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达以上观测报告》 第1章 争论 午后的阳光把路面烤得发白,蝉鸣声裹着热浪滚过树梢。 办公室门口的绿萝蔫头耷脑,和室内沉闷的空气一个样。老旧空调嗡嗡作响,费力地吞吐着混杂劣质盒饭气味的潮热。 秦丽珍的手指一下下叩着玻璃板办公桌,发出沉闷的响声,敲打在对面那个背脊挺得笔直的女生身上。 女生低束的马尾有些毛躁,脸部柔和的线条和天生微扬的嘴角,本该衬得她乖巧又腼腆——如果不是她此刻迎向老师的目光里,亮着与之全然不符的锋芒的话。 秦丽珍盯了她一会儿,童妙笙那天然上扬的嘴角,此刻在她看来充满了无声的嘲讽。她先是不耐地扫了旁边的男生一眼——“男生就是事多”——但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转向童妙笙,怒气再度聚焦:成绩好的学生反而更难管! 她的声调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中年女性特有的尖锐:“女孩子家家的,打什么架!人男孩子闹,你也跟着闹么!” 童妙笙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马上恢复面无表情。她平静地迎上秦丽珍愠怒的视线,默不作声。 站在旁边的男生何烨添一把火。他微微佝偻下腰,一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肚子,开口道:“老师!她先动手的,我完全没有反抗。”他的声音里显露出几分刻意的虚弱,“我的肚子……被砸得好疼……” 他一边“嘶嘶”地吸着冷气,一边用那双努力挤出些许水光的眼睛,怯生生地望向周围旁观的老师。目光在几位面露不忍的女老师脸上短暂停留后,他捂着肚子的手悄悄松了些劲,又迅速捂紧,仿佛疼得一秒都离不开那只手的支撑。 做完这一切,他才往童妙笙这里瞥了几眼,对方不为所动,似乎目光越过办公桌,盯着远处的闪灯鱼缸发呆。 这让他心头火起,表演欲更盛。他猛地直起一点腰,像是急于揭露真相而忘了疼痛,声音也拔高了一个度,带着十足的指控意味补充道:“我和她好好说话,她突然就踹翻了面前的桌子!那桌子直接就朝我撞过来了!” 语罢,见童妙笙锐利的眼光扫射过来,即使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这目光也让他有点发怵,仿佛自己的小把戏已被全然看穿,不由地绷紧了身体,那只捂着肚子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些。 “说完了吗?” “那我开始说了。”童妙笙扫过一圈,周围探究、审视,或仅仅是看热闹的目光,从不同方向聚拢到她身上。 “刚才何烨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拿了我的日记本,在班级大声朗读,比他读课文还大声。”童妙笙吐字很清晰,“我不高兴就想拿回来,但是何烨一直不还给我,我们就发生了争执。在这过程中他带倒了桌子砸到了自己。” 这番说辞让何烨瞪大了眼睛,他急急反驳:“是你的日记本?可那明明是我从谢美美抽屉里拿的!” “我记错了,不好意思。”童妙笙冷冷看着眼前这个叫“荷叶”的男生。这个年龄段的男生,幼稚又无聊,困在可笑的表演欲里,拼命把自己塞进全场视线中央。她觉得这种人应该去和马戏团小丑竞争岗位——结果小丑发现自己因为不够哗众取宠而遗憾离场。 “嗯,你也承认是你偷的谢美美的日记了。” 何烨:…… 他的脸瞬间涨红,这才惊觉自己落入了语言陷阱。“我……”他张了张嘴,慌乱地看向秦丽珍,又猛地转向童妙笙,语无伦次地试图找回场子:“那、那也是因为谢美美自己把日记本放在学校的!她如果不给人看,干嘛要带到学校来?带来了是不是就要做好被人看到的准备?” 这番强词夺理让几位旁观的老师皱起了眉头。 童妙笙静静地等他喊完,才微微偏头,用一种近乎怜悯的语气,清晰地陈述: “她是把日记放在自己课桌的抽屉里,不是班级的自助图书角。”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何烨张着嘴,羞辱感和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 “你!你胡说!"他猛地伸手指着童妙笙,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秦老师,她踢我桌子!她是故意踢翻桌子砸我的!根本不是什么不小心带倒的!她暴力!她……” 秦丽珍眉头紧锁,语气严厉到了极点:“童妙笙!他说的是真的吗?你竟然还敢撒谎?!” 童妙笙微微蹙了下眉,露出一个介于困惑和无奈之间的表情,然后开口: “当时情况很混乱,”她的声音依然稳定,“何烨举着日记本在教室里跑,我追上去想要拿回来。在争夺的过程中,我可能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课桌。” 这个回答让何烨几乎跳起来:“你撒谎!你明明就是故意踹的!” 童妙笙微微偏头,用那双清澈的杏眼注视着何烨,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我为什么要故意踹你的桌子?” 她不等何烨回答,继续用她那特有的、不急不缓的语调说: “我只是想要拿回日记本。如果不是你拿着别人的日记在教室里到处跑,如果不是你死活不肯归还,根本就不会发生这些意外,不是吗?” 何烨被童妙笙那句话噎得满脸通红,却仍不死心,梗着脖子低声道:“童妙笙,有本事我们比比七月底的奥数比赛,看谁成绩好?你敢不敢?” 童妙笙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语气平淡无波:“你自己做了错事,提什么比赛?和我比有什么意思?你不如直接去和许知勉比。” 许知勉是他们小学全校公认的学神,成绩优异,奥数比赛从来都是一等奖。 “你!”何烨气结。 “够了!”秦丽珍一声厉喝,打断了这场争执。她揉着发痛的太阳穴。看着眼前这两个学生,终于下达了最终判决: “何烨,童妙笙,你们两个都写一千字检讨,明天交给我。” 童妙笙的眼睛缓缓瞪大,她盯着秦丽珍,不敢相信地发问:“凭什么?” “是他犯错在先,您不对他进行批评教育,连着我一起罚?您这是在纵容错误。如果今天犯错不受惩罚,反而让维护正当权益的人写检讨,那以后谁还会相信规则是公正的?” “嗯,男孩子嘛,这个年纪是皮了点,但你要阻止他,也不该动用暴力,对吧?这点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君子动口不动手。” “可我说了我是不小心碰到的。” “童妙笙!”秦丽珍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玻璃板都震了震,“你这是在质疑老师的决定?我告诉你,在学校里,发生了冲突,双方就都有责任!一个巴掌拍不响!” 童妙笙重复着这句她听过无数次的“和稀泥”名言,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一个巴掌拍不响?那是不是有人打我,我也不能还手?因为一还手,就成了‘另一个巴掌’了?”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劲儿:“如果对的人要和错的人一起受罚,这规则本身就不公平!” 这番话掷地有声,其他老师也停下了手中的事,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看起来安静乖巧的女生。 秦丽珍被顶撞得脸色铁青,她盯着童妙笙,几乎是咬着牙说:“好,很好。童妙笙,你很有想法。但我告诉你,在这里,就得按学校的规矩来!你这检讨,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 她的目光刻意在童妙笙身上多停留了几秒,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童妙笙,你当班长的,更要以身作则。虽然这次评优评先有你,但以后的……也要看你的认错态度了,其他同学也很优秀,我们要公平对待每一个同学,你说是么?” 不能好处总被你一个人占光吧,童妙笙读出了秦丽珍潜台词——就算她在班级里成绩最好、表现最出色,这些荣誉也并非她应得的奖赏,而是老师可以随时收回的“恩赐”。她必须用顺从、甚至是用委屈自己去维持一种虚假的“公平”,才配继续拥有它们。 “评优评先”四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童妙笙。她想上市里最好的初中,这些荣誉都至关重要。 那股不服输的硬气在胸膛里冲撞,顶得她喉咙发紧,眼眶也一阵发酸。她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用疼痛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不能哭,哭了就真的输了。 她看见秦丽珍眼中那混合着不耐烦和“早该如此”的胜利神色,知道自己已无路可走。 几秒的死寂后,她垂下眼,再抬起时,里面所有的情绪都已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她不紧不慢地说:“据说您执教二十多年,当班主任十几年。在以前,您遇到学生间产生纠纷,都是这样各打五十大板地处理吗?” “这样啊。”童妙笙低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的冷笑。 当她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挂上了与刚才义愤填膺地争论时截然相反的、温婉得体的笑容。她本就长得乖巧,此时嘴角上扬,让她看起来真诚又温顺。 她的声音也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诚恳”: “这次检讨,我会写的,也会好好‘反思’。” 紧接着,她脸上的笑容倏然一收,身体站得笔直,目光不再仅仅看向秦丽珍,而是清晰、有力地扫过办公室里每一位正注视着这场争执的老师。她提高了声调,每一个字都说得铿锵有力: “我也希望,您能在之后的评优评先中,做到——公、平、公、正。”她一字一顿,吐字无比清晰,“在场的所有老师,都看着。” “你……”秦丽珍喉咙哽住。 “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童妙笙微微颔首,笑容依旧挂在脸上,转身离开。 在转身背对所有人的瞬间,她脸上那营业式的笑容瞬间消散,只剩下眼底一片冰冷的清明。 …… “诶——老师,检讨字数能不能少点?” “你也给我滚!!!” - 童妙笙手上捏着那本粉色的日记本走出办公室。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将她一身的闷热与办公室的冷气瞬间交割开来。她看着封面上那个俗气的爱心图案,用手指敲了敲封皮。 手上这本日记怎么办? 谢美美中午回家吃饭了,根本不在学校。 直接放回她抽屉?万一她下午来了还不知道本子已经被当众朗读过…… 等她来了再说?那这样她就要和心里的邪恶念头斗争一整个中午——她很好奇,很想翻开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那些让何烨念出来时全班哄笑的句子,关于许知勉的点点滴滴。 …… 如果许知勉知道,这本日记里密密麻麻写的全是他,会是什么反应? 她想象了一下:他大概会先轻轻挑一下眉,脸上不会有太多波澜,然后十分平静地点评一句:“那她眼光不错。” 这个想象中的反应让童妙笙撇了撇嘴。真是够自恋的,不过……倒也很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指尖在日记本的锁扣上徘徊。只需轻轻一掰……她猛地攥紧本子,像是要掐灭这个念头。 她正盯着日记本出神,一股熟悉的气息混合着清爽的洗衣液味道悄然靠近。 “吵赢了?” 童妙笙猛地转头。日记本的主角双手插在裤袋里,午后的阳光给他纯白的T恤镶上一道金边。他微低着头,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正看着她,像是能看透她刚才所有的心思。 “你……刚才一直在办公室,没看到你啊?”童妙笙露出几分诧异。 “嗯,”许知勉点头,语气理所当然,“里面空调勉强算凉快,我在角落那边的办公桌上写作业。”他来办公室的频繁程度完全拜那闷热教室空调的缺席所赐。 童妙笙向前凑近一小步,仰起脸看向他,那双天生带笑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里面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寻求认同的光芒,甚至带着一点小小的、期待被夸奖的得意。 她微微歪了下头,唇角上扬,形成一个比刚才真诚百倍的笑容,语气轻快地问: “那我刚才的表现如何?” 许知勉算是童妙笙的半个好朋友——她把许知勉当好朋友,但她不确定他是否把她当好朋友。 许知勉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唇角,语气平淡地陈述: “秦老师的脸色,”他微微停顿,像是在挑选一个精准的形容词,然后才慢条斯理地接上,“现在应该和办公室门口的那盆绿萝差不多。” 第2章 牢笼 “……然后班长‘chua’的一下踹翻了何烨的桌子,那哥都吓懵了……诶?你踩我脚干嘛?” 童妙笙踏进班级时,原本悉悉索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她面不改色地走上讲台,敲了敲桌子:“都安静,自习了。” 目光扫过台下,和一个男生对上了视线。童妙笙皱了皱眉:“午餐时间结束多久了?赶紧把你吃的饭盒拿下去。吃的什么山珍海味,需要你这么细细品尝,吃完还要留着闻余香?” 底下不知哪个女生小声嘟囔了一句:“好彪悍的班长……” 童妙笙充耳不闻,径直走到谢美美的座位,将那份粉色的、承载了无数秘密的日记本妥帖地放回抽屉,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 她翻出那本奥数教程,深吸一口气,试图重新投入没算完的奥数题。 再看一遍题目,农场要把800斤的玉米送到甲乙两丁四个仓库,运输每公里每公斤玉米的费用相同,有不同路线选择,两地之间的距离不等,每个仓库需要的玉米重量不等,求最少费用。 选项是四个面目狰狞的六位数。 笔尖在纸上反复验算,算了好久,终于得出一个结果,满怀期待地去对照选项,沮丧地发现她算出的那个数字在四个选项之外。 童妙笙带着一丝不甘,用笔圈定了那个看起来最接近的答案。 一阵细微而持续的“咔滋”声钻进耳朵。她循声望去,居然看到一个男生正在啃一根玉米,还是那种色彩斑斓的杂交品种。 看到玉米就烦,童妙笙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那男生被瞪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接着继续啃玉米。 - 下午,谢美美从别的女生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始末,特意来找童妙笙。 “谢谢你。”她声音很小,带着文静女孩特有的羞涩,“当时……都没有其他女生站出来。” 童妙笙看着她,心里那股好奇终究没压住:“那个……我能看看你的日记吗?我有点好奇里面写了什么。” 谢美美立刻用力摇了摇头。 谢美美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小声反问:“你和许知勉关系挺好的,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童妙笙按照自己的印象,客观地评价:“他很厉害的,脑子好,说话有时候也有趣。” “我也觉得。”似乎是得到了认可,谢美美看起来心情不错,又接着问,“班长,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在童妙笙的认知里,“喜欢”就是像她“喜欢”和许知勉说话、觉得他有趣那样,是一种纯粹基于欣赏的、简单的好感。 所以当谢美美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她时,她非常随意且坦诚地给出了答案: “许知勉啊。” 空气瞬间凝固。 谢美美愣愣地看着她,眼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里面迅速蓄满了委屈的泪水。得知日记本被公开朗读时,她都没这么委屈过。谢美美猛地低下头,转身就走。 童妙笙站在原地,脸上写满了纯粹的困惑。她完全不明白,谢美美为什么突然就哭了。 - 晚上回家,饭桌上的气氛一如往常。童妙笙扒了几口饭,还是没忍住,把白天办公室的委屈和盘托出。她越说越激动,脸颊微微发红: “我讨厌死秦丽珍了!她根本就是故意针对我!” 因为这位班主任教语文,这份厌恶便也蔓延到了本就需要主观评分的学科上。 “特别是作文,她每次都只给我一个不上不下的分数,批语写得敷衍了事。我下课去问她到底要怎么改,她就会说‘立意要再高远一点,‘细节要再充实一点’,我不知道这些吗?全是些废话,狗皮膏药一样,一点有用的都没有!隔壁班老师都说我半期考作文写得不错,到了她这里就是‘立意尚可,细节不足’!我看她就是故意的,她对我有偏见!” 她絮絮地控诉着,语气里满是想念那位会认真点评她作文、会告诉她具体哪一段可以如何修改,提拔她当班长的、已经调走的班主任。 父母的反应是她熟悉的剧本。 “一个巴掌拍不响,”父亲放下筷子,语气不容置疑,“老师为什么不对别人有偏见,就对你?你要多反思自己的问题。” 母亲在一旁帮腔,目光扫过她:“就是,女孩子,心思要放在正道上。跟男同学起冲突,像什么样子?” 童妙笙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辩解的话咽了回去,默默低下头。 坐在她对面的弟弟童泽楷始终安静地吃着饭,但童妙笙注意到他扒饭的速度明显变慢了,耳朵微微竖起,显然在仔细听着每一个字。当父母开始责备时,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她,只是盯着碗里的米饭,仿佛要把每一粒米都数清楚。 可她还没说完。 当她低声又提到还要写一千字检讨时,母亲的尖锐的声音响起: “一千字?!你把老师气成什么样了!要不是你做得太过分,老师能发这么大火?” 童泽楷被吓得一哆嗦,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又赶紧捡起来。他怯生生地看向姐姐,那双和她相似的眼睛里盛满了无措。 父亲沉着脸,把碗重重一放:“我们辛辛苦苦供你上学,是让你去学校惹是生非的?写!必须好好写!不仅要写,还要在班上公开念!让大家都看看,这就是不遵守纪律的下场!”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母亲打断她,“你还觉得自己委屈了?老师批评你,就是在教你做人!我们花钱是让你去受教育的,不是去当大小姐的!” 因为户口不在这里,童妙笙读的是私立小学,需要交高昂的学费——尽管教学资源很烂。 父亲用手指重重敲着桌面,发出令人心慌的声响:“我告诉你童妙笙,你现在最该想的不是公不公平,是你自己的态度问题!” “老师说一句,你顶十句,这就是你当班长的觉悟?” 童妙笙感觉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本能地感到反感,却无法用语言反驳。她还不明白这种说不上来的感受。 “我吃好了。”她不再争辩,默默站起身,一直沉默的弟弟童泽楷突然飞快地抬眼看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在父母严厉的目光下,最终还是怯怯地低下了头。 她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伏在书桌前,对着空白的稿纸,发愁该如何写下人生中第一份检讨。 平心而论,父母在物质上从未亏待过她。除了声称伤眼睛的电子产品,她想要的新文具、课外书,甚至一些并不昂贵的小玩意儿,他们基本都会满足。 直到后来,当她认识了更多人,窥见了一个更宽广、更缤纷多彩的世界后,才渐渐明白,这份“慷慨”背后还有一个冰冷的前提——她的需求,本就花不了多少钱。她不像有些同学会追星,省下早餐钱去买昂贵的专辑和周边;她也没有机会迷上某个需要烧钱的爱好,比如乐器或者画画。 她的世界曾经被局限在课本和习题里,而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她所能产生的最奢侈的**,也不过是一本几十块的习题集罢了。父母轻而易举地满足这些,然后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已经给了她全部的天空。 她渴望一个更高的平台,渴望用实打实的‘优秀’来打破偏见,为自己挣来真正的选择权。可当她试图向上攀爬,需要他们助力时,父母却关上了所有的窗。 “补习班?没必要,那都是骗钱的。你把课本学好就行了。” “唱歌跳舞?那都是虚的,浪费时间。” 他们总是说:“我们不需要你成绩多好,只要你健康快乐就好。” 可此刻的童妙笙感受不到快乐,只觉得一种巨大的冲突和无力感。她隐约觉得,父母口中的“快乐”与她所追求的“优秀”之间,横着一道她无法逾越的鸿沟。 在她渴望优绩、渴望用才艺武装自己的年纪,父母用“为你好”筑起了一座温柔的牢笼。她羡慕甚至嫉妒那些能抱怨补习班太多、被才艺班占据周末的同学——那些是她求而不得的“负担”。 这让她回忆起上个学期参加大队委竞选时,要求才艺表演。条件不好,舞台是操场铺上一层红毯粗略改造的。 后台也是音乐教室临时充当。乱糟糟的,充满了化妆品和兴奋的气息。她看着同班的文艺委员换上亮片舞服,像一尾骄傲的小金鱼;隔壁班的男生套上了笔挺的小西装,打着领结。而她,只是用力抚平了自己身上那件洗得最干净的、没有任何logo的白色T恤和蓝色运动裤的褶皱。 扔掉被攥得皱巴巴的稿纸,努力挺直背脊站上舞台。她选的是泰戈尔的《飞鸟集》里的一段,她自己用几个片段拼在一起的: “如果鸟儿翅膀系上了黄金,它就不能翱翔天际…… 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翰的面具揭下了。 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她尽力让声音听起来饱满,带着她理解中的“感情”。 在她之前上台的,是一个清瘦的男生。他抱着一把比他小不了多少的木吉他,坐在红毯中央提前摆好的椅子上,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 “《童年》。”他简单地报了歌名,然后清脆的吉他声便流淌出来,他的歌声干净又放松。 当时童妙笙在旁边候场,和其他人一起注视着台上闪闪发光的许知勉。 在许知勉之前,有同学表演了行云流水的古筝,再之前是婀娜的民族舞。她的声音,在这种对比下,即便再努力,也显得干瘪而无力。那些关于天空、爱与世界的诗句,此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魔力,变成了纸上苍白的文字。她能感觉到台下一些目光开始游离,似乎听到后排传来一声哈欠。 等她念完了自己的诗,掌声像受潮的鞭炮,两三声就熄灭了。她站在那片善意的敷衍之中,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将她淹没——她本想借诗表达内心的广阔,结果却只证明了自己的贫乏。而刚刚那个吉他弹唱的男生,他的从容和才华,更是将她映衬得像个误入华丽舞台的灰姑娘。 下台时,她听见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嗤笑声。经过许知勉身边时,他正好抬起头,两人的目光短暂相接。那一刻,她多么希望地面能裂开一条缝,好让她躲进去。 下场那一刻的举足无措,远比后面宣布名单时没有她的名字,更让她刻骨铭心。她选择的诗,仿佛成了一个残酷的隐喻: 她的翅膀,确实被什么东西系住了,飞不起来。 她只能仰着头,看有些人,天生就在飞翔。 第3章 期末 第二天语文课后,童妙笙将那份写了八百来字的检讨交到了讲台上。她特意没用方格稿纸,字也写得斗大,潦草地铺满了纸张,乍一看倒真像有一千字。秦丽珍扫了一眼,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接着慢悠悠地添了一句:“马上期末考了,好好准备,别把心思放在这些零七八碎的事情上,这不是你该关注的。” 童妙笙喉头动了动,把涌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她学乖了,生怕哪句话又戳中秦老师哪根神经,平白再招来麻烦。 临近期末,时间变得金贵起来,尤其是距离奥数比赛已不足一月。她开始在各科课上偷偷写作业——当然,得避开秦丽珍的语文课。其他老师对她这类成绩拔尖的学生总多几分宽容,只要不太过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写奥数,怕到时候考不好,反被人讥讽“天天学奥数也不过如此”。于是她在课上写学校作业,学校作业写完了就往后写练习册,练习册也全部超前写完后,她便将奥数题目里几个关键信息提前写在草稿纸上,利用课堂时间默默演算。 英语老师Miss Li正在讲解期末复习的难点,目光扫过全班,最终落在正埋首于草稿纸的童妙笙身上。 “童妙笙。”她点了名,黑板上写着一道句型转换题,“请把‘There are some apples on the table.’”改成一般疑问句,并作肯定回答。" 童妙笙站起身时,注意到Miss Li的视线在她写满数学公式的草稿纸上停留了一瞬。 这道题涉及到some和any的用法转换,是四年级语法的一个小难点。她迅速整理思绪,流畅地回答: "Are there any apples on the table? Yes, there are.(桌子上有一些苹果吗?是的,有。)" 回答得准确无误。Miss Li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却故意追问:“那如果我问‘Would you like some tea?''这里为什么又用some,不用any?” 这是个超纲题,教室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童妙笙稍作思考,嘴角勾起一丝微笑,这她刚好知道:“因为这是表示邀请,希望对方回答''yes''。” “很好!”Miss Li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是表示邀请或期待肯定回答时的特殊用法。以后我们会详细讲。” 喜欢这个英语老师。 童妙笙得到夸奖,美滋滋坐下,刚拿起笔要继续算,讲台上又响起老师的声音: “现在,请某位同学把注意力放回英语课堂。” 童妙笙:…… 讨厌这个英语老师。 - 当班主任秦丽珍站在讲台上,宣布“本学期正式结束,暑假从明天开始”的那一刻,整个教室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瞬间沸腾了。 “耶——!” “放假啦!” 欢呼声、拍桌声、书包拉链被迫不及待拉开的刺啦声,混杂着椅子腿与地面摩擦的尖锐声响,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几个男生已经兴奋地跳了起来;女生们则聚在一起,热烈讨论着假期的计划。 童妙笙没有加入欢呼的行列。但她的嘴角也微微扬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对她而言,这个假期意味着一段可以不受打扰、全心投入的宝贵时间——奥数比赛的最终冲刺,就要开始了。 她低头收拾书包,盘算着这个下午该啃奥数书的哪个章节,一个熟悉的身影停在了她的桌旁。 是许知勉,他们班已经放了。 他单肩挎着包,随口问:“暑假你爸妈带你出去旅游吗?” “没有。”童妙笙拉上笔袋拉链,回答得干脆。她家没有假期旅行的习惯。 “我也差不多。”许知勉语气里带着点习以为常,“我妈给我报了补习班,奥数、雅思,还要练吉他……” 童妙笙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眼里瞬间盈满了毫不掩饰的、亮晶晶的羡慕。 许知勉被她这过于直白和强烈的反应弄得一怔,疑惑地问:“你没上补习班吗?” 在他看来,童妙笙这种成绩好又努力的同学,周末应该也排满了课才对。 “没有啊。”童妙笙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我爸妈说,把课本里的学好就行了。”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许知勉的意料。他脸上掠过一丝诧异,打量了一下童妙笙,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简单地“哦”了一声。 - 所谓的四升五暑假并没轻松几天。迅速写掉暑假作业后,童妙笙便一头扎进了那本奥数教程里。她钻研的速度很慢,好在假期够长,硬是在考试前将整本书囫囵吞枣地过了一遍。 考前三天,她找父母打印了准考证。童妙笙看着那张准考证,思绪万千。 尽管教程里仍有几道难题像顽固的堡垒久攻不克,但踏入考场时,她心里大抵有七分把握。她不奢求像许知勉那样稳拿一等奖,只求将自己会做的,一分不落地稳稳拿下。 - 奥数考前两天的傍晚,童妙笙正对着一道复杂的行程问题苦思冥想,手腕上的电话手表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许知勉”的名字。她心脏猛地一跳,一种混合着惊喜和期待的奇异感瞬间涌上——他们之前加了电话后许知勉就没主动打电话给她过,这是第一次。 “喂?”电话那头传来许知勉清朗的声音,背景音很安静,“童妙笙?” “嗯,是我!”她应得比平时快,也响亮一些,下意识放下了笔,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只小小的手表上。 “跟你说个事,”许知勉语速平稳,“我们奥数考点旁边的万隆城商场三楼,新开了一家密室逃脱。我看了宣传,有个主题叫‘废弃病院’,好像很好玩。” “密室逃脱?”童妙笙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新奇,她只在同学兴奋的讨论中听说过这个。 “那……和鬼屋有什么区别?”她努力让自己的问题听起来只是出于好奇,而非没见识的忐忑。 “区别很大。”许知勉解释得很耐心,“鬼屋主要是让人害怕,跟着路线走就行。密室逃脱是这几年新兴的,要动脑子解谜,我们要在里面找线索,解开谜题才能逃出来。恐怖只是氛围,重点是解题。” “要动脑子解题”——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童妙笙心里那道由“好学生”身份和父母规矩筑起的堤坝。一个绝佳的理由出现了:这不仅是玩,这还是有益的、锻炼思维的活动!更何况,是和许知勉一起! “听起来挺好玩的!”她抢着说,语气里的兴奋快要满溢出来,但又迅速意识到可能显得太急切,赶紧轻咳一声,试图找回一点平静,“我是说……听着挺有意思的。”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语气里那雀跃的尾音,带着一丝笑意追问:“不过这个主题比较刺激,据说有真人NPC追逐——NPC就是''Non-Player Character'',非玩家角色……你会不会害怕?” “不会!”这一次,童妙笙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内心深处对黑暗和未知的一丝畏惧,在“想玩”和“想和他一起玩”的巨大吸引力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这有什么好怕的,都是假的。”她甚至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带上一点不屑,仿佛是个经验丰富的密室老手,“重点是解题,对吧?” “确定?据说里面会有NPC追人” “那就跑快点呗。”童妙笙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我们一起在里面狂奔。” “而且……不是还有你在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许知勉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可靠的平静:“好,那我订票了。周五考完试,下午两点场,刚好考完一起吃个午饭?” “嗯!订吧!”童妙笙用力点头,尽管他根本看不见。 电话挂断后,房间里异常安静。 童妙笙心里像被投进了一颗薄荷糖,咕嘟咕嘟地冒着清亮欢快的气泡。 她对着面前的奥数题,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指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脑子里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周五下午的情景:昏暗的灯光、神秘的线索、需要破解的谜题,还有……和她一起解谜的许知勉。 - 奥数比赛当天,晨光熹微,父亲沉默地开着车。童妙笙和弟弟童泽楷并排坐在后座,一个在脑海里做着最后的公式演练,一个靠着车窗昏昏欲睡。车内只有引擎平稳的嗡鸣。 眼见考点学校的轮廓出现在前方,童妙笙深吸一口气,用尽量随意的口吻开口,仿佛只是临时起意:“爸,我中午考完约了同学一起吃饭,下午约了同学去旁边的商场逛逛。你接了弟弟就先回去,我晚上自己坐公交回家。” 话音落下,车内安静了几秒。父亲的目光从路况移到后视镜,精准地落在她脸上,问得直接:“男同学女同学?” 心脏猛地一跳。童妙笙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但她立刻稳住声音:“是女的啦!想什么呢!”语气斩钉截铁,心底却因这小小的谎言泛起一丝虚浮的涟漪。 父亲没再追问,只是又通过后视镜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车子稳稳停在校门口,周围是喧闹的考生与家长。童妙笙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拉车门。 “等一下。”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侧过身,那只常年带着薄茧的手从旧皮夹里抽出几张折叠整齐的纸币,看也没看,便塞进她手里。“拿着用,”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在外面……注意安全。”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腕上那个略显陈旧的电话手表上,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调,“手表戴好,随时能联系到。” 童妙笙捏住了那几张纸币。纸张边缘有些毛糙,带着父亲掌心的余温。 她低低应了声“知道了”,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汇入熙攘的人流。攥紧了手心里那叠纸币,又摸了摸腕上冰凉的手表,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意交织着涌上心头。 父母或许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她想向上爬的理想,也不会同意她与男同学私下往来。 但在这些他们所能触及的、最实际的边界内,他们正用这种笨拙的、甚至带着些许控制欲的方式,固执地、尽其所能地,表达着他们的关切。 第4章 笑总 奥数考试顺利结束,童妙笙随着人流挤出考场。 她心里大致有底,结果应该不会太差,希望能得到让她满意的结果,对得起这段时间的付出。 童妙笙随着人流艰难地往前挪动。身后是不耐烦的推搡,空气因为过于密集的人群而显得有些稀薄浑浊。耳边充斥着各种声音——激烈争论最后一道题答案的,大声抱怨题目太难的,以及家长在人群外围高喊着孩子名字的。 她个子小,在人流里被挤得有些踉跄,只能紧紧抓着自己双肩包的背带,像一叶小舟随波逐流。 好不容易随着大流挤到教学楼门口,门口的空地上更是混乱,许多家长早已守候在此,见到孩子出来便急切地迎上去。 突然,一个尖锐得近乎撕裂的女声紧贴着童妙笙身侧炸开: “哭!你现在知道哭了?!” 童妙笙被这毫无预兆的怒吼惊得肩膀一缩,下意识地侧头看去。只见一位穿着紫色套装、卷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阿姨,正用力拽着一个胖乎乎男孩的手腕。 那男孩看起来和她们差不多大,脸上挂满了泪水,鼻头通红,正不住地抽噎着。 “平时让你多刷一套题,就跟要了你命一样!磨磨蹭蹭,偷奸耍滑!”阿姨的语速极快,像机关枪一样扫射,另一只手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男孩的额头上,“我跟你爸辛辛苦苦挣钱,给你报最好的班,还好意思说有的不会做?!” 男孩试图挣脱,却被拽得更紧,只能发出更委屈的呜咽声。 “还有脸哭?我告诉你,回去立马把《奥数精讲》后面三章全部做完!做不完别想吃饭!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女人愤怒的斥责声在嘈杂的人声中依然极具穿透力,引得周围不少人都侧目看来。那男孩把脸埋得更低,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想把自己缩成一团。 童妙笙立刻收回了目光,心里泛起一丝轻微的不适。 她不再去看那对母子,又看见一个男生几乎是跳着扑上了他父亲电动车的后座,嘴里还在兴奋地喊着:“爸,我和同学讨论了一下,最后一题我蒙对了!”一个女生被母亲拉着手臂快速塞进了等候的轿车里,车门“嘭”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 - 童妙笙停下脚步,微微踮起脚尖,在这片充满了喧嚣的混乱中仔细搜寻。她越过了那些高声呼喊的家长,视线最终定格在不远处一棵树的阴影下。 那里,许知勉安静地背靠着树干,手里拿着一本巴掌大小的单词本,正低头看着。他周遭的喧闹仿佛与他无关,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自成一片宁静的天地。 童妙笙松了口气,拨开身前的人群,快步朝他走了过去。 他们汇合,两人朝商场走去,路上许知勉问她:“考得怎么样?好考吗?” “有两题不会做。”童妙笙回答,还算满意吧。 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侧过头对许知勉说:“你刚才在那边没看到,有个阿姨,就在我旁边,骂她儿子骂得可凶了。”她模仿了一下那个阿姨尖锐的语调,“‘哭!你现在知道哭了?!’——声音突然就在我耳朵旁炸开了,吓我一大跳。” 她说着,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撇了撇嘴道:“太可怕了。” “还有那些在楼梯口就开始对答案的人,”她语气里带着点不满,“明明大家都才刚考完,脑子还乱糟糟的呢,他们好大声地吵。烦死了,我就只好捂住耳朵,真的一点都不想听。” 她脸上表情很丰富,带着孩子气的夸张和一点点被扰扰后的抱怨。 许知勉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她说完,他才淡淡地接了一句:“没必要听。” 既没必要听那些家长的斥责,也没必要听那些急切的对答案。考完了,就结束了。 “嗯。”她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两人之间的对话再次回归沉默,但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无需多言的默契。他们将学校门口的那些纷扰甩在身后,朝着商场的方向走去。 - 午餐吃什么成了个难题。他们在商场里穿梭,童妙笙目光掠过那些装潢精致、门口价目表也同样“精致”的店铺,最终脚步停在了一家面馆前。“就这里吧,”她语气平淡,“没什么特别想吃的。”许知勉没有异议。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囊中羞涩让她对那些诱人的招牌望而却步。 童妙笙接过服务员给的那份菜单,指尖轻轻划过覆膜下的字迹。红烧排骨面、香菇炖鸡面、酸汤肥牛面……每一个名字都像带着香气,在她脑海里勾勒出热腾腾的画面。 怎么办,都好想吃,好为难。 许知勉在一旁,看着童妙笙对着菜单蹙眉思索的认真侧脸,那微微抿起的嘴唇和偶尔因纠结而轻颤的睫毛,像只面对丰盛食物却不知该从何下爪的小动物,有点好笑。 他正想开口说“随便点,我请你”,却见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猛地转过头来看他,语气轻快地说: “算了,不想了。许知勉,我和你吃一样的就行。” - 面碗端上,热气蒸腾。童妙笙没再多言,埋首大口地吃了起来。她吃得专注而认真,直到碗底最后一抹汤渍被勺尖刮净,她才轻轻放下筷子。 许知勉的目光在她与那只空荡荡的大碗间游移,最终落在她清瘦的身板上。他终是没忍住,疑惑地轻声问道:“看你食量可以,怎么这么瘦小?” 童妙笙年底才满十一岁,身高堪堪接近一米四,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带走,站在许知勉身边,比他矮了半个头。 她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委婉解释:“家里饭菜不合味口,学校的饭盒也引不起我的食欲,才吃得比较少。” “有点不太好,”许知勉认真道,“正长身体,总要多吃点,多动动,才能长高。” - 饭后,童妙笙去洗手。从洗手间出来,指尖还带着未干的水汽。正低头整理着衣角,刚走出门口,旁边一位刚从男士洗手间出来的中年男子与她擦肩而过,他顺势将手上的水珠用力一甩—— 一阵冰凉的触感猝不及防地袭上她的脸颊和脖颈。 童妙笙猛地闭紧双眼,深吸一口气,抬手抹去脸上的水渍,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刚睁开眼,便瞥见不远处一个戴着亮红色鸭舌帽的男生,正唇角微扬,没完全压抑住的轻笑恰好钻进她耳朵。 他帽檐压得有些低,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却没遮住清晰流畅的脸部轮廓和端正的五官。见童妙笙望过来,他没有躲闪,反而迎着她的目光,坦然地又笑了一下。 童妙笙心里咯噔一下,这个男生,完完全全就是照着她审美点长的,真好看。 - 她和许知勉在商场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等到预约的时间快到了,他们赶到那家密室逃脱门店。 休息区已经坐了不少人,童妙笙的视线瞬间被那顶红色鸭舌帽捕获。男生身旁,还有一对正在下围棋的男女,五官精致立体得如同瓷娃娃,看起来都像是同龄人。 店员热情地上前确认他们的场次,许知勉报上信息后,店员指向红帽少年那一桌:“你们和他们三位是一场的,可以先熟悉一下,还有一位客人没到。” 这时,下棋的漂亮男生抬起头,朝他们友善地打了个招呼,他身边的女生也回以一个甜甜的微笑。 …… 短暂的冷场中,童妙笙搜刮着话题,试探着问:“你们……也参加了奥数比赛吗?” “对。”红帽男生点了点头,声音清朗。 “你们几年级?”童妙笙接着说,“我们四年级。”她指了指身边的许知勉。 “好巧,我们也是。”红帽男生答道。 …… “那可以对一下答案?”童妙笙顺势提议。 红帽男生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做出一个夸张的、假装嗔怪的表情: “喂,你很过分诶!刚考完想放松一下,你还提学习。” 他话音刚落,旁边那位漂亮男生却来了兴致,连声应和:“好呀好呀!最后一题我有点记不清了,你能说一下吗?”童妙笙努力回忆着,却记得不全,只得求助般地看向许知勉。 许知勉低声说:“我考的六年级卷。” 漂亮男生猛地抬起头,眼神一亮:“你也跳级考?那这答案必须对了!”他接连问了好几道题目,许知勉每报出一个答案,他都笑着说:“对,我也写的这个!” 几轮下来,漂亮男生越对越兴奋,眼神发亮,仿佛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学术知己。 他身旁的漂亮女生终于忍无可忍,甩给他一个嫌弃十足的白眼,吐槽道:“好哥哥——你连第一题都要对答案?你是怀疑人家的智商,还是怀疑你自己的?” 看着他们仨迅速围绕题目热络起来,童妙笙忽然感到一阵微妙的疏离,仿佛他们来自另一个她无法融入的世界。她有些怔怔地在一旁听着,插不上话。 而那个红帽男生,则始终单手撑着下巴,安静地听着这边的讨论,目光时不时地飘向她,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 赵宇肆看着眼前的女生,看到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双肩包的背带。 看到那双之前因被水溅到而写满嫌弃、此刻却显得有些茫然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柔和的阴影。 他想起刚才在洗手间外,她猛地闭眼、皱眉那一连串生动又真实的小表情,纤长的睫毛因湿意黏连在一起。蹙紧眉头,小巧的鼻尖微微皱起,整张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与不悦。水珠顺着她的发丝滑落,在浅色的衣襟上洇开几道深色的痕迹。 当他再一次漫不经心地望向她,这一次,恰好对上她因无所适从而下意识望过来的视线。 她只是眨了眨眼,没什么表情,随后马上移开视线。 - 眼见距离开场还有一些时间,方砚理热情地拉上许知勉和自家妹妹,三人凑成一桌斗地主。 方砚理抽出一副新牌,只见他拇指在牌背一压,四指如波浪般拂过,纸牌“唰”的一声,像一道彩虹般在空中划出弧线,形成一道均匀的扇面。随后,他双手将牌弯成一道优雅的U型弧线,右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施力,牌张便化作一道均匀的瀑布,在他双手间流淌,最后两张牌在空中调皮地翻转了几下,才稳稳落回牌叠之上。 做完这些,方砚理朝眼前的许知勉wink了一下,露出一抹坏笑:“来么?” 许知勉垂着眼,拿起自己面前的牌,快速横切了几下,然后放在桌子上。没有任何预备动作,仅用拇指一抹,牌面便如被精确切割过一般,瞬间展开为一列,每一张牌的间距都完全一致。 他随意抽出一张,食指关节叩了叩桌板,面无表情地道:“摸牌吧。” “啊啊啊啊啊,你为什么是这个反应?刚才那样子不帅吗?”方砚理有些不甘心,于是又看向旁边的方砚棠,“老妹!你快点夸我!” “哇哇哇好帅诶!哥哥你好帅!呕——” …… 赵宇肆走向有些被冷落的童妙笙,唇角一弯,打趣道:“诶,你朋友和我朋友相见恨晚了。那我们两个怎么办?” 女生迎上他带着笑意的目光,笃定地说:“强行加入。” “行。”赵宇肆勾了勾唇角,走到牌桌旁,手刚搭上方砚理的肩,看清牌面局势后,一时竟有些无语。 “……” “打的什么?你留个四在手上等对面喂你嘴里吗?”赵宇肆忍不住吐槽,“——谁是地主?” 许知勉闻言,将最后两张牌放下,平静道:“我。那我又赢了。” 童妙笙很给面子地轻轻鼓掌捧场:“好厉害!” 方砚棠丢下牌,对着赵宇肆痛心疾首:“笑总——我哥菜到我以为他是潜伏的小地主,一直帮对面送分,他绝对是故意的!” 方砚理气呼呼地整理着牌,嘴上抗议道:“不能怪我!是我牌太差了呜呜。” 这声自然而然的“笑总”,让童妙笙心里微微一动。他们叫他“笑总”,是因为他总是笑吗?虽然他们还没认识多久——甚至不能算得上认识,童妙笙看见他朝自己笑了好多次了。 趁着牌局间隙,童妙笙目光扫过周围,悄悄挪到前台处。她想问问门票的具体价格。虽说许知勉提过要请客,但她心里得有个数,有来有往才比较好。 对她来说,柜台设计得实在高,她踮起脚尖,刚想发出询问,却被人轻轻往后带了一下。 “在这里按原价买票不划算。”许知勉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低声说道,随后报了一个数字。 他刻意将价格说低了不少,又补充道,“这是第一次活动的优惠价。” 童妙笙了然地点点头,一抬眼,却看见那位“笑总”也正望着自己。视线相撞的瞬间,他像是被捕捉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角自然地勾出一抹笑意。 看吧,他果然一直在笑。 第5章 密室 最后一位玩家终于姗姗来迟。店员领着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生走过来。那女生看着满眼的小学生,脚步明显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无措和难以置信。 她迟疑地看向店员,压低声音确认:“这……这就是我的队友吗?”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怀疑。原本以为会是一群同龄人,至少也是大学生模样的队友,却没想到眼前是一群半大的孩子,尤其是那个最矮的小女孩,看上去顶多**岁。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轻轻吸了口气,目光扫过这群小孩,最后落在个子最矮的童妙笙身上:“小妹妹,你多大了呀?这个主题听说很恐怖,还有追逐……” 童妙笙立刻挺直背脊,掸了掸衣领,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可靠一些,开口回道:“姐姐,你放心,我们不会在里面大呼小叫的。我也不会拖大家后腿。”她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向女高中生,又抬手指了一下旁边的许知勉,“我的朋友很厉害,解密环节他肯定能解决。” 突然被点名的许知勉毫无防备,但没吭声,转头看了童妙笙一眼。 “姐姐别担心,”赵宇肆接过话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了那顶张扬的红色鸭舌帽,指尖转着帽子圈,蓬松的黑发在灯下泛着柔软的光泽。 他朝女高中生眨了眨眼,声音清朗悦耳:“我们很厉害的,请你给点信任啦。” 女高中生似乎是被他们的自信感染到了,脸上的惊讶和担忧渐渐被好奇和一丝期待取代,她笑着说:“那都靠你们啦。”语气中虽然仍有一丝不确定,但已经放松了许多。 密室工作人员领着他们走到一扇斑驳的铁门前。当他的目光扫过队伍,落在个子最矮的童妙笙身上时,愣了一下,显然是有些意外。 他蹲下身,视线与童妙笙齐平:“小妹妹,待会儿里面的‘医生’可能会追着大家跑,一定要跟紧哥哥姐姐,注意安全,知道吗?” 童妙笙点点头。 叮嘱完后,工作人员站起身,脸上那点关切的神情迅速褪去,换上了那种职业性的、毫无波澜的语调: “各位‘志愿者’,你们眼前的是xx精神病院。三十年前,这里的医生和病人在一夜之间全部神秘消失。警方调查无果,此地因此废弃。” “你们是首批进入的内部调查员。在未来两小时内,请务必牢记以下生存准则:” “第一,不要相信墙上任何血字传达的信息;第二,当灯光彻底熄灭时,必须聚集在一起;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听见电锯启动的声音,不要回头,立刻寻找最近的房间躲避并锁好房门。” “祝各位能找到真相,顺利离开。”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 一股混合着浓重灰尘、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息的冷风,从门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扑面而来。 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彻底锁死,最后一丝光线被吞没,世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唯有墙壁下方惨绿色的安全出口标志,在污渍斑驳的墙上投下诡谲的幽光。 “先别乱动,适应光线,检查身边。”赵宇肆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稳定人心。 “很好玩的样子。”童妙笙小声评价,有点小激动。 - 第一个房间的线索隐藏在一行模糊的刻字和几块颜色黯淡的金属圆板下。方砚理凑上前敲了敲板子,嘟囔着“这玩意儿能亮吗?”,方砚棠在一旁吐槽他别添乱。许知勉沉默地检查着角落,女高中生也在努力地辨认着墙上的痕迹。 童妙笙摸着墙壁,最终在金属板下方的污垢里,摸出了几乎被掩盖的颜色提示,快速推理出亮灯顺序:“红、蓝、绿、白、黄。” 幽暗的荧光依次亮起,通道在机关运作声中开启。 “厉害啊,小同学!”方砚理由衷赞叹道。 童妙笙拍了拍手上的灰,眼神发亮。 - 面对带有五个指针的仪表盘和几份语焉不详的病历,童妙笙和女高中生立刻凑到桌边,将病历一份份摊开。女高中生看得格外认真,指尖逐行划过纸面,眉头紧锁,嘴里无声地念着关键词,试图从那些描述狂躁、幻觉和恐惧的文字里找到数字线索。 方砚理也晃了过来,快速翻动了几下病历,随即兴致缺缺地“啧”了一声:“症状描述:幻听、幻视、被害妄想……” 他似乎对需要细致文本分析的过程缺乏耐心,说完便溜达开,开始研究墙上的一块深色污渍,并煞有介事地判断:“这块像不像一只鸵鸟?” 方砚棠跟着拿起一份病历,她看得比哥哥仔细些,在那些潦草的字迹和简笔画图案上停顿片刻,随即了然地点点头,将这份病历轻轻放回童妙笙手边。 许知勉则压根没靠近桌子。他只是倚在离仪表盘最远的墙边,目光在房间内缓缓巡视了一圈,从复杂的仪表盘扫到散落的病历,再落到墙角堆积的废弃医疗器械和墙上那张破损的字母表海报上,整个过程不到十秒。随后他便垂下眼,指尖在斑驳的墙面上无意识地轻敲,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赵宇肆一直安静地跟在童妙笙身侧,他的目光沉静地扫过整个房间的布局、物品的摆放位置以及每个人不同的反应,然后才落回正眉头紧锁、尝试将病历关键词与仪表盘刻度联系却屡屡受挫的童妙笙身上。 童妙笙尝试了几种思路——将症状严重程度对应刻度,或者将病历编号直接代入,却总差临门一脚,得不出合乎逻辑的答案。她无意识地捏紧了拳头,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显然陷入了思维瓶颈。 女高中生也凑在一旁,指尖点着下巴,喃喃重复着“红色眼睛”、“王冠”、“绳索”这些词汇,眉头拧得比童妙笙还紧,脸上写满了焦急和一筹莫展。 在童妙笙又一次因为思路受阻而无意识地捏紧拳头时,赵宇肆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墙上那块布满划痕的、写有病房守则的旧金属牌。 童妙笙抬头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守则的标题——“Behavior Code”——其中的字母B和C被前人用指甲划出了深深的痕迹。 她的视线猛地转向旁边另一面墙,那上面挂着一幅破损的、印着字母表的宣传画,字母A和O的位置明显有被反复触摸的污迹。 懂了!童妙笙立刻抓起那份画着王冠(Crown)的病历,对应字母C;画着绳索(Rope)的病历对应R……思路豁然贯通。 女高中生在一旁看着这两人无声的默契和瞬间的思维碰撞,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又夹杂着一丝挫败的表情。 她默默地后退了半步,轻声叹道:“我的妈呀,怎么想到的?” 当童妙笙指尖上最后一个指针机关“咔哒”归位,沉重的书架在呻吟声中向一侧滑开,露出后面深不见底的黑暗通道。 成功了! 这念头刚闪过,通道深处就传来了声音——不是预想中的电锯,而是某种金属拖拽在水泥地上的刮擦声,一下,又一下,缓慢得令人心悸。 “什么声音?”女高中生颤声问。 话音未落—— “嗡——!!!” 电锯的咆哮猛地炸开,从通道尽头奔腾而来,那刮擦声瞬间变成了疯狂的奔跑声! “跑!”童妙笙的指令劈开了凝固的空气,她第一个侧身挤进缝隙。 “我去!来真的啊!”方砚理嘴上喊着,动作却丝毫不慢,几乎是拽着妹妹方砚棠一起冲了进去。 通道狭窄低矮,众人只能弯腰疾行。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几乎看不清前路。 许知勉在奔跑中依然保持着奇异的冷静,他一只手护着头顶,另一只手却飞快地划过墙壁,像是在黑暗中读取着什么信息。 女高中生的呼吸已经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泣音,在一次险些绊倒后,她发出了短促的惊叫,整个人像是被钉住了一样僵了一瞬,直到童妙笙回身用力拉了她一把。 “这里!”冲在最前的童妙笙摸到一扇虚掩的门,猛地推开。几人鱼贯而入。赵宇肆最后一个闪入,用整个背脊“砰”地顶死门板,利落地反锁。 世界被割裂。门外是电锯引擎不甘的空转轰鸣,以及沉重的、徘徊的脚步声。 门内,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和零落的喘息声。方砚理站在原地,捂着脸发出低低的笑声,语气里带着难掩的兴奋:“有点刺激……”方砚棠对哥哥的反应见怪不怪,微微蹙眉,替自己掸了掸刚才奔跑时蹭到的灰尘。许知勉已经直起身,目光在黑暗中扫视这个新房间。 女高中生扶着膝盖,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结……结束了吗?”她带着哭腔问。 童妙笙没应,动身去检查门锁。 ——“砰!” 配药柜的玻璃门猛地从内部炸开,一个惨白扭曲的物体伴着刺耳的怪笑弹射出来! 而在这一片混乱中,那突如其来的贴脸杀让童妙笙的大脑一片空白,在理智回笼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朝着身边最近、最令人安心的热源猛地扑了进去。 黑暗中,她被一双稳健却同样带着奔跑后急促起伏的手臂牢牢接住,熟悉的、带着点清爽气息的温暖瞬间将她包裹。 几乎在撞进他怀里的下一秒,童妙笙就猛地清醒过来。她迅速后退半步,急促的呼吸尚未平复,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亮,甚至还带着一丝被吓到后的恼火。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喘息余韵的低笑:“拿我当盾牌了?” 童妙笙抬头,认真地看着眼前人,气息拂过他的颈窝:“‘跟紧哥哥姐姐’,工作人员说的。” 赵宇肆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声低笑闷在胸腔里。他低下头,最终化作一句落在她耳边的、带着无奈和纵容的气音:“……行,算你厉害。” 第6章 引力 赵宇肆看着童妙笙在方砚理调侃性质的一声“哇喔”中,若无其事地松开他,走到那个男生旁边去问他有没有被吓到。 许知勉和女高中生一样吓得脸色发青,童妙笙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轻轻喘气。她拍拍他的肩,笑眼弯弯地说:“你也会被吓到呀。” 许知勉缓了一会儿,然后平静道:“我好了,继续往后面走吧。” - 后面的解密也都是童妙笙一个人在想,一个人在解。她的状态已经完全不同了。先前那种初入密室的雀跃与好奇退潮般从她脸上消失,她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每看到一个精巧的机关或骇人的布景都要小声惊叹一声“好好玩”。 她仿佛进入了状态,整个人沉浸在游戏之中,安静而专注。 当女高中生还在为桌上那瓶装着可疑猩红色液体的烧杯感到恶心时,童妙笙已经无声地打开了抽屉,取出里面一张看似无关的订单;当方砚理试图去拧一个水龙头看有没有水时,她正仰头看着天花板上一组毫不起眼的、由化学符号组成的序列。 她的话变得很少,整个人沉浸在逻辑的漩涡里,外界的声音似乎都被屏蔽了。女高中生曾试着提出一个想法:“这个温度计是不是要看度数?”童妙笙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依然锁定在墙上一张元素周期表被撕去的角落。 然后,在经历了外人无法窥见的、完整而复杂的内部推演后,她会突然动起来,动作精准,目标明确。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犹豫。 “咔哒。” 伴随着一声轻响,通风管的栅栏门滑开了。又一个关卡被她平静地破解。 女高中生站在她身后,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上一个多头的小女孩,眼睛瞪得越来越大,最初的轻视和担忧早已被一种混杂着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情绪取代。她看着童妙笙用一种与她年龄,外貌全然不符的沉稳和智慧,一路引领着队伍前进,自己却连题目在哪里都时常后知后觉。 一种“我这么大个人还不如个小学生”的羞赧让她脸颊发烫。在童妙笙解开第四个房间的机关,让一扇暗门缓缓打开时,女高中生终于忍不住了,她快走两步追上正准备进入下一个区域的童妙笙,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红晕,厚着脸皮开口: “那个……小妹妹,你等等。刚才那个,到底是怎么解的?我……我没怎么看懂。”她指了指身后那个由齿轮和杠杆组成的复杂机关。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童妙笙似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有人在问她问题。她抬起头,看到女高中生脸上真诚的困惑,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烦或炫耀的神色。 “姐姐你看,”她转过身,耐心地指着已经被复位的机关核心,语气认真得像在讲解一道数学题。 “这个看起来很复杂,其实很容易注意到。最大的齿轮转动一圈,会带动旁边三个小齿轮各转动不同的圈数……” 她语速平稳,逻辑清晰,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 等她讲完看向女高中生,余光注意到笑总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密室里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却衬得他那双眼睛愈发幽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所有的光似乎都能被吸进去,却泛不起一丝涟漪。 笑总目光微微一动,不再是余光的捕捉,而是精准地、径直地迎上了她下意识望过去的视线。 空气仿佛在那一刹那凝固了。 黑暗中,两双眼睛无声地对上。他的眼神依旧深邃,但在那片幽暗的底色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了一丝极淡的了然,甚至是一闪而过的……笑意? 童妙笙垂下眼,很快移开视线。 - 女高中生对童妙笙先前那点“以吾一日长乎尔”的优越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崇拜的钦佩。她亦步亦趋地跟在童妙笙身后,直到童妙笙解开最后一个谜题,按下那个象征着通关的按钮,沉重的铁门发出“嘎吱”的声响,缓缓向外打开。 一股强光顿时如同实质的潮水般冲入童妙笙的眼睛里。那光芒刺目而滚烫,让她眼前瞬间一片雪白,伴随着尖锐的刺痛感。她抬手用手背挡住了眼睛,在原地停顿了好几秒,才勉强适应了外界的光线,眨着依然有些模糊和水汽氤氲的眼睛,看向门外。 工作人员正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他看着这几个——尤其刚才在监控里看到的、一直充当领头羊角色的、个子最矮的童妙笙,语气充满了赞叹: “你们好厉害啊!比预计时间快了将近一半就出来了!” 童妙笙挺直了背脊,她轻轻应了句:“一般吧。”下巴不自觉地抬高了半分,随即假装被墙上的海报吸引,悄悄把翘起的嘴角藏进阴影里。 - 从刚才被吓到、下意识钻进笑总怀里那一刻起,一种微妙的异样感就在童妙笙心里悄悄生了根。她退回到安全距离,心跳尚未完全平复,却不仅仅是因为方才的惊吓。有一股更缥缈、更难以言喻的波澜在胸腔里荡漾开来。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留意他,像在解一道没有明确条件的谜题。吸引她的点是什么呢? 是他脸上那抹仿佛永远不会褪色的笑意,像午后阳光一样带着暖意,却又看不透底色? 还是从短暂的对答案环节中,窥见他身边朋友那不俗的成绩,进而隐约勾勒出他可能身处一个优秀圈子的轮廓? 又或者,是他在密室昏暗的光线下,那份近乎懒散的游刃有余?他分明没做什么事,却自有一种沉稳的气场,如同深海,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蕴藏着难以估量的力量。 她试图捕捉一个确切的答案,思绪却像指尖流沙,怎么也握不住实体。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催生了一种纯粹的渴望——她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这念头来得莫名却强烈,让她自己都有些讶异。 仿佛有一种未知的引力,在她尚未察觉时就已经悄然作用,让她这颗原本按照自己节奏公转的小星球,不由自主地偏离了轨道。 她甚至在脑海里搜寻着比喻。像笼中的鸟儿渴望辽阔的蓝天吗?不,那向往过于自由和遥远,带着一种挣脱当下所有束缚的冲动,她的心情并非如此。 像池塘里的鱼儿渴望一望无垠的大海吗?似乎也不对,那感觉太过孤独和悲壮,隐含着告别过往的决绝,她的渴望里没有这份沉重。 抑或是像久旱的荒野渴望甘霖?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她否定了——不,这更不贴切,那完全是一种濒死的求救,充满了生命尽头的痛苦与焦灼,而她的感觉远没有到那种程度。 她的感觉并非如此。那些比喻都太宏大,太具有戏剧性。她的渴望更私密,更精准,也更……温和。就像在空旷的房间里,唯独接收到了一个特定频率的信号,微弱,却持续不断,清晰得不容忽视。那个信号从他所在的位置散发出来,不带任何压迫感,只是单纯地、友好地循环播放着一句简单的讯息: “来和我做朋友吧。” - 复盘结束以后,那几个人还在嬉笑打闹着, “走吧?”许知勉说。 “等我一下。”童妙笙说完,悄悄走到那几个人附近,听他们的对话。 “真的好简单,如果解密再难一点,应该会更有趣些。”这是女生的声音。 “诶?我们是不是破了最快通关记录?我去,我们也太牛了吧。” “……你怎么好意思说的,和我们有关系吗?不都是那个女生解的?” 笑总站在一旁听他们聊天,笑而不语。他修长的手指握着手机,划动着屏幕,似乎在找接下来去什么地方玩。 见他们准备要走,童妙笙赶忙走到他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好。” 赵宇肆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好整得有些措不及防,他循着声源低头往下看,见是一个小身影,扬了扬嘴角:“哟,什么事?” 童妙笙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交个朋友吧。” 说完,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等待着答复,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期待。 赵宇肆脸上还维持着友好的微笑,他微微收敛了一点笑意,堂而皇之地对上她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扒出点什么来。 “嗯……我很欣赏你的开朗和勇气,”赵宇肆斟酌着字句,慢悠悠地说,“但我觉得,能和陌生人有这样美好的邂逅,也挺不错。” 童妙笙垂下眼睛,沉默不语。 不知道为什么,脸颊缓缓变得热起来。 旁边的方砚理几乎一下子就要跳起来,他指着赵宇肆问旁边的方砚棠:“他这样……为什么没有被打?这个月都第几个了?怎么没一个女生扇他!?” 没等人答,方砚理又继续跳脚道:“凭什么没有女生问我的名字……就凭笑总那张脸吗……我长得就不好看吗……啊……气死我了!” 方砚棠本来还看热闹地望向赵宇肆那边,脸上挂着笑。听到这话,她额角狠狠一跳,漂亮的五官也染上些怒意,咬牙启齿地说:“蠢货……你再跺脚……我要把你的腿砍了。” 童妙笙注意到旁边的动静,从善如流地走到那个漂亮男生旁边:“那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还愣愣的,对着她眨了眨眼,睫毛宛如蝴蝶扑闪着翅膀,一颤一颤。等他反应过来,方才气得发青的脸慢慢恢复原状,咧出一个笑,手指着自己:“诶?问我吗?” 童妙笙:…… “对。” “那太好了!我叫方砚理,笔墨纸砚的砚,物理的理。这是我妹,小棠棠。还有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同志……呃,就不透露他的姓名了。” 说完他开始掏手机,一边道:“我们加个微信?” 童妙笙刚要说自己只有电话手表,没有微信。刚在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许知勉,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突然窜出来接上了话:“她没微信,加我的,回头我把电话告诉她。” “诶?好。” 童妙笙也没意见,下意识又望向笑总。对方也直直看看她,不过没几秒就移开了视线。 她回忆起刚才他对她说的话:“我欣赏你的开朗和勇气……” 他欣赏我。 这个认知让童妙笙不由愉悦起来。 第7章 成绩 早上八点,书店的门准时被推开。 那个小女孩已经等在门口了——和过去几天一样。她们的目光短暂交汇,小女孩朝田小燕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早晨的书店还很安静,阳光斜斜地照进空荡的一楼。田小燕开始了一天的工作,眼角余光瞥见那个熟悉的小身影径直上了楼。 这孩子总是这样。来了就直奔漫画区,找个靠窗的角落安静地坐下,一待就是一整天,像书店里一个无声的影子。田小燕已经习惯在整理书架时看见她埋头读书的模样,柔软的发丝垂在脸颊两侧,偶尔会因为看到有趣的内容而微微颤动。 但今天有些不同。 当田小燕来到三楼整理新到的教辅课本时,她意外地发现了那个小女孩——她竟然没有坐在五楼看漫画。 更让田小燕意外的是,小女孩手里捧着的,是一本厚厚的习题集。 田小燕不动声色地整理着书架,慢慢靠近那个角落。就在她将一摞教材放入书架时,一阵极轻的、压抑的抽气声传进了她的耳朵。 那声音很细微,像是拼命忍着不让人发现,却因此显得更加揪心。 - 为什么,这么难。 童妙笙的视线模糊地落在书页上,思绪飘回了昨晚。 昨天下午,奥数比赛的成绩就公布了。可那时童妙笙还在书店里消磨时光,直到晚上回到家,才在父母的注视下点开名单查询。 她心里存着一丝侥幸,手指从一等奖名单开始,一行行往下滑,目光扫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心也一点点沉下去。直到三等奖的名单跃入眼帘,她才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童妙笙”。 她怔住了。明明付出了那么多——学了那么久,刷了那么多题,熬了那么多夜,为什么结果只是个三等奖?哪怕是二等奖,也算有个交代。 更让她意难平的是,连何烨那孙子都拿到了二等奖。她不死心,又往回翻到一等奖名单,下意识地寻找许知勉的名字——哦,忘了,他考的是六年级组。她切到六年级获奖名单,果然,“许知勉”、“方砚理”、“方砚棠”……他们的名字赫然在列,他们都站在了她未能触及的高度。 “怎么样?看到了吗?”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打破了沉默。 童妙笙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嗯。三等奖。” 短暂的静默。 随即,父母脸上几乎同时流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如释重负的欣慰。这种欣慰,在弟弟童泽楷空手而归的对比下,显得格外真切和刺眼。 “太棒了!三等奖也很厉害了!我就知道我们妙笙没问题!”母亲的脸上绽开笑容。 父亲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了笑容:“不错,没白努力。值得庆祝一下!老婆,看看附近哪家餐厅好,我们出去吃!” 他们兴致勃勃地拿出手机开始搜索、商量,话语里透着难得的轻快。 可童妙笙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棉絮,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没胃口,和父母说:“我不想去。” 父亲的脸色霎时阴沉下来,方才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们特地抽空给你庆祝,摆着张臭脸,给谁看?” 童妙笙喉头一哽,指尖攥紧了衣角。 她迅速在心底权衡——解释自己的不甘只会引来更多说教。 最终,她抬起脸,唇角勉强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好,我们走吧。” 餐厅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混合的香气。童妙笙却觉得那灯光格外刺眼,周围的谈笑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她坐在柔软的卡座里,筷子在碗里漫无目的地拨动着精致的菜肴,父母关切的询问在耳边模糊成一片嗡嗡声。 “学习累不累?要注意休息啊。” “多吃点鱼,补脑的。这个清蒸鲈鱼是他们的招牌。” “咱们妙笙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给弟弟做个好榜样!” 她机械地点头,用单调的、没有任何起伏的“嗯”声回应着每一个问题,食物在嘴里味同嚼蜡。 身旁的童泽楷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专注地吃着碗里的米饭。可即便这样,母亲还是注意到了他,语气陡然转为严厉:“看看你姐姐,再看看你!整天就知道玩,什么时候能有点出息?” 童妙笙看见弟弟的筷子顿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她忽然觉得嘴里的糖醋排骨泛起一丝苦涩,怎么也咽不下去。 母亲越说越激动,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引得邻桌的客人都纷纷侧目。童泽楷的脑袋几乎要埋进碗里。 “妈,别说了。”童妙笙忍不住出声制止,声音干涩。 “我说他,轮得到你插嘴吗?你也给我闭嘴!学好你的就行!”母亲语气严厉,随后变本加厉地数落起童泽楷没有上进心,不如姐姐懂事听话。 这场原本以庆祝为名的晚餐,最终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不欢而散。 回家的路上,车里安静得可怕,只余引擎沉闷的轰鸣声呜呜作响。 - 从书店回到家里,童妙笙逃也似的冲进自己的房间,轻轻掩上房门——家里不允许锁门。 她需要一点空间,一点能让她喘息、让她舔舐伤口的空间。 她走到书桌前,台灯冰冷的光线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拉开抽屉,从最深处翻出那个几乎不写的硬壳日记本。封面是深邃的星空,一只天蝎在银河间蛰伏。 她很少记录生活,只偶尔记下些零碎的重要时刻:和许知勉去密室、认识方砚理兄妹、还有那个神秘的笑总…… 她翻到本子的第一页——那里用荧光笔工整地写着: 当前目标 1.启川 2.长高 “启川中学”,全市最好的初中,无数小学生和家长仰望的殿堂。这是她当下最**、最坚定的野心,是她所有努力指向的方向。 但今天,这行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眼睛,无声地嘲笑她的无能和不自量力。 一个模糊又鲜明的身影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是“笑总”。那个神秘的、脸上总挂着笑的男生,像一道捉摸不定的光,不断吸引着她去探寻。她甚至还没问到他的名字。但她冥冥之中感觉,他一定会去启川,和方砚理、方砚棠他们一起,还有许知勉。 可三等奖的成绩,与启川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这让她想起今天下午,在书店里偷偷尝试做五年级奥数题时那种熟悉的、令人崩溃的无力感。 在家里是不允许哭的。“哭有什么用?能解决问题吗?”这是父母一贯的论调,眼泪被视为软弱的标志。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像被困在浓雾里,看不清前路。 成绩必须再好一些,体育也不能落下……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焦躁和无力感席卷了她。她猛地站起身,原地做了几个深蹲跳。 “你在做什么?” 母亲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门口传来。门被推开了,她和童泽楷站在那里。 童妙笙心里一惊,动作瞬间僵住。 “我在长高。”她回答,同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摊开在桌上的日记本。 心脏猛地一跳。她强作镇定地走向母亲,顺手迅速抽了张练习卷盖在那敞开的、写满她野心的本子上。 母亲已经皱着眉头,把一张卷子拍在桌角,另一只手狠狠掐着童泽楷的耳朵:“我刚才让他写的,你给他看看,错的都是哪些题?有没有不该错的?” 童妙笙暗自松了口气,手心因为刚才的紧张已经沁出冷汗。她拿起那张用红笔打着醒目“70分”的卷子,快速扫了一遍。 在她看来,整张卷子的难度都不大,错题大多是因为粗心或者基础概念模糊,可以说都不该错。 但她还是低下头,避开弟弟投来的、带着一丝恳求的目光,低声说:“嗯,错的基本都是……有些难度的题,可能这方面掌握得不太牢。” 她列举了两个稍微复杂点的知识点,声音干巴巴的。 “我们班成绩好的都上了补习班。”童泽楷小声嘟囔了一句。 话音刚落,就被母亲“啪”地抽了一下后脑勺,声音响亮:“顶什么嘴?补什么习?那都是骗钱的!我看你就是不用心!找什么借口!你看你姐,没补习不也学得很好吗?奥数都能拿奖!你就不能学学你姐?” 童妙笙站在原地,把手背在身后,不知道该说什么。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另一只手的指节,一下又一下,直到皮肉泛起细密的刺痛。 母亲拽着童泽楷离开了房间,只在门口丢下一句:“你好好学你的。” 房间里重归寂静,只有窗外模糊的车流声。童妙笙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走回书桌前。她没有移开那张覆盖的卷子,只是伸出指尖,轻轻抚过练习卷下那硬壳日记本凹凸的封面,星空与天蝎的图案在指腹下沉默。 她关掉所有灯,让自己彻底浸入黑暗。 窗外的世界却依然喧嚣——车流如织,无数尾灯划破夜空,汇成一条向远方延伸的光河。 霓虹灯的光影偶尔掠过窗玻璃,在她脸上投下转瞬即逝的流光。 在黑暗中,那份不甘像一粒被深埋的种子,开始无声地扎根。她知道自己不会再轻易流泪了,眼泪是留给那些还被允许软弱的人的。而她,只剩下前行。 她终于看清,那份无条件的爱,其实是有条件的。父母许诺的“健康快乐”,不过是一座精致而虚幻的海市蜃楼,唯有当她站在“优秀”的坐标点上时才能望见。 一旦偏移了位置,或像弟弟那样从未抵达,眼前便只剩下爱的荒漠,那句承诺苍白得如同沙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