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三嫁》 第1章 第 1 章 这是昭阳公主李蘅第二次死驸马。这一次,她明显比上一次从容,报丧、入殓、停灵,这些事有底下的人专门做,她只负责歇在一旁,像一枝插在瓶中的腊梅,在漫天冰霜中稳居温室,风雪与她无关,纷扰更入不了耳。 李蘅讨厌早起,更讨厌在这样的风雪天早起。但想到今日出殡的队伍必须经过钦天宫门口,她愣是忍住满肚子的牢骚,破壳秧苗一般从冻土层挺了起来。 她昂着下巴打量铜镜中那张气色不佳的脸,不咸不淡对梳头丫鬟说道:“去把我在宝云楼刚做的那件衣服取来。” 丫鬟看了一眼早就准备好的素服,顿觉五雷轰顶,“公主,这不,不妥吧?” 还没到一个丫鬟也能忤逆自己想法的时候,李蘅从铜镜中斜眼看她,“哪里不妥?” 鲜红色的立领对襟大袖衫,布料是御赐的,来自江南,拿到手李蘅就很喜欢。她对穿衣有许多奇思妙想,向来在中规中矩的国都中显得特立独行,有人觉得她品味非凡,也有人却也认为她过于招摇。 她长期作为国都显贵中的话题焦点,却更多是因为她那曲折多变的婚姻。 丫鬟哆嗦着双手将衣服从架子上取来,旁边几个丫鬟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李蘅站起身来,伸出两只纤细柔美的手腕,等着丫鬟更衣。 待梳妆整理完毕,她对镜自赏,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起……”昭阳公主和驸马没有子嗣,拿着招魂幡的崔家侄子掩面垂泪,在神官的指引下摇摇晃晃前进。 这满院子的哭声让人心烦。 死前也没见这么掏心掏肺,死后这般做给谁看?李蘅腹诽,面上并无表情变化。 风雪入门,那些佯装哭泣的人在见到李蘅这身装扮之后,无不屏气凝神,倒吸一口凉气,活像见了鬼。 那一抹诡异的红,像滴在白纸上的一滴血,鲜艳夺目,将银装素裹的世界点亮。 围观的国都百姓里,不时发出窃窃私语。 “这,这也太不成体统了!” “哪有死了夫婿,穿成这样的!” “肆意妄为!” 李蘅权当没有听见,只顾着坐在八人抬的轿子里闭目养神,嫣红的嘴唇抿成一线。 待出殡的队伍经过钦天宫,李蘅终于睁开一只眼,好似一场深度好眠醒来,心情愉悦身体轻盈,见着那长阶上“钦天宫”的牌匾,都不再觉得那么厌恶。 连带着牌匾下方的人,也觉得顺眼许多。 大神官楚思怀着一身浅得近乎透明的蓝色衣衫,站在牌匾之下,白发几乎要融入这雪白的天地,面色亦如雪,就连那一惯淡漠的神情都不曾改变几分。他头戴粱冠,额印碧蓝火焰纹,脖子和耳上坠着同色系的蓝色宝石,显得清冷又高雅。 她想起十二年前楚思怀的样子,时间久远,似乎有些模糊了。那时候他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哪里是现如今世人嘴里的谪仙模样。 好一朵不染尘垢的蓝莲花。李蘅朱红的指尖在膝盖上敲了敲,收回眼神。 崔家从开国起就屡立战功,到了崔亭粱这一代人丁日渐单薄。崔亭粱戎马半生,大部分的时间都耗在了战场上,李蘅嫁给他的时候,他刚死了正室,她也刚好死了驸马。 皇帝李昊在言官的左右献言下,也认可这是一桩“绝配”的姻缘,朱批一落,便促成了这段短命的联姻。 李蘅对两段婚姻都不认可,但是并不妨碍她拒绝无效。 李蘅一身红衣参加葬礼的消息很快传遍国都,就连李昊的案头都摆满了弹劾昭阳公主的折子。 “这群人就是吃饱了没事干,总要找点乐子。”李蘅不以为意,在玉色的瓷盘中捡起一颗果脯,小口一张,果子在舌尖留下糖渍,唇齿留香。 屋子里烧了地龙,人在里面呆得昏昏欲睡。李蘅命人推开了窗户透气,一枝红梅从窗外探进来。 她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折下一枝。那红梅上覆了薄雪,倒是丁点儿不畏寒。 就像,不怕冷的楚思怀。 这一场弹劾公主的闹剧持续了小半个月,那些星火一般的闲言碎语,最终铺天盖地燃了一把火,将整个朝堂烧得热火朝天。言官的唾沫星子溅了一地,李昊端坐龙椅,黑着一张脸,像沾染了这场火的灰烬。 李昊铁青的脸很快恢复了威严又冷酷的模样,只在见到李蘅之时,难能可贵地流露出少得可怜的真情。 他颇有些烦躁地命人撤走妃子殷勤送来的小食,抬起一双忧愁的眼,“昭阳,这次你捅的篓子太大,我护不了你,收拾收拾,去钦天宫反省吧。” 李蘅的心不由自主跳了几下,算是为这场闹剧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她不过在葬礼上穿了一身红衣,却得到了曾经想也不敢想的结果。她一直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没想到,在24岁的尾巴上,竟无意间赶上了这样的好事。 既然皇帝交代,她就真的收拾起来,小到供人赏玩的皮影,大到摆放精致餐食的案几,她都命人一一打包装进马车,一趟又一趟地往钦天宫送。 负责接洽物品的神官云灵,即使早在皇家祭祀庆典上见过不少好东西,也不由瞪大了眼睛。公主这些东西的确价值不菲,磕破摔碎都是不得了的事,她小心翼翼命人看顾,又旁敲侧击提点:“公主这是过来修行,怎像搬家似的?” 正忙着搬东西的丫鬟眼皮也没抬,“公主喜欢。” 李昊先后赐了她两桩失败至极的婚姻,总觉亏欠,于是在金银珠宝、美酒华服上从不短她半分。只要李蘅表现出喜欢的样子,他都慷慨满足,这对亲姐弟,在这一点上心照不宣,旁人更是不好插嘴。 直到把住处收拾妥当,李蘅按照钦天宫算好的日子和时辰入了宫观。 李蘅的这间院子,曾作为皇家祭祀时宫妃的居所,名叫“静心居”。她一住进来,钦天宫中的男女神官摆了一院子。他们手执白色拂尘,分列两旁,含胸垂手以待,活像画里静默不语、慈眉善目的神像。 和楚思怀一个路数。 李蘅正想着,便看见手执法杖、步履从容的楚思怀,目不斜视跨过那高大的门槛,在众人的注视下向她稳稳走来。 他穿着钦天宫大神官的华丽蓝衫,披肩缀白氂璎珞,眼里不悲不喜,手上的法杖与院子里其他神官的拂尘有着明显的区别,法杖比他还高半个头,木柄镂空包银处,饰口衔湛蓝玉珠兽首,佐日月星辰,与他耳上和胸口的蓝宝石浑然一体。这是钦天宫最高阶神官的专属物。 她是来领罚的,有的是冗杂的流程等着她。抄书,礼拜,禁闭?李蘅极尽想象,也只能想到这些泛善可陈的招数。 李蘅在皇宫时没少受罚,但到钦天宫领罚却是第一次。这无异于一个穷凶恶极的罪人进了全国最高规格的牢狱,就连受罚的招数都是难以预计、令人忐忑的。 更何况楚思怀总是显得公私分明,没有什么人情味,她的那些花招在他这里全不作数,就算使了也只能石沉大海。 “公主。”他不谦卑也并不谄媚,甚至有些平淡地称呼她。 算一算,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近地说过一句话了呢?李蘅抬眼,看着他那张令人有些烦躁的脸,不自觉地蜷了蜷食指。 贵为一国公主,她不必回答什么,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她只是高傲地打量他,审视他,仿佛来这里接受审判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眼前这个白得出奇的男人。 冬日的太阳光穿透他一头白发,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李蘅抖了抖睫毛,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 那一年正下着李蘅出生以来最大的一场雪,街巷、屋檐被白茫茫地入侵,被白茫茫地覆盖,最终也将少女的不安和烦恼掩埋在冰冻之中。 李蘅推开酒肆的窗户,一堆雪伶仃掉落,砸在楼下一个穿着打补丁衣服的脏孩子头顶,那人抖开头上的雪,大声地骂了一句李蘅这辈子不曾听过的脏话。 那脏孩子抬起头,看见一个嘴巴小小眼睛大大,衣着华丽的少女,她左手拿着一个青玉杯,半倚在二楼窗前,像个精美的陶瓷娃娃。 脏孩子的一只脚正狠狠踩在另一个男孩的肚子上,地上那男孩顺着叫骂声扬起头,显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白发浅瞳,肤色甚至有些晶莹剔透,嘴角布了些青紫色,身似芦苇杆,看起来风一吹就能倒下。李蘅的目光在男孩的脸上逗留了片刻,将手里的杯子翻了个面。 温过的酒液在下坠的时候失去了温度,冰沁沁灌到那脏孩子脸上。 “哎哟哎哟……”那脏孩子被酒迷了眼,伸着两只手使劲搓眼睛。 谁让他嘴里不干净。 李蘅掩着嘴笑得开怀,在里面倒酒的李昊见状,“昭阳,你总算高兴点了。” 今日得知姐姐要和亲的消息,李蘅原本心中郁结,李昊胆大包天地带她溜出皇宫散心。 李昊举着手打包票,“昭阳,我要是坐上父皇那位置,一定让你舒舒服服呆在国都,绝不让你和亲去。” 好在他们是亲姐弟,好在这样掉脑袋的戏言再没有第三人听见。 李蘅白了他一眼,“闭嘴吧你。” 她懒得听他这些大逆不道的发言,推开窗便见到刚才那一幕。 脏小孩被酒辣了眼,眼里噙泪骂骂咧咧,身下那白发小子趁机从他脚下溜走。 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候,而那个白发小男孩竟然穿得那样单薄,看起来瑟瑟发抖,像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在寒风中佝偻着瑟缩着,不知漂往何处。 “喂。”不知是同情心作祟,还是觉得这个白发小孩实在有些特别,李蘅随手在头顶摸了摸,最终摸到一根带珍珠的金钗,她手一扬,随手朝那个白发小孩扔去,“赏你。” 对于这些缺衣少食的乞儿来说,这一根金钗应该可以换来几身保暖的衣服,几顿美味的、饱腹的餐食。 李蘅难得扯出一个微笑,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跑。 楚思怀从雪地里捡起钗子,有些怔愣地看着那明媚的笑容,突然觉得那个冬天,仿佛也没有那么冷。 想写的题材有很多,但是某一天晚上,公主和神官的形象就在脑海里定了型,只有一个念头:想写。于是动笔。一个如火般明媚炽热、一个如雪般清冷自持,希望这一组CP能在我的手中演变出新的生命力。创造人物的乐趣在此,也正在孜孜不倦囤稿中。架空题材,各方参考,请勿带入。喜欢的小伙伴请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一众神官见过公主后告退,只留下少数几个陪侍在楚思怀身边。 楚思怀用眼神示意身旁的神官,那陪侍神官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本写满小字的册子,献到李蘅面前。 “这是什么?”李蘅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就头疼。 “公主的课表。”楚思怀不紧不慢解释道,又用眼神示意站在后面的一位女神官走上前来,“她叫云灵,负责公主的学业督导,有什么其他生活上的需求,也可以告诉她。” 不就是个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李蘅没有给他好脸色,随意晃了那女神官一眼:脸尖得能戳人,一看就是个没福相的。 她看着楚思怀随口说道:“我能直接找你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就连那女神官云灵都觉出了一丝诡异的尴尬。 李蘅扯着半个嘴角笑了笑,“想来也是,国师大人这么忙,哪有空管这些。” “云灵是钦天宫执掌案头司的神官,经验丰富,公主大可以信任她。” 这是婉拒的意思。楚思怀向来躲她远远的,仿佛她身上有瘟疫,挨近点会中毒。 案头司,是钦天宫负责内勤的部门,典礼祭祀涉及众多皇亲国戚,食宿安排都是大事。能将这些事情周旋妥当,当然李蘅这点事也不叫事了。 李蘅让丫鬟收了课表,带人大摇大摆出了门。楚思怀不待见她,她也懒得留在那里自找不痛快。 册子上将她需要做的事写得明明白白,只要在这钦天宫规规矩矩呆上三个月,就算完成了李昊交给她的任务。 但她向来没有那么守规矩。 在三官神像面前跪着诵经三日之后,她仿佛已经丧了大半条命,膝盖上似有蚁噬,她坐立难安,恨不得收回来这里是“这等好事”的想法。 她掰着指头数后面的日子,觉得无望。 丫鬟从那本小册子里抬起头,“公主,这诵经须得七日呢,还有四日,您再坚持坚持。” 四日后还有抄经、打坐、冥思等等,哪一样都是折磨。 趁着云灵布饭去的间隙,李蘅用敲木鱼的棍子敲打麻木的大腿,一瘸一拐朝三官神殿后面走。 绕过那顶梁的神像,以及神像底座附近缭绕的香火、芬芳的供花供果,李蘅一边捶腿一边半垂着眼皮,一副要找人兴师问罪的样子。 缭绕的烟雾将那个白发男子围在中间,李蘅差点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公主这是要干什么?”楚思怀的目光轻轻扫过来。 李蘅不确定他问的是自己随意乱窜是干什么,还是指拿着敲木鱼的棍子捶腿,这等不着调的事情是在干什么。 总之,这本就不是什么好问题。 李蘅将那棍子背到身后,“随意看看,国师今日怎有空过来?” 楚思怀没有说棍子的事,也没有说她四处乱窜的事,只是说,“烧祝祷词。” “哦。”李蘅这才发现他面前的案桌上摆放着一卷打开的纸张,上面写了满满一页蝌蚪大的经文。 这些经文大多是由皇亲国戚誊抄的,据说由神官烧给三官,可以让神听见自己的祈愿。 李蘅没有什么需要告知神的愿望,她想,这些皇亲国戚坐拥权利财力,还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总是想要的太多。 再加上,年少时许了不少愿望,落空的不少,她并不指望三官神能大发慈悲抽空关照她。 镶嵌瑰丽蓝宝石的法杖被他规规矩矩放在一旁。 她站在后面看楚思怀烧纸,那些经文在火苗中变成灰烬,火光映在楚思怀的脸上,染上一抹飞霞,这种时候,他的脸上难得的添加上柔和的色彩,不同于那个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模样,倒是多了一丝人间烟火气。 也不再是那一副悲悯的、置身事外的样子,大多数时候,他都像这神殿中头顶梁柱的神像。李蘅很想知道,在这无欲无求的面具后面,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 就比如,烧这些祝祷词的时候,他是真的在与三官神心灵沟通,还是只是单纯的游离于物外。 但她终究看不透,只看到一尊坐化的雕像,一副高高在上的躯壳。 随着火光的熄灭,李蘅收回了落在楚思怀脸上的目光。楚思怀终于抬起眼,给了她一个平静的眼神。 李蘅有些心虚,“我今天的诵经已经结束了,云灵布饭,你在哪里吃?要一起吗?”她捏了捏身后的木鱼棍子,指头在冷硬的棍子上抠了几下。 “不了。” 早就料到了,她也就是顺口一提。 钦天宫的神官食素,吃得清心寡欲,云灵为李蘅安排的饭食大多还是她原来喜欢的那些,楚思怀只会敬而远之。 饭吃不到一起,话更聊不到一起。李蘅在他的眼神里读出了“请勿打扰”。 她识趣地与他作别,绕到三官神殿前面去。 不一会儿,云灵进来说布饭完毕,请公主过去用饭。李蘅不知道楚思怀走没走,犹豫了片刻走出三官殿。 云灵也不会参与她的吃饭大事,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这种情况与她在皇宫里、在公主府都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旁边伺候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桌上的菜肴一日又一日上新。 就连在那前两段失败的婚姻中,她也没有过几次与驸马坐下来好好吃饭的机会。 她早就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模样是从小由宫中女官教习的结果,菜放进嘴里细嚼慢咽,看不出来好吃还是难吃。 只是不知怎么的,今天这顿饭吃得格外没有意思。 她兴致缺缺地放下筷子,丫鬟端来漱口的水,这顿饭算是潦草结束。 一定是见到楚思怀让人倒了胃口。 李蘅晚上闲着无聊,把带来的皮影拿出来刻,晒干的牛皮平整坚韧,在烛光下透着光。笔勾勒出线条,再用小刀细致雕刻,上颜料、涂桐油、晾晒、绑结,这是一件极其考验人耐心的事。 她这几年刀法日渐成熟,也好在这刻刀锋利,刻出的皮影干净利落、栩栩如生。 一个小人的衣服很快成了型,衣领处预留了与头部部件连结的孔洞,衣服上的花纹都做了镂空处理。她手指有些酸,撑着下巴在那里发呆,丫鬟给她披上外衫,凑过来看了那小人一眼,“公主,这衣服看起来是个男子。” 说完意识到多言,丫鬟顿了顿又道,“下次能配一组公子俏佳人的戏。”说完还是觉得不对,公主才寡居,自己这破嘴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蘅却罕见地搭腔:“谁说一定是个男子,也许还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呢。” “谁说不是呢。”丫鬟吁了一口气。 李蘅学习制作皮影还是七八年前的事,最开始她连刀都握不好,后来在漫长的时间里,她渐渐掌握了窍门。闲来无事创作的一出皮影戏,还被好友以东川先生的名义传到民间,成了百姓竞相观看的戏码。 自己二十二岁生辰那年,驸马请了名震国都的一套皮影戏班子,表演的正是她自己写的那出戏——飞花戏蝶。 一张白色的幕布隔出两个世界,一面嘤嘤唱着,皮影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一面面如死灰,仿佛像个失去魂灵的提线木偶。 她的手指在这未完工的小人衣服上拂过,粗粝的皮质划过指尖,有些凉。 晚上刻皮影耗时久了些,第二天盘坐在三官殿的李蘅眼泪婆娑、哈欠连天,嘴里读着经文,神思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见周公。 嫣红的嘴唇一开一合,沉重的首饰压在头顶,李蘅的脖子不时前倾,小鸡啄米似的。 在一旁督学的云灵实在看不过去,正想要出言提醒,却瞥见国师缓步迈上了三官殿的台阶,恰恰露出那颇有威仪的梁冠,以及那一双没有什么感**彩的眼睛。 她恰如其分地将喉咙里那句“公主请打起精神”咽了回去。 等到她吞完这句话,国师已经走到三官殿门前。 而昭阳公主似乎打瞌睡得更厉害了。 云灵想开口,却见国师伸出一只手掌,隔空制止了她的发音。她愣是止言,颔首心道完蛋。 李蘅嘴里含糊念着,“入静……心地清静……返璞归真……” 楚思怀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像一颗石子掀起了一片涟漪,“人体经络如江河,姿态不正则‘气滞血瘀’,打坐诵经需观息止念、忌昏沉之失。公主可曾学过这些?” 李蘅挺直背脊,猛然间想起自己还在这里“服役”。 她抬头望着三官神像,那三尊神像深邃高远。 神都不管她打瞌睡,楚思怀倒是管得宽。 罢了,懒得与他作口舌之争。 她再昏睡,这时也清醒了。她大眼睛用力眨了几下,甚至泛出一丝泪光,“国师说得对,说得好,说得妙。” 她侧着脑袋看了一眼楚思怀的脸,他语气中并无责备,表情也堪称宽容,但是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严苛。 李昊倒真是给她找了个惯会训话的“老师”。 “云灵,作为监督公主诵经学习的神官,你可知自己的失责?” 李蘅明白了,直接训公主总是不合礼仪,但是训下属,他很在行。 云灵垂下尖尖的下巴,惶恐道:“是云灵监督不善。” 李蘅舌尖顶住上颚,用鼻孔做了个深呼吸,“打瞌睡的是我,诵经不诚恳的也是我,国师要追责追我的呀!找别人做什么?” 她说话时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眼神却很冷,看得云灵有些紧张。 楚思怀不为所动,“三官神像面前,公主慎言。” 楚思怀畏惧这些泥塑的神像,她可不怕。 她说过不知多少比这更恶劣的话。也许是难听的话说太多,三官神怪罪,才如此惩罚她,让她的人生充满波折。 但现在她竟然要在这些曾经唾骂的神像面前,装作一脸诚恳地悔过,装作诚心实意地祷告。 这本来就像个笑话。 她破罐子破摔,“言官们参本公主的话,国师大人也深以为然吧?” 楚思怀看起来愣了一瞬。 言行出格、离经叛道、桀骜难驯……李蘅这些年听了不少。 “人心相隔,如横山川,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公主但求本心,不必介怀。” 好一个人心隔肚皮。 李蘅觉得自己曾经以为看清过他,却又被烟尘阻隔,越来越茫然。 人言可畏,她即便努力不放在心上,也被这些人说得耳朵痛。 现在就连楚思怀也要说她。 凭什么? 第3章 第 3 章 眼前这个时刻把规矩放在嘴边,把三官奉为神明的楚思怀,在十二年前,却还是一个言行略显羞涩、说话都不太顺畅的单薄少年。 那一年大夏国为了欢送明渠公主远嫁尺轮国,在国都举办了盛大的欢送典礼。 大臣、百姓为之欢呼,伤心的人仿佛只有李蘅一个。 明渠公主虽不是跟她一母同胞,却是个比李昊待她还要好几分的姐姐。 李蘅泪眼汪汪牵着明渠的手说:“姐姐,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明渠含着泪摸摸她的手,哽咽着上了那一驾珠光宝气的马车。 李蘅为此郁郁寡欢,就连梦中都是明渠淌着泪的脸。 宫中嬷嬷私底下形容那尺轮国是“鸟不拉屎的苦寒地”“野蛮人扎堆的地方”。 光是想象,李蘅就觉得明渠的日子很苦。 皇帝爹爹日理万机,没空听她诉苦。作为贵妃的母亲对她摇摇头,“昭阳,开了春你已经十二岁了,应该试着去理解作为一国公主的责任。” 她只能拉着李昊诉苦,李昊作为一个未来皇位的继承者,对此并不能感同身受。他这辈子注定要安安稳稳呆在国都庆天府,享受无上的权利、万人的跪拜。 这种苦闷仿佛没有人能理解,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个被隔离在套子外的人。 不合时宜地掏真心,不成熟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这些都是作为皇室成员的大忌。 她在一个烦闷的午后,爬上宫墙的大榕树睡觉。阳光层层叠叠,树叶随风作响,她就在这时再次见到了那个白发少年。 不过,这一次他戴着一顶宫人的黑色小帽子,规规矩矩走在一众黑帽子少年中。只有那张白得发光的脸,在阳光下像蒙了一层纱似的,既温柔又宁静,让人一眼望过去只瞧得见他。 就好比一颗璀璨的夜明珠。李蘅想。 上次见他还在冬季,那时他一脸青紫色,眼下那些淤痕已消,显得一张脸更加白皙。 也不知拿着她赏的簪子,他有没有过得好些? 不过,他怎么会出现在皇宫? 她再也无心睡眠,目光随着那一排小黑帽行进。 她爬上的这棵树长在一面宫墙以内,树干约有二人合围那么粗,树顶直插云霄,站在上头可以清晰看见宫墙另一面的情景。 她垫着脚从枝干的一侧顺下去,小心翼翼地跳上那一面宫墙,又顺着墙慢慢落地。幸好没有宫人瞧见,不然这样的事情捅到母妃面前,自己难免又会被责罚。 她做贼心虚,偷偷跟在那群小黑帽后面观察,只见那群小黑帽蚁群一般涌入一间小小的院子,一个脸生的太监对着他们咿咿呀呀训斥。 李蘅听清了,这是准备送入宫的小太监。 按照大太监的说法,他们这一批人今晚就会失去那什么“宝贝家伙什儿”,变成真真正正的太监,在皇宫中服侍皇帝宫妃,享受无限的尊荣和贴了金般的脸面。 说得仿佛入宫当太监是天大的荣耀。 李蘅经常听老嬷嬷说起哪个哪个太监两面三刀,哪个哪个太监尖酸刻薄,她们私下会骂“缺根的玩意儿”。 说得他们仿佛不是正常人。李蘅那时候听不懂,但是知道那些都不是好话。 她不自主就将宫里人画了阵营,太监是一拨,其他人又是一拨。 她摸了摸鼻子,想起不时在一些太监身上闻到的尿骚味儿,心里有些厌恶。 若是那个白净的小孩成了太监,他是不是也会变得那么难闻? 等那大太监训完话离开,一院子的小孩都窃窃私语、积极讨论,有的对前途充满希望,有的已经幻想上了触手可及的“镶金”好日子。 李蘅躲在旁边听着,心里只想笑。等到那群小孩排着队从院子中出来,李蘅从巷子里钻出去,抓住队伍最后面那个少年,一把将他拖进巷子里。 好在前面那些人还在热切说着话,他们根本无暇顾及这个完全没有参与讨论的、落在最后显得丝毫不合群的少年。 “嘘。”李蘅拽着他的袖子,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他穿着一身黑衣,个子与她差不多高,显得很单薄。 “你怎么进来当太监了?”李蘅问。 他显然不在状态中,可能还没有从这样惊悚的被拽进巷子的事件中回过神来。 “我是前几个月给你簪子的人啊,你忘了?” 他愣了片刻,“我记得你。” 这还是李蘅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听起来与李昊那种脆亮的音色很不同,如果把李昊的声音形容为二胡,那这个少年的声音更像箜篌,更温润一些,低沉一些。 李蘅笑着点点头,“你想当太监?” 他摇摇头,“我被人套麻袋抓走,应该是贩卖给别人了,醒来就被人送进了皇宫。” 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黑暗的事情存在,李蘅有些义愤填膺,“那你根本就不是自愿的啊,那些人太坏了!” 她想起那个在雪天将他踩在脚下的坏孩子,皇宫外的世界被嬷嬷们形容得惊险万分,这个少年应该也是亲身经历了不少。 “当太监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你相信我。” 他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什么?” “你今晚才成为太监,那就是还没成嘛!”她恍然大悟道,“要不我帮你?” “帮我什么?”他显得有些懵懂。 李蘅得意一笑,“我帮你换个牌子,这隔壁院子的那些人是去钦天宫的。钦天宫,你听说过吗?” 他当然知道钦天宫,乞讨的时候,他跟着那些乞儿一起在那宫观外领过斋饭。 他也知道那是大夏国神官的修习场所。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去找牌子。” “楚,楚思怀。”他一边说一边瞥向她拽着他的那一截袖子。 李蘅这才发现自己还攥着他,她丢开袖子提了提唇角,“神官的衣服很好看,我觉得更适合你一些。等着吧。” 神官的衣服上总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李蘅说不出那是什么味儿。她跟随母妃去钦天宫住过很多次,那些神官总是客客气气,说话温声细语,一点也不招人厌烦。 李蘅将楚思怀的形象套入那些蓝衫神官,觉得莫名和谐。 她看了看他黑帽子底下的少量白发,“你这白发也很特别。” 楚思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谢谢……你也很特别。你……我该怎么称呼你?” 李蘅想起嬷嬷们的教导,觉得把名字这么堂而皇之告知他人总有些不对劲。她也不想把自己是公主这件事主动坦白,知道她是公主的人总是对她畏惧、敬重,却不亲近、接近。 于是她故意说了自己的小名,“宝珠,你可以理解为宝贝珍珠。” 宝贝珍珠,真是个被捧在手心的名字。楚思怀想。 李蘅觉得自己无意间做了一件大事,这让她兴奋不已,一扫这几日来的郁结。 她偷偷摸摸返回刚才那个小院子,将桌上“楚思怀”的木牌子取出来揣进兜里,又悄无声息地换到了隔壁院子的长桌上。她想:原来是这几个字,楚楚动人的楚,不可思议的思,宽大为怀的怀。 办妥以后溜到巷子里,她对他说道:“好险好险,我差点就被那太监看到了!” 楚思怀看着她急促地顺了顺平坦的胸脯,扬起一张年画娃娃一般的脸,“楚思怀,我刚刚从那边那棵大树上翻过来的,等会儿没人经过的时候,我能踩一踩你的肩膀爬上去吗?”消失得太久,找她的人肯定急坏了。找不到人,那些嬷嬷也会跟着受罚。 他看了看院墙后的那棵大榕树,显然没有想到她是从那里过来的。 “可以。”他回答得简短又干脆。 等到人走了好几拨,他们终于逮住机会,绕到那树下墙角。 楚思怀二话不说蹲在地上,李蘅立马踩着他的肩膀,扒着院墙支起身子。 他的肩膀还是太过瘦削,李蘅踩在上头很不是滋味,总觉得自己踩在一堆嶙峋的石头上,甚至有些膈脚。 等到楚思怀颤巍巍站起来,李蘅哆嗦着够到了院墙的顶端。她像个灵活的猴子,凭借在皇宫中的攀爬经验,抓住顶端奋力一跃,成功地上了墙。 她低下头叮嘱楚思怀,根据自己经验交代,“你躲在那巷子里别出去,待会儿趁机混进隔壁院子那些黑衣少年里就行。” “嗯。” “祝你成功,等你当了神官,我们可能就会见面的。” “好。” “再见,楚思怀。” “再见,宝珠。” 李蘅抓住树叶上了树,又原路返回,一路上,胸腔里那颗小小的心脏都在猛烈地跳动。 明渠的命运改变不了,但是,她也许能改变那个白发少年的命运。 后来一段时间,但凡遇到有神官出席的日子,她都扬起脖子往神官的队伍里张望。 就连贵妃都忍不住问,“在看什么?” 李蘅收回眼神,“我在看那些神官拿的宝贝。” 庆典上,神官总是衣着华丽,手捧许多珍宝作为敬献天地的法器。 李昊嫌她没见识,撇着嘴道,“有什么好看的。” 李蘅不管,她就是要看,她要看看楚思怀到底去没去钦天宫,她要看看与天道命运作对,自己是不是赌赢了。 后来在多年以后,李蘅反思自己总是在意楚思怀这个人,可能在乎的并不是人本身。 而是她自私地赋予他的一些东西,比如反叛精神,比如冲破枷锁的决心。 但没想到,她自以为把楚思怀从皇宫这一座牢笼中拯救出去,却又亲手将他推入了另一个桎梏藩篱。 楚思怀可有后悔过,她不知道。 但她的的确确后悔过,反思过,却最终都没有结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