂”了一声,怎么还是刚才的那个大妈,他心一下子凉下来,不用那边说,就知道小棠不在了,当然那边也说了。 一鹏郁郁的,放下电话,起身站起来,浑身上上下下的烦躁不安,仿佛脚趾头都跟着不自在。 信步走出来,滞在一棵树下,茫然的不知去哪里。 去她家找她?闪了一念,想想又不敢,有过一次了不能有二了。还不像先前小棠在编辑部的时候,找个辙来,随口可说,现在人家小棠早就离开你那里,扯出来的谎要圆才好。一鹏心里似乎有些鬼,总觉得说什么都不会圆。 不知为什么,自从跟小棠好起来,一鹏就变得无法面对小棠的家人,特别是自己的恩师唐珂唐教授。 对于教过自己亦或指导过自己的这几位京城老师,一鹏除了敬重,也还是走动得挺随便的,因为老师们都很器重于他,逢节过年的,寓目个啥东西,引荐个啥人物,一鹏时不常的也会登门造访,赶过去的时候,吃个便饭也是平常的事情。 但因为小棠的原因,他去唐家的次数愈来愈少了。 有的时候,小棠带过话来说,我爸问你忙什么呢,让你过去吃饭呢。 他听了,咧着嘴笑笑,问,真的?又偷偷的扯着小棠问,你爸不会知道我们的事吧? 我们的事?我们有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她常会硬邦邦的把他噎回去。 一鹏知道,这个时候,小棠是在抱怨他,他也很无奈,其实他在她身上搭的心血真的不算少,正是因为妻儿那边的责任难以放卸,在面对小棠的时候,他才把加倍的依恋和情怀赋予她。 私底下也曾偷偷的想过,是不是有一天真的可以做了唐教授的乘龙快婿呢? 老先生能够接受吗?先生一向慈善儒雅,发起脾气来会是什么样子,他还真没见过,但小棠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是亲眼所见,呵,把老先生的眼珠子挖走了,他还会儒雅的起来?大棒子还不打折了他的腿? 那也认了,他这样想。火气再大,发过去也就发过去了,大不了扯着小棠跪下来说好话。 说什么?说,架不住你女儿小棠喜欢我呀,你们自己问问,天底下除了我她还肯嫁谁?你们就不为她一生的幸福想想? 什么是一生的幸福?当然是嫁她喜欢的男人才是幸福。 我是结过婚,可小棠并不在乎呀;我是有个女儿,小棠不介意呀;我是大她十岁八岁,可小棠愿意呀。大几岁怎么了?知道疼人呀。就你们会疼?你们疼她跟我疼她能一样吗?——你女儿不说就是了。 思绪来了信马由缰。可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儿呀!这一头怎么都好说,他有信心也有把握,关键是那一头,怎么办呢?真的好苦恼。 女儿依依呀呀的会叫爸爸了,心头肉啊,怎么割舍得了。 再者说了,老婆那个醋坛子,有点风吹草动就寻死觅活的,早两年为鲁菁菁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吃大把的安眠药,——幸亏发现的早救过来——唉,还不如发现的晚呢!(没辙的时候逼得人什么都敢想。)这会儿更有法宝了,动不动就说,把我们娘儿俩掐死,你再风流去!什么话呀! 他历来不承认自己风流,招女人待见那是自己的缘分。若说颇解风情那倒是自己的功夫。谁让自己的脉息里藏着一团吸引女人的躁动的因子呢? 再者说了,文化圈子里有几个男人是不解风情的?那么多年的书白读的?废物不是?只不过看功力大小罢了。至于规矩方圆一鹏心里自然有数。面对各路女人,似早已做到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了。 似乎又不对。就说小棠,对她有时候就做得还不够游刃有余。架不住,她不买你账啊。对于用情专一脾气又大的唐小棠,有时候一鹏真是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马路对面,他看了一眼,这儿是后海了。一鹏准备到对面的小馆子里坐一坐,歇一会儿,喝一杯也好,耗到一点钟的时候他决定再给小棠打电话。 私人开的小馆,有好几家,他捡了一家看上去清爽的门脸走进去。 靠窗的这个位置就不错,他坐下来,先问店家要了瓶啤酒,简易的黑板菜单上扫了一眼,要盘煮花生吧,他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小伙计,问酱肉可是新鲜的? 有一回在郊区县考察,路边馆子里的酱猪耳吃了回来就闹肚子,整整拉了三天,倒霉透了。 小伙计忙说,您放心吧,我们馆子里的酱牛肉是老汤煮的,烂烂的味道又好,说附近的居民都爱买他们家的,卫生绝没有问题。一鹏要了一盘。 酱肉一会儿便端上来了,热乎乎的冒着气,筋肉相搭,一鹏箝一筷子放在嘴里嚼了嚼,味道果然很好,肉质熬得稀烂且有嚼头。便冲小伙计点点头,表示赞许。被夸了的伙计笑着忙去了。 一鹏独自斟酌着,慢慢地喝起来。 每当他把事业亦或功名的大事暂且抛掷脑后的时候,忽然觉得人生其实很简单,简单的就好比一杯啤酒加上几片酱肉,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似乎就能满足。倘若身边再伴有小棠,一个知己懂己的红粉依依,你还想要什么呀,一鹏?他也时常会这样问自己。 有些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奋斗的人往往享受的是过程,不过功名利禄总归有些误人。 他问伙计,附近有没有电话亭,伙计告诉他往西走不了几步便有家报亭,他家就可以打电话。 在报亭前。一鹏再次拨打小棠的电话,换了个人接,不是上午的声音。这样更好,他以为。 他心里默默祈拜,小棠,你可不能再不在家了。 几分钟后,那边听筒拿起来,“喂”的声音是小棠。一鹏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没白等。 “是我,小棠。真不容易,总算等到你接电话了。”他嘿嘿笑起来。对面没有回音,“你听得到?”飘到他耳朵里是轻轻“嗯”的声音,仿佛嘴皮子没有打开。 “明天我要见你,有重要的事找你说。”他不跟她商议了,有话见面说,有气当面撒,——也让我知道为什么呀。 她不说话,他便接着说:“换个地铁口吧,在箭门A口,好不好?七点半,我准时等你。你不许迟……”迟到的到还没有说完,那边“啪”的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一鹏气的心里直骂“死丫头!又挂我电话。”为给她打电话自己整整等了一中午了,真是岂有此理。 想想,刚才说的她应该都听到,幸好约会的要素都告知了,她才挂电话。那么说,她把主要的都听到了,明天该会来赴约。少不得先要费口舌来哄她。——好在自己天生就会哄人,当然是哄女人。 约会的地址临时改在箭门,是因为他想带她去紫宫,免得还要坐一回车,这样走过去就可以;时间定在七点半,似乎早了点,但他是打出富裕的,因为她拖拖拉拉的总是迟到,索性让她晚半个小时,八点钟也到了。 第50章 小棠失约 2 第二天一早,一鹏很守时,来到地铁站口等小棠。 A口,在正太门的东南面一点儿,很早的时候,俩人在这儿约过几次,从这儿到博物馆很方便,而博物馆是他们都喜欢去的地方。 清晨,凉爽的微风轻轻吹佛着面颊,一鹏的心境十分愉悦。想着马上就要见到小棠了,呵,上次见面还是在“君安招待所”吧,那个早晨她来的可真够早的。 等一会儿小棠来了,先带她去紫宫。他眺望着远处巍峨的建筑在想。两个人曾经去过一次,纯粹属散步性质,还是在开始追求她的时候。 今天去,是有任务的。他那部在脑海里萦绕已久的清宫历史小说再不着手写的话,他简直受不了。他的构思、他的布局、他的情节**,总之,不知为什么,突然而至的才情滚滚而来,脑子里全是为这部书而迸发出的火花,有些拢不住,有点儿像男人的某一种生理现象,必一射而后快。 他必须要把握时机,趁着现在脑子异常清晰。他想,这一定也是天意要他来写。但写历史小说,不那么容易,案头工作要做足了。 下一步他还要去趟东北,专程搜集资料,京城的资料已经搜集的差不多了。但关键的是,还要做一些实地考察,很多情节不是靠着臆断就能诌的。 这也是他多年做史学人而有的颇为严谨的态度。在史学领域他的治学态度常常因受到他文学浪漫的影响而显得有些走板而不为严谨的历史大家所认可,但是这种走板的不严谨,放置在文学创作中,实在就是太严谨了。 仅仅就因为他的清宫小说要出现的几个诸如‘乾清宫、坤宁宫、长春宫’这样的地址环境,他便一直惦记着一定要去这几个地方再看一看,尽管以前去过很多次了,但那个时候,还没有写书的打算。 他现在想带着人物、带着故事情节去贴近这几个地方。说白了,就是去找感觉,什么是感觉,对文人来说,那就是灵感。没有灵感的小说,叫小说? 他想带着小棠去,第一个便想到她,他一点都不怀疑她会启发他的灵感。因为他这部清宫小说有一半是写爱情的。 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经八点钟了,小棠为什么还不到? 爱情是永恒的主题,这话一点不假,他也这样以为。今人谈情说爱,古人也谈,平民谈,皇上自然也要谈。 他还在想他的小说,时光不能耽误着,小说的名字总想不好,定不下来,叫《第一妃》?唔,不大好。——怎么知道是谁呢?况又不纯粹写妃。《江山美人》?嗯,像电影名,不够厚重。 嗳,怎么搞的,八点一刻了,她怎么还不到?从地铁口又涌出一堆人流,一鹏向里走了几步,站在楼梯口向下看,希望转过来的人流中有小棠的身影,一阵人流过后,又出现间歇的空寂。 他就这样站着,巴巴的等着下一班车的到来。叫《福临天下》怎么样?小说还在脑子里跳跃。 又上来人了,他向靠窗的地方挪了一挪,以免被匆匆而过的行人撞到。现在是八点二十二分,快一个小时了。她什么意思?一鹏有些急起来。不打算来了? 他记起在他们的约会里,他等过她最长的一次记录是五十六分钟,在象左街吧。当时气晕了,越等越不来,越不来越想等。他给自己设定的忍耐底线是一小时,60分钟,终于在56分钟的时候她出现了。 他也知道恋人间的约会,女子一方多会矫情一些,总不会如期而至。矫情归矫情,也别离谱呀。 他当时气得不知道如何发作才好,她却依依笑道:“一鹏,对不起,我都恨死自己了,一看太晚了,吓得我都不敢来了。”不知为什么,那一肚子气,被她可怜兮兮的几句话竟软化了。 自己当时只是伸出拳来在她背上轻捶一下,望着她扭动腰肢地浅笑,无奈的说了句:“你呀,小棠——就会辖制我。” 现在几点了?他又看了看表,八点四十了,呵,打破记录了。眼前的人流一会儿涌出一会儿退却,他的脚板站得有些麻了。 他忽然想,她会不会听错了,A口听成C口,跑到C口去等,那不是两下里着急。 C口在马路对过,离这边并不远,但隔着一条马路,马路上车来车往,看不过去。这样一想,他就迅速从这边地铁口跑过去上到C口那边去,围着出口转了一圈,鬼影儿也没有。他在那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失落的走回这边来。 周围连个树荫都没有,瞧选的这地儿,附近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他竟怨起自己来。抬眼张望,只有个正太楼,离着最近,还不如楼洞底下坐会儿呢。又寻思你去坐会儿,她刚巧来了,怎么办?——等人最怕这个。 九点四十了。他觉得没有希望了,他应该走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脚像绑了铅块,竟没有动弹,他看见正太楼的侧面支着凉伞,应该是买冷饮的,他有些顶不住了,走过去买了一瓶北冰洋汽水,站在那里一扬脖子咕嘟嘟地喝起来。 早知道还不如先去鲜鱼口胡同吃碗炒肝呢。他一直饿着肚子,想等着小棠来一起吃东西的,原打算中午或许就在‘独一处’了,旁边‘里里’的川菜也不错,现在可好,只能拿水充饥。——不过也吃不下东西了,气都气饱了。 他决定走了,当人流涌动的时候,他的脚步便滞在那里迈不开,他觉得奇迹会出现,上一回平白无故的还等了那么久,这一回明摆着她是在置气,要折磨我也是保不齐。 这样的一个想法便支撑着他等啊等,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等到了十点半。到后来,他觉得他已经不是在跟小棠较劲了,简直是在跟自己较劲,他战胜不了的是自己的内心。 最后,他容忍的底线——哪儿还叫底线?终于崩溃了,丢人死了,他咚咚咚的跑下地铁,回去算了,哪儿也不去!耽误了这么久,时间要是金钱的话,多少金子没了! 郁闷,气恼,愤慨,狂躁,深深的怨恨与不解,腿的麻涨绞着心脏的隐隐作痛,他要疯了。 他在等车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瞭了一眼对面停下来的车子,如果这个时候,唐小棠敢出现的话,他想,他会一脚把她踢飞到轨道里,去死算了。 当然,自己也不活了,跟着跳下去,以雪羞辱。 正好,多少解不开的烦恼丝,从此烟消云散。什么功名、事业、家庭、爱情……统统见他妈鬼吧! 还好,唐小棠没有给他机会,以至于他的暴怒随着一声地下火车的笛响,咣当当地被载去了。 也把有可能第二天报刊上会出现的“昨天上午10.35分前门地铁站男女双双殉情卧轨。”那样一则消息变成了泡影。 第51章 小棠失约 3 小棠那天‘啪’的一声挂断一鹏的电话,心情久久平静不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她觉得她终于又一次按着自己的意愿高傲了一回,但接下来她的心绪好烦乱,惆怅的不知干些什么。 她情绪的阴霾实在走不出‘猜想’与‘又猜想’给她带来的叨扰。她不相信在她与一鹏的情感已走到缠绵悱恻的今天,又会风雷乍起。 怜香惜玉是她理解男人的包容,跟招蜂引蝶可不一样,后者,主动性的意味太强了。况且,璇子传过来的话,是说有一腿,什么是有一腿?她始终没太搞懂,去查过词典,没查到。听着就不是好词儿,到底做什么了?跟鲁菁菁就不会有一腿? 静下心来,她觉得这个男人不会那么无耻吧,凭她对他的了解。是不是她唐小棠太敏感了。是自己敏感吗?不过是一句传闻,不过是一张照片,你就这么武断,武断得要断送你们的情谊?你可以去问问一鹏啊,亲自去问。 怎么问?问,有人说你跟别的女人有染,可是此事?噢!上帝,他疯了还是你傻了?就算有,他会说?!还问什么?问,为什么典礼叫别的女人不叫我?她忽然觉得自己太幼稚了,七岁孩子的问题也能问一鹏? 她记起她不久前写给他的诗来:“春心分几块,仅截一纯肠。全肠换半肠,总应感侬康。”想想人可是真矛盾,因为爱,什么都忍心说,昧着心的瞎说,你觉得他一心一意对你的时候,你敢说“春心分几块,仅截一纯肠”,可当你知道他真把春心分了几块,你仅取其一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如此这般的难过呢?你还是想要全部真心对不对? 当然,当然是这样。 她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是:我想要全部,全部的爱。要这个男人全部的爱,为什么要分给别人?因为我的爱全部给了他,我只想要对等的爱! 在她与他之间,夹着个叫老婆的女人,对她来说,已然是件痛苦得无法解脱的难题,但那是历史的无奈,也正是因为这种无奈,她追求爱情的脚步时常会滞在那里。 他们之间不能再有缝隙了,她痛苦的想呼喊:一鹏,你明不明白我的心,你还要把谁塞进来,有人进来我就出去。 有时候,当她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客观品评他的时候,实在没有那一样符合她曾经意念中的追求尺度。或许是才华?或许是怀才不遇的坎坷?还是真情打动了她?想想似乎又不是。 她有点搞不懂自己。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爱上他。爱上这个风流处处的男人。是感觉吧,一种感觉,属于她唐小棠的一种感觉。当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可以选择这样一种解释。 上天造就了这个男人,比较契合她的男人,投到人世间来演绎她的一段情缘。 这也论证了一个问题,人类情感的复杂而玄妙,有时根本说不清楚。 她决定不去见一鹏,至少这一次不去。因为她的情绪一直好不起来。 但不知为什么,在12号的那天晚上,她挂掉一鹏电话的那一天,她在厨房里烧水,把护发素和干毛巾找出来,准备清洗头发。 继母见了,问:“你明天不和妮惠洗澡了?”她说:“头发太痒了,等不到明天了。”近来她总是跑到妮惠单位里新建的职工浴室里去蹭着洗澡。那里干净,花洒喷头又多。 她把洗好的头发包起来,倚在床上看书,一页一页翻着,也不知讲的是些什么。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去赴约的潜在打算,尽管心里不承认。 到了第二天早晨,她早早的起来,跟自己说:“小棠,你真的不去见他了?想去,还来得及。” 她犹犹疑疑的站在门口,决定让她紧张起来。 “你确定,你不去?”一个内心的声音似乎在空中盘旋。 “我确定,我……不去。” 当她勇敢地战胜自己,犹犹豫豫说不去的时候,她的内心仿佛突然硬起来。但,硬起来的感觉并不好受。 她双手捧着脸,眼角的热泪禁不住地滚落下来。 隔了几天,她收到一封一鹏的来信。拆开来见上面潦草的字迹这样写道: 小棠: 那天上午,我从7:30——10:30一动没动,站在箭门地铁站前,你也太狠心了!前一天给你要通电话,多不容易,竟然绝情的放下,以前找你,总难碰到,加上我太忙,让你造成一种错觉。 好了,现在我回局里了,忙也忙完了。你觉得你对,你就再也不用理我。 竹 5月 小棠看了,惊鄂得嘴张在那里,半天合不拢。像当头挨了一闷棍失去知觉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醒过来。 “什么意思,他什么意思……‘不用理我’‘再也不用理我’是不要我理他了?……绝交信吗?呵……绝交信? 当然,她也看到前面一句‘你觉得你对’你就再也不用理我。 逼人就范的架势,也就是说,我要想理你,必须先认错。我不说我有错的话,你就不理我,是这意思吧。 什么逻辑!她被他搞晕了,威胁我!□□民意的味道。我错了?是我错了?我怎么错了?他也太狠了,还说我狠。她气鼓鼓地在想。 她的性格里,埋着一种颇为逆反的因子,倘若他信里只有前面的愤慨和指责,没有那句“你觉得你对,你就再也不用理我”这样的话,她有可能会为她那天的赌气行为抱歉、自责和后悔,她尤其想不到的是他那天会那么长时间等在那里。 她觉得自己是过分了,为什么不告诉他,电话里告诉他:“你不必等我,我根本不想见你!”为什么不说呢? 让他以为你会去,傻傻等你,——现在他倒得理了,你成了错人。那天,那天或许就是不想说吧,潜意识里还有想去的打算,是不是?——所以没法儿说。 他是在跟我赌气?是赌气吧?——谁怕谁?逼我就范,我才不呢!我错了吗?是你处处留情,我还要认错,我凭什么认?不理就不理,看谁离不开谁? 他不会真不理我吧?从此我们就是陌路人,各奔东西?好啊好啊,这样很好。省去多少烦恼。 她这样想的时候内心仿佛又突然硬起来。 但不管多硬,那上面都横着一柄冰刀,一鹏刺过来的冰刀,又凉又痛,因为刺的有些深,疼至极度的时候反倒没了知觉。 故而,这一次,爱哭的小棠,只是咬咬牙,竟没有让泪流下来。 那天忿郁而暴怒的一鹏,回到驻地宾馆,气的饭也没吃,倒床便睡。 由于疲惫,倒沉沉睡去了。一觉醒来,已到下午。门口不远处有家小面馆,便过去胡乱吃了些东西又回房来。 他想修改清宫小说的提纲,提纲拟的好,写起来自然手顺。怎么还不得改个三五遍的。他手戳着腮,可思路就是入不进去。 他在想为什么呀?唐小棠,你到底为什么呀?莫名其妙发脾气,你倒是让我知道啊,电话说挂就挂,约会说不来就不来,你以为你谁呀,大小姐的狗脾气发我这儿来了,——看来也是自己给惯的,他恼恨地想。 以为我离不开你?死丫头片子,动不动的拿捏我,看看这回谁狠!跟我怄气? 治不了你我也白活了,想想这两年来吃这丫头的怄气真吃了不少呢。——那是自己让着她,不跟她一般见识就是了,亦或说是宠着她,她到来劲了,蹬鼻子上脸的,越来脾气越大。 他在想怎么才能治她,至少也要唬唬她,给她发个最后通牒,气气她。 因为他心里清楚她有多在乎他。先不搭理她,晾她几天再说。当他脑子里有了这样报复性地盘算时,心里倒一下子畅快了许多。 几天后,小棠便收到那封“你觉得你对,你就再也不用理我。”的爱情恐吓信。 第52章 后院红杏也出墙 1 第二天一早,一鹏退了房,原计划和小棠见面后或许会在这里多滞留个一天半日的,然后再回研究会,现在,事情有了变故,他也忽然改了主意,先乘车回编辑部吧。 经过再三考虑,一鹏还是决定结束研究会的工作借调,本想这次见到小棠的时候,也让她参与些意见,那料到……嗐!但他其实心里早有了主意,繁杂的事务性工作太牵扯精力了,一个个的创造计划难于实施;况且复杂的人际关系总要颇费心思去周旋,实在是件头痛的事情。 还是离开吧,离开就解脱了。 前天碰见老古的时候,其实他的意思也算告知了,老古倒是一再挽留,说:“有你这么个副秘书长撑着,我省心大了。”但也表示尊重他的选择。 到底人熟是个宝,搞创作的人没时间怎么行。他现在越来越觉得时间的紧迫和重要。也只有在自己的编辑部,才能有属于自己掌控的充裕时间。 一走入编辑部的小院,熟悉而亲切的感觉让一鹏觉得好踏实。 肖岩几个正在院子里踢球,一眼见到一鹏走进来,高兴地叫起来:“嘿,你小子怎么回来了?” 一鹏指着他们笑道:“瞧瞧你们,上着班呢,你就带头吧,肖岩,你这叫玩物丧志!” “ 别拽!我们丧什么志?我们从来就没志,我们的志都给你了。”肖岩笑道。把球拢在脚底下转着。问:“嗐!,不走了吧,中午请客啊。” 一鹏听了笑道:“嘿,凭什么我请客,我回来了不说给我接风?”这里说笑一回,碰面的人都来跟他打招呼,看来还是家里人厚道。回来的决定应该是对的。 在后院,见到了老程,欣倩、小卢和后调过来的小吴都在,大家分外惊喜,老程问他怎么现在就回来了,不是还要等几天吗?那边事情办妥了? 他告诉他,还有些交接的事,过两天再回去吧,心里惦着那本书呢! 小卢在旁笑着说:“田老师,你上个月的奖金还在我这儿存着呢,正好您回来,是不是该请客了?”众人笑起来。 一鹏笑道:“怪了!怎么我就像请客的人呢?这一进门就挨两刀宰了。” “谁宰你了?” 欣倩笑着插嘴问道。“还能有谁?肖岩呗。” 老程在旁笑道:“那是你比我们都富有。好了,今儿不宰你,我来给你接风。” 一鹏笑道:“看看,还是老哥厚道。”老程让小卢去安排。小卢问咱们旁边新开了一家东北馆子,去哪儿行不行? 哪儿都行。老程和一鹏都这样说。让她们先去定好位,也不是为了吃饭。小卢出门的时候,一鹏追了一嗓子:“叫上肖岩。” 热热闹闹的吃过饭回来,就下午两点钟了。 老程问一鹏:“你那个朋友,你说报社那个,靠谱不靠谱?” “当然靠谱。只要咱们的书写出来,出版不成问题,最后跟‘北鲁’是要签约的。”一鹏这样说。 老程点点头,说:“要能这样,就太好了,你赶紧回来也是对的,怎么还不得写个大半年的。”他让一鹏再问问签约合同的事,心里总还有些不放心。这不等于有点儿天上掉馅饼吗? 一鹏说:“我抽空再找林大庆详细问问。” 一鹏说的林大庆,在京城一家大报做编辑,是个性格活跃、善于结交的人物 ,最早他也是通过穆教授认识的。因为约稿发稿的一些事宜,一鹏和他便走得近起来。 一次,在笔会上俩人见了面。闲聊时,一鹏便把他“想写部历史小说”这样一个由来已久的打算跟林大庆聊起来。 林大庆当时就说:“好事呀,你写吧,我找人帮你出版。” 一鹏不敢断定他的这位朋友是不是信口开河的吹牛,忙追着问,不是开玩笑吧,能找到哪家出版社?真能出版,别的事我都往后推了,赶着写这本书。 林大庆拍拍胸脯,豪爽的对一鹏说:“放心吧,哥哥。这事包我身上,北鲁你知道吧,在北鲁出版社出,也不辱没了你,社长是我哥们儿。” 这样的诱惑一直在鼓舞和激励着一鹏,他甚至有些感激起林大庆来。应该哪天去见见北鲁的社长,别到时候费劲巴拉的写出来,结果又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箱子底下可压了不少货呢。 又跟老程商议,怎么能找间房子才好,办公室里人来人往,嘈杂得肯定不利于写书。 老程也觉得是,说看看能不能借一两间空房子。不知道为什么提到空房子的时候,一鹏脑子里便跳出小棠来,为什么还想着她?恼人的小棠! 他跟老程说,在动笔之前,他准备去趟东北,专程收集历史资料。写满清小说,岂有不去发祥地看看的?当然,还有一个藏在心里地想头:也该借机回家看望一下父母大人了,两年没有见他们了,真是怪想的。 老程正在仔细翻看一鹏的小说提纲,听他那样说,便说:“你去吧,打算什么时候走?”“缓两个月吧。手头一堆的烂事,明天先去局里看看,回来了也不能不打招呼。” 老程点点头,说那是。他跟一鹏说,自己手里也拟了个提纲,哪天往一起并并,内容或许会更丰富。一鹏听了,满口好极。看来这就是合作写书的好处,当然,他更欣赏他细腻委婉的文笔。 离开编辑部,一鹏径直地往家里奔。半个月没见到女儿田禾儿了,不知又长了些什么本事。上个周末打算走的时候,偏巧会里有事。老婆又不定多少抱怨话在那儿等着呢。 想想也很无奈。干点事业容易吗?在外面拼死拼活的打拼嫌你不回家,不打拼吧,嫌你胸无大志没出息,总之,都有不是。唉,男人呐,真难。 回家的路上,他想给女儿买点儿什么,铺子里转了一圈,也不知该买点什么。架子上摆着秋梨膏,一张白纸上写着招揽生意的几个字“新到秋梨膏”。 买瓶秋梨膏吧,一鹏想,上次听老婆说过,小东西可爱喝了,他便买了一瓶秋梨膏。 水果摊子上有新鲜的荔枝卖,一鹏看了看价,直咂舌,也太贵了,卖到3.5一斤,两斤都能买只鸭子吃了。 他有点舍不得,卖东西的男人怂恿他:“还不来点儿,这是早晨刚刚空运到的,可新鲜了。” 他咋了咋嘴,犹豫着说:“那就来点儿?”他还是买了两斤,老婆爱吃,见了自然高兴,大晚上的回去,家庭气氛总要好一些。 想想遥远的古代,仅为妃子一笑 ,皇上也够费心的,如今可是便捷多了,“一骑红尘”用不上了,平常百姓也能吃上这样的果子,我老婆吃的比贵妃吃的还新鲜呢不是。 这样嘀咕着,一鹏就到了家,——单位分派的排房。 门口谁的自行车呢?有辆车停在他家门口。该不是小妻舅吧?他推开门的时候,就听见里面的欢笑声。 系着围裙的老婆正在厨房里炒菜,大声的跟屋子里的人说话。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看着不比自己年轻,白白净净的,带着副金丝眼镜,正在逗着女儿田禾儿玩。 老婆见丈夫突然回来,惊讶了一下,忙不迭笑道:“嗳,你怎么回来了?”这话问的,我不该回来吗? 他见沙发上的客人站起来,便客气的打了声招呼,说:“来客人啦,坐,坐。” 客人忙道:“我是小谷同事,过来通知她一个事儿,明天给一小的学生打防御针。” 一鹏“嗳”了一声,又道:“坐吧,坐吧,别客气。” 客人踌躇地坐下来,那个样子倒有一些如坐针毡,转而又站起来,冲一鹏笑笑,说:“不打搅了,回去还有事。”说完夹着个包就要走。 雨吉端了个菜正走过来,道:“我都做好了,吃了饭走吧。”一鹏也说:“赶上了,一块儿吃吧。” 他忽然觉得气氛里有了一丝尴尬的气味,内心怎么有一点儿讨厌起自己来,仿佛该走的人是自己而不是他。 客人走了,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倒空寂了。 她对他说:“洗洗手吃饭吧。”一鹏把抱着的田禾儿放在紧挨着餐桌的小床里,过厨房来洗手,总觉得自己哪儿做得不够对,为什么进门看到的好气氛一下子没有了呢? 见不得家里来男人吗?自己狭隘了?啊,一定是狭隘了。他总结自己的错误,在洗手的空当儿。 他看到地下放着的荔枝袋子,方才进门时见有外人便扔在那里,他弯腰提起来想告诉老婆:“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发现地下还有一个袋子,里面满满装着全是荔枝,他便呆住了。 他把提起来的袋子又扔回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想说。 两个人闷闷的吃饭,他也不时的逗逗‘依依呀呀叭叭叭’叫着的女儿玩。 老婆的菜烧的不错,今天发挥得尤其好,红烧带鱼和肉末锅塌豆腐都是他最爱吃的菜,通常在他走了好几天才回来的状况下她会犒劳他——当然也不是白犒劳的,一会儿还要辛苦不是。 苦瓜炒蛋一鹏不爱吃,家里餐桌上很少摆这道菜,老婆也不爱吃呀,他知道的。糖拌西红柿倒是雨吉爱吃的东西。 不爱吃他也箝了一口,苦阴阴还带着点蛋腥味儿,嚼下去的时候在想,是刚走的那个人爱吃的菜吧?他不像是北方人。他这样一想,脱口问了一句:“他是哪儿的人?你同事。” 吃了半天的饭,也不见自己爷们儿说话,雨吉心里就有些搓火,想说什么,又有一些‘此地无银’的味道,怎么有点儿像是捉奸在双后的箭弩弓张呢?——幸亏今天没事儿,女人的逻辑通常是这样,没见到当然就是没有。 忽见丈夫这样问,她便没好气地说:“想干嘛?查户口?”顿了一下,又道:“江苏人吧?——我也不大清楚。”隔了一会儿又道:“那么关心,刚才干嘛不问人家?” 一鹏喝了一口啤酒,停下来,看着老婆,道:“我关心?我关心他干嘛?——不过是问个闲话。” “你这是问闲话呢?打一进门就吊着个脸,给谁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思,不就是家里来个男人吗?你不痛快是不是?我还不痛快呢!整天像个老妈子,苦不咔嚓的给你带孩子做家务,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你能搭把手干什么?一阵风来一阵雨走的,像过日子吗?挑毛病有你呢。反正我身正不怕影子歪!……”她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委屈越来越多,几欲哭出来。 一鹏最受不了这个,老婆连说连哭连骂连数落的本领他时常领教,几个小时你就甭想消停,她恨不能从媒人说媒的时间往后缕——你就听吧,烦死算。通常他会默而无语。 他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我让你委屈了——我也没说什么呀,大老远的往回赶,还专门买来你爱吃的荔枝。我也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家。可精力是有限的,有得就得有失,我在外面拼死拼活的不是为这个家吗?” “我能不知道吗?”她的语调降下来:“就你在外面拼,我除了带孩子做家务我就不上班吗?上班的人能做到不跟男人打交道吗?你单位里就没有女同事?”似乎很在理。 “瞧你说的,我成什么人了,我还限制你去打交道?我也奇怪了,我进门没说什么呀。干嘛那么大火气?” “你是没说,你鬼心眼儿里想什么我能不知道,白做你老婆了。” 一鹏无奈地摇摇头,不说什么了,逗女儿去玩。想想女人有时真是很难缠,孔老先生怎么说来着,看来不是他一人的无奈。 停了一会儿,老婆又说:“其实,我一直惦记着请人家彭主任吃个便饭,说了好几回了,今天赶上了,还没吃成,人家帮过我不少忙,你也不是不知道,上次涨工资要不是他说话,全单位就10%的名额,哪儿就轮到我。要能赶上你在家,请人家外面喝个酒,用我瞎白忙,还落猜忌——可哪儿逮的着你影儿?”她气鼓鼓的摔下碗筷不吃了。 瞧瞧,又是自己的不是。他说,你要是觉得有必要,找个时间,我们单请他,好不好?他不想跟她理论了,夫妻间的事,论来论去也论不出个高低来。 他扒拉了半碗饭,胸口堵得也不吃了,放下筷子,把女儿抱起来,站在窗前。 女儿的小嘴“叭叭叭”的叫着,他把脸颊轻轻的触在女儿幼嫩的脸颊上,不知为什么心里一下子酸起来,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好委屈,这样的日子好难捱,十分渴望有一只温暖的小手来抚慰他一下,那只小手还会回来吗?男人也不是铁打的。 第53章 后院红杏也出墙 2 睡觉了。 他躺在她身边,默默的不说话。方才算是说开了,但是系在心头的结似乎并没有完全解开。他也不敢断定,自己就能把持着不去理她。按照生理周期的循环,体内很想清理一下。 在以往,从小棠那里孕育出的绵绵思念和满满情怀,每每要在这个女人身上做**发展的延续。私下里自己常常无奈地苦笑,怎么一个**二字必要在两个女人身上才能完成。 而现在,小棠走了,不明不白地弃他而去,郁结在心中的一口闷气吐不出来。原指望晚上做一回纯生理放射,放松一下自己,谁料想,一进门便撞上晦气。 他还是讨厌那个男人,撞上的那一个。老婆和他真的无染?他说不好。 飘移的眼神、满满的荔枝、冰冰的啤酒、一桌子的菜……他脑子里不时在跳跃,如果不是撞上,之后呢,喝呗。 你一杯我一杯,你再一杯,我再一杯,老婆是海量,十瓶八瓶的啤酒实在不算什么,还不喝到夜里去,喝完了呢,送那个醉鬼走? 骑上车回家?呵!……谁不知道,酒是色媒人,酒不乱性? 他有点做不到像以往那样,一伸手就把旁边的女人勾过来。 他在想,他想去的那个地方,是不是有人已经去过了。 似乎有人在笑他,是那个男人,他的脑门突然冒出汗来。不想了,不能想了。这样一来,他心里便真的有点儿反胃,屈辱的不想去碰她。 她躺在那里,见他不说话,她也不想说。 上床前还在想,那点子猜忌的隔阂或许很快就被久别了的肌肤之亲融化掉吧。 没想到他不说话,不说就不说,分明是不高兴,要我先理你吗?倒像抓了我把柄? 想想也真有些悬,幸亏撞上的时候很正常,这个男人追求自己确实不是一天两天了,从他去年一调到站里来,似乎跟自己就挺有缘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多有关照,有个做领导的私下里关照你,干嘛要拒绝? 又不会让他白吃豆腐,自己够把持的了,她记起那个冬天的傍晚来,办公室里静悄悄没有人了,谁知他怎么吱流一声门响钻进来,他从后面猛地抱过来的时候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抗拒? 惊得脯子里奶汁溢出来——那时女儿才出生四个多月,丈夫忙得总是不着家,一腔子的腻水空蓄着无处发。 他当时抱着自己说:“结实性感”说他自己老婆的□□又干又瘪,后来,后来是怎么搞的,俩人是怎么扭倒在一起的,在那张窄窄的医疗床上。 再后来,再后来两个人就心照不宣了,但自己似乎并没有纵着他,老娘便宜那么好占? 也就有过那么三两回,主流不过是有些暧昧而已,暧昧算什么,你暧昧的少么?——在跳跃思绪的空当里她又怨恨起丈夫来。 我守空房的时候谁知你在干什么,你风流故事我看能编本书了,见一个爱一个的我要都计较也别活了。 这样想着自己倒气起来,翻来翻去折腾了一会儿,见丈夫不理她,便气鼓鼓睡去了。 淡淡地怄了两天闲气,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一天天的过下去。一鹏除了编辑部里的事每日就是忙书稿的事,每天早走晚归。 给小棠寄出去的短信已经一个月了,石沉大海一样等不到她的回信,他有些郁郁寡欢。 但他这一回不想迁就她,置置气也好,刚好也没有时间去理她。失地收复回来是要去打理的,打理也不是那么容易,不如需要的时候再收复,像鱼人收网等待好时机。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一鹏依然收不到小棠的信,心里不由恨恼起来。 原以为那封决绝的信会让她悔悟来认错,不想渺无音讯。 想想她也太狠心了,非要置出个高低来,不信她就不想我,她的日子能好过? 他想打个电话过去,好几次号码拨了一半,他的手却停下来,因为他能感觉到,那边的丫头快要疯了,如果电话线路不光是传递声音的话,估计砖头瓦块都能飞过来,他的心倒有一些怵起来,拿起的话筒又放下来。 天气凉快些了,东北之旅不能耽搁了,他这样想,不能影响到动笔。与北鲁出版社的协议已经签署了,明年这个时候,就要拿出一本30万字的小说来,不抓紧的话还真有些悬,还有一些重要的资料没有到手,——索性先不理她,理了,倒不见她,还不是火上浇油。 但家里的他不能不理。周六晚上,他跟雨吉说,打算去趟东北。什么时候?她问。就最近。走多久?十天半个月。也说不准,或许长一点儿。 他突然的旅程,让她看上去不大高兴,或许是让不高兴的表情掩饰内心砰砰跳动的心。 她跟他说:“刚消停几天,又走,这家真成旅馆了。我还想回趟家呢,两年了都没抽空回去过——有个孩子栓死我,这孩子倒成我一个人的了。” 一鹏说我也没办法,合同都签了,必须要走一趟,要么你带上孩子一块走? 她听了,看了丈夫一眼,什么意思?心想,不放心我在家? 便说:“我倒想。请几天假也没什么,大不了扣这个月奖金——为父母谁还计较?只是孩子这么小,怎么带出门呢?热伤风好了没几天,过去水土不服病了就麻烦了,镇子上医院能跟京城比?” 一鹏点点头,说:“还是你考虑的周全,孩子是大事。”当然他心里也并没有真想着要带她们走。他哄老婆,你再辛苦点儿,我早去早回。 第二天,是个礼拜天,雨吉一起来就铺天盖地洗床单洗枕套洗衣服。跟一鹏说,你在家消停看一天孩子吧。我一堆的活儿呢! 他就说她,活儿都是自找的,好好的床单不是刚洗过,又洗?东西都让你洗坏了,不是用坏了。 她听了便甩了甩手里的床单,笑道:“看不出来,你倒会过上日子了。不脏我能洗吗?我闲的?谁不知道沙发上坐着好。——好意思说,都是你!” 一鹏听了,笑笑。说洗吧洗吧,我看孩子。便把女儿抱到院子里去玩儿了。 礼拜天的日子,是最不禁过的,好像也没干什么,洗了点衣物,给女儿田禾儿喂了饭,磨磨唧唧就到中午了。夫妻二人只把头天的剩饭热了热,算中饭吃了。 孩子睡了,两个人也在床上眯瞪了一会儿。一会儿雨吉起来了,推了推一鹏,说:“就着你在家,我去趟商店吧,好多东西要买,也不得空儿。过几天你走了,又去不成了。” 一鹏困得睁不开眼,嘟囔道:“去吧去吧,把门撞上。” 她嘱咐他,田禾儿醒来,给喂点儿水喝。他说知道了,又沉酣地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真好!女儿不醒,一鹏便肆意的睡起来,好久没有这样睡觉了,似乎是一种小小的享受。 当他睁眼一看的时候,呵,竟到下午五点钟了,雨吉还没有回来,女人逛街真让人匪夷所思。 忙忙的起来,到厨房把饭煮上,菜等着老婆回来做吧。这时候,女儿醒了,一鹏忙抱着她去把尿,又按老婆嘱咐喂了水。睡足了的小孩子便依依啊啊的玩耍起来。 有人敲门。总算回来了,他想。拉开门,不是老婆,是邻居小赵的老婆。 收电费来了,手里拿着电费计算单。一鹏笑道:“赶上你家啦?”小赵老婆道:“可不是嘛,下月就轮到你家了。” 他问:“多少钱?”“你们家是十一块五。”她看了看手里的单子说。 一鹏瞭了一眼,说:“就我们家多吧?”“可不是嘛,就你家有大冰箱呀。”一鹏呵呵的笑了,说:“等着,我去拿钱。” 挂在衣架上的裤子呢?嗳,被老婆洗了。兜里的钱呢? 他满处的看,桌子上、窗台上、茶几上都没有,满屋的拉抽屉,也没有。奇了怪了,放哪儿了?他便弯下腰去老婆平常放钱的床头柜里找,总该有钱能找到。小抽屉收拾过,很整齐,翻了翻,居然没有,太怪了。 他笑着站起身,说:“嗐,掌柜的不在家,居然找不到钱,要么一会儿送过去吧。” 小赵媳妇儿正逗着田禾儿玩儿,听这样说,便道:“别找了,别找了。”一边逗着小孩子一边调侃着说:“瞧瞧你爸的经济地位,还是大作家呢。”说完大家都笑,孩子也在笑,仿佛听懂了。 一鹏笑道:“大作家都这样——经济大权早被你们妇女同志剥夺了。你们手下无情啊。” 他一抬眼看到衣架上面挂着个黑色的小皮包,老婆替换着用的。仍不死心的走过去,想这里面一定有钱。 拉开来,只有一块折好的手绢,空空的。 他有些死心了,又随手拉开皮包侧面的小拉链,摸到东西了,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两个指头去嵌,箝出来一枚小小的纸袋,在没有完全箝出来之前,他就看到那上面的三个字,被雷电激了的手一下子松开来。 他呆了两秒钟,对小赵媳妇儿说,还是送过去吧。她说好吧好吧,便出了田家的门。 他送走小赵媳妇儿又折身跑过来,站在衣架面前,眼睛盯着那个包,像盯着一个令人恐惧的地雷。 他忍不住,还是战栗地把那枚小纸袋嵌出来。“避孕套”像针一样的三个字深深的刺入眼睛里。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手也有些发抖,太阳穴的青筋很快暴起来。 他把手里的晦气扔回包里,并没有扔回原处,只是扔回包里,看着突然像垃圾桶一样皮包,跌坐在沙发上。 到底还是有染!跟谁?他脑子里跳出那个爱吃苦瓜的男人的脸。 其实这个“有染”的信号不是现在才有的。 从第一眼见到他,游离不定的眼神,殷勤满满的荔枝……他说不出来,但他感觉得到,扑捉生活扑捉细节的作家之眼也不是练就一天两天了。 之后,说不清楚他是在用善良之心包容着老婆还是眼不见心不烦那样一种阿Q心态欺骗着自我。 但当这样一个小小的物件儿,跟性有关系的小小物件儿摆在他眼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些耻辱的受不了。 很怪,他从来不接受这个东西。在他们夫妻生活中他强烈地排斥它。 她有时候不大乐意,说就考虑你了,怀上怎么办?做人流的痛苦敢情不是你? 他宁愿她抱怨他也不妥协,算什么呀,自己解决算了。 在这个事情上,丈夫的强硬倒是占了上风,她也就彼一时此一时了,先什么了再说!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 当然,他也没那么自私,托人从东北老家带来一块上好的麝香,藏在枕下,但不保证百分之百灵验,大体来说还好,大体之外呢,就有些不妙,女儿不就是大体之外怀上的? 老婆进门已经七点钟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一鹏还是比较老成,在老婆推开门的一刹那,他已经调整好情绪,用他涵养的淡定替代了方才紧紧攥着的拳头。 第54章 后院红杏也出墙 3 三天后,一鹏打理好行装,坐上北去的列车。 离开家的时候,觉得一身好轻松,一直埋藏在心里愧疚于家庭的念想忽然一下子没有了。倒不像是去出差,有一点‘飞鸟各投林’的味道。 他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早晚休了她,这个臭婆娘!——不全是气话,他有了和她分手的打算。 行程比原来提前了几天,原打算多在家里陪陪女儿,耗到八月下旬,东北也凉快了,正是出行的好季节。 但受心情的影响,他想早一点离开家,离开那个突然让他不愿意面对的女人——至少让心灵有一个时间的修复和调整。 她似乎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丈夫情绪突然变得冷淡,她还是隐隐有一些察觉。或许是自己多疑?也说不好。 那天晚上,她把打折买来的丝质粉红色睡衣穿給他看,问他怎么样的时候,她看到他眼神里飘来怪怪的光,**裸地打击语言:你以为你多大了?还穿这种颜色。一改以往“好好、不错不错”全盘肯定原则。 你觉得不好看吗?又不穿出去,只是睡觉穿。多大了怎么了?——仿佛才纳过闷来,多大了能穿? 不怎么,想穿就穿呗。——反正也不是穿给我看,要我先过过目鉴赏一下是不是?当时他心里这样说。 第一站是看望父母。 一鹏的家在东北靠南边一个叫东林市的地方,市名叫了省名,这种地理现象似乎也不多。 不在市里面,再往西南走,有个县,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王子峰,辖着许多镇,其中田家屯镇就是一鹏的家。 一鹏动身前,给镇上做管理站站长的父亲大人打了长途。所以,当他到家的时候,家里早有了欢天喜地的迎接准备。 还没有走进院子,就被翘首以盼的父母看到了。 一鹏叫了声爸妈,说回来看你们。就被母亲一把抓住胳膊,说:“儿啊,你可回来了。咋不说常回来看看呢?——走了几年了?”说着就抹起泪来。 一鹏也有些酸,见母亲哭,忙笑道:“哪儿有几年啊?前年春天不是还回来?”一旁的父亲数落老伴儿:“让儿子进屋好不好?坐了半天长途了——你这老太太。”母亲破涕为笑,说自己高兴糊涂了。 父母二人拥着儿子进了屋。 妹妹婆家那边一个丫头叫莲玉的,因为在帮着母亲照顾外孙,故也住在田家,是个有眼力见的女孩儿,忙着去给一鹏打洗脸水,叫叔叔擦一把。一鹏擦了一把,把毛巾随手递给莲玉。 地下站着一个绊脚的孩子,一鹏一把把他抱上炕,问母亲,是一岚的孩子吧? 母亲说:“是啊是啊。”拽着孩子说:“毛头,叫大舅。” 两三岁的孩子,见了生人满炕跑,一鹏拽不过来,就由他。说:“大舅给你好吃的。”说着回身去拉手提包,掏出一袋金币巧克力来,递给炕上的孩子。 小孩子没有见过,黄灿灿抱着不知是什么。 一鹏剥了一块儿塞在孩子口中,孩子兴奋地嚼起来,原来这东西还能吃?! 他又抓出几块儿让父母和莲玉嚐。都说比咱们这儿的人参酥好吃多了。 他告诉他们这可是京城最有名的糖果厂一利生产的。怪不得好吃呢,母亲说,滑滑的入口即化。 一鹏笑道:“这东西好是好,吃多了会上火。”母亲听了,忙对外孙说:“快别吃了,毛头,姥姥帮你收着。”哪里要的下来。 一鹏又从包里往外掏东西,对母亲说:“妈,这是两只真空包装的鸭子,国宴上吃的,你们也尝尝。” 父亲看见儿子带来两瓶酒,眼睛倒放出光来,说:“洋河大曲我知道,也是国宴上喝的?” 一鹏笑道:“国宴上喝茅台。走得急,下次回来给您带一瓶。” 父亲还是很高兴,说,这个酒就好,绵绵的,很有回味。爷俩儿说好了,晚上喝,等妹妹妹夫一家来了再喝。 坐在堂屋里吃饭,已经两点钟了。 金针菇炖小鸡、猪肉炖粉条还有锅包肉一桌子菜都是一鹏爱吃的。 爷俩儿对着喝烧酒,母亲说:“儿啊,你尝尝我做的锅包肉。”母亲为儿子夹了一筷子。一鹏吃了一大口,连说好吃。 母亲笑得咪咪的,说:“我包了酸菜馅儿饺子,我去给你煮。” 一鹏劝她:“妈你坐着吧,让莲玉去煮。”老太太不干,说煮破了怎么办。说着就出去了。 一鹏喝了一口烧酒,对父亲说:“就怕你们张罗,还不如悄悄回来呢,昨天就忙上了吧?” 父亲说,你妈昨天一大早就上铁市那边买肉,回来就忙。一鹏抱歉地直摇头。 父亲见儿子抱歉,便安慰他:“你让她忙,她心里高兴,见人就说我大儿子要回来了。”一鹏笑着点点头,内心很有些责怪自己。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五天,每日就像过年一样。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见的见了,该唠的唠了。一鹏就有些呆不住了。跟父母说,还有公事要办。 母亲有些不忍,说再住两天吧,不知下次啥时候能回来。一鹏见母亲伤心,说再陪您住两天,便又住下来。 西边的屋子空着的,一鹏回来就住在那儿。以往妹妹一岚回娘家来也住在这儿。这边没有炕,摆着木床和木桌,床上铺着的是柜子里翻出来的新被褥,被太阳晒过的被褥好渲软,屋子也被老太太打扫的很干净。 一鹏躺在床上睡不着,来时候心里盘算着的那件事,很想听听父母意见。 但他有些为难,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不说父母跟前尽孝道,还要他们跟着自己操心不成?可这桩婚事最开始到底是这边父母和那边父母说下的,要散,岂有不打招呼的? 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忽然好想念远方的小棠。自从上次小棠失约,自己忿郁之下写了那封决绝之信,他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 其实过后没多久,他就不想跟她置气了,无奈很忙,分身无术。现在,他闲下来了,在千里之外的异乡,灵魂孤独的闲下来,他满脑子里都是小棠的影子。 他把舒展的手臂勾了回来,仿佛把她纤纤细腰又勾到怀里,他在跟她说话,说:“小棠,气着你了吧?这么久都不说给我来封信,你的气性也太大了,我都不气了你还在气?——瞧你上次把我气得!足足让我等了三个小时。唉,也就是你。 你不知道我最近有多忙,忙过这本书,我就去找你,好不好?这本书很可能带来我事业上的突破,你可要体谅我。 还有,还有好消息告诉你,我们在一起不是没有希望——是不是很开心?” 他忽然觉得,为什么不给小棠写封信呢?现在就写。他一翻身坐起来,反正也睡不着。 衬衣兜里别着钢笔,没有信纸。他装稿纸的书包在母亲那屋,不能过去打搅。 他便拉开抽屉在里面翻,终于见到几页信纸,上面有父亲写的东西,翻开来下面有两页干净的白纸,一鹏如获珍宝。看看抬头还有‘怀德修造’的字样,也不管它。坐在桌前便给小棠写起信来,一定要求得她的谅解。他说: 小棠: 你好!真的好想你。给你打过几次电话,你都不在。我现在是在东北给你写信。 此次东北之行,一是看望父母,并商量我的家庭前景;二是搜集资料,准备为北鲁出版社写书。 小棠,我想告诉你的是,咱们相知甚深,感情笃诚,虽然有过摩擦和不快,但一定会消弭的。 假如是我不好,使你心头蒙上了阴影,那就请你原谅吧。在两个诚心相爱的人中间,任何感情纠葛,将来都会变成十分亲切、甜蜜的回忆。 当然咱们面前的路还有很多坎坷,但我相信,我们会同心勉力共同把障碍排除,按照我们的理想去建造新生活。 我正托人找房子,准备开始创作和新的生活,请你相信我。 别把我想的很薄情,很坏,只是因为忙,因为要奋斗,因为要有所突破,才使我很大一部分精力被占用。 但每当闲暇、心静、苦闷、孤独时,都是你的影子伴着我,虽然这时我的心情也很复杂、矛盾,但却觉得充实,觉得生活上还是有奔头,感情上还是有安慰的。 记得跟你说过,我忙、累的这样,为什么呀?目的很多,但能赢得你的关注、爱,也是动力啊! 我估计要在下月十号左右返京,然后,把我的想法和安排详细的和你谈一谈。 思念你的一鹏 八月即日 写好信,把信折好。他想着明天一早就去镇上发了,三天后小棠便能见到。 如果她原谅了他,她也可以把信写到田家屯来,当他从沈阳搜集资料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就能见到小棠的来信。 在临走前的晚上,坐在父母宽敞的大炕上,喝着大搪瓷缸子里筛出来的酽茶,一鹏跟父母唠嗑。 “等闲了,接你们京城住些日子。”一鹏孝道的说。 “那敢情好。”老太太慈爱的看着儿子笑着说:“只是也没见你有闲的时候。我们也算得你济了,还是你们自己好好过日子吧,我们去了多不方便。你那媳妇儿也不是容人的主儿。” “那就给你们换一个媳妇好不好?”一鹏赶紧接住话茬,笑着说。 老两口的眼睛瞪大了,问:“儿啊,你是说笑话呢,是不是?” “也不全是笑话,心里有些打算,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再不聊,怕没机会了,他还是说出来。 “这么大的事,你咋才跟我们说啊?”母亲有些着急起来:“你可真沉得住气,儿啊,你俩咋了?闹啥事儿了?要分手。” “啥事儿也没闹。”一鹏宽慰父母:“只是性格有些不合,日子过得闷闷的。”轻描淡写的理由。 “啥叫性格不合?性格不合也能离婚?”老太太很是诧异:“你那媳妇儿多能干,嘴头子也能说。儿啊,你要找个啥样儿的才死心?” “就是太能干了,总挟制着您儿子,您二老愿意?”那个扎心窝子的缘由,他像阿Q一样,始终张不开嘴。 “挟制就挟制吧,男人让女人管着点儿也没啥不好。”老太太看了丈夫一眼,意思是说,我不也挟制你爸一辈子了,不是也挺好。“况且孩子都有了。儿呀,你不是有了什么外心吧?咱可不能做陈世美啊。” “瞧您说的,儿子是那种人吗?”一鹏心里这个腻味,有戴绿帽子的陈世美? “那你咋说换个媳妇给我们?” “分手了,总要再找一个。免得你们操心。” “找个仙女儿回来,能对咱孙女儿好?”母亲对着父亲说。父亲也点点头,道:“孩子总该跟着自己的妈。” “那咱们田家大孙女儿,岂不成了老谷家的?”老太太有些急了,仿佛事情真的出现了。 一鹏见母亲急了,便来笑着逗她:“赶明儿给您添个正经大孙子不好吗?” 老太太拍了他一巴掌,道:“儿啊,你就没正经。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开玩笑。” 父亲也说,没什么原则大事,还是好好过日子吧。别总这山望着那山高。看来他们是把错误的根源归结在了儿子身上。 第55章 情思两地 1 第二天一早,一鹏告别父母,坐上开往沈阳的列车。 有些话,他虽然没有和他们说透,但他也似知晓了他们的心思。在厚道而本分的父母思想里,依然固守着东方人传统的道德理念。 只是他不好断定,当有一天,父母真的知道他们的儿媳不光是‘挟制’着他们的儿子,也‘挟制’着别人家的儿子时,他们那时的反应会不会也很厚道的包容呢? 他现在还没法子说,其实他也没有什么过硬的证据。但,就算有,他似乎也没有法子说,让一个男人启口说这样的事,无异于大街上剥光了女人的衣服。 他计划在沈阳滞留一周的时间。 故宫、东陵、北陵、博物馆还有图书馆都是要去的地方。这里有几个大学的同学,还有老师,有时间的话,见见他们才好。 要是能见到章博教授就好了,他记起大学里就很器重他的那个鼎鼎大名的教授来。 所谓搜集资料,也无非是逛园子,逛博物馆,逛图书馆,当然,这个逛是要用心去逛,用挖掘的眼光去逛。 他搜集到不少有价值的图书,那本《满蒙联姻研究》回去要好好看看,对刻画博尔济吉特氏这个人物还是有帮助的;《满清实录》也不错。 每当他找到一本有价值的图书,都会兴奋半天,翻阅的时候就在想,这段资料对第几章的描写有帮助,这段传说,插在那个情景里会很生动。这些年来,他的腹稿功夫练就的很不错,他常常被自己拟想的故事精彩所感动。 福林是小说里的主角,怎么能把他的故事写得生动呢?是天子,但不能像天子,怎么才能写得好看? 一定先要好玩儿,怎么才好玩儿?当然是写爱情,有爱情才有人味儿。隔了几百年了,到哪儿去找人味儿? 他觉得能找到。了解这个人物,研究这个人物,用自己浑身散发的爱的情感去贴近这个人物,撇开时空,难道人类的情感不是相通的吗? 这样想的时候,他就十分思念小棠。 当他独自一人漫步在古木参天,建筑雄伟,清幽静雅的皇家园林中,他忽然觉得自己孤独的好凄清,有一点穿越时空、贴近福林、高处不胜寒的味道。 他在假想自己亦或就是刚刚走出乾清宫,一心念着魂牵梦绕的妃子,直奔奔走向长春宫的那个有点子不争气‘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少年天子吧。 他也在拟想后宫里那个期盼着做皇上的丈夫速速下朝归来的妃子,望眼欲穿的等待。或许她在酸酸地叹息:去了坤宁宫才能这里来吧? 那个妃子——自己书中的女主角,该是个什么模样儿?沉鱼落雁还是闭月羞花? 怎么像天桥说书一样没有味道。 一鹏脑子里似乎有画像的感觉,也有史载资料的描述,但呆板的活不起来,他的视觉感官依然停留在舞台上、电影中,花盆底儿鞋、插着绒花的两把子头,似乎很漂亮,但没有一瞥而不忘的记忆。 他忽记起那部末代皇帝溥仪撰写的书,那里面的几帧照片插图倒是珍贵得很有感觉。 一个皇族的没落时代,刚巧让它赶上现代摄影技术,活脱脱的立体视觉便深入人心。 审美观念和今人还是有点儿差异。一鹏在想,瞧瞧照片上的人,隆裕那长脸嘬腮的模样儿怎么就做了皇后?——当然不能全靠模样儿,后台硬啊。 婀娜的婉容倒是个大美人儿,标致的美人。咦,福林的妃子会不会长得和她相似?或者比她生的还美? 这样一想,一鹏就欣喜地有了些感觉。三百年前的人物忽然一下了就与现实拉近了。 但不知为什么在把这一人物注入血脉情思的时候,他脑子里跳跃出来的却是小棠,是他朝思暮想的小棠。他觉得好笑,看来人的思绪驰骋起来真是毫无章法。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她的消息了。那封信该收到了吧? 他那个小心眼儿总爱给自己出难题的小棠不知气消了没有?等回到京城,隐居起来著书的时候,能不能很快见到她? 他脑海里一阵阵呈现出属于他们俩人‘一统天下’的温馨画面——那是他信里给她描绘的爱的蓝图。 九月十号,是个中秋节,似乎国人比较喜欢这个吉祥的日子。 在夜晚就要到来、天空朗月如玉如盘的这一天,沈阳街头的糕点店里的月饼落得满满的在售卖,水果摊子上也摆足了西瓜、苹果和葡萄串子。 这一天人们的愿望就是一个字:圆。是期盼,也是实现。 天空的月亮是圆的;人间的饼果是圆的;亲人的团聚是圆的;夫妻的合拢是圆的。 一鹏独自徜徉在街头,看着来来往往、喜上眉梢的行人,犹疑了一下,他还是没有买这一天的车票往家赶。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但他想错开这个日子再回家,或许老婆盼着团圆的人也未必是他。 入夜,清风朗朗。 沈阳的气温要比京城低几度,有一些清冷地感觉。 一鹏刚刚从几个同学那里喝了些酒回来,方才席间上天入地地神侃与喧闹气氛突然一下子回归到形单影只,让他觉得很有些孤寂。 在宾馆的院子里想站一会儿,抬头望着天空中一轮皓洁的明月,他在思念京城里的小棠。 他很想跟她说话,喝过酒的人对着月亮自言自语磨叨。 他说:小棠,你好吗?我渴望你能放宽胸怀,以明朗欢快的心情来发展我们的关系。不要眼泪,不要怄气,只要笑声,只要甜蜜。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生活中的美妙之处,需要我们合力去开拓,生活中的创造和再生,带给人的幸福会更加醇郁。 他默默的拜托月亮,现在就把这些话捎给小棠,他知道,她此刻也会在月亮底下跟他说话。 在田家屯发的信应该是收到了?过两天回京城能见到她的回信吧?他殷切的渴望。 跟父母谈完话后,他也一直在思索,是不是马上和老婆雨吉摊牌,老婆会同意吗? 反过来问为什么?怎么说?是不是把柄不够硬。 像上次那样寻死觅活的怎么办?——哪儿有精力搭在这上面,他在想。 或许她会同意,这一次跟上次不太一样,是不是?这一次她心有所属,她巴不得,我若提出分手她会得便宜卖乖,明明想分还要装无辜,——坏人都让我做了。 唉!无所谓,只要她肯,分开来大家都好,各得所愿。 孩子怎么办?她不会给我,也好,我来出钱养。 父母怕不高兴,也没有办法。她知道我忙,若把孩子甩给我难为我怎么办? 那就把母亲接过来,母亲会过来吗? 妹妹的小孩儿谁来看,妹妹摔折了腿够不幸的了,怎么方便带小孩儿? 把妹妹的小孩儿带过来一块儿看?父亲怎么办?谁来照顾?也过来?——家里还不乱了套。书也别写了! 要么,把小棠娶过来,帮我看女儿。 可以吗?这样可以吗?他跳跃的思绪停下来,仿佛自己这一关都没法过。 不妥吧,她还在上学。况且,她会看孩子?她还一天到晚耍性子呢。 更何况,她家里还有一关,过不去怎么办?——娶她可不是着急的事情。 一鹏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头懵懵的痛。 为了让他这部孕育已久的小说顺利诞生,为了让女儿的成长不受委屈,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就是维持现状,容忍度日。 小棠那里怎么交代,上封信里跟她说过‘正商量我的家庭前景’‘返京后,把我的想法和安排详细的和你谈’。 问起来怎么说?一鹏觉得,自己怎么给自己挖了个坑呢,他突然真的有一些头痛起来。 一鹏返京的时间,选在中秋节过了两天的时候。 回到办公室,桌子上看到一堆信件,扒拉来扒拉去独独不见有小棠的,心便惆怅起来。 幸好赶上一回来就为长春一个遇到麻烦的朋友去奔忙,惆怅的心也就搁开来。完了事便到了九月下旬。 这期间给小棠打了两次电话,均逢不在。 在渴望联系到她的时候,又有一点点忧恐怕联系上她,仿佛自己在扮演一个言而无信的情感骗子,说的很热闹,做的很寂寥。 老程在郊区一个简易楼房里帮一鹏联系到两间朋友闲着的房子,说好借给他们用。 一鹏去看了十分满意,这个楼房是一家企业的员工用房,他过来后的一些生活问题,诸如吃饭、洗澡之类在这家企业也可以得到解决。 只是打电话不太方便,也许,这样更好。 很快,他就搬过来住了。 老程时常也会过来,攥着有期限的合同,一鹏什么也不想了,猫在屋里潜心写起书来,随着创作情绪高涨的到来,他满脑子装的只有他的清宫小说及小说里面的人物,写起来的时候,常常忘了去吃饭,三顿并作一顿也不觉得饿。 这个时候,谁都不能去干扰他,因为创作是天! 第56章 情思两地 2 以往两个人闹别扭,总是一鹏来找她,不管采取什么形式最终都会和好如初。 这一次,自从五月份收到一鹏的决绝之信,已经整整过去三个多月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小棠的心有些七上八下打起鼓来。 她现在甚至有点模糊了,两个人好好的为什么又闹起来。可一鹏信里说的“你觉得你对,你就不用再理我。”这样**的狠话,让她肠子里满满憋着得一口气始终顺不过来。 这个男人是在向她挑战,向她做人的尊严挑战,这种挑战让她觉得十分气恼,远不是‘猜想’与‘又猜想’带来的那种气恼,因为那种气恼经过时间行走会慢慢消弭,而他这种咄咄有理、逼人就范的挑战,让小棠气恼之余更多的是伤心。 伤心的她不知道如何才能化解僵局,也许更多的是她不想纵容他。那么,不回应或许就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应战。 这种不理睬的应战,她不知道给一鹏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但反作用于她自己结果是非常的糟糕。 沉寂中,是怨恨与伤心伴着她冷傲的心熬过漫漫夏日。她慢慢觉得问题有些严重起来。 她想试着去给他打个电话,但好几次站在电话小屋前她没有勇气走进去。 有一天下午,跑去接表姐打来的电话,放下话筒的时候,她便忍不住拨通了他的电话,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她忽然像触到电一样,忙把电话机“啪”的一声挂断。 她的心在紧张的颤动,她还没有想好,一会儿一鹏过来接的时候她该对他说些什么,她是来投降的吗?说:“对不起,一鹏,是我错了。” 她始终没有以为自己错。她既没有勇气去挑战一鹏,也没有勇气去挑战自己。她就一个人默默忍耐。 到了八月下旬,她意外收到一封一鹏从东北寄来的信。信还没有撕开,泪水已禁不住地滚落下来。 撕开来,一鹏第一句是说:“小棠,你好。真的好想你。我现在是在东北给你写信。” 刚拭去的泪又涌出来。她委屈的只想大哭,这时候,这个男人敢出现在面前的话,她就跑过去把他撕了,咬死他。 哭着把信读完。她知道了他近来的行踪。 写书的事她很早就听他说起过,看望父母也是情理之中的决定,可为什么说回去是‘商量家庭前景’呢? 他家庭怎么了?前景指什么?小棠有点搞不懂。应该跟自己没有关系吧,她在想。 因为在他们相依相恋的交往中,她从来没有向他索要过婚姻,尽管她有时候心里好想霸占他,但那只是瞬间地冲动,当她理智下来,倒常常因为自己介足在他们夫妻之间而呈现出不安的惶恐。 但人类情感的自然流露,往往又不是一个简单的理智所能桎梏的了的。 碰上了,似乎谁都会,都会任真情无遮拦的自由发挥。 所以,他们两个人似都在规避着这个恼人的问题。 今天是怎么了?信里面突然谈这样的事,还郑重的去跟父母大人商议,她有些奇怪。 她看到他信尾有句话,说:“我估计要在下月十号左右返京,然后,把我的想法和安排详细的和你谈一谈。” 她的心总算定下来,安安静静盼着他回来。 中秋节这一天,是个礼拜一。因为有个节日,约定成俗的父母学校都提前下了班。 回来的早,继母说:“包饺子给你们吃,好不好?”父亲听了,忙说:“好好,家里还有一瓶去年存的桂花酒,晚上打开来喝。”那是他一个学生送的两瓶,去年中秋的时候喝了一瓶。 继母笑道:“怎么有人一说喝酒就兴奋呢。”父亲笑道:“过节了,还不高兴高兴。桂花酒都能喝,小果也能喝一口。” 继母听了,忙说算了吧,哪有你这样宠着孩子的。 小果听了跺着脚的叫起来,说:“我要喝,我要喝。”继母嗔父亲:“瞧你把她招的,还没喝呢,就疯了。”大家笑起来。 小棠帮着继母洗茭瓜剁馅,小果在院子里跟父亲摘熟透了的葡萄。 晚饭很快便吃上了,父亲的酒瓶一开,酒里飘出的桂花味儿清香四溢。大家的杯子都倒上了明黄色的酒液。连小果的杯子里也到了一点点。 小棠让妹妹小果闻闻再喝,小果吸着鼻子闻了闻,又伸着舌尖舔舔,说是甜的。 母亲说甜的也醉人。说一会儿走路小心摔个大跟头,门牙会磕掉。父亲听了笑道:“别吓唬我们宝儿,这是女儿酒。喝一点儿没关系。” 傍晚的时候,唐教授招呼妻子女儿院子里来坐着赏月,小桌子上摆满西瓜、葡萄和月饼。 因为吃了饭没多久,大家也没肚子吃东西,可这样的日子似乎又不吃不行,一家子便分了一块五仁月饼吃,唐教授爱吃自来红,自己独自又吃了一块。倒是新摘的葡萄大家吃了些。 坐到十点许,继母说凉了,便领着小果回房了。父亲也走了,小棠说再坐坐。 见他们都走了,小棠又跑到厨房到了一杯桂花酒,一个人回到院子里来喝,对着月亮慢慢喝。 她记起那句“举杯邀明月”的诗来,便真的举起手中的杯子对着月亮悄悄说话,但她好像觉得自己没有古人那种‘对影成三人’的凄凉,因为这两天她心里藏着一种甜甜的期待之情,一鹏信里说,十号左右返京,也就是中秋前后。 她对着月亮问:“一鹏,你此刻在哪儿?在东北还是回到北京?今年的月亮好圆好亮,你也在月亮下面想我对不对?我也是,好想你。好久没有见面了,你一切都好吗?我们不要再怄气了,都开开心心好不好? 这杯桂花酒敬你吧,算我给你赔礼,那一次让你等我等得发脾气,是我不好——可你也够气人的……算了不说啦,大过节的。 嗳,酒鬼一鹏,你能闻到它的香气吗?真有股桂花味儿呢。” 她把这杯酒慢慢喝了,之后,酒醉微微地回房去睡觉了。 今晚如果有梦,一定很美。 第57章 别恨依依 1 小棠把十号左右的日子都盼完了,也没有一鹏的消息。又让出十天来盼,还是没有一鹏的消息。 她想,他怎么也该回来了,为什么没有消息?出了什么状况吗?东北那边遇到事了?有什么意外吗?——只有意外,他才顾不得写信是不是?是家里有了意外还是一鹏有了意外?她胡思乱想起来,这样一想,心便跟着慌起来。 怎么才能联系到他?她后悔那次没有要一鹏父亲的电话,打个电话过去多省事,有没有意外马上就能知道。 挺早的时候,他说可能要出差,顺便回家看看,后来不知为什么没有去成。当时他给她留了个地址,说:“把我老爹的地址留给你,有事往这里写信就可以找到我。” 要留电话的时候,她直笑,没让他留,说能有什么急事呢?我难不成去给你爸打电话,说我想你了?当时,他听了也笑,就没有写号码。 但应该有个地址,留在哪儿了? 记得写在一张白纸上,回来抄本子上了。她打开书包把通讯录翻出来看,没有啊,他父亲叫什么来着,田……?田什么汜,看了两遍都没有。 她又拉开抽屉满处翻,在日记本子的最后一页,果然记着一鹏父亲的地址,东林省东林市王子峰县田家屯镇,田士汜。 她欣喜找到了地址,忙找出信封把地址抄在上面,写收信人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不知如何写才妥贴,想了想,这样写道:田士汜老先生转田一鹏收。 写好信封才想着写信,只是简单问了句,一鹏,你好。听不到你消息,在东北老家还是回到京城?一切安好吧?小棠。 或许这封信不是一鹏来拆,她也不敢多写什么。 第二天,马路上遇到邮筒的时候,她想把这封信塞进去。站在绿色邮筒前,她又犹疑起来,总觉得这一举动有一些冒昧。 如果一鹏已经回来了,寄过去一封信,又没有什么事说,人家家里会不会觉得怪怪的,不是有些唐突吗? 倘若,他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他不可能再生气了呀,他信上说‘很想我’,他说回来‘有想法和安排’和我谈,为什么不理我? 她把一鹏的上封来信翻出来又看了一遍,信上说的很诚恳,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他会不理她。俩人间的疙瘩不是已经让他解开了? 是家里有什么事了吧?小孩子病了吗?太太住院了?事情一定很大,大到抽不出时间来告诉我一声。——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她在琢磨。 她伏在桌子上给他写信,简单的几句话,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等了五六天,没有回信。她心如火燎。 又等了两天,十一就快到了。 她还是决定明天打个电话过去,打到编辑部去——通常,她会有一些心理障碍,因为她不愿意让编辑部里的人猜想她和一鹏的关系,从那里出来的时候已然传出些闲言碎语了。 尽管那个时候,两个人的交往还是清淡如水,后来的发展也是小棠所料未及的。 有这样的心结存在心里,小棠就不大想给一鹏找麻烦。但明天的电话一定要打,她有一些要崩溃了的感觉。 电话是小卢接的。还好,不是欣倩接的,她会阴阳怪气地跟你说话。 她一下子就听出小棠来了,问你好吗?也不过来玩儿了。她说,好。上学有些忙,总是想你们。 她接着问,田老师在吗?她说,田老师最近不常过来,回家写书去了。 你找他有事?对,有一点小事,他从我爸那里借了一本书,问问他用完了吗?她这样告诉她,但她心里的石头落地了——他挺好的,回京城了,活着,没有意外。 写书?在家写吗?不用上班了?小棠问。她说,不是,好像在外面借了房子写,有事也还回来。 她“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 很想问她房子在哪儿,但她不好再问,让人以为真会是为一本书追着去要吗? 那么,她寄过去的信,他没有收到吗?她很奇怪。 放下电话,小棠的心郁郁的。 她是记得他信里说过托人找房子的事,找房子是为了创作和开始新生活,他的新生活指什么?难道不是指接纳自己而是自己以外的什么人吗? 是自己理解错了?那为什么要说‘回来把我的想法和安排详细给你谈’,如果这个新生活跟自己没有关系,一鹏为什么要把想法安排跟自己说,她很纳闷。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思维出了问题,还是一鹏出了问题。 他主意改变了?承诺不算数了?——算不算数都是你说的,我并没有要你承诺呀,就算变故了,也该告我一声,让我傻傻的等。她抑郁的有些难过起来。 还是自己理解错了,一鹏说的‘找房子,准备开始创作和新的生活’大概是说创作就是他的新生活罢。 这样理解是不是也不错,她还在瞎琢磨。但不管怎么说,他总该给自己来封信,不至于忙的连写封短信的时间都没有吧。 她不信,还在痴愚地等他的来信,就算编谎,也要给她编一个呀。 十一节,举国欢庆。小棠却过的很郁闷。 过了十一,小棠依然在期待,总觉得那个男人该找她来了,可是没有来。 她屋里墙上,挂着本大明星日历,她时常盯着这本日历瞧,呆呆地瞧。日子过得好慢好慢,她一天天数着过,这个月终于过完了,安安静静过完了,她渴望的消息一点儿也没有。 她还在想,十一月份了,这个上旬或许能接到他的来信,他一定是忙晕了,盼完了上旬,又盼中旬,盼过中旬,又盼下旬。 这一个月又在小棠一天天的期盼中过完了。也没有见到那个男人的影儿。 入冬了,冷起来。 小棠的心也有一些凉起来。在复杂的心态下她又默默期盼了一个月。她跟自己打赌,赌:今年一定能等到他的消息,不管是书信还是电话。 今年在一天天地向前行走,靠近着明年,靠近一天便消化一天,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了,那个可恶的男人还是没有出现。小棠的赌输了,罚自己过节不吃饭。 继母奇怪,做了一桌子的菜,小棠为什么不吃。 她坐了一坐,说肚子痛得好厉害,不能吃东西,要回房躺着。 继母猜她又赶上行经了吧,说:“那你去躺会儿,一会儿喝碗红糖姜水。”本来是装的,不知为什么,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的肚子真有些痛起来。一个人在房子里委屈的直想哭。 小棠快疯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会突然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是在故意惩罚自己吗?先来假装和好,让自己信了他,期盼他,然后再不理她,躲开她。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因为自己失约涮了他一次?这样想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太狭隘了,她从心里不愿把他想成那样。 那为什么,写书吗?是了,一定是为了写书。 她知道他功名心重,但她还是想不明白,一本子破书于他来说怎么会那么重要,重要的和自己比起来,自己竟没了分量。再者说联系了自己就能影响到他功成名就地写书吗? 她忍不住又把那封信翻出来,几乎能背诵下来。说什么‘相知甚深,感情笃诚’;说什么‘诚心相爱,同心勉力’;说什么‘排除障碍,建造新生活’;说什么‘赢得你的关注、爱’。 他给予自己的原来是倍受煎熬的情感折磨。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三年来是不是一直在这个男人的谎言中生活?他对她原本有的就不是爱。 她的心一下子变得好冷好冷,像被冰包裹起来。 或许只有当有人闲暇、心静、苦闷、孤独时,才能想到她,自己苦苦追求的人间真情原来不过如此。 他口口声声说‘别把我想的很薄情,很坏,只是因为忙,因为要奋斗,因为要有所突破’这样强大的理由,让小棠在这个男人面前变得很渺小。 这个男人或许要奋斗一辈子,他便能有一辈子不重视她的理由。他随时都可以变得‘很薄情,很坏’。 爱一个人好难好难,恋一个人好苦好苦。 第58章 别恨依依 2 新年很快过去了。 晚上,妮惠过来。见小棠郁郁寡欢,问:“怎么了,情绪好低落?”小棠笑了笑,说:“没有啊。你都好久不过来了。” 聊了一会儿,小棠突然问:“嗳,你说,现在有没有地方可以剃度出家呀。”妮惠瞪大了眼睛,惊诧的看着小棠:“你没事吧?小棠。几天不见,你怎么了?不是你想出家吧?” 小棠苦笑道:“我倒是想,未必有地方肯收我,人家是要清心寡欲的,我可是满脑子俗情杂念。——我是在想,出家的人一定没有烦恼,他们是怎么修炼的。” 妮惠要小棠说说怎么了,小棠也无从说起,本来这段搅人的情就是一段云遮雾绕的情,难于张口,便笑着对妮惠叹气:“唉,怎是一个说字了得。”搪塞过去。妮惠见她情绪不好,坐了一会儿,就去了。 月底的时候,小棠收到一封谢雨亭的来信,信上说,学校放假了,回家的票很难买,让小棠帮着问问周围的人能不能搞的回菁岛的火车票,他要赶回去过年。 这个叫谢雨亭的男人,总是隔三差五联系着小棠,因为一鹏的原因,小棠并没有把爱的位置留给他,也是因为一鹏的原因,因为一鹏对小棠有过“和‘哲学’交朋友是件好事,只是有些枯涩。”的哲学之醋,故而小棠也十分慎重处理着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但她也没有封建到男女间‘非此即不可彼’的狭隘程度,两个人还算是朋友,有礼尚往来的行走。 她拿着他的信,想了想,便去给表姐打电话。表姐的报社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车票会比较好定一些。 她告诉他,票定上了,能定到春节前一周的。这一年的春节在二月的中旬。他听了十分高兴,约好了时间来拿票。 她约他在北单的天桥上见面,也是为了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方便见到他。 她到的时候有些晚了,即便是在下午,京城的冬天,还是有些寒冷。谢雨亭瑟瑟的站在那里,帽子也不戴。 小棠过去的时候,抱歉的笑笑,说:“对不起,晚了。”已经说对不起了,所以,可以不用解释为什么晚,因为也确实没有什么理由。 他笑了笑,拍了拍冻红的耳朵,开玩笑道:“你再不来,我该从桥上跳下去了——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看我。再不能选这种地方见面了。” 她被他逗笑了,说:“你要真跳下去,我就为你写一本《魂断蓝桥》好不好?”她忽然觉得,好久不见面的人,怎么也能随意开起玩笑来。 他笑道:“可惜我看不到了——我都下去了。”说着两个人走下天桥来。他把手里的一本书递给小棠,说,方才来的早,在书店里选的。 她接过来看了看,书名是《西方美术史话》,迟轲写的。翻了翻,里面有不少插图,是一本介绍西方各国美术发展历史的通俗读物,她喜欢。 她谢了他,问:“怎么还想着送我书呢?”他笑道:“过节了,算个小礼物。”她听了,不好意思的笑笑,说:“那我就收了,只是没有回礼。” 他也笑笑,说:“你不是帮我买票了。” 他征询她的意见,说,不着急回家吧,我们走一走。她近来的心情一直很抑郁,总是一个人在家憋着,聚在心头的闷气宣泄不出去。见他这样说,便点点头。 天气虽然有些冷,但晴朗。走起来,倒不觉得有多冷。 从商业街走出来,接上笔直的第一街,两个人向东走。 也没有什么话说,两个人走到广场的时候,就在那里闲逛,从西边逛到东边。蔚蓝的天空,开阔的视野,似乎让小棠的心有了些许的舒展。 谢雨亭说,去看看纪念碑上的浮雕吧,上次组织活动,尽组织了,自己竟没有好好看过。 小棠听了,奇怪地问:“你们学校还组织这样的活动?”按惯例,这类活动通常是在中小学校里举行的。 谢雨亭笑笑,说大二的时候,党员活动组织过一次。 小棠点点头,知他好像是什么学生会的头儿。跟他说:“高中的时候,我做过学校的讲解员,这上面的八块浮雕我都讲过。” 谢雨亭听了,惊奇的看着她,说:“那我太荣幸了,今天能不能也给我讲讲。”小棠笑的有些不好意思,道:“早忘了。——再也回不到那时候了。” 她陪他看了两幅浮雕,实在也没有情趣再看。就留他一人观看,自己走到一旁,依在汉白玉栏杆上凭眺四方。 熟悉的广场,熟悉的建筑,她不由的有些触景生情。 这里留有她和那个弃她而走的男人的情怀和故事。博物馆有,紫宫里面有,文化宫里有,中山园里有,金水桥畔有,东边的正阳小馆里有。 她扫了一眼南面的正太楼,它下面刚好是箭门地铁站,这里也有他们的故事——心酸的故事——她怄气失约他就惩罚不理她的故事。 她今天的悲哀是不是和那心酸的故事有点联系,她也说不好。 她酸酸的想落泪。谢雨亭站在她背后的时候她竟没有察觉。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跟自己有关系。 他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问:“小棠,你怎么了?” 她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用手背轻轻沾了沾眼角。说:“没怎么。”这一瞬间,面前的这个男人如果再给她一点点力量的话,她真担心自己会不会控制不住,扭过身来伏在一个坚实的膀臂里去痛哭。 但她忍住了,她没有那样做,因为她知道,这个膀臂并不能承载她渴望的东西。 他沉默地看着她,她似乎不能没有一种解释。只得调侃:“缅怀先烈,总会让人感慨。” 他还是有一些莫名其妙。 她说:“走吧走吧,不看了。”两个人便走下来。 前门的西南把角儿,有一家馆子,叫萃北楼。他们经过那里的时候,她忽然对他说:“我们进去坐一坐,我请你喝酒吧。”她想到他方才送她的书,算是回礼吧。 他听从她安排,要了一杯白酒,又要了一个空杯了,两个人分着喝。 点菜的时候,她让给他,他有点不好意思,迟疑一下,点了芙蓉鸡片和软溜肉段。 她想,他学校里的伙食一定有一些亏肉。她把她的一碗饭分出一半儿给他,因为她刚好吃不了,而他一碗饭又会有些不够。 两个人慢慢地喝,他说他学校里的事,说在某某中学做实习班主任的事,说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考研的事,说很想留在京城里工作的事。 她的样子使他一定不会怀疑她此刻的专心程度,因为她在频频点头,还会不时的问些什么。但她心里自己清楚,她其实听得很茫然。 他们离开饭馆儿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他问她怎么走,她说,送我到地铁站吧。他说,那就再走几站,哪儿都有地铁。 她的胃里有些烧烧的,那喝下去的半杯白烧酒大概也有一两多。 一路西行,也不知走了几站,小棠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地铁房子对他说,我就在这站下吧。他说好。 挨着地铁房子,通常还有一个房子,门是关着的。 走到侧面的时候,谢雨亭突然站下来,小棠一回身,他就把小棠一把拉过来。 在她还没有明白的时候,他就抱住了她。 她叫他的名字:“谢……”他的唇就吻住了她,她被他箍得紧紧的,动弹不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她。 他觉得自己唐突了,对着她一个劲儿的说:“对不起,对不起。”因为这个时候他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唐小棠泪流满面。 第59章 别恨依依 3 一年一年的春节,过的也没有什么新鲜。但人们也还是在盼着过年。 到了这一年的除夕,她依然没有等到一鹏的消息。她容忍的底线已经过了临界点。她怀着万分的遗憾把这个男人从心里面往外赶。但曾经的拥有和美好的种种让她在告别它们的时候犹如刀绞。 人们常说,男人得到了就不会珍惜。他也算得到自己了吗?她在问自己。 或许不应该算,那一日,怎么说,都算自己把他深刻了一回。这是她此刻还有的一点点少女的庆幸。 从无限的怀念到无尽的惆怅;从深深的怨恨到漠然的鄙夷;小棠的情感在接受着种种考验。 终于有一天,她不想再沉沦,决定放手这个男人,这个对情感不够负责任的男人。外面的世界一样很精彩,她想好好地读书,好好地奋进,好好地去爱一个值得爱的好男人。 至于这个男人是谁,她没有想,但只要不是田一鹏,都可以选择。将来,找不到好男人,就算嫁个流氓,也不嫁他田一鹏! 小棠觉得嫁个流氓也不嫁田一鹏,虽然是忿慨之念,也不全是毫无端倪之想。 他们家的这条街上,最东边住着一户人家,姓孙,两个儿子,孙大国,孙小国。没见过这家有女主人。父亲老孙在牢里面呆过,不知是因为偷了东西还是偷了人,反正在邻居们口中劣迹斑斑。 这样家里养出来的儿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个儿子因为打架斗殴也都在劳教所里呆过。 出来便成了这条街上的混世魔王,没人敢惹。邻居们见了这家人像瘟疫一样躲着。 私下里叫他们流氓哥哥,流氓弟弟。大人们不让自家的孩子跟他们玩儿,女孩子更被家里看得紧紧的。 因为很小的时候,同学同伴儿就是这样躲着,小棠自然也躲着。但在一条街上住着,总难免会有碰面的时候。 有一年夏天,那时候小棠刚上初中。出来买菜,回来的路上,网袋破了洞她也不知道,西红柿土豆一路往外掉,走到半道儿,才发现袋子破了——怪不得手里的菜越来越轻。 回头去捡,便发现孙家大儿子孙大国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弯腰在捡,一只手把身上的白背心兜起来,果菜就兜在里面。 小棠怯怯地站在那里,不敢走过去。她见他一路还在弯腰捡,一直捡到她跟前。 他站在她跟前,她的腿就没来由有点儿发软,这个体魄健壮的男青年大概有二十郎当的样子。 她直想说,菜不要了,你拿去吃吧。然后转身跑。可她的腿直哆嗦,跑不动,嘴也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那个走过来的男子说:“等你走到家,菜就掉没了。”她反应不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又听见他说:“我帮你送到家门口吧。”她的心跳缓了一些,知道把网袋横过来拿。 到了家门口,她十分害怕他会跟着她进去,因为家里没有人而午后的街上人也不多。她迟疑地站在门口装着翻钥匙。 她听见他说:“你快回去找个盆儿来,我把菜放里面。”她方开了门,在院子里随便拎起个盆儿跑出来,心里咚咚的直打鼓,生怕后面的人会跟进来。 他把菜给她倒进盆儿里,倒也没有说什么。 这个时候,小棠见他胸前的白背心全是脏痕,才说了句:“谢谢你。你的背心怎么办?”他竟咧嘴冲她笑笑,说:“回去洗。” 后来街上再见到他,也没有觉得他就是瘟神,发现他相貌也挺周正的。 有一次,轮到小棠家收电费,以往小棠算好了都是继母去收。或者小棠去,总是把孙家空出来交给母亲。 这一次,收电费的时候,她看见孙家的大门开着,兄弟两个从院子门口的三轮车上往院子里搬花盆儿。三轮车子上摆满了花盆儿,那里面栽着花儿。好像听说他们的父亲从牢里出来后在一个苗圃队里做事。 她犹豫了一下,对门口的哥哥说,该收你家电费了,现在是不是方便交。那个哥哥拍了拍手上的土,问多少钱,从裤兜里掏出钱来递给小棠。 那个弟弟也出来了,站在车子旁边看着小棠,似乎惊喜还有女孩子敢跟他们家的人说话,他比小棠好像也大三两岁。 小棠要走的时候,哥哥孙大国便叫住她,说:“小棠,你挑一盆儿花吧,送你一盆儿。”她听了,笑着摇了摇头,便跑了。奇怪他怎么还知道自己叫小棠。 第二天,是个礼拜天,小棠扫院子,想把门口也扫一扫,打开大门的时候,发现门犄角放着一小盆花,是兰花,她惊吓了一跳。 看看四周并没有人,她就把它端回院子里来。心想是那个孙家哥哥送的吧,也不好退回去。 隔了两天,家里人才发现,她就说是妮惠送的。继母问父亲,这是惠兰吧,父亲看看,说这个季节大概只有惠兰。 这是好些年前的故事了。 那个时候,小棠有一个意识,其实流氓也没有那么坏 ,流氓好像也是人。——但她不敢跟别人说。 当然,她不可能会嫁孙家哥哥那样的人。但当弃她而走的田一鹏让她极度伤心的时候,她存了将来随便嫁人的那种心态也有世界观逐步形成的原始轨迹。 当谢雨亭在这个时候再度出现的时候,小棠的心情格外复杂。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接受这个男人,但她并没有做好接受这个男人的准备。怎么转了个圆圈又落到原点。她觉得好奇怪。 那天,地铁站前突然上演的一幕,让小棠始料未及。 他腼腆的性格一直以来在迷惑着自己,让她觉得十分安全。那一瞬间,她被他抱紧在怀里不得动弹的瞬间,她意识到,男人都是**的动物,无一例外。 她讨厌他冒犯自己,她又渴望一个宣泄的膀臂。 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很委屈,她恨那个让她情无所依的男人,她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同样充满怀疑。 她没有太怪他,但她也不想理他。 这么简单便接受一个人的话,班里的汪潭已经追求自己那么久了,到底有同窗相知的交往,自己一直在委婉地拒绝着他。 春节过后,小棠又去了趟穆家。因为璇子来了两三次电话,说穆教授找她还有事情。小棠就过去了。 穆教授一见到小棠就说:“下礼拜五在‘大城饭店’有个招待会。小棠,你来。有些接待的事情你来帮我做,那天我顾不过来,要来好些要人。” 小棠礼拜五学校里有安排,专门请了作家刘冰来讲座。小棠跟穆教授说,可能会来不了。 穆教授听了,说:“刘冰的讲座有什么听的,哪天专门请到家里来听他讲,好不好?”小棠笑笑,说:“我有那么牛气?”她当然不以为穆教授在说大话,因为这类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有一次,海峡那边有友人来,他让小棠陪咱们这边的一个政府要人去接友人,小棠说,我算什么?我怎么能去。穆教授说,你算交流会的秘书,你去正合适。穆教授确实担任着两岸什么交流会的秘书长,那天正好有事脱不开身。 在约定的时间地点,小棠拉开一扇黑色的车门,里面已经坐着两位女士。小棠说自己是交流会的秘书,叫唐小棠。里面的人说,知道知道。进来坐吧。 第二天,报刊头版新闻上登了这则消息,小棠见了指着报纸上标题里的一个名字问穆教授;“嗳,她也去了吗?”穆教授看了一眼,笑道:“怎么?你不知道,昨天车里面坐着的不是她吗?——你们不是一块儿去接的友人?” 哦,她怎么知道,那个车里的女人竟会是报刊上常见的要人——官拜三品,她竟不知道。挺平易的呀。 她说了活话儿,说争取来。 穆教授说她,你别争取,来不了我就抓瞎了。他打算会议厅的门口设一位接待员,专门负责来宾签到,那天市里的领导也要来,签到尤为重要,想着小棠心细,最适合做这个。 她却说,那您就再安排一个人吧。穆教授见她那样说,也就没有说什么。 说来也巧,学校里的讲座课,因为主讲人的原因要往后推迟一周。小棠想还是去穆教授那里帮忙吧,老穆那天似乎有些不高兴。 中午吃过饭,她在柜子里翻了件漂亮的衣服换上就出门了。 穆教授见小棠来了,还是早早的就来了,十分高兴。说:“小棠,你来的正好,签到的事还是你来做——别人我不放心。” 他嘱咐她,晚上的客人都要在留名簿上签到,市长来了也不例外。说,就看你了,小棠。 小棠笑道:“责任重大,老先生们不签我怎么办?” 他说:“会的会的。”又吩咐女儿璇子跟小棠一起做门口接待。 还把一个砖头式录音机递给小棠,说:“你还有任务呢,小棠,当晚的讲话全部要录下来。” 她“哦”了一声,说:“我可没有分身术,录不全可别赖我。” 璇子也说:“爸,让小谢哥哥录吧。” 小谢?谢雨亭?他也来吗?她看穆教授的时候,他告诉她,他把谢雨亭也叫来了。 从那次地铁站分手之后,她没再见到他,只收到过后他的一封抱歉信。怎么就回来了?他不是在菁岛吗?她这样想。有点不知晚上碰面该如何面对他。 穆教授说,小棠来了,就安排小谢做别的事,里面的会议也需要人。 小棠跟璇子两个人摆弄起录音机来。她让她说话,说先录一段听听,看看效果如何。璇子便笑,说:“念报纸吧,怎么不会说话了。”小棠取笑她:“八哥儿还有不会说话的时候?” 到现在小棠才知道,晚上要参加的会是《时代大经济》报改版一周年的招待会。 这个报是一家大报的附属报。是穆教授倡导搞起来的,还在试刊阶段,为了创造影响,晚上会有各界名流来,电视台也来,因为这个报的宗旨,很切合时代发展。 晚上,招待会在‘大城饭店’灯火辉煌的会议厅如约举行。 这个饭店矗立在京城的东部。是由外国公司经营打理的一家豪华饭店。 宣软的地毯,华美的吊灯,大厅里穿梭行走、花团锦簇的服务员,小棠看的眼花缭乱,但还是本分地守在大厅门口,对来宾颔首微笑,递上手中粗粗的签字笔。 名流多绅士。小棠的任务完成的格外好。 只是她不清楚这本签名对穆教授会有什么特别意味。她对留在大红签名薄里粉色纸张上的尊姓大名,如果是知道的,便会抬起头来关注两秒钟——见到真人了。 政府部门果真来了两位要员。学者徐小光也来了,都讲了话。茅老、费老、严老也讲了话。小棠想看看谢雨亭来了吗,但总要摆弄手里的录音机,也没有看到他。 当然,她心里期盼着一个奇迹出现,那个叫田一鹏的混蛋男人也出现在这个会场。但是,奇迹并没有发生。 所有的人都讲完了,穆教授也讲完了,下面开始招待餐。小棠这才闲下来。 来宾都坐在蒙着雪白桌布的圆桌旁,宽大的会议厅里摆着总有十几二十桌。当招待晚宴开始的时候,美人儿服务员便鱼贯而入,精美的菜肴端上来。 这个时候,小棠看到了谢雨亭,跟在穆教授的后面走过来,他旁边还跟着一个圆脸庞的女孩儿,长得很白净。 穆教授招呼了小棠和女儿一声,说小棠,小谢你们几个就坐这儿吧,他指着门口的一张只坐了三四个人的圆桌对他们说。自己照顾自己,餐后有个引导参观,十点钟在饭店门口见。说完他就去了。几个人便都坐下来。 小棠知道谢雨亭来,原想着两个人见了面会不会因为上次分手前的唐突之吻有一点子尴尬。没承想,他今天会带一个女孩儿来,方才见了面只是略点了点头。 坐下来的时候,谢雨亭对坐在他两边的女子做相互介绍。说,这是我同学,李小芬。说,这是唐小棠,穆教授的秘书——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大家点点头。 他跟她说,听穆教授说你今天来不了,让我来帮帮忙,我还带了个帮手。她听了,这种解释似乎很无谓。笑笑说,临时改变主意就来了。 菜还没有上齐,着急的客人便动起筷子来,他们这张桌子上人不够数,这个时候就有人自动坐过来,有人吃上了,大家就跟着吃起来。 端上来的菜品很好看,也说不上是中餐还是西餐,有煎炸好的鸡排切成条,也有水晶虾仁盛在钵子里。 她伸手帮璇子蒯了一勺子虾仁,怕她箝不到。她一回眼,就被一个好玩的画面惊住了:那个叫李小芬的女子,蒯起来的一勺子虾仁并没有落到自己的盘子里,而是落在谢雨亭的布盘中。 她呆呆的看着他,想,什么关系才会驱使人有这样的动作。 看他的脸突然涨红起来。喃喃的道:“自己来,自己来。”她扭过头来有点想笑,璇子问:“怎么了,姐姐。”她笑笑,说:“没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她肠子里藏着的一种恶做情绪忽然被调动出来。 她面前转过来的这道菜很新奇,鹌鹑蛋做的。 小小的鹌鹑蛋抠出一个花篮样子,花篮提手也是蛋白抠出来的,蛋黄去掉,里面填上细细的胡萝卜丝和蛋皮丝和肉丝,像溜过的,挂着薄薄的淀粉浆。 她箝一个放到嘴里吃了。说:“嗯,真不错。”让璇子吃,璇子也吃了。 她又箝起一个来放在谢雨亭的盘子里,很夸张的叫:“嗳,雨亭,你尝尝这个,看人家这功夫搭的。”她见他咧了咧嘴,笑道:“好好。”咧嘴的样子很不好看。 她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把姓撇开来只叫名字,因为,在她看来,这一个字很重要,是距离也是关系,也算是一种态度吧。 刚才脱口而出,叫的有些嗲。她原以为自己原谅他了,原谅他不久前的冒昧之吻,现在忽然又不想原谅他了,她用这种非常温柔的方式回复他。他身边的那个女子果然有一些落寞,脸上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 她无所谓笑笑,反正她也不在乎他,但不知道李小芬是不是在乎他。 招待会回来之后,小棠又收到谢雨亭的一封来信。说,小棠是不是有些误会他。 但他对她有时候实在是有些搞不懂,不知心里的真实想法。希望能有机会好好聊一聊。觉得跟她在一起总有些欲近不能,欲远不舍的感觉。 她看了也有一些落寞,在想,搞不懂就搞不懂吧,你搞不懂我,我搞不懂男人。谁知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是怎么搞的。就没有一个守身如玉的? 她没有给他回信,觉得心里面没有什么话说。心里和脑子里都是空空的,对谁都没有话说。 忽然觉得自己有了一些超脱,仿佛这个时候田一鹏站在她面前,她也会淡淡的对他微笑。至多问一句:“老田,你好?” 第60章 窗里窗外 1 大学的生活对小棠来说是紧张而愉快的。一个学期、一个学年时光从笔尖飞快的旋转中匆匆的流淌过去了,转眼间小棠就上了大二。 大二的第二学期,这一天,刚刚开学,班主任贾老师——那个梳着齐耳短发说话乍呼呼的中年女人走进班里。 因为是刚开学的缘故,同学们到得都比较早,久别重逢的喜悦让班里叽叽喳喳的很有些热闹。 “同学们安静啊,我说个事。”贾老师扯开嗓子道:“上学期咱们学校就商量的事儿。”大家知道老师说的那个‘事儿’是指学校为了提高教学质量而从名校外请教师的那个决定。 “这学期定下来了,很不容易。从名校请了几位好老师给大家授课,咱们系里分到两位,同学们都配合着点,学校可是花了重金的啊。” 话音未落同学们便哗然起来,“哪儿的呀?”“教什么呀?”“课表还不发呀。”“今天能有他们的课吗?” 贾老师告诉大家说你们班第一节第二节的课好像就是外请老师的课。 一面说着一面用眼睛找寻着,“张海浪呢?”叫张海浪的是这个班的班长。 同学们告诉老师班长还没到,贾老师的目光又扫到小棠身上:“唐小棠,你一会儿到教务处找我,把课表还有一个通知发给大家,我还要去一班一趟。” 因为小棠是这个班的学习委员,到了大学里挂个这样的头衔,其实实在也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小棠刚好也有些注册方面的事正要去找贾老师,所以也就很快的“哦”了一声。 教务处在综合楼的二层靠北的一个大房间里,小棠推开门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最靠里的两张对桌的一把椅子上,悠闲地抽着烟。 小棠走进去的时候,这个男人刚好仰着头把一个漂亮的烟圈吐向空中。 小棠礼貌的叫了一声:“老师,贾老师不在吗?”“哦”这个男人看了小棠一眼,把抽着的烟拿开嘴边,举着说:“刚还在这儿。”话音未落,便见贾老师一路风的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同学。 小棠不认识,猜想是一班的吧,因为贾老师同任两个班的班主任。 见到小棠贾老师便说:“唐小棠,你过来。”小棠便走到贾老师办公桌前。贾老师并不坐下,只是站在那里给小棠交代着任务。 忽而又转过头来看着那个正在抽烟的男人对小棠说:“嗳,这就是咱们外请的老师,B大的,教你们文学理论。” 说完又指着小棠对那个男人说:“肖老师,这是你教的二班学生,教室在那边楼的三层,你可以让她给你引路。” 那个被喊做肖老师的男人,或许没有想到贾老师这一通噼里啪啦地引荐,微笑着说:“不用了,我自己找吧。” 小棠也没有想到,因为刚进门的时候叫了一声‘老师’,贾老师这样一声引荐,不得不又向着那个抽烟的男人问一声“老师好。”贾老师不再理他们,只跟另外两个同学交代着事情。 那个男人便向小棠点点头:“哦,你是二班的?”说着把那支快抽完的烟在烟灰缸子里捻灭,从带着的黑皮包里摸出一张学生花名册来,翻开来问小棠:“哪个是你呀?” 小棠便凑过去看,一张传统的花名册从小学看到大学的那一种,页眉上写着‘中文系XX二班’小棠用手指顺着名字往下捋,捋到0021的时候便停下来,说:“这一个。” 这个男人又哦了一声,点点头倒念出声来“唐小棠”,又顺手摸出笔来,在小棠名字旁边画了一个三角符号,小棠也不知是何用意,只是跟他告辞说我先回去了。 那个男人向小棠微笑着点点头,这个时候小棠忽然发现,他眼睛里布满了一种深邃而温柔的光,这一缕目光一直送着小棠走出房间。 她心里生出一丝异样感觉,想,怎么会是这样。 铃声一响,肖老师准时站在了讲台上。 简单地寒暄,简单地自我介绍,并在黑板边侧上写下硬硬的板书:肖玉。小棠便知道了早大家10分钟前见到的那个男人叫肖玉。是从B大请来的授课教师。 因为是那样一所名校的老师,听课的教室里便鸦雀无声,连最爱接话茬的那几个男生,今天都住了嘴,仿佛是向这位老师传递着一种学生的敬意。 这一堂课是讲《原始文学的产生》,讲的时候要配着板书,小棠的笔记速度似乎要比板书快,她这才能腾下时间来打量一下刚才没太在意看这会儿抬眼就得见的讲台上的那个人。 瘦高的身材,脸颊有些往里收,倒显得鼻子是直挺挺的,眼睛里藏着深邃的光,那一头乌黑的发向后背着,白衬衣最上面的扣子是敞开的。总的感觉小棠给他做了个简单评价:一副洁装,风流倜傥。 教室里只有老师的声音。 老师:原始文学产生于原始劳动,《淮南子》有这样一副记载“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这两个字念“呀呼”啊,不念邪许,前呼“邪许”,后呼“邪许”。 同学:(有些在笑。) 老师:这就是劳动号子,原始文艺最初就是在这种劳动号子的基础上产生出来。现在有的歌曲里也还保留有这样的痕迹。例如“呼儿哎哟”。 同学:(哄笑) 老师:……总结,原始人在劳动过程中,为了协调动作,交流思想,鼓舞情绪,减轻疲劳,就会自然而然的唱起劳动号子,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这种有节奏的呼声和喊声,就是最早音乐的来源,形成最早的歌和曲,也就产生了最早的诗歌。原始人在抬木头,抬不动了,有一个人带头唱起来“大家一起抬木头啊,(有节奏地说)坚持诸项基本原则呀。” 同学:(哄堂大笑) 一堂课在同学们地哄笑声中很快就过去了。几节课下来,二班的同学再也不憋着了,接话茬的比原来还长了兴头,男生接,女生笑。一堂课倒有半节课的笑声。因为讲到学习语言途径的时候,他就这样讲: 老师:三大途径 1.向劳动人们学习 2.向古代人学习有生命力的语言 3.向外国人学习 好记,活人、死人、洋人,活、死、洋。考试不要这样回答。 同学:(哄笑) 讲到诗歌押韵的作用,他就这样讲: 老师:1)用同韵收尾,有助于音乐的和谐,便于上口颂读动听。 “打竹板,往前走,后边跟来一群狗。”内容不好,好听。(同学笑) 2)有助于记忆 “一头大,一头小,死人装进跑不了。”你一辈子忘不了,什么道理,押韵。 同学:(大笑) 终于,有一天二班的笑声通过楼道也不知怎样就传到了教务处那里,教室的窗户上便会出现班主任闪动的头影。 私下里,班主任也来问:“怎么回事?班里老是哄堂大笑。” 又问肖老师的课讲得如何。同学们便你一嗓子我一嗓子的说:“讲得好!”“妙极。”这样的反应传到教务处,对肖玉老师也没有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 两个月下来,同学们倒跟肖玉老师异常融洽,他课上那神采飞扬、口吐莲花的样子也着实迷倒了半班的女生。 课间的时候,围上一群女生,爱化浓妆的杨楠、班花林安安、喳喳喳的方小群把那诸般的也不知哪儿搜刮来的问题都说来向他请教,以至于连一些宗教方面的问题,社会上流行的争议问题也拿来同他探讨——实际上只是想听听他有什么独到见解。 这时候,他也会认真回答大家的各类问题,只是下课的时候倒没了上课时的风趣,反倒有些严肃起来。 没人围上来的时候,他就点上一支烟,独自在那里抽,默默的样子很深沉。 唐小棠的座位在偏中间的第二排,离老师的讲台很近,但她从来不会起身去融入那个圈子,她能听到老师同学在说什么,只是听听而已。 她是属于班里比较低调、不张扬的那类学生,尽管她是班里老师指定的两个班干部之一,她这时候的成绩应该算是班上最好的。 偶尔那个老师在独自抽烟的时候,目光刚好会碰到小棠,他会笑着向小棠点下头,小棠也会浅浅一笑,算是回他一个礼貌。 期中考试前,他跟大家说:“说说考试的意思吧。”同学们便问:“老师,是范围吧?”“咱们不说范围,这个意思,不出这个意思。” 同学们非常领会似地笑了,手忙脚乱地打开本子。他说完意思又补充道:“考试的卷子要清楚,字都写工整了,甲骨文一律不要。”大家又都笑了。 小棠的笔记做的认真而细致,应付考试也不算什么难事,关键是系里开的课程几乎都是她从心里面喜欢的,能坐下来系统学习是她向往已久的事了,如果再碰上几个授课不错的老师,学习本身应该是一种享受的过程。 面对大家都很喜欢甚至于一些女生还有些崇拜他的名校教师肖玉,小棠更有一种不愿让他看轻的想法,故而他的这一门课学的又格外上心。 文学理论的考试定在周三的晚上,这是这两周才新调的课,这堂课原本是周三下午上的,由于肖玉说与那边学校的事物有了冲突,便与这边的校方来商议问能不能放到晚上来上,这边的教务处倒是十分理解——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也不用去动别的老师的课,只跟同学们打声招呼就可以了。 卷子发到手上的时候,小棠看了看题目,满满两大张,有填空,有名词解析,还有论述题,也无非是些什么‘文艺与人性的关系’‘文学的社会作用’‘你如何理解意在笔先’之类,都也在熟悉之列,也就放心的从头捋着做起来。 考试的教室,是寂静的教室,大家都在匆匆做着试题,仿佛能听到一支支笔的书写之声。 时间过半的时候,肖玉起身,在考生之间静静地走来走去,他走在小棠身边的时候,静静的站在那里,拿起做完的一张,默默地看了一会儿。 小棠也未在意,这或许是老师对学生很平常的一个举动,果然他从小棠身边向后走去。 俄尔,他又静静地走来,这一回他竟俯下身来,对着小棠耳语:“一会儿你最后一个交卷 。”说完他便轻轻的走了。 小棠惊愕了,这样一种境况下听到这样一句话,心就砰砰地跳起来,思维也变得有了些迟钝。心想,什么意思啊,有神秘的话要说吗?真会挑时间。 小棠抬眼看他的时候,刚好和坐到讲台上面的他有了一个相碰的目光,深邃而温柔,一缕异样的光叠撞在小棠最初见到他的记忆里。 看着同学们一个个起身走去,班里的人愈来愈少,这样一个上面一个下面构成的画面让小棠觉得有些滑稽,平空生出一点儿暧昧的味道来。 想想起身走掉吧,会不会伤了那个人的自尊,或许真是有些什么事找她,走掉了,倒显得她在逃避什么,不是有些自作多情吗? 留也不是,走也不好,犹疑之间,下课的铃声就响了,最后的一道题胡乱的又补了两句。肖玉便走过来收了最后三两个人的卷子。小棠果然便成了最后一个交卷子的人。 两个人走出教室的时候,肖玉也不提及方才的事,小棠也不提,心想,你要不说,我才不问呢。走到外面,天早已黑了,空气却是凉爽宜人。这时候肖玉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才说道: “小棠,我们几个朋友正在办个刊物,叫《百家》,你感兴趣参与吗?”他把小棠的姓给省略了。空气里似掺入一些舒缓的味道。 “好啊。为什么找我呢?”小棠这时候倒庆幸刚才没有冒失地走掉。 “我感觉你适合。下次我把创刊文件拿给你,看看再说。” “好啊。只是您别感觉错了。”小棠对他还保持着有距离的尊敬。这个圈子里喜欢做这类事情的人多了,小棠也见了一些,光在穆教授、一鹏那里就见了不少,虎头蛇尾的,成气候的少。 想到一鹏,小棠的心便滋出无尽的忧伤来,那个男人真的走了,莫名其妙地走了,好久好久没有他的音讯了。走就走吧,走了干净。此时,小棠的心也没有被此事激起兴奋的波澜。 肖玉笑笑,没说话。这个题目的话题就简单的打住了。 出了小棠的学校,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小马路,他们都向西面的方向走,走到头,被一个丁字路口截住,小棠的家要向北走,而肖玉要向相反的地方走,在这里他们便分了手。 再见到肖玉的时候,是一周后的教室里,他春风满面坐在那里,被几个喋喋不休的女生围着说笑。小棠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肖玉一边跟别人说着话一边向小棠笑着点了下头。小棠想回他一个微笑,浅的竟然连她自己也感觉不出来。 课间的时候,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安妮也跑过来,那样妩媚的笑容让小棠想起一个词来:狐媚。其实她跟小棠的关系真的很不错。 第二节上课的时候,小棠的头时不时便向窗外那边扭着——外面黑蒙蒙的实在也没有什么好看的。等她回过头来向讲台看的时候,她发现那里有一双眼睛正在回避着她,她好像不能再和他淡然相视。 放学的时候,小棠从肖玉身旁经过。就听肖玉说:“等着我,一块儿走吧。”小棠犹犹豫豫站在那里等着他,一同离去。 途中,肖玉翻出厚厚的一摞资料拿给小棠看,借着路灯昏暗的光,小棠只是扭过头来在他手里看了看,创刊的文件弄得还满正规,‘《百家》创刊文件’那几个字居然还套了红色——也算是红头文件了,小棠想着就笑了。 再一看肖玉的名字果然在编委里面,肖玉见小棠这般的欣喜,便把资料递到小棠手里说:“你先拿去看看,看看是不是感兴趣,有想法再告我。”小棠也就笑着收了。 到了岔路口,小棠便停了下来,在她想告辞的那一瞬间,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预感来:‘他会接着送我。’ 小棠从小就有第六感官,她知道有时候那是非常灵验的。 果然,那个人指着小棠平时走的路对她说:“我有事,去那边坐车,接着送你吧。”“好啊。”小棠又笑了,笑自己真有第六感官。 肖玉也不知道小棠今晚是怎么了,这般开心,感染的他也很开心,用那个课堂上常有的习惯动作,捋了捋头发,陪着小棠向北面的马路走去。 出了这条小马路接它的是一条很宽很宽的东西走向的大马路,这里有许多站牌,有一趟车子坐上去刚好就能直达小棠的家。 等车的时候,他们就随便聊起来,自然问到小棠家里的一些状况,小棠便用最简单的语言回他。他也察觉到小棠说话谨慎,也就不再深问她。 但知道了小棠的父亲,也在一所大学里教书。小棠也来问他。方才知道他是64年B大毕业的,留校任教,家住城南。 车子来了,小棠对他说谢谢送我。他说不用谢反正也是顺路。 小棠跳上车,车子开出去了,她从后面的窗子上依然能看到他,他或许看不到小棠,——因为外面的街灯很亮,她看到他又向方才走出来的那条小马路走回去,那一身灰蓝色的长风衣就在小棠眼前晃来晃去。 第61章 窗里窗外 2 同学们都盼着周三上肖玉的课,私底下男生女生凑到一起聊起来也没有什么避讳,男生们通常会说他“够损的”“嘴头子也太厉害了”“一点儿不吃亏”。 因为他总是用你能意会他又不用直白的语言来对当代一些“文豪”加以批评时而引起大家地共鸣,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谁要是接个话茬扔个包袱过去,抑或是问个刁钻点儿的问题想难堪他一下,他也会在笑声中把包袱再扔过来,顺便挖苦你一句,引得同学们又是笑声一片; 而女生们总是习惯用柔美的笑声来表达她们的赞誉,像杨楠那样的活跃分子会毫不掩饰的说:“太迷人了。” 爱上课接下茬儿的田鸣就会追着问:“是人呀还是课?”大家便哄笑起来, 美人儿林安安则会说:“课讲得有味道。”田鸣也会问:“你什么时候闻出来的?”又是一片哄笑。 小棠和那几个低调子的女生也倒不敢说什么,只有嬉笑的份儿。 这一天,又到了周三。 自从那一晚肖玉把她送上车看着他又折回去的身影,小棠的心便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回到家跑到厨房里吃饭的时候,继母跟过来说话,总要问两遍:“啊,说什么?”小棠会茫然的盯着继母问。继母便说:“一定是累了,吃了快洗洗睡吧。” 躺在床上小棠哪里睡的着,云淡天高的,思绪也是东一下西一下的游来荡去:我们之间会有个故事吗? 第一次见到他时真有些异样地感觉——一闪即过的感觉小棠没有敢想,现在却又记起来。 他是想来诱惑我吗?为什么要诱惑我呢?班里那么多女生围着他转,那边班上还不知怎样呐; 是我好诱惑吗?——我有过不慎吗?想想不是;那是看我幼稚啦,如此一想,小棠倒真滋出一分愠怒来,什么名校教师,为人师表——狗屁!想诱惑我,还不知谁诱惑谁呐。 不就大我几岁吗?我就不懂啦,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由此又想到一鹏,到底也有过情感的磨练了。那个混蛋哪儿去了?那个叫一鹏的混蛋,这么久也不来理我,看来是真的弃我而去了?——你就永远也别来理我。 一想到一鹏,小棠的心就仿佛在滴血,太多的伤感和泪,这半年好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不能再想了。 这样想着,一个意识却依然在同一鹏说:走的时候说什么来着,回家看父母,商量家庭前景大事,让我等他好消息,已经找好房子了,准备开始新生活。 这一等,就让小棠等了大半年了,渺无音讯,人也如同蒸发了一般,到底遇到什么阻难了,小棠全然不知,连封信都没了。 想想天下男人真是不可靠啊,全是骗子!连一鹏这种小棠视为‘知者解者’的蓝颜知己,情感面前都是粪土一般,谁又会有什么真情呢? 这边悲来愤去想一回。俄尔又转念,这是怎么了?为何要把对一鹏的怨恨算到肖玉头上呢,人家不过是送了你一趟嘛,不愿让送回绝就是了——何苦呢? 可送你的时候你不是也很得意吗?班里多少女生巴不得让他送呢。 小棠有些晕了,最后她给自己下结论:自己一定是沉迷了,一个让她不敢相信的沉迷开始了。 转而又想,那么多女生在沉迷他,我也沉迷了吗?为什么不敢承认呢?同学们都沉迷得那么张扬、那样快乐,我干嘛要裹着呢?我也不要做裹着的人。 如此想来,小棠倒真的有些释怀了,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到了再要见到肖玉的这一天,小棠的心情就调整到格外的好。 出门前,在她那不大的衣柜里特意地翻出一件很收腰的法兰绒小外套,镜子前面试着扭一扭,黑白灰三色交织出的暗格格呈现的静谧之美衬托着肤色冷玉般的白净,果然不错——纤纤的腰肢更细了。 接下来,又把柔细的眉毛轻轻扫了扫,涂了些口红,看看太红了,有些不自然,又给抹掉——因为她润润的红唇本是天生。 这一切啰嗦事情完成之后,小棠便揣着一丝甜蜜去上她的文学理论课了。 走进教室的时候,见到肖玉依然被杨楠等几个女生围着,笑谈着什么。 小棠笑吟吟的走过去,跟老师同学打招呼,肖玉见小棠笑着叫他,忙笑着:“唉。”了一声,有一边的眉毛倒向上挑了一挑,小棠坐到位子上和别的同学说话。 上课了,这一节讲“对话式蒙太奇”。 老师:即把上一场某一人物的问话,与下一场某一人物的答话,直接联系起来,基本上形成问答式。如《上甘岭》,师部炊事员老王,带着两个战士给坑道里送萝卜,到了坑道里,连长问,那两个人呢?老王说,牺牲了。连长说,为送两个破萝卜,死那么多人,别送了。然后镜头一转,在师部指挥所里,师长说:“要送,一定要送,不管花多大代价,牺牲多少人,也要送。反正我不去!” 同学:(意想不到,笑得前仰后合) 一节课又在欢笑声中很快度过。 课间的时候,小棠笑着走过去跟肖玉去聊天——这怕还是小棠的第一次,一个有些违背她性格亦或做人法则的行为。 当然,聊天内容无外乎是关于《百家》的一些想法及设想方面的事情。师生二人谈的既认真又热闹,仿佛这事儿明天就能成了一样。以至于上课的时候,同窗好友方见虹在位子后面悄悄问她:“嗳,你跟老师聊什么呢?那么热闹。”语气里传递着好奇和一丝艳羡。 小棠不知如何做答,朋友的面子又不能驳,便侧过头来轻声道:“给他讲段故事。”幸好是在课上,不想说的话也可以不说。 放学的时候,肖玉只是在收拾讲台的时候向着小棠这里看了一眼,他们就那么自然而然的走在了一起,同行的还有两个女生,她们一起聊着天陪老师走出去。 出了学校大门,那两个同学对小棠又向是对肖玉说,我们往那边走,她们招了招手向东边的小路走去。 这里肖玉便侧过脸来看着小棠笑了一下,小棠也扬起脸来笑着看他一眼。傍晚凉飕飕的空气里此时就生出无限的惬意。 小棠无意间回过头来向后看了看,后面也有三五成群的人向这个方向走来。因为黑黜黜的,也看不清那个高高个子的是不是杨楠,小棠也不管,只是向着肖玉这边凑了半步,把原来俩人一尺间的距离倒给缩小了。 她好像很在意地听肖玉说着什么,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仿佛在对后面的黑影子说:“气死你。” 到了岔路口,两个人同时顿下来,肖玉捋了下头发,看着小棠笑笑,说:“我送你。”直白的不再找借口,小棠仰着脸看他,似笑非笑,因为在他没说出这三个字之前,小棠已经听到了这样一个声音,故而道:“随你。你不怕晚吗?” 两个人又同时走在这条有些昏暗的小路上。 小路的地面不是柏油的而是一块块的大方砖铺成的,时间长了接缝的地方就有凹凸的现象,不小心走上去的时候,小棠会晃一下。 肖玉便来扶她一把“以后我都送你吧。”肖玉这个时候点上了一支烟,吸了一口说:“这条路不太好走,灯也有些暗。”说着看了一眼电线杆下挂着的泛着黄光的路灯。 原本这条小路小棠晚上是不常走的,在岔路口的地方有公车的站牌,坐上车也能转到前面的那条大马路上,但要绕出好几站,还要盼盼地等着车来。 小棠嫌麻烦的时候,就会穿这条捷径的小路走,如果赶在晚上,走的时候心里还真有些七上八下。 现在好了,有一个卫士出现了,正默然地走在她身边,他跟小棠说以后我都送你,语调那么轻柔,目光那么穿透,她的心像被暖暖的春风裹住了一样,难以抗拒。 而且这个卫士是那样一个高高帅帅的大男人,是那样一个名校里的博学才子,是那样一个从如云淑女堆里向她走来的她的教书先生。 她听到那样一句话的时候,便轻轻的点点头,说:“谢你。”说的时候,眼睛只是茫然的看着前方,心里分明已存着一分的感动,或许还有一点点仿佛战胜了全班美女的那样一种虚荣的满足。 风,是凉的;意,是暖的。空气里弥漫着那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轻松?是舒缓?是惬意?是美丽?总之,他和她都被一种曼妙的氛围包裹着,春风漾漾的感觉。 漫漫小径在两个人的脚下今天忽然变得很短很短,到了不得不分手的时候,似都有了依依之意。 果真,这天之后,每到周三的晚上,小棠就能享受到这种被护送的独特礼遇,她也慢慢的习惯了这种待遇。在送来送去的熟稔之中,小棠那颗时常裹着的心,也就向着护送她的那个人慢慢地敞开着。 一路上,他们会谈诗经里《蒹葭》的朦胧之美、谈庄子的清静无为、谈《洛神赋》的凄美故事,谈辛弃疾最婉约的那一首‘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 谈到高兴处,小棠也会向他请教一些晦涩的问题诸如如何才能读得懂黑格尔的大逻辑小逻辑之类的问题——这是她一向比较痛苦的阅读,但是那个叫一鹏的男人曾经极力建议她‘一定要静下心来好好读’这类书。 小棠把它从图书馆借来的时候,放在枕边读了好几个礼拜,也没有读完,倒是发现一个妙用,刚好能帮助她治疗睡不好觉的毛病,后来见到一鹏的时候,总是伤感的时候多,谈学问的时候少——也没有机会向一鹏来请教,也不知他读得有多好。 今天,她把这样的问题拿来问她眼前的先生,倒让她的先生颇为惊讶:“这类书你也感兴趣吗?”小棠诚实地摇摇头,笑道:“怎么会感兴趣——那么抽象的语言、抽象的概念。”肖玉的建议也无外乎这样的书要反复看、慢慢的啃,用心去悟。 说着倒来取笑小棠:“我以为你只会读‘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呢?”她见他这样说自己,便不屑的摇摇头,笑道:“我才不读那样的诗呢?伤感的让人落泪。”说这话的时候,又分明把读这样的诗让她感动过的信息传递给他。 其实这还真是小棠最喜欢的诗文之一,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能背的滚瓜烂熟。但她现在却要这样说,或许是她潜意识里就觉得他们之间不应该有一个叫“伤感”的东西存在。 当然小棠也会向他讨教一些时尚的问题,比如“我刚看了马建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为什么刘沁吾会因它受处分呢?”“你会读三毛的书吗?” 肖玉就笑了,说:“还有个叫琼瑶的吧?”笑的时候有些醉人,眼睛里布满了温柔的光“那边班上女生都抱着读。”她听了也开始说取笑的话了:“还以为你们B大的女生不食人间烟火呢?”他就说她:“还挖苦人呢。” 又问小棠她们的书好看吗?看这光景,他是不读她们书的,小棠想。她们的书传人大陆不久,是女孩子们手里的钟爱,大男人们怎么会去读呢。但不读,里面的美好怎么才能体会呢? 小棠这样想着就对他说:“三毛有一篇《西风不相识》很好玩,你去读吧。”想跟他说琼瑶的《窗外》很感人,忽然意识到那是一个说老师和学生的故事,不知为何小棠就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一路谈来,不知不觉间就到了车站,这一次,刚站到这里,远远的便见车子驶过来,小棠准备凑过去。 这个时候肖玉就对她说:“再等一辆吧,这辆人不少。”“哦……”她看了看,门口拥着五六个人,车厢里面倒真的没有太拥挤。 小棠看了肖玉一眼,他刚好拿出一支烟来侧着脸在那里燃点,小棠觉得那根烟火仿佛燃在自己的心里一样,传到上面,脸颊竟有些烫起来。她用双手拍着脸颊,不知是在遮掩着什么还是觉得能把那种叫羞涩的东西拍回肠子里面去。 “你是冷吗?”肖玉倒是悠闲的吐出一口烟来看着它在空中散去,扭过脸来问她。 “有点儿。”小棠违心地说。暮春四月,傍晚的时候,确实有些瑟瑟之寒。但因为是晚上的课,她也特意加厚了衣衫。 “风衣给你穿吧。”他温柔地看着她认认真真说。 “我穿成袍子了,算了吧。”她笑了笑。 “我们往那边走,到了红绿灯再往回转。”肖玉这时候指着远处的大马路对小棠说:“回来送你上车,好吧?” 小棠点点头,也希望走起来。一个地方站久了,路人频顾,显得傻傻的。 这一条东西向的大马路,笔直而宽阔,到了晚上,也是车水马龙,街灯如昼。 肖玉随手指着路边的桃花问她:“小棠,考你,要是摄影的话,怎么来照?”小棠不知道,后悔那时候父亲看她家里呆着烦要她报司马晓萌的讲座班她不去,看来没有学东西的不是——只是后悔也晚了。 忽而又记起晚上教室里的情景来:一群女生围着他说笑,他笑得那样灿烂,脸上都泛出了红光,见小棠进来,反倒收了笑,还招呼了她一声,小棠反倒淡淡的笑笑,走过去了,想想怪无聊的,——怎么像演戏的一般。 想到此,她又记起一句张五可的戏文来“借花骂书生”,便说道:“我不懂呀,向您请教,你对‘花’不是很有研究吗?特别是桃花。”幽幽地泛着一丝酸味儿。 肖玉也听出小棠的话音来,说:“别挖苦我啊,我都不敢问话了。”忽而又道:“我今天够主动吧。当着那么多同学先跟你打招呼。” 小棠再没想到,这个大男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便笑道:“好了好了,你还是考我个问题吧。”一路咸淡的说笑,便又弯回了车站。 肖玉对小棠说,明天晚上去周丛容家你也来吧。因为之前他就约过她,她答应过‘好’,那是因为他也算是小棠的老师,他曾经给小棠的二班代过一两次课,在肖玉来不了的时候。 他和肖玉都是小棠学校外请来的老师。她知道他和他目前正在合作一部书。 第62章 窗里窗外 3 第二天晚上七点钟的时候,他们约在周丛容家的楼下碰面。 他的家也很方便找,就在肖玉送小棠的那个车站向相反的方向坐四五站,下车过了人行道,靠南矗立着一栋一栋的浅色高楼,周丛容的家就在这里面。 开门的正是周丛容,个子不高,圆脸庞干干净净的南方人。叫“老肖”的时候,就看见了小棠,倒把眼睛睁得好大。小棠忙过来叫:“周老师好。” 肖玉就说:“二班的,唐小棠。你教过他们。”“哦?” 周丛容答应着便把他们让到房里来,一进门的圆桌上还摆着三两盘吃剩的菜没有收过去,正对着的厨房里有个女人在刷碗。 小棠看了一眼,像个姑娘的样子——保姆吗? 左右手是房间,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这屋那屋的跑来跑去,也不叫人。跑到人跟前,肖玉就模他的头叫:“虎头。”周丛容扒拉他去那边屋里玩儿。 问:“你们吃过饭了?” “没吃过,就两盘剩菜了,我们就饿着吧。”肖玉盯了一眼桌子上的剩菜笑着说,显然是很熟的关系。“我在家吃过饭了,周老师。”小棠忙对他说。 老周便用手指点着肖玉对小棠说:“这人!还带着学生呢,能教出好才怪。”又说可别让他误了你,小棠就笑了。 肖玉笑着说:“你才误人呢!”说的时候眼睛就往厨房里瞟,周丛容也笑了。 把他们让到靠东面的一个房间里来坐,又回身冲着厨房叫:“楚梅,倒点水来。”那边便有人应了一声。 一会儿,那个穿着红毛衣被叫做楚梅的姑娘端着两杯茶进来了,小棠接了一杯说:“谢了。”她又递一杯给肖玉,说:“要没吃饭,我给你们下面条吧。” 肖玉忙摆手说吃过了,又说你上次做的面条真的很好吃,下次还要吃一回。楚梅也笑着说:“想吃您就过来。”说着就领着跑过来的虎头出去了。 这里肖玉拉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摞资料,顺手倒带出一条烟来,他对他说:“学生刚拿来的,说味儿不错。”说着从中间掰开来,道:“见一面分一半。”递了一半给老周。 老周说:“还不都放下,掰什么掰。”“我还没嚐呢。”肖玉说着就打开一包抽出一支放到嘴里,又递给老周,周丛容也从里面抽出一支来,肖玉又冲站在书柜旁边浏览图书的小棠说:“你也来一支,小棠。” 小棠笑笑说:“你们抽吧,我过那边去。”她就往对面的屋子里走,听见身后老周的笑声:“说你误人子弟不冤你。” 路过厨房,见楚梅还在那里忙,她就站住了,站在门口对她说:“我帮你做点什么?” “不用不用,这就完了。”她手里一边忙着一边笑着跟她聊起来:“你是肖老师的学生?”“是。周老师也带过我的课。” “是吗?”楚梅的眼睛里露出惊异:“他讲得好吗?” 她倒没有听过他的课么?她心里想着便说:“棒极了!”她看出她笑的很甜美。小棠问她怎么会没听过他的课,她说我不是他的学生,小棠就觉得自己的问话冒失了。看不出他们的关系也不敢问。 好在觉得她也不是很在意,她说羡慕她还在上学,——似触到小棠的伤心处,又说和肖老师很熟悉,肖老师人怎么怎么好,她心里就觉得有些好笑,心想,不过是我的老师,他好跟我有关系吗? 楚梅用抹布擦着灶台对小棠说,别总在厨房门口站着到屋里陪虎头玩吧。 小棠便走到这边屋里来,靠东面的墙放着一张单人床,虎头手里拿着一个小汽车床上床下的滚着玩儿。 小棠蹲下身来陪他玩儿,这个小孩子就十分高兴,扯着小棠叫:“姐姐”。 叫姐姐么?她在想这个问题,但叫什么呢?似乎还真的不好论,周丛容的岁数跟肖玉差不多,四十五、六的样子,面相比肖玉看着倒年轻些。 一时,楚梅过来了,让虎头别总趴在地上玩儿。她拽他的时候他也叫她“姐姐”。小棠就觉得怪糊涂的。 一会儿,见肖玉走过来对小棠说:“走吧。”又说“我们说事儿,你也不来听听。”她就说:“哪儿见你们说事儿,就见你们抽烟了。” 他们被他们送出门。坐电梯的时候,发现电梯不能用了——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摁了半天,两个人都很沮丧。“走吧。”只能去走楼梯间。 外面看着很漂亮的高楼,里面设计却是很糟糕的,楼道又窄又陡,灯光十分昏暗,有的层索性连昏暗的灯光都没有——灯泡坏了。 又泛着一些不常走人的阴湿气,小棠跟在肖玉后面小心地走着,拐下一层的时候,肖玉就向小棠伸出一只手来,说:“扶着。”小棠黑暗中看了他一眼,很乖的把手递放到他的大手里。 他就牵着她往下走,二人默默无语。 终于走到下面了,小棠舒了一口气,说:“见到光了。”就势把手从那只大手里抽出来。肖玉笑笑,也没说什么。 从房子里面走出了,到了外面,感觉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肖玉狠吸了一口气,问小棠:“回家吗?”他不想就送她走,但他却这样问她。 “好啊,你送我吧。”她听他这样问她就这样答。尽管她此刻也不想就回家。 “还是走一走吧。”他从她那里等不到他要听到的话。有时候,他觉得她怎么像一条小虫子钻到他肚子里一样。 “往那边走吧。”她指着不远处那条南北向的马路说。——那里店铺多,有人气。尽管大部分的店铺恐怕早已关了门。他听从了她的安排,过马路往那边走。 “问你,那个楚姑娘是谁?”她把方才房间里的那一份疑惑拿来问他。 “楚姑娘就是楚姑娘。”他知道她要问什么,却故意挑着眉毛这样来回答。 “虎头叫楚姑娘‘姐姐’,搞不懂他们的关系。”她疑惑得有些天真。 “搞不懂就对了,就是不清楚的关系。”说着他便摸出一只烟来,点上吸起来,又想起什么似地说小棠:“别老‘楚姑娘、楚姑娘’的叫,把我也带沟里了,跟你说话,就跟倒退了半个世纪一样。”明明是想笑出来,却绷着不笑。 小棠没想到受他这样的奚落,下意识扬起手来一巴掌竟拍在他的脸上——当然不是很重。生气地说:“好意思说,把你都退没了。” 肖玉也没想到小棠会有这样一个举动,躲闪不及,就挨了一下,直说:“别闹,脾气还挺大。”她就不再理他了。 但她在想,是不是自己语言系统真的出了问题,别人不是这样说话吗? 记得跟一鹏在一起的时候,他也这样说过自己,说跟她在一起,就像回到了二三十年代,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小棠只在小说亦或电影里读到见到过,而且她也并不崇尚那个年代呀,总之,自己身上一定是出了些问题。 肖玉见小棠不说话了,倒把楚姑娘的故事讲给她听。 说老周好几年前就离了婚,一个人要带孩子要讲课挺苦的,后来遇见小楚,小楚就来追他,但他并不喜欢小楚这样的女孩儿,嫌她文化低,又有些胡同串子里的俗气。 但小楚把他当成文曲星了,什么事情一股脑的都拢过来做,买东西做饭照顾小孩子,倒把老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但老周终归还是没想好要不要娶她。 小棠听了似有些感慨:“那不是在利用她吗?”“也说不上。小楚又不傻,她愿意嘛。”想想也是,男女间的事情有时真的很难说清楚,一个‘情’字置在里面,人就会变得很愚、很糊涂。 私下里说别人的**,倒似乎把他们俩的关系拉近了一些。话题的范围便有了延伸,方才小棠在老周家里多喝了一杯水,又走了半天的路,四下里满处想找一个叫“方便”的地方,实在看不到,又不能憋着。 不得不对他笑着说:“帮我看看,哪里有厕所吧。” 肖玉就“嗐”了一声,四处里帮她张望。笑她在老周家里为什么不去,出来倒找。她说第一次去人家家里怪难为情的。这里走了半里路也没有见到。 肖玉便调侃起来,笑道:“你看看,一个堂堂的B大教授——其实是副教授,满大街的给一个女孩子找厕所——还找不着。” 小棠也笑了,说:“B大怎么了,B大你了不起,B大你不食人间烟火——B大的老师不尽是误人之师么。”没说完又接一句“这可不是我说的,你们B大周老师说的。”说的俩人都笑了。 “瞧你这张嘴,我看你也不急了。” 肖玉说着忽然发现前边有个公园,是个街边公园,走进一看,门口的石头上刻着一个漂亮的“丹”字,就如见了新大陆一般,俩人急忙走进去,走了不远真就发现了那个去处。 小棠从包里翻了些东西,之后把包惯在肖玉怀里,指着路边的条椅对他说:“B大的,坐着等我。”便跑了进去。 小棠出来的时候,不见了肖玉,张望的时候,见他也从那边走出来,手里倒还拎着她的小皮包。小棠接过包来,想想方才的话还是想笑,看他不笑了,也就忍着不再笑了。 放松下来神经,才顾得欣赏一下园中的美好夜景,花草树木、曲径幽林,夜暮笼罩下的景致果然不同。 但这静下来一看,小棠吓了一跳,怎么哪儿哪儿都藏着有人。 花丛下、树影中,怪石旁,鸳鸯对对凤凰俩俩,小棠看了肖玉一眼,他也发现了这一特色的人文景观,她就冲他笑笑,说:“快走吧。”两个人便大步流星的离开这个叫“丹”的公园。 第63章 窗里窗外 4 这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们之间一些事物性的约会便慢慢多起来。 肖玉会带着小棠时不时的在他的朋友圈子里走一走,外地来了同学,也有时候聚在一起喝喝酒,但他的酒量并不怎么样。 她跟他去过他的老师家,说是什么什么泰斗,小棠也记不住。进门前,她问:“我怎么称呼人家?”他笑着告她:“你就叫老先生。” 有时也会指使小棠帮他做一些跑腿的事情,小棠那时除了上课,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做,跟一鹏负气而别已然很久了——或许那真的是一段抓不住的情,像梦一样飘去。 当肖玉拿着一摞资料让小棠去老周那里跑一趟的时候,她虽然有些不情愿,嘴上说:“使唤上我啦。”但第二天还是会把事情做好。 当然,肖玉也领教过从她那里碰来的钉子。 一次课间的时候,他招手叫小棠过来,她过去了,他便从包里翻出一摞稿子来,对她说:“急着用,晚上帮我誊一下吧。”“这么多么?”她看着那厚厚的一摞稿子问。 他似乎看出她不是很情愿,就说:“你誊少一半吧,留一半让黄燕誊。”黄燕是小棠的同学,她的字写出来也是满清秀的。只是她也是班上闷闷的女孩儿,小棠甚至没有见她和肖玉打过招呼。 小棠看肖玉的时候,他仿佛为了澄清什么似的竟加了一句:“我认识她爸爸。”“那就请她和她的爸爸给你抄吧。”因为她听到他那样一种无谓的解释瞬间就改变了要为他誊抄一部分的打算。 她的话竟让他有些尴尬起来,只得笑着问道:“你到底管不管吧?”“不管。”她冷冷答道。低垂的目光近乎绝情。 放学的时候,俩人依然结伴而行,闷闷地走了几分钟,到了岔路口,他依然说:“送你。” 半晌,她问:“不给你抄稿子,你会不高兴吗?”“不会。”“那你干嘛沉着脸?” “没有啊。你别多想。”说着他就冲她笑笑。并把手臂从小棠的背后伸过来在她的膀子上晃了一把,依然重复:“别瞎想。”这样的一个微笑一个动作就把沉闷的空气化解的舒缓下来。 但肖玉真的在想,眼前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呀,意念中忽而的飘来,忽而的离去。 飘来的时候,你觉得她离你很近、很近,你就很想把她一把搂在怀里,刚要搂紧的时候,就感觉她浑身的小刺在尖尖地扎你,确切的说,是一股冷气,她身上会有一股寒寒的冷气在推开你。使你丧失了一次次仿佛要鼓起的说不清是什么的勇气。 “电话留给我吧,我要了好几次了。”他记起昨天中午在学校的时候,他是那么想给她挂个电话。 “又来要,给过你,扔哪儿去了?” “给过吗?”他真的好疑惑。 “当然。再给就显得我那么爱给你似的。” “我留给你的信箱地址,你也扔了吧?” “为什么要扔?” “开信箱的时候,总觉得能发现一封你的信。” “是想让我写一封?” “写一封。有事就给我写信。” “没事呢?”她脱口道。因为她明白,她会有什么事呢。 “没事也给我写封信。”他把她给说笑了,又接着说:“有事儿没事儿都给我写封信啊.。”说得他自己都笑了。说这话的时候,他伸手用指尖在她的脸颊上轻轻的拍了拍。 她也没理他,车来了,跟他挥了下手,跳上弛来的车。 一想到肖玉一大早就站在车站一辆辆盯着车子盼着她的到来,小棠不免有些不忍。但她无论如何也赶不上肖玉说好的时间了——她和别人约会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总是会晚,尽管不是有意的。 前天的时候,打开自家的信箱,竟然发现一封肖玉的来信,大大的牛皮纸信封,落款是某某大学。心想,还盼着我给他写信,我还没写,他倒来了。 一路走着撕开,—— 一改她以往的习惯,以往收到一鹏等人的来信,她总是要拿到房间里用剪刀齐齐的剪开,留下来的信封都很整洁。 信里没有写什么,只是说考试的卷子判出来了,后天的时候,小棠最好到他家里来一趟,把同学们的分数登一下,然后就可以带给同学们。他就不用再为这点事来学校一趟了。如果来不了,一定要写信告他一声。 小棠算了算时间,就算去不了写信告诉他,恐怕信到他手里的时候,也要比约好的时间晚一天了。 分明就是强迫我去嘛。她这样想。信上还说,他会在车站等她到八点半,如果见不到他,可以按信上的地址来找他的家。 坐上固定的车,到了固定的站,也没有什么不好找的,小棠下了车,辨了下方向,右前方果然是一片耸立的白色塔楼,一区608吗?小棠又核实了一下手里的纸条。也不知这里的楼是怎样排的序。 但她确实看到了,608那几个深蓝色的序号在楼顶部位非常醒目地标注着。 开电梯的是个女的。她站进去的时候她问她 “几层?”“十层。”“十层是谁家呀?”不经意的口吻里藏着好奇。 一看就属于闲得无聊特别爱观察事物的那种人。她心里不大想搭理她,不知为什么。 但不说话又似有些失礼的尴尬,便绕开来敷衍:“你脑子真好,都能记着吗?” 说话间电梯就到了,她出来的时候,感觉到电梯间里的一双眼睛还在紧紧地踪着她。便在心里骂她“讨厌。” 开门的是肖玉,见是小棠,春风满面地笑了,说:“我在下面等了你四十分钟,以为你不来了。”“对不起。时间总是不听我的,就晚了。”她有些抱歉地说。 他把她让到屋里,坐在客厅里那张软软的大沙发上。 “喝茶。”他用托盘端过来一杯茶让她,那里面的茶叶是竖起来的。 “吃水果吗?”他把装满仙桃的果盘推向她面前。“吃糖吧,这个糖我女儿可爱吃了。”她看了一眼,是那种软软的果汁糖,她也爱吃。 她便从他手里接过那块剥开纸的糖来,放到嘴里嚼起来,笑着说:“还有什么好吃的,快都拿出来吧。” 他也笑了,说:“抽支烟吧。”茶几上扔着一盒撕开口的香烟,小棠瞄了一眼,烟盒上有‘大重九’三个字。 见他真的从里面抽出一支香烟来,点上先吸了一口才递到她手上,小棠只好接过来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忙把烟又递回他手里,说:“什么好东西,自己抽吧。”肖玉笑着接过来自己抽了。 客厅的窗子是向南的,由于半夜里下了场暴雨,这个时候,湿凉的空气便飘到屋子里面来。 小棠穿了件鹅黄色的连衣裙,在屋子里晃荡起来,嘴里说:“我可以看吗?”他说:“阁下请便。” 她真的打量起来,客厅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房间,连着开放式阳台,客厅的东面放着一溜儿的柜子,对着的西面也放着一溜儿的柜子,却是矮柜,隔出一米的距离摆着小棠刚刚坐过的长沙发,配着的单人沙发只有一只,地上铺了块厚厚的地毯,紫红图案的。 四壁空出来的墙上,布满字画,居然全是大名人的,启老的字、董老的竹图,汀老的山水、还有一幅风景画是冠老的。 小棠心里有些纳闷,想他怎么会有他们的画呢?赝品还是真迹?仔细一看,那副竹图上还提有“肖玉、乔素茹伉俪”的字样,分明是熟人间的惠赠了。 小棠这里看看,那里走走,肖玉跟过来,站在她后面抽烟,他或许等着回答她的什么问题,而她偏偏不去问他,在她看来左不过都是些附庸风雅。不让他得意,她这样想。 她在连着大厅的小厅里——一进门是个小厅连着厨房厕所和别的房间,略张望了一下,又回到客厅里来,坐在那里捧着白瓷杯子喝茶。 “大小姐视察完了。”他问。“完了。这么会儿就不让我当阁下啦?”她听他又给了她新的称呼便这样来说。 他听她这样说,肠子里像灌进一杯红酒,微微的有些异样,笑着说:“那多生分。” 两个人坐下来的时候——他坐在侧面的小沙发上,她此刻才好好的看了他一眼,白色的衬衣扎在灰色的长裤里,衬衣上面的扣子是散开的,乌黑的发,温柔的目光,翘着腿,抽着烟,脚上穿着软布拖鞋,一副懒散悠闲的样子。 她慢慢的呷着茶,听着他满嘴里的胡扯八扯——这是一幅多么温馨而惬意的画面啊,她超然的思维想象又带着她陷入一种沉迷的遐想。 “我来登分吧。”她从那瞬间的沉迷中醒过来。 “好。我女儿昨晚上帮我登了一部分,剩下的你来吧。” “在哪儿登。” “书房吧。” “好,书房。”看来有文化的人都要有书房,她这样想。 他带她来到书房,旁边那个长条的房子。书柜、书桌、藤椅、字画、书桌上还有在用的砚台和毛笔。——果然可以叫“书房”。 她被他安置在那张宽宽的藤椅上,为他做登分的事情,那份二班的成绩册上,果然留着他女儿稚嫩的字迹。 小棠的字迹清秀干净,这样的事情做得得心应手,一会儿便好了。招的肖玉直说:“下礼拜,我们那个班也考完了,到时候你来帮我登分吧。” “那个班,就没有一个叫‘阁下’的帮你?”她捋着卷子,头也不抬的这样说。 “说话老是酸酸的,再这么说,我就理解你是在吃醋啊。”他在她后面微微笑着,颇有些得意的样子。 “吃醋?”她抬起了头:“吃你的醋?”她沉默了几秒钟,在心里面问自己:是吃醋吗?吃他的醋吗?为什么?一时也没有答案。她便对他说:“你这么想,很不错。至少你开心。” “别吃醋了。中午在这儿吃饭吧。想吃什么?”他绕开这个话题,语气诚恳。 “不,我该走了。”她看了下手表:“留着以后吃吧。我把成绩册带回去啦。”说着她就站起身来。 “那我送你。”她轻轻的点点头,被他送下了楼。 第64章 说不尽的旖旎 1 岁月如流,光阴似箭。 一学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肖玉在小棠学校的教学任务算是完成了,他已回到B大。 但他喜欢的学生小棠他并没有放手,仿佛自然而然的落入囊中,成了心头之爱。 这之后,小棠时常被邀请到608楼来走动。肖玉忙的时候,叫上她来做帮手。他和老周合写的书还没有写完,又独自在编一部叫什么“词典”的东西,幸好赶上了假期,又有小棠的帮忙,自然好了许多。 这期间,小棠见到他那叫团团的女儿,梳着齐眉的短发,俨然就是《城南旧事》里的小英子,非常可爱。 见到画上题为伉俪的另一半乔素茹,一个个子不高,温婉圆润的女人。 肖玉让她叫她“师母吧。”她便这样叫她——想想也只有这样叫才比较贴切。但见她的时候总是不多,她在一个叫民航的机构里做事,好像总是很忙。 闲来的时候,肖玉就在书房的大桌子上画画写字,字是篆体,画儿几乎全是粗线条的山水写意画,他说自幼师从淼翁。 问小棠哪张画的好,说挑出来我去给你裱。她果真挑了两幅,说不用裱吧,等你画成了徐大师再裱吧。 赶到中午的时候,他女儿也回来了,他留她吃便饭,鸡蛋饼、稀饭、午餐肉之类,有时候小棠也会到厨房里帮他做个凉菜什么的。 还有两次,他带着小棠和他的女儿去楼下的私人餐馆里去吃饭。后来,小棠也嫌麻烦,再有事的时候,她便尽量把时间安排在下午问他来商量。 夏去秋来,时光过得真是很快,转眼间暑假就快过完了。 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小棠又收到肖玉的一封来信,因为她手里拿着一本他推荐她看的《古代文论资料》。信上说:“立等急用,只得向你‘催债’了。”请小棠“劳苦一趟,详言面叙”。 有一个月没有去他那里了,小棠心里似乎也有几分想见他,约略地装束了一下,去见她别了一个月的先生。 到了608楼,无料电梯停用。在检修吗? 等了片刻,也不见有人来,只得徒步爬上楼去,到了十层,小棠早已累得香汗淋淋、气喘嘘嘘了,腿都软了。 肖玉开门的时候,她便把那一份怨气送给他:“我快累瘫了。破电梯又坏了——我爬楼上来的。” 他忙把她让进了屋,说:“怪我怪我,我不要书,就没事了。” “可不是嘛?就等着这本破书用么?”因为有股子无名的怨气,她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用个‘破’字来发泄了。 肖玉有些自责的笑笑,道:“我去接你,没接到,也刚爬上来。” 小棠的气色似好了些,对他说:“渴死我了。”他忙从茶几上端起自己喝的有把儿有盖儿的那个茶杯子来。 小棠怔了一下,水已递到她的唇边。她也没说什么,接过来喝了两口。他坐在她旁边,对她说:“我来给你把把脉吧。”托起她的手腕来。 倒让她记起一段笑话儿,一鹏不是也给她把过脉吗。对,还会看手相。看来天底下的男人都是懂中医、通相学的——无师自通嘛。 便问:“中医也通了?”“见笑。不过,跳得挺好。”他有些讪讪地笑起来。 小棠也不去理他。站起身来去了趟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她便不再往沙发上坐,只是站在房间里跟他说话。 这时,他就走过来,把一个剥开的青橘子递给她,她没有去接,感觉有一股异样的空气包围过来,而且在慢慢地缩小,直到缠绕在身上。 他把掰开来的一瓣橘子填放到她嘴里。轻声道:“敬佛橘”。她木然的受了,嚼了一下,觉得咀嚼的功能在降低,他又把一瓣橘子填放到她嘴里的时候,她就变得简直不会去咀嚼东西了。 连同那一瓣没有嚼完的橘子一并要往外吐,看她那个样子,他又伸出手来去接,她就吐到他的手上,舒了一口气,浑身便软得仿佛要坠落下去一样,早就被他拦腰一把揽在怀里,他俯下身来去吻她,她别过头来去躲,躲来躲去,她就躲不过去了。 那样一个深沉而绵长的吻,彻底把她融化了。 这一刻仿佛天旋地转,忘掉了一切,没有了思维,没有了理智,没有了自我。 当她有了意识不顾一切地去迎合这一吻时,漫漫的长吻变得更长了,仿佛穿越时空历数着他们冬来夏往悠悠不尽的漫步时光。 是不是这一个吻该早一点到来,是不是两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期盼,似乎谁也说不清楚。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小棠推开他倒坐在沙发上的时候,竟像缺氧一样晕在那里半晌动弹不得。 他坐在旁边从她的背后那样默默地拥着她,她缓过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快把我吻死了。”他说:“你快把我折磨死了。” 她问:“怎么折磨了?”他说:“你不知道,这一个吻我想了多久了,很早的时候,你还记得吗,有一次在车站聊得特别开心,天很凉,你的脸冻得红红的,那个晚上很想吻你,怕你发脾气不理我了,就忍着没敢。” 到底是哪个晚上,小棠记不起来了,或许这样的晚上太多了,也就分不清了。 一个吻竟能像一把钥匙开启两个人情感的新篇章。他和她眼下可以这样放松下来叙着绵绵情话。 她问他:“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他笑了笑,说:“当然记得,教务处,你那么乖巧。”“你并不乖巧。” “为什么?”他有些惊异,脸垂下来听。“你的目光很勾魂。”她笑着对这个大男人说。 “是吗?”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魅人本领 。“这么说你那个时候就喜欢我了吧。” “胡说。倒像一见钟情了。”“那你告我,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哦哦的笑着在想,问:“你什么时候开始诱/惑我的?” “我诱/惑你了吗?”他就楼紧了她。 “你忘了吗?”“没记着。”“是那一次吧,考场上,你胆子太大了。爬在我耳朵上说什么,你忘了吗?” “哦。”他坦白地笑了一下:“想跟你说话,总找不着机会。” “还不能算那一次,有一次你送我,偏说是‘顺路’,记得吗?” 她那样揭穿他。 他听着便有些讪然,却笑着反驳:“怎么像记我的罪状一样。你就不想往我怀里扎。” “我为什么想---你也太可恶了。”说着她把膀子从他的怀抱里挣出来:“你倒成了柳下惠吧?” “谁要都成了柳下惠,也就没了柳下惠了。”他有些自嘲地说。 “做个君子总可以吧。”她的‘君子’是她意念中自我拟定出来的一个规范标准,简单的说就是:欲爱是有底线的。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观点是不是很迂腐,但她的世界观形成在那一阶段便是这样一个结论。 她曾经挚恋的一鹏,她就把他划到‘君子’之列。 肖玉不知道她说的君子是个什么意思,但似乎也有一些明白。故而道:“我怕我做不了君子。”“我帮你做吧。”她很有些温柔地对他说。 离开肖玉的家,一路上小棠的情绪还没有从兴奋状态中平静下来,反正过几天还要去见他,走的时候,他那么温情脉脉地叮嘱她:“一定来”,她的心就有些荡漾起来。 路过水果摊儿的时候,那青青的绿橘子让她的脚步滞下来,是早橘吧,这时节橘子并不会太好吃,但她还是买了几个,晚饭以后大家吃,又在一个街边的铺子里给妹妹小果买了一些果汁糖。 一进院门,便看见小果在院子里跳皮筋,小棠把果汁糖递到她手里说:“给。” 小果高兴地叫起来。说:“姐姐跟我跳吧。”“好啊。”小棠放下手里的东西真的陪妹妹跳起来。 继母从厨房出来看见了说:“多大了,还玩儿?”“大就不玩啦?陪小果嘛。” 看着继母的晚饭差不多做好了,她便在厨房里帮着摆碗筷。吃饭的时候,父亲又问了问她学校里的事情,她说:“挺好的,没事儿。” 吃完饭,继母收拾厨房的时候,她带着小果把院子洒了水,然后扫得干干净净。晚上大家在院子里喝茶、吃水果,小棠说要回房看书,拿了一个橘子回房去了。 她坐在桌旁,手里把玩着那个橘子,下午那一幕情景又回到了眼前。 想起来,脸上竟还有些烧烧地感觉。我是怎么了?怎么了?爱上他了吗?她在心里自己和自己对话。 是爱吗?爱他什么?风流倜傥?口若悬河?圆滑老练?说不定也是久经情场 ,值得爱吗? 不,不算是爱,那你在干什么,你让他吻你,你也去吻了他。接下来呢,你们还会怎么做?不会,什么都不会。他是爱你吗?会是吗? 在车站他送她的时候,说有个非常重要的信息要让自己知道,说他其实是个自由之身,和太太两年前就办了离婚,只是太太过后就反悔了,一直是离婚不离家,看在孩子小离不开妈的份上,就这样不尴不尬住下来,好在没几个人知道,老周面前都没敢提,觉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但他觉得这种状况小棠应该知道。 小棠是知道了,只是来龙去脉还不甚清晰,好像是说那个女人在单位有了人,那个人还有些位高权重,肖玉心里的坎过不去,所以太太每每提到复婚的时候,他也没有太主动。 小棠很意外,也很震惊! 这样的消息让她的心绪好复杂,有惊恐也有坦荡有安然也有不知所措。 她在分辨自己到底爱不爱这个男人。为什么机会来了她心里到有一种惴惴不安呢?如果听到的是田一鹏离婚的消息,自己会是这样的反应这样的心境吗?会不会高兴的跳起来! 似乎有些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对一鹏是付出真感情,是想要感情和有感情的婚姻。 对他,好像没想过婚姻,只觉得和这个成熟老道、英气儒雅的大男人在一起好温馨、好温暖。 站在他面前她好想任性好想撒娇,好想腻在他身边让他像宠溺孩子般地宠溺她。 在一鹏那里她确时刻想要身份公平、情感对等——但那个弃她而走的男人真的不回来了吗?为什么赶出心灵的男人还会时不时跑出来叨扰她? 对眼前这个男人来说,算什么呢?说不清楚。对,是迷恋,是向往,是沉醉。 这是什么东西?是情?是欲?不是,不应该是。但我确实想要他的拥吻。不是欲吗?不是,该不是。因为先有迷恋,才想要拥吻。不是想要拥吻,才要迷恋他。 这是什么逻辑?谁明白?不要谁明白。我心里明白。到底是什么?天知道。 是美好吧。对,是美好。一段属于我的美好。上天赐我的。我碰上了,我想要。 这美好到底是什么?不虚渺吗?虚渺?虚渺就虚渺,虚渺里也有美妙。 人生什么不虚渺?爱情不虚渺吗?今天有明天无。婚姻不虚渺吗?今天聚明天散。名利不虚渺吗?追来追去还不是高一层的名利转换,世人都在追。一鹏也追,为了追它,常常弃我而不顾。 我只追梦,追我想要的梦。…… 这样的心灵对话是小棠习惯有的。她时常通过这样的对话来做一些自我的心里调整和疏导。但她今天想了半个晚上,也没有一些头绪,有的只是茫然甚至于糊涂。 早晨起床的时候她又翻开日记本子看了看,昨晚上那上面只留下八个字:如何是好?如何是了?仿佛又碰上一道情感的难题让她无法做答。 接下来的两天,她稍微有了一些清醒,从她的日记里便有了这样的记载:沉迷的心呵,快快醒来吧。千万不要再迷失呀。 到了第三天的下午,他和她约好的日子,她失了约。 但接下来的日子里,竟出现了糟糕的事情。她病了,病的很厉害,头晕恶心,高烧39度,浑身软绵绵地躺在床上不能动。 父母要带她去看医生,她摇头说:“不去。”倒安慰他们“吃两天药,不好再去吧。”继母在家里陪了她两天,端水端药的,倒弄得她十分不忍。 幸好,两天后烧慢慢地退了,身子也清爽了许多。 但她依然不想起床,借着生病这一个幌子躺在床上情思昏昏,脑子里跳跃出来的是一个接一个的画面:深邃的目光、调侃的语调、温存的话语、送别的依依、甚至于吸烟的深沉状态。 由漫步而诱发出来的种种温馨、惬意、朦胧、曼妙、迷人……这一切,似又把她带入一个叫“情感”的污潭。 刚刚拔出了腿,一不小心又陷了进去。夜里做梦居然梦到他,他也病了,躺在那里。伸手去摸摸不到,睁眼一看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几天来,意乱情迷,心猿意马,她也领略了一次什么叫“每日价情思睡昏昏”的古人感觉。 这天中午,她歪在床上看书,卢云选集。翻到那篇没有读完的《海之故人》,思绪怎么也入不到书里,情来迷去几个女人的故事,觉得乏味之极。 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就叫:“小果。”妹妹小果跑进来的时候,她对她说:“你去开信箱,看有信没有。” 小果拿着姐姐递过来的钥匙跑了出去,一会儿又跑回来,说:“姐姐,有你的信。”接过来一看竟真是肖玉的。 她的心有些砰砰跳起来,对小果说:“姐姐看信,你去玩吧。”她把信撕开来,内容很简单,说那天“想你会来,等了很久。”又说“过来吧,白天均可。有事谈。” 她呆呆的举着信看了半天,一句温情的话似都没有,她却从里面读出了他的那种祈求。什么叫“有事谈。”分明就是“我想你。” 第65章 说不尽的旖旎 2 当这一天下午,她鬼使神差般地敲开肖玉的门时,真的给了肖玉一个意外的惊喜。 门还没有关稳,眼睛里早已露出要吻她的光芒。她推开他说:“什么事?骗我来谈,不会是算计着要吻我吧。” 他就笑了,说:“多美好的事情,到你嘴里怎么变了味儿了。” “美好?”她轻轻耸了耸肩,道:“你这里也会有美好吗?——全是陷阱吧。” 她径直地走向书房,他背后跟着她还是要拢过来吻她,她由着他吻了一下,但她并不回应他。 当他顺着唇往下吻的时候,小棠就从他的怀里卷出来,指着阳台说:“你再这样,我可跳楼啦。明天晚报头版就写着‘B大教授非礼女学生,造成608楼血案’”这一笑话儿真就唬了他一下,忙说:“好好,不闹了,我可担不起。” 他把她拽过来让到那张大藤椅上,仿佛她真的会跳楼一样。她笑着对他说:“我渴了。”“我去倒水。先喝我的吧。”他把他的水杯递过来喂她喝了一口。 忽然又说:“我去买冰激凌吧,你等着。”“给我买吗?”“是呀。”“你女儿回来要吃吧。” 他俯下身来额上吻了她一下,说:“你怎么谁的醋都吃呀。”“只吃你的,你不是得意吗?”她记起上次他站在她背后得意的样子来便说道。 见肖玉真的要出门了,她就在后面说:“只买一个我就吃。” 当肖玉真的托着一个园盒冰激凌上来的时候,她又十分过意不去:“说句玩话儿你也当真呀。你女儿回来该没的吃了。” “她去奶奶家了。” “怪不得呢,我吃啦。”她坐在那里撕开来吃,他就坐在傍边的一把椅子上抽烟,看着她吃。 倒把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说:“看什么看,给你吃一口吧。”她蒯起一木板来递到他嘴边,他是不喜欢吃这些玩意儿的,但看是她递过来也就接着一口吃了。 她给他递第二口的时候,他摆手不再吃了,殊不知她可是一个有洁癖的女子,看来感情的力量真是太奇妙了。 “那天等你一下午,总觉得你会来,盼来盼去也不见你的影子。想你生气了吧?不再理我了。晚上也没睡好觉,第二天起来就头疼。学校也没去。”他说。 “病了吗?” “是病了。” “真的吗?” “骗你干嘛。” “我知道你病了。”她记起自己的那个梦,感觉有一点神奇。 “怎么可能,躺了半天就好了。” “我做梦梦见你病了。” “哄我吧,真会梦见我吗?”他有些不相信。“那你为什么不来?” “我也病了,来不了。”她把因果倒过来说,成了一种解释。 “想我了,想病了?”他把她的话反过来听,又恢复了事情的原状。 “真敢做梦。再说下去,我就得了相思病了。”她笑道。却想,他快钻我肚子里了。 “我快得了。小棠,给你说个笑话儿,给那个班讲课,坐在你坐的那个位子,是个男孩,又黑又胖,我老往哪儿看,他就紧张。下课跟我说‘老师,我听讲挺认真的。您一看我就紧张,不是要叫我发言吧。’”小棠听了,笑的了不得。 “说正经事吧。”她一边吃一边问。想他或许真有事吧。 “你有三毛和琼瑶的小说吧。”他抽着烟问她。 “有啊。你要看吗?”她好诧异。 “下学期安排我讲几节‘台湾文学’,学生问起来都不知道三毛和琼瑶是谁,多没面子。” “满大街卖她们的书。”她有些娇嗔地笑着说,对这个坦诚男人。 “那也得你给我买去呀,有这么大老男人看琼瑶的吗?”他说着就笑了,在那里吐烟圈。她也被逗笑了。 “我有不少呐,都拿给你吗?” “三毛的有两本了,学生给的。琼瑶的找一本吧,代表作是《窗外》吗?” “了不得,还知道《窗外》。”琼瑶的小说她大都看过。故而兴致地说:“你也别看了,本小姐给你讲吧。” “你讲,我倒省的看了。”被他这样怂恿,她便真给他拽起来。 “话说公元19不知那年那月,在台湾宝岛的一所中学里,有一个叫江雁容的小女子17岁了,爱上了她的国文老师康南,这个叫康南的大她22岁。” “你不是在给我们编故事吧?”因为他刚好也大她22岁,就有了这样的疑惑。 被他这样一问她才也有些奇怪起来,算算刚好他也大她22岁,心想“巧合了。”就说:“算了,还是拿给你自己看吧。” “你讲的开头有创意,我也这么讲‘话说公元19不知那年那月’”学着他就笑。 “讨厌。书上也没交代。谁知道它是那年那月。反正到不了18几几年。”说着她就起身扔那个冰激凌盒子,连带着去洗手。 她回来的时候,见他坐在她刚才坐过的大藤椅上,便说:“撵我走吗?”他拍了拍腿,看着她说:“坐过来吧。” 她站在那里默默看了他一眼,说:“我走吧。”声音轻的不知算不算下意识语言。 他看着她一把拽她过来,安置她坐在了那里。她坐过来的时候,一个最自然的方式便是双手环在他头上。 他们就这样拥着坐了很久,似乎也没有什么话要说。 半晌,他才说:“小棠,你看我眼睛是不是都红了?”她向上拨开他眼睛看了看:“果然红了。你不会是说一晚上没睡觉吧。” “果然没睡,你怎么知道。” “你不会是说想我一晚上没睡着吧。” 他仰着头看着她笑了。说:“多难为情的话,你一语道破了。”又说:“你怎么就像钻到我肚子里一样。”又说:“你谈过恋爱吧?” 她幽忧地说:“这样的话还要谈恋爱才会吗?就像数学里的公式一样,谁套过来都能用。有人说了就有人信。” 他没有想到她竟这样说,似乎刚刚她替他说出来的那一份表白转而就把它指责为一种世俗的欺骗。 他在想她说的‘有人说了就有人信’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在欺骗她她在上当吗?既如此看透,为什么她还能沉迷在我的怀抱呢?他就有了些不懂对她。 但想想自己是在欺骗眼前这个女孩子吗?欺骗这个词就变得不好解释,或许算是一种诱/惑吧。 他想到那一天,他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她却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诱/惑我的?’说得时候那样讨巧甚至有些妩媚。 显然她是在安然快乐地接受我这种诱/惑。 对,那个晚上自己便开始失眠了,一只软绵绵的小手就在心里那样的挠,轻轻的挠,浑身痒痒的,纵向的经脉在膨胀,——多么久没有这样地感觉了。 记得当时忍不住去板身边那个女人的膀子,却被她厌烦地嗔道:“困死了,别碰我。” 黑暗中他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有些灰溜溜地扭过身来睡,心里不由冒出有些歹毒地报复想法:本就不该理你,别再想着让我理你。 这之后他就天天在想那个叫小棠的女孩儿,想到时候,躺在她身边想的时候,原有的一点点负疚感也便淡下来。 仅仅是想诱/惑她吗?为什么?她身上刚刚缺少诱/惑男人的色点,不丰满、不艳丽、不妩媚、不张扬、不热情、你想进一步她就退两步,看来不全是诱/惑,这里面有喜欢。 喜欢她什么,纤纤的?弱弱的?冷冷的?酸酸的?刁刁的?当然,上钩的时候也会水水的、腻腻的。 哦,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仿佛水里钻出来的一条鱼,从梦境中走来一般,很久很久没有碰见这样的小女子了,这是真的吗?他时常这样问自己。 早已过了不惑之年,还要经历这样的情感考验吗? 这个女孩子能娶到手吗?虽然和老婆办了手续,但后来她跪下来认错,也答应过她复婚,现在能把她扫地出门吗——恐怕难?还不反了天。俩孩子咋办?房子咋办?或是我净身出户? ——凭什么我净身出户?房子是我分的,留给她?说不好那老混蛋又来找她,在我房子里鬼混,闹不闹心。 随之而来的是什么?麻烦吗?奔到现在什么似都有了:名誉、职称、地位、儿女,如果闹起来,会不会全都毁了——不可以,不可以。这一切对男人来说太重要了! 况且,这个女孩子她真的能嫁给我吗?她这么年轻也是麻烦。 但我不想失去她,真的不想。错过这份美好,这一生还会有吗?纵有也是不一样的。 我都这个岁数了……。他心里感叹着,在跳跃的思绪中感叹着,他搂紧了她,让这种接触和感觉告诉自己这个时候不是在做梦。怀里实实在在抱着的是那个也在诱惑着他大半年的女孩子。 他扬起头来对她说:“你在怪我吧,宝贝儿。”他用上了这样的一个新的称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怪我。 是我不好,我好像什么都不能给你,但我不想欺骗你,说实话,你这么年轻,我甚至没有勇气娶你,当然也不知你心里怎么想,但我喜欢你,很早的时候就喜欢你,想见你,想天天这样紧紧地搂着你,我甚至想,想……要了你。豁出去吧。可束缚的东西太多,头上有紧箍咒,一堆麻烦不好解决,坦白说我胆子小,我也矛盾,那个离了婚的人也扔不出去——她会跟我玩命的,还会闹得满城风雨,俩孩子也小,跟着谁都受伤害。” “况且,真有那么一天,你会对我好吗?你还这么年轻,你的家庭也未必能容我。” 这一段幽幽地告白,小棠没有想到来得这样的早,听到“想要了你”时,她吓了一跳,除了一鹏还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而一鹏也只有在那个除夕日里对她祈求过“满足我一次吧。”该是一种意思吧。 仿佛是明白,因为这样的词是经过耳膜穿入神经的,但接下来听完以后,她便松了一口气,总还是一些理智的话语,自己原没有想到这些,不管怎样,他能开诚布公地说出了,这里面就有两分的坦诚,她也深知爱原本就是不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 在一鹏那里她也领略过了,她对他说:“不要这么复杂吧,我没有在怪你么。我不要你给我什么,我也不要你承诺什么。我只要瞬间的美好。” “你说的瞬间美好指什么?”他那样抬起眼来看着她,有些茫然。 她迎着他的目光解释道:“比如说,现在,此刻,你可以放松地来拥抱我,你不用想以后,想家庭,想责任,跟那些原本就没有关系,我或许不能要现实生活中的你,那我只要梦中的你,我要最美好的你,我要把你放到记忆中去。” 他听了眼睛里放出来无限温柔的光芒,无声的笑却是从心底里面发出来的。哦,上天。怎么会摔在他面前这样一个痴痴的女子来,虚渺得像一朵云彩。 他说:“我在你眼里肯定不是君子了?”她笑道:“不会呀,你是呀。是个风流君子。” 他也笑了,眼里满是醉人的光。 第66章 说不尽的旖旎 3 再见到他的时候,是三天后的一天上午。还是在这栋608楼。 这一档口,房间里洋溢着那样春一般地欢歌笑语,两个人此时正在厨房里忙叨着做饭,刚刚在客厅里肖玉给小棠来了一段《捉放曹》——京剧里老生的唱腔,那叫一个有板有眼,虽然仅有的一个观众全然地赏识不了,但她还是为他拍案叫好。 问他:“你还有什么才艺,别总一点一点的往外展现,怪吊人胃口的。” 他问她:“说说你有什么才艺?” 她慌忙摇摇头,说:“我可什么都不会,除了谈情说爱。” “足够了。”他听了就笑。他还没见过那个女孩子会把谈情说爱说的那样自然和张扬。 他对她说:“我现在教你个才艺,做饭——我女儿该马上回来了。”说的自己都笑。她就说他:“巧使唤人。” 肖玉打开厨房里的冰箱,里面只放着头一天晚上剩下的半盆米饭,还有一些新鲜的西红柿和黄瓜,问小棠:“**蛋炒饭吧,黄瓜做汤。” 小棠见有西红柿,说:“我给你做个火山飘雪吧。”“那是什么东西?” “一会儿你就知道。”他见她拿了西红柿要洗,一下子悟过来:“嗐,是糖拌西红柿呀。” 他让她负责洗菜,她就答应好。 他在那里拿着个铲子先把米饭打打碎,看着她在那里剥葱,对她说:“帮我打鸡蛋吧,两个。” 她从冰箱里拿出来三只鸡蛋,说:“汤里也要放一个吧。”把它们放到一个盆子里来洗。 他好奇怪,问:“鸡蛋也要洗吗?” “当然了,磕开的时候常常有蛋皮要掉进去,想一想它们是从那里出来的,吃的时候不恶心吗?” 他听了在那里摇着头笑。 他见她厨房里的事情做得很是精细,葱剥了要洗洗干净放在盘子里,去了皮的黄瓜也要再洗洗,西红柿洗了开水里烫了剥去爆皮,去了根蒂,红红的一盘切在那里。 他把饭炒好的时候,她就问他:“白糖在哪儿?” 他从上面的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罐子来,蒯了一勺子问她:“够了吗?” “够了。”她端过盘子来让他洒在上面,他却绷着一个脸举着不撒,撒的时候很正经的问:“白糖也洗洗吧。” 她忽然感到他是在哂笑她,随手拿起案上的一碗水——做汤时嫌放多了蒯出来的,撒了上去说:“就洗洗。” 他“嗳”的一声躲不及,白糖就被她洗了一洗。 他笑着怨她:“这怎么吃啊?” 她生气地说:“问你呀。” 他自己把水避一避,对她说:“再撒一些吧。” 她也不理他,他就说:“小心眼儿,怎么像我女儿似的。” 她抬手打了他一拳:“胡说,忘了刚才叫我什么来着。”他的脸腾得红起来,见他那样,小棠像说了错话一般,也不知是替他还是替自己,脸也竟烧起来,讪讪地扭过头去不语。 团团敲门的时候,两个人才缓过神来,把那一点子尴尬遮过去。 简单的饭就简简单单吃完了。 饭后,肖玉让女儿睡一会儿,女儿不听,说下午没课,只是腻在沙发上玩来玩去,小棠要帮他刷碗,他也拦着不让。 小棠说:“我走吧,你们好睡会儿觉。”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急什么,再坐会儿。”小棠正在腻恋之中,便留下来。 问她喝茶吗,她说我自己来吧,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到书房来,并把他的茶杯也续上水。 她坐下来喝茶的时候,想起了什么,忙打开书包从里面翻出一本书来,对他说:“你要的《窗外》。” 他笑着点点头,接过这本淡蓝色封皮的小说,翻开首页,见上面有小棠的字迹:“一九八X年秋九月小棠购于府井书店”。 翻开来看看,读过的书依然干净整洁,猜她一定是属于在意书的那一类人,便说:“用完还你吧。” 她看了他一眼,说:“别还了,我也不看了,送你吧。”天底下恐怕只有一种东西是男女间最容易张得开口送来送去的,那就是书了。 记得那一年离开编辑部的时候,和一鹏刚有了一点点朦胧的依恋,为了表示不舍,一鹏从架子上抽出一部精装的工具书来送小棠; 那个叫谢雨亭的穷学生在迷恋上小棠以后,也把一本叫《西方美术史话》的美学书送给过她; 现在当她说要把这部琼瑶的小说送给他的时候,他是那样欣喜地点点头——收下的显然不仅仅是本书,那是一份情怀,又是那么有着少女标志的情怀,——琼瑶的嘛。 他跟她说:“题个字送我。”她听了有一些忸怩,说:“又不是我写的,怎么题呢?” “随便。干嘛非要是你写的?你送的就好。” 男人也喜欢这一套吗?她想。她以为只有她才喜欢那一类有印记、纸纸片片堪遐想堪回忆的东西。 她看他那样的真诚,便笑着对他说:“好,笔墨伺候。” 他听了笑着把那边的砚台移过来,又替她选出一支小楷的毛笔,笑道:“大人请。” 她接过笔来,美美地坐在那里,学着他的样子,先蘸了蘸笔,在首页后面的那一页上面端端正正写下这样几个字“玉兄惠存 小棠送。” 把笔放下的时候,她问他:“我送你的这个称呼可以吗?” 他站在那里掩饰不住的高兴,一个劲儿说“好。” 自从那一日,长长的橘吻之后,私下里他再听不到小棠把他“老师”来叫了,只是“嗳,嗳”的对他来唤,想一想,也不能怪她,谁让这份感情把他们搅得有些说不清楚呢。 她现在称他‘玉兄’亲切而不失尊重,况且,一个‘兄’字立马就把他们之间的年龄代沟抹掉了,尽管这只是纸上的称呼。 他回过身去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来,对她说:“这是我去年写的两本书送你吧。” 她接过来翻着看了一下,一本是传统文化理论研究方面的书,一本是元代戏曲研究方面的书,元代戏曲倒也是她满喜欢的,她翻开扉页对他说:“也题个字给我。”说着站起身来,把藤椅让给他来坐。 他笑笑,坐了下来,扉页上便留下这样几个字“小棠兄 雅正”又在翻过来的一页上写了两个字“集贤 肖玉” 毛笔篆字很优美,他知道小棠好玩儿,又取了两枚不同的章子分别盖在两页上,问她:“怎么样?”她说:“好极了。” 看着他题的那个‘小棠兄’就对他说:“我们可以称兄道弟了。”又说:“早知道你叫我‘小棠兄’,我就称你‘玉弟’了。” 他笑着拧了她一把,说:“就知道占我便宜。” 又说:“你要称我‘玉帝’我就改题‘王母娘娘’了。”她被他逗乐了,说你的敏捷怎么全用到这儿了。 闲笑一回,他问她最近都读了些什么书,她告诉他正在读郑国铨编的《文学理论》,他听了就笑——她见他笑,猜想他一定是觉得守着他这样的文学理论教授还倒读别人的书吗? 她也说不清楚,总之,那是新华书店里花钱特特买来读的。 问她还读什么了,她告诉他还在读梅里美的短篇小说及歌德的一些抒情诗。 说到诗,他想起了什么,道:“你那首《飘》我看了,写的不错,有些意境,像小河流水,读来喜人,情感也是很真的,只是格调有些低。” 那是小棠大一时写作课上老师留的作业,每人要交一篇现代诗文,小棠把一个少女追梦的情怀及艰难写在了诗里。 说到情感真,那倒是真的,因为那是从一个叫一鹏的男人那里汲取来的真感受,焉有不真?只是一鹏并没有见到这首诗。 写作课上得了高分,后来赶上他教她,又赶上放学路上他送她,闲聊的时候他说想看她写的东西,她便把这一首《飘》拿来给他看,还未得到指教,他们之间就有了一点点暧昧的故事,那样的‘授业解惑’也就扔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他居然想起来,竟给她讲起了诗的语言要高度精炼,动词要精准,如何形成‘诗眼’之类的传道语言,小棠默默的在那里听着,只剩下点头的份了。 完了,又对她说:“书也不要乱看,做个计划吧。” 小棠看书也不是没有计划,只是常常会被变化打乱,也未曾碰到高人指点,现在听他这么说,便问:“如何计划?” 他说:“闲下来我给你列个书单吧。”又嘱她书一定要多读,说‘破万卷’是有道理的。有机会还要行‘万里路’,有一天你想写东西的时候,书就有神助的作用。 这一篇话就把小棠埋在心底的一个不愿示人的美梦有点要激活了,她很小的时候,曾有过一个文学之梦。 17岁那年,依据少男少女间的那一点子朦胧情感,几天之间便演绎出一篇四万字叫《罪媚》的小说——失恋后的少女人间复仇的故事。 那是她第一次有写东西的冲动,原来书是可以哭着写的。 后来父亲发现了,就有些不高兴,说她:“闲书看多了,高考的大事倒不上心。” 果然,一年接一年的高考名落孙山,小棠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己心灵也留下了重重的创伤。那一个美梦她便深深地埋在心底,不再示人。 后来,认识了一鹏——一个对文学创作着了魔的男人,他以‘思维相通、文笔相近’百般祈求她来跟他一同去追那一个‘文学之梦’。 小棠犹豫着未敢答应,犹豫之间,她就爱上了这个叫一鹏的已婚男人,爱的死去活来,爱的刻骨铭心。 但是这个男人只给她爱情不给她婚姻,在江山美人之间也只选择前者,为了他的成名美梦,常常弃小棠于不顾,她的心在哭泣、在滴血,她意识到那是一个害人的梦。 而她要追的则是另一个梦,江山美人之间一定要选择后者,因为在她怪怪的脑子里有一个浅显的道理她明白,‘文学之梦’是可以用一生来追的,有人就算搭上一生也未必能追到手,是你的终究会属于你,得来的岂是靠着‘功名心重’。 而她要的‘爱情之梦’却有个时间框着你,你较劲么?有一天你会慢慢的没了荷尔蒙。这是自然的规律,意味着你会失去对爱的激情。不可怕吗? 所有当一鹏弃她而走、肖玉出现的时候,她以为那一定是上天在垂怜她,抚慰一下她那颗伤痕的心。 尽管这也是一个虚幻的梦、像雨后旖旎的彩虹一样。 但,她要,要这一份瞬间的美丽,抓住了就是你的。因为在她的人生中,这将会成为印记、成为不悔、成为永恒。 不同于上一次的追梦,她不再想什么‘婚姻’的企望,她给爱松开了翅膀,没有了那样的繁琐,情感就如同一条潺潺流荡的小河,清新而流畅、欢快而舒缓。 爱的力量有时会是无穷的,男人可以塑造女人,女人也可以塑造男人。看一看,此时的肖玉又恢复了往日的儒雅与温情,少了狎昵。 她在他的背后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谢你,老师。”这样的话,放在特定的环境里,此时在他听来,未尝不是一句“我爱你”的作用。 他微微地笑,点起一只烟来抽,抽了一口,问她:“多久不叫我老师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说:“怪我吗?”语调是怪你“想听就叫你呗。” 跟着是安抚。又说:“我想走了,送我吧。路过周老师家,我还要给他还书去呢。” 他怔在了那里,问:“周丛容吗?你什么时候借他书了?”她见他那个样子,表情有些板板的,便说:“上次,你使唤我送资料的那一次。” 她记起当时她在桌上翻着看,周从容说:“这本书写的不错,拿去看吧。” 走的时候还让小棠把电话记给了他,小棠前前后后也来过他家里四五趟了,跟肖玉来过两次,肖玉又使唤她来过几次,说来也不算太生的地方,他借她一本书看也不算什么,他跟她要电话号码的时候,也礼貌地留给他。 想他也算是自己的老师,又是肖玉的铁磁哥们儿,再自然不过的事嘛。 头天,她接到他电话时,倒是掠过一点点意外,听他问书看完了吗?她说明天给您送去吧——肖玉怎么好像有点不高兴呢,她在想。她是一个有些敏感的女孩儿。 “书好看吗?”他问她。“胡乱的看。”显然心情影响到语言。 他却温和对她笑着说:“我正要找他,放这儿我替你还吧。” 她见他恢复了温情,倒自责自己是不是有些小心眼儿了。便把书递给他,嘱咐他:“你负责打电话告他,我答应今天还他的。” 他笑着引用了一句篡改过的经典:“我办事,你放心。” 两个人走出来的时候,肖玉往客厅里看了一眼,见团团爬在沙发上睡着了,便说:“这丫头。”过去把她抱到那边屋里的床上去了。 出来的时候,小棠依旧扯着他走楼梯间,他笑着说她:“傻呀,上来的时候坐电梯,不见下去,不是更麻烦吗?” “让她想去,总盯着你送我,不麻烦吗?”他听了,笑起来,跟着她往下走。 说那个电梯工真的问过一次,小棠停在那里问:“说什么?” 他见她有一些在意,宽慰的语气说:“不是问我,问的是‘仇人’,说肖老师有个学生常来你家。她知道你在帮我做事。” 她听了笑笑没说什么。心想那个‘仇人’的称呼怎么还在用呢。 那是有一次小棠跟他腻腻的,开玩笑问:“在家,管老婆叫什么?”(应该不是老婆了)他为了哄她高兴,想了想就编出一个词来说:“叫仇人。” 她猜他是胡说,就问:“为什么?” 他说:“天天瞅着,瞅多了,就仇人了。”她笑得了不得。明知道他是在扯谎,还是挺开心。 想,或许真叫‘仇人’吧,但焉知这‘仇人’不是他们夫妻间的戏谑呢?在那个被叫做‘仇人’的女人说来,理解为是一种‘亲爱的’别称也未可知。 到了车站,站下来等车,肖玉抽着烟看着她“嗳”了一声,似有话说,她就看着他。 半晌,才说:“怪我,周老师那儿去多了,楚梅会不高兴吧。” 她疑惑的望着他:“没有啊,楚梅挺高兴的。我们还聊了半天。”思维怎么又跳跃到这儿,什么意思呢?她想。 “要是老周也挺高兴的,楚梅就该不高兴了。”他吐了一口烟说。 哇,人太复杂了,她似乎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幽幽地说:“你是怪老周呢,还是怪我呢?” 他说:“尽瞎想。谁也没怪。”又解释说他那里是一潭浑水,怕小棠不小心趟上。 她心头便滋出一种说不出地感觉,心想,哪个男人的水是不浑的。想喝的时候,全要靠一种叫意志的东西来过滤。上下五千年也不过就出了一个柳下惠嘛。 再一琢磨,柳下惠又有什么好的,真碰上了,岂不是一种悲哀。你乱他的时候,他满嘴里‘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不想煮了他才怪。 故而转念,不要怪他罢,算是他对自己的一份在意也好,也就意味深长的笑笑对他说:“你放心好啦。” 他那么专注的看着她,低沉地说:“不要忘了我,小棠,总担心有人会把你从我身边拐走。”“怎么会呢?”此时她觉得不会。 但是,把她从他身旁拐走的人真的出现了,不是周丛容,而是田一鹏,那个叫田一鹏的男人一年多后竟又从天而降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阵子,小棠倒真是很快乐。没有了怄气,没有了眼泪,没有了苦恋,没有了心碎。有的是曼妙、是迷离、是沉醉、是情之切切意之绵绵。 总之,与那个叫肖玉的她的文学老师着着实实演绎了一场只在琼瑶笔下才有可能见到这一回竟让她也撞上了的一个浪漫的“窗外”故事。 这期间,那个叫谢雨亭的来她的学校找过她,她淡然的态度让他有些黯然神伤。但后来听穆家的人说,他跟一个报社副社长的女儿好上了,也是因为这层关系他便留在了京城。 第67章 昨雁归来 1 田一鹏终于给唐小棠来信了,在这年秋天的时候。 摸着手里的这封信,她甚至不愿去拆开它。仿佛是一个凝固住了的疤痕,揭的时候,会撕心的痛。 放在抽屉里整整压了三天。她又没有勇气把它一把火烧了,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在第三天的那个晚上,她把它撕开来。 信这样写道 小棠: 整整一年了,音讯渺无,真是惦念啊!让我先向你的父母及小妹妹致歉问好吧。 这一年,真是一言难尽。但我到现在为止,基本上办成三件大事,也就是说,可以给你写信了。 第一件,我几经努力,终于联系成到深圳去工作的事了,昨天,收到深圳天涯海角出版社给我单位发来的函调信,我在深圳的朋友也给我来信。现在,只要局里一答应放我,我就可以到深圳去报到了。 第二件,到上个月底,长篇小说《福临天下》终于脱稿寄往北鲁出版社了。写这部小说,可把我累坏了,现在完稿寄出,总算松了口气。但也有些后果,右臂在风湿的基础上,又加了个劳损疼痛。我现在给你写信,腕关节还疼呢,大夫让我好好休息。明年,再写部长篇。 第三件,我和谷雨吉心平气和地协商了分开的条件,最后,她比较满意,现在,我已经把她安排到区局工作了,并且也适应了,只要我一离开京城,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 你这一年怎么样?学业紧张吗?写没写东西?身体怎么样?一切一切,我都想知道,并且是那样急切地想知道。 给我来封信吧,还用原来的地址。致 礼。 一鹏 即日 她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了。复杂的心境,欲哭无泪的感觉。丢失的丝帕又捡回来了?上面的污痕似已洗不掉。这块丝帕是他?还是她?她也说不好。 他说的好轻巧,一句“真是一言难尽。”就把他对小棠一年的抛弃解释了。 小棠的日日夜夜是怎样熬过的,他如何知晓。就算她能原谅这个巧舌如簧的男人,她也不能原谅自己那么没出息的迁就。 她没有理他。 隔了几天,他又来信了。说:“如果我伤了你的心,千万请你原谅。前个阶段我忙昏了头,而且收效甚微。想起来就后悔,还伤了你的心。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咱们之间有什么事不能相互谅解呢。”他说,过几天要参加个会,到时打电话给小棠,说:“可不要再不理我了。” 她还是没有理他。 又过了几天,她果真接到他的电话,她听到是他的声音,默默地把电话挂了。 她听到他在听筒那边叫“小棠”,和有些不知所措的“唉唉”声,她必须马上挂断听筒,因为这个时候,当她听到他温厚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两行清泪已流出来。 田一鹏直到最近才清楚地意识到,他伤小棠伤的有多深。 自打他把那本自以为这一次会带给他事业突破的长篇书稿甩出去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癫狂的创作神经才逐渐回归到他正常的脑神经里面来。 他可能早就忘了他曾经对小棠硬邦邦的甩过来的“你觉得你对,你就再也不用理我。”的话语,也可能早已记不得他在走进那间创作小屋之前对小棠有过的情感承诺了。 当他的承诺被现实残酷击垮之后,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小棠而采取不说了了、消失遁迹的时候,他就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他把原本紧紧扥在手掌中的风筝线轻易地放松了,在纯情之轨上行驶的一叶之舟被他踢偏了航线。 他有些后悔了。 小棠那里发生了什么状况,他一点不清楚。但小棠不理他了,这是目前他所能看到的状况。 为什么呀他?就算书出了,可他人丢了。功名有了,爱情没了。这就是俗话说的‘赌场得意,情场失意’吧。 他自己也说,追逐功名的目的很多,但想赢得小棠的关注和爱,也是动力呀。现在,小棠去了,伤心的走了。 孔雀七彩的羽毛很漂亮,但它开屏的目的一定是炫耀给人看的。况且,自己目前还不是孔雀。算是一领单色的羽毛吧,毛色润洁,但小棠已经不愿意观赏它了,一下子它就变得黯然失色。 一鹏真的很抑郁。 这一年来,在他著书的闲暇,他也在用他多余的智慧来思索如何解决自己切身遇到的生活难题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孙子兵书里的三十六计走为上的一计,他为自己的聪明兴奋了好几个晚上,因为他觉得不是不可行。 他想到了远在深圳报馆里做事的朋友小戴,去信了解那边的情况。 几封函来信往,小戴明白了一鹏的意向,来信笑曰:早说呀,仁兄。他何尝不希望有个旧日相识的老友来到他孑然一身奋争的城市,喝酒都能多个伴儿。 小戴原来报社里一位资深的同仁,临危受命,去年在福田区那边筹建起一家出版社来,暂定名为天涯海角出版社,出版社筹建初期,在简易的写字楼里租赁了几间房子便运作起来,正是招贤纳士的好时机。 他向他的同仁推荐了一鹏,那边听说是京城里的文化人,看了寄过来的履历,当即就拍板定下来。函调信很快发过来。一鹏没有想到事情如此顺利,接下来便是想着和老婆怎样摊牌了。 他当然不能说,怀疑老婆有什么不轨之行径,——怀疑能算数吗?老婆还怀疑你呢,跟你提离婚了? 他更不能暴露他目前已有的情感依托。他只能环顾左右而言他,说他要奋斗要搏击要把握机会做人生的冲刺;他也说他内心很抱歉,对不起她们娘俩儿;他也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顾了事业就顾不了家庭。但总而言之,他是要走的,去意已决。 老婆没吵没闹。说,既然如此,走就走吧,你心不在这儿,我也留不住你。 但不能拍屁股走人,不是指不能净身出户,一定是要净身出户。但除此以外,还要有附加条件。这个条件是,先把我工作调动了再说。——她目前所在的防疫站工作劳累不说,福利还是系统里最低的,谁让你在基层呢。 一鹏喜出望外,也没有全敢表露在脸上。忙托人找关系请客送礼,老婆的工作很快便有了着落,从基层调到区局。 也因为还有一层原因,这里传出她跟彭主任的风言风语,为了以示清白,必须走人。 走人怕什么?她的想法是,还捡个高枝儿飞呢,想背后戳我,没门儿!我走了,气死你们。况且,人走了,情又不会丢,说不定更便宜了呢。 她也发现丈夫一鹏似乎知道些什么。 因为有一天,她更换提包的时候,见到那个性用小纸袋就那么随意地扔在包里。她惊出一个冷战。怎么回事?怎么会扔在这里。想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这么大意。 她猜想是他动了她的皮包,并且发现了这个东西。这个时候一鹏已经到东北去了,她回忆起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前了出差的行程,回忆起他走之前好像问过她,你洗衣服把我口袋里的钱放哪儿了? 她告诉他放厨房抽屉里了。记得他说:“害我满处找”。她便隐隐有了答案。 想这个男人也太沉得住气了,居然跟自己玩阴的。她没有以为这是这个男人的包容,也没有以为这是这个男人无奈的羞辱与痛。 但不管怎么说,谷雨吉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愧疚于丈夫。基于这样的原因,她没有像以往那样和丈夫寻死觅活地闹腾。 她也看出来了,她和他之间原本不过是搭帮过日子,没有情爱可言,她从来没有从内心里疼爱过这个男人,她也感受不到对方给予自己的爱。 倒不如借机分开来的好,自己或还有幸福可寻。还有一样,这样好离好散,女儿每月抚养费还可以高高的跟他要,——他也答应了。 如此一来,他们竟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妥分手条件。一鹏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棘手的问题,竟被自己搞定了。随着他深圳的走马上任,一切问题就要迎刃而解了。 接下来呢,他在想,他先走一步,去‘天涯海角’出版社。如果那边发展的好,主任的官衔做得稳,他便动员小棠将来也过去,当然要挨到她上完学。 只要她肯过来,后面的事情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至于她父母那一关,到时候也是山高皇帝远,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也奈何不了什么。 退一步说,如果那边事业不顺,干个一年半载,抽身退步,再回到京城来。圈子里哪儿还某不到一个事由做——权当跟老婆分手的一个迂回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一鹏的盘算应该说还算周全和缜密。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小棠这一环上掉了链子。 小棠现在不理他了,千呼万唤不回头了。 这种决绝不像以往的赌气。那么,他费劲巴拉兜这么个大圈子干嘛呀?所为何来?这边抛家舍女,那边异乡奔波,有病啊田一鹏! 第68章 昨雁归来 2 一鹏的心在悔,在痛。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心停在驿站里想休养的时候,才迫切感到小棠于他来说是如此的重要。 那天她轻轻挂断他的电话,挂的那么淡然,他就觉得有些不妙,放下电话,浑身战栗起来。他不相信,自己和她之间从此就成了两不相搭的陌路人。 已经整整一个礼拜了,一鹏在煎熬中度日。他觉得人生很滑稽,你什么都安排好了,才发现方向迷失了。老婆回哥嫂家了,带着女儿走了。他的日子混沌起来,他迷惘、他失意、他痛苦、他惆怅。 说来也怪,这两个晚上他连着梦见小棠。昨儿的梦,有这样一个画面,中间有一条小河在慢慢扩宽,他抓不到她的手,河还在慢慢扩宽,两个人被推得越来越远,想往前走,就被河水漫住。 他使劲叫“小棠,小棠”,醒来却是一梦,枕头竟湿了。自己变得伤感起来——他没有为哪个女人落过泪。这会儿怎么了?他的心酸酸的,眼角又潮起来,五脏六腑被搅在一起,说不出的滋味。 他不甘心,小棠这样弃他而走,他要把她抓回来,紧紧地抓回来。 他坐在桌子前,以最虔诚和忏悔的心来给小棠写信,伸手抓到竹子笔筒里插着的一支水笔,签字的那一种,他先在稿纸上试了试笔,撕过这一张,然后将驰骋翻腾、感慨万千的思绪蕴育到笔端,诗成一首。这样写到: 惊梦还是芙蓉面, 何为千呼头不还。 揉得脏腑皆粉碎, 哭成泪枕久不干。 日毒尚需青荫解, 情淡自有柔肠缠。 负荆求恕古来美, 沧海越波始知甜。 他又看了两遍,才默默地把它折起来封在信封里,仿佛期待着上天的宣判。 小棠下午放学回到家,在门口信箱里见到这封信。白色信封上的字迹用粗粗的水笔重重的写着,十分醒目。 在院子里,碰见继母,站在厨房门口叫她,她忙把手里面的信塞到书包里,走过来。 继母说:“正好你回来,快洗洗手帮我做饭,晚上有电影。一会儿你爸也早回来。” “都去看吗?”她问。继母在学校里人缘颇好,每每学校里发电影票总能多拿回几张来。 “当然。你不去吗?” 她问演什么片子?继母告诉她是香港的《三笑》,陈思思演的。小棠便笑道:“什么时候的片子,还演?早看过了,和妮惠看的。” 继母听了,便让小棠看家,嘴上嘀咕着这张票给谁呢?小棠建议,给隔壁小桂的哥哥吧,上次他还帮着灌过煤气罐呢。继母点点头,忙让小棠把票送过去。 忙忙地做了饭,忙忙地吃了。父母带着小果看电影去了。小棠独自一人在家,她把碗碟泡在池子里,因为心里惦记着事,也没有顾得洗刷,便回到自己房中来。 她翻出那封信,在没有剪开之前,猜,莫不是气坏了,再写一封绝交信?——写就写吧,又不是没见过。 及至拆开来,见到那样一首诗。 小棠读着,一遍一遍读着,眼泪就被读出来。她能看到那个男人为之动容的样子,因为她此刻正被这首至真至切的《求恕诗》煽情的泪如泉涌。 她还是没有办法把这个男人从心里面真正赶出去。 尽管,不久前她还沉迷在一段意想不到的情思之中,她以为她走出了那段旧感情。可当一年后,田一鹏突然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觉得思绪又乱了,何以又掉入原来情感的旧漩涡。 她有点儿不明白,和肖玉之间算是怎么回事。是沉迷?是崇拜?是诱惑?是爱?还是属于一种自我的挑战?她忽然有了些不解,但有一点她是明白的,那一定是想对上一段情感做否定! 觅新欢,或许真是情感疗伤的绝地偏方。是基于报复?基于平衡?还是基于玩世不恭?她着实有些糊涂起来。 经历了再一次的情感历练,她并没有变得聪明起来。在面对田一鹏的时候,她恨自己为什么还要禁不住地动真感情。这就是书里说的吧,女人,你的名字叫愚蠢! 她好想好想再见到他。 她铺开稿纸给他写信。但她觉得一年多来积压在肠子里面的怨气如果不排揎一下的话,会被憋死,她必须要先梳理一下,在理他之前。 她写好的信,没有着急发,而是放进抽屉里。她又封了一个信封,那里面折着一张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写,她第一步先要把它扔进邮筒里,寄给田一鹏。 终于盼到小棠来信了,一鹏激动极了。 夜里睡得不好,翻来覆去地折腾,凌晨五点钟了,才睡了一个回笼觉。一睁眼快八点钟了,到单位已经九点钟了。路过传递室,居然看到玻璃窗上插着小棠的信。他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儿——感谢苍天! 他进去从玻璃窗上把信拿走,随口问看门大爷:“报纸没来?”大爷说:“着急看啊?一会儿来了送过去。”他忙说不用。心想,还看什么报纸。 回到办公室,坐在桌子前,急忙来撕看她的信,撕的时候手竟有一些发颤,内心也有一些忐忑,太久太久没有收到小棠的来信了,这期间百转千回,但到底等来了峰回路转,不知她会说些什么?那首《求恕诗》看来起作用了。 展开来,他眼睛里见到的是一张白纸,一个字也没有写的白稿纸。他呆住了。不放心的又看了一眼信封,里面空空如也。他的心一下子凉起来。 他气闷的胸口有些堵得慌,像受到一种羞辱,忿忿的恨起来“她也太刻薄了,真是岂有此理。”奇怪她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招数来折磨人。 整整一天,他都没有过好。失望、抑郁、怨恨与惆怅。 第二天,他换了一种思考方式,他的情绪逐渐平缓下来。 他不再怨恨她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把她伤透了,伤得她已经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了,所以才采取这样的方式来回复他。——他读懂了她。 有一些山穷水尽的味道。 隔了几天,忽然的又柳暗花明了。他看到传达室的玻璃窗上又插着一封熟悉的信封。他进去一把抓过来。等不及回到办公室里看。一边走一边撕开来,当确认它不再是无字天书时,他提着的心方放下来。 不管她说什么,语言多尖酸、多刻薄、多愤慨,只要她肯说,一鹏就不怕,因为,人需要的是沟通是交流,而在语言的交流中,一鹏往往是胜者。 来信这样写道: 一鹏: 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好像还是在去年5月的时候,收到竹君的一封短信,令我窒息得难以呼吸的短信。不知是我的心变冷起来,还是他人的作为让我寒起心来。 只好沉默,在家中慢慢地自省“不对”。时间过去这么久了,终难悟出,又不敢强违您“不用再理我”的旨,不想如今到来了“何为千呼头不还”甚糊涂!我倒要问为何了? 有人骂我“心狠”,的确,我一不会流泪,二又养得五脏俱全不碎,更兼薄情寡义,自我感觉尚属可恶,姑不用说令人了。 好在像我这样“心狠”“情淡”之人,也还能结识柔肠者一二,便不枉此一生。更幸鄙人无从效仿的古人“负荆”美德尚可在豁达者身上发扬光大,不胜欣喜敬佩,五体投地。特此颂安。 小棠顿拜 即日 短短的一封信,一鹏读了,啧啧的咋着舌,心里这份别扭,说不出来的难过。 信里面没有愤慨,没有责骂,柔柔的谦恭,软软的自责,可藏在它里面的咄咄气势,让一鹏不寒而栗,那种尖酸刻薄的讥讽以她独特的反向语言方式刺向一鹏,他真的领教了她,有一些文如其人了。他觉得在这一次的口舌文字交战中,自己算是败下阵来。 但他更多的是了解她,他知道她的炮弹快用完了,希望也就看到了。接下来,等两个人肉搏上阵、短兵相接的时候,败下阵来的怕该不是他了。 他猜的一点儿不错,当他再次拿起电话,说:“小棠,我一定要当面向你道歉,给我个机会吧,见见我。”的时候,对方就乖乖地缴了械。 第69章 昨雁归来 3 两个人终于又见面了。在这一年秋天的一个早晨。 这一天,天气有一些阴凉,太阳躲在灰蓝色的云层里,见不到阳光。 为了去见阔别已久的一鹏,小棠着意修饰一番,并不必修剪的头发还是在发廊里做了修剪,黑色的薄呢小西服也重新做了熨烫。胸前领口露出来的碎花丝质衬衣为庄重的黑色基调平添了几分俏丽。 她拿不定主意,是穿高跟的船鞋还是穿半高跟的船鞋。镜子面前试来试去,最后,还是决定穿半高跟的鞋子——走起路来总还舒服些,见面岂有不走路的? 出门的时候,她还在问自己,就这么去见他?草草的去见他?小棠,坚持了这么久,你还是要见他,为什么?不知道这是一个陷阱吗? 不清楚,她也说不清楚。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她,身不由己的一种被驱动。 还约在老地方。一下车,小棠有些不自然起来,时间的分离也会让情侣间变得陌生。 她张望了一眼,没有见到他,想着他正站在旁边的某个地方瞧着她,她便极力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来。 片刻,有人在她背后轻轻捅了一下,她一扭头,见到满面春风的他。一鹏笑道:“好啊,又故意迟到五分钟。”说完,爽朗地笑起来。那种随意的样子,仿佛昨天还见过面,但似乎也有一种夸张的意味。 小棠听了,淡然一笑,问候了:“你好”。打量他一眼,气色不错,灰色夹克衫很配他的肤色。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相视笑笑,似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一鹏提议,去竹园吧,京城西边有个园子,这个季节观赏竹子最好。说刚巧今天天气有些阴,还可以租条船来划,又晒不到你。她听他说得这样体贴,也就点点头。 这个园子,以往俩人来过几次,也是因为一鹏独好其竹的原因。 一说到竹园,小棠脑子里第一跳入的画面便是曹翁笔下“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或许这就是一鹏爱竹的原因吧。他当然更爱的是住在竹帘子里面的竹美人。 想,自己若是男人,也会痴迷于那位竹美人吧。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因为没有跟他探讨过,便也不得而知,尽管她时常在信里面称他为“竹君”亦或“竹翁”之类。 园子好美,南式的山水园,幽篁百出,翠竿累万。两个人悠闲地踱步在幽幽绿园中,谁也不想说什么。 他们之间已经不需要任何解释的语言,惬意的凉风吹佛着他们,举目皆如画。 顺着湖边的柳荫走,在一个小码头,一鹏停下来租船,租了一条手划的小船,两个人相对而坐,淡淡的甜蜜,微微的快意。一鹏把买来的橘子水递给小棠,自己便划起来。 他一面划船一面窥着她笑,想想真是不容易啊,如果不是自己的执着,不是自己感人的诗文,小棠何以又能回到自己的怀抱。 她见他也不说什么,总是窥着她笑,便有些恼他,用指尖蒯着湖水弹他。嗔道:“笑什么笑?你又胜利了不是?”一鹏听了,便禁不住哈哈地狂笑起来。 舟至湖心,一鹏就收了浆,任其荡漾。笑问小棠:“嗳,是不是我那首诗感动你?” 小棠道:“呸,什么狗屁诗呀!我问你,你这首《求恕诗》送给过多少个女人?你不怕将来有穿帮的时候。” 一鹏笑道:“什么话!”说着,也用湖水弹小棠。道:“唐小棠啊唐小棠,你是踩着我软肋了,害苦了我,我还没办法。——瞧瞧你写的那个信,气死人了。” 小棠笑起来,说:“就你会写《求恕诗》?我也受感动了不是,学着也写一篇《求恕文》,是不是也感动了你?” 一鹏听了,依依叹气。道:“好意思说,还有没有公理了?你都快把我气死了,哪天我心脏要是出了毛病,你罪责难逃!”他用手指点着她。 小棠收了笑,道:“瞧我罪过的!你气死我,你就不用偿命吗?”说完这话,一琢磨,果真没有气死人要偿命的。 便幽幽地问:“我怎么气你了?你先说的,我不认错,你就不理我,你都忘了?——我有什么错儿?” 一鹏“唉”了一声,道:“你也太记仇了。我就说了那么一句话,你就抓住短儿了。还不是……”他不想说了,旧账如何捯得清,还是说眼前吧:“寄来一封信,里面竟塞张破白纸,简直气晕了!怎么想的?——眼巴巴地盼你的信。” 她忍不住笑了。看着他,似有一丝歉意。笑道:“我们跑这儿开声讨会来了,该是几大会议了?”说的一鹏也笑了。 小船荡着,小棠对他说:“我来划吧,划到对岸。”她晃晃荡荡站起来,他伸过手来扶她,两个人换了位置。 她甩开臂力使劲划浆,小船缓慢地动着,一鹏便笑她,嘴里说:“纤纤弱女呀。” 小棠也打趣道:“弱女就弱女。也不影响我把你送到幸福彼岸。”“好啊,那就等你送。”一鹏悠闲地笑起来。 不远处,是白色的拱桥,一汪碧绿的湖水衬着,美且幽静。一鹏指指对她说:“还是去那边吧。”小棠也觉得好,就往那边划。他见她不胜臂力,便说:“还是我来划吧。”两个人又换过来。 秋风爽爽,云淡风清。小船停在凉阴阴的拱桥旁边,两个人又聊起来。 他跟她说,小说寄出去了,这一年累得脱筋换骨,眼下要休息一下,写一些小文章吧,长篇,明后年再写吧。 她问他,《福临天下》什么时候能出版,可顺利?他叹了一口气,说寄给北鲁了,但出了一点小麻烦。 她问怎么了?一鹏“嗐”了一声,说不提也罢,难得我们高兴一天。小棠就不问了。 一鹏反倒说起来,说,那个叫林大庆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名义上帮朋友干事,私下里只想着捞好处,以后再不跟他们乱掺和了,好好做自己的学问。 林大庆,小棠也见过,在穆家。一个大块头的男人。她见一鹏这样说,便安慰说,不共事怎么了解人。又问那么书还能在北鲁出吗?她知道北鲁是林大庆的关系。 一鹏说,大不了就换一家出版社,东北有一家新成立不久的出版社,叫北同出版社,他的一个老同学在那里,不行就在那儿出。 “求点功名真难啊。”小棠感叹道。 一鹏听了点点头,说:“可不是嘛!”又说:“人生最高兴的事,莫过于是看到自己的名字印在书上让人们传来传去了。”他笑着问小棠:“考考你,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小棠摇了摇头,不知那位哲人的话,笑道:“请教。倒像是你说的。” 他告诉她,是塞万提斯的话,他很欣赏。 小棠“嗐”了一声,说:“老塞我知道,不就是田家屯旁边塞家屯的?写了部书,里面有个疯子叫堂什么德?”一鹏忍不住笑了,见小棠也疯起来。 玩笑让气氛融融的。一鹏就伸过手来要拉小棠的手,小棠就甩他。 一鹏笑呵呵道:“瞧你,我给你看看手相,刚跟一个神医学的。”说着又来拉她的手。她便不好意思再甩他,倒显得自己正经得有些嗲。 他板着她纤细的小手仔仔细细的摸了一回,小棠盯着他看他如何来诌。 想,天下的男人怎么都会这一套呢,哪个流氓大师教的?!她脑子里闪出了肖玉,会号脉的肖玉。 一鹏一本正经地说:“按传统医学说,手指蕴含着人类健康的秘密。手型、色泽、纹理、脉络都是有说法的。小棠,你看你手指间有漏缝,就说明你消化系统功能很弱,有神经性胃病,缺乏营养。性格也偏懦弱,神经也衰弱。” 她确实有过神衰的毛病。又听他说:“你的手凉凉的,属气血亏虚,该注意心脏系统的保养。”她听了就不要他看了,扥出手来拍打他的手。 说:“不用你看,我也知道,哪天我心脏要是出了毛病,你也罪责难逃。——都是你气的!” 一鹏笑了笑,又拉过她的手来,放在自己胸前按一按,跟她说:“小棠,我们都不要再气对方了,好不好。” “你能做到吗?”她问。“我当然会努力做。”“努力谁不会呀,你还可以努力气我呢。” 一鹏摇了摇头,说她:“你呀,小棠。你是那种冰中包火的人,只是冰层太厚,这层冰好不容易快被我凿透了,想不到一经停下来,冰层比原先更厚了。” 小棠听了,默默无语。想他既然这样知解自己,为何还每每怄自己生气呢?她也不明白。 两个人公园出来的时候,都过中午了,沿街向南走,路边有几家小馆子,捡了一家门脸儿大一些的走进去吃饭。 小棠见有延吉冷面,便嚷着要吃冷面。 一鹏说,什么季节了,还吃冷面?她笑笑,说:“可见我的胃是不错的,蒙古大夫的话不能信。”一鹏笑了,道:“那就陪你吃。” 要了两碗冷面,小棠要了小碗。一鹏问小棠吃什么菜。小棠说,你随便点吧,你是要喝酒吧? 一鹏说,你不陪我喝吗?小棠笑笑。 他见玻璃橱柜里有一种红红的、切成大方块的酱肉在卖,问是什么肉,店家告诉他是马肉,他就点了一盘来吃,又点了一盘笋尖给小棠吃。 要了一杯白酒,又要了一瓶啤酒,说给小棠喝。两个人就吃起饭来。 他给她夹了一块儿酱肉让她嚐,她看了看,不大敢吃。问:“马肉也吃得?” 一鹏笑道:“你是不懂,马肉才好吃呢。当然要分几年以上的马,一年以上的马最好,年份长了也不行,做好了肉质比驴肉还好吃呢。” 他让她嚐,她用牙尖撕了一点儿,尝了尝,放在一边不吃了。 一鹏说她,刚才看你手相,看出你营养不良,都是吃东西太刁了。 她也笑他,说没有你不吃的,人肉也快吃了。一鹏听了,笑道:“你又不让我吃!” 她拿筷子来敲他,说:“还没喝呢,就说胡话。” 吃了饭,两个人走出来,一鹏喝的酒,是偏高度的,给小棠要的啤酒,小棠只喝了两口,又倒给一鹏喝。 喝了混合酒,又吃了凉凉辣辣的面,一鹏的脸一下子竟红起来,引得路人频顾,小棠说,散散酒再走吧。俩人便跑到街心公园来坐着。 一鹏微醺,满嘴里叫小棠,小棠。小棠不理他,由着他坐在石凳上胡说。 他抓着她的手,说,小棠,你在我心目中,占有任何人不可替代的位置,是我终身不能忘怀的;他说,他在周围的人里转了个圈,思前比后,真正对他好的,只有黎婷与小棠耳。 他说,黎婷是他的初恋,他不能忘怀,但人家早就他乡嫁人了。 他说,小棠是他的梦,是他最真最美的情感依托,心里唯一的一方净土是留给小棠的。他说,小棠,你真的不能弃我而去了。 醉意的一鹏唏嘘不已,嘴里疯疯颠颠地诉说着。小棠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呆呆的不知说些什么好。是酒后的真言?还是醉后的诳语? 她想听听他说深圳工作的事情,也想听听他信上说的和太太谈判的事情,可他为什么见了面倒不说了——她又如何张得开口去问呢? 伤感凄凄。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回到这个男人面前,自己就变得好伤感。 上天弄人呵! 一鹏在信里给小棠编织的就要实现的爱情美梦过了没多少日子,便被生活的现实击碎了。 原因是他的请调报告报上去以后,被区长大人知道了,区长大人和一鹏的私交也不错,以为自己区里的人才怎么可以外流,死活不放一鹏走。区长大人发话了,局里也就不敢办手续放行了,事情就撂在了那里。 本来是一举三得的事情,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那一日,一鹏在竹园见小棠的时候,已然知道一些上边的意思,但赶上久别重逢的见面,自然不敢说那样扫兴的消息。想想自己真是撞上了霉运,小棠回来了,生活却又不得不回到一潭死水的原点。 原来和老婆分开的借口,是借着‘事业功名’追求的合理幌子,即使分手,夫妻间都留着面子,毕竟他们之间有一个连着血脉的小女儿。 现在走不了了,事情黄了,分手没了堂皇的理由,一鹏有了些犹疑,夫妻间就这样不尴不尬地过着。 也是雨吉并没有想好要完全放手,她的私情男人要扔下自己的一双儿女和体弱多病的太太来正式迎娶托着小油瓶的她,无论是良心还是现状,麻烦的问题也有一大堆摆在那里。 一鹏回去后,隔了月余,方敢给小棠写信,告诉她工作调动的事情危险了,区长卡着不放,自己很无奈,气闷之极。 小棠见了来信,似早已料到他会有些缘故,便也没有说什么,去信安慰他顺从天意吧。她似乎早已适应了这种上天给予她的不公平待遇。幸福来了,她甚至会怀疑自己能不能适应。 但让两个人唯一踏实的是,似乎都做到了不计前嫌、谅解对方。 在这样一种心境下,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倒不是那么渴望见面了,只是鸿雁频频,隔上一月半月,便把自己的消息告诉对方。当然,一鹏的信自然会多一些。 由于这次一鹏从天而降的归来,也搅了小棠和肖玉师生之间的曼妙沉迷。一夜之间,小棠从沉迷中醒来,发现这个让自己沉醉的男人不再让自己沉醉了,她的心慢慢醒来。 她在遐想的时候,有过些许的自责,算不算有一点点红杏出墙呢?想想并不妥。因为好像她这支红杏并没有人把她栽在院子里,墙都没有,怎么会算出墙呢? 她觉得,自己长大了一些,对一鹏的情感策略也要随着年龄做改变。但这种策略的改变只是在让她坚守一种意念情感的追求。 爱他,但可以不见他。这种近似于柏拉图式的恋爱状态让她的心慢慢的淡然下来,而在这种淡然的情怀下面是那种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得到的‘欲爱不能’的悲莫大焉。那将是一种痛苦的心灵折磨。 一鹏自收复了小棠这块情感失地,内心一下子豁亮起来。 尽管这个时候他赶上了焦头烂额的一堆事情,但他的心是沉静的,情感是有所依托的,再苦再累,他也能品味到枯涩生活中蕴藏着的甜蜜与快乐! 两个人和好了,又恢复到以往的状态。留给小棠的依然是无尽地思念,而属于一鹏的依然是不停地奋战。 第70章 走不近的绿洲 1 一鹏近来本来就着急,像样的稿子一篇也没有写出来。 又赶上身边小人作梗,告自己恶状,真他妈的晦气,撞着鬼了!那个混蛋吴成,小小的局办秘书,专门跟自己过不去,听说上次就跑到局长面前进谗,不跟他计较算了,居然蹬鼻子上脸,对照会上面对面地攻击自己,问那块破石碑的事。 一块老乡家里挖出来的破碑,凭什么就该我管?上千斤的石头,我扛家去不成? 我是去过一次,可当时去看的人一大堆呢,也没有谁说要我来管啊。现在出事了,都想起推卸责任了。谁想得到老乡盖房子用它当地基石了。 局长也是,也不问问青红皂白,就派我不是。 一鹏想着会上局长的话:“老田,别人可以不懂,你是专家,你不可以没有管理意识,那可是文物啊,国家的宝贝。” 嘁,这会儿拿我当专家了,凭职称的时候怎么人嫌狗不待见。他想起他那个助研来,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拿下。 吴成也是助研,凭什么呀,文章写的狗屁不通,就会溜须拍马,想在我的刊物上发东西,门儿也没有。 太不公平了,熬上副研,这辈子怕是没指望了,早知道那年机关里出来还不如去研究院呢,管它研究什么呢?妇女研究也是研究。干嘛非干专业,干嘛非来京城,这破专业有什么好干的,费力不讨好。 学术学术无建树,创作创作没成果,失败透了。一鹏气闷的一阵阵地怨自己。 气闷归气闷。过了两天,一鹏还是带上司机带上文物系统的介绍信去了郊区县的老乡家,连哄带吓的把那块做了地基的破石碑又挖出来。 民工往车上抬碑,也不白给你抬,那一顿饭还得自己出银子请,有饭馆就不错,哪儿弄发票去,没发票厉婉蓉能给报销?见鬼了!死鬼老太还不退休,多大了。唉,认倒霉吧,谁让你对文物疏于管理来着。 这阵子天天忙对照检查,那是很大的事,比工作大,比写稿子大,比家庭大,也比感情大,是重中之重。 一鹏这些日子不敢懈怠,乖乖的。每天学习,每天讨论,每天汇报,话也不敢多说,一改以往纵横天下的毛病,加倍小心,无论如何这一关得过去。 当然,别人发言的时候,他脑子里还是忍不住演绎他昨儿晚上才想好的一篇黑色幽默小说,名字叫《闹春的猫》,由动物来影射人性,寓意还算深刻。 等小文发表了,寄给小棠看看,他在想。 回到家,老婆总是阴着脸。像前生欠着她了。单位里,对照检查起来人像三孙子,回到家怎么还像三孙子。 横竖不入她法眼,摔东西,说丧气话,软硬不吃。 一鹏不知怎么招着她了,从基层调到区局,舒心了不是?孩子送幼儿园了,闲的不是?亦或她也是只闹春的猫?——想想,好久没有搭理她了,怪道呢,这母厮! 用我搭理?不是有个苦瓜男人吗?他又不舒服起来。 上一回,碰见邻居郭奶奶,问小女儿幼儿园里住着可好?闹不闹?说实在不适应她就再帮着照看半年,这点子岁数去幼儿园还是委屈了。 郭奶奶人不错,别看头发都白了,可人干净利索,田禾儿一直放在人家家里,倒像亲奶奶了。一鹏把感激放在尊重里。 她问一鹏:“这阵子倒看你在家,不出去忙了?”他告诉郭奶奶,以前总借调,所以不常在家。 老太太说:“还是在家好,男人不能总在外面跑,家里有老婆孩子不是。” 他听了话里有话,跟老太太说:“奶奶,你这岁数也做得我妈了,你老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老太太沉吟片刻,犹犹豫豫的说:“我也没有什么话,田禾儿胖乎乎的可人疼,我也当孙女儿看,盼着你们一家子好,男人在家,女人才能三从四德不是?” 这是什么逻辑?从德,难道不是品德?是要做给男人看的? 他不难为老太太了。但老人家的意思他也尽悉明白。他觉得他跟她分手是早晚的事情——只是委屈了小棠。 晚上见了面,他还是不能说她什么。因为,整个事态就是雾里看花。 况且,自己也不是没有风流把柄落在她手上,想想那也大都是逢场作戏的多,该尽的责任自己一直忍忍地尽着。她倒好,跟自己玩起‘来而不往’了,有过之而无不及,气煞人也。 他还是不搭理她。反正自己有的是事情干,翻看古书解闷儿好不好?他躺在沙发上看元好问的《遗山乐府》。 咦,那篇意识流尝试的小小说《走不近的绿洲》可以动笔写了,那里面的寓意是他的一种情感渴望。 刚好这种写法,适合抒发感情,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看了也不懂,因为珠子洒在文章里,看你怎么穿了。 男主人翁必须死,让他得喉癌死,因为生活的无奈让他逃避,他的呐喊无济于事,他临死的病榻前,一个声音飘过“看看谁对你好?快死了,小狐狸精也不过来看你,我倒喊了一辈子离婚了,还得病床前照顾你,你亏不亏心。” 男主人翁此刻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他眼前晃动的是一袭白裙,纤纤的旋转,忧伤的眼泪,旋转的裙。 他昏迷了,模模糊糊,眼前一片绿洲,碧绿碧绿的水草,转的白裙,伸手去抓,抓不到,枯干的唇,嘶哑地说不出话来,绿洲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躺在干干的沙漠里死掉。 他构思的时候,心里面有一些悲哀。似乎是他自己内心的呐喊。他情感的绿洲一样离他很远很远,不知道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走进。 本来年底的时候,他打算去见见小棠。打了几次电话,总是阴差阳错,见面的日子就一拖再拖。直到转年,也没有跟小棠约好见面的日子。 他唯一方便做到的,就是给她写信,有时十天半月一封,有时三天五天一封,小棠回信的时候很少,去上三五封信,也能收到她的一封来信,但他知道,她并没有生气,每每来信,总是宽慰他。 到了春天,他还是无缘与小棠见面。 他自己在信中先就骂起自己来,他跟她说:“小棠,好!我又食言,明天不能去见你了,你怎么想和咒,也不为过,我负你太多,无以为报——这是我近来一直在悟和反省的事情。” 他赶上一件临危受命的事情,不得不取消和小棠的约会。 在郊区周口店一带,有考古学家无意发现了一片帝陵遗址。这一发现让研究人员极为兴奋,汇报上去,立马批准组织了一支临时考古队,对这块帝陵遗址做具体的勘测挖掘工作。 勘测挖掘是个漫长的工作,而新闻报道要日新月异。 一鹏管着文物系统主抓的《求索》刊物,作为历史文物新闻跟踪的报导人,被临时委派到考古队来,负责资料的整理、文字的记载、挖掘进程等新闻报道的一系列工作。 一想到上次无端受过,一鹏就搓火。为一块破碑,大会上挨局长老秦的批,瞧吴成美得那怂德行,气都气死了。 现在又调自己去考古队,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为什么古时候就有‘清君侧’的口号,领导面前出了小人,大家都别清静。 老程上次也抱怨,——连老程这么宽厚的人也惹,可见混蛋到家了。寻思着哪天要是真丢了件出土文物,还不得把他田一鹏带到局子里问话——不是监守自盗? 他又不能不去,工作嘛,领导还说器重你呢。 换一个角度想想,自己真还有点儿想去,到底是自己专业范畴的事,在亲手触摸历史的同时,一定会有学术观点的新发现——得天独厚啊。 说不定还能激发文艺创作的灵感呢,写部‘旧日帝国’什么的,这么一想,还是欣然受命吧。 《文物志》组长老柳给自己分派的关于帝陵的几个条目还没写完呢。正好,就着这次遗址勘测,还能做些补充完善。 勘测挖掘,真不是人干的活儿,跟在旁边看,也能烦死你,还不如跳坑里干呢。 一鹏在考古队呆了一个礼拜,这帮哥们就成兄弟了,白天跟着在墓坑里一块儿刨,晚上没车的时候,回不去家,大家就囚在老乡家里一起喝酒,喝高了就撒酒疯,讲段子。 队长老黄,东北人,四十郎当,头发有点秃,考古出身,整天野外工作,老婆跟人跑了,就剩下喝酒讲段子解闷儿了,人称黄一段。 跟一鹏坐炕上对吹。年轻点儿的岳城说:“哥们儿,别吹了,讲段子吧。”老黄扔花生米砸他:“你小子就知道段子,拿段子当媳妇儿了。” 岳城笑道:“找不着媳妇儿,还不听段段子。”大家就起哄“来一段,来一段。” 老黄喝了一口二锅头,咋咋嘴,说:“也就是我肚子里故事多,天天搅和我。” 沉吟一下,讲起来:“说,一妙龄女郎见一小生,约会于公园。忽然,小生有些局促不安。女郎问:‘你怎么了?。’小生不好意思地说:‘我要方便方便。’女郎不解,只见小生向公厕走去,方知“方便”就是上厕所,过了一会儿,女郎问小生:‘你什么时候到我那里去玩?’小生答道:‘我想在你方便的时候去。’ 众人大笑,哗然不止。一鹏一口酒喷出来。老黄道:“老田,你也来一段。”一鹏笑道:“惭愧惭愧。老不讲了,一时想不起来。” 岳城叫道:“黄队,再来一段。”说着给老黄的杯子斟满了酒。老黄道:“我这点儿故事快掏空了。听着。”他敲了敲筷子:“说,有一老者,因儿媳临产,借宿老友家。友问何故?回答:别提了!儿媳妇生孩子把我挤出来了。” 大家狂笑起来。一鹏笑道:“怪不得叫黄一段,老兄的段子果然经典。” 俩人笑着碰杯,老黄对一鹏说:“我得抓紧学习了。赶明儿没的讲了,老田,给你个任务,你抽空弄个集锦好不好?别整天搞那没鸡/巴人看的新闻。还是娱乐娱乐大家。” “这建议不错,可以考虑。”一鹏点点头,笑着抿了一口。 岳城道:“田大哥,您先来一段,再考虑集锦的事。”众人也起哄:“来一段。” 一鹏咋咋嘴,喝了一口,说:“来一段?”“来一段!来一段!” 众人应和道。 “我这段子很短。说,办公室里女同事要男同事讲一个既短小又有内涵的黄段子。 男士沉思片刻说了八个字:‘我是锄禾,你是当午!’”。岳城伸着脖子,问:“什么意思?”一鹏笑道:“自己想去。”“这不是诗……?”还没说完,就纳过闷来,大家轰地笑起来。老黄笑道:“嗳,老田,集锦就你了,很有潜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