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山木樨烬》 第1章 慕山缘 初秋的晨雾还未散尽,凌霄阁旁的暮山浸在微凉的水汽里,草木沾着露滴,空气里飘着草木与泥土的清芬。云慕清正蹲在坡前,指尖轻柔地拨开杂草,将一株叶片鲜绿的七叶一枝花小心采下,放进肩头的竹篓,动作娴熟又专注。 身后的云若早没了耐心,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忍不住开口抱怨:“阿清,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走出这暮山啊?你及笄都两年了,就真的不打算寻个如意郎君?” 云慕清闻言回眸,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眼尾漾着细碎的光:“怎么,我们小阿若倒是先替我着急了?莫不是你自己想成亲了?” “我才没有!”云若的脸颊瞬间染上绯红,像熟透的樱桃,慌忙摆着手辩解,“我就是看话本子里写的那些情爱纠葛,觉得好奇罢了!”说罢,她羞得转身就往远处跑——她本就对草药毫无兴致,此番跟着进山,全是放心不下云慕清独自行动,顺带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猎些野味回去。 没跑多远,云若忽然顿住脚步,耳廓微动。不远处的灌木丛正簌簌作响,她眼神一凛,反手取下背上的桃木弓,迅速搭箭拉弦,瞄准了动静来源。下一刻,一个玄衣男子踉跄着冲了出来,衣袍湿漉漉的,紧紧贴在身上,墨发凌乱地黏在额角,左手虎口处淌着鲜血,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像是风一吹就要倒下。 云若正欲上前查看,那男子却猛地抬眼。谢则诵只觉脑中昏沉滚烫,烈性春药的药力在经脉里灼烧,眼前的青衣女子身影模糊,他只剩本能的戒备,紧攥着腰间匕首,摆出防御姿态。云若见他意识混沌,怕他失控伤人,足尖轻点地面,借着自幼习得的轻功瞬间闪至他身前,屈指在他颈侧轻轻一敲。谢则诵闷哼一声,便直挺挺地脸朝下倒在草地上,匕首“当啷”落地。 云若连忙折返回去,拉着云慕清的衣袖急声道:“阿清!那边有个人,身上有伤还意识不清”云慕清本不欲多管闲事,可“受伤”二字戳中了她的医者仁心,终究轻叹一声,跟着云若快步走去。 她蹲下身,指尖搭在谢则诵腕间,片刻后蹙了蹙眉——脉象虽紊乱,却透着一股强健的底子,显然是中了烈性春药,可这般体魄不该晕厥。她又掀开他染血的衣袖,见伤口虽深却未及要害,便撕下裙摆一角,蘸了些山涧泉水,仔细为他包扎。做完这一切,她抬眼看向一旁局促的云若,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是你把他打晕的?” 云若挠了挠头,眼神飘向别处:“我这不是怕他不清醒伤到人嘛……” “罢了。”云慕清摇了摇头,“找些藤蔓把他手脚绑好,我们抬回去。”云若知道自己莽撞,立刻寻来坚韧的青藤,麻利地将谢则诵捆了个结实。姐妹二人虽为女子,却自小跟着云澜习武,力气远超寻常闺阁女子,合力将他抬起身,稳步向山深处的木屋走去。 回到木屋,云慕清看着谢则诵湿透的衣袍,眉头微蹙——初秋晨寒,这般湿衣裹身极易染上风邪。她让云若去灶房熬解药,自己则走进父亲云澜的房间,翻出一套干净的素色中衣。捧着衣物走到床边,她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反复宽慰自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过是换件衣服,阿若还小,我日后大不了不嫁人便是…… 解开藤蔓时,她的脸颊已泛起薄红。褪去湿衣的瞬间,男子硬朗的肩线与紧实的肌理撞入眼帘,指尖不慎擦过他的腰腹,那温热的触感让她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目光落在他脸上,墨发散乱间,剑眉微蹙,薄唇紧抿,下颌线锋利如刀刻,竟是难得一见的俊朗模样。她微微晃神,连忙收回目光,手忙脚乱地为他换好中衣。 云若端着药碗进来时,恰好撞见云慕清慌乱的模样,再看床上男子的俊容,顿时促狭地笑起来:“阿清,你看我捡的这人多好看,等他醒了,让他做你夫君好不好?” 云慕清接过药碗,取来一片干净竹片,小心地将药汁顺着竹片送进谢则诵口中,语气平静无波:“他衣料是蜀地贡品,手上的茧子是常年握剑所致,绝非我们能攀附的人。不过,倒能借他的权势,帮你寻个如意郎君。” 云若点点头,小声嘟囔:“反正不能白救他。”云慕清喂完药,又拿起藤蔓将他重新绑好——万一他武功高强,醒后发难怎么办?这般才稳妥。 夕阳西斜,金辉透过窗棂洒进木屋时,谢则诵终于悠悠转醒。体内的燥热已褪去大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草药香,睁眼望去,是简朴却干净的房间。低头瞥见身上陌生的中衣,他先是松了口气——总算逃脱了九公主李璇的算计,可随即发现手脚被绑,心中不由疑惑:难道自己意识不清时,做了什么冒犯之事? 他静下心来回想:今日三皇子李煜邀约他去凌霄阁赏秋,说是为他凯旋接风。谁知九公主也在,此前她数次表露心意都被自己拒绝,此次自己被封为常胜将军,她更是按捺不住。李煜想借谢家势力夺嫡,便与李璇合谋,在他酒里下了春药,欲要生米煮成熟饭。他察觉药性后,奋力甩开追兵跑进山中,跳进湖里降温却无济于事,只好割破手心以疼痛保持清醒,谁知竟在山中迷路,绝望之际遇见那个青衣女子,再醒来便在此处。 正思忖间,房门被轻轻推开。云慕清端着一碗药走进来,见他醒了,便将药碗递到他唇边:“你醒了,把药喝了就可以走了。” 谢则诵抬眼,撞进一双清澈如溪的眼眸。眼前女子身着蓝衣,仅用一支木簪挽起长发,未施粉黛的脸庞清丽脱俗,宛若山间云雾凝成的仙子。他微微失神,乖乖喝完药,不顾手脚被绑,挣扎着起身“噗通”跪倒在地:“姑娘,在下谢则诵,多谢姑娘搭救!若在下曾有损姑娘清白,在下愿以三书六聘,娶姑娘为妻,恳请姑娘原谅!” 云慕清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两步,唇角勾起一抹戏谑:“公子误会了,你的药毒是我用汤药解的,不必以身相许。不过,我倒真有一事相求。” 谢则诵抬眼望她,目光诚恳:“姑娘但说无妨,在下定不推辞。” “不难。”云慕清笑了笑,“三日后,山脚下汇合,护我们在都城游玩一月即可。”说罢,她走上前解开他身上的藤蔓,淡淡的药香萦绕在谢则诵鼻尖。他刚想运功舒展筋骨,却被云慕清出声制止:“你刚服了软筋散,一个时辰内无法运功。我们女子独居山中,总得保全自身。放心,阿若会送你出山。”这暮山有云澜设下的迷阵,外人绝难自行走出。 谢则诵望着她远去的倩影,高声喊道:“敢问姑娘芳名?” “云慕清。阿若,送客。” 云若立刻取来黑布蒙住谢则诵的眼睛,用绳子牵着他,慢慢往山外走。 第2章 木樨情 三日后的山脚下,谢则诵戴着面具坐在马车旁等候。毕竟谢则诵当初骑着高头大马凯旋归来时,让许多女子芳心暗许,为了低调,特意戴了面具遮挡,不多时,两个戴着围帽的女子缓步走来,他凭身形认出是云慕清,当即挥手示意。云若扶着云慕清上车,见是他亲自赶车,忍不住调侃:“公子哥竟然还会赶车?” 谢则诵笑着回应:“亲自来接才显诚意。叫我则诵就好,我已为二位安排好住处,这几日恰好清闲,可带你们四处逛逛。” 云慕清微微颔首:“有劳公子。” 马车行至一处府邸前停下,朱门黛瓦,院落开阔,竟是谢则诵的御赐将军府,府中只有几个打理杂事的下人。云慕清看着偌大的府邸,秀眉微蹙:“谢公子,这未免太过破费。” “无碍。”谢则诵摆了摆手,“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这宅子离闹市远,清静雅致,正适合姑娘居住。你们安心住下,我明日再来寻二位。”说罢,便转身离去。 云若望着他的背影,凑到云慕清身边:“阿清,他这人不错呢,你们不如试着相处看看?” 云慕清将行李交给下人,踱步到庭院的凉亭中,亲手沏了一壶茶,语气不紧不慢:“你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云若垮着小脸坐在石凳上,双手撑着脑袋叹气:“路上都没见到俊朗的男子,我看这事没戏喽。” 谢则诵刚踏回府门,谢母戚玥便持着一叠精心装裱的画像迎了上来,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恳切:“则诵,你已至弱冠之年,婚事不能再耽搁了。你瞧这五品侍郎的千金,品貌端庄……” 谢则诵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漾开那抹清雅的蓝色倩影,哪里还听得进半句。他含糊敷衍道:“孩儿尚有要事处理,先告退了。”说罢,便如蒙大赦般转身溜之大吉。 接下来的几日,谢则诵索性放下俗务,专陪云慕清与云若二人遍览都城胜景。这日,他提议带二人去宝月阁挑选首饰,刚到门口,便瞥见九公主李璇那辆绣着金线鸾鸟的马车。他略一思忖,吩咐随身丫鬟好生照料,自己则移步对面茶楼等候。 此时宝月阁内,李璇正漫不经心地闲逛,瞥见云慕清的容貌时,眼神骤然一凝,随即又浮起几分轻蔑的嘲讽,低声啐道:“不过是个狐媚惑主的货色,空有皮囊罢了。”她转头对身旁丫鬟吩咐:“去,把她看中的物件全给我包下来。” 云慕清起初并未在意,可接连挑了几件首饰,店家都面露难色地称已被贵人预订。她性子淡然,本打算作罢,一旁的云若却按捺不住,当场与店家争执起来。“算了,我们换一家便是。”云慕清轻轻拉住云若,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辩驳的笃定。 二人转身欲走,恰好与李璇挑衅的目光撞个正着。云慕清神色未变,径直拉着云若登上马车。谢则诵早已戴好半张玄铁面具,翻身上车执起缰绳。李璇并未认出他,却瞥见马车车帘上绣着的谢家纹徽,脸色瞬间沉如锅底,暗自咬牙:“果然是个勾人的狐媚子,竟敢动我看上的人!”她厉声对属下吩咐:“去,给我好好教训她一顿!” 返程途中,谢则诵忽见前方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似是有人起了争执。他对车厢内喊道:“前方路堵,我们绕条道走。”说着便驱马转入一条偏僻幽深的小巷。没行几步,几道黑衣人影突然从屋顶跃下,将马车团团围住,目标直指车厢内的人。 谢则诵本就武艺不弱,见状毫不畏惧,拔剑出鞘时朗声道:“小心!”他身形一闪便与黑衣人缠斗起来。几个黑衣人死死牵制住他,另有一人纵身跃至马车旁,挥刀便劈向车门。然而刀锋未落,那黑衣人便应声倒地。 云慕清与云若轻盈飞身至谢则诵身旁,压低声音道:“假装不敌,引幕后之人现身。”三人会意,故意卖了几个破绽,不多时便佯装力竭被制。 这时,李璇带着丫鬟从巷尾缓步走出,脸上挂着得意的狞笑:“则诵哥哥只能是我一个人的!谁让你碰了不该碰的人,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云慕清嗤笑一声,语气冰冷:“真是愚蠢。我与他是什么关系都没查清,就敢贸然下杀手?” “那又如何?”李璇笑得愈发狂妄,“单凭你这张脸,就够死上千百次了!动手!” 随着她一声令下,数枚银针破空而出。李璇转过身,听着身后倒地的声响,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裙摆,正要迈步离开,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自身后传来:“这就想走了?” 冰冷的刀刃贴上脖颈,李璇浑身一僵,缓缓转头,便见云慕清脸上噙着一抹邪魅的笑。她吓得声音发颤,却仍强撑着底气:“你、你敢杀我?我是当朝九公主!若伤了我,我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云慕清微微用力,刀刃陷入肌肤,一道细密的血线立刻浮现。“都到这份上了,还敢威胁我?”她说着,取出一颗漆黑的药丸,强行塞进李璇口中。药丸入口即化,李璇惊恐尖叫:“你给我吃了什么?我若有不测,父皇母后绝不会放过你!” 云慕清收回刀,笑意浅淡却带着压迫感:“毒药而已。你若安分守己,一月后便来找我取解药;若是敢将今日之事泄露半句,就等着毒发身亡吧。” 她拍了拍手上的浮尘,对谢则诵与云若道:“跟上。”三人身影潇洒离去,只留下瘫软在地、狼狈不堪的李璇。 没了马车,三人只得步行返程。谢则诵终究按捺不住好奇:“你就不怕她事后报复?” 云慕清语气随意:“她若能找到暮山入口,再说报复的话也不迟。”谢则诵想起自己曾在暮山数次迷路的经历,当即了然。可他仍有疑惑:“你们武功如此高强,先前怎还需我保护?” 云慕清眼波流转,带着几分调皮:“我们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出门在外,自然得有个可靠的人照应才安心。” 谢则诵撇了撇嘴,心里暗自腹诽:这模样,哪有半分弱女子的样子?可目光落在她明媚的侧脸上时,心头却不由自主地泛起阵阵涟漪,被她这份灵动与神秘深深吸引。 李璇跌跌撞撞回到宫中,当即闹到太医院。太医们诊脉后个个面露难色,不仅确认她中了奇毒,更让她崩溃的是,脸上竟渐渐冒出许多细密的红点。自此,她再也没心思去找谢则诵,只得乖乖安分下来,静待一月之期。 第3章 木樨烬 时光飞逝,一个月转瞬即逝。这段日子里,谢则诵只要得空,便会陪着云慕清与云若四处游玩,还特意将几位品貌出众的好友介绍给云若,可云若却一个都没瞧上眼。另一边,云慕清也如约派人将解药送进了宫。 这日午后,云慕清在庭院的凉亭内练字,墨香袅袅间,云若拿着鱼食蹲在湖边喂鱼,一边喂一边抱怨:“这都城的男子看着光鲜,实则个个乏味得很。不过话说回来,都城倒真是热闹,好玩的去处也多。” 云慕清放下手中狼毫,缓步走到护栏边倚着,笑道:“怎么,这是舍不得走了?若是喜欢,我让阿爹在城郊给你置套宅子便是。” 云若连连摇头:“不要不要,一个人住多孤单。我还是跟着阿清最好。”她话锋一转,挤眉弄眼地问道:“对了阿清,这段时间谢公子对我们也太殷勤了吧?你对他……有没有几分意思?” 云慕清微微一怔,思索片刻后轻声道:“他性子的确不错,只是我不过是一介医女……”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云姑娘医术精湛,容貌更是倾城绝世,哪里配不上谁?” 云慕清转头,见谢则诵不知何时站在亭外,挑眉问道:“你偷听我们说话?” 谢则诵笑着拱手:“姑娘说笑了,我刚到此处。不过倒是恰好听到,姑娘说在下还不错?”他目光灼灼地望着云慕清,语气带着几分紧张与期待,“既然如此,云姑娘愿意与在下好好相处吗?” 云慕清对他这般直白的主动有些猝不及防,迟疑道:“可你我身份悬殊,恐不妥当。” “原来姑娘也有顾虑的时候。”谢则诵上前一步,语气无比郑重,“但我想说,我心悦姑娘已久。不知姑娘,可否给在下一个机会?” “可我们相识尚短……” “这么说,姑娘是愿意给在下机会了?”谢则诵立刻抓住话里的松动,眼中满是光亮。 一旁的云若见状,悄悄走上前,趁二人不备轻轻一推,将云慕清撞进了谢则诵怀里,自己则笑着跑开了。 谢则诵下意识地伸手搂住怀中的人,低头时恰好撞见云慕清绯红的脸颊,连忙松开手,略显局促地道歉:“抱歉,在下失礼了。” 云慕清垂下眼眸,以此掩饰脸上的羞涩。两人并肩站在护栏边,谢则诵侧首凝视着她的侧脸,夕阳的余晖洒下,将二人的身影拉得悠长,在地上交叠相依。 原本约定好一月后便返程的二人,终究还是因这份渐生的情愫,在都城多留了些时日。谢则诵带云慕清去戏楼听曲,去马场打马球,陪她体验市井烟火;云若则每日在丫鬟陪同下,穿梭于都城的大街小巷,寻遍各式美味佳肴。 一次席间,看着谢则诵细心为自己布菜,云慕清忽然开口:“你若有空,陪我去暮山住一段时日可好?” 谢则诵想也没想便应道:“好!我恰好有三个月休假,今日便回府告知父母,明日我们就出发。” 云慕清眨了眨眼,带着几分狡黠问道:“那你……会娶我吗?” 谢则诵神色一正,起身对着天际拱手,语气铿锵:“我谢则诵对天起誓,此生非云慕清不娶。若违此誓,必孤独终老,不得善终!” 云慕清眼中漾起温柔的笑意,轻声道:“誓言可不能乱发。况且,能不能娶到我,还得看你能不能过我阿爹那一关。” 谢则诵重重点头,眼底满是坚定:“无论是什么考验,我都接下了。” 与此同时,在外的云澜收到了女儿的来信,信上只简单一句:“阿爹,我想带个男子回暮山。”他当即放下手中的药炉,火急火燎地赶回暮山。一想到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要被人“拐走”,便心疼不已,连夜炼制了数种独门毒药,塞进锦盒里预备给女儿防身,生怕她被人欺瞒辜负。 另一边,谢则诵回到府中,径直找到戚玥:“阿娘,我要带心爱的女子去拜见她的长辈,需离家一段时日。” 戚玥本就不看重家世门第,只盼儿子能得偿所愿。她当即笑道:“好,好!只要你们真心相爱便好。”说着便连夜吩咐下人备齐各式名贵礼品,让谢则诵一并带去。 谢则诵驾着乌篷马车,碾过慕山脚下的碎石路,停在覆满青苔的石阶前。他先利落地摘下面具,露出英挺眉眼,旋即俯身扶云慕清下车,指腹轻托她的手腕,动作温柔得似怕惊扰了易碎的月光。云若瞧着这腻歪模样,只觉牙根发酸,索性撸起裙摆,纵身跃下马车,裙角扫过车轮,带起一阵轻尘。三人足尖点地,轻功展开时衣袂翻飞如蝶,不过片刻便落在了山间小屋的竹篱笆外。 谢则诵刚站稳,一道黑影便从屋侧的老松后窜出,掌风凌厉如削,直逼他面门。来人招式狠戾,拳拳往要害处招呼,却总在最后一寸收了力道;谢则诵不敢怠慢,旋身避开的同时,也刻意控制着掌力,只守不攻。几个回合后,谢则诵寻得破绽,指尖扣住来人腕脉,来人当即足尖轻点地面,向后掠出数尺,与他拉开距离。谢则诵望着那人鬓边的霜色,心中已然明了,当即拱手行礼:“晚辈谢则诵,不知是云伯父驾临,方才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云澜上下打量他,目光锐利如刀,半晌才开口:“谢今曜是你父亲?” “正是家父。”谢则诵垂首应道。 云澜颔首,语气稍缓:“功夫倒还过得去,改日我便去谢府,与你父亲好好算笔账。” 话音未落,云慕清已快步上前,伸手挽住云澜的衣袖,晃着他的胳膊撒娇:“阿爹!哪有你这样对女婿的,上来就动手!” “谁认他是女婿了?”云澜瞪了女儿一眼,语气却软了三分,“我养了十八年的宝贝女儿,被拐走了,我打他几下怎么了?”说罢,他把云慕清拉到一旁,从怀中摸出三个白瓷小瓶,塞到她手里,压低声音:“这里面是‘醉仙散’,他若敢对你不好,就给他拌在汤里,保管让他疼得满地打滚。” “爹!这也太夸张了!”云慕清哭笑不得。 云澜却不管,直接把瓷瓶塞进她的衣襟:“拿着!你们小年轻的事自己折腾,我去补觉了。”说罢,便背着手走进屋,留下谢则诵站在原地,望着云慕清手里的瓷瓶,无奈失笑。 自从来了慕山,谢则诵便主动揽下了饮食起居。昔日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大将军,如今系着粗布围裙,在灶台前择菜切肉,火光映着他的侧脸,竟添了几分烟火气。云慕清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他熟练地颠勺,忍不住调侃:“谢大将军竟还会做饭?我还以为你只会舞刀弄枪呢。” 谢则诵回头,眼底盛着笑意:“你若喜欢,我日日做给你吃。对了,我还没尝过阿清的手艺,你的厨艺如何?” 一旁烧火的云若闻言,立刻插嘴:“你可别指望她!阿清做饭比炼毒还吓人,上次煮个粥,差点把锅烧穿。” 云慕清脸颊微红,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谢则诵却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以后做饭的事交给我,你负责吃就好。” 云若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模样,暗自翻了个白眼:“当初真是脑子抽了,才撮合你们。”说着,她一把拉过云慕清,把她推到灶炉边,自己则拿起斧头出去劈柴,给两人留足了空间。 云澜暗中观察了几日,见谢则诵对女儿事事上心——晨起会为她采带露的野花,夜里会给她暖手炉,连她随口提的想吃蜜饯,都立刻下山去买——便也不再干涉。这日清晨,他独自来到慕山深处,那里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爱妻苏柔之墓”。他靠在碑旁,打开酒壶,浑浊的泪珠滴进酒里,漾起细小的涟漪:“阿柔,咱们的女儿找了个好归宿。那小子是谢家的孩子,功夫好,对阿清也上心,你若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吧?”他仰头灌了口酒,声音哽咽:“还记得咱们说好要一起去看江南的桃花、塞北的雪,可你怎么就先走了呢?你总说我身上酒气重,可现在我又喝酒了,你怎么不来管管我了……” 转眼到了仲秋,屋前的木樨树开满了金黄的花,香气漫过整个山谷。云慕清拉着谢则诵来到树下,仰头望着满树繁花,笑着问:“阿诵,你知道木樨树象征什么吗?” 谢则诵低头,望着她眼底的星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象征着忠贞不渝的爱情。阿清,我爱你。” 云慕清伸手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阿诵,以后我欺负你,你只能忍着,不准生气。” “好。”谢则诵轻轻应了一声,伸手将她紧紧抱住,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第二日,众人启程前往谢府。戚玥与谢今曜早已收到信,穿着正装在府门口等候。马车刚停稳,云澜便率先跳下来,一把抓住谢今曜的衣领,语气不善:“谢今曜!当初我拼了命才保住你儿子,他现在倒好,把我女儿拐走了,你给我个说法!” 谢今曜先是一愣,随即猜到缘由,暗自窃喜,却还是赔笑道:“云兄,这说明咱们有缘啊!两个孩子真心相爱,咱们做亲家多好?再说,谢家的为人你还不放心吗?” 云澜白了他一眼,松开手,自顾自走进府:“我可没说认你这个亲家。”谢今曜连忙跟上,一路赔着笑。 云慕清看着父亲孩子气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戚玥这时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语气温柔:“阿清,别紧张。我怀则诵的时候,还上战场杀敌,动了胎气,若不是你父亲及时送来安胎药,则诵恐怕就保不住了。咱们先进屋,外面风大,小心着凉。”谢则诵与云若跟在身后,看着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都松了口气。 饭桌上,云澜与谢今曜喝得酣畅淋漓,酒过三巡,便敲定了婚期——半年后。毕竟三书六聘、筹备婚礼需耗费不少时间,半年已是最快。云澜在谢府小住了几日,便又去云游四方,只说婚期将近再回来;云慕清与云若则留在了谢府。戚玥待她们如亲女儿,虽出身武将,心思却极为细腻:知道云慕清喜欢制药,便在花园里开辟了一片空地,种满了草药;知道云若喜欢热闹,便常带她去逛集市,给她买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 可这般欢愉的日子,终究被战乱打破。入秋后,北方传来急报:北漠因气候严寒、粮草短缺,大举入侵中原,掠夺资源。谢家奉命率军抵御,三日内便要启程。 出征前一晚,谢则诵来到云慕清的房间,紧紧抱着她:“阿清,等我回来,就娶你。” 云慕清推开他,指了指软榻上收拾好的行囊:“我跟你一起去。” “阿清,别闹。”谢则诵皱眉,语气严肃,“战场凶险,我怕你受伤。” “我不是闹着玩的。”云慕清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要保家卫国,我便陪你一起。戚将军能与谢将军并肩作战,我为何不能?我的医术与武功,你是知道的,我能保护好自己,不会给你添乱。” 谢则诵望着她坚定的眼神,知道拗不过她,只好妥协:“可以去,但你只能留在后方,不准上前线。” 云慕清乖巧地点点头,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阿诵,我们同进退。” 北漠战场上,天启大军势如破竹,很快便将北漠军队逼到了黑狼山。此处山势陡峭,易守难攻,谢今曜与戚玥商议后决定:由谢则诵率领一队士兵从正面进攻,吸引敌军注意力;他们则率领主力,从两侧包抄,一举歼灭敌军。 云慕清看着谢则诵率军离去的背影,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安。她咬了咬牙,换上早已备好的士兵铠甲,骑上战马,朝着谢则诵离去的方向追去。 谢则诵率军行至峡谷入口,见四周静得反常,当即下令:“停止前进,戒备!”话音未落,无数箭矢便从两侧的灌木丛中射来,士兵们来不及躲闪,瞬间倒下一片。谢则诵挥剑格挡,大喊:“撤退!退出峡谷!” 可北漠士兵已从山上冲下来,与天启士兵厮杀在一起。混乱中,一支冷箭朝着谢则诵的后心射来,他正与一名敌军缠斗,无暇顾及。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刀飞来,将箭矢挡开,云慕清飞身落在他身旁:“阿诵,我来助你!” 两人背靠背作战,剑气与掌风交织,一时竟逼退了不少敌军。可北漠士兵源源不断地涌来,箭矢如雨般落下。突然,一支羽箭朝着谢则诵的心脏射来,云慕清想都没想,一把推开他,自己却硬生生接了这一箭。 谢则诵被她推得踉跄几步,后脑撞上一块岩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昏迷前,他只看到云慕清倒在自己身上,听到她在耳边轻声说:“阿诵,你要好好活着……” 敌军见主帅倒下,士气大涨,很快便杀光了剩下的天启士兵。就在他们打扫战场时,戚玥与谢今曜率领的援军赶到,双方再次厮杀起来。 谢则诵悠悠转醒,后脑传来阵阵剧痛,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他挣扎着坐起来,推开压在身上的人——那是穿着士兵铠甲的云慕清,可他已记不起她是谁。云慕清被他推开,身体向后倒去,恰好落在一根断裂的长缨枪上,枪头从她的腹部贯穿而过。 原本昏迷的云慕清,在剧痛中缓缓睁开眼,看着谢则诵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微弱的笑:“他还活着……就好……”说罢,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谢则诵本能地捡起地上的长剑,加入战斗。不知过了多久,战斗终于结束,天启大军取得了胜利。戚玥翻身下马,找到浑身是血的谢则诵,心疼地说:“则诵,快跟我去包扎,咱们去找阿清。” 谢则诵茫然地看着她:“阿清是谁?我叫什么名字?” 戚玥的心猛地一沉,连忙让人找来军医。军医检查后,摇头叹息:“谢小将军后脑受到重创,暂时失忆了,在下无能为力。” 另一边,谢今曜在战场上发现了云慕清的尸体。她的肩膀上插着一支羽箭,腹部被枪头贯穿,脸色苍白如纸。军医检查后,低声道:“将军,致命伤是腹部的枪伤。”谢今曜闭了闭眼,强忍着悲痛,让人将云慕清的尸体妥善收敛,随后飞鸽传书给云澜。 三日后,大军返程。云澜接到信后,日夜兼程,只用一天便赶到了北漠。当他看到女儿冰冷的尸体时,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云慕清的脸颊:“阿清,爹爹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爹爹好不好?爹爹再也不逼你练舞了,你别抛下爹爹……爹爹知道你想阿娘,可爹爹也需要你啊……” 谢则诵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女尸,心脏传来阵阵刺痛,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他只要一想,后脑便剧痛难忍。看着云澜痛哭的模样,他的眼角也不自觉地滑下泪水。 因路途遥远,云澜只能将云慕清的尸体火化,带着她的骨灰回到慕山。云若得知死讯后,再也没了往日的活泼,整日守在云慕清的房间里,抱着她生前穿的浅蓝色衣裙,一言不发。 谢则诵回到谢府后,看着熟悉的事物,偶尔会想起一些碎片般的记忆,可心中总觉得空落落的。夜里,他常会梦到一抹蓝色倩影,那女子笑着问他:“阿诵,你会娶我吗?”可他刚想看清她的脸,梦境便破碎了。 又一年仲秋,谢则诵顺着模糊的记忆,来到了慕山小屋。看着屋前的木樨树,他的后脑突然传来剧烈疼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云若发现他时,他正倒在木屋旁,脸色苍白。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他扶进了云慕清的房间——这里还保留着云慕清生前的模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谢则诵醒来时,闻到熟悉的药香,心中竟莫名安定。他推开房门,看到云若在院子里择草药,便走上前:“姑娘,请问这里是何处?” “暮山。”云若头也不抬,语气冷淡。 谢则诵漫无目的地在山间闲逛,不知不觉来到了深处的墓地。他看到一个身影靠在两块石碑中间,正在喝酒——是云澜。走近后,“云慕清之墓”五个字映入眼帘,他的后脑突然剧痛,仿佛有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碰撞。 “有些事情,忘记了反而更好。”云澜的声音沙哑,没有回头。 “我好像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谢则诵捂着后脑,语气坚定,“前辈,求您告诉我,如何才能恢复记忆?” 云澜回头,看着他眼底的执着,沉默片刻后,起身道:“跟我来。” 回到小屋后,云澜取出银针,在谢则诵的头顶扎了几针。瞬间,无数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木樨树下的拥抱、厨房中的调侃、战场上的并肩作战、云慕清倒在他身上时的模样…… “阿清的致命伤,是不是在腹部?”谢则诵的声音颤抖,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云澜点点头,转身走出房间,留下他一个人在屋里。 谢则诵抱着头,蹲在地上痛哭:“阿清,对不起……是我亲手杀了你……他们都说我记忆力好,可我偏偏忘记了你……阿清,我错了……” 回到谢府后,谢则诵递上了辞官奏疏。他曾想过随云慕清而去,可每当他拿起剑时,总会想起云慕清说的“你要好好活着”。最终,他选择归隐山林,住在慕山小屋旁,守着云慕清的墓,日复一日地等待死亡。 每年仲秋,木樨花开时,他都会坐在墓前,斟上两杯酒,一杯洒在地上,一杯自己喝。他会轻声说着这一年的事,仿佛云慕清还在他身边,静静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