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 第1章 第 1 章 公主府。 四进五重院,古树环抱,华阴如盖。 夜幕低沉,府上却灯火辉煌。明月高悬空中,水榭楼台,错落有致。府中一汪大池水,风过时波光粼粼。 府门前张灯结彩,管家正站在门前微笑迎客,招呼小厮把送来的礼品妥善收点好。拥挤的人流走进公主府,互相说笑问候,四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走过门内,顿时豁然开朗。但见庭院布置小巧精致,回廊蜿蜒,小桥流水。随处可见树木山石,假山耸立。丫鬟小厮皆着盛装华服,训练有素地笑脸迎客。客人们打量着,感叹于这座闻名天下的公主府。 渐入府内,景色愈空旷,人也少了许多。当初耗费巨大人力挖建的人工湖,浩浩荡荡占了府邸一大半的面积,湖周围没什么建筑,只湖中心一面小亭,以及临湖建造一间精美庭院。那便是公主住的地方。 骆言垂头穿过几个回廊,从人声鼎沸走到庭院深深,她步履沉稳,手中的汤药毫不晃动。 她是公主的贴身婢女,一路上见到她的人都与她招呼见礼,她只是点了点头,并不多言语。 正值夏日,云镜湖边飘着朵朵睡莲,从公主的闺房往外看去,能见到湖心亭一角。 夏日荷,冬日雪,尽能从那窗中观赏。 骆言在门前打开汤药的盖子试了试,察觉温度恰好,才推门进去,说道:“公主,小厨房的安神汤做好了,公主尝一尝?” 她站在原地等着回话,屏风后的人过了会,才懒洋洋应道:“放着吧。” …… 谈不上清凌的嗓音,带着天生的压迫,但能听出说话者年纪不大。 骆言依言道了声是。 继而将汤药放好,走到屏风后。 屏风后公主正在换装,骆言看见公主背对着她,张开双臂,任由四五个宫女在她身上上下倒弄,华贵的宫装一点一点穿到她身上,她已经做好了头发,琉璃珠串随着动作微微摇摆。 厚重的宫装把公主细瘦的手臂压矮了点,骆言就这样静静看着。 公主年方十五,身量还未全长开,带着少女的稚气。不同颜色的丝线织成一个栩栩如生的凤凰,蜿蜒盘桓在她身上,她一动不动地任人摆弄。围在她身旁的宫女动作细致又迅速,恭敬地触碰她的身体,无一人敢发出太大声响。 公主名叫申其蓁,是北苍国最为金贵的嫡长公主,她三岁获封,五岁出宫建府,受尽荣宠。 北苍国数百年历史,公主未至及笄便拥有自己府邸的,申其蓁是第一人。 * 而出宫仅仅源自申其蓁的几句童言童语。 申其蓁幼时懵懂,问皇帝,“家是什么意思?” 皇帝答:“家便是住的地方。” “那皇宫便是父皇的家吗?” “自然是。” 申其蓁窝在皇帝怀中,仍然疑惑,“每一个房子都是父皇的家吗?德妃娘娘的宫殿,淑妃娘娘的宫殿,都是父皇的吗?” 皇帝笑问:“如意觉得呢?” 申其蓁想不明白,一旁的总管太监林禄海回答:“启禀公主,陛下乃当今天子,莫说皇宫了,这天底下的每寸土地,都是陛下的。但皇宫乃陛下的住所,便是陛下的家了。” 申其蓁更是不解,“全天下都是父皇的,那舅舅住在府外,将军府也是父皇的家么?” 皇帝道:“家是与至亲至爱共同居住的地方,你舅舅与自己的家人住在一起,那将军府是他的家,便不是朕的家,如此说,蓁蓁可明白了?” 申其蓁点了点头。 皇帝见之有趣,问:“蓁蓁想不想要一个这样的房子?” 申其蓁点点头。皇帝便大手一挥,让户部拨银,在皇城脚下建府。送给申其蓁。 这命令一下,当即受到诸多大臣的反对。公主三岁获封已经是破例而为,如今年幼不待在宫中贵妃身旁教养,反而早早出宫建府,是大大的不妥。况且公主年幼,未尝真想要一座府邸,圣上怎能因为一句天真童言而耗费国库资金甚重。 皇帝听了大臣的话,却不甚在意,他一向将申其蓁宠的无法无天,面对这些质疑,也只是道:“蓁蓁总有一天要有自己的府邸,朕不过将这天提早了些,又有什么干系。” 皇帝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大臣虽然觉得不妥,但在皇帝的坚持下,这公主府便修建起来了。 申其蓁的生母,出身于大将军府的嫡长女,进宫后封为钟皇后,在位两年,生下申其蓁不久后便离世了。 所以申其蓁从小没有母亲,皇帝常因为如此对申其蓁疼爱有加,她想要什么便给什么,还总是觉得亏欠。 正巧那阵子申其蓁染病,一直不见好,皇帝想尽办法,申其蓁也总是无精打采。皇帝一时心急,便丝毫不顾大臣的反对,执意在宫外建府,以讨申其蓁开心。 公主府开工,修建时所用木材石块,装点修饰之物,日常所用之物,均是世上难得罕见。几位当世有名的能工巧匠,规划半年,建造方案推翻十余次,才终于决定今日公主府的样貌规格。北苍国国都靠着一截山脉,工人翻山越岭,一层一层运输珍贵原木,用来作为修建公主府的材料。 皇帝专门修书号召,让全国各地献上珍宝,用来修饰公主府。 公主府建成,所用银两不计其数。 皇帝对申其蓁的宠溺还不止于此,她是皇帝的第一个女儿,是皇帝从建西封地来京接受皇位后得到的第一个孩子,于是对她及其看重,看重到其他的孩子只有羡慕的份。 这次及笄礼,除却敬天地拜父母的礼仪,皇宫中的盛宴,皇帝还应许,申其蓁令择时辰,在府上再开一场宴席。 这场宴席的宾客由申其蓁自己做主,想看什么戏就看什么戏,想听什么曲就听什么曲,想如何便如何,一切全由申其蓁自己做主。 机会难得,申其蓁想了一阵要如何办。得知外头人将公主府内的豪贵传的神乎其神,甚至有人说,有道家设阵,专程在公主府上困住了几只府灵,专供申其蓁玩耍。 于是轻巧一句,“他们这么想知道府上什么样子,那便将我的生辰日作为公主府的参观日,上至高官下至百姓,无论是谁,凡是想看的都可进来看。” * 申其蓁举得手都酸了,好不容易才将胸前的束带全部系好,她不耐烦地放下手臂,烦闷地问道:“襄知哥哥来了么?” 骆言喉头一紧,声音低了许多,回:“还未……” 申其蓁低着头,没说话。 房中愈发安静了,几乎落针可闻。 良久,申其蓁忍着性子又问了一句,“他可说什么时候到?” 骆言头埋得愈深,轻声道:“已经派人催过国公府……国公爷说,大公子外出办事,还未归家……” 骆言心中紧张,忍不住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公主的侧脸,只见玉白的下颌崩的紧紧的。她知道公主定然是很不高兴了。 正这时,尤梦从外间进来,打破了房中紧绷的气氛,她大声地说道:“公主公主!那伙人来了!路真已经安排他们就坐了!” 申其蓁仍旧没说话。 骆言给尤梦使了个眼色,尤梦立即察觉到房中的不对劲之处,顿时压低了声音,小声地接了一句,“他们说东西带来了,正在外头等着公主呢……” 尤梦小心翼翼地恢复静默。 打理宫装的宫女低声道了句,“启禀公主,已经好了。” 时间亦不早了。 申其蓁不高兴,房中跪了一片。 她冷着张脸,沉默地出了房门。 骆言叹了口气,站起身,遣散了房内的人,隔了一段距离跟着申其蓁。 尤梦跟上她,试探问:“可是施大人没来的事?” 骆言点了点头,尤梦便明白了。 尤梦与骆言一样,都是申其蓁身边的贴身宫女,先前公主本有四位贴身宫女,前阵子有两个犯了错,被申其蓁罚出府去,现今身边便只有尤梦和骆言两个跟着,申其蓁还未有要再提拔谁在身边陪伴的意思。 骆言是自小就跟在申其蓁身边的,但她也说不清楚申其蓁是什么性子。 有时候刁蛮,有时候古灵精怪,那些从小金尊玉贵被娇惯着长大的孩子,身上的坏脾气,公主都有,但公主于他们,又有些不同。 骆言说不清楚哪里不同,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但这特质很明显,不是身边人亦能发现,若真要说,便是,公主有时太安静。 * 府前宽阔明亮处已经搭好了宴席,申其蓁的身后跟了两列队婢女,骆言和尤梦分列两首。宴席上的宾客老远看见湖边长廊上公主的身影,纷纷站起身来行礼。 申其蓁逶迤的长裙拖在干净无尘的石子路上,她走过小桥,离夜色下明亮的灯火处越来越近。 她穿过人群,所到之处人人伏地高呼“公主万安!” 呼声此起彼伏,绵绵不绝。 申其蓁走到上首坐下,等宫女搭好屏风,才淡声道:“坐下吧。” 众人这才归席。 献礼的流程冗长又无趣,申其蓁了无兴致地听了四五个,终究是没能坚持下去,她对骆言道:“让他们都不必说了。” 骆言点了点头,走到屏风外说道:“时候不早了,夜里风大露重,公主不愿耽误大家用饭的时辰,故还未献礼的宾客不必上前,礼品有专人收取,记录在册,饭菜早已备好,众宾客提前享用菜式观赏节目吧。” 自是没人敢说什么,都笑着应好。 丝竹重新奏起,席间渐渐恢复欢快的气氛。喝酒吃菜,相熟的人小声聊着家常。 骆言低着身子为申其蓁处理饭食,但夹在公主碗中的食物,公主一筷子都没动。 骆言看在眼中,心里不免着急,忍不住道:“公主,您午间没吃好,晚间定然要吃些东西的,不然又睡不好了……” 申其蓁道:“没胃口。” 骆言知道申其蓁定然会生气,但为了她的身体着想,还是硬着头皮道:“公主不必为施大人的事情忧心,施大人久未回京,一定是被要事耽搁了,等他回来,一定会跟公主赔罪,公主身子要紧,还是吃些东西吧。” 申其蓁眼光很冷,冷得像是要杀人。她道:“骆言,我说了不吃,连你也要让我不开心么?” 骆言伏下头去,头磕在地面上,尤梦见状,纵然大大咧咧,也隐隐觉得今晚上情况不大一样,便也着急地跟着跪在骆言身旁。 申其蓁冷哼,“今日的打扮都是为了襄知哥哥,若是他见不到,本宫现在为何要在这里吹风!” 第2章 第 2 章 屏风前面的宾客不知晓屏风后的事,依旧吃饭喝酒,听着曲子聊天。人群中的浅笑声穿过屏风。申其蓁身旁近十位侍从,均是死一般的沉寂。 气氛一直紧绷,骆言匍匐着跪行几步,温声劝道:“施大人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一向事务繁忙,今日不来定是有原因的,况且施大人缺席,往后他回来了,公主便能找借口让施大人专程再陪公主一回,到时候只有公主和施大人两个单独相处,不是更让公主开心么……” 申其蓁高高抬着下巴,“他本就欠我好几次来见我的约定,就算今晚上不来,也是要单独陪我的。这次生辰宴……我可是,可是答允了他从前的欠账都不作数,只要他今天晚上能来便好。这是我的及笄宴,今日过了,我便能……”申其蓁越说越快,听得骆言一阵揪心。忍不住想起申其蓁近十年跟在施辰身后,苦苦追赶却没有回音的日子,又想到施辰是为谁去办公务了,心中更是为公主感到不值。 * 施辰字襄甫,是施国公的嫡长子,上京城中有名的青年才俊,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不仅人长得漂亮,能力更是出众,年纪轻轻便能得皇帝看重,成为朝堂中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几十年前,当今圣上还年轻,未继承大典之时,北苍国内动荡,当时国君孱弱,又逢外敌入侵,四方军阀割据,当今圣上与一众将军南征北战,才得来今日这番太平天下。 施家能被如此重用,也是因为施国公室是当追随在圣上身边的老臣。 一晃十几年过去,施家发展如日中天,施辰已经接替了其父的位置,成了圣上的左膀右臂。 申其蓁和施辰一同在宫廷书院中读过书,是跟从小相识,青梅竹马。 申其蓁一直喜欢施辰,从未掩饰,喜欢得上京城没人不知道。 小时候读书便常常跟在施辰身边,若施辰不来,她连笔都不拿的,只有见到施辰来了,才肯装模作样翻几页书,随意找个问题,就能缠着施辰一下午。 骆言总是想,施大人果真是十分聪明的人,除了要认真读书,还要应付公主的骚扰,就算这样,课业也是一直第一,从来没落下过。 不过同公主的热烈相反,施大人的态度倒很是冷淡,骆言记得最清楚的便是,申其蓁总是无缘故凑到施辰身边,而施辰朝申其蓁冷静疏远地行礼,双手一抬,便能不着痕迹地把申其蓁推开。便是那种“下官心中并无公主”的绝情话,骆言也听了许多次。 申其蓁刁蛮,每逢这种时刻,便不顾礼节,直接放声痛骂施施辰不识好歹,施辰也不过是点点头便走了,徒留申其蓁一个人在原地气得跺脚。 但这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只消自己待个几刻钟,便能完全消气。 但今晚上的闷气却尤其绵长。 骆言晓得,申其蓁今晚的情绪,并不全是因为施辰的缘故。 申其蓁对施辰的冷漠,其实已经有些习惯了,她生闷气,早在及笄礼之前。 她与妹妹连山公主发生口角,申其蓁不肯让步,事情捅到皇帝面前,破天荒的,皇帝没顺着申其蓁的意思,反而训斥了她两句。 虽然只有两句,可申其蓁作为皇帝的心头肉掌中宝,也算是大事一桩了。 从那之后申其蓁使了小性子,再没进宫中请安,一直同皇帝置气。 * 屏风后面死气沉沉,路真这个不长眼的,反而兴致冲冲地跑来,还未到屏风后面,便笑嘻嘻地喊着:“公主!公主!公主今日一定会高兴的,康王殿下知道您今日又开席,让人送来一件礼,说是一定会符合公主的心意!” 他跑进来才发觉不对劲,连忙收敛了,小心翼翼地笑:“公主……” 申其蓁不看他,冷了一会儿,才问:“是什么?” 路真局促道:“是一箱子志怪典籍,康王殿下专门让人寻的,有整整一箱子呢。” 申其蓁听完,眉头似乎松了一些。她道:“着人去康王府上道谢,把我库房里的那对珊瑚玉给表哥拿去。” 路真领了命,快步退了出去。 康王的确有心,收集志怪小说是申其蓁的一项癖好,她因自小见识过许多不同寻常之物,便更偏爱一些叫人心惊胆颤的故事,她举国上下收集,几年下来,全国的志怪小说几乎都被她搬进了公主府,后头再想找到一本,都是如获至宝。康王竟然找到了一箱子。 这是个好消息,申其蓁板了一晚上的脸,现在总算松了些。 她撇了撇嘴,对骆言和尤梦道:“起来吧。” 两人领命,乖乖站在申其蓁身后。 申其蓁大概也有些气过了,便问道:“伊玉可来了?叫她唱几首歌给我听。” 骆言答:“来了,正在左厢房中等候。奴婢这就叫她过来。” 伊玉是申其蓁最喜欢的歌姬,申其蓁一发现她,就花重金将她捧成了头牌。 待伊玉莲步款款来到湖水畔,早有人为她搭好了精美的唱台,申其蓁侧过身,不必撤去屏风,也能看见伊玉的演唱。 伊玉飘飘的身姿临风站立,柔柔地像是风能吹走,她面上柔情似水,朝申其蓁那方微笑致意。 她抬手演唱,风卷着那如烟雾一般的长袖带着往夜空中去,衣衫末尾猎猎,像是夜色吞没了一般。 自她开口,席间众人都凝神听着。 所有人都望着伊玉,申其蓁却又偏头从屏风缝隙中去观察席间的人。 她瞧见一伙装束特别的人群。他们坐在申其蓁的左下方,正聚精会神地听歌。 申其蓁把他们打量了一阵,问骆言道:“那便是南蛮来的使臣?” 骆言道是。 “他们可将那古玉珏带来了?” “……是带来了,奴婢把公主的意思传给了他们,他们没有拒绝。” 申其蓁垂眸,作沉思状。 骆言有些紧张,不由得问道:“……公主邀使臣来,可是想看看那古玉珏么?” 申其蓁哼了声。 过了会儿,她道:“南蛮送来的礼物,听说金贵的很呢。父皇要把它赏给连山,可我也想要。” 骆言脑中轰然作响,怔愣在原地。 这是皇帝赏给连山公主的,申其蓁却说自己想要。这话大抵是因为前些日子的争吵,骆言知道申其蓁向来说到做到,顿时十分害怕。此古玉珏非同一般,十分珍贵,天底下广有盛名,南越将它送来,还关系着两国的外交,若是申其蓁冲动之下做出什么错事……后果实在难以预想。 骆言一急,说话便结结巴巴的,想安抚又想阻止,脑子成了一滩浆糊。“连山公主……连山公主近日在书院中表现极好,琴艺得了第一……圣上高兴,才要将古玉珏赏给连山公主。公主若是、若是想看,那批使臣还未进宫,公主可以看一眼,再还回去,如此公主便是我们北苍国第一个看见这天下名玉的人了……” 申其蓁嗤笑了声。“连山得了第一?那是因为黄家小姐告假,否则以她的水平,能得到第一么。若我还在书院,她也一定得不了第一……” 后头这话声量却低了很多,掺杂着许多情绪。 骆言眨了眨眼。 从前申其蓁也在书院读书,那一年,连山公主养病回来,也进入书院读书,申其蓁几次在书院中遭遇不爽之事,后来便发脾气不再去读书,皇帝管不了,也安抚不了,便任由申其蓁再不去书院了。所有后来就有传言,永乐公主大字不识,是个没文化又刁蛮的蠢材。 当年申其蓁年少,一点小事便能发很大的火气,大家都顺着她,申其蓁将书院闹了个天翻地覆,同京城中的官家小姐都断了关系,造成那样的结局骆言很是惋惜,虽然觉得大可不必这般严重,但又觉得,公主心中应当另有隐情。 于是骆言不掩藏,直接道:“公主若是想回书院,跟圣上说,圣上一定会同意的。” “谁想回书院,我才不想。”申其蓁快速拒绝,同时将脸转过一旁,不看骆言。 骆言盯着她白皙的脸庞,欲言又止。 片刻后,申其蓁重新整理好情绪,换上个骆言看不懂的决绝眼神,她说着:“骆言,你知道的,这个古玉珏,是连山欠我的。” 骆言忧虑地望着申其蓁,开口劝诫,“公主千万三思,这古玉珏并非寻常之物,它还关系南越国。若是公主想要,还是要禀告圣上为妙,就算是其中另有隐情,公主告诉圣上,圣上会为公主做主的。” “当真?可那日父皇为何斥责我?” “今日又怎么没有派宫人来问候我?” 申其蓁一连问了两个,骆言也有些急了,“圣上对公主的心意难不成有假么,其中定然是有误会的,公主只消将心里话对圣上讲了,不必隐瞒别扭,一切便都能找到答案的。” “答案……”申其蓁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射出的光跟当年决意离开书院一样,看得骆言一颗心直往下掉。 伊玉一曲唱完,席上掌声不歇,骆言代表申其蓁说了几句场面话,桌上的宴便又进行下去了。 这场宴席由申其蓁全权主导,她最怕麻烦,所有繁文琐节全被她除去了,甚至她人在席上,却一句话也未跟宾客交谈。申其蓁不想多待,伊玉唱完便走了。 这座公主府的建造历史闻名远扬,不少人都想看看这耗费重金的府邸究竟是怎样的华贵,此次宴席便是一次机会。 申其蓁没特意筛选今日来她府上的宾客名单,除开南越使臣是她亲自邀请,其他只是放出话去,敢来的便可来。永乐公主的声名在外,民间虽然怕她,但也有胆大的来了。是以除去一些必然要来的名贵人士,席上也有商人小贩之类。 申其蓁离开后,并未回到后院,而是同在前院中赏玩,只不过她隐在暗处。旁人看的是她的院子,她则看的是旁人。 转过一个阁楼时,听见下方有两个醉鬼交流。 申其蓁停在二楼楼梯处,听他们讲话。 骆言指道:“那位是建西焦家的公子,名叫焦恒。前几年刚受钟大人提携。” 申其蓁明白了,这人跟她舅舅有来往。 焦恒喝多了,大咧咧坐在长廊上,脚边堆满了酒坛。说着:“陈兄……今日是否没来错……我便说、说过,永乐公主开的宴席,定然有好酒喝……” 另一人嘻嘻笑着称是,同是醉的不成样子。 申其蓁听焦恒说话有趣,偏头想看看这人长什么模样。 因焦恒处在阴影处,申其蓁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是觉得这人肤色好白。左耳上挂着一只翠绿的耳珰,绿油油的很是好看。 他们俩喝上头,申其蓁转身要走,却听见焦恒压低了声音,故弄玄虚道:“陈兄,你可知,永、永乐公主……今日为何不高兴?” 第3章 第 3 章 妄议皇室,还在公主府内。 申其蓁想起来,她不久前是听过焦恒的名字,这人在世家公子中十分有名,玩世不恭行为出格,似乎武功极好,还得过父皇的赏识。 骆言一听见永乐公主几个字,全身便定住了。 只见前方的公主全身静立,面无表情,等待着焦恒会说出怎样的言论。 陪同焦恒的那位友人名叫陈有,也有醉意,但相较焦恒而言人更加稳重些。听见他这样说,便囫囵答着:“公主今日一直在屏风后,你连面都没见到,怎会知道公主不高兴。小子又在说大话了。” 焦恒哈哈大笑,“公主当然不高兴!” 他手指宴席的方向,“你可知今日坐在你左面的那些人是从哪儿来的么?” “哪儿?” “南越。那些是南越国的使臣,来见陛下的。” “……使臣?南越……怪说不得衣着有些怪异,还未听说使臣进京的消息,不先入宫,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自然是公主请来的了。” “公主请来的?”陈有迷茫,“公主还与南越国人相识?” 焦恒醉意熏熏地推了他脑袋一把,“你在说什么傻话!公主怎会认识南越国的人,这些使臣是专门来见陛下的,公主不过是提前一步,先去驿馆请他们过来做客罢了。” “哦?你说公主不高兴,可是因为这件事?” “这事说来话长……不过也简单,公主生气,是生陛下的气。” 此言一出,四周仿佛静了一瞬,陈有迷迷瞪瞪的听见陛下,不敢搭话,意识到后急忙阻止,“不可妄议圣上……”焦恒抓住陈友的手,声音也低了几度,但面上笑容不变,“我不是要说陛下,而是要说公主。我当你为知心好友,才说这些话给你听,现下只有我们两人,听听倒也无妨。” 焦恒道:“我跟家父方从边关处理完刘家的事情过来,前几日进宫把情况报告给陛下时,正好遇见公主。” “公主因为一件小事跟陛下大吵了一架,起因似乎是跟连山公主起了矛盾,永乐公主非要陛下将南越使臣送来的古玉珏赐给自己,可陛下早已将那古玉珏许给连山公主,永乐公主便发怒,同陛下置了好几天的气。” 陈有疑惑,“南越,古玉珏……可是那个……” 焦恒凑近,模样些许夸张,“你想的不错,便是那个传说中,来历非凡的古玉珏,据说是当年一位隐在南越修行的散仙献给南越皇帝的宝物,当年南越国得了这至宝,战事立即就赢了,也是轰动一时。先皇爱玉,曾想要用五座城池交换,南越都不肯换。” 陈有登时酒醒,肃然道:“便是那个被人称为天下至宝,世上仅此一块的古玉珏么?” 焦恒答:“就是它。” 陈有震惊良久,道:“……南越国怎会突然将它作为宝物献给陛下?想当年两国为了这宝物,险些出了战事。” 焦恒冷笑,“边关出了那样大的事情,百余人的性命,加上刘将军一家几口,都因为南越国没有遵守边关条约而造成,这事情说起来算是他们国中的内政出了问题,才引出此祸。现下为两国休战时期,而他们南越国国内正乱的很,贵妃跟太子争权,在我北苍有充分理由进军的情况下,没有精力应付一场战事,若我北苍此时发兵,南越存亡恐就在一夕之间。所以这要紧关头便将这东西拿出来保命了么。” 陈有听完后沉吟,“原是如此,那古玉珏我只从祖父口中听过几次名字,没想到现下竟能离我这般近。宝物现世,当真是叫人心潮澎湃。只是……” “只是,”焦恒接过他的话,“只是这古玉珏这般珍贵,南越都将它视为国宝供奉,陛下竟然要将它送给公主,确有些随意。” 陈有道:“陛下向来不热爱金银玉器,作风节俭,这宝物在陛下眼中,自然是没什么价值了。” “只不过……”陈有言语闪烁,似乎又难以言说的话语。 焦恒低头抱臂笑着,身子振动,申其蓁只见,那月光下翠绿耳珰抖个不停。 焦恒道:“无妨,这地方隐蔽,没人会来,有什么话说了便是。” 两人酒气上涌,恐怕都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陈有轻笑,摇摇头道:“焦兄说了这么久,也还是没说清楚,公主到底为何身生气,难道是因为没得到古玉珏么?” 焦恒哼了一声,语气十分不屑。 “公主嘛……公主性子刁蛮,所谓古玉珏争端,不过是想为难陛下罢了。” 骆言静静地看着焦恒,心中想着,这位焦公子,当真是不想活了。 外间关于永乐公主的名声如何不好,申其蓁知道,她起初不高兴,后头却也不大在乎了,毕竟没人敢当面跟她这样说。可这焦恒,不仅让公主亲耳听到,还撞上公主心情不好的时候。 骆言心中不安,总觉得有大事发生,便想走一步出去,将那二人的话打断了。可申其蓁一抬手,将她的动作止住了。 骆言瞧着申其蓁铁青的脸,眉间尽是担忧之色,却只能作罢。 那方焦恒果然继续说道:“连山公主和永乐公主之间的矛盾是由来已久,陛下宠爱永乐公主,是因为钟家和钟皇后,可如今钟皇后去世多年,钟将军又常年驻守外地,再怎么宠公主,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了。而德妃娘娘一直陪伴陛下身边,还是陛下还未立后之前的正妻,感情总归是不一样的。连山公主是德妃的女儿,由母亲教导,常住宫中。永乐公主怀疑陛下的宠爱要偏向连山公主,这才生气。” 陈有听得入迷,“两位公主的事我早有耳闻,但毕竟都是陛下的亲骨肉,按理说宠爱应该相当,只是平常人家尚且不能一碗水端平,何况子嗣繁多的皇家呢。从前陛下独宠永乐公主,宠到旁人都看不过去,如今只是一个古玉珏,永乐公主便要跟陛下置气,听着似乎……” 焦恒道:“那日我听公主同陛下的争辩,我觉得,公主并不是小气的人,与其说公主是生陛下的气,毋宁说她是在生自己的气。” “此话怎讲?” 焦恒但笑不语。 后头他们又讨论了几句,声音太小没听清。 最后一句,是焦恒挑嘴一笑,“公主太过……根本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如此发展,还一直相信不存在的事实。宁愿觉得是问题出现在了自己身上,也不愿相信有些东西是虚假的。譬如那些小道消息,陛下和钟皇后之间……” 太过后面的那个词,以及最后头的话,焦恒大着舌头,声音又小,阁楼这方的人都没听清,单骆言隐隐约约察觉出焦恒说了个什么字,心里万马奔腾,连忙去看申其蓁脸色,果不其然,只见申其蓁脸沉的要滴水,牙关紧紧咬着。显然是怒不可遏。 申其蓁大踏步走出阁楼,喊道:“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在我府上议论本宫!不想活了么!” * 焦恒和陈有被五花大绑扔在中庭,公主府数十名侍卫将两人团团围住,四面举着火把,一时把汉白玉石板照得极亮。 申其蓁命人用一盆冷水浇在两人头上。焦恒和陈有两人被人压着跪在地上,已经大为酒醒了。申其蓁站在高处,身旁摆着一张小几和一把桃木椅子,她不坐,单是冷冷地睨着焦恒。 焦恒全然不复方才的谈笑风生,身上被水浇了个全湿,发冠歪斜在一旁,衣衫不整,形象全无。 到亮堂处,焦恒的样子便清楚了,样貌和身形都很漂亮,衣领敞开,肤色是男子中少见的白皙。 他全然酒醒,了解到现在的处境,意外地没有惊慌失措,只是警惕地看着申其蓁,眼光中夹杂着些意味不明。 中庭骚乱,在府上闲逛的客人均好奇地往这方走来,围在佩刀侍卫之外。 焦恒和陈有被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申其蓁站在房檐内,有侍卫婢女挡着,外圈的人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偶尔通过微小的间隙看清她一截华贵的衣角。 申其蓁不管外头的人围得越来越多,唇抿得紧紧的,狠狠地盯着焦恒,仿佛要将他看穿一个洞。 申其蓁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在焦恒脸上逡巡了便,继而劈头盖脸一阵臭骂,说着,“你焦家平民出身,不过是靠着奉承我舅舅才走到今日这个位置,若没有我舅舅的赏识,焦家根本没有出头之日,卑微下贱之人,也配提起我母妃和父皇?” 她左右走了几步,“狗眼睛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狗耳朵听见了不该听的事情,便把它作为谈资,四处显摆起自己的能力来,你不估摸估摸自己有几斤几两,就敢议论本公主!当年我舅舅是看走了眼才会提携你这样的人,让你胆子肥到在我公主府里撒泼!” 申其蓁眯眼,“想来焦家人都是些没教养的白眼狼,才教出你这个没教养的人来!改日真想拜见拜见你家父母,瞧瞧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有你这样的儿子。” “狼心狗肺,不知廉耻!” 申其蓁越说越过分,下头跪着的焦恒脸色越来越差。 焦家并非什么无名小卒,反而是一直镇守边疆,对朝廷有功的功勋之家。且焦家一向作风清白,不爱跟京中官员打交道,才一直驻守边境,鲜少进京。焦家的确和钟宣已关系良好,但升官确实直接由皇帝提拔,并非有钟宣已的参与,这些申其蓁不知道,只是知道今年年初焦家升迁,搬来京城,焦恒因为出色的容貌和狷介不羁的性子在上京城出了名。钟宣已一直对焦家青睐有加,私下里同申其蓁说过几次,焦家是了不起的人家。 申其蓁是气疯了,听见焦恒谈起自己母妃,便出口辱骂焦恒的父母。 焦恒第一次进京,在边境时自由自在惯了,头一次受到如此大的侮辱,被人绑着在众人面前辱骂。他起先还忍着,毕竟永乐公主出了名的骄横跋扈,还口没有半点好处,但申其蓁说着说着言及他父母,焦恒便忍不住了。他父母一辈子为了北苍的疆土忙碌,父亲常年练兵,日日都是起早贪黑,身上是数不清的陈年旧伤,他的确有错,但他父母没错。 他忽的斜嘴一笑,眼睛微微眯着。 本就肤色白,火光和汉白玉地面反射出的光彩照在他面庞上,晕出朦胧的影子。叫这笑看起来泛着一股邪气。 焦恒道:“公主说臣没教养,公主又受过几年教养?” 此句一出,周围登时嘘声一片,申其蓁更是睁大了眼睛。 这便是暗含民间流传申其蓁不读书大字不识的话了。 她一个茶盏甩出去,砸得焦恒头破血流,申其蓁气得指着焦恒的手都发抖,“大胆狂徒……不想活了,你是不想活了……” 茶盏掉在地上哐当一声碎裂,鲜血顺着焦恒的额头流下来,滴滴答答的落在地面上。焦恒只是闭了闭眼,仍旧没有服软的意思。 他笑了一声,再抬眼时,眼中是毫不遮掩轻蔑之意。 申其蓁心头火一从高过一从,她大喊着:“来人!拿棍子打他!” 侍卫领命,一臂粗的棍子猛地敲在焦恒的背上,焦恒闷哼一声,软绵绵地弯起腰。 陈有自开始被抓时就吓得半死,先前见申其蓁只是辱骂,心中想着忍着便能过了,但见焦恒又是流血又是被打翻在地,急忙开口:“公主饶命!焦兄……焦兄是喝醉了酒糊涂,绝非有意冒犯公主,议论公主是我等的不是,但我们并没有轻视公主的意思,还望公主开恩!留我们一条性命!” 申其蓁吼道:“闭嘴,还没轮到你,不准开口!” 陈有凄凄切切的,脸上已是布满泪水。 申其蓁见焦恒低着头,微抬下巴,问:“你服不服气?承不承认你说的话是假的?” 焦恒闭着眼,不说话。 申其蓁脸色阴沉,陈有见焦恒不答,心中着急得很,顾不得又再次开口,“焦公子先前在武场练兵,身上有伤,方才那般恐怕伤势加重了,请公主给焦公子一点时间,焦公子会开口跟公主承认错误的。” 申其蓁指着陈有道:“把这人嘴巴封上。” 侍卫用绳子一圈一圈缠起陈有的嘴巴,陈有眼中流泪,口边流涎,只是哭,动也不敢动。 申其蓁又问了一次,“要不要承认你说的是假的?今日是本宫的好日子,本宫给你一个机会,你背后议论本宫便算了,但你要说,你方才要说的话都是假的。” 焦恒身子僵硬,不知何故,就是不开口。围观人群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大。申其蓁等的不耐烦,提高声量道:“你到底承不承认!” 焦恒不知在想什么,沉吟着,目光幽深,几度欲言又止。 申其蓁指挥:“十棍。” 周围呼声再起,那般粗的棍子,打一棍便能让人躺几天,三辊就能要人命,打十棍,公主是不想给人留全尸了。 侍卫在申其蓁的示意下,一棍接一棍地打在焦恒的背上,焦恒口吐鲜血,白皙的面庞绯红一片,眼睛也透着血光。 人群陷入一种恐慌,先前宾客在宴席中喝了酒,见中堂热闹,存的是看戏的心思,现下见要出人命了,顿时人心惶惶。况且大家不知焦恒到底是为何惹得公主这般生气,想起今日来公主府的要求只是敢来便来,以为这是一个圈套,一时众说纷纭,混乱频发。 焦恒到底算是金贵人物,这样闹下去,没有好收场,骆言立即上去劝申其蓁,“公主,今晚上太晚了,公主不如先行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不迟……”申其蓁现在在气头上,若是隔天传出永乐公主府上打死了人,还是焦家公子,恐怕会激起很大事端。但申其蓁却不听。 打到第五棍,焦恒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陈有见状跪行几步,想往焦恒身边去,却被侍卫紧紧抓着。 人群安静下来,提心吊胆地看着焦恒。 已经是半死不死的状态,若是再打,焦恒定然坚持不下去了。 但申其蓁没有喊停,侍卫举起棍子,挥到空中,立即就要以劈山的架势打下去。 正此时,有人说了句,“慢着。” * 人墙之外,路真一路拨开碍事的人,清出一条路来。 路真气喘吁吁,喊道:“公主!二皇子殿下来了!” 人们一听二皇子的名号,急忙自动散开,留出一大片空地。一位穿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从中走过,便是现在的二皇子,申时颜。方才打断侍卫的也是他。 申时颜不急不慢的过来,目光在庭前焦恒那扫了一眼,没说什么。 他嘴角常年带笑,却不让人觉得好亲近,容貌不俗,长了一双极漂亮的丹凤眼,身形俊美,风度卓然。 他并未流露太多关心,语气平常地问道:“蓁蓁,发生了什么?今晚上是你生辰宴,皇兄早想顺道来坐坐,只是被一些事耽搁了。” 申其蓁在气头上,对申时颜突然出现,打断自己的行为有些不满,因此并不看他,也不回他的话。 申时颜不在乎,自顾自往焦恒处走了两步,偏头去看,“是焦家的公子吧,怎么伤得这么重?” 笑着劝:“今日你生辰,不宜见血,还是让人抬下去的好,免得给你招来晦气。” 这几句话说的极轻巧平静,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申其蓁和申时颜并非一母同胞,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在钟皇后之前,皇帝尚为亲王时,府上已经有了一位正妃,登基后皇后的位置给了钟家。申其蓁由死去的钟皇后所生,申时颜及连山公主申思宁,则是原先的正妃,如今的德妃所生。 德妃本为原配,但当年皇帝根基不稳,急需大家族来稳定势力,钟家世代武将,钟宣已更是统一北苍的重要功臣。故原本为原配的德妃自请为妾,把皇后之位给了钟家的女儿。 钟皇后怀上申其蓁时,正巧德妃也有了身孕,两人一前一后生下两个女儿。申其蓁生下来两个月后,申思宁出生。但申思宁生下来时体弱多病,被送到山上养病,一直养到九岁才重回皇宫。 申时颜抬手招来几个小厮,“你们,快把焦公子抬下去包扎。” “谁也别动!不准管他!” 申其蓁总算开口说话,却是蹙着眉头的。 “二皇兄要来插手我的事?” 申时颜弯了弯嘴角,“蓁蓁这娇蛮性子,总是要改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便不必管。二皇兄既然忙,便早些回去吧。”申其蓁冷冰冰道。 申时颜面色一寒,他刚来便送客,这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但慢慢地又将情绪压下去了。淡淡道:“若焦公子有哪里做的不对,你要想出气也便由你,只别在今天。毕竟是你的及笄礼,有什么忌讳,你最好放在心上。” 申其蓁不爽地盯着他。他微微使了个眼神,让跟着自己来的手下将焦恒和陈有抬下去,人要碰着焦恒的时候,申时颜随口问了句,“人活着吗?”下人答活着,他便点点头。 然后转头问道:“我听说南越来的使臣在你府上?现下人在哪?” 第4章 第 4 章 “别动!”申其蓁对申时颜的行为很不满意。下人本已经将焦恒的一只胳膊抬起来了,被申其蓁一吼,只能犹豫着放下。 申其蓁和申时颜的目光在空中焦灼,两人均是丝毫不让。申时颜笑:“小孩子打打闹闹便罢了,若是事情闹大,对你没有好处。” 申其蓁没跟他掰扯,脸色臭的要命,朝着焦恒道:“是不是小孩子打闹,皇兄也别插手管,今日我要替焦大人教训孩子,这十棍一棍都不能少,谁也阻止不了!” “永乐,适可而止。” 申时颜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再管申其蓁,直接指挥人将焦恒抬下去,他手下的人自然是听他的,就算申其蓁再怎么气急败坏,焦恒和陈有还是被带下去了。申时颜一边遣散周围的人群,一边吩咐人将地面的血迹打扫了,丝毫不管申其蓁在上头气得直跺脚的样子。 场子清理干净,申时颜睨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会感谢我的。” 申其蓁喊:“你凭什么管我!” 申时颜本背着手往房里走,闻言站定,答道:“凭你是我妹妹。” 后者静了一瞬,黑着脸落下一句话,“你有自己的妹妹。” * 路真将南越使臣邀请到一处厢房中等候,申其蓁和申时颜往那处走时,申其蓁冷笑道:“二皇兄今晚上来便是为了这古玉珏吧。怎么,害怕我私吞?” “你未跟父皇通报便擅自邀请使臣,于礼不合。” “想邀便邀了,是我生辰,我邀请人来我府上做客而已,皇兄不必如此紧张”申其蓁轻飘飘答道。 申时颜漠然道:“的确,父皇宠爱你,自然不会怪罪你。” “皇兄既知道,又何必说那些虚情假意的话。” “是为了连山来便说是为连山,这又如何了。” 待申时颜和申其蓁进屋,南越使臣瞧见两人均是沉黑的脸色,行为拘谨了不少。 今夜瞧见大名鼎鼎的永乐公主的作风,也十分害怕惹她生气。 申其蓁径直走向上位坐下,申时颜进屋后神色立即温和了,招呼使臣道:“今日是我妹妹的生辰,若是有没招待合适之处,还请各位大人多多包含。” 南越使臣中为首一位名叫彭休,连忙站出来应答道:“殿下客气了,是吾等要多些公主的盛情款待,多有叨扰,不胜惶恐。” 申时颜回,“彭大人言重了……”又象征性问了几句路上如何之类的话语,彭休都一一回答。两人一番你来我往后各自就位。 彭休偷偷瞧了眼上位的申其蓁,正对上申其蓁探究眼神。 有关永乐公主的传言大多都是不好的,但有一点众人都会赞同,那便是永乐公主长了一张漂亮的脸。 先前申其蓁来宴席时,人人都低着头,后申其蓁一直在屏风后,一直没让人看见她是什么模样。现在看见,使臣都神色有异。原因无他,公主实在太漂亮了。 像一个世上最美的工艺品,处处都是精心打磨,发丝的长度都恰到好处。被人当成娇花好好呵护着长成的美人,世上也有不少,譬如说大家族中的娇小姐们,无不是金尊玉贵地养大,容貌上乘的也有。可公主有些不同,她眼中有一团火,看人时不加掩饰,天生的无畏和冷漠叫人心惧,不敢接近。 骆言早已经习惯那些初次看见申其蓁容貌的人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早已见怪不怪。 彭休反应过来,慌忙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申其蓁道:“我听说彭大人已经将古玉珏带过来了。” “是……” “那便拿来看看吧。” 彭休犹豫了下,还是示意身后的使臣,让他们按照申其蓁说的话来做。 彭休表情肃穆庄严,接过一个朱砂绒布包裹的小箱子,掀开绒布,是一个雕刻精美的紫檀木箱。 申时颜和申其蓁见到那箱子出现,眼神都被那箱子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往前了些,想看清箱子的具体细节。 两人对奇珍异宝有所研究,看出这箱子是由一整块紫檀木雕刻而成,且雕刻工艺十分复杂,雕刻者技艺高超,世间罕见。这箱子已经算得上无价之宝了。 申时颜此时忽然觉出不妥,不由得说道:“这古玉珏宝贵,该让父皇先看……” 话说到一半又停了。 彭休先也是想着,这等宝物,应当在庄严场合郑重献给皇帝最佳,但永乐公主在使臣进城时就以一种强硬的态度把他们接进了公主府,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先看看这古玉珏长什么样子。彭休心里不喜,但他此行来乃是为了跟北苍求和,希望他们不要在这种时机出兵,所以只好忍耐。况且永乐公主得皇帝宠爱,若是讨得永乐公主开心,可能对南越也是一桩好事。 故而在驿站时讨论,有人赞成去公主府,有人认为不应这般顺从,彭休想了想,若只是叫永乐公主偷偷看上一眼,并不声张,应当问题不大,这才同意。 彭休听见申时颜这般说,心里疑虑加深,动作便也停了。毕竟此举的确不妥。 申其蓁见状冷笑了声,说道:“胆小鬼。” 余人不明所以,申其蓁道:“父皇已经把它许给连山了,你们难道不知?还当它是个国宝?” 彭休欲言又止,他的确听见过这个传言。 申其蓁继续道:“我父皇从来不在乎什么金银玉器,而你们只是把它拿出来便再三犹豫,真是可笑。” 彭休嘭的脸红了,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 申其蓁走下去,直接从彭休手上把盒子夺过来,然后往门外走去。 申时颜脸色一变,“蓁蓁,你要做什么?” 申其蓁回:“你们不敢看,那我便一个人看。” 申时颜不语,大踏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剩下一屋子使臣面面相觑。 申时颜赶上申其蓁,抓住她手让她停下,强硬问道:“你要带着古玉珏到什么地方去?” “皇兄还是不放心我,害怕我今日将这古玉珏困在我公主府上不再归还。” 申时颜抿唇。神情几经变幻,忽然就变了一个口气。 “……蓁蓁今日好大的气性,我倒真有些好奇,那焦恒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般生气,难不成,不只是因为焦恒?” 申其蓁笑,“有话直说便是,不用这样试探我。” 她今日显现出十足的乖戾,往常虽高傲,但也鲜少如此。 申其蓁言语锋利咄咄逼人,直把申时颜看得冷笑起来。 他索性抱臂道:“妹妹别急着动怒,皇兄今日来的确存了一份担心。不过都在情理之中,毕竟你私自邀请南越使臣,实在不合规矩。但妹妹也没告诉我,你究竟要拿着古玉珏怎么样。” 申其蓁微微抬起下巴,“连山摔坏了我的玉佩,这古玉珏是父皇许给她的,我要她顺道还给我,有什么不对?” 申时颜气得噎了下,“那玉佩当真是思宁摔坏的?可我怎么听说,思宁从未碰过那块玉佩,她过来时玉佩早就碎了。” 申其蓁瞪大眼睛,拔高声量道:“难不成皇兄认为我在污蔑连山?” “说话总要讲究证据,皇妹一口咬定是思宁摔碎了你的玉佩,你又有什么证据?” “我亲眼看见的!” “还有呢?” 申其蓁咬紧牙关,直直地将申时颜盯着。其他的证据自然没有了,她看见玉佩从申思宁手中摔在地上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连骆言都不在。 第5章 第 5 章 外间的争吵声越来越大,房中人都觉得不对劲,彭休率先出门去看,骆言见状也跟了出去。 彭休一出门,就见那古玉珏被申其蓁随手拿在手里,像个普通物品一般对待,心猛地收紧了。 慌慌张张上前劝道:“公主……公主……小心啊。” 这时申时颜正催促申其蓁拿出证据,不可随意污蔑无辜之人。申其蓁眼光穿过申时颜,落在彭休身上静了片刻,忽然冷笑一声。看得骆言心头狂跳。 公主时常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十分不计后果。 那古玉珏在她手中瑶瑶晃晃,晶莹透亮,水色极好。骆言在公主府见过许多宝物,这古玉珏在夜色中光华不减,成色实在难得,称得上国宝两字。 申其蓁将古玉珏拿起来,申时颜便顾不得跟她争斗,心惊肉跳地劝道:“蓁蓁,千万小心!” 心字还没说完,申其蓁不假思索。她垂下手去,长长的衣袖遮住了手上的动作,下一刻,见那玉以一个微小的弧度落了下去,掉进了云镜湖的黑潮里。 …… 夜色寂静。 玉落进水中时发出一声微弱的响动,所有人在同一时刻被定住了,目光被湖水微微的波澜吸住,简直动弹不得。 彭休率先反应,一个箭步上前,趴在栏杆边上,不顾形象地用手去捞。水花四溅,彭休死死盯着湖水,脸拼命挤在木栏杆缝隙里,可就算他多用力地翻找,也看不见古玉珏的一个影子。 申其蓁嘲讽道:“彭大人别捞了,免得弄湿衣裳。” 彭休闻言跌坐在地,绝望爬满了面庞。 他缓缓看向申其蓁,而后者的目光跟湖水一般平静。 彭休不可置信地问:“……公主为何?” “什么为何,本宫没拿稳,它自己掉下去的。” 彭休气急,跳起来指着申其蓁骂:“公主撒谎!我分明看见是公主故意丢下去的,那古玉珏好好的,为何会自己掉进湖水中。” “这话你要问我皇兄,他明白,玉都是有灵性的,会自己跑,就像我的玉佩,不也是自己从桌上掉下来摔成两半了吗。” 申时颜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知道自己这个妹妹一向乖张,行事诡谲大胆,可没想到她竟乖张到这个程度,这样简单地将一枚堪称国宝的宝物扔进了湖水里,全天下没听说过这般儿戏的事。 北苍二皇子少年老成,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见状也不再平静,不可思议爬满了脸庞。 继而无言以对,一句话也不想跟申其蓁说,单是对身旁侍从吩咐,“派人连夜去捞,就算把这湖水抽干了,也要把它捞上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 南越使臣再怎么有求于人,被这般耍弄总归是要生气的,他们也是代表南越国而来,宝物没送出去不可能就这样憋屈地走了,好歹要找皇帝要一个说法。 于是次日面见皇帝,大殿之上彭休说到口齿泛白,唾沫吐干了,也不肯退后一步。皇帝自知理亏,把一旁板着脸但没说话的申其蓁拉到了偏殿。说是单独教育。 两人躲到偏殿之后,皇帝偏头去看申其蓁的脸色,申其蓁头抬的高高的。 皇帝“啧”了一声。 骂道:“当真是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不知轻重了!这古玉珏是多宝贵的东西,你怎么能说扔就扔!” 申其蓁一脸平静道:“父皇要罚我便罚吧。” 皇帝被她这爽快的言语噎了下,“罚是自然要罚的,不用你提醒朕。”继而无可奈何地舒了一口气,“你先跟朕说,为何要把那古玉珏扔进水里,是不是因为你皇兄激了你两句?” “不是。” 皇帝有些没料到,又问:“那是为何?” “儿臣让彭休把古玉珏带来,本就是要扔的。” “混账东西!为什么?!” 申其蓁张了张口,脸上现出复杂神色,又低头思索了会儿。 皇帝等得心急,“快点说!” 申其蓁看向皇帝,几度?将视线移开,随口道:“父皇要把那块古玉珏赏给连山,连山摔了我一块玉,那我也要摔她一块玉。” 皇帝深吸一口气,“你长没长脑子……朕问你长没长脑子!你的玉佩和这个古玉珏能一样吗?这古玉珏能值五座城池!你的玉佩能换什么?况且就算?你的玉摔坏了,同朕说,朕给你找一大箱子好玉,犯得着你犯这么大一个错误么!现在人就在外面等着,你要朕怎么给他们一个交代,怎么给你擦屁股!” “是一样的!我的玉也是价值连城,我的玉也是人间至宝!那是我母后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比不上。” 皇帝抿了抿唇。 “那是对你而言,”皇帝冷然道,“这天底下的人千千万,你又算什么东西!” ?两人在偏殿中对峙,而隔壁,群臣?正?跟南越使臣口舌相击,也在争论这玉的事,吵闹的声音不时?传到了这边。 “待会儿在?使臣面前,主动一点,跟人道歉。这件事便了了。” “儿臣不道歉。” 皇帝觉得不可思议,目瞪口呆地道:“你可知晓你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若是你其他兄妹,朕今日连道歉的机会都不会给他?,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简直让朕失望至极!” 皇帝指着申其蓁鼻子,“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围着你一个人转,你的玉碎了,跟人家有什么关系?,他们大老远从南越赶来,怎会料到有这种事情发生,你去道个歉有什么不妥?” 申其蓁呼吸急促,似是遇到什么难言之隐,殷切地朝皇帝走进了两步,目光?躲躲闪闪的。 见皇帝气的发抖,半晌才?犹豫着道:“父皇勿恼……儿臣此举实有其他原因。 ” “那便快说。 ”? 申其蓁偷偷观察皇帝脸色,下定决心一般快速道:“ 南越派使臣送古玉珏来讨父皇欢心?,不过是想抵消掉他们在边境所做的一切恶果罢了?!他们罔顾边境条约,侵犯我国疆土,不仅骚扰我边疆百姓,烧杀劫虐,还将守关将领刘复一家灭门,他们仅想用一块玉来抵消。可是父皇!一块死玉?怎么能抵消掉百十余人的性命!” “……这是谁告诉你的,你怎么知道?” “事情闹得这样大,京城的人都知道了,父皇若是此时收下这块玉,天底下的人便会知道父皇视财物大于人命,会使人心寒的!” 皇帝盯着申其蓁,瞳孔像两汪幽深的湖水,看得申其蓁脊背僵直。 皇帝一向不喜欢她参与政事,申其蓁是知道的。 皇帝垂眸,叹了口气道:“如意……这不一样。刘家是刘家,但这玉天下闻名,世间罕见,它的名字注定会流芳百世……” 申其蓁把皇帝没说完的话说出来了,“但刘家死了几年便没人记得了,是么?” 申其蓁本来攥着皇帝的袖子,说完这句话便松了手,但仍幽幽地看?着皇帝。 “朕不是这个意思。”皇帝转过头去。 他语气中带了点凉意,“你要知道,这件事没有你想的这样简单。边境动乱乃家常便饭,就算是南越违约在先,他们也有办法解释。随便找个名头,把刘复一家的死怪在私人恩怨上,别人也难找到反驳之处。但那块古玉珏便不一样了,全天下都听过它的名字,全天下都知道它的来历,有就是有,无便是无,它从你手里消失了,一旦南越将此事闹大,”皇帝幽幽笑道:“你的名字能跟这古玉珏的名字一样,流芳百世。” 申其蓁心漏跳了一拍,她看出来皇帝眼中的嘲讽,怔怔地没说话。 皇帝叹了口气,继而拿出一副严父的姿态,“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但父皇也不会把你推倒他们面前,任由你承担罪责。这件事终究是我们理亏,有些难办……但父皇会想办法。” “到了他们面前,不准再摆着一张臭脸!把姿态放软一点,朕说什么你应什么,听见没有!” 申其蓁垂头盯着地面,不说话。 皇帝哼了一声,不愿看她,甩了袖子往前走。申其蓁便小跑着跟在他后头。 第6章 第 6 章 正殿上。 太监通报皇帝来了。 彭休梗着脖子,眼睛快把天花板盯出一个洞了。 大殿上的人分站成?几团,方才吵得热烈,此时静下来。但纷纷斜眼对视,谁也不肯让谁。 申其蓁进来后众人脸上神色各异,目光悄悄在她身上上游走,她倒是没什么反应。 除开大臣和南越使臣之外,还多出来了几个人,应当是不久前才到的。 申时颜是目击者,他自然来了。后头跟着他胞妹,连山公主申思宁,以及德妃。 申其蓁跟在皇帝身边,面无表情平视前方。以彭休为首的南越使臣,见到申其蓁如此泰然自若,心中更是不平。彭休率先发难,“陛下,臣等千里迢迢,为了两国友好而来,一路上克服不少山难水险,还应付各路盗贼,途经多少磨难,我等也在所不辞,只因这古玉珏关系两国未来友好大事,我彭休便是路死途中也便罢了,但现下发生了这种事情,臣实在难忍!还请陛下给臣等一个说法,让臣有法交差!” 皇帝道:“事情朕已经问清楚,古玉珏落水定然不是故意的,宝物丢失非公主所愿。但彭卿勿急,此事朕一定给你一个说法,况且这古玉珏只是掉进了水里,并非损坏,派人找到就是了,大可不必这般着急。” “找到自然最好,可云镜湖这般大,二皇子殿下派人找了这么久都未能找到,臣见不到古玉珏的下落,心中实在难安。况且当晚公主扔掉古玉珏乃是我亲眼所见,绝非不小心!二皇子殿下可做证,公主先是一言不发拿走古玉珏,后在云镜湖边争吵后就径直扔掉了古玉珏,不妨二皇子殿下出来说说,公主是否为故意为之。” 皇帝朝向申时颜,道:“时彦,你来说。把当晚上发生了什么都说一遍。” 申时颜不动声色,微微行礼后,将那晚上的事情大体说了一遍,然后道:“儿臣的确看见古玉珏是从皇妹的手中掉出去的,可傍晚灯光黑暗,皇妹情绪激动,是否为故意儿臣也不能妄下定论,是非如何恐怕还要皇妹自己说。” 彭休大怒,“二皇子殿下,你怎可说不知,连臣都清清楚楚看见公主是故意扔掉的,您离公主最近,怎会说不知!” “我与皇妹发生口角,此事彭大人可看见了?” 彭休道:“是看见了,可那又如何?” “既然如此,我便没有说谎,天黑是真,争吵后情绪激动是真,我确实没看清楚,与我距离多近没有关系。” 彭休跺脚,差点要在朝堂上破口大骂,“臣在南越时,向来仰慕北苍名士豪杰众多,以为北苍人直爽豁达,不玩弄心计,怎知结果实在让人失望!” 申时颜漠不关心,“彭大人到北苍时间太短,还没领略到我北苍的爽快直接之处,殊为可惜。” 彭休被嘲讽一番,牙关都咬紧了。转口应对道:“古玉珏乃天下至宝,当年我南越皇帝得此宝时,斋戒三日,沐浴焚香迎接它来,此诚心使得至宝保佑我国安稳几十余年,现今古玉珏到了北苍地界,就算风土人情不同,合该在交接之日出现才对,不论公主到底是什么心思,古玉珏在公主府丢了,陛下总该给我们一个说法!” 皇帝沉默,彭休说到点子上了,他又无法回答。渐渐黑了脸,往申其蓁那看了一眼,却见后者目不斜视,似乎根本没将这当回事。 皇帝一拍龙椅,沉声道:“既如此,永乐说几句吧。” 申其蓁转了转眼睛,坦荡开口道:“彭大人口口声声古玉珏古玉珏的,像这东西是你的似的。你不是要把它送给我父皇吗,既然送了,在哪里怎么样,彭大人何必管。” 彭休顾不上礼节,手指着申其蓁,全身发抖,几乎要气晕了过去。大喊:“交接之日没到,我还没送出去,怎么不能管!早闻永乐公主刁蛮任性,今日果真见识到了!” “掉了便是掉了,难不成要本公主亲自给你去捞吗?” “公主因为图一时快意而造成这种结果,难道公主一点悔改之意都没有吗?”彭休高声道。 申其蓁被当众指责,登时也气性上来,大声道:“一个破玉而已,也使得你这般来刁难本宫!不知晓那玉有什么功效,称得上天下至宝,难不成能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一词,不知戳住了南越使臣什么关节,各个脸色都变了些。 彭休知道申其蓁想扯到刘复一家人身上去,不管不顾道:“臣想要不多,公主邀请臣到公主府一番耍弄,无论如何臣也要得到公主一个道歉,否则,公主便想想,往后天下人要怎么议论公主吧!” “好了!”皇帝阴沉着脸色,“彭大人也不要这般咄咄逼人。能了则了。” 彭休大惊,“这如何能了,古玉珏只此一块,就这般丢了我们要找谁说理去!” “这也是。”皇帝站起来,问道:“难不成南越想跟朕对着干么?” 使臣登时噤声,殿内霎时安静。 使臣左右看看,声音和姿态已经与先前改变不少,低声道:“我等只是想要公主一个态度,回去后才好交差。” 皇帝看向申其蓁,申其蓁却冷眼瞪着彭休,不肯开口。 气氛僵持之下,德妃忽然站了出来:“陛下,各位大人,此事我也有错,彭大人生气,不妨臣妾先向彭大人致歉。” 皇帝不耐烦,揉揉鼻梁道:“对了,你怎么来了,又为何道歉?” “此事说来……臣妾也很是惭愧,是两个孩子之间起了争端,臣妾没能处理妥当,才出了这样一大错事,要怪都怪臣妾,还请陛下责罚。” “先说说到底是什么事。” 德妃道:“先前如意误会思宁将她玉佩不小心摔碎了,当时臣妾问了思宁的,她说并不是她摔碎的,玉佩碎了又无法复原,臣妾只好找了另外的好玉赔给如意,恐怕如意还是不高兴……陛下将这古玉珏赏给思宁,如意心里……” 德妃怯怯地望向申其蓁,申其蓁却十分生气,指着站在德妃身后的申思宁道:“分明就是她故意摔的!” 申思宁脸色惨白,快速看了一眼左右,然后深深埋下头去。 皇帝蹙眉,“这事朕知道,不是已经过去了么,怎么又提起了。难道如意当时还没生过气?” 皇帝问申其蓁,申其蓁怔了片刻,当日情景重现脑中。她瞧见申思宁将她的古玉珏摔碎,怒不可遏,立即去向皇帝告状,但皇帝听完事情原委之后,却没什么反应,德妃恰时赶来,哭哭啼啼说着申思宁并非有意,申其蓁是误会了如何如何。 那时德妃带来几块好玉让申其蓁挑选,希望申其蓁能够平息怒火。但申其蓁吼道:“那是我母后留给我的!这些玉怎么能比得上!”她记得就是说完这句话之后,皇帝突然大发脾气,让申其蓁赶紧回去,不要使小性子。且那时皇帝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冷,把申其蓁吓了一大跳。 她从来没被皇帝这样对待过,没被皇帝用那样冰冷的眼神瞧过,心凉了一大截。回到公主府后,闭门关了自己好几天。 此时皇帝就像当时那件事已经处理妥当一般,让申其蓁不晓得要说出什么话来。 申其蓁憋得脸颊通红,望着皇帝,眼中似乎有极度的委屈。 “那便是说,”彭休上前一步,“公主就是因为自己的小性子才拿古玉珏出气的?” 申其蓁满面怒容,四处看,觉得自己落入一个孤立无援的地步,又见彭休义正言辞地逼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后,冷声道:“彭大人要什么本宫给不了,本宫不明白彭大人为何有底气站在这里,不怕刘将军一家的冤魂缠着你一辈子不放吗!”说完不顾左右,快步离开。 申其蓁终于把刘复的名字提起,南越使臣的面上也不好看。确实是事情复杂,他也暂时无法应对。 申其蓁跑出去后,一时心绪难平,她埋头走路,惊了一路的太监宫女,纷纷在她的身影后边行礼边喊着:“公主……” 然后没看路嘭的一声摔在地上。 身上叮铃哐啷掉下些东西,申其蓁疼得厉害,趴在地上缓了一下才撑着站起来。 她拍去膝盖上的灰尘时,一只玉骨修长的手伸到她面前,上面躺着一枚破旧的平安符。 * “公主的东西掉了。” 说话人的声音很好听,申其蓁静住没动,心跳骤然加快。过了会才看向对方。 上京城最让人称赞的容颜出现在她眼睛里。对上的目光平静疏离,眼尾处微微柔和,像是昭示一场风雪的结束。 申其蓁眼睫颤了颤,半晌才慢吞吞从施辰手上重新接过平安符。 “……你,你来了。” “是。” 她小声问:“为什么没去我的生辰宴。” “臣外出办事,耽误了公主的生辰,会送礼给公主陪不是。” “我不想要你的礼物,我只想让你陪我。”申其蓁委屈道。 她在旁人面前刁蛮跋扈,在施辰面前,却总是收起性子。 施辰顿了顿,道:“公主方才摔倒了,臣让人带公主去休息吧。” “你又要让我走了?”申其蓁急切道,“我想跟你多说几句话,方才在大殿中……” “……臣?有事。” 申其蓁殷切的目光?在他的冷淡中渐渐败下阵来,最后失落道:“好,我知道了。” ??她在原地默默看他走远。?直至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红墙尽头。 * 太监林禄海告知皇帝,施辰已经来了,正在偏殿等候。 皇帝立即站起身来,借口去休息一阵。几个朝臣看懂皇帝的意思,直接跟上,一同躲进偏殿之中。 朝臣见施辰来了,招呼了几句,皇帝问候:“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多谢陛下关心。” 皇帝点了点头,“你来的正好,他们吵得厉害,朕有事情想找你商议。彭休把朕紧紧咬着,非要朕给他赔偿,朕心里正烦呢。” 施辰道:“彭休来此本就不单单想送礼,既然古玉珏失了,他手上有把柄,自然想要得更多。” 皇帝脸阴沉着哼了一声。 一位朝臣站出来,“陛下,当真不必忍着那个彭休,他就是蹬鼻子上脸。臣以为永乐公主说的正是,那古玉珏本就是要送给我们的,在我们北苍地界不管是丢了还是碎了,都跟他没有关系,他这般急切,瞧来恐怕不想把这古玉珏送出来呢!” 另外一名朝臣附和,“本就是如此,边境的冲突还没解决,他们到底有什么底气在我们面前嚷嚷!” 皇帝愁眉不展,朝臣打量皇帝脸色,上前道:“陛下,现今南越国中混乱,正是攻打好时机,且我们也有正当理由,边境常年动乱,刘复将军一家死在南越马蹄之下,为了边境和平,为了给刘将军一家报仇,我们是师出有名,正义之军!” 皇帝左右走了几步,没有回应。 朝臣不明白皇帝犹豫的理由,还在极力劝说,“南越雄踞南方,对我北苍终是一大威胁。如今好不容易落到贵妃和太子争权,国内动荡不堪的局面,现在攻打定能取胜。” 又继续道:“就算那彭休将古玉珏送来了,可这又如何。他不送来,到时候兵临城下,为了保命,迟早都会将它拱手奉送。他现在送来了,也不代表我们答应和谈,直接将那彭休杀了,反正古玉珏不在,便说古玉珏是被彭休在路上弄丢,彭休一死,天下人谁知道真实情况。” 朝臣一力劝说,皇帝却一语不发。 施辰平静开口:“南越可打,但未必是好时机。虽说他们国中动乱,但到底兵力强盛,并非一时就能攻打下来的。一旦开战,必然要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我国虽然能打,却不得不提防西北方的月龄国。这些年月龄发展迅速,大有想往中原吞并的心思。与南越开战恐怕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月龄小国,不足为惧!还是些草原上跑的野蛮人呢,我北苍武力建国,国中良将众多,士兵训练有素,就算月龄趁机偷袭,也能抵挡住他们,可对付南越的时机实在是可遇不可求,不能轻言放弃啊!” 施辰道:“许大人再仔细想想,国内太平不过十几年的事情,百姓不愿打仗,发动战争民愿不高,况且四处还有未解决掉的匪寇。攻打南越,现今恐怕还不够。况且南越虽然内乱,各项兵力都未受到影响,目前南越太子还在其位掌权,他能力强干,就算此时被贵妃压了一头,也绝对不是他的虚弱时机。” 此话说完,其他大臣安静下来。施辰说的很有道理,朝臣虽然心有不甘,但不得不再斟酌其中话语。 现下无人说话,便都将皇帝看着。 皇帝一动不动,半晌后道:“此事以后再议,彭休还在外头,先把这麻烦解决再说。” 群臣答应了,回到正殿中去。皇帝单独将施辰留下,对他道:“施卿所言甚是,朕会好好考虑,但若是不打南越,彭休如何对付?不给他一个好的交代,打又不打,和谈也谈不出一个好的结果,岂不是怎么算都吃亏?” 施辰拱手道:“彭大人有求于人,把他想要的给他,便能促进两国修好,对陛下也有益处。” “那你说,彭休想要什么?” “一则,彭休是南越太子的人,地位高,千里迢迢来此,不过是为南越太子筹谋。二则,彭休作为南越使臣,要维护国家体面,被公主冒犯,所要的,恐怕还要公主一个道歉。”施辰毫无波澜说完。 皇帝幽幽道:“可永乐是个犟种,她大抵是不愿道歉的。朕也不想逼她……她不晓得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竟然知道刘复一家人的事,吵闹着要朕去讨要公道,存的是跟方才那些想让朕出兵攻打南越的人一样的心思。” 施辰立即道:“公主的确有错该罚。” 皇帝挥挥手,“罢了,她还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只会意气用事。南越国面子的事情朕会给彭休一个交代,不必勉强如意道歉。” 施辰静静听完,末了应了一个好字。 商议完毕,施辰随皇帝一同到大殿上去,彭休一见到施辰,身子顿时就僵硬了,一直暗中盯着施辰,像是瞧准了猎物的豹子。 他早就听过施辰的名号,这才是北苍群臣中真正有分量的人。大殿上争吵的群臣,恐怕还不如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一两句话份量重。 “久闻施大人名声,今日一见,果真是人中龙凤,令人钦佩。” 施辰微微低头,“彭大人过奖。” “既然施大人来了,不妨说说,这古玉珏的事情,要如何处置吧。” “彭大人为两国友好,不远千里而来,自当有所回礼。我去南方办事时,了解到边境之争大约是因为两国关税差别。不妨趁此机会,及时商谈各方关税,减少以后边境区域的摩擦,彭大人以为如何呢?” “这……”彭休没想到,施辰一开口就说出这样重大的事情。重修边境条约,说明北苍的确有修好两国关系的心思,且此事一旦达成,对太子争取民心也有很大的好处。看来施辰十分了解南越国中的情况,直接说到了彭休心坎里。 施辰一句话,彭休心潮澎湃。 这个年轻人,往后必定是南越的麻烦。 先前他以为,永乐公主将古玉珏扔进水中,恐怕有皇帝的授意,毕竟两国边境之事十分敏感,南越国中又动荡混乱,他害怕北苍起乘人之危的心思,故而变相拒绝古玉珏,但又想保留古玉珏,所以才选择巧妙地将古玉珏扔进水中,而不是直接摔碎。 但眼下看了一番,皇帝不想开展战事的可能较大,这古玉珏的事情或许真是因为永乐公主和连山公主之间的矛盾有关。 彭休心思稍定,不过不能立即松懈,毕竟国宝被扔,算是一种耻辱,他身为使臣,此事也要圆回来。 调节关税的问题是方才施辰和皇帝商量的,施辰知道彭休在担心什么,故而直接像皇帝提了这个建议,皇帝起初还有些犹豫,觉得不必在关税上做此让步,但施辰道:“彭休生性多疑,不做到这种程度,他是不会信的。今日彭休敢进宫,还态度强硬,恐怕是早就准备好后手的缘故。古玉珏毕竟珍贵,并非北苍一国想得,这口实若是落到其他国家手中,恐怕会招来大麻烦。故而此时先安抚好彭休才算妥当。” 皇帝深以为然,后见彭休反应,知道一切都在施辰意料之中。 转折一来,大殿上的气氛轻松许多。皇帝适时站出来,对彭休道:“朕体察诸位大臣,也知晓这事情该有个结局。那日是我儿生辰宴,没有过好朕本就心中愧疚。想来那晚上的起因皆因那个焦恒,让我儿心绪不宁,一时之间才有此等差错,算来算去在他头上。各位大人要一个交代,朕便给你们一个交代。” “撤销焦家的调任,官降三级!” 殿内众人脸色纷呈,皇帝黑着脸,问使臣道:“各位大人,你们说呢?” 事情到了这个阶段,南越知晓皇帝执意要保全公主,无法讨回道理。他们根本不认识那个什么焦家公子,皇帝做此结论,也算是摆出了一个态度。南越没什么可说的,便压下口气接受了皇帝的建议。 彭休愣愣听完,支吾地说可。他心下诧异皇帝竟然能为了包庇永乐公主做到这种地步,以致颠倒黑白,不讲道理,看来传言中说北苍皇帝十分宠幸永乐公主,没有一丝作假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