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王大人不好骗》 第1章 第 1 章 凤虞皇城,神都上安,时近子夜,月明星稀。 本该寂静的深夜,宁远侯别院此刻却被二十余个身着玄色劲装、腰佩制式长刀与符箓袋的缉妖卫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左手高举明松火把,右手紧攥朱砂符箓,个个面色冷凝,看着正中央唯一一间点着光亮的屋子。 屋门微敞,隐约可见其中红光弥漫,丝丝甜腻的腥气顺着门缝飘散到院中,眼看就要飘到众缉妖卫上空。 谁也不知道粘上会发生什么,但看着院角仆役们瑟瑟发抖的身体,他们眼里闪过凝重,就要点燃符箓。 “退!”一声冷喝在院门处陡然响起,如惊天霹雷,所有值守的缉妖卫瞬间绷直了身体,齐刷刷后退三步,转头看向门外。 一阵轻微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入院中。 “裴司正。”众人齐呼。 来人正是缉妖司司正,裴明牵。 她身形挺拔,穿着一身玄色司正官袍,乌发尽束于头顶黑玉冠内,眼眸深邃锐利,唇色很淡,紧抿着,充满寒意。 “司正。”负责现场统领的缉妖司司丞李潜,快步迎上,躬身行礼。 裴明牵略一颔首,脚步未停,径直走向那间灯火通明、气息浓郁的房间。 “情况如何?” 李潜跟在裴明牵身侧,语速快而清晰:“死者是宁远侯庶子陈清远。死于卧房内,门窗自内紧闭,无明显破坏痕迹。发现时已死去至少四个时辰,死状……” 李潜停下不说了,裴明牵扭头,他神色骇然,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浑身竟也跟着发抖。 “镇静!”裴明牵捏出一道安神符,贴在他心口。 “谢大人。”李潜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接着道:“他的死状极为凄惨,精血枯竭,形同干尸,唯面色呈现诡异潮红,眼睛瞪得很大,嘴角向上扬起,像是又痛苦,又兴奋。” 李潜指着上空飘散的红色腥气,补充道:“这股气体在仵作检查完尸体后,突然就冒了出来。它一直跟着我们,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一路退到院中。” 裴明牵抬起手臂,粘落发冠上沾染的红色颗粒,带到眼前,轻轻捻过:“好重的骚臭味。” 她燃了一道解秽符,符止气净,众人的神色也跟着轻快了不少。 裴明牵在房门口停下,抬手示意李潜留在外面等候。而后她推开房门,迈步走了进去。 屋内情形远比李潜说得严重。 她一进去,血腥、甜腻、以及一股强烈到令人眩晕的骚臭味,瞬间包裹了她的全身。 她依靠在门上,戴上特制的鲛绡手套,往眼睛里滴了两滴明犀泪,重新站稳身形,打量着这间卧房。 室内触目惊心。书籍、卷册散落一地,一只上好的青瓷花瓶碎裂在角落,暗红色的血点溅射在墙壁。 桌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一方松烟墨还未干透。 窗闩完好,窗纸无破。她伸出指尖,轻轻拂过窗棂边缘,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划痕,非常新,且带着一丝极淡的、与室内同源的骚臭。 突然,一道彩光闪过,她瞬间回头,目光落在青玉床边缘的一只玉枕上。 玉枕中间裂着一道缝隙,黑红色的血迹侵染其间,一根银白色的毛发随着烛光一闪一闪,流动着七彩的光晕。 “它竟然不受血的影响?”裴明牵小心地拈起那根毛发。 指尖传来一股冰凉滑腻,同时她感觉到一道精纯而邪异的力量正试图钻过手套,顺着指尖进入她的体内。 紧要关头,她眉间忽闪,缉妖司秘籍——护灵玄功自发运转,化解了这道诡异的力量。 上安有妖,并非秘闻。 凤虞立朝三百载,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人、妖并立,妖物横行。 上安作为天子脚下,首善之区,更是龙蛇混杂,人妖毗邻。 缉妖司应运而生,为百姓解灾降厄,专职处理涉妖案件,维护上安秩序。权力极大,责任也极大。 身为司正,裴明牵深知,每一桩发生在上安的妖祸,都可能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尤其还是牵扯到勋贵子弟。 “古籍记载,唯有血脉极为古老高贵的妖族,方有可能生出此等毛发。”裴明牵心中默念,就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妖族。 她的视线转向紧闭的窗户。 “并非强行闯入,也非化形潜入……”她沉吟,“若非潜入,那便是……被‘请’入。” 此案,宁远侯府绝不会善罢甘休。朝堂之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缉妖司,等着看她这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司正是怎么维护上安稳定的。 李潜方才进门前低声跟她说,“宫里传话,圣人关注此案,希望我司可以尽快查明真相,以安人心”。 这“关注”二字,可真是重若千钧啊。 出了门,李潜和众缉妖卫都在门外静候。 见裴明牵出来,皆面露喜色。 裴明牵也不由心头一暖,看向李潜:“傍晚是否有客来访?” 李潜立刻答道:“已询问过侯府管家,确有一名紫衣人于傍晚时分来访,持一枚白壁玉珏,陈清远亲自迎见,还屏退左右,密谈约一个时辰后,紫衣人独自离去。之后不久,房内便再无动静,陈清远的尸体被送茶的丫鬟发现。” “紫衣人……”裴明牵记下这个关键信息,“容貌何样?玉珏如何?” “管家说,那人容貌极盛,难以具体描述,只觉不似凡人,不敢直视。玉珏形制古朴,上有云雷纹,中间似乎刻有一个……类似于禽鸟的图案,但他未能看清。” 裴明牵点头,走到尸体旁,蹲下身,轻轻掀开白布一角。 进入缉妖司第一个月,她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喜怒不形于色,时刻保持沉稳镇定。 谁知等她看到陈清远那副形同枯槁却又泛着诡异潮红的面庞时,瞳孔仍旧忍不住微微一缩。 极度的欢愉与彻底的枯败,在这具干枯的尸体上形成了骇人的对比。 失去生机多时,甜腻的腥气竟愈来愈重,仿佛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极致的放纵与掠夺。 裴明牵注意到尸体右手食指微屈,指甲缝里嵌着几丝极细微的、同样呈银白色的织物。 她小心地用银镊子取下,放入玉盒中。 “妖气残留的痕迹……”她闭上眼,全力运转玄功,灵识如同漫天大网,仔细捕捉着这片天地的诡异波动。 果不其然,斑驳的妖气主要汇聚在尸体和房间附近,但有一道极其隐晦、却更为精纯的气息,从窗口延伸至玉枕,再至尸体,最后……竟是向着窗外而去! 是她在屋内看见的那道痕迹! 裴明牵猛地睁开眼,再次走到窗边。 这次,她检查得更加仔细。 终于,在窗棂外侧下方,一个极其刁钻隐蔽的位置,发现了一点几乎与木头融为一体的暗紫色印记。 像是某种脂粉,又或者是某种特殊的染料。印记旁,同样残留着那一缕精纯的妖气。 裴明牵基本可以确定,那紫衣人,即便不是凶手,也与此案脱不了干系,甚至很可能就是留下那银白妖发的本妖。 “收集所有证物,妖发、指甲缝中的织物、玉珏图样,和窗棂上的紫色印记,加急送司,命陈老亲自鉴定,查阅所有相关密档,查出这只妖的确切身份。” 裴明牵起身,脱下手套,语气不容置疑。 “同时,全城暗查暗访,核实近日上安城内是否有其他类似案件,或有无身份不明、形貌出众、喜着紫衣的男子出现。” “是!”缉妖卫肃然领命。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如裴明牵想象中顺利。宁远侯庶子陈清远之死,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数日,上安城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彻底炸开了锅。 先是西市富商张屠户之子,被发现暴毙于自家库房,死状与陈清远如出一辙,精血被吸干,面泛潮红,现场残留着相同的银白妖发和甜腻妖气。 紧接着,城南贫民区接连发现三具无名男尸,死状同样惨不忍睹,妖气残留和之前两宗明显一样。 流言如同瘟疫,以惊人的速度在上安的大街小巷蔓延。 “听说了吗?有妖怪作祟,专吸人精血!” “何止!死的可都是青壮男子,从勋贵到平民,一个不落!” “缉妖司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天了,连个影子都没抓到!” “怕是厉害的紧,连裴司正都束手无策……” “再抓不到,谁还敢晚上出门?” 恐慌如同无形的阴云,笼罩在整个上安城上空。一到晚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人心惶惶。茶楼酒肆中,议论纷纷,皆是对妖物的恐惧与对缉妖司的不满。 朝堂之上,亦是暗流汹涌。 宁远侯悲愤上奏,痛陈丧子之痛,直指缉妖司办案不力,接连发生的命案,性质之恶劣,影响之广泛,已严重触动了朝野稳定。御史言官的弹劾奏章雪片般飞入内阁,字里行间皆是对缉妖司能力的质疑。 终于,一道来自宫中的紧急口谕,直接传到了缉妖司正堂。 “圣人闻上安连日妖祸,黎民不安,甚为震怒。着缉妖司十日之内,查明真凶,缉拿归案,以正法典,以安民心!若逾期不办,司正裴明牵,自请其罪!” 口谕如同寒冰,瞬间冻结了正堂内的所有人。 十日之期,如同悬顶利剑! 第2章 第 2 章 裴明牵跪接口谕,面容冷峻如石,她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堂下神色各异的属下,声音冷冽:“都听到了?” 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李潜。” “下官在!” “加派三倍人马,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巡查市坊,尤其是案发区域及周边,发现任何可疑妖气或行迹诡异者,立即上报,必要时可先行缉拿!” “是!” “调阅近三年所有涉及吸食精血类妖物的卷宗,交叉比对,寻找作案手法或妖气特征相似的卷宗。” “遵命!” “通知京兆府,配合我司,对上安所有娼寮、赌坊、秘药铺、地下妖坊进行排查,重点关注近期有无银白色毛发、特殊玉珏或形迹可疑、气度不凡的陌生面孔出现。” “是!”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从缉妖司正堂飞速传达下去。 整个缉妖司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在裴明牵的指挥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 十日之期,转眼已过半。 缉妖司内甬道两侧的石刻獬豸沉默伫立,兽瞳在稀薄月光下泛着寒冷的锋芒。 每一个值房都灯火通明,其间传来同僚们激烈的问询争辩。 裴明牵手端一杯浓茶,久久伫立窗前,听着这一时片刻的嘈杂。 “司正。”门外传来低沉恭敬的声音。 一名身着青色劲装的缉妖卫快步走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份染着暗红污迹的卷宗。 档案库陈老那边终于有了进展。 通过比对无数古籍残卷,他确认那银白妖发属于一种被认为早已绝迹的上古妖狐——“血狸魅狐”。 此狐天赋魅惑,喜□□魄,其毛色因血脉异变而呈现银白,极为罕见。 而那道紫色印记,经化验,并非寻常脂粉,而是由数种极为珍稀的灵花异草混合某种特殊矿物炼制而成,名为“紫髓凝胭”。 据传有驻颜凝神之效,因其炼制之法近乎失传,且材料难寻,如今上安城内,能用得起此物的人,屈指可数。 裴明牵站在档案库内,指尖划过一排排厚重的妖物志与奇物录,心中念头飞转。 能将如此珍稀之物用作日常,且自身很可能是活了很久久的大妖,此人的身份、实力、财力,都绝非寻常…… 缉妖卫的行动愈发频繁,上安的气氛也愈发紧张。 好在,事情的进展越发顺利,接二连三的信息被呈递到裴明牵的案头。 城西“玲珑阁”,上安最有名的胭脂铺,约摸半月前,曾受一位客人委托,炼制过一批“紫髓凝胭”。 据当时经手的老师傅回忆,那客人未露真容,但谈吐间压迫感极强,出手极其阔绰。最重要的是,老师傅提到,那客人离去时,身上似乎带着一股极淡的、清冽又靡艳的异香,闻之直教他心动。 “负责排查城西区域的校尉回报。”李潜在一旁补充道,“玲珑阁所在的平康坊,以及相邻的几条街市,近几个月来,确实有几起失踪案和离奇死亡案,死状虽不及宁远侯之子惨烈,但或多或少都残留着带有魅惑性质的妖气,只是之前并未引起足够重视,都被当做普通妖祸处理了。” 裴明牵站起身,走到悬挂着巨大上安舆图的墙壁前。 她的目光顺着玲珑阁所在的位置,向西掠过一片片坊市,最终停留在上安西侧,靠近皇城边缘的一片区域。 “这儿,是谁负责?”裴明牵指着舆图上那片庞大的建筑群问道。 李潜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脸色微变:“回司正,那片地方……情况比较复杂,背后牵扯的势力又大又乱。我们缉妖司平日里很少去那边巡查。” 裴明牵目光不移,问道:“可有着重需要关注的对象?” 李潜迟疑了一下,上前一步,声音压低:“有。位于这片中间的‘重兴楼’。” “重兴楼?”裴明牵低喃道,听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李潜神色凝重:“这重兴楼,是上安最豪华的歌舞乐坊,人的生意,妖的生意,它都接。据说楼主富可敌国,手段通天。上安城里,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妖界巨擘,都要给他几分面子。甚至……有传言说,圣人也曾微服私访过重兴楼。” 哦?这么厉害?裴明牵心中一动。 李潜继续道:“我们的人之前试图调查过重兴楼,但都无功而返。那里戒备森严,阵法重重,寻常人实在难以靠近。” 裴明牵看着窗外,夜色再次降临,上安华灯初上,一片璀璨。 “备车。去城西。” 半个时辰后,缉妖司的马车驶入了城西平康坊。 与永庆坊的勋贵气息不同,平康坊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脂粉香,越往深处走,香气愈盛。 马车最终停在一条格外宽阔、地面以汉白玉铺就的街道入口处。 裴明牵掀开车帘,抬头望去。 街道深处,一座宏伟华丽的楼阁拔地而起,飞檐斗拱,无数琉璃灯盏悬挂而上,将其映照得如同画中的仙宫琼楼。 楼阁最高处,浮挂着一面巨大的金字牌匾,上书三个大字——重兴楼。 裴明牵能清晰地感觉到,以此楼为中心,笼罩着一层强大而隐秘的结界,隔绝窥探,也警示来者。 李潜快步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司正,前面就是重兴楼了。我们……” 裴明牵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玄色官袍在周围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肃穆。 就在这时,重华楼那扇沉重的、雕饰着繁复花纹的大门,被人从内缓缓推开。 一道身影,在数名气息沉稳、目蕴精光的侍从的簇拥下,缓步走了出来。 那人穿着一身暗紫色锦袍,袍角以银线绣着流云暗纹,在灯火下流光溢彩。 他并未前行,只是随意地站在台阶之上,负手而立。 裴明牵能感觉到,此人出现的瞬间,周围气氛也跟着紧凝,多了几分压抑。 “那人是谁?” 李潜循着裴明牵的目光望去,脸色微变,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忌惮:“回司正,那位……便是这重华楼的主人,燕重耳,燕公子。” “那就先去查查他。”裴明牵眸中寒意凛冽,“切记,万不可打草惊蛇。” “是,司正。”李潜沉声应道。 回到缉妖司时,已是月上中天。 裴明牵卸下官袍,换上寻常的居家长衫。她刚踏入自己位于司衙后院的小院,贴身侍女云袖便迎了上来。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夫人傍晚来过,见您不在,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裴明牵微不可察地一顿:“母亲可有说什么?” 云袖摇摇头:“夫人只嘱咐您公务再忙,也需仔细身子。” “不过……”云袖迟疑道,“夫人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好。” 裴明牵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接下来两三日,越来越多的线索被汇集到裴明牵面前。 有人提及,城南贫民区死者生前曾不止一次吹嘘,说自己走了大运,认识了一位了不得的贵人,还随贵人进过“神仙地方”快活了好几天,而他去的方向,疑似就是平康坊的重兴楼。 虽然只是“疑似”,无法证明重兴楼和他的直接联系,但这无疑是一条值得跟进的线索。 “司正,是否……”李潜请示道。 他的意思很明显,是否要正式拜访重兴楼,问询一下相关情况。 裴明牵沉吟片刻:“准备一下,以询问近日可有陌生可疑人员出入为由,去重兴楼。” 与上次只在门外感受不同,这一次,裴明牵带着李潜和两名缉妖卫,直接进入了这座上安著名的销金窟。 楼内暖玉铺地,鲛绡为帘,空气中弥漫着清雅却不甜腻的熏香。来往的婢女侍从皆容貌清秀,举止得体。看来不似调查的那样,全然靡靡之音。 他们说明来意,便被引至一间雅致的偏厅。 不多时,珠帘轻响,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 “哟,今儿是什么风,把裴司正这尊冷面神君吹到我这儿来了?” 燕重耳依旧一身惹眼的绛紫锦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脸上瑰姿艳逸,夺人心魄。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白玉佩,悠悠地走进来,目光先在裴明牵身上转了一圈,唇角弯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玩味。 “燕公子。”裴明牵起身,拱手行礼:“叨扰了。缉妖司正在调查几起命案。我们查到,有人生前可能到访过重兴楼。为了您的安危着想,今日特来看看。不知楼内近日是否接待过这些人?” 说罢,她示意身后的李潜把画像展开,递过去。 燕重耳却仿若充耳不闻,径自走到主位坐下,端起侍女奉上的香茶,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裴司正,我这重兴楼开门做生意,每日迎来送往,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个个都是我的贵客。形迹可疑?来我这儿的人,寻的是开心,是放松,有点‘可疑’才正常嘛。” 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戏谑地看向裴明牵:“倒是裴司正,上次怎么只在我门口看看就走了,莫不是……看不上我这小小乐坊?” 裴明牵面色不变,迎上他的目光:“重兴楼的盛名,早已传遍凤虞,燕公子怕是说笑了。裴某官名在身,若无线索,怎好随便叨扰。今日也是难得有线索,特来请燕公子帮忙,还望燕公子行个方便。” 燕重耳轻笑一声,靠回椅背,姿态慵懒,“我燕重耳可是守法良民,最是配合官家了。不过……”他话锋一转,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眸一扫画像,“裴司正,查案讲的是证据,总不能因为几个不知所谓的丑东西可能在我这儿出现过,就断定我这楼里不干净吧?您这架势,知道的以为您是来问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抄家的呢。我这生意,可经不起这般折腾。” 裴明牵暗叹一声,心知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这燕重耳看似纨绔轻浮,实则心思缜密,滑头的狠。 她强压住心头的反感与不耐,道:“既然燕公子不便,本官也不强求。若日后想起任何线索,或发现任何异常,还望及时通知缉妖司。” “好说,好说。”燕重耳笑眯眯地应着,起身相送,态度客气却疏离,“裴司正慢走。我这楼里新来了几位西域舞姬,舞姿曼妙,若司正有暇,不妨赏光来看看,总好过终日对着那些血淋淋的卷宗,多无趣。” 裴明牵略一拱手,便带着属下转身离去。身后,似乎还能听到燕重耳那低低的、带着些许嘲弄的轻笑。 走出重兴楼,晚风带着上安夜市的喧嚣与燥热拂过裴明牵的脸庞。 她越想越气,这燕重耳,轻佻、傲慢、油滑,像一只披着华美皮毛、却时刻算计着的狐狸。 今晚的这场初次交锋,不,是第二次! 没想到那晚在重兴楼外停留,竟然被他注意到了,还记到了现在。 心眼可见还没针眼大! 回到缉妖司,裴明牵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小院。 还未进门,便看到母亲柳氏房里的丫鬟守在门口,见到她进来,上前低声道:“公子,夫人在您房里等候多时了。” 裴明牵心头一沉,她推开房门,果然见柳氏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面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 “母亲。”裴明牵掩上门,走到她跟前。 柳氏抬起头,看着她一身未换的官袍,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牵儿,你坐下,娘有要紧事同你说。” 裴明牵依言坐下,心中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 “今日你父亲旧日同僚来访,言语间提及,家中有一适龄女儿,品貌端庄……”柳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话里话外,有意与你结亲。” 裴明牵浑身一僵,指尖瞬间冰凉。 “牵儿,你年岁渐长,这男装的身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如今已有人开始留意你的婚事,再往后,只怕……”柳氏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听娘一句劝,趁现在还未暴露,找个机会,假死脱身吧!娘已经为你安排好了去处,江南那边有远亲,足以让你安稳度过余生。这缉妖司的差事,太险了,娘日日担惊受怕……” 假死脱身? 裴明牵猛地抽回手,站了起来,背对着母亲,声音因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母亲,我做不到!” 第3章 第 3 章 “为何做不到?”柳氏从椅子上站起,吼道:“难道这么点权位,就比你的性命、比裴家的安危还要重要吗?” “这不是权位多少的事!”裴明牵霍然转身,眼中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执拗:“这是我凭自己本身挣来的!是我能立足这世间的根本!阿娘,我不想再回到后宅,戴着面具,相夫教子!” “可你是女子!” “女子又如何?”裴明牵几乎是低吼出来,但立刻又强行压下。 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母亲,这件事不要再提了。上安如今妖祸频发,圣人限期破案,我如果办不到,能不能有命留下,还不知道呢……而且,我这个时候要是脱身走了,缉妖司的这伙兄弟怎么办?他们的家人怎么办?” 柳氏看着她倔强的背影,知道当下劝说无用,只能默默垂泪。 房门开了又关,房间里只剩下裴明牵一个人。 满室的寂静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身份的秘密、家里的压迫、案情的困难、还有那个令人厌烦的燕重耳……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暗流,猛烈地冲击着她素来伪装的看似很坚强的心。 没有唤云袖,裴明牵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青布长衫,独自一人,没有惊动守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缉妖司,融入了上安的夜色之中。 她没有目的的走着,直到腿脚酸软,才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街巷边,找到一家尚未打烊的小酒肆。 酒肆里烛光昏黄,人影寥寥。她要了一壶最普通的烧刀子,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刺痛,却奇异地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 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试图麻痹掉脑子里那些纷乱繁杂的思绪。 酒意渐渐上涌,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旋转。 她伏在冰冷的木桌上,意识沉浮间,仿佛又回到了决定冒充兄长的那一天。 母亲泪眼婆娑,父亲一直叹气。他们对她说,兄长外出游历不归家,托人给他找的差事不能不去,不然,会得罪上安的大人物不说,他和长孙郡主的婚事也可能泡汤。 他们还说,她和兄长一胎双生,自幼长相一样,定不会被人认出,只待兄长回来,便让她恢复女儿身。 自此,她进了缉妖司那扇沉重的大门,从普通的缉妖卫,一路走到如今的缉妖司司正,整整五年时间…… 现在,兄长还没回来,他们却又想让她放弃? 为什么?凭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身后有人靠近。 “啧,这不是我们铁面无私的裴司正吗?怎么独自在此……借酒消愁?” 声音带着几分熟悉的慵懒和戏谑,如同鬼魅般钻进她迷糊的脑海。 裴明牵费力地抬起头,醉眼朦胧中,仿佛看到一张昳丽俊美的脸,带着几分探究、几分玩味,低头看着她。 哦,是燕重耳啊。 他怎么在这里? 她想质问,想让他离开,但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发不出清晰的声音,身体也软绵绵的不听使唤。 燕重耳看着她这副与前两次冷峻形象截然不同的模样,那双总是清冷严肃的眸子此刻氤氲着水汽,眼尾泛着薄红,倒是……莫名顺眼了不少。 他挑了挑眉,弯腰,伸手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肩膀。 “喝成这样,也不怕被哪个不开眼的掳了去?”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呼吸间带着一丝清冽的酒气,与她身上的浓烈酒味混杂在一起。 放开!别碰她! 裴明牵想推开他,手腕刚探出,却被他不轻不重地攥住,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放手……”她含糊地抗议,试图挣扎,却只是让自己更贴近了他。 燕重耳低笑一声,非但没放,反而手臂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你!”裴明牵惊得酒醒了一半,浑身僵硬。从未有人敢如此对她! “省点力气吧,裴司正。”燕重耳抱着她,步履稳健地走出酒肆,对身后跟上来的侍从吩咐了几句,径自走向停在巷口的一辆挂着金丝的奢华马车:“就你这副模样,怕是连缉妖司的大门都摸不回去。本公子今日心情尚可,便做回好事,送你一程。” 马车内空间宽敞,铺着柔软光滑的雪白裘皮,熏着淡淡的安神香。 燕重耳将裴明牵放在软垫上,自己则坐在对面。 裴明牵一接触软垫,便迅速蜷缩在角落,一脸戒备地瞪着他。她一手紧紧抓着衣襟,另一手已经捏出符箓,稍有不对,便准备立刻扔出。 岂料燕重耳全程没有多余的动作,仿佛没有看见她手底的举动,只单膝屈起,胳膊倚在上面撑着侧脸,一脸兴致地打量着她因醉酒和愠怒而泛红的脸颊。 酒意未散,头昏沉得厉害,燕重耳的目光更是让裴明牵如坐针毡。 “燕重耳……你、你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燕重耳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只是好奇,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烦心事,能让咱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裴司正,沦落到在街边的小酒馆里买醉?” 裴明牵别开脸,不欲与他多言。 马车在寂静的夜色中行驶,很快就到了缉妖司后院的侧门附近。 燕重耳先下了车,然后不由分说,再次将她抱了起来,身形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巡逻的守卫,落在了她小院的墙外。 “你……”裴明牵又惊又怒,他竟对缉妖司的布防如此熟悉? 燕重耳却只是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唇角一勾,抱着她,如同鬼魅般翻墙而入,精准地找到了她的卧房。 房门被轻轻推开,又合上。 燕重耳将她放在床榻上,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就着窗外透入的稀薄月光,俯身,靠近。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变得极近,近到裴明牵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中的异香,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额发、脸颊。 “裴司正……”他低声唤道,沉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高声:“你今日身上用的是什么香?上次还未注意到,今天怎么格外浓烈?” 他的鼻尖,若有似无地掠过她散落在枕边的一缕墨发,凑近她的脖颈,微微耸动。 目光在裴明牵看不见的角落,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一种近乎欣赏的玩味,闪烁着幽暗的光芒。 裴明牵直觉现在的燕重耳浑身散发出一种危险的、令人心悸的侵略气息,让她像被虎狼缠上,浑身僵硬,心跳如擂鼓。 她想厉声呵斥,想将他推开,但身体依旧绵软无力,还未恢复。 她紧紧闭了闭眼睛,心道:以后她绝对不会再碰酒了! 燕重耳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垂,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滚烫的温度:“而且,燕某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怕是没人知道缉妖司大名鼎鼎的裴司政,醉酒后竟是这样一副……娇滴滴的女儿家模样。” 他啧啧称奇:“可比平日里那副冷冰冰、规矩大于天的样子,生动有趣得多了。” 他的呼吸灼热,熨烫着她的颈侧肌肤,带来一阵阵陌生的酥麻感。 裴明牵忍不住偏过头,想避开这过于亲密的接触,却完全没注意到反而将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 燕重耳的眸光似乎暗了暗,他低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漾开,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裴司正,也挺诱人的。可惜,我不好男风。” 裴明牵猛地睁大双眼,随即咬着牙,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燕重耳笑道:“裴司正,我很清醒。” 他维持着这个极近的距离,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难得的失态尽数刻入眼底。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玩味,有探究…… 然后,在裴明牵几乎要承受不住这难堪的煎熬时,他倏然直起身,松开了对她的禁锢。 “好好歇着。”他整理了一下衣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慵懒随意: “明日查案办事,可别顶着一张宿醉的脸。” 说完,他未再停留,转身,衣袂飘动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房门随之合上。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清冽又靡艳的异香,颈侧仿佛还烙印着他灼热的呼吸,手腕处被他握过的地方,一片滚烫。 裴明牵躺在床榻上,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酒意早已被惊散,只剩下心头一片巨震与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