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霁录》 第1章 寿霖 寿霖 “寿霖村,丹香飘,仙药灵丹满街绕。 白首翁妪一粒服,转身黑发少年貌。 求药车马排长龙,长生秘方把金销。” 灵枢来到的正是这歌谣中的寿霖村。 这里道路整洁,屋舍俨然,不远处的市集店铺林立,招牌上大多写着“长青丹”、“延年散”等字样,各路客商络绎不绝,议价声不绝于耳,好一片繁华喧嚣的景象。 奇怪的是,这样充满市井热闹气氛的地方竟听不到一丝孩童奔跑嬉闹的欢笑声;听不到母亲呼唤贪玩孩子的嗔怪声;甚至没有鸡鸣犬吠……这里没有任何寻常村庄该有的嘈杂背景音。这里的繁华生机,仿佛只是一层轻薄的、喧哗的假象。 村民们的面容格外年轻,他们的皮肤光洁而不见丝毫风霜。但灵枢却分明地看到了,他们眼底藏着的那一丝难以餍足的饥渴和挥之不去的疲惫苍老,这与他们年轻的外表极不相称。而大地深处隐隐传来的无数细微、痛苦、被压抑的呜咽,无疑彰显了此地暗中潜伏的阴影。 于是他在一间客人最多的店铺前驻足,假意询问那名声在外的“长青丹”。 掌柜面色红润,笑容热情却略显生硬,他殷勤介绍着丹药的神效:“仙长一看便是高人,我们这丹是祖传秘方,固本培元!延年益寿!那多少仙家道友都是慕名而来啊……” 目光轻轻掠过掌柜的肩头,落在那深色的木质柜台上。他伸出手,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其中的药材。 一瞬间,并非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感知——他听到了痛苦的呻吟、被压抑的怨憎。 这些药材,曾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存在。 灵枢收回手,神色依旧温和平静。 他在村边僻静处寻了一处石亭。月光洒落,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阖目凝神,灵识如无形的水波,缓缓渗入脚下的大地,笼罩整个村落。 灵脉的形态黏稠起来,流向也在此地变得扭曲,被一座邪异的阵法强行改道,最终汇聚至村庄中央的祠堂下方——这正是那痛苦呻吟的源头。 祠堂地下并无隐秘通道,但邪阵的力量却又实实在在从地底透出。他并未强行闯入,而是绕至祠堂后方,寻得一株半枯的老树,将手掌贴于树干之上。 通过树木深植大地的根须,他的灵识终于突破遮蔽,“看”清了地下的景象。 那并非地狱,却比地狱更令人窒息。 无数粗壮的、本该生机盎然的树木根系被扭曲地缠绕在一起,根系早已失去原本的颜色,变得灰败干瘪。但又因那如同血管般缠绕其上的阵法符文而微弱地搏动,强行维持着这些根系,不断从它们内部压榨出最后一丝蕴藏着怨念的灵气。这些灵气被阵法抽取,汇入上方……正是村民居住和经营的那些屋舍。 这些,就是那些丹药和“药材”的源头——一群与死无异的树妖 他静静地“看”着,清俊的脸上无喜无怒,只是周身的气息愈发沉静。 找到了症结,现在需要的是治疗。 治疗的方法,便是彻底清除这个畸形的生机系统。 灵枢并未声张,而是悄无声息地在村庄外围置下九枚洁白的玉符。他立于村口那棵半枯的老树下,结出一个简单的印诀。 几道柔和的白色光柱自地下冲天而起,于村庄上空交汇,清冷澄澈的光辉洒落,笼罩整个寿霖村。 没有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而是轻轻的、仿佛积垢被层层洗刷掉一般的声音。 村民们惊恐地发现,他们体内那股维系“长生”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他们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松弛,头发变得灰白枯槁。强大的力量感退潮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虚弱和苍老。 地底深处,那无尽的痛苦呜咽,在光辉的照耀下,渐渐平息、淡化,最终归于永恒的寂静。那些被囚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灵魂,终于得到了解脱。 喧嚣的市集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即便被不敢置信的尖叫、绝望的哭嚎和疯狂的咒骂所取代。长生幻梦破碎,留下的只有迅速衰败的躯体和无望的未来。 灵枢穿行于混乱的人群中,月白袍衫不染尘埃,神情依旧平和。有人无法接受镜中枯槁的容颜,撕扯着松垮的脸皮癫狂大笑;有人瘫坐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有人无法承受这落差,一头撞死在街边的石阶上。 他的目光平静掠过,最终停留在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老人身上。 那老人浑身都在颤抖,浑浊的泪水不断从皱纹中滑落。他枯槁般的手中,紧紧攥着一个东西——一个早已干枯发黑的、用叶片编织而成的同心结。 老人只是看着它,无声地流泪,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灵枢没有安慰,也没有谴责,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前行。 他在寿霖村又多留了数日。 并非为了那些村民,而是为了治疗那些因服用此地丹药而元气大伤、甚至生命垂危的远方客商。 期间,他看到那个老人,每日跌跌撞撞地提着水桶,去到村子边缘那片已彻底化为死地的废墟上,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浇灌着一枚干瘪的种子。 他未曾过问。 离开之时,晨光熹微。 行经那片废墟,脚步微顿。 只见在那一片死寂焦黑之地,竟有一点鲜嫩的绿芽颤巍巍地探出头,在微凉的风中轻轻摇曳。 老人蜷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旁,似乎睡着了。 灵枢静静地凝视着那一点微弱的绿意,良久,收回目光。 月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悄然融入一片晨雾之中,仿佛从未到来。 只有那点新绿,在他身后,于死地之中,默默生长。 青霖 青林村,背靠着苍山翠林,清泉流水。村人与山中树妖比邻而居,关系融洽。树妖一族,非人非木,灵智已开,性情淳朴温和,能引草木精气疗愈伤患。村中若有病痛,多求助于他们。 其中有一树妖名唤荆心,她常化为人形,提着灵叶草药走入村落,为发热的孩童降温,为受伤的猎户正骨止血。孩童也喜绕其膝下嬉戏,听她讲述山间趣闻。村民感念,视若家人,每逢节庆,必邀其共饮自家酿造的果酒,其乐融融。 彼时,村中炊烟袅袅,孩童嬉闹于林间溪畔,时有树妖身影穿梭其间,往来和乐,一片祥和。 变故始于一次山崩。巨石滚落,毁屋伤人。树妖们倾力相助,以自身灵蕴为引,催谷草木,为伤者续命疗伤。其中,数位重伤濒死之人在树妖灵蕴的滋养下,不仅伤势痊愈,身体也更加轻健,白发渐染墨色。 “长生”之影,悄然钻入人心。 初始,只是试探。村中富户备下厚礼,恳请树妖再施妙手,却并非为了治病,而是“延寿”。树妖们虽有所顾忌,但念及旧情,仍勉力为之。然人力有穷时,妖灵亦非无尽。过度施法,于它们而言也会损耗根本。树妖们渐感不支,开始婉拒。 求而不得,怨怼生矣。往日感激之情,在长生的诱惑前,逐渐褪色。 恰逢一黑袍修士途经此地,自称“玄骨道人”。他窥见村中弥漫的贪念与树妖纯净的灵蕴,主动寻上村中几位掌事者。 “倏尔小妖,空守宝山而不自知。”玄骨道人嗤笑道“彼之灵髓,乃天地精华所钟,岂止疗伤续命?若以秘法炼化入体,自可夺其造化,享以寿元无尽。” 贪婪渐蔓。 一场阴谋悄然酝酿。村民假借庆典之名,邀树妖全体赴宴。酒酣之际,玄骨道人骤然发难,邪阵升起,困锁群妖。村民手持特制的符器木钉,面目狰狞地扑向昔日友人。 惨叫与哀求声响彻山谷,却被阵法隔绝。灵髓被强行抽离,树妖纷纷萎顿于地,显露出部分枯木原形,气息奄奄,性命危浅。 玄骨道人手段却不止于此。“灵髓终有尽时,欲得长生久处,需辟不竭之源。”于是布下邪阵,将树妖残躯与村民经脉邪异相连。 “以此残躯为基,炼药制器,售与外方。服食者之生机,自会通过邪阵,转为滋养尔等性命与灵髓之养料。如此,方为生生不息之道!” 至此,青林村彻底坠入邪道。村名改为“寿霖”,以“长青丹”、“延年散”闻名于世。 “寿霖村,丹香飘,仙药灵丹满街绕。 白首翁妪一粒服,转身黑发少年貌。 求药车马排长龙,长生秘方把金销。” 虚假的繁荣与喧嚣,也就此拉开帷幕。 丹药神效,求者云集。财富如潮水般涌入这个曾经平凡的山村。矮旧的木屋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青砖黛瓦、雕梁画栋的大宅。街道拓宽铺石,市集终日喧闹,车马不绝。村民人人衣着光鲜,面色红润,不见老态。 他们建起了气派的祠堂,供奉的却非祖先牌位,而是玄骨道人留下的一尊模糊邪像。他们不再耕种,不再狩猎,所需一切皆从外界购买。村中再无新生儿降生,亦无人在意,仿佛这繁华可永世长存。 然而,在这喧嚣之下,是冰冷的死寂。村民眼底藏着难以餍足的饥渴与深切的焦虑,他们离不开村庄,离不开那汲取生机的邪阵。他们默契地不再提及过去,不再想起荆心和其他树妖的名字。那些被封存在地底的痛苦呜咽,成了他们繁华笙歌下永恒的背景音。 石木生,这个与荆心相熟,甚至曾对其抱有朦胧情愫的青年。却在那场屠杀中退缩了,甚至未能发出一句像样的反对,贪念与怯懦最终压倒了他,他也成为了参与者之一,分得了一份灵髓,漫长而空洞的岁月,唯有那只他始终留着的、荆心赠予的种子,偶尔会刺痛他麻木的内心。 这场以背叛与掠夺为基础的繁华,持续了不知多少年岁。直至那位云游的仙师途经此地,方才揭露出这精心粉饰的疮痍。 总之,繁华在顷刻间凋零。村民复归苍老,绝望疯癫者众,豪宅广厦仍在,却只衬得那些蹒跚老朽的身影更加凄凉。 石木生在一片死寂中,翻找出那枚从未种下的种子。 他日复一日,取水浇灌,不言不语,仿佛这是余生唯一该做之事。 直到某日晨光熹微,那一点脆弱的绿意,顽强地冲破了那焦黑坚硬的土地。 它生于罪孽,长于忏悔,虽微不足道,却是这片死地之中,唯一真实的新生。 奇闻 醒木重重一拍,满堂皆静。 “诸位客官,今日咱们不说那仙魔大战,也不提那前朝秘事,单说一桩离咱们不远不近的市井奇闻——那西去三百里,云雾缭绕的深山中的……’青霖村‘!甘霖的霖。” “说起这村子的名号,您可能觉着耳生,但它还有两个曾用名:一为‘青林’,乃是最早最早的名讳,双木林,取那草木繁盛之意;二为寿霖,福寿绵长的寿霖。” 台下有客人喝着酒,笑道:“说书的,你这是在绕口令呢?” 旁桌一商贩似乎想到什么:“寿霖…嘶…这名字好生耳熟,好像是十几年前?传说那地方专售的灵丹妙药,能活死人肉白骨,一时间风光无两,后来却跟一阵风似的没影儿了!都说那是吹破天的牛皮!” 说书先生捋须一笑,眼中仿佛闪着洞悉世事的光:“这位兄台真是见多识广!不错!正是那个寿霖村!但诸位有所不知,它如何从青林变成寿霖?又如何在一夜之间衰落至无人知晓地步?今日我要讲的,便是这段尘封的往事!” 醒木再响,压下纷纷议论。 “话说当年,那青林村可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村中有个手艺极好的年轻木匠,名唤木生,这木匠老实寡言,却有一颗玲珑心,雕出的木头鸟儿啊,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能扑棱棱飞走。” “一日,木生在山中深涧旁遇一女子,名唤荆心。那荆心姑娘,啧啧,真真是集了天地灵秀于一身,非但貌美,更有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疗伤圣术!更常以自身灵韵为村民疗伤治病。” “荆心见村民困苦,便发善心将那上古丹方倾囊相授!什么“长青丹”、“延年散”,用料不过是山间寻常草药,经她妙手点拨,竟是能强身健体、延缓衰老!” “这下青林村的丹药一夜成名,四方商贾慕名而来,车轮碾平了村口山路,银钱堆满了村民腰包!破屋变成了广厦,粗粮换作了珍馐!村民们干脆将村名改成了‘寿霖’——福寿绵长,真是应景又气派!” “再说这木生与荆心,一个巧手匠心,一个灵秀天成,一来二去,竟然互生情愫。这下不得了,人妖相恋,终为世俗所不容!村中人发现端倪,便认定她蛊惑木生。什么恩情?什么福星?统统抛诸脑后!一口一个妖女蛊惑人心,非要拆散这对苦命鸳鸯不可!” “月黑风高夜,私奔逃离时!可惜终究是被村民们围堵在山道上!混乱之中,那荆心姑娘为护情郎,竟是当场香消玉殒显出了树妖原形!那木生眼见心爱的姑娘惨死,那叫一个肝肠寸断!痛彻心扉啊!悲愤之下,他竟不知从何处引来一股滔天邪力!” 说书先生声音变得森然起来。 “那一夜,木生以自身村民血肉魂魄为祭,禁锢他们的生机供给荆心残魄,而他自己,则化作一活死人,将寿霖又改作青霖,日夜守护在那一点灵性之旁,期盼着有朝一日,爱人能如枯木逢春,再发新芽!据说他至今仍守在村中废墟里,为那一点执念,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呐……” 故事讲完,满堂唏嘘。有客人感叹:“真是个痴儿,只不过这手段还是太过狠辣!” 也有人摇头:“人妖殊途,注定是悲剧!” 更有人怒骂:“我看那村民也是迂腐该死!” 当说书人的醒木落下最后一声回响,灵枢起身离去,宽大的月白色长袍拂过,不曾带起半点尘埃。午后斜阳为他离去的背影镀上一层朦胧金晕,玉色发簪挽起霜雪般的白发,在喧闹的酒楼里显得格外清寂。 他步入街市人流,转瞬不见踪影。 灵识越过三百里云雾,落在那片焦黑的废墟之上。 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机械地重复着浇灌与呵护的动作,是石木生,昔日的绿芽已抽作伶仃的瘦苗,老人行将就木,口中是破碎的呢喃,不成曲调: “荆木心……荆木心…… 错了根……错了人…… 溪水冷……泥土深…… 太阳落下了山岗啊…… 还不清……还不完…… 不等来……不罢休…… 不罢休……” 第2章 阿本 “呔!吃我一记雷霆剑法!你这妖魔还不速速退去!”约莫四五岁的男孩挥舞手中的树枝,气势汹汹地朝面前的大黄狗叫阵。树枝破空之声竟颇有几分架势,甚至惊得几只麻雀从矮树上飞起。 “哥哥,咱们快走吧,回家晚了娘要生气的。”一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扯着他的袖子催促。男孩皱起浓黑的粗眉,说道:“小花你就是胆小,哥哥我这可是在斩妖除魔、保护村子!”说话间,手中的树枝挥得更快,俨然一副大侠风范。 大黄狗似被惹恼,躁动地吠叫起来。两个孩子吓得连连后退,男孩一边护住妹妹,一边用树枝颤巍巍地指向黄狗,嘴上还不忘警告。那狗虽无咬人之意,却仍吠叫着逼近,两个孩子慌忙后退,不料被凹凸不平的泥地绊倒在地。 正当黄狗想再上前、孩子们哭作一团时,一道清风拂过,将黄狗悬空托起,送至远处。 温和的灵力轻送,两个孩子身上的擦伤迅速愈合。清冽的嗓音响起:“可还有哪里不适?”白衣仙人不知何时立于身侧,衣袂在风中微微飘动。两个孩子似是惊魂未定,只是呆呆地摇头,过了一会儿才急忙道谢。 灵枢在村中短暂停留了几日,男孩几乎成了他的小尾巴——“我叫阿本!仙人,您收我当徒弟吧!我也要修仙学法术,斩妖除魔,做神仙守护天下!”阿本每日变着法子求他收徒,孩童的心天真炽热,带着未经世事的莽撞与真诚。 他垂眸望去,灵识微动,便知这孩子虽非根骨绝佳,却心思澄澈通透,于灵气感应亦有几分天赋,算是个可造之材。 “我途经此地只是暂留,还有要事在身,无暇顾你。”阿本顿时面露失落,两条浓眉耷拉下来。“不过几年后,我还会再来。若那时你仍有这份决心,我便收你为徒。” 阿本黑黝黝的脸颊透出红晕:“太好了!多谢灵枢仙师!” 光阴荏苒,山中岁月倏忽而逝。 灵枢找到阿本时,他正坐在村后的土坡上,面前是几座新坟。他没有哭,只是看着手里一根被磨得光滑的木棍——是他之前自制的“仙剑”。 “仙师。”阿本的目光望向远处那棵老槐树。去年此时,妹妹还在树下捡槐花给他做饼吃。 “小花走了……前些日子村里发了瘟疫,又急又凶。”阿本抬起头,眼中蒙着一层水光,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我什么都做不了……”他的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只能眼睁睁看着……隔壁的张叔、前街的铁蛋……都没熬过去。” “仙师。”他声音有些沙哑,没了往日的雀跃,“您那些法术……能救回大家吗?” “不能。”灵枢答得平静,“天地有道,生死有序。仙法敌不过业力,药石难医尽众生。” 阿本沉默了,这个答案,他似乎早已料到。 “那小花……张叔……他们就注定要死吗?” “这是命数。”灵枢道。 阿本低下头,很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把那只“仙剑”猛地插进面前的泥土里,像立起一块小小的碑。 “我不要学仙术了。” “为何?” “太远了。”阿本看着那几座坟墓,声音很轻,却又像在地上生了根,“您飞的那么快,看的那么远……我要是跟您走了,等下次再有什么……什么所谓的‘命数’砸下来,我怕来不及跑回来。” “灵枢仙师,我想学医。我想守着这儿。谁疼了,谁病了,我就在这儿。即便可能最后还是没用,但……我得在这儿。” 此后,灵枢便在村中停留了一段不短不长的光阴。他未传授惊天动地的道法,只将基础药理悉心教予阿本。阿本学得极为认真,那双曾向往飞剑除魔的眼睛,如今只专注地辨别草药、记忆方剂。 岁月再次奔流,许多年弹指而过。 当他再度出现在这小村落时,村口已多了一家小小医馆,馆主正是阿本。他已满头白发,脊背佝偻,脸上满是着岁月刻下的沟壑,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初。 阿本见到灵枢,眼中顿时涌出惊喜,赶忙起身欲行大礼,却被其以目光止住。 “仙师大人……您还是老样子……”阿本声音微颤,满怀感慨,露出一个极朴实而有些局促的笑来。 一个约五六岁、与阿本儿时颇有几分相似的男童从里屋跑出,好奇地打量着谢医师。“这是小孙儿。”阿本道。 恰巧几个村中孩童路过,见灵枢风采卓然,又听闻是修仙之人,立刻叽叽喳喳围上来:“仙师仙师!快看看我有没有灵根!”“仙师仙师!我能学御剑飞行吗?”“斩妖除魔是不是特别帅……” 孩童们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阿本的孙儿听了,却把小嘴一撅,浓眉气呼呼地皱起,“修仙有什么好!我爷爷才厉害呢!”他指向阿本,小脸上满是自豪,“爷爷治病救人,十里八乡的人都敬重他!上次山那边闹瘟疫,有一个仙人来吗?最后靠的是爷爷和他的药方,可不是仙人法术!” 阿本慌忙要去捂孙子的嘴,连声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小孩子真是胡说八道……” 灵枢抬手止住了他。望着那气鼓鼓的小身影,又看向一旁的阿本,看向他那双布满老茧和药渍的手,最终停留在医馆角落里那研磨草药的石臼上——其中心早已因年复一年的捶打,而磨出一个光滑的凹痕。 阳光洒在医馆门口,药香弥漫。 “无妨。”他语声温和。 这样,也好…… 第3章 玉树无忧 “玉树啊玉树,请告诉我……真实的痛苦真的高于虚妄的幸福吗……” 传说在南海的尽头,有一处宛若世外桃源般的国度。那里宁静祥和,没有痛苦与烦恼,人们终日无忧无虑,生活幸福而美满。不少人为之神往。 当灵枢来到这座名为“无忧”的鄙远小国时,第一眼看见的却是残尸遍地,一片狼藉。甜腻与腐臭交织的气味,凝结成一张几乎令人窒息的网。 街道上的行人熙熙攘攘,脸上都挂着极其幸福的笑容,他们步伐轻快,彼此亲切问候。脚下横七竖八倒着的尸体腐烂程度不一,有些显然已死去多日,白骨森森,有些则像是新增,皮肉尚存。他们大多残缺不全,似被反复踩踏碾压。 往来其间的活人对此熟视无睹,他们的笑声清朗,精准地绕过地上的阻碍,仿佛那只是一些无生命的石块或枯枝。 一小童举着已吃剩半串的糖葫芦,嬉笑着从巷口跑出,却不慎被一截腐烂发黑的断臂绊倒。 竹签“噗”地一下,深深扎入旁边过路行人的大腿。 小童利落地爬起身来,膝盖和脸颊被粗糙的地面擦出血痕,他却浑不在意,脸上笑容不减而带着些许歉意地对那被扎伤的行人说:“大哥哥,真是抱歉,这半串糖葫芦就作赔礼啦!” 那行人也仿佛感觉不到腿上的疼痛,轻松地将竹签拔出,鲜血从孔洞里泊泊涌流,他将那沾了血的糖葫芦递还小童,语气宽容,面上是慈爱而温暖的笑容:“无妨!小伤罢了,你吃吧,真是个好孩子!” 小童更加欢天喜地地接过,笑闹着跑远了。 灵枢静立原地,那双淡色的眼眸深处似有流光微转。他没有立刻行动,只是静静地看,看居民的笑颜满面,伤痕累累;静静地听,听风声带来欢笑,和若有若无少女的轻唤——“留下来吧,将烦恼忘却……” 他闭上眼,灵识如轻柔的水波,无声无息地蔓延,掠过每一寸街道,每一张笑脸,每一具残骸。 这里没有争吵,没有压迫,只有一片和乐。人们脸上那幸福的笑容,看久了,竟仿佛是一张张做工精美的面具,深深地烙印在皮肉之上。 整个国家的人,仿佛正共同做着一场盛大而荒诞的怪梦。 他的灵识越过重重屋舍,最终投向宫城中央。那里,有一棵瑰丽的玉树参天而立,树干枝叶流光溢彩,散发着浓郁的甜腻气息,将整座城温柔地包裹其中。 灵枢缓步走向玉树。越是靠近,那股气息就越是浓郁,几乎要凝成实质——“让我给你永恒的幸福吧……笑一笑……一切的烦恼都会烟消云散……”,少女轻柔而空灵的呢喃,不再是回荡在空气里,而是直接在灵魂深处轻唱。 他停下脚步,指尖轻触冰凉的玉树干。 霎那间,磅礴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记忆与情感碎片缓缓涌入他的脑海—— “玉漱啊玉漱……清泉漱玉……” 萧玉漱的记忆始于宫廷最晦暗的角落。母妃早早离世,只余她和一个老嬷嬷相伴,小心翼翼地活着。她很快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用最灿烂的笑脸,最乖巧伶俐的话语,去换取一点点点的关注和微不足道的怜悯。 她总是能够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和感激,那些活泼俏皮的话语让不苟言笑的皇帝也时常被逗乐。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她的宫中,而她,身处其中,是里面最令人省心、最漂亮的摆件。 “小福?小福?”萧玉漱轻唤着爱猫的名讳,却迟迟不见它如往常一般跃入自己怀中。 最终,她在御花园的池塘边找到了小福,昔日柔软温暖的身躯变得冰冷僵硬,湿透的绒毛缠着水草和腥臭的淤泥。不远处,皇后正领长公主在亭中赏花,目光遥遥相撞,她眼中没有笑意,只有一丝冰冷的警告与嘲讽。 “原来是不小心掉进池塘了。”玉漱轻轻抱起小福,温柔地笑着,用手指细细梳理它纠结的毛发,“没关系哦,不痛不痛。”她抚摸着它湿漉漉的脑袋,水滴沿着指尖滑落。 “公主……”老嬷嬷踉跄赶来,声音发颤,眼中尽是心疼与无法言说的恐惧。 “嬷嬷怎么了?很难过吗?”玉漱有些不解地歪着头,但很快又露出一个不掺杂任何阴霾的笑来,眉眼弯弯“别伤心呀,笑一笑吧,已经都过去啦!” 记忆流转,场景不断变幻。 有宫妃痛失幼子,恸痛欲绝。她走上前去,微笑着,用上最温柔的语气宽慰道:“娘娘,别太伤心了,快瞧瞧那牡丹,开得多漂亮呀?” 宫妃抬起红肿的泪眼,没有感激,唯有惊骇与难以置信,看她的眼神如同是在看一个怪物。 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个寂寥的夜晚,伴她长大的老嬷嬷走到了生命尽头,干枯的手紧紧攥着她,嘴唇翕动,却再也说不出话。皇帝恐她不能承受哀痛,特来探望。“父皇,别担心啦,都过去了。”玉漱仰起脸,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明媚的笑颜。皇帝凝视着她,那目光深邃,良久,他只是叹息一声,不再过问。 晚风送来不远处宫人们的窃窃私语:“怪物..……当真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为什么? 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本就是世间常态…… 过去便过去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难受? 为什么……我会流泪? 若是这人间……从来就没有“痛楚”,该多好…… 灵枢收回手,指尖冰凉的触感久久不散。他静静凝视着这棵由执念化生的玉树——仅凭一人之心念,便将无数人拖入幻梦…… 他缓步绕树而行,指尖在空中划出淡淡的金光,一道道符文凌空浮现,又悄然没入地面,交织成繁复而古老的阵纹。 玉树开始震动,树干表面浮现细密的裂纹,最终濒于消散。光影交织中,一个虚幻的身影逐渐显现。是萧玉漱的灵体,她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笑容,取而代之的疲惫与茫然。 “为什么...…”她的声音很轻,“我只是想让大家一直幸福……” “可这并非极乐。”灵枢嗓音平静。 “我不明白……为什么……” 灵枢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双指并拢,对着面前脆弱不堪的灵体虚虚一点。玉漱的身形缓缓崩解,但却没有溃散,而是化为无数细小光点,最终凝聚成一只剔透的玉色蝴蝶。蝶翼轻薄、流光溢彩,却又异常脆弱,在空中微微颤动着,映照着下方渐渐复苏的真实人间。 随着玉树消失,欢声笑语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人们相继停下脚步,眼神中的迷醉褪去,他们看清了脚下的尸骸,感受到了身上久未处理的伤口的剧痛,痛苦的呻吟和惊恐的哭喊声了打破虚假的安乐。 一些刚刚清醒的民众发现了灵枢,于是,他们将矛头指向这唯一的“外来者”。 “是他!是他毁了神树!”一个抱着亲人残缺尸身,手臂腐烂见骨的男人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呼喊,“我们本来好好的!都是你!你毁了这一切!”;老妇人抱着早已死去的孩子,呆呆地坐着,对周遭的混乱充耳不闻;小童看见糖葫芦上沾染的血迹,感受到脸上灼烧般的刺痛感,惊恐地尖叫着,哭喊着;先前的行人不断地用头叩击地面,鲜血淋漓却恍若未觉,他嘶吼着:“假的也好!还给我!把无忧还给我……” “你凭什么自以为是地毁了我们的无忧?” 怨怼之声如潮水般涌来,但更多的是茫然和麻木,他们已然连愤怒的力气也早已消失殆尽。 灵枢没有愤懑,也没有自认普度众生的自得。只是留下来,未曾辩驳。也许此刻任何关于“真实”的道理,对他们来说,都是最残忍的风凉话。 他留了下来——尽管少有人接纳,甚至时有辱骂与冷眼。他沉默地为众人清理尸骸、悉心医治创伤、修复破碎的家园。玉色蝴蝶在他身边徘徊,翅翼轻振,洒下点点微光,试图减缓人们的痛苦。 “要走了。”灵枢轻声道。 玉色蝴蝶绕灵枢飞了三圈,每一次振翅,身体都变得更为透明,最终,无需一阵风来吹散,它化作无数细碎的光尘,莹莹烁烁,如一场无声无息弥散于天地之间的雪,再无踪迹。 灵枢静立原地,望着那空无一物的天空,良久,方才默然转身,走远,直到哭声与骂声渐渐被过往的清风吹散。 第4章 云 云霁尘静静立于一片雾蓝之中。 周遭几缕纤柔的云絮,似飘带般,舒卷流转,它们轻盈地拂过初绽的桃花,带去淡淡清香;又掠过垂柳柔嫩的新枝,掀起极轻微的沙沙声;而后,才缓缓回旋,温柔地、若有似无地绕过他微凉的指尖。 圆月在此刻升悬,清冷澄明,将云絮的边缘勾勒得愈发清晰。 “阿霁?” 熟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蓦然回首,那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与他有七分相似的脸上,一双深蓝色的眼眸盛着满满的笑意,比身后的天幕更深邃,更鲜活。 “兄长。”灵枢轻声唤道。 少年故作严肃地板起脸:“说好今日休沐同去下界,让我好等,原来你竟躲到这儿来了……” 流云飘垂,掠过月轮 云霁尘垂下眼帘,道:“阿霁知错,还望兄长莫怪。” 少年终于绷不住笑意,伸手轻轻捏了捏幼弟柔软的脸颊,将那过分早熟的神情揉成一团难得的稚气“好好好,不怪你。”他笑着叹了口气道,“我还真是拿你没办法……” 。然后向前一步,自然地牵起幼弟的手:“走吧,带阿霁去看人间的花灯。” 他们抵达下界时,暮色正缓缓降临。为了消磨时间,他们来到了这里最热闹的酒楼,说书人正讲述着光怪陆离的奇闻轶事,堂下叫好声不断。云霁尘对此并无太大兴趣,但因兄长喜欢,便也挨着他坐下,静静聆听。 楼外杂耍正酣,火龙从艺人口中呼啸着喷涌而出,炽热的光芒瞬间点亮了一小片夜空,引得围观人群一阵惊呼。恍惚间,竟与仙门修炼的火术有几分相似,最不同的,是那粗糙但热烈的生命力。 忽然间,人声鼎沸。 千万盏花灯次第亮起,柔和的光晕连成一片一片温暖的浪潮。 孩童提着灯笼惊喜地欢笑,少男少女在灯影下交换着青涩的爱意,家家户户扶老携幼,将一盏盏祈愿的河灯推向远方,烛光在水面上摇曳,汇成一条蜿蜒的光带…… “如何?”一盏精巧的提灯忽然映入眼帘,“这人间烟火,可还入得我们小仙君的眼?” 抬眼,是兄长被灯火映照的笑颜,那深蓝的眼底盈满暖色,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他接过提灯,一向清冷的小脸似乎也被这暖光熏得渐渐柔和,唇角泛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正欲开口,不知从何而来的几缕流云悄然漫卷而过,如纱如幔,模糊了眼前景象。 待云散月明,万籁重归寂静,又是那片熟悉的、好似无边无际的雾蓝天地。桃花纷飞如雨,新柳摇曳如瀑。 惟不见兄长身影。 灵枢睁开双眼,晨光透过窗棂,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依稀可见。 不见圆月,亦无灯火。 他将灵力敛起,沿着幽深小径独行。 不知过去多久,方才豁然开朗——一树一树的桃花开得正艳,翠绿的新柳垂丝,与湛蓝如洗的天空相映成画,一座不知年岁的青灰石碑于其中静静矗立。 他驻足良久,而后折下一段柳枝,仔细编织成一盏小巧玲珑的提灯。他将柳灯轻放于碑旁,晨风吹过,柳灯轻轻旋转,在碑石上投下点点斑驳的光影。 指尖轻轻抚过碑上深深的刻字凹痕,一笔一划—— “兄长云衍,享年十四” 是中元节当天写的…>_ 第5章 河神 锣鼓喧天,鲜红刺目。新娘子盖着红盖头,由喜娘搀着,安安静静地走向河边。 村民们远远站着,议论声如河中水波般荡漾开。 “这大丫今儿个竟不吵也不闹……前几日那阵仗,又是跳井又是悬梁的,啧啧。” “闹有啥用?你可见哪回真闹成了?不管前头怎么折腾,到了这当口,不都安安分分了?” 话音未落,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从人堆里踉跄跑出,她嗓音嘶哑着哭喊:“芳儿!我的芳儿!”状若疯癫,直直扑向那抹鲜红身影。几个村人忙七手八脚将她拦下。妇人在束缚中奋力挣扎,泪水混合着泥污滚落,“芳儿!我的宝贝芳儿啊!” 村长皱起眉,眼里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厌烦,他挥挥手:“拉走拉走。胡闹什么,那是大丫,不是你家的芳儿。你家芳儿是上一任的河神新娘,早在河里头享福着了!” “这芳儿娘也是个苦命人,自打闺女嫁了河神,这魂儿就好像也跟着去了……” 随着议论纷纷,妇人被生生拖拽着远离河岸,她似乎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不再挣扎,只剩那双浑浊的眼仍死死望远处新娘的背影,泪水滚落。她口中喃喃:“我的芳儿……那就是我的芳儿……我认得的、我认得的……” 新娘被投入河中,没有丝毫反抗。 “嘭”的一声,是她今日发出的第一声响。 人群渐渐散去,唯有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双手死死攥着衣角,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 “二丫!仪式都完了还愣在那儿干啥?”一个提着两只肥鸡、满面喜气的妇人高声唤她。“娘。”二丫转过头,目光停留在母亲手里扑腾的鸡上,声音干涩,“阿姐换的?” 妇人脸色骤变,腾地涨红,竖眉斥道:“胡说什么!这是河神爷的聘礼!我看你是魔怔了!大喜的日子……真是……”她嘟囔着,转身快步走开,不再理会身后的女儿。 二丫望着母亲背影渐行渐远,没有挽留。她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吞没了姐姐的河水。“什么河神……分明是妖邪作祟!哪有正神需得以活人女子供奉?” 她想着,在河边徘徊不去,直到夜幕降临。 终于,她看见一道可疑的红色身影,缓缓从河中爬了上来。心头骇极,怒意翻涌,她想也未想便举起手边的锄头就要朝着那身影狠狠劈去,却在半空被一股无形之力轻柔托住,任她如何使劲也再难劈下分毫。 “此乃白獭,并非妖邪。”一道清冽嗓音自身后响起。二丫猛地回头,却见一月白身影不知何时立于岸边,一双极浅淡的蓝眸仿佛能洞穿人心,“灵气所钟,生性温顺,然亦非你可力敌。” 灵枢指尖轻抬,卸去控制住她的力道,然后动作轻柔地替那白獭解下无意间缠上的红盖头,露出它毛茸茸、湿漉漉的脸。白獭呼噜呼噜地叫着,感激似的地蹭了蹭灵枢的手,又对着二丫叫唤起来。 “它在向你示好。”灵枢道。 二丫却无暇顾及这精怪,她怔怔望着灵枢,眼中猛地迸发出灼人的希冀:“仙人?您是仙人?”不待回答,她已扑通跪倒:“求求您,救救我们村子吧……” 她将事情始末一一泣诉。 灵枢微垂眼帘,用灵力扶起她,声音依旧温和:“我可祛邪除怨,却难断人间因果……”他看向二丫,神色莫辨,“此事无关妖邪。” “竟是人为?!”二丫错愕瞪大双眼,急切恳求“还望仙人明示!” 灵枢抬手,将那只白獭轻轻放入二丫怀中。小家伙温暖柔软的触感,稍稍安抚了她乱成一团的思绪。 “至于真相,我可引你一见,然其后种种,须你自渡。” “多谢仙人!” 下一瞬,二人已置身于一处雕梁画栋的气派府邸,门匾上是“县长府”三个大字。他们自正门进入,两旁家丁仆役却皆视若无睹。府内奢华异常。 二丫不及为这富贵景象惊叹,便瞥见不远处的熟悉身影——村长正匍匐在地,几乎要将头塞进砖缝。上首一身材肥硕、面色虚浮的中年男子正怒不可遏地拍案:“废物!竟送个死人来糊弄我?真是晦气!” 村长伏得更低了,声音由于颤抖而显得格外尖利:“小人万万不敢呐!实是那贱人不识好歹竟敢提前服毒……小人只当是这回迷药下重了,醒得慢些……” “闭嘴!我管你什么缘由!一个月!给我弄个新的来!否则……” “是是是!小人一定办到……” …… “阿姐。”二丫只觉眼前一黑,耳畔声音嘈杂难辨,再也听不真切。 她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府邸的。 “河神……好一个河神……竟是这么个河神啊……” 她笑了起来,声音干涩沙哑,眼中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恍惚间,她又想起什么, “若阿姐被送到了那县长府,那今早的新娘……”——芳儿娘那双绝望而执拗的眼骤然浮现。 二丫又回到河边。河水汤汤,平静地流淌着。 她蹲下身,伸出手,河水刺骨而冰凉。那只白獭用潮湿的鼻子蹭蹭她。 “你也觉得冷,对吗?” 她注视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看她随涟漪一圈圈漾开、在波纹中变幻——像姐姐,像芳儿,又像芳儿娘,像每一个成为河神新娘的女子。恍惚之间,又像极了村长,像极了那上首咆哮的县长…… “嘭”。 她拾起一块碎石,重重砸入河中,涟漪碎裂。 …… 翌日清晨,薄雾未散,村庄依旧是一片安宁。昨日的鲜红仿佛幻梦,唯有空气中那一丝未曾散尽的香火味,诉说着真实。 二丫抱着白獭回到家中。 无论父母如何诘问、如何怒斥,她始终一言不发。 她帮着母亲喂鸡,看鸡群扑棱着翅膀争食。她沉默地吃饭,沉默地干活。这份沉默像一块不断膨胀的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看着父母似乎又花白了几分的头发,和那份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关切,她抬起头,平静的神情里有一种让他们感到陌生,甚至心悸的坚定。 空气莫名凝滞,直到远处传来一声泽雉的清唳,划破沉寂。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落入那清唳的余音里: “爹,娘。” “我要做河神的新娘。” 第6章 栖元 栖元世界,天地三分,本不相通。 上界,即炁清天界。地域最为狭小,然灵充沛,乃修真者云集之无上净土。此间修士,所求无非证道成仙,化凡为神而超脱物外。 中下界此两界原名已不可考,皆为凡人所居,天地间本无灵气流转。其中中界环境险恶,多穷山恶水,人烟稀少。下界则疆域广袤,沃土万里,宜居宜业,故邦国林立而文明昌盛。 三界本各自安好,独立运转。 然平衡终有破日。 变故始于炁清天界一场大战之后。有修士于苍穹一角,窥见细微裂痕,其中时空之力自然流转,玄奥异常,似通往未知之地。 探索之下,两方崭新天地现世。 上界修士发觉那中界虽看似险恶,实际蕴藏遍地珍宝。于凡人而言的险境绝地,于修士却是机遇无穷的玄奥秘境。有人竭力将能移动的秘境或宝物带回上界,更多人则退求其次,选择直接在此开宗立派,抢占先机。 而那广袤下界,其风貌虽也吸引少数修士游历,然关注者终究寥寥。 上界之人遂将其分别命名为万境真界与尘寰凡界。 自此,三界隔绝打破,灵气始通。 炁清天界仍是灵气核心,最为浓郁;万境真界虽灵气稍逊,其间无数秘境却是修士寻求机缘、历练提升之宝地,故吸引众多上界修士扎根,广招门徒。与此同时,中、下两界中身负灵根之凡人,亦因此获得踏入仙途之机缘。万境真界各大门派定期前往尘寰凡界遴选人才,渐成惯例。 然剧变所携并非仅是繁盛。 最初,上界修士大多只顾自身寻缘问道,或是不屑,或是无意考量其行为对另两界之影响。修仙界本奉弱肉强食之道,纷争与掠夺自是难免。于是中下两界承受了诸多妖邪怨力扩散的无妄之灾。仙凡悬殊,实力鸿沟之下,不公与歧视渐生,原有秩序轰然崩塌,天下陷入一片混乱。 经年累月的天翻地覆后,纷争各方皆感疲敝。一种无声的默契逐渐形成,姑且维系秩序:修士不得凭自身法力肆意干涉凡俗因果、扰乱人间秩序。至于因上界之故流入下界的妖邪怨力,修士有义务出手清剿,此乃份内之责。 共识虽立,阴弊难除。其间不乏心怀叵测之辈,阳奉阴违,藉此规约之隙,牟利作恶。人心百态,终难尽束。 …… 春雉合上手中篆锦——是灵枢临别时所赠,据说是其一故友所编撰,其中所载远比她过去所知的一切更为详尽。 她指尖轻轻抚过脸侧两道长短不一的疤痕。目光灼灼,投向不远处那些衣袂飘飘、前来遴选弟子的仙门修士。对怀中白獭弯起眉眼,两条麻花辫随着动作轻晃,声音里带着一种挣脱樊笼、奔向未知的坚定与雀跃: “出发!” 第7章 月 荒原在三界交合处铺展,天幕是淤塞而令人感到不祥的暗紫色。 明明是中秋,却不见夜空中那轮应有的圆满。浊气隔绝月华,也好似隔绝希望——不是乌云,而是人间经年战乱与离丧累积的悲念,这悲念经久不散,已然凝为绝望与麻木的垂幔,遮蔽天光。 灵枢立于这片死寂之中。灵识感知到那由思念与缺憾构筑的阴霾,它并非可以祛除的邪祟,它源于人心,亦只能由心解。再强大的灵力在此刻也显得苍白。 夜色渐深,寒意侵骨。他行至那在战火中半毁的城镇边缘,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蜷缩在断墙下,眼中是与年龄不符的空洞,他们甚至忘记了如何恐惧,只是麻木地依偎着,仿佛早已成为废墟的一部分。 灵枢在他们面前缓缓蹲下,平视着那些空洞的眼睛,掌心托起几盏用苇杆和薄纸制成的小灯。 他嗓音清冽,却放得极轻:“要为远方的人,点一盏灯吗?” 孩子们怔怔地,目光先是掠过他,仿佛只当他是另一截断墙。 直到看见灵枢指尖轻引,一星火苗巍巍亮起,落入灯芯。 他们眼中死水般的空洞,才仿佛被什么触动,漾开涟漪。思念,这份被压抑了太久、几乎遗忘的情感,悄然探出头来。 那点光,跃入孩子们眼中。或许是想起了战火前与家人共度的夜晚,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他们哽咽着,接过这微光。 那点光,如同第一滴雨水落入久旱的田地,跃入孩子们干涸的眼眸。先是一声极细微的、带着不确定的抽泣,随即,更多记忆决堤——母亲哼唱的歌谣、深夜里的一碗热汤……细微的啜泣声开始响起,继而引动了更多被压抑的哭声、喃喃的祈愿声。 人们被这微光与哭声吸引,他们走出藏身的角落,看着孩子们,看着那几星灯火。 有什么东西被触动。 老妪颤抖着划亮火折,点燃窗台上积满灰尘的油灯。嫠妇抹了把脸,将家中仅存的一截红烛捧出…… 一盏,两盏,十盏,百盏…… 要为远方的人,点一盏灯吗? 起初只是星星点点,但随着灵枢沉默地行走在断壁残垣之间,所过之处,人们心底那点关于团圆、关于所爱之人的记忆被悄然唤醒。万家灯火,开始次第亮起。 千万份微小光辉,开始涓涓流淌,最终汇聚成汤汤江河,温柔而又坚定地向着低沉的天幕升腾而去。 那光,并非要与黑暗搏斗,只是静静地弥漫、渗透。厚重的浊气在这片由人间愿力汇聚的光芒前,竟如春冰遇阳,悄然消融。遮蔽天光的垂幔被一层层洗刷、点亮。 天幕之上,无数金色的、温暖的光点缓缓凝聚、交织,化作一轮无比柔和的圆月。 清辉洒下,不刺目,带着抚慰万物的力量,照亮了苍茫,也照亮了每一张泪痕未干、却重新浮现出生气的脸庞。 灵枢静立于一处高坡,仰头望着那轮明月。清冷的光辉落在他霜雪般的发上、长睫在苍白的脸颊投下淡淡的青影。 在这一片由众生愿力成就的光明中,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思念起一个人。 他缓缓抬起手,虚虚一托。一盏心念汇聚而成的琉璃般的灯盏,在他掌心浮现,光色温润,与天上明月交相辉映。 “兄长。”他垂下眼睫,眼底深处好像流淌过一丝极淡的思念,“此灯此月,你可看见?”他声音很轻,像一句叹息,只有月光能听见。 苍苍露草明月垄, 此是千秋, 无数秋。 第8章 中秋番外——何尝非团圆[番外] 万境真界,高山阁楼立于云雾缭绕之中。 山泉潺潺,翠竹灵药清气弥漫,院门旁,一株桂树正值花期,碎金缀满枝头,暗香浮动。 树下,一群少女的欢声笑语在这份宁静中显得格外喧嚣。 “到了?” “哇——” “好激动啊好激动!” “灵枢在哪?” “居然真的穿进来了吗!?” “东西呢?我的月饼呢?不会没拿吧!” “好香啊……” “和猫八它们一起收到乾坤袋里了。” “咦!桂花!” “你个采花大盗又要偷!”…… 灵枢闻声而出,略显讶异地看着这群聚集在他院门口的少女。 在与那位蓝发少女目光相接的刹那,一种仿佛早已相识的熟悉感,让灵魂深处微微一颤。 “我去……”少女不禁喃喃,“帅得我想把通大附从珠穆朗玛峰顶扔下去……” 众人好似又腼腆了,视线却依旧明亮而直接地落在灵枢身上。 蓝发少女介绍起来,指尖依次点过身旁的伙伴:先是那位黑发红瞳、灵力纯净却打扮得像个邪修的少女一一;接着是浅亚色长发、神韵让灵枢莫名想起一位故人的小堇;最后是名唤凤梨的少女,衣兜里满载刚采的桂花,黑发发尾点缀着鲜亮的绿色。 末了,她指尖回落自身,那双与灵枢相似的蓝色眼眸因笑意微弯:“杫洢。” “中秋快乐!”四人异口不同声地祝贺,纷纷从乾坤袋中取出各式各样的礼品。 “同乐。”灵枢并未追问她们的来历与目的,只是温和地接过那些礼物,将她们引入阁内。 阁楼南侧并未封闭,与庭院连廊相通。夕阳的余晖穿过竹隙,又跃过云纹窗棂,在玉砖上投下斑驳而雅致的光影。 他为几人备好清茶与点心,示意她们无需拘束,便暂去取些东西。 待他离去,少女们立刻又闹腾起来。 “我哭了真的好帅好美啊……” “头发看起来滑滑的,想摸……” “这就是人夫感吗?好温柔。” “诶!”有人灵光一闪,“按设定来说,我们现在应该也会法术吧?!” 此话一出,四人的眼中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光芒。 当灵枢返回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图景:小堇背着一个巨大的龟壳,头顶一只龟背猫,摆出冲锋的姿态;凤梨御剑而行,正在投掷一只灰鼠;一一则侧身坐在飞剑上,手中甩荡着一条小黑蛇,而杫洢正举起一张写着“自定义BGM”的符箓,播放着“套马滴汉子你威武雄壮~” 灵枢没有打扰这份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欢乐,只是静静地立于廊下,唇角扬起一丝清浅笑意。 少女们发现他回来,这才收敛嬉闹,纷纷落座。 灵枢将取来的礼物赠予她们:他送给一一的是色泽如红玛瑙般的手串,其上流转着护身阵文;赠予凤梨一枚他昔日机缘所得的九尾狐灵蛋;交给小堇一份由旧友胧雾嘱托转赠的古老篆锦,以及一匹流光溢彩、极为适合刺绣的华美绸缎;最后,他递给杫洢一支白玉发簪,那玉簪隐隐透着灵气,显然是一件既能化为笔、亦可化为箭的仙家器物。 几人接过礼物,欢天喜地地道谢。 之后便是闲谈与笑语,大多时候是四位少女在提问与玩闹,灵枢则安静地在一旁聆听,适时为她们续上茶点,偶尔被问及才温声作答。 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一轮明月升起,或许是因为山势高峻,那月亮显得格外近,几乎触手可及,清辉洒满庭院。 猫八、小鼠与小黑蛇倏然窜到院中,对着圆月舞动身体,姿态宛如跳着芭蕾的螃蟹。 小堇、凤梨和一一也兴奋地跟了过去—— 有举着剑高呼的:“桀桀桀!登月!” 有捧着蛋期待的:“出来吧我的九月!” 有骑着猫加冕的:“我就是这猫八之王!”。 人与兽们都沉浸在这月夜之中,已然是发狠而又忘情。 杫洢仍留在原处,与灵枢四目相对。 相似的蓝色眼眸中,倒映着彼此,也倒映着对方眼中的整条星河,与一点烛火。 她浅浅一笑,轻声道: “生日快乐,阿霁。” * 特别呜谢: 朋友们和我的自设们—— “小堇”:不会刺绣的龟背猫八创始人不是好文手 客串旧友oc妈 “一一”:失败的养蛇人 热爱邪笑的古风小女子 “凤梨”:辣手摧花的老鼠拟人 雁过拔毛不放过任何绿化 “杫洢”:辛勤的oc人,伟大的创作者 以及云霁尘(灵枢):谢谢你,我爱你 第9章 散学 山径上满是散学的弟子,熙熙攘攘。 剑修们步履轻捷,衣袂挟着风与锐气,与捧着典籍的丹修擦肩时,带起一阵清苦的药香。不远处的器修弟子正为一幅锻造图争辩不休……各色服饰的年轻修士们来来往往,将暮色也渲染得生动起来。 “阿霁,”人群中,白衣白发的少年侧头看向身旁幼弟,“可想好今后主修什么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学剑?” 云霁尘轻轻摇头,嗓音稚嫩却格外坚定:“我还是很想修阵法——一隅之地,可见天地万象;方寸之间,可窥须弥玄机。” 这话说得从容,显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云衍心下微叹,他自认最是了解他这个弟弟——外表看着清清冷冷、温和知礼,骨子里却执拗得很,认准的事就非要走到底不可。 他牵起弟弟的手,左右晃晃:“知道你一向最有主意。这样,你主修阵法,但辅修选剑,就当是陪陪兄长可好?” 见对方没有立即拒绝,他眼神一亮,趁势道:“你不是一直想去瞧瞧人间烟火吗?只要你答应,下次休沐,我就同你去看花灯,如何?” 云霁尘抬起眼,对上兄长那满是恳切与期待的深蓝眼眸,他稚嫩的脸上掠过一丝无奈,终究是抵不过那灼灼目光,点头应下了。 他这位被外人誉为剑道天才、十几岁便领悟了剑意的兄长,在同门眼中是备受器重的骄子,一到他面前,却总是这般孩子气,真不知日后可会变得稳重些。 见他应下,白衣少年脸上绽开明朗的笑意,牵着幼弟的手却握得更紧了些。 两道身影,一青一白,在山径玉阶上徐徐前行。 自云霁尘记事起,身边便只有兄长一人。关于父母,兄长不提,他也从不追问。 交握的掌心传递着彼此的触感,一如这缓缓沉落的暮光温暖。 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执意要将这一刻定格,印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