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来信》 第1章 第 1 章 他们是下午上路的,路面湿滑。 萨诺镇迎来春雨季,湿气在山谷蒸腾,绿色的汁液融进树的脉络。 但是瑟缩的天空、雨幕的沙沙声、乃至雨中青草的清香,对洛伦而言都透着新奇。 四月,是洛伦失去记忆的第三个月。 “所以你是来旅游的?” 坐在副驾的年轻女人叫玛德琳,自称是山上庄园的女管家。穿着黑色长裙,没有过多装饰点缀。棕色长发盘在脑后,每一根发丝都不曾凌乱地落下。 洛伦坐在后座,与玛德琳在后视镜中对视。洛伦察觉得到,玛德琳的眼神中掩藏着打量:一个旅客,却在花店打工。 洛伦理解她的好奇,“是的,我本来是来旅游的。但是三个月前出了点意外,我的身份证明和财物都失踪了。幸好房东贝利太太是个热心肠,不仅免了我的房租还让我在花店帮忙,顺便等待警方调查。” “那你可有得等了,小镇已经十多年没有案件发生了,加上监管设备老化,警方可没有什么效率。”她语气平淡地描述事实。 “怎么不先回家呢,花店的工资不过杯水车薪,很难支撑你生活吧。”玛德琳开口询问,通过后视镜瞥了洛伦一眼,琥珀色的眼睛好像可以洞悉一切,十分锐利。 在陌生的环境里主动亮出自己的弱点是很不理智的,洛伦没有选择向陌生人交底。 “比起投靠关系疏远的家人,我更想靠自己站稳脚跟。实不相瞒,贝利太太让我跟着您来庄园除了完成种花的工作,还希望我能看看庄园还缺不缺人手。” “靠自己是一件好事。”玛德琳赞同他的话,说完便没了下文,故意忽略了洛伦的后半句话,车内陷入安静。 洛伦知道这是玛德琳的刻意回避,也不觉得尴尬,反而观察起车上的人。他的目光转向驾驶座上的男人,他是跟着玛德琳下山的,看起来也是庄园的职员。 洛伦注意到,这是一个高大的男人,黑色的头发梳成背头,穿着一件看起来就十分柔软的黑色羊绒衫,袖口挽起,露出一块金属表壳的手表。 他开车很稳,一言不发。 车开上山,天和地的距离在视野尽头合并,湿气反复沉降,裹住整座山谷。 当车门关闭的声音响起时,洛伦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站在了这里。一座静谧的庄园,像一具嶙峋的骨架,俯视着他,同时给了他奇怪的熟悉感。 高大的男人也下车站在玛德琳与洛伦中间撑起伞,玛德琳抬手看了眼腕表,然后带着歉意对洛伦微笑说:“麻烦你了,和休斯一起把这些花搬去温室吧。快到时间了,我要去给少爷准备晚餐了。”说完拿起休斯另一只手里的雨伞就走进了房子里。 “走吧,温室在后面。”这是休斯说的第一句话,来的路上洛伦已经见识过他的沉默寡言。 把花搬上推车,两人从房屋旁边的长廊走去温室。 洛伦跟上他沉默的步伐,试图破冰:“这庄园真大,平时一定需要不少人手打理吧?” “只有三个。” “三个?”洛伦惊讶,“我以为是三十个。” “我,玛德琳还有少爷,只有我们。” “那庄园主呢?” 休斯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答。沉默如同实质,在两人之间蔓延,一直持续到温室门口。洛伦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我……” “去世了,四个月前。”休斯的声音依然没有什么起伏,推开温室门走进去了。 洛伦僵在原地,四个月?那不就是他来到萨诺的前一个月。 他看着休斯在温室里默然搬花的背影说道:“……抱歉,提了让你伤心的事。” 休斯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洛伦。 “没关系。”说完俯下身开始搬花。 两个人搬完花种好已经是傍晚了,坐在温室的椅子上休息。窗外雨越下越大,打在温室屋顶上,劈里啪啦地作响。 休斯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听着像是玛德琳。 “走吧,雨太大了,玛德琳说你留下来吃饭。” “这不太好吧,我……” 也没听洛伦说话,休斯转身就走了,洛伦只好跟上。 洛伦进入庄园内部发现屋内和他的想象大相径庭,屋内并不华丽,反而很沉闷。吊顶的水晶百烛灯已经落灰,壁炉正在燃烧噼啪作响。只有发散着暖黄色灯光的落地灯,看上去既干净又崭新。 跟着休斯来到餐厅,玛德琳已经落座,一个穿着白衬衣的金发男人背对着洛伦,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向洛伦。 青蓝色的眼睛,晶莹剔透。瞳孔正下方不到一指节的距离缀着一颗痣,金色的短发翘起几根,透出没有打理过的慵懒。 心跳会是提示吗?好奇怪,明明记忆的领域寸草不生,大脑忘记的事情,心会记得吗。 空气里是窗外的橡木味,此刻这股味道却像是从眼前这个人身上飘散来的,清冽中带着树脂的苦味。 失忆以后的洛伦面对未知内心一直空悬,可是这一刻他的心脏终于落进了轻柔的枕头。这个人给了洛伦熟悉感,不需要记忆作证,洛伦可以肯定自己认识他。 塞维尔看到洛伦的瞬间皱起眉头,像是错愕又像是不欢迎这个外来闯入者。 “洛伦,这位是塞维尔少爷,庄园现在的主人。”玛德琳为洛伦介绍。 洛伦和塞维尔仍在对视,洛伦的呼吸一滞。 他们一定在哪里见过。不是在贝利太太的花店,不是在萨诺镇的某条小路上,而是在更早、更深刻的地方,是在这座同样给了他熟悉感的庄园。 记忆的碎片一闪而过,洛伦看见他们一起站在庄园橡木树下说话,树影斑驳映在他们脸上。 洛伦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深吸一口气,选择了一种最直接,也最危险的开场白。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寂静的餐厅里: “你好,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塞维尔的双眼开始游移,睫毛扑闪,在洛伦的视线中缓缓低下头,转过身背对洛伦。 “没见过。”他低声说。 在洛伦看来,塞维尔好像要把自己蜷缩在这个座位上,弓起脊背,低下头颅。 按照塞维尔的说法,不是初见吗?他怎么看起来这么难过。 洛伦在塞维尔对面,玛德琳身旁落座,面对丰盛的晚餐如同嚼蜡。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塞维尔身上,无人讲话。寂静在餐桌上蔓延。最终,塞维尔第一个离席。 饭后,暴雨初歇。玛德琳以散步为理由邀请洛伦去湖边,晚些时候再送他回镇上。 夜晚的湖面很静谧,黑色的湖水和远处的天幕融为一体,透着些不安的气氛。洛伦和玛德琳踩着草坪绕着湖边散步,“你觉得塞维尔很熟悉吗?”玛德琳率先打开话匣。 “嗯,可能在哪里见过。” “是吗,我以为见过塞维尔的人应该会过目不忘,毕竟没有几个人像他这么独特。” “确实,可能我感觉错了吧。” 玛德琳停下脚步,面对平静的湖水,夜晚的风将她的发丝轻轻吹起。 “花匠霍华德辞职了,你愿意留下来工作吗?薪水不是问题,如果你想离开也随时可以。” 玛德琳的提议足以解决洛伦所有的窘迫。但好像有些太顺利了,有些疑点在洛伦脑中划过,他有些犹豫,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湖面的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他沉默了几秒,目光从玛德琳真诚的脸上移开,投向那片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湖水。 “玛德琳小姐,”他再次开口时,声音比刚才冷静了许多,“一份月薪丰厚,且由我来决定去留的工作,这听起来不像是雇佣。” “您在我身上,到底看到了什么样的‘回报潜力’,还是说,我的工作并不是花匠这么简单?” 玛德琳的脸上没有出现被戳破的慌乱,她轻轻叹了口气:“希索里死后,塞维尔就把自己封闭起来,我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成效。而你,你给我的感觉不一样,或许你会带来新的变数呢。我只是在无数种可能中,尝试我直觉选中的一种。” “洛伦,有时候撬动一块顽石,并不需要一个力大无穷的工匠,而是一把形状刚好契合的钥匙。我认为你可能是那把钥匙。只要有一点可能性,对我而言,就值得一试。” 洛伦紧紧盯着她。她承认了,却又把动机归结于“直觉”和“试一试”,这很狡猾。 洛伦再次权衡:巨大的经济压力,庄园的熟悉感,一闪而过的记忆……这一切,都压过了对一个“过于美好陷阱”的警惕。 “我明白了。”他说道,语气里带着郑重,“那么,我接受这份聘请。希望我不会让您的直觉落空。” 玛德琳整个人放松下来,他们继续沿着湖散步。 他们继续交谈着,绕着湖泊缓行,回到庄园时惊雷拔地而起,又是一场大雨降落。 玛德琳以雨夜开车不安全为理由留下洛伦,带着他去二楼的客房休息。 暖黄色的灯光把房间照得很温馨,墙上贴着紫色的鸢尾花墙纸,看得出房间没有人居住的痕迹,非常干净。玛德琳拿出衣柜里的干净衣物,和洗漱物品,“东西都是新的,你随意使用。” “谢谢。” “晚安。”玛德琳对洛伦挥挥手,转身离开。 洛伦很快洗漱好,吹干头发。随手一抹镜子上的水汽,看着镜中的自己,墨黑的发丝蓬松,映着一双同样深黑的眼。面部线条干净利落,俊朗沉静,却透着疲惫。 洛伦关掉灯,陷进柔软的被褥里,窗外的雨声未曾停歇。 他思绪纷乱,闭着眼,雨声却越来越响,渐渐变成了双脚踩在水里的奔跑声,杂乱、急促。 “快!”一个声音穿透雨幕。洛伦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冰冷的雨中,看着只有十几岁的玛德琳跑在最前面。她顾不上散落的发丝黏在颈间,也顾不上打在腿上的裙摆,只是奔跑。 塞维尔拉着洛伦,紧跟其后。他们在破碎的喘息中时不时回头张望。 他看见玛德琳和塞维尔把当年的他托举得很高,他坐在庄园围墙上,附身想去拉塞维尔的手,塞维尔却躲开了。玛德琳在催促他离开,“快走!别浪费时间!” “我一定回来救你们。”洛伦听见自己说,然后从墙头一跃而下越跑越远。 塞维尔和玛德琳仍然站在围墙边,胸腔上下起伏,“没事了塞维尔,他逃走了。”玛德琳拍了拍塞维尔的肩膀。 塞维尔有些失神,低着头没有说话。两人不复刚才的紧张,撑着酸软的双腿往回走,他们的身影消散在这场大雨里,也消散在洛伦的梦里。 第2章 第 2 章 洛伦从梦中醒来,窗外湿冷的风缠着雨。 失忆后洛伦时常做梦,但很少有这么清晰的梦境,直觉告诉他那不是梦境,而是记忆。 “笃笃——”敲门声传来。 “早饭好了。”隔着门板,休斯的声音有些沉闷。 洛伦快速洗漱好来到餐厅,饭桌上,和昨天一样的格局,他正对着塞维尔坐下。对方换下了单薄的衬衣,穿着一件灰色针织衫,金发也打理过。 洛伦被梦境打乱了思绪,有许多疑问想说出口,话到嘴边,咀嚼了好几个来回却又咽下。 所有的线索在他回忆起来后轰然贯通。 玛德琳所做的一切,那份优厚的工作,根本不是什么直觉的赌注,只是想让他留下来。 她大可以直说旧识,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演一出“陌生人”的戏码?除非,他“失忆”这件事本身,对她更为有利。 洛伦看向对面的人,塞维尔也知道他失忆了吗。 饭后,玛德琳叫住他:“等天晴了再去取你的行李吧。”她顿了顿,声音压低,“我昨天告诉塞维尔你要留下,他有些抵触。请你多些耐心与他相处。他平时都在三楼的藏书室,左转第一间。” “好。”洛伦应下。 昨晚灯光太过昏暗,借着白日的光线洛伦现在才注意到二楼楼梯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署名希索里。画里他还年轻,一头金发,眼神锐利,意气风发,与这栋沉寂的庄园格格不入。 洛伦在三楼的深色木门前站定,敲响藏书室的大门,“你好,抱歉打扰你。” “请进。” 打开门,书卷的香气扑面而来。书架高耸立在宽敞的房间里,每一本书都排列整齐,窗下的壁炉熊熊燃烧,空气中弥漫着柴火气。房间正中间放着柔软的地毯,塞维尔仰躺在上面看书,还有几本散落在他身边。 听到声响他放下手中的书,抬头看向洛伦。 塞维尔坐起身,“有事吗?”他问,手指仍按在正在阅读的书页上。 “不打扰的话,想和你聊聊。”洛伦站在几步之外。 塞维尔迟疑片刻,才微微向一旁挪动,空出一个位置。洛伦走过去坐下,“在读什么?” “随便看看。”塞维尔合上书页给他看封面,《海都物语》。 “讲的什么?” “城市历史。”塞维尔将手中的书直接递给洛伦。 洛伦有些奇怪,塞维尔似乎并不像玛德琳所说的那样抵触和他相处。 洛伦接过书,拿在手里没有翻开。 而在静默里两人中先开口的是塞维尔,“玛德琳说你是来旅游的。准备待多久?” “还没定。”洛伦摇摇头,塞维尔低下头不再说话。 对话戛然而止,空气凝固,陷入沉默。 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洛伦望着窗外的小雨,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很轻: “说来奇怪,昨晚我做了个梦,也是这样的雨天。梦里我在拼命地逃跑,前面好像还有个女孩……” 他用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塞维尔放在书脊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洛伦继续说着,“然后我好像被托起来,坐在一堵高墙上,我说‘我会回来救他们’,很奇怪,我突然觉得……很愧疚。” 洛伦在最后两个字上,加了重量。他转过头,迎上塞维尔的目光,带着困惑和寻求解释的语气,轻声问: “塞维尔,你认为,一个逃跑的人,该回来吗?” 窗外突然响起雷声,闪烁的光影投在塞维尔的脸上,忽明忽暗。他看起来也陷入了洛伦梦中的情境,眼神在洛伦的脸上游移。 “我觉得,”他微弱的声音传来,“不应该回来,你在梦境中只是一个侥幸的出逃者,你不是英雄,你救不了任何人。” “如果他们一直在等着我回来呢,那我的离开算不算是一种背叛?”洛伦看着塞维尔的眼睛,不肯放过任何波澜。 塞维尔避开了他的视线,提出了一个假设:“那如果你和我被关在不同的房间里,桌面上有一个按钮,只要按下它你就可以逃离但代价是我会一直被留在这个房间里,你会按吗?” “我不会,以别人为代价的自由我觉得反而是枷锁。”洛伦没有丝毫犹豫。 “那么,”塞维尔缓缓将视线移回洛伦脸上,目光幽深,“如果按下按钮的那个人是我呢?” “我觉得那是你的选择,我没有立场去指责你。而且我希望你出去,一个人自由好过两个人被困。这样想,我的选择是,希望你别因为我被困在房间里,你的选择是离开房间。那你的选择和我的选择是同一个选择。” “所以你不用愧疚,托举你离开的人也希望你选择自由,你们选的是同一个选项。”塞维尔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又是那双眼睛,总是难过地望着他的眼睛。 雨点在窗上打出声响,哒、哒。在洛伦的心上敲叩,漾起涟漪。 壁炉里火星被吹起又炸开。 “玛德琳说,你很抵触我……” “没有!玛德琳怎么乱说。”塞维尔急切地打断洛伦的话,小声说,“我没有。” 两人不再说话,塞维尔重新翻开书,用指尖轻轻抚平书页上不存在的褶皱。 他的侧影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单薄,像一尊窗边的琉璃制品,美好,易碎。 洛伦收回目光,打开手中的《海都物语》随意翻看,余光却一直盯着身边的人。目录、页码、文字,一页又一页都是模糊的虚幻。直到大脑认出更重要的信息——书翻到不知道哪一页,文字侧边空白的地方留下了印记,他看到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洛伦。 一瞬间,洛伦僵硬在原地。有什么冲垮了记忆的堤坝。他真的来过这里。不仅来过,他还曾像现在这样,在雨声与炉火交织的房间,和塞维尔一同躺在这片地毯上,共享着同一片静谧。 洛伦想向身边人求证,话到嘴边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最终什么都没说,任由安静的时间流淌,直到窗外雨声渐歇。 洛伦决定留下来寻找记忆的真相。 太阳出来了,一片金色,尘埃在阳光下闪烁,难得放晴。 休斯送洛伦回镇上收拾东西,两人一路无言。洛伦是因为记忆的碎片和谜团,休斯一如往常。 很快车停在贝利花店,洛伦独自下车。才拉开花店门,贝利太太几乎是冲了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 “哦,天呐!你终于回来了,我担心了一整晚,不回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还好今天玛德琳小姐通知我,你要在庄园工作了,我才放心下来。”语气里有些责怪,更多的是担忧。 “对不起,贝利太太。”洛伦内疚地道歉,“我没有手机,忘了通知您。” “哎呀!我居然忘了,没事就好。”贝利太太拍了拍自己的心脏位置。 失忆后,他不仅丢失了过往,也失去了所有身份证明和通讯工具。在这个办案效率低下的淳朴小镇,补□□件遥遥无期,而花店的微薄薪水,也让他无力负担一部新手机。 洛伦很快时候好行李,和贝利太太告别。 要走时,贝利太太叫住他:“车上的人是休斯先生吗?” “对,他送我下山收拾行李。” “哈!果然如此。”贝利太太用右手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望向花店玻璃外的黑色轿车“他每到这个时候都会下山来。” “什么时候?”洛伦俯下身顺着贝利太太的视线往外看,两双眼睛盯着黑色轿车。 “看球赛的时候啊,你信不信,等会他肯定要去酒馆看球赛,而不是直接上山。” “我信。”洛伦点点头。 “你得说不信啊,不然我怎么跟你打赌啊。”贝利太太皱起眉头,有些无语。 “哇!穷鬼的钱也要赚啊。” 两人笑开,收起玩笑,洛伦和贝利太太挥手告别。 回到车上,休斯却没有立刻启程,看起来有些踌躇,洛伦也没有出声。 沉默一会儿,休斯问:“你喜欢看球赛吗?”如贝利太太所料 “喜欢……吧。” 轿车驶向此行真正的目的地——康德拉的酒馆。 虽然是白天,酒馆里却是人声鼎沸,酒杯的碰撞声、对球员的点评声和粗犷的笑骂声,即使洛伦坐在车上也能听到。 “你不下去看吗?”洛伦问。 “在这里也能看。” “在这里?”洛伦透过前车窗玻璃,只能看见康德拉酒馆的招牌,和门口几个客人的后脑勺。“后脑勺博览会吗?” “别着急,等会警长就来了。” 话音刚落,身穿制服的警察就出现了,他走进酒馆,里面嘈杂的声音也有所收敛。 洛伦看向休斯,有些不可思议,“所以,你是来看别人看球赛的。”在两个“看”字上加重了读音。 “对。”休斯的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笃笃——”副驾玻璃被敲响,洛伦按下车窗。 窗外站着一个女警察,戴着双G墨镜,黑色的头发扎了个低马尾。 “违章停车,交下罚款。”女人伸手将墨镜往下拉,露出灰蓝的双眼。 “开个玩笑,休斯先生好久不见。”女人笑着看向驾驶座,和休斯打了个招呼,又转过头看向洛伦。 她自我介绍说道:“你好,我是奥萝拉·范宁,镇上新来的警探,高级警督。” “你好,我是洛伦。”但奥萝拉好像没听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错,范宁家族的范宁。”洛伦礼貌的微笑僵在嘴角,“哇哦。” “不用惊讶,毕竟像我这样不靠家庭背景出来打拼的天之骄子还是少数。”她将墨镜取下,露出美丽的面庞,“你一定是洛伦吧,我看过你的资料。” “是的,这位‘范宁’家族的范宁小姐,我刚刚应该有自我介绍。” “叫我奥萝拉就行。” 说完直接拉开后车门,旁若无人地上车了。 “我今天要去庄园看望一下玛德琳小姐,遇到你们也算顺路了,一起走吧。” “你不用跟警长说一声吗?”洛伦问。 “什么警长?我是来给你送手机和身份证件的。恭喜你啊,居然能找回来。”洛伦接过手机和身份证明,有些好奇,面前这个女警探怎么通过的选拔,“可是这些不是要我本人去警局签字的吗,而且你不是去看望玛德琳的吗?” “那我找得到你人吗?你是不是在庄园,那我是不是要去办事所以顺便给你拿。再说你觉得这里很看重‘程序’吗,公安建设太落后了,全靠自觉了好吗。你怎么问东问西的,我可是从警局出来直奔贝利花店,你跑得比兔子还快……”奥萝拉越说越激动,蹙起眉头。 “我需要询问一下。”休斯打断奥萝拉,拨打了电话。 奥萝拉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把脑袋伸到前排,好奇地问:“听说你失忆了,医疗档案写你左右两侧海马体都受伤了,你现在记起来了吗?” 洛伦看向正在打电话的休斯,对方在和玛德琳交代什么,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对话。 洛伦本来不想回答,又怕奥萝拉接着问东问西,“没有,你给我送东西是因为找到撞我的人了吗?” “不知道,你的案子不是我负责的,我就负责把东西给你,本高级警督在追踪一个大案。”说完,朝着洛伦神秘一笑。 也不知道小小的萨诺镇能有什么大案可以供她侦破。 休斯挂断电话,发动轿车,三人向着庄园出发。 “你不是在贝利花店上班吗,在庄园干什么?”奥萝拉问洛伦。 “庄园缺人手我就留下来了。” “缺人手……也是,花匠霍华德辞职回乡了嘛。” 洛伦通过后视镜看向奥萝拉,“你好像对庄园里的事很关注啊。” 奥萝拉也看着后视镜,回给洛伦一个微笑,不再说话。 洛伦打开手机,指纹解锁弹出的桌面是四个人的合影,一对中年夫妻,一个笑容阳光的少女,还有他自己。他们亲密地靠在一起,一个幸福之家。 屏幕光洁,显示电量:100%。 警局会给失主的手机充满电吗,洛伦觉得有些奇怪。 他点开社交软件的家庭群聊。 -12:45- 【Mom:还在萨诺玩吗?】 【Dad:[分享了一篇旅游攻略],这里离萨诺很近。】 往上翻,记录诡异地中断在三个月前。最后几条,是他“自己”发的萨诺风景照和“一切安好”的报平安。 洛伦的血液瞬间凝固。 有人,在这三个月里,有人拿着这部手机,模仿着他的口吻,与他的父母谈笑风生,维持着他正在“愉快旅行”的假象。这个人删除了其间所有的对话,是自信他无从查起,还是根本没料到他能找回手机。 洛伦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到背脊,他抬起眼审视向后视镜中的女人。 奥萝拉侧过头注视着窗外的风景,景物倒影在她的墨镜上飞速掠过。 和她有关吗? 第3章 第 3 章 洛伦正在家庭群里发消息: 【L:还要再萨诺玩一段时间。】 【S:你的工作室还开不开了,休假也不能休这么长时间吧。】 【Mom:我完全支持,一直待在摄影工作室不利于一个摄影师找寻灵感。谁支持?】 【Dad:我支持。】 【S:哇,你们真是……】 洛伦看着聊天对话不由得从心中升腾起温馨的暖意,嘴角一直挂着微笑。虽然失去了记忆,但家人是一个锚点,让他漂泊的灵魂觉得安定。 庄园门前,玛德琳站在门口,像是等了很久,车刚停稳她就走过来。 “范宁小姐,好久不见。”玛德琳伸出手,绿宝石手链在阳光下闪烁。 奥萝拉下车,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扶了下墨镜,才握住玛德琳的手。 “两个月也没有很久吧,记忆犹新啊,审讯室的初遇。” 玛德琳微微一笑,“不知道您今天又想要问些什么呢?范宁小姐。” “叫我奥萝拉就好,不过,我们就在大门口聊吗?好像有些失礼吧。” “确实是我的失礼,这边请吧,奥萝拉。” 还没有切入正题空气里就弥漫着火药味。 四人来到会客厅,挑高的屋顶中心缀着水晶吊灯,蓝色的墙纸前摆放着三个经过手工雕刻和水镀金包边的蓝色沙发。 休斯和洛伦正准备出去,奥萝拉却开口留下洛伦。 “这是什么意思?”玛德琳疑惑。 奥萝拉取下墨镜别在警服上,朝着玛德琳笑笑,“第三方。” “看来我成了犯罪嫌疑人。”玛德琳毫不在意,坐在沙发上,看向休斯,“既然如此,茶水就不用了。” 休斯转身关门离开。 留下来的三人各自坐在朝向不同的三个沙发上。 “那我直说了,玛德琳小姐。之前在审讯室,都是您的人……” 玛德琳轻轻抬手,示意她停下。 “别误会,警局里没有‘我的人’。”玛德琳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那里只有信奉证据的人。他们放我走,只是因为证据不足。” “是吗?”奥萝拉迎上她的目光,“我的意思是警局里都是信任您的人,正因为他们在内心深处已预设您无罪,所以才会对现有的疑点视而不见,放弃深挖。这并非出于对证据的尊重,而是一种偏袒。我的工作,就是要补上他们遗漏的环节。” “这么说,你今天是带着证据来的?”玛德琳反问。 “证据又不会凭空飞到我手里。但它就在这里,等待被发现。”奥萝拉语气笃定。 玛德琳轻笑一声:“说来说去,你手里什么都没有。” “所以,”奥萝拉敏锐地抓住话柄,俯身向前,“您也承认了,这里确实有些‘什么’,对吗?” 玛德琳脸上的最后一丝礼节性微笑消失了。 “警察小姐,我没有义务陪你玩这种语言游戏。”她声音平静,“如果你找到证据,请你去警局传唤我。” 她的目光在奥萝拉身上停留片刻,“只是,奥萝拉警督,在你离开前我有一个小小的疑问。请问你今年多大,二十三?二十四?” 她忽然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奥萝拉年轻的脸庞上。 “这个年纪能成为罗威州小有名气的高级警督,着实令人惊叹。当然,我并非质疑你的能力。毕竟,资源与人脉,就是实力的一部分。” 她微微前倾,抛出了关键的问题, “我只是好奇,像您这样一位背景与‘能力’俱佳的未来之星,怎么会被派来萨诺这种小地方,复查一桩早已盖棺定论、连‘案件’都算不上的自然死亡呢?” 奥萝拉挺直了背:“因为希索里是贵族,他的死牵扯甚广,而且案件存在很多疑点……” “不。”玛德琳微笑着打断她,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悯,“如果他真的那么重要,就不会死在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镇了。正相反,因为这件事无足轻重,你的调查结果才无人在意。一桩自带噱头的‘贵族谋杀案’可以为你扩展知名度做出一点贡献,你可以随便找只替罪羊为自己的功绩簿添上一笔,也可以直接宣布毫无疑点——无论你怎么选,都不会掀起任何波澜。” 玛德琳的目光锐利。 “那么,我也要成为你向上爬的白骨一具了吗?” “别这么激动,不用转移话题,玛德琳小姐。出生优越并不是我的过错,我确实有背景,但我百分百的破案率依靠的是这里。” 她用手指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而你对我的调查工作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抗拒,非常可疑。” 玛德琳收起微笑,站起身,“你今天来是为了口舌之争吗?” 奥萝拉也缓缓起身,微笑着说:“玛德琳小姐,我不是来为你定罪的,我是来寻求真相的,但你并不配合,看来今天的谈话只能到这里了。” 奥萝拉再次带上墨镜,“不用送了玛德琳小姐,警局的人会来接我。洛伦知道路,他送我离开就行。” 一走出弥漫着无形硝烟的屋子,洛伦感觉连胸腔都舒展开了。 “怎么样?”走在路上奥萝拉问洛伦。 “针锋相对,火花四溅。” “谁问你这个。”奥萝拉翻了个白眼,“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玛德琳不太正常。” “你是想说,玛德琳身为一个管家却主导着这个庄园吗?” “聪明人啊!” 洛伦觉得奥萝拉用不着这么惊讶,玛德琳几乎无意掩饰这一点。 从他来的第一天就察觉了:休斯对玛德琳言听计从还可以解释为职员间存在上下级关系,但是玛德琳决定留下一个人不用经过主人同意,吃饭是主仆同桌,就连聘请,也可以自行决定。 “她肯定知道你失忆的事情,别怪我没提醒你,她想查什么有的是手段,她想藏什么也是。” 洛伦看向她,“我不觉得你会好心到怕我被玛德琳卖掉。你想要我做什么?” 奥萝拉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着洛伦,“这不是我在外面,你在里面吗,我觉得我们可以合作。” “为什么选我?” “因为只有你和我一样,不相信眼前看到的‘真相’。” “抱歉,我不仅不相信玛德琳,我也不相信你。”洛伦说完继续迈步向前。 “你的资料显示你十年前在这里失踪被找回,你当时的状态是——记忆缺失。” 洛伦停下脚步,转身审视眼前的警察。奥萝拉迎着他的目光,微微歪头。 “怎么样,现在,我们有机会重新谈谈合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