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笼》 第1章 登仙不易 保命要紧 一个小男生,十七八岁的样子,抱着一把木吉他坐在一排五个人面前,接受着残酷的审视。五人中一缕尖锐的视线从脸旁划过打在他身后的墙上,几乎要把他的脸划出一道血口子。 按紧琴弦的指尖颤了颤,错音顿时突兀地钻出,男生的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儿,他惊慌地抬头,正对上那缕视线的源头。 那双眼睛美得惊心动魄,像一汪寒冰之地的池水,静谧又冰冷,深邃望不见底。那池水表面散着一层薄雾,不知怎么,透着些似有似无的忧伤。 或许是因为他太令人失望了吧。男生失落地想,他知道自己准备不充分也表现不佳。 一曲结束,那人冷冷说了一句。 “好了,下一位” 没有失望的叹息,也没有任何可以挽回的余地,仿佛对面坐着的男孩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个任由挑选的物件儿。 男生自知是什么意思,只是眼巴巴盼着,盼着对方还能说句什么,不至于让他冷着一颗心回家。 他缓缓站起身,深深鞠了个躬,往门口走去,最后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为他轻视了这场面试而后悔万分。 “今年的货色……有些一般啊” 面试席一个男人小心翼翼地发出感叹,他坐在中间偏左一个位子,仿佛是自言自语,实则正是说给旁边人听的。 他旁边正中主位坐着一个女人,简单着一件白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在臂弯处,领口微敞着,露出半截纤细的脖子和一小片白皙的肌肤。微卷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用着一根不知刚从哪个包装盒上扯下的绑带,一抹淡淡的蓝色点缀着一头乌黑,本是图个方便,倒意外的叫人移不开眼。她长了一张柔和又带着几分娇俏的脸,乍看美艳可人儿无公害,加上一身干净简单的穿搭,遮掉了她身上大部的戾气。只是她那双锋利的眼睛卷着她的倔强,在抬眸时无处遁身。 她是这家正在面试新人的公司老大,陆离经济的老板——于初。 公司规模虽不大,但因为有个闯进艺人百名榜的大神唐一雷坐镇,倒也在业内算是小有名气。只不过名气是名气,实力是实力,但凡是知道自己值点钱又有其他选择的艺人,也不会选择签于初的公司,这是行业定律。 所以能来她的公司面试的,都只是一些歪瓜裂枣,边角料,被行业筛选剩下的货色,于初自然知道。 听到这话,她的嘴角诡异地微微翘起,眼睛依旧直勾勾盯着对面那面墙,好像刚才面前坐没坐过那个男孩,于她没什么两样。 她表情戏谑透着些凉意,慵懒地说,“不是今年货色一般,是我这里货色一般啊宪哥”。 此话一出,让附近的空气都凝结了三分。于初的助理陆安坐在她的右手边,本来放松的弦一下就绷紧了起来。 这位宪哥是半年前,行业三巨头之一的悦泓娱乐因艺人档期问题引起公司内战时一个被拉出来挡锅的角色,大名刘五宪,是当时悦泓其中一个部门的项目部长。内战到最后,放在刘五宪跟前的就是那种古老的套路:只要你承认是你的责任,我们不仅保证你的声誉,而且抚恤金大大的有。 宪哥宁死不从,于初看着在旁边煽风点火,“我就喜欢您这样有骨气的,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我们正需要您这样的专业人才,那种大公司给不了的自由主权,我们有的是”,就把宪哥给糊弄过来了。 宪哥人不怂,抿了抿嘴唇,“那怎么着,就一直这样下去吗”。 于初终于将视线收回,歪过头眼角含笑,看了看他,“有点耐心宪哥,总会遇见一个的”。 “十九天了!” 刘五宪无奈得很,说什么晚上下班都得回去查查黄历了,看看这两年是不是什么东西犯冲。前公司拿他当皮球踢就算了,好不容易遇见个看中他实力的地方,偏怎么就遇上这么一个没六儿又油盐不进的主儿。 “你们那之前选人每次都得用多长时间”,于初玩着手指满不在乎地问道。 “海选一天,剩下的再筛”,宪哥皱着眉头,回答得干脆。那意思是,现在你知道自己有多离谱了吧。 于初还没反应呢,另外有人坐不住了。 良菁妍坐在长桌最边上,本来一直沉默得跟没这号人一样,听到此消息后垂死病中惊坐起,蹭地将整个上半身朝前探了出来,隔着刘五宪伸长了脖子跟于初瞪着眼睛,生嘎巴着嘴表达着自己强烈的不满。 这场面试说来跟她关系不大,她只是个法务,要不是于初说公司没人叫她过来撑场面,她也不至于受这份折磨。 于初见良菁妍那个吹鼻子瞪眼的样子一下笑开了花,脸上的冷肃瞬间消失了大半,软声抚慰道,“再等等,再等等”。 于初一直坚信,经营这种东西,各家有各家的法子,行业前三的大公司,模式怎么是她这种底层小公司可以模拟的,多少只知道照搬照抄不知尊重自家情况的企业都只能在困惑中走向死亡,走自己的路,至少还能在死后立个独树一帜的牌坊,也算死得其所。 诶? 呸!呸!呸! 不过她的不急不缓倒多半是装的,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她也着急,她也怕自己的法子不起效果,搬起石头反倒砸了自己的脚,毕竟,这里是现实,不是写企划案做PPT,不能撤回重新编辑。 这不,正盯着墙上那一行标语麻痹自己的神经呢,那标语还是她前两天让陆安找人改的,上面写着:坚持,就是胜利!想着能鼓舞鼓舞人心。 其实需要鼓舞于初的,已经不只是这十九天了。 创业三年来,她除了刚出来那会给唐一雷接的几个项目还算顺利,这些年她一直都在吃老本,再这样下去,她就真的要关门大吉了。 耳边忽然响起她妈曾跟她说过的话:“就你,永远也干不成创业”。 眼里瞬时又结了层霜。 一个下午一眨眼就过去,时间像因为忘了关闸而浪费掉的水一样静静地流走。 覆水难收啊!于初按着太阳穴,坐得腰酸背痛。 “今天还剩下几个”,她问起。 坐在另一边桌角的一个小伙子翻开一本黑册子,用手划至末尾。 “还有最后一个”,听着声音倒是比于初有精力多了。 “把人叫进来吧” 得到指令利索地起身,这小伙子身板儿又硬实又直溜,长得也精神,让人看着就能徒生些力气。这人是于初从一家餐厅的酒吧前台那挖来的,特别有眼力见儿,会说话,名儿也好听,叫任酒林。 于初搓搓手指。想来,公司这几个人,还没有通过正经面试进来的呢。 任酒林走到门口叫了声名字。 “安冬泥” 于初本来正在旁边看着任酒林健硕的身躯感叹着,年轻真好啊,有劲儿真好啊的时候。听见那三个字差点没被口水呛了。 门外一人应答。 “在” “请进” 任酒林喊完人,转过头就看见于初一脸问号地看着他,瞬间就领会了自家领导的意思,假装一本正经道,“冬天的冬,泥土的泥,不是外国人”。 任酒林坐回座位,几人咂摸过味儿来纷纷咧开了嘴,都被这淳朴又洋气的名字给整笑了。 刘五宪可算是看出来了,这几个人看着有模有样的,其实没一个正经人。 就在于初觉得,今天的句号也是个省略号的时候,一个十九天以来,长的最正经的男人命运般地出现在了他们五个人的面前。 说他正经,就是字面意思。想做艺人嘛,“不正经”才能有口饭吃,没有出众的脸蛋就要靠特长,哪怕靠奇装异服也要努力去博得眼球,这个圈子,忌讳正经人。 这人倒好,恨不得把自己藏人堆里。 一眼就是个一般人,长相不惊艳,气质也不怎么出众,甚至有些古板和老气。加上那一身老干部似的着装,就差拎个水壶就能直接上政府部门上班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一连看了十几天的神奇物种,冷不丁进来一个普通人类,都给了他们几个人一种山里野蘑菇吃多了忽然上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的安全感。几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先是自我介绍,然后是才艺展示。安冬泥带了两段他曾参演的角色视频。 第一个片段里,他是一名战场上正在厮杀的战士,一身厚甲,手握一把长枪。镜头从小兵如林的人堆里拉进,定格在他的身上,鲜血溅起染红了他半张脸,他双目通红,凶狠地嘶喊着,“杀!”,脸上的肉都跟着颤抖,与现在这副文静的样子判若两人。 于初的视线从视频转移到安东尼的身上,看了看这人,有些讶异此人竟能有如此的表演张力。 在于初看来,这种表演看起来简单实则很考验表演功底,幅度不宜过大也不能太小,度的掌握很是重要。而画面中的安冬泥明显是运用了另外一种表演方式——体验式表演,那一刻,他就是那位将敌人的头颅砍下的战士,没有人比他更想要胜利。 播放另一段时,冬泥大哥明显没有刚才眼里有信心了。他在这个片段里饰演一个情报站的接头人——一个珠宝铺子的老板。男主人公来找他拿情报,他把装着情报的珠宝盒子交给他。只一个简短的小镜头,考验演员对“警觉”的表现力。 这里他有一句台词:“店里进了一批上好的南海珠,您什么时候赏赏脸”。 本该是能很出彩的一个镜头,他的表现却有些差强人意。既不敢通过大肆炫耀自己的珠宝来遮掩实际目的,也不敢将力气放在表现使坏上。看来是平常坏事做得太少了。 不过这很好处理,于初想着。然后忽然回过神来:诶?我怎么会考虑这些! 视频播放完毕,宪哥气定神闲地问了他几个很平常的问题,最后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后就转过头看于初问她的意思。 于初眼高于顶,自然看不上这样的普通货色。她依旧是刚才那副表情,眼角带笑,对着宪哥微微摇了摇头,礼貌但决绝。 宪哥无奈叹了口气,此事本该就此作罢,可站在前面的安冬泥却敏锐洞察到了两位面试官的决定。 “好,……” 于初后半句话还没出嘴,被安冬泥先行拦截。 他全身紧绷,双手握拳,似乎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 “各位领导,我知道,我不是那种一眼的值钱货。但我这人扛造,我也不挑,什么角色我都能尝试。” 他停顿了一下,努力解读着于初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透露的信息。他想,立誓这种好像对于初没用。于是话锋一转。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要是能遇见个合适的经纪公司就像遇见个能妙手回春的大夫,您就当我是个求医无门的病人,既然找到您这了,不管您想怎么治,我都无条件接受。您就当是练练医术,给个机会” 安冬泥也是没办法了,毕业三四年没有戏拍,也没有愿意签他的经纪公司,自己门路也少,要不是好兄弟随口一提,他都不知道有于初这么个地方,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于初对他能说出此番话,还是很意外的。因为……有些恳切,可抵万军。 定睛看了看他。 但最后也只是撂下了一句:“行,知道了,你回去等信儿吧”,就算拉倒了。 这句话术懂得都懂,非常的模棱两可,属于是不给还吊着的典范。是于初在有人穷追不舍的时候最喜欢用的类型句式。有时候还真不如直接给一刀砍了来的痛快。 于是安冬泥搓着手无计可施,憋的满面通红,不得已告退。 只有陆安注意到了于初看安冬泥的眼神,那是看其他面试者时不曾有的,陆安知道,那个眼神,叫做尊重。 安冬泥一走,刘五宪坐不住了。 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焦躁地在原地转圈,接着从长桌的一侧绕了出去,绕到了于初的对面,然后开炮。 “于老板。差不多可以了,这个就已经还可以了,你还想要什么样儿的啊!你自己也说了,你这里货色不怎么样,有一个就先捡着吧。” “你看,他虽然条件一般,但是业务能力还可以,做不了主演,还可以演配角。我知道,你有你的愿景,那自然是好的,但是咱也要先保证公司的生存,公司里的艺人不可能个个都是唐一雷,手里有一张安全牌继续发展咱也有底气不是,咱不能总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吧” 新人面试开展之前于初曾跟他说过自己这次招人的目标——一个新招牌。一个可以代表公司门面的新人物。 当时刘五宪问她唐一雷不算吗,她笑着跟他说:“公司要开起来,换门面不是必然的吗”。刘五宪只当她那是资本主义的野心罢了。 当时刘五宪就觉得于初的想法太幼稚,像她说的那种门面,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是因为招人计划本身没什么问题,加上刚进公司想着还需要磨合就想着说走一步看一步。 这会儿眼看着就要放走一条能上桌鱼,刘五宪急了,把之前对于初决策的不满和这段时间积攒的怨气一股脑全撒了出来。 不是自由主权吗,不是专业态度吗,我倒要看看这些东西到底藏哪了! 没有想象中的狂野对峙,于初也没有无视他,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发泄完毕,然后忽然开始若有所思。 “嗯,就是难度系数有些大”,像是在自说自话。 “啊?” 刘五宪情绪冲顶着脑壳,根本不知道于初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几乎要炸开,觉得自己跟这个新老板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虽然脸上表现出来的只有焦躁但是心里已经委屈的要哭了。 “我说,他要是想红,难度有点大”,于初重复道。 “红?”,谁啊。安,冬,泥嘛! 他?他怎么会红!别开玩笑了。 “但是……”,但是,虽然红不了,也能给公司带来些收入的。 刘五宪不屑的表情都要挂到脸上了,脑子里忽然有一辆巨型卡车鸣着笛极速碾过,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他发现于初说这句话不是为了推脱找的借口,而是站在安冬泥的角度在认真考虑他的可能性。 他愣愣地看向于初,此时的于初眼里哪还有之前的吊儿郎当,微皱着眉头满脸的真挚。 刘五宪越来越惊讶,眼睛越睁越大。整个人好像经历了一场什么洗礼。 他使劲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试探性地问,“你想让他红?”。那声音语气,就像灾后重建的广播。 “太具有挑战性了吗!这就要靠你了啊宪哥”,于初笑着对他说。还是那副玩笑样子,却无比坚定。 刘五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他此时才发现,除了自己,剩下的几个人节奏都是跟着于初走的,于初笑的时候他们跟着放松,于初愁眉的时候他们也跟着苦着一张脸,于初定选人的时候,他们都是打心眼里跟随和赞同的。 只有他,带着一种所谓前辈的高姿态在跟于初说话,他打心眼儿里没认同这个老大。 他本当他们是一场笑话的,刘五宪在震惊中慢慢回过味来。 他只当他们是一群瞎胡闹的小年轻,开个公司凑凑热闹,表达一下自己的青春,哪懂什么经营。他想着他既然来了,就得负起责任,不能让他们继续瞎搞,得让公司正常运营起来。 原来,是他没懂,是他短视,以为得用保命手段,谁成想人家早就想好了精准突击。 刘五宪这回心里是真哭了。前公司七年,他只被教会了怎么做个工具,怎么把别人也当个工具,一帮人每天想的就是业绩怎么达标,完成任务就算拉倒。 现在,这个于老板,就这么个小姑娘,坐着个从教室搬来的铁木椅子,在思考一个这么不起眼的演员怎么能红,而不是随便演几个角色能给公司挣点钱。 是呀,公司生存最大,牺牲个人利益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手底下有多少艺人在公司的榨取和放养中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那时他们只当这些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用来交易的是别人的人生啊,他们怎么敢满不在乎,振振有词的。 他们该做的难道不是重视,想办法如何让自己手中的牌更好的发光发亮吗,那些好似从未有过的初衷,不服输地拼搏,是在什么时候被丢掉的呢。 刘五宪感叹,他有多久没过过这种有血有肉的日子了。 就一瞬间,于初当初曾跟他说过的那些让他觉得幼稚的发言,如今看来恰恰证明了于初当初招他进来时的保证没有一句是虚言,倒是他自己,在黑暗里待久了反倒不认识光了。 刘五宪就这么给自己感动了个稀里糊涂,再说话已经跟以前不是一个人了,他感觉自己拥有了一次全新的生命。 “保证完成任务!”,他姿态瞬间逆转,看着于初透亮的眼睛,斗志昂扬。 工作十几年,他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心甘情愿地对一个人臣服,什么现实,困难,不可能,都被他一股脑扔到了脑后。他感觉,这一次,他才真正成为了一个集体的其中一员。 虽然他不知道安冬泥是哪一点,什么时刻触动了于初,但他知道,自己跟对人了。 第2章 意外之喜 于初给了刘五宪一个认可地点头,算是回应。 另外几人都有些意外刘五宪态度的突然改变,除了于初自己,或许她早知会如此,又或许,她根本就不在乎。 其实总体来说,事情偏离了于初的预期,她没找到她心目中的最佳人选,所以就在其他人为这场终于结束的选人项目松一口气的时候,于初并没有从中成功解脱。 她心事重重地安排着后续事宜。 “酒林,你给那个安冬泥打个电话让他明天早上带着自己全部的文字和影像资料过来复试,跟他强调,尽可能多,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他的” 于初虽然身子朝着任酒林的方向,但眼神是放空的,好似是在说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收到”,任酒林痛快答应。 “下班!” 于初这两个字,仿佛下课铃声,解了所有人身上的定身符。 几人开始收拾手上的东西准备起身,只有于初还坐在那一动不动。 “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忽然,她说,冷不丁地,很是突兀。 这几个字好像跟于初不太熟,从嘴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生硬又干瘪,像是这辈子从来没说过这句话似的。就跟忽然看见了半辈子都没见过的亲戚一样,明明陌生的要死却硬是得假装是自己人。 几人顿时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她,愣了两秒,然后很快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起自己的事情。 但是嘴上不饶人。 任酒林反应最快:“今天这是怎么了,搞上煽情了”。 “自己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有罪恶感了呗” 良菁妍说着,拿起自己的东西跟一缕烟似的快速从几人身后走人了,路过于初的时候特意停下来翻了个白眼给她看。 于初对上她阴阳怪气的眼神,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尴尬怪涩的气氛瞬间消散。于初扯着嘴角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跟上。 这哪里像是上级和下属,刘五宪拉住了陆安问:“良总和于总很熟啊” “嗯,她们俩是高中同学” “怪不得……” 第二天早上十点,安冬泥站在会议室门口,看见电视显示屏亮起,对面架着一台摄像机,陆安在旁边调试,昨日的两位主面试官在小声交谈,对面良菁妍坐在那刷着手机,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先湿了眼眶。 任酒林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安老师,您请进啊”,他怀里抱着几瓶水,正要往会议室里走。 一声安老师,又给安冬泥叫了个愣。 会议室里的人闻声,同时抬头看向他,他有些拘谨地迈着步子进去,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同手同脚。 从昨天晚上接到电话之后他就像一只被电击了的鸡,既刺激又不可置信。脑子里滚了太多种可能性,最后半信半疑地来了。 毕竟,签约公司这种事儿,对于一个艺人来说基本就是往人生上盖戳,自然是要谨慎加谨慎。 但也像安冬泥自己打的那个比方那样,这人要是得了什么疑难杂症甚至是绝症的,什么偏方都愿意试试。就是这药真要往嘴里送的时候,总是要犹豫一下。 与其说是复试,其实是一场全面的背景调查。于初一反昨日沉默寡言无所谓的态度,变得认真又执着。 安冬泥不禁感叹,这人和人的前后差距怎么能这么大呢。 于初问了安冬泥很多他从未预想过的问题。或者说,比起预想中的,像是专业知识和态度,对于职业的考量和预期这种询问,于初的问题更加琐碎和日常。从他对他的几位老师到室友同学的看法,到成长环境家庭关系,甚至邻居的阿伯是不是喜欢下棋,脾气好不好,都成了能在会议桌上讨论的话题。 拍摄经验是不重要的,试戏失败的原因也是一带而过,倒是逮着有一年他跟他爸去坝上旅游的时候,他爸给他拍的一个骑马奔腾的视频来回看了好些遍,给安冬泥一个就为了上镜的演员把羞耻心都看出来了。这还是他拗不过于初,从多年前发过的动态角落里找到的私藏。 就,怎么说呢,不像是开会,也不像是复试,更像是饭后闲谈。 这六个人就这么可着安冬泥这个人研究,从早上一直干到晚上,安冬泥就记得中间也不知道啥时候给了他一盒盒饭,再想起来一抬头,天就黑了。 “还有别的吗”,于初问,看那样子,仍是不满足。 安冬泥瞪着眼睛愣了愣,一脸惊讶。 “您已经连我小学同桌叫什么名儿都问出来了” 于初看着安冬泥,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安冬泥不懂其中意味。 “总得是有落下的,你再想想,人总是容易忘记一些重要的事情。你翻翻你手机,有没有什么记录啊,哪怕是自拍,只要你觉得是能给我们分享,不独属于你自己的小秘密的,都可以” “自拍,我也不喜欢自拍”,嘴上嘟囔着,但还是听话地掏出了手机翻找起来。 最后,也不知道他翻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像是做了某种艰难的决定,接着,给于初他们讲了一个似乎在他刚刚讲述的他的人生中凭空消失了一般的故事。 大几个小时的交谈,这个故事里的人和事,被他捂得严严实实,没有漏出过任何马脚。像是平行时空的另一个他生活在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大一那年,他随大流参加过一个话剧社,那时他们那个社团的社长是个高年级的风云人物,所以那个社团被炒的很火,社团招人的那天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那几届学生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那个社团的成员。 这个社长从他一年级下半年就上任,到他大三的时候,本来只是学校里一个供学生们玩闹的小社团就已经被他经营得可以接一些小规模的演出了。安冬泥也是看上了这点申请入的团,不过他没想到自己能被选上。 那会儿社团里接了一个大医院的年底慰问演出的节目,团里选的表演项目是《美女与野兽》。其他角色的适配性都挺高的,就是老管家一角一直没有定下来,因为老管家在被诅咒之后变成了一只会动的钟表,只在最后魔法解除之后才会变回人形,所以几乎所有的出场都要穿上厚重的钟表外壳,这就需要演员展现出来的气韵神态尽可能去贴近一个中老年人,才能更好地让一只钟表展示出角色特点,当然,最好还能有一口年迈的声音。 可这样的角色在过于青春的校园里却是难以觅得。 社长打大老远一眼就在报名的人堆里看见了老气横秋的安冬泥,只见他步履稳健,眼神沉着,一点不像个刚入校的年轻人那样朝气蓬勃,恍惚间甚至有种社会老手的神态,只不过很快就消失,回到了木讷和笨拙。 出了社会几年,安冬泥身上已经少了许多当初刚进校门时的老气了,那会才真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泥土的气息,在一众都是帅哥美女的演艺院校里倒显得他与众不同。尤其是那一脸认真严肃的朴素样子,总感觉是哪个学校的年级主任混在了学生堆里。 社长迎面朝他走过来笑着问他:“同学,要参加话剧社啊” 安冬泥跟块木头似的点了点头。 社长对着他眨了眨眼睛,见他没有任何反应,也不打算有任何反应的样子,直白开口道。 “说句话听听呗”,语气里三分挑逗。 安冬泥认得这种人,就是那种可以把校园生活过的游刃有余又色彩斑斓的那种人。与他这种跟着人潮和时间随波逐流的人不同,这些人,他们活着属于自己的人生。 安冬泥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 对方倒是有耐心。 “为什么想参加话剧社啊” “说是……可以参加演出”,安冬泥不知道这人是谁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只是那会儿,他还没学会像对待于初的面试一样为自己发声。 社长有些意外地朝他点了点头。 周围人多嘈杂,安冬泥声量又不大,社长把耳朵贴到了安冬泥嘴边,才听到了他说的这句话。而后眼神一亮。 于是就在还有十几个人才排到安冬泥写申请表的情况下,在周围越来越多人的围观注视之下,社长递给了安冬泥一张空白的纸,“你把你的姓名,学号,院系和联系方式写下来”。 那是安冬泥第一次体验到“被青睐”是一种什么感觉,成为特殊的那一个是什么感觉。只这一次,他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种感觉。 安冬泥就这么成为了话剧社的一员,顺利出演了社团编演的话剧《美女与野兽》里老管家一角。 只不过,这样的好日子没有过多久就迎来了断崖式的衰败。 安冬泥坐在会议室的电脑前,时隔五六年再一次点进了熟悉的社团网站,找到那个被尘封已久的视频,点击播放。 当初的演出,社团为记录下来请了一个隔壁学校的摄影系的学生帮他们全程拍摄了下来。这个人后来成为了安冬泥最好的朋友。 为了以最佳状态观看“影片”,于初让任酒林倒腾出来了公司所有的零食饮料,准备好迎接这一场“视觉盛宴”。 回忆像海浪一般扑面而来,安冬泥看着画面里的自己弯岔着两条腿模仿钟表走路的笨拙模样,苦涩感瞬间涌上心头。 生活的艰辛,这一路上的坎坷和阻碍,几乎让他忘记了最开始对表演的那一份最单纯,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热爱,无知又懵懂。 过往的种种像被风刮走流沙而显露出来的化石,慢慢在脑海中现形。 对于安冬泥来说这是一片因现实的痛苦而被仔细封存起来的浪漫记忆海,对其他观看这个视频的人来说,却是一次全新的体验。 画面中的他生涩但毫不怯场,两片长长的白色卷毛胡子随着开合的嘴角来回抖动。不知是经过谁的调教,竟叫他的行动和言语优雅了起来,属于安冬泥自己的土气荡然无存,只有一位礼节满分的绅士老头被困在笨拙的钟表里,既想重新变回人类又放不下繁文缛节。他用低沉的嗓音慢条斯理地念着诙谐的台词,引得台下的观众每每爆笑。 于初很意外他也有如此有灵气,生机勃勃的时刻。 这也是于初不停去探究安冬泥过往的原因,他们今天坐在这里聊了什么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这几个小时,他可以向于初坦诚地展示最真实的自己。 她要的,就是那些不曾被注意到的东西。她要的是读懂他这个人。 作为一个生意人,于初无时无刻不在做价值判断,在她看来,就是这些才是最有价值的东西。 “问你那么多遍,最好的给我藏最后了”,于初说。 安冬泥尴尬笑笑,脸上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 “我也快忘了其实……” 状态比之前低落了许多。 “怎么,闹的不愉快” 安冬泥想说,这段时光对他来说就像是冬日里划亮最后一根火柴时看到的温暖幻境,转瞬即逝,之后迎接他的便是走不完的寒冬。又想说,如果没有这一段经历,或许自己不会这样傻傻地执着,他宁愿自己不曾有过这段经历,让他往后的生活都显得失去了光彩。 就像见过彩虹的人不会再相信天空只有灰蓝色的谎言。 不过他没有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想来,下一个半年那个社长卸任之后,他确实就跟社团的活动没什么关系了,他恢复成了他原本的角色,一个边缘人。 发生在他身上的魔法,跟着那位带领他的社长和那场演出一起消失不见了。 于初和剩下几个人看片子看的津津有味,到了中后段都快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的了。只留安冬泥一个人在一旁独自神伤。 故事渐渐进入尾声,随着一句真心的告白,最后一片玫瑰花瓣凋零,魔法的诅咒消失,野兽变回了王子,其他被诅咒的物品也都恢复了人形。 变回人形的王子背朝观众席,惊喜地看着自己久违的手臂,双脚。 所有人都紧张地超前探着身子,想一睹这位王子的盛世美颜,包括当时台下的观众,也包括现在在座的这几位大爷。 “哇……” 随着王子欣喜地转过身来面向观众,会议室里几人和视频里的观众同时发出感叹。 要是中国有王子,估计就长他这样吧。 他半长的黑发被随意撸在脑后,完整地露出他那一张精致到让人惊叹的容颜,一对锋利的剑眉下落着一双含情眼,戏入情深之处,几乎要把对方连人带魂都吸入眼中。雪白的衬衣勾勒着他恰到好处的肌肉和挺拔的身姿,哪里哪里都长的不多不少刚刚好,当真对得起“王子”这个称号。 “这真的有点帅了啊”,任酒林发表观点。 “这人谁啊”,于初转过头激动地问安冬泥。 安冬泥很无奈地发现,于初问他的时候眼里闪着他从未见过的光彩。他还以为,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像之前那样淡然从容呢。 “他是我们社团社长,叫秦野”,于是不情愿地答道。 “你们学校毕业的,不干这行了吗,怎么从没听过这号人” 是的,以他的条件,要是混演艺圈,早就火了。安冬泥也这么认为,包括当初社团里的人,都觉得他一定会出名。 “他没干这行,毕业的时候有个有名的导演请他去试镜,据说他没去,后来就没消息了” “回家继承家产了吗?”,依旧是任酒林。 “他不是富二代” “不过……前段时间,我看群里有人说在郊区一家疗养院看见他了,说是在做护工” “啊?跨度这么大吗”,任酒林依旧当着其他人的嘴替。 “你有能联系上他的方式吗”,于初问。 不同于其他人是当个八卦在听,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于初认真了。 “他离任之后就退群了”,安冬泥摇了摇头。 “那你知道他工作的那家疗养院在哪吗” 安冬泥抬头愣愣地看着于初,眼里有些委屈,他顿了顿说。 “于总,您不要我了吗”,这还是他今天第一次这么叫于初。 于初看着他那副样子就觉得他好笑,只能好生劝慰道。 “不是,这样,明天你过来公司签合同,好吧” 于初笔和纸都准备好了,等着安冬泥报地址。他又说。 “那您不会是因为秦野才签我的吧” 于初无语至极。 “我有病啊” 安冬泥撇撇嘴,这才展颜。 “就郊区最大的那家,叫向阳疗养中心的,那个同学的奶奶在那住过一段时间,据说设施什么的都挺好的”,这会儿倒是说的仔细。 于初心想,没比自己小几岁,长一张老成脸,实际就是个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