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会说我爱你》 第1章 举家迁徙 六月的风,从东海吹来,裹挟着宁波特有的、湿润的咸腥气,穿过半开的车窗,扑在姜小榭的脸上。 这气味与他熟悉的、带着闽南丘陵泥土与草木清香的故乡的风截然不同。 他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整齐划一的行道树,样式新颖的居民楼,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轮廓生疏的山影,一种实实在在的疏离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这趟迁徙,像一场被骤然推快的电影转场,仓促得让他有些回不过神。 驾驶座上,父亲姜建斌握着方向盘,神情专注,嘴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开拓者的微光。就在三个月前,父亲收到了来自宁波那所省重点高中的调任函。 起因是父亲在《物理教学》期刊上发表的一篇关于“情境化教学在高中物理课堂的应用”论文,恰好被宁波这边一位负责教学改革的领导看到,极为赞赏。恰逢宁波这边学校有意引进新的教学骨干,推动学科改革,几经接洽,便向父亲抛出了橄榄枝。这对一辈子在福建小城教书、渴望更大舞台的父亲来说,是无法拒绝的机会。 “小榭,看,那边就是我们的新小区,你叔叔帮我们选的。”父亲的声音打破车内的沉默,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兴奋,他指了指前方一片掩映在绿树中的楼群。 姜小榭“嗯”了一声,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他理解父亲的抱负,却无法完全共情这种奔向新生活的喜悦。对他而言,这次迁徙,意味着告别熟悉的校园、并肩多年的好友。 母亲林薇坐在副驾驶,一直很安静。她看着窗外,眼神有些复杂。为了这次举家搬迁,她主动向单位申请了外派调动,从福建某市人事部门的骨干,变成了宁波某区级政府里的一名普通职员。 手续办下来的那天晚上,姜小榭起夜时,曾隐约听到父母卧室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他知道,母亲做出了不小的牺牲。此刻,她微微蹙着眉,像是在努力辨认这个即将成为她新战场的城市,那紧抿的嘴角,泄露了她内心的忐忑与那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落差感。 车子驶入一个名为“江南明苑”的小区,环境清幽,绿化很好。叔叔姜涛早已等在楼下,看见他们的车,用力地挥着手。他身边站着婶婶陈曼和堂妹姜雨桐。 “哥,嫂子,一路辛苦了!小榭,又长高了!”叔叔姜涛热情地迎上来,接过父亲手中的行李。他身材微胖,笑容极具感染力,是那种典型的、能让人立刻放下心防的销售精英。他的存在,就像一颗定心丸,让姜小榭一家的不安稍稍缓解。 “叔叔,婶婶,雨桐。”姜小榭礼貌地打招呼。 “哎呀,小榭真是越来越帅了!”婶婶陈曼笑着,手里还拎着一个保温袋,“知道你们今天到,我特意做了些咱们老家的海蛎煎和宁波本地的烤菜,让你们先垫垫肚子,晚上再给你们接风。” 堂妹姜雨桐蹦跳到姜小榭身边,毫不生分地挽住他的胳膊,声音清脆得像檐下的风铃:“哥!你可算来啦!以后周末我带你玩遍宁波!吃遍宁波!”她穿着一身明亮的鹅黄色连衣裙,活力四射,与姜小榭内心的沉闷形成鲜明对比。 新家在十二楼,三室两厅,宽敞明亮,是叔叔精心挑选的,视野很好,能望见远方的河流与城市的天际线。只是房间里还堆着大大小小的纸箱,显得空旷而凌乱,弥漫着新家具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大人们开始忙碌地整理、寒暄。父亲和叔叔在讨论书架的摆放位置,母亲和婶婶则在厨房一边整理餐具,一边低声交谈。姜小榭插不上手,也无心参与,便默默走到自己那间朝南的卧室,关上了门。 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铺着崭新蓝色床单的床垫放在地板上。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陌生的花园,几个老人带着孩子悠闲地散步。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置顶的聊天框还停留在昨天与福建好友的告别。他打了几个字,又逐个删掉,最终只是颓然地放下了手机。 房间外的喧嚣被门板隔绝,变得模糊不清。姜小榭正对着窗外发愣,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他自己有些茫然的脸。这时,他隐约听到门外父亲提高了些声音,似乎在和叔叔说话: “……明天上午我得自己去学校一趟,拜会一下领导,熟悉下环境。”姜建斌的语气带着点初来乍到的谨慎。 “哥,你自己去多不方便。”叔叔姜涛的声音响起,“诶,我想起来了,我跟他们学校一个老师还挺熟,是个政治老师,好像还是个年级主任,姓钟,叫钟国梁。人特别热心,事儿还少!之前帮一个客户找这边的学区房,跟他打过几次交道,咨询了不少事,他都耐心给解答了。后来巧了,他们家好像要找个装修设计总监,我还帮忙引荐了,关系处得不错。他就住咱们这个小区!” “钟国梁?”姜建斌似乎在回忆,“我手机上好像加了几个新同事的微信,有一个好像就是这名字……” 接着是翻动手机的声音,“是不是这个头像?” “对对对!就是他!”姜涛肯定道,“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就把你加上了。也不知道你明天去能不能正好碰上他,要是碰上了,提我一句,准没错!” 翌日上午,阳光正好。 姜建斌换上了一件崭新的浅蓝色条纹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他按照手机上的导航,独自走向不远处的学校。比起昨日的茫然,今天他心里多了份底气,弟弟的话像一颗小小的定心丸。 暑假的校园格外宁静,高大的香樟树投下浓密的绿荫。他循着指示牌找到行政楼,说明来意后,被指引着前往教务处办理一些初步的报到手续。手续并不复杂,接待的老师也算客气,但流程化的对接总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 从教务处出来,姜建斌想着再去教学楼区转转,熟悉一下环境。走在连接两栋楼的静谧连廊上,阳光透过玻璃顶棚,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这时,他看到一个戴着细框眼镜、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正抱着一摞材料从对面走来,步履从容,气质儒雅,一看便是校内的老师。 姜建斌心里微微一动,想起了弟弟姜涛的话和手机里那个新加的微信好友。他不动声色地放缓脚步,借着整理衬衫袖口的动作,快速掏出手机,解锁,点开了与“钟国梁”的微信对话框。为了确认,他还特意点进了对方的朋友圈——里面内容不多,大多是转发教育类的文章,偶尔有几张工作照。他记得有一张,是钟老师站在一个“优秀教师表彰会”的红色横幅前,穿着白衬衫,戴着此刻他脸上这副相似的细框眼镜,正双手接过荣誉证书,笑容温和而略带腼腆。 就是这张照片,让姜建斌瞬间将虚拟头像与眼前真人对上了号。他心里立刻有了底。 待两人距离拉近,姜建斌收起手机,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礼貌笑容,主动上前半步,语气肯定而不再犹豫:“您好,钟老师?” 那男人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推了推眼镜,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我是钟国梁。您是……?” 姜建斌心里一松,赶紧自我介绍:“钟老师您好!我是新来的物理老师,姜建斌。昨天刚办好手续。”他顿了顿,按照弟弟教的,补充道,“那个……我弟弟是姜涛,他跟我说起过您,说您帮了他很多忙,一直让我有机会一定要当面谢谢您。” 钟国梁脸上的疑惑瞬间变成了真实的惊讶,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姜建斌,说着:“姜涛?哎——呀!你是姜涛的哥哥?”他空出一只手,热情地和姜建斌握了握,“姜涛可是个能人,之前帮我亲戚找房子费心了,后来我家想重新规划一下,找设计师,也多亏了他介绍,特别靠谱!没想到,他哥哥竟然来我们学校了!这世界可真小!” 这层意外的关系确实瞬间打破了初见时的陌生感。钟国梁脸上公式化的笑容变得真切了许多,眼神里透着“原来如此”的了然和善意。他调整了一下怀中材料的姿势,语气比刚才随意了些:“这可真是巧了。没想到咱们还有这层关系。” “是啊,我也没想到。”姜建斌也笑了,之前的些许拘谨消散了大半,“初来乍到,正觉得两眼一抹黑呢。” “理解理解,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钟国梁点点头,很自然地接话道,“你这是……刚在教务处办完手续?” “对,正准备自己随便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那正好,”钟国梁用抱着材料的手不太方便地指了指前方,“我这东西送到前面办公室就行。要不你稍等我两分钟?我顺路带你走一圈,指几个地方,总比自己乱转强。” 他的提议务实而自然,没有任何过度的热情,却恰恰是姜建斌此刻最需要的。 “那太好了,麻烦钟老师了。”姜建斌连忙应道,心里觉得十分慰帖。 钟国梁快步去送还了材料,很快就回来了。两人并肩走在安静的连廊里。 “这边主要是高三和高二的教学楼,暑假有竞赛小组和培优班在上课,所以相对安静些。”钟国梁的声音不高,像是怕打扰到楼里的学生,“穿过这片连廊,那边是实验楼,你们的物理实验室在四楼,条件很不错。操场在翻修,估计开学前能弄好。” 他介绍的语速平缓,内容清晰,指向明确。走到一处楼梯拐角,他停下脚步,指着一个不太起眼的茶水间:“这里打开水最方便,人少,水也足。食堂的话,离你们办公楼近的是二食堂,菜色选择多一点,靠窗的位置能看到后面的小花园,景致不错。” 这些信息具体而实用,如同给了姜建斌一张活点地图。他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将关键信息记在心里。 阳光透过玻璃,在干净的地砖上拉长了两人的身影。姜建斌跟在钟国梁身侧半步的位置,看着对方沉稳的背影,听着他不疾不徐的介绍,初入新环境的悬浮感,渐渐被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所取代。 第2章 暂定后的团圆饭 林薇要去报到的单位,是新区经济发展与改革局。 周一清晨,她特意换上了一套质感不错的深灰色西装套裙,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妆容淡而得体。站在气派的新区行政服务中心大楼前,仰望着在晨光中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玻璃幕墙,她深吸了一口气,如同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 大厅宽敞明亮,却异常安静。引导台后的工作人员穿着统一的制服,笑容标准,指引她去往三楼的人事科。脚下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有电梯运行的微弱嗡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中央空调冷气、文件油墨和某种无形压力的味道。 接待她的是人事科的副科长,一位姓李的中年男性,身材微胖,头发梳得油亮,脸上挂着机关里常见的、那种既不过分亲热也不显得疏离的笑容。 “林薇同志是吧?欢迎欢迎。”李科长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旋即松开。他引着林薇在会客区的沙发上坐下,动作不疾不徐,说话字斟句酌,“你的档案和关系我们都收到了。从福建过来,不容易啊。” “李科长您太客气了,以后还请多指导。”林薇微微欠身,笑容得体。 “嗯。”李科长点点头,拿起桌上早已准备好的一份文件,轻轻推到她面前,“关于你的岗位安排,局里经过慎重研究,考虑到你对本地情况还有一个熟悉过程,目前暂时安排在办公室,负责文书处理和部分内部协调工作。职级方面,按照相关政策和核定标准,暂定为四级主任科员。” 林薇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她在原单位已是正科级骨干,如今不仅岗位被边缘化,职级也实实在在降了。她脸上努力维持的平静几乎要出现裂痕,指甲悄悄掐进了掌心。 李科长仿佛没有看到她瞬间变化的脸色,继续用那种平稳无波的语调说:“办公室是局的运转中枢,任务重,要求高,也很能锻炼人。希望你能尽快熟悉环境,进入角色。”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原来的综合科副科长王敏同志,现在主持办公室工作,是你的直接领导。她能力强,要求也严格,你要多向她学习。”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点明了安排,又抬高了位置,还暗示了上级的厉害。林薇听懂了所有的弦外之音。她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接受。 “感谢组织的安排,我服从分配,一定会努力向王主任和其他同事学习,尽快适应新工作。”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依然保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 李科长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好,有这样的态度就好。走吧,我带你去办公室见见王主任。” 办公室在五楼东侧,采光很好,但气氛似乎比楼下更凝重几分。王敏主任大约三十五、六岁,剪着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藏蓝色的职业套装,正对着电脑屏幕敲击键盘。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那眼神像是能穿透表象,直抵内里。 “王主任,这位就是新来的林薇同志,安排在你们办公室。”李科长介绍道。 王敏站起身,不算高,但气场很强。她与林薇握了握手,力道不轻不重,时间不长不短。“林薇同志,欢迎。”她的声音清脆,但没什么温度,“你的工位在那边。”她随手指了一个靠角落、积着薄灰的位置,“这些是近两年的部分收发文登记簿和信息报送要点,还有内部协调流程手册,你先熟悉一下。”她示意旁边的年轻科员搬来一摞半旧的文件盒放在空桌上,语气不容置疑,“我们这里工作节奏快,讲究程序和规矩,有什么不明白的,先看手册,再问同事,最后拿不准的再来问我。”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林薇感觉到一种清晰的界限感——她是外来者,是需要从头学起的新人,不要指望任何特殊关照。 “好的,王主任,我明白了。”林薇点头,走到自己的工位坐下。电脑是旧的,开机速度缓慢。她打开屏幕,看着陌生的内部系统登录界面,周围是同事们压低声音的交谈和噼里啪啦的键盘声,没有人主动和她搭话,好奇的打量也仅限于眼角余光。那种被排斥在运行体系之外的孤立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心头。她深吸一口气,逼退鼻尖的酸意,翻开了那本厚厚的《内部协调流程手册》。 傍晚,江南明苑。 为了庆祝哥哥一家彻底安定下来,也庆祝老姜家时隔多年终于在宁波真正团聚,姜涛和陈曼张罗了一桌丰盛的家宴。两位老人——姜建斌和姜涛的父母,几年前就被小儿子姜涛接到宁波买房安顿了下来。当时姜建斌也拿出了一部分积蓄,虽然远不及做房地产销售发了点小财的弟弟出的大头,但总是一份心意。姜涛对此从不计较,在他心里,能让父母安心养老,哥哥一家也能聚过来,比什么都强。 “爸,妈,我们来了!”姜建斌提着水果,带着情绪已经调整过来、但眉宇间仍残留一丝疲惫的林薇,和一脸新奇的姜小谢进了门。 “哎哟,来了来了!快进来!”姜老太太声音洪亮,脸上笑开了花,拉着大儿子和媳妇的手上下打量,“瘦了瘦了,这一路折腾的!小谢,快来让奶奶看看!” 老爷子虽然话不多,只是沉稳地点点头,但眼神里的欣慰藏不住。 厨房里,系着围裙的陈曼正挥汗如雨地颠着炒锅,姜雨桐在旁边打着下手,剥蒜洗菜。浓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客厅,是熟悉的闽南醋肉的味道,混合着宁波烤菜的咸鲜,奇异地和谐。 “嫂子,你们先坐,喝口水,最后一个汤,马上就好!”陈曼从厨房探出头,热情地招呼。 姜涛则忙着开酒,拿出珍藏的白酒和红酒:“哥,今天咱们可得好好喝两杯!庆祝咱们老姜家大团圆!” 餐桌上很快摆满了菜肴:陈曼拿手的闽南特色姜母鸭、海蛎煎,融合了宁波风味的雪菜烧黄鱼、苔菜小方烤,还有清爽的蒜蓉青菜和一大盆冬瓜蛏子汤。色彩缤纷,香气扑鼻,瞬间将“家”的氛围感拉满。 众人落座,杯盏交错。姜涛率先举杯:“爸,妈,哥,嫂子,还有咱们的小辈们!今天这顿饭,意义非凡!从今往后,咱们一家人在宁波,算是扎下根了!以后互相照应,这日子肯定越过越红火!来,干杯!” “干杯!”大家都笑着举杯,连姜小谢都被这气氛感染,喝了一大口饮料。 席间,话题自然围绕着新生活展开。 “建斌,学校那边怎么样?还顺利吗?”姜老爷子关心地问。 “挺顺利的。”姜建斌脸上泛起红光,把遇到钟国梁的巧事说了一遍,“……真是没想到,多亏了小涛之前结下的缘分,那位钟老师人确实不错,帮了大忙。” “那就好,那就好!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老太太连连点头。 话题转到林薇身上时,她只是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还行,就是刚去,很多东西要熟悉,机关单位嘛,节奏和流程跟以前不太一样。”她没有提职级的落差,没有提同事的冷淡,更没有提那份让她心寒的岗位说明。所有的委屈和不适,在这样团圆喜庆的氛围里,都被她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化作唇边一抹看似理解的浅笑。 老太太连连点头,用公筷给林薇夹了一大块黄鱼肚皮上的嫩肉:"机关单位是这样的,规矩多,慢慢来,不急。" 陈曼是细心的,她捕捉到林薇笑容底下那一闪而过的黯淡,又瞥见林薇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碗,便不动声色地盛了碗热气腾腾的冬瓜蛏子汤,轻轻放在林薇面前:"嫂子,先喝口汤暖暖胃。今天这蛏子特别肥,我特意挑了大的买。" 这恰到好处的体贴让林薇心头一暖,她感激地看了陈曼一眼,低头小口喝起汤来。温热的汤汁顺着食道滑下,仿佛也稍稍熨帖了心底那份难以言说的委屈。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络。姜建斌脸上已带了酒意,他环视着满桌的亲人——笑容满面的父母,忙前忙后、从不计较得失的弟弟弟媳,活泼可爱的侄女,还有身边安静坐着、努力融入氛围的儿子。最后,他的目光久久落在妻子林薇身上。 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原本有些喧闹的饭桌顿时安静下来。 "爸,妈,小涛,曼曼,"他的声音因酒意而比平时更显醇厚,眼神却格外清亮,"今天这顿团圆饭,我盼了很久。谢谢爸妈一直为我们操心,谢谢小涛和曼曼为我们忙前忙后,把爸妈照顾得这么好,也为我们安家出了大力。"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转向林薇,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深沉而真挚的情感,"最后,这杯酒,我最想敬小薇。" 全家的目光都聚焦到林薇身上。她有些意外,抬起头,对上丈夫深切的眼神。 "小薇,"姜建斌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这次来宁波,你牺牲最大。为了支持我的工作,你放弃了经营多年的事业,主动申请调动,从熟悉的岗位调到现在这个……一切都要从头开始的位置。"他没有点破职级的落差,但在座的人都听懂了那份不易。"我心里……都明白。"他举起酒杯,一字一句,说得格外郑重,"谢谢你,辛苦了。这杯,我敬你。" 这一刻,林薇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外壳,终于被丈夫这番朴实却直抵人心的话语击碎了。她眼圈瞬间红了,连忙低下头,不想让家人看到自己失态。但那份被理解、被珍视的感觉,如同暖流冲破了冰层,让她一整天积压在心底的寒意和委屈,都化作了眼底氤氲的水汽。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头,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与丈夫的轻轻一碰。 "说什么呢,"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容,"一家人,不说这些。都是为了这个家。" 清脆的碰杯声在温暖的客厅里回响。所有未尽的话语,所有的理解与支持,都融在了这一杯酒中。 第3章 来自钟家的善意 傍晚时分,钟国梁提着公文包回到家中,脸上还带着些许在外奔波后的疲惫,但眼神里却有种与人分享趣事的光亮。 “回来啦?洗手吃饭,今天做了你爱吃的咸齑大黄鱼。”苏敏从厨房探出身,手里还拿着锅铲。她是市第一医院的内科医生,今天难得准时下班。 “爸!”一个身影从沙发上弹起来,几乎是蹦跶着到了门口。正是钟时。他继承了父母五官的优点,一双大双眼皮的杏眼格外明亮,看人时总显得特别专注有神。皮肤不算顶白,是那种年轻人特有的、透着健康血色的通透感。 “哎,”钟国梁应着,一边换鞋,一边就忍不住说起来,“你猜我今天在学校碰到谁了?” “谁啊?新来的女老师?”钟时挤挤眼睛,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对大人世界似是而非的调侃。 “去,没正形。”钟国梁笑骂一句,走到餐桌前坐下,“是新来的物理老师,姜建斌姜老师。巧的是什么?他竟然是姜涛的亲哥哥!” “姜涛叔叔?”钟时想了一下,“就是那个很厉害、帮咱家找过装修设计师的销售?” “对,就是他!你说这世界小不小?”钟国梁接过苏敏盛好的饭,语气里满是感慨,“我一看,姜老师这眉眼,跟姜涛是有点像。人家刚来,人生地不熟的,我正好碰上,就带着他转了转,见了见校长。” 苏敏也坐下来,听了这话点点头:“那是应该的。姜涛那人确实不错,热心肠。他哥哥初来乍到,你能帮上忙最好。” “嗯,我也这么想。”钟国梁夹了一筷子鲜嫩的黄鱼肉,看向正埋头认真挑鱼刺的儿子,“说起来,钟时,再过不到一个月可就开学了。感觉怎么样?这回可是正儿八经的高中了,跟初中可不一样。” 钟时抬起头,那双杏眼眨了眨,嘴里还含着饭,含糊不清地说:“能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换个地方上课、做题嘛。”他语气轻松,带着点属于好学生的不以为意。 “那可不止。”钟国梁放下筷子,语气温和但认真了几分,“高中知识难度和容量都上一个大台阶,像物理,你姜叔叔就是专家。而且,不再是老师盯着你喂到嘴里了,自主性、规划能力特别重要。你们这个年纪,也开始要思考未来的方向了,是选科还是以后想做什么,都得有个初步的念头。” 他说的并不严厉,更像是一种经验之谈的提醒。苏敏也接话道:“你爸说得对。高中三年过得飞快,看起来长,其实一眨眼就高考了。心态上要紧张起来,但也不用过度焦虑,一步步跟着老师走,把基础打扎实。” 钟时把挑干净刺的鱼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下去,才笑嘻嘻地说:“知道啦,钟老师,苏医生!你们儿子我这么聪明伶俐,肯定没问题!”他对自己显然很有信心,那双通透的杏眼里闪着光。“不过爸,你这么说,我是不是以后物理不会了,能直接去问姜叔叔?” “那也得看人家忙不忙,方不方便。”钟国梁被他逗笑了,“不过既然有这层关系,学习上真要有什么困难,我去帮你问问,姜老师应该不会介意。但你得自己先使劲儿,别总想着走捷径。” “知道知道,我就那么一说。”钟时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心思似乎已经飘到了别处,“唉,就是想到以后不能和晓晓一起上下学了,她还得在初中再熬两年。” “你呀,先管好你自己吧。”苏敏给他夹了棵青菜,“晓晓有她妈妈照顾,不用你操心。赶紧吃饭,吃完把碗刷了。” “得令!”钟时拉长声音应道。 钟时钻进厨房后,餐桌旁只剩下夫妻二人。苏敏一边收拾残羹,一边像是想起什么,随口问道:“你刚才说那位姜老师,他家人都过来了吗?就他一个人在这边?” “不是,”钟国梁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调低音量,“听他说是举家搬迁,爱人也跟着调过来了,好像……也是在政府系统里工作,具体哪个单位他没细说。孩子也一起转过来了,应该就跟钟时一届。” “也在政府系统?”苏敏擦拭桌面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那倒是巧了,跟小慧算是一个大体系的。”她眼神亮了一下,显然想到了更多,“这位姜老师是学校重视引进的物理专家,以后钟时学业上说不定还真要请教人家。要是他爱人在这边工作上顺心,他们全家安定下来,于情于理,咱们能帮衬的地方,是不是也该……” 她话没说完,但钟国梁已经明白妻子的意思。人际交往讲究互有往来,若能在对方困难时雪中送炭,这份情谊自然不同。他点头:“是这个理。不过咱们也不清楚具体情况,贸然插手反而不好。” “这我晓得。”苏敏放下抹布,解下围裙,“我也就是跟小慧提一嘴,她就在系统里,消息比我们灵通。若是碰巧知道了,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稍微关照一下,结个善缘,总不是坏事。”她说着,拿起手机走向阳台,拨通妹妹苏慧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 “姐,什么事?”苏慧那边背景音很安静。 “没什么大事,”苏敏语气轻松,“就问问你和晓晓这两天怎么样……哦,对了,顺便跟你说个巧事。国梁他们学校不是新来个物理老师嘛,叫姜建斌,是个人才。听说他爱人也调来宁波了,好像也是在政府哪个部门,刚来估计人生地不熟的。想着你就在系统里,万一以后听说了,或者工作上碰巧有交集,在不麻烦的情况下,稍微留意一下就好。”她说得极其含蓄。 苏慧在电话那头思考了一下,随即了然的声音传来:“行,姐,我明白了。有机会我会留意的。” 姐妹俩又聊几句家常便挂了电话。苏敏回到客厅,对钟国梁说:“跟小慧说过了,她知道了。” 与此同时,林薇的日子依旧如履薄冰。 这天,她拿着整理好的单据去找财务处经办人小赵。小赵接过单据随意翻了几下,用指甲在某张发票上点了点,语气带着程式化的挑剔:“林姐,这个不行。附件不齐,按规定需要补一份情况说明,还得让你们王主任签字确认。” 林薇记得清楚,这类常规采购并不需要额外说明。她尽量让语气温和:“小赵,我核对过之前的案例,类似的流程好像不需要……” “那是之前的案例,我们处里最近对审核要求更规范了。”小赵头也不抬打断她,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刁难,“你还是按我的要求去补吧,不然我这流程走不下去。” 林薇胸口发闷,知道这是某种不言自明的“规矩”。她抿了抿唇,没有争辩,只低声说“好的,我明白了”,便拿着单据退出。 系统里来了新人,尤其是跨省调动的,初期被“磨一磨”是常有事。 财政局办公室。 苏慧处理完手头工作,借着由头给发改局财务处相熟的副科长打了个电话。聊完正事后,状似无意地提起:“你们那边,有个生面孔,挺年轻的,是你们局新来的同志?” 副科长在电话那头笑了笑:“哦,你说办公室新来的林薇吧?从福建调过来的,听说爱人是学校老师。怎么,苏科你认识?” 苏慧语气轻松:“顺口一问。看来是举家搬迁过来的,不容易。怎么样,还能适应吧?” 副科长也是人精,听话听音,叹了口气:“唉,适应总有个过程。办公室那边……王敏你知道的,要求严。下面具体经办的年轻人,有时候也看菜下碟。”话点到为止,但信息已传递清楚——这新人没背景,在办公室被王敏管着,下面的人也不太买账。 苏慧心中了然,沉吟片刻,用了非常迂回的方式说道:“是啊,都不容易。尤其是这种为了家庭放弃原有基础调过来的同志,咱们系统内能多帮衬就帮衬点,毕竟也关系到稳定嘛。流程按规定走没错,但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一些不必要的环节,能简化就简化,也是提高效率,你说是不是?” 她的话说得极其圆滑,抬出“稳定”和“效率”的大帽子,将可能的照顾完全合理化、公事化,没有一句直接为林薇求情,却清晰表达了“适当行个方便”的态度。 副科长立刻心领神会。苏慧虽然职位不算极高,但她背景特殊,且她本人业务能力突出,在系统内人脉颇广,她的态度,没人会轻易忽视。 “苏科你说得对,是该这样。回头我跟下面的人也通个气,按规矩办事,但也别太刻板,毕竟要提高整体效率嘛。” “那就辛苦你们了。”苏慧微笑着挂了电话。她做的,仅仅是在规则缝隙里轻轻拨动一下,让天平稍微向着更公平的方向倾斜。 第二天,当林薇硬着头皮准备找王主任签字时,小赵却主动来到她的工位,脸上堆起近乎讨好的笑容:“林姐,您来啦!快请坐。”她接过材料看也没看就放到一边,“哎呀,昨天是我没搞清楚,按照优化流程走简易程序就行,那些附加材料都不用补了!单子放我这儿,我马上给您处理!” 林薇愣住了,这前后反差太大,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她看着小赵那殷勤态度,心里疑窦丛生,只是下意识道:“那……谢谢你了,小赵。” “不客气不客气,应该的!”小赵连连摆手。 她不是愚钝的人,稍一思索便猜到这改变必定事出有因,她仔细回想自己在宁波的人际网络,几乎是一片空白。 小赵又笑嘻嘻地凑了过来,摆摆手,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套近乎的意味,“林姐,你看你,也太低调了!早说你跟财政局有的苏姐关系好,我们哪还能……唉,之前是我没眼力见儿,工作上要是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以后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就行!” “财政局……苏姐?”林薇心头一跳,面上却维持着不动声色,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小赵你太客气了,流程按规定走是应该的。” 林薇心中疑团更大。“财政局”、“苏姐”,这两个关键词在她脑海里盘旋。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样一个人,但这人显然对自己释放了极大的善意,并且能量不小,能让财务处小赵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弯。 晚上回到家,和姜建斌说起这桩怪事,语气充满了困惑:“……就是这样,工作上突然顺利了很多,财务处的人说什么‘财政局的苏姐’,可我压根不认识这个人。” 姜建斌一边泡茶,一边思索着:“财政局?苏姐?你知道名字吗?” “好像是叫……苏慧?”,林薇念着这个名字,依然感到陌生。 正巧姜涛来给哥哥家送些新上市的杨梅,在玄关换鞋时听见了最后几句对话,便提着篮子走进客厅,笑着接话道:“哥,嫂子,你们在说苏慧姐吧?” 林薇像是找到了突破口,连忙问道:“小涛,你认识这位苏慧?我们正奇怪呢……” 姜涛把杨梅放在茶几上,一脸了然的表情:“那就对了!苏慧就是钟老师爱人苏敏医生的亲妹妹,就在财政局工作。肯定是国梁哥和苏敏姐,想着你们刚来,人生地不熟,和苏慧打了个招呼。”他的语气带着肯定。 姜涛这番解释,合情合理,瞬间解开了这夫妇心中的谜团。 姜建斌随即看向弟弟,语气带着商量:“国梁兄一家这么关照,我们得表示下感谢。小涛,你看……我们出面请钟老师一家吃顿饭,合不合适?我们请客。”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姜涛立刻赞同,“礼尚往来嘛,正好也正式认识一下。哥你放心,这事儿我来跟钟老师说,他那人爽快,肯定没问题。” 事情果然如姜涛所说。 钟国梁在电话那头笑声爽朗:“建斌太客气了!不过两家一起吃顿饭、认识认识是好事,我跟我家苏敏说一声,看看她哪天休息,定个时间。” 没过多久,姜涛就兴冲冲地来回信了:“哥,嫂子,说好了!钟老师那边定下了,就这个周六晚上。苏敏医生那天刚好不值班,苏慧姐那边好像也有空,说尽量一起来。地方我都看好了,就咱们小区旁边那家‘老宁波’菜馆,味道正宗,环境也清净,正好说话。” 听到苏慧也可能来,林薇心里更觉踏实了几分。她点点头,对姜建斌说:“那咱们得好好准备一下,既是感谢,也是两家第一次正式见面,不能失了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