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开局陈平安送我龙王篓》 第1章 杨家铺子的年轻伙计 骊珠洞天,杨家铺子。 暮色四合,一丝白日尚未散尽的暖煦,穿过雕花木窗,落在铺子的柜台。 林照倚在柜后的矮凳上,一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翻着桌子上的古书。 书是杨老头随手丢给他的药草典籍,密密麻麻记载着草木名目、习性、药性。 以林照过目不忘的本事,早已将书上的内容倒背如流。 此刻翻阅这些早已烂熟于心的草木名目和药理,纯粹是无聊的消遣。 兼带……体面地摸鱼。 林照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五年了。 初到这个世界,他以为是穿越到古代,挠着头想着肥皂和玻璃是怎么做的。 及至年齿渐长,知道小镇有个泥瓶巷,小镇乡塾里有个姓齐的先生,巷子里有一家都姓陈的夫妻,这对夫妻还有个孩子叫陈平安…… 小小的林照当时就捂住了脸。 他倒不是对穿越有什么意见。 他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竟然穿越到骊珠洞天这么一个全是大佬的新手村。 但是来了也没法改变,只能接受。 尚在襁褓中的林照便开始琢磨,如何在那群动辄十四境起步的大佬眼皮子底下,给自己蹭几缕微不足道的机缘。 要求不高,不奢望那十四境天关,能脚踏实地修成个玉璞境,便足可活得潇洒从容。 林照出身于桃叶巷的林家,虽不入四姓十族,却也算是个大门大户。 他这一世的生母去得早,没过多久生父就续了弦,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 父亲很快续弦,继母又添了一子。 深宅大院里的龃龉自然不少,继室眼中心心念念皆是自己骨肉的家业,对林照这前头留的种自是眼皮半搭不上。 林照心明眼亮,索性寻了个由头,闹了一闹。 家里的情况林父也都门清,小孩子闹起来没完没了,传出去在这么大的家族里也抬不起头,最终只得顺了林照心意,将他安置在泥瓶巷,着一位林家老仆照看。 及至十岁那年,老仆病故。 林家似乎遗忘了泥瓶巷中还蛰伏着一个姓林的少爷,月例银子分文不少,却也无人唤他归家。 林照也乐得如此,在杨家铺子找了个活计,时不时爬树摘摘叶子下河摸摸石头,日子倒也闲适。 …… 铺内光线渐次暗淡,林照抬眸瞥了眼窗外天色,算了算时间,拉拢着的眉头缓缓舒展。 嘴角一勾,信手将书册一合,撂在旁边一捆还散发着淡淡辛香的草药包上,扭过头朝铺子后面的门洞扬声:“徐哥,时辰到了,我先溜了。” 门洞处竹帘轻响,走出个比林照稍长几岁的青年。 他看着林照摇头无奈说道:“你小子还真是一刻都不差,也不怕掌柜的逮到,扣你工钱。” “这是时辰到了,我又不是提前跑了。”林照浑不在意地耸耸肩,“这事儿我占理,掌柜的扣我工钱我也能找他理论。” “得了得了,快走你的吧。杵这儿光吵吵,影响我清点药材。” “好嘞,明儿见,徐哥。” 林照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出铺子。 天色已微微暗沉,林照算算日子,这个时候一些外乡人已经来了小镇,乱象将启,也什么乱逛的心思,径直走回泥瓶巷。 暮色已至,泥瓶巷也越发僻静,两侧灰褐色的矮墙在余光中更显沉寂。 林照轻车熟路地拐进巷子深处,目光一扫,顿时一怔,略感意外,却没有停下脚步。 他走上前,抬腿踢了踢蹲坐在门前的瘦小少年。 “蹲在我家门口当门神呢?” 瘦小少年抬起头,面容黝黑普通,无甚特色,唯独一双眼睛清澈干净得不染丝毫杂质, 此时这双清澈透明的眼睛看向林照,眼眸里闪过一丝喜悦。 陈平安立刻起身,露出身后藏着的竹篓,脸上挂着局促又诚恳的笑意:“林照,这是我在路上看见的,好像听你提起过,就买来送给你。” 白天他在大街上遇见一个钓鱼而归的中年男子,想起林照以前似乎提到过,想养一只金色的鲤鱼。 他便拦下了那人,用三十文高价买下鲤鱼和鱼篓。 现在想起来,心还隐隐作痛。 如果不是为了送林照,陈平安自己绝对不会花三十文买一条鱼。 至少也要砍一半! 林照垂眸,目光落在鱼篓上。 一条巴掌大小的金黄鲤鱼在鱼篓里蹦得欢快。 通体金黄,鳞片似火,看起来极为喜庆。 林照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龙王篓,金鲤鱼。 李二想要送给陈平安的机缘。 也是小镇的几个大机缘之一。 闻言,林照有些意外。 他跟陈平安提过金色鲤鱼吗? 他自己都记不得了。 不过林照也没怎么纠结,他专门找过这条金色鲤鱼,去龙须溪捡蛇胆石的时候,没少关注溪里的鱼虾踪迹,却始终一无所获。 或许是那时候被陈平安注意到了。 没找到金色鲤鱼,林照还以为是自己福缘不够。 这些年利用先知先觉的优势,小镇能拿到手的机缘他都尝试过。 无论是龙须溪的蛇胆石还是小镇的槐树叶,平日没少收集。 他还以为是自己蹭的机缘太多,与金色鲤鱼无缘了。 没想到今天陈平安就送到了门口。 大概是因为他的影响,这一次陈平安的金色鲤鱼没有被大隋的皇子抢走。 “你确定?”林照收回目光,看向神色有些局促的陈平安。 他看了看周围,确信周遭无闲杂耳目,才压低了声,指尖虚点了点那竹篓。 “我也不瞒你,这不是普通的鱼,放在外面可以说是价值连城,不少人愿意拿全部身家跟你换,都还觉得占便宜了,你把顾粲和刘羡阳打包卖了都不一定有这条鱼值钱。” 听见林照这番话语,陈平安眼中非但无悔意,那澄澈眸底的光芒反倒更加明亮了几分。 仿佛赠予林照的物什越是贵重,这份心底便越是厚实安稳。 林照目光在陈平安黝黑的脸上顿了顿,洒然一笑。 他弯腰将龙王篓提起,又道:“行,我收着了。” 又问道:“你吃饭了没?一起进去吃点?” 陈平安摇了摇头,说了一声吃过了,便待告辞离去。 林照看着陈平安的背影,忽然开口道:“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地转过身。 “最近有不少外乡人来小镇。”林照想了想,提醒道:“尽量别和他们接触,遇见了躲着走。” 陈平安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用力点头道:“好。” 林照挥了挥手,示意没什么事了,陈平安这才转身离开。 陈平安的老宅虽然也在泥瓶巷,但是和林家并不挨着。 林照看着陈平安的背影消失,眸光动了动,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龙王篓。 陈平安隔三岔五便会送点物什来,或是劈得齐整的干柴,或是采自山野的寻常药草,有时则是河沟里摸出的零星鱼虾,林照早已习惯。 他心知肚明陈平安是在执拗地偿还着什么, 前些年林照有意无意会帮扶一下陈平安。 陈母病重时,林照“借”给了陈平安钱去买药材。 兴许是那几贴草药真有些许效用,让那间破陋宅院的咳嗽声多响了一年。 但也就这样了。 打碎本命瓷的反噬,药石难医,除非小镇上那几位大佬出手相助,否则陈母必死无疑。 初时的林照还抱着几分结交的念头,后来随着时间流逝,纯粹是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 陈母走后没几年,林照从桃叶巷搬到了泥瓶巷。 当时的陈平安也就五岁左右,林照要比他大几个月。 一个下雪的晚上,寒风凛冽。 林照踹开那扇斑驳的木门,将挨了几天饿的陈平安拖到自己院子,烤了火。 后来又请他吃了几次饭。 那时的陈平安年纪尚幼,跟着杨老头上山,也赚不到几个钱,吃饭是个大问题。 或许是老杨头给陈平安讲的道理太深入人心,后来陈平安还真觉得欠着林照,时不时就送些东西。 今天更是直接送了条金龙王。 林照推门走进院中。 他虽然不愿意住在林家,但到底是林家的子弟,代表着一部分林家的脸面,住得太差,林父脸上也过不去。 院子是泥瓶巷最好的一座,林家又派人打理过,正房三间,东边厨房,西边一座厢房,被林照当成杂物间来使。 吃了饭后,林照找了个水缸,搬到了房间,倒满了水,将金色鲤鱼放了进去。 随后又从一旁的箩筐里拿出几块蛇胆石丢了进去。 这种蛇胆石他捞了好多,都是挑的品相好的,十多年来也堆了几箩筐,自然是不缺的。 水缸里的金色鲤鱼煽动尾巴,林照竟然从它的“眼”中看到幸福的光芒。 林照屈指在水缸边沿敲了敲,发出沉闷的清响: “以后跟着我,别的不说,这种石头管够。” 金色鲤鱼激动地摆动脑袋,像是在对着林照点头。 激荡起的细小水流卷着那几块沉底的蛇胆石轻轻滚动,异光流转。 林照笑了笑,回到床榻前。 伸手熄了烛火,房间中顿时陷入黑暗,只剩下水缸方向隐隐传来细微的水流声,和窗外稀疏虫鸣交织。 他躺在床榻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心神骤然“睁开”。 眼前广阔的世界一望无垠。 蔚蓝的天空倒映在脚下,平静的湖水宛如真正的镜面不起波澜,遥远的天际是一道湖水和天空的分界线。 林照站在湖面上,足尖落处,一圈圈柔波似的涟漪无声荡漾开来,层层叠叠。 若是从远处看,林照的身影就像是镜面的一个小黑点。 这里是他的心湖。 也是他迥异于常人的地方。 还没有开始修行,却能够随意进入心湖之中。 林照目光平静地看着镜面般的湖面,心念微动。 一道亮光在他眼前闪过,悬停在他的身前。 是一柄剑。 剑身晦暗,却布满一道道蛛网般交错的明亮光痕,像是剑身裂开的道道缝隙。 光从裂缝中穿过,让其看起来隐隐有光暗两层剑刃,似介于明暗之间。 穿越到剑来世界,林照没有系统,也没有随身老爷爷。 唯一算得上金手指的,可能也就是这座古怪的心湖,以及心湖中天生的一柄剑。 林照第一次握住这把剑的时候,脑海中流动许多讯息。 剑名【飞光】。 神通【苦昼短】。 伴生飞剑,养于心湖,自成囚笼乾坤,不归五行,可隔绝“心镜照彻天地”神通。 此剑还在心湖蕴养,介于虚实之间,剑心未凝,剑形未固,尚未真正成型,需要以时间来铸造。 第2章 准备 陈平安回了宅院,却没有进屋,而是坐在台阶上,目光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又去找林照了?” 宋集薪蹲在墙头,咧着嘴,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平安。 他道:“人家也不缺你这些破烂,送过去姓林的还得想着往哪里扔,你还不如直接往他院子里扔钱,姓林的绝对趴地上捡。”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宋集薪颇感无趣。 他是认识林照的,却不是因为同样住在泥瓶巷。 林照毕竟是林家出身的,再怎么样,小镇里的乡塾还是去了的。 宋集薪和林照差不多年岁,在一起读书。 宋集薪天资聪颖,在别人看来高深的儒家经义,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难度。 林照则是一副懒散的模样,但无论是书法还是棋艺,在学塾里除了齐先生无人能比。 尤其是书法,连齐先生都经常称赞。 但林照偏偏对儒学经义没有任何兴趣,也是学塾里唯一一个敢在齐先生课堂上睡觉的人。 后来干脆从乡塾退了学,跑去杨家铺子当了个伙计。 让同在乡塾里赵繇遗憾不已,平日里绕着杨家铺子走,不愿见旧人。 宋集薪则是笑骂林照为五斗米折腰,满身臭铜味。 他不像赵繇避着不见,宋集薪和林照同住泥瓶巷,时不时就会见一面,有时他兴致来了,还会拿这件事刺一下林照。 直到某一天,刘羡阳被一伙卢家子弟堵在泥瓶巷。 当时宋集薪蹲在墙头看热闹,刘羡阳躺在地上呕血。 陈平安在家里做了顿饭。 林照在陈平安家里做客。 于是听见动静的两个人便走出院门。 看见那时情景,陈平安瞪大了眼睛,刚要出声,林照已经大步走上去。 他一手拎着一个卢家子弟的脖子,轻而易举地拎了起来,随手一扔数米远。 在这之前谁也想象不出,那道并不算高大的身躯竟然有这么强悍的力量,完全不输小镇成年的精壮汉子。 除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刘羡阳,无论是地上的卢家子弟,还是墙头上的宋集薪,看着这一幕,都愣了很长时间。 从那之后,宋集薪没有在林照面前说过“臭”和“铜”两个字。 宋集薪看着陈平安,他其实还想说一些事,比如他院子里的四脚蛇,比如他马上要走了。 不过最后他只是看着夜色下瘦小的人影,“啧”了一声,跳下了墙头。 …… 晨光熹微。 林照早早起了床,换了衣服,先是看了一眼水缸,见金黄鲤鱼依然在,微微松了口气。 又注意到水缸里的蛇胆石只剩下一颗了,便随后从萝筐里拿了几十颗,放在水缸中。 金黄鲤鱼蹦得更欢快了。 出了门,迎面就看见一个瘦小的少年小跑过来,林照挥了挥手: “陈平安。” 陈平安看见林照,目光微亮,小跑到林照身前停下。 林昭把自己手里煮好的鸡蛋丢了过去,陈平安差点没接住,有些烫手。 “送信去?” 见陈平安点头,林照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筋骨:“昨天我给你说的别忘了。” 陈平安又点头。 林照不再多言,径直转身,步履闲适地朝巷子外踱去。 “瞧一瞧,看一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一签知吉凶,一签知福祸。” 路边摆摊的年轻道人见少年漫步走来,眼神一亮,连忙招呼起来。 林照连多余的目光都懒得给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陆老三嘛,摆了五六年了,也不是第一次喊他。 一身全是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算计了,他可不想招惹。 林照今天不去杨家铺子。 昨天就跟杨家铺子的掌柜告了假,说家里办丧事,上不了工。 生老病死这种事拦不了,掌柜盯着林照看了老长时间,看得林照心底微微发虚,才同意了。 至于林家死没死人……他最近又没有回去,怎么知道林家的事情? 林照要去的是小镇南边的铁匠铺。 期间路过了那座廊桥,林照刻意驻足片刻。 这些年他每次路过廊桥,都会这样等上一等。 桥下流水潺潺,风过廊柱,四周寂然。 确认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林照扯了扯嘴角,说不出是失望还是轻松,迈步过了桥。 又走了几里路,到了铁匠铺。 阮邛不在,铺子里只有几个赤膊打铁的学徒在忙活。 林照倒也不意外。 事实上,他找的也不是阮邛。 “这是你要的箭头。”身材高大的青年赤着胳膊,满头是汗,一个木盒放在桌子上。 林照打开木盒扫了一眼,里面整齐码放着十枚闪着冷幽寒光的三棱铁箭头,带着新打磨的锐气,在昏暗的光线中泛着冷光。 “成色不错。”林照合上盖子,掂量了一下重量,“手艺精进了不少,看来这师没有白拜。” 阮邛初来小镇的时候,林照就拉着陈平安和刘羡阳来拜师,和眼前的青年也认识。 天生剑胚的刘羡阳自然是被一眼瞧上,陈平安则是直接被拒绝。 有意思的是,当时阮邛皱眉盯着林照看了很长时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挥手让他回去了。 林照私下揣摩,自己这肉身资质兴许比陈平安强那么一丝半缕,但绝难与刘羡阳相比。 不过阮邛看不到自己养在心湖里的【飞光】,或许对自己的判断有些误差。 赤膊青年抹了把额头的汗,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阮师亲自看过的料子,不敢马虎,不过林小哥,你真要拿这玩意儿进山?这开刃可狠着呢,就野猪那厚皮糙肉,怕也架不住几戳子!” 林照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将银钱数好塞给对方,不再多言,只随意地扬了下手算作招呼,拎着木盒出了铁匠铺的门。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的凉意。 林照步履不快,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装着箭头的木盒,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喂!林照!” 一个带着点尖细和兴奋的童音从前面的岔路口蹦出来。 林照抬眼望去,只见李槐像只灵活的小猴从路旁窜了出来,冲着他直招手。 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个身材抽条如柳枝婀娜的少女,正是他姐姐李柳。 李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眼睛骨碌碌乱转,一下子就盯上了林照手里的木盒:“林照,你这拿的啥?好吃的?” 林照还没开口,李槐像是想起了什么更重要的事,突然转过身,对着后面走来的李柳,坏笑着扯开嗓子就喊:“姐——你看谁来了,姐夫在这儿呢!” 林照毫不留情地赏了李槐一个板栗。 李槐平日里经常去杨老头那串门,一来二去自然熟识了总窝在柜台后翻书偷闲的少年。 后来李槐就缠上了林照。 李槐觉得林照很厉害,他见过林照在小镇槐树下摆了张桌子和人打牌,每次都是他赢,以至于小镇上都没人愿意和林照打牌了。 后来他又摆了个棋盘,那个很和蔼的魏爷爷经常来林照切磋,乡塾里的齐先生也来下过几次。 林照在槐树下是为了槐树叶,消遣无聊就和人打打牌、下下棋,但李槐看在眼里就觉得特别厉害。 连他娘都不愿意和林照打牌。 林昭还会做各种好玩的东西,什么竹蜻蜓、悠悠球、弹珠。 还会用磨完的水晶在太阳底下生火,连李宝瓶都喜欢跟着他玩。 后来李槐从齐先生口中得知林照在乡塾的“事迹”,就更佩服了。 某天跑进杨家铺子的时候,张嘴就喊“姐夫”。 林照瞥了眼捂着脑门装腔作势的李槐,转而对那已盈盈走近的窈窕少女微微颔首:“李姑娘。” 李柳嘴唇抿起,微微一笑。 林照又看向李槐,道:“怎么?今儿不用上乡塾?又逃课钻河里摸鱼去了?” 李槐揉了揉脑门,放下手,叉着腰嚷嚷道:“这不是正在去的路上吗?我又不是李宝瓶喜欢整天去河里摸石头,我最爱看书了。” 他又抬手捂着脑袋,扭过头对李柳道:“姐,姐夫打我,我觉得我头好疼,今天就不去乡塾了吧,去找杨老儿给我看看吧。” 李柳也不恼,走到弟弟身前,弯下纤腰,含笑揉了揉他那被敲过的地方。 林照扯了扯嘴角,有心想再赏他一个板栗,但李柳在场,又不好动手,只能提醒道:“你再这么赖着磨叽下去,到地方就该抄书了。” 一听“抄书”,李槐捂着脑袋唉声叹气:“完了,我头更疼了。” 林照懒得跟这戏精继续掰扯,对李柳说了声“回见”,拎着木盒就要离开。 李槐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喊道:“林照,李宝瓶让我问你还去不去龙须溪里捡石头啦?她上次给你挑的那些可都是顶顶好的呢!” 李宝瓶为了给自家大哥李希圣弄个像样的池子养那些宝贝螃蟹,可没少在龙须溪里翻拣好看的石头。 正是那会儿,偶遇了同样在溪边挑挑拣拣蛇胆石的林照。 小姑娘活泼热情,便也兴高采烈地帮着林照挑选色彩斑驳、孔窍玲珑的好石头。 初时林照只当她是镇上哪个寻常爱玩闹的女孩。 直到某次,他助人为乐帮小姑娘把一堆沉甸甸的石头运回李家大门,才赫然惊觉,这穿着红袄子、干起活来风风火火的小姑娘,竟是大名鼎鼎的李家小祖宗李宝瓶。 林照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只随意地抬起手向后摆了摆。 “这两天不得空,改日吧。”声音不紧不慢地传了回来。 …… 林照回到了泥瓶巷。 他将木盒放在桌上,又去厢房翻找一通。 这些年来在小镇刻意收集了些老物件,平日里也出钱收购,巷里巷外有人丢什么破烂,第一时间想的就是林照。 毕竟家里不要的东西卖给他还能赚两个钱。 实际上大部分人家丢出来的破烂都是真的破烂,少有奇异的货色,但林照浑不在意。 无论递来的是朽蚀木器、豁口陶罐,还是锈迹斑斑的铁件,他一概笑纳,一手交钱一手取物,撒钱如流水。 老人走后,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凡俗的铜钱金银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又不是所谓的神仙钱,便将林家的月俸用来碰运气。 这些年来收集了不少老物件,林照挑挑拣拣用箱子放起,足足堆满了整间厢房。 他见识不多,肉眼看不出物件好坏,也不能抱着这些破烂去乡塾问齐静春哪个值钱。 圣人也是有脾气的。 林照干脆就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拿着菜刀对着这些破烂一顿劈砍。 砍出痕迹、砍碎的,堆在一边,大概率是些普通货色。 没有痕迹地放在另一边,哪怕不是宝物,在凡俗中材质也算上品。 把刀砍卷刃的,大概率是宝贝,林照小心翼翼地把他们放好。 这么些年,撒了这么多钱也不是无所得。 原本落到宋集薪手里落款为的“山魈”的茶壶,落在了林照手上。 也不知道这件茶壶是不是本就因陈平安被吸引来的机缘,如今被林照所得,还是因为有钱能使鬼推磨,在林照的“钞能力”下,从宋集薪手里夺了过来。 反正林照是挺开心的。 一个“山魈”茶壶,起码二十多个金精铜钱,买两、三座山头不是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一串紫檀佛珠,林照不知道来头,但是拿着菜刀砍了半天佛珠,却连颗木屑都未曾刮下半点,想来也不是凡物。 林照将茶壶和佛珠找了出来,又回到房间,找了个竹木盖子盖在水缸上。 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 林照又回到屋里,搬出个竹躺椅放在院子中。 将茶壶贴身收起,林照琢磨片刻,又去搬了个木桌放在竹躺椅旁边。 还拿来了两个茶杯。 林照躺在竹躺椅上,晒着太阳,满意地点了点头。 万事俱备,接下来…… 就是等客来了。 第3章 买卖 泥瓶巷。 一个高冠风流、锦衣华服的男子走到了林照院门外,驻足看了看。 他身材欣长,样貌英俊,腰间配着一块玉佩,一副富家公子相。 老龙城,符南华。 许是林照的提醒确实起了作用,陈平安并没有与蔡金简和符南华撞上,而符南华也是按照两家的约定,选择了一户人家押注。 按着他们手中的讯息,泥瓶巷是骊珠洞天的隐蔽福地之一。 泥瓶巷里的三户人家,一对主仆、一个少年、一对母子,都是大人物故意卖出的漏子。 他符南华,和云霞山的蔡金简,正是捡漏的人。 蔡金简选择了顾粲,而符南华选择了林照。 至于宋集薪……等他们押注完这两家,若有余资,自然也不会放过。 但蔡金简不知道的是,符南华实际上并不在意蔡金简会选择谁。 这位老龙城的天之骄子,早已经有了杀人夺宝心思。 无论蔡金简选择了谁,最终三家的收获,都会落到他符南华手中。 符南华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嘴角微勾,心情颇为愉快。 他走到林照院门出,抬手敲了敲,见院内坐在躺椅上的少年抬眸看来。 哪怕心里瞧不上眼前这个命贱如野草的乡野泥腿子,符南华还是露出真挚的笑容:“我可以进来吗?” …… 林照躺在竹躺椅上,时不时端起茶杯饮一口,等待客人的到来。 来小镇的外乡人中,只有那几个人能让他警惕。 但那些人背靠大势力,早早都有了目标,背后势力不大、进来碰运气押注博机缘的,也就一个刘志茂给他一些威胁。 十境的练气士,若是一个运气不好,真有可能载在他手上。 不过林照的运气一向不错。 如果福缘有具体的值的话,他觉得自己的数字哪怕比不过顾粲、李槐、李宝瓶,但怎么也应该比刘羡阳高一些。 至于符南华、蔡金简之流,不值一提。 两个差点被陈平安拿块瓷片“Double Kill”的山上神仙,还能让林照怎么高看一眼呢。 因此听到门外的动静,林照抬眸看清男子的装扮,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 二分之一个“不值一提”。 他的运气真的不错。 于是隔着一道院门相视的二人,脸上都带着同样真挚的笑。 如果相识多年幸得一见的好友。 林照站起身来,说道:“请进。” 符南华走进了院子。 林照给他倒了杯水,符南华“道谢”一声,接过茶杯,却没有喝。 男子环顾四周,打量一下宅院,目光在躺椅上顿了顿,最后落在林照身上,笑道:“小兄弟似乎对我的到来早有预料。” 林照神态从容:“我知道的东西多一些,但是不确定是谁来。” 符南华咀嚼着林照这句话,心底却是振奋了几分。 这般有底气,说明他没选错地方,不至于空跑一趟。 符南华脸上笑容不变:“这样看来在下能少费些口舌。” 他顿了顿,说道:“自我介绍一下,老龙城,符南华。” “林照。”林照从怀里掏出“山魈”小壶,放在桌上,后退了几步,“那我们就直接进入正题吧。” 符南华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小壶,眼眸亮了起来。 他走上前,小心握住这把养心壶,端在手里细细观看,眸光越来越亮。 直到林照敲了敲桌子,符南华惊醒过来,放下山魈壶。 “二十五枚金精铜钱。”林照淡淡道,“符兄既然知道山魈壶的价值,也应该明白,我提的这个价钱刚刚好。” 确实刚刚好,也是符南华心底划下的线。 但是大道修行在于争,符南华自然想用更低的价钱买下山魈壶,于是笑道:“林老弟,二十五枚太高了。” 他顿了顿,道:“依我看,十五枚,再加上我手中这块‘老龙不雨’玉佩,配上一套相应的术法,算见面礼,我见老弟英武不凡,却没有开始修行,愿再附加一部上乘的道家修行法门,如何?” “云霞山,蔡金简。”林照悠悠开口,却让符南华面色巨变。 林照笑眯眯道:“二十五枚,一个不少,玉佩我不要,修行法门我也不要,符兄如果不同意,交易作罢,来小镇的外乡人不少,想来其他人或许也对山魈壶感兴趣。” 符南华嘴角的笑意已经消失了,目光盯着林照。 他不知道少年是怎么知道蔡金简的。 更不知道他对老龙城和云霞山之间的合作了解多少,对他又了解多少。 林家,姓林,小镇的四姓十族有林姓吗? 自家底子被揭开、消息不对等的感觉让符南华心底不适,但作为老龙城的少城主,很快调整好心态,压下心中不适。 自家底细暴露无非便是多付一些代价。 他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二十五枚金精供养钱,山魈壶。 符南华收起山魈壶,林照托着绣袋,清点完铜钱,抬眸笑道:“符兄,恕不远送。” 符南华有心一巴掌怕死眼前少年,但理智站在上风,他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道别一番。 转身踏出院门时,符南华脸上笑容缓缓消失。 二十五枚金精铜钱的价格,他虽不太满意,但是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想到山魈壶,心底的些许不适散去。 符南华相信自己的眼光。 用一袋供养钱换一件山魈壶……绝对是赚了的。 家里的情报没有错误,这里的确是个“福地”。 他想到之后还要和蔡金简一起去宋集薪家里寻找机缘,心里不免火热起来。 若是三家机缘尽归于手……符南华嘴角露出一抹冷漠的笑意。 这让他没注意到,泥瓶巷外,一个瘦小的少年擦了擦额头的汗,走了进来,刚好看到他嘴角的笑容。 …… “二十五枚,也够了。”林照数着绣袋里的金精铜钱。 那串紫檀佛珠他并没有拿出来。 提前换些金精铜钱,等骊珠洞天落下来之后,也有些资本。 无论是买一座山头,还是买下几个铺子,林照觉得已经足够了。 他年纪小修为低,暂时也没有开宗立派的打算,有个落脚地就行。 若是他以后修为高了,也不缺这几个山头,若是修为平平或卡在某个瓶颈,干脆直接进了落魄山也不错。 至于现在……倒是可以留下些东西给自己护道。 念到落魄山,不免想起陈平安,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说曹操,曹操就到。 林照心中刚泛起这个念头,就看到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快步冲进了院门,动作慌张匆忙。 却又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忽然顿住。 林照怔了怔,面色古怪地打量一下门前的少年:“你这是偷了谁家姑娘的肚兜被发现了,然后落荒而逃吗?” 很少见他这么狼狈了。 上一次还是他跟着杨老头上山摘草药,失足摔在林子里,满身泥泞,傻兮兮地把长相最好的草药送到他家。 陈平安扶着院门,满头是汗,气喘如牛,听见林照的话顿时面色一苦。 林照放下绣袋,倒了杯水。 陈平安走了过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放下茶杯。 林照又给他倒满一杯。 陈平安又饮了一口,默默运转着杨老头给他的口诀,这才将呼吸调整回来。 “见到那些外乡人了?” 陈平安点头。 “有没有人接触过你,比如拍了你一下,或者无意间碰了你一下?” 陈平安认真想了想,摇摇头,犹豫片刻,又说道:“不过我在东门的时候,有人对我说了些听不懂的话。” 陈平安记忆很好,虽然不理解意思,但模仿着音节说了一遍。 林照跟着齐静春学过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忍着笑意道:“没事,好话,夸你长得俊呢。” 陈平安沉默,心想郑大风这么说也就算了,你林照怎么也这么说。 我有那么傻吗? 林照又问道:“回来的有没有见到一个女的?外来的,看起来不像是个好人。” 陈平安摇头,闷声道:“昨天阮姑娘给我说,阮师傅这两天打算在南边那条小溪上挖井,我送完信之后,就直接去了小溪那边,忙完回来吃午饭,没见到女的。” 林照摸了摸下巴。 好吧,他的问题。 一只蝴蝶扑楞了十五年,能造成怎样的影响呢? 阮邛虽然没有收下他和陈平安,但不影响林照拉着陈平安时不时就去铁匠铺露个脸,因此也认识了铁匠铺的不少学徒。 两个人也提前认识了阮秀。 也因此这一次陈平安没有送完信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家。 “好事。”林照笑了笑。 陈平安点了点头。 既然林照说是好事,自然就真的是好事。 陈平安相信对方不会骗自己。 因为在最苦最难熬的那段时光……是他帮助了自己。 陈平安刚要离开,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身问道:“林照,你要不要去我家吃饭?” 进了官窑上工,有了工钱,陈平安也吃得上饭,自然不会再去林照家里蹭饭。 相反,他心底总是念着欠着的几顿饭。 每一次家里买了肉,就会邀请林照去家里吃饭。 “唔……”林照看了天色,确实到吃饭的时候了,便颔首道:“好。” 他站起身,将绣袋藏了起来,锁上院门,两个人向着陈平安的宅院走去。 忽然,陈平安停步,林照看着前方,眉头一挑,似乎觉得颇为有趣。 一男一女站在他们前方。 符南华和蔡金简。 符南华脸上带着真挚的笑意,如一位翩翩贵公子,而蔡金简则是阴沉着脸。 林照笑着对符南华点点头,得到对方的回应,目光掠过他身旁的蔡金简,眼底浮现一抹若有所思。 看来刘志茂已经到顾粲家了。 也不知道顾粲有没有管住嘴。 …… 顾粲躲在妇人身后,战战兢兢,却不敢看刘志茂一眼。 刘志茂笑眯眯的托着白碗,碗里游荡着一条泥鳅。 一个根骨极重的小娃娃,一条未来能够成就元婴的水属蛟龙。 凭借这次的大机缘,未来三十年内,他有信心坐实自己头上的“真君”二字,甚至再往上升一升。 刘志茂抚须忽悠着屋内顾氏母子。 其实也算不上忽悠,他所说的每一件山上事都是真的。 刘志茂看得出妇人镇定下的紧张,却更能看出其人对于离开小镇的渴望,自觉这道机缘已经十拿九稳,心底更加满意。 顾粲抬起头,看着强装镇定的妇人小心翼翼地试探,看着仙风道骨的刘志茂。 他心里却是想着某个他不喜欢甚至是讨厌的人。 顾粲知道那个人也不喜欢他。 陈平安把小泥鳅送给顾粲时,那人就站在不远处挑蛇胆石。 后来他走了过来,平静地告诉他,无论是谁问起,都要说这条小泥鳅是顾粲自己捉到的,和陈平安没有任何关系。 即便是他的娘亲问起,也要这么说。 第4章 陈平安,要老婆不要 陈平安只是抿着嘴,没吭声。 林照看着他这样子,有点无奈地咂了下嘴:“啧,你这老好人的性子啊……有时候真让人没辙。” “行了,”他抬手制止了想要说什么的陈平安,“宋集薪不会有事,那些外乡人进入小镇,要遵守一些特殊的规矩。” “你之前应该也看见那个男的从我家出去,事实上,这些外乡人进小镇,是为了买我们手上的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在小镇里很普通,但在外界价值连城,比如我之前给你们看过的落款‘山魈’的茶壶,就是卖给了他,只要宋集薪不犯浑,不仅不会有事,还会得到一大笔钱。” 陈平安小心翼翼地问:“那个茶壶……很值钱吗?“ 林照想了想,点了下头。 然后他拽住正欲冲向屋子里的陈平安,平静道:“那个茶壶是特殊的,不是所有东西都是宝物,放心,你家除了这个房子,没有值钱的东西。” 陈平安眼中的光暗淡下去。 林照又补充道:“不过我以前让你捡的蛇胆石挺值钱的,记得保存好。” 陈平安眼中的光又亮了起来。 他克制住背上箩筐去小溪的冲动,迎着林照似笑非笑的表情,干巴巴道:“嗯,我们,先吃饭,吃饭。” 意思是吃完饭再去捡石头吗? 林照呵呵一笑。 不过既然都说了,不妨多说一些。 两人进了狭小的灶房,陈平安手脚麻利地清洗食材。 林照找了个凳子坐下,一边看着他忙活,一边挑拣着信息告诉他。 比如三袋金精铜钱。 比如虽然外乡人要守着规矩,但是他们付出一些代价,也能强买强卖,甚至谋财害命。 比如那些外乡人都很强。 比如小镇的起源,以及本命瓷和买瓷人。 这些都是可以从外乡人嘴里得知的,小镇四姓十族以及一些大家族内部成员都知道这些事情。 连隔壁的宋集薪都知道都差不多。 林照以前怕泄露了天机、占了因果,一直闭口不言。 但现在进入小镇的外乡人越来越多,还有个四处泄露天机的陆沉,说出来也不算什么了。 说着说着,林照有些后悔没把院子里的躺椅搬过来。 陈平安家里的凳子坐着真不舒服。 “我不建议和他们太多接触,尤其是你。” 林照看着陈平安,认真道:“因为你和我们不太一样。” 陈平安想了想,没有问为什么不一样。 或许在他看来,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和林照一样呢? 他问的是:“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林照沉默片刻,随意道:“可能有神仙精魅和妖魔鬼怪……我又没出去过,我怎么知道。” 忽然,敲门声响起,随后是一道很有礼貌的声音:“陈平安在吗?” 林照和陈平安对视一眼。 …… 帮着陆沉将小推车推进院子,林照找了个墙根靠着,听这道士在那儿唾沫横飞地忽悠陈平安。 直到陈平安一句“等她醒来后会不会打死我”,得到陆沉斩钉截铁的否认。 陈平安默不作声,目光却看向林照。 林照头也不抬道:“别看我,这是你家,他找你的。” 不是不想帮你,这因果我也接不住。 林家好歹也是养了他十五年,林照还不想家门垮了。 陈平安,十四境大佬给你送老婆,你就从了吧。 最终陈平安还是同意救治宁姚。 林照帮着他将宁姚转移到房间,陈平安拿着陆沉写的药方去了杨家铺子。 破陋的房间里,林照和面前的年轻道人大眼瞪小眼。 “咳。”陆沉低咳一声,笑眯眯道:“年轻人,贫道见与你有缘,今儿破个例,免费给你算一卦,如何?指点迷津,逢凶化吉啊!” 林照看了一眼床上的宁姚,先前他和陈平安将她搬到床上,帷帽已经被摘下, 收回目光,林照瞥了陆沉一眼,淡淡道:“不。” 陆沉犹不死心,还欲劝说,林照干脆出了房门。 年轻道人摸了摸鼻子,神色有些尴尬,小声嘟囔几句,忽然看见床上的少女手指动了动,立马坐在一旁端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林照进了厨房,刚才陈平安正在做饭陆沉就来了,食材都还没处理好。 他看了看,没找到什么能吃的,也不打算亲自动手,在柜子里翻出半袋瓜子。 林照提着瓜子回到房间,抬眸便看见如木偶端坐的年轻道人和穿上睁开眼眸的少女。 那双明亮的眼眸带着审视的目光,从陆沉身上移开,落在他的身上。 “不是我救的你。” 林照把瓜子放在桌子上,一指桌旁的年轻道人,语速飞快道:“是他把你送来的,这个房子的主人同意你进来并且把你背上床,还帮你洗了脸,现在房子主人去帮你买药了,我是他的客人,帮他看一下房子。” 语速飞快且吐字清晰,三言两语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让一旁的年轻道人都忍不住连连点头。 宁姚倒没什么扭捏,视线在林照和陆沉身上转了转,大大方方地道:“多谢两位救命之恩。” 陆沉干笑道:“姑娘客气,客气,您没事就好!” 宁姚却目光一转,落在林照身上,眉头一挑。 她眉宇之间含着一抹英气,眉毛很好看,却总给人一种锋利的感觉。 此刻那双锋利的眸子,难得的有些疑惑。 宁姚看了林照半晌,有些不确定问道:“剑意淬体?” 林照抓瓜子的动作顿了顿,低头看了眼,随后望向宁姚,同样有些不确定问道:“这么明显吗?” 宁姚沉默片刻,压下心中的震惊,点头道:“周身剑意勃发,十境以上一眼就能看出来,如果那人还是剑修,九境也能感受到一些。” 林照疑惑道:“你是金丹境剑修?” 宁姚先是摇头,又点头:“我是剑修,但还是龙门境,不过我出生在一个……很特殊的地方,和剑意打过很多交道,对于这方面感知比较敏感。” 除此之外,还因为她是世间第一等的剑仙之体,在剑道上有世间之人望之不及的天赋。 宁姚想了想,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林照恍然。 宁姚嘛,未来的十四境纯粹剑修,有从小出生在剑气长城,有些特殊也能够理解。 要是随便一个龙门境剑修就能看出他身上的特殊之处,林照要考虑这段时间还要不要出门了。 殊不知宁姚心里已然泛起嘀咕。 这区区一个骊珠洞天,还是用了三千年的,怎么还有这样的人物? 剑意淬体! 看这模样,似乎是从小就在体内种下剑意,随着主人年纪增长慢慢开花结果。 但是在一个禁绝神通术法的地方,给一个尚未修行的少年种下剑意且不伤其性命,让体内敛藏的剑意一点点淬炼体魄……绝非是一般的剑仙能够做到。 尤其是少年周身的剑意,在宁姚的感知中,虽然数量和威力不及,但品质和剑气长城不会差多少。 此剑绝对是一道传世名剑。 可这种品秩的剑意,怎么可能如此温润,以至于可以用来蕴养身体? 这家伙是什么鬼? 林照感觉宁姚的眼神怪怪的,但不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剑意淬体……是他自己做的。 小镇里藏着诸多机缘,却限制术法,想在小镇里修行更会受到很多限制。 最重要的一点……林照搞不到修行剑经。 刘羡阳手里倒是有一份梦中杀人的剑经,但是那部剑经需要置之死地以破而后立。 林照还没这么虎。 杨老头教给陈平安的一点口诀早已经被林照摸的,但是更高一层,或者说能真正走上修行路、成为山上练气士的功法,他还真没有。 在小镇横行霸道这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一部修行典籍。 顾粲家里倒是有一本拳谱,但是一方面林照和顾粲关系一般,另一方面……他不是很想练拳。 他想修仙,求长生。 没有功法,林照也不愿意就这么荒废十五年,在小镇没有办法,就开始打体内【飞光】的主意。 体内有挂,不用岂不是白开了? 试验了几次,还真发现一些效果。 林照发现自己能够控制一部分【飞光】的剑意,甚至能让他们离开心湖。 但是似乎受到某种压制,剑意离开周身就强行散去。 林照怀疑是骊珠洞天的“规则”所致。 他继续尝试控制剑意,随后便发现,心湖中产生的剑意能融入身体且不伤五脏,而且淬炼后的身体明显能感受到身体素质的提高。 这个发现让林照惊喜,便一点点调动剑意,用这种“笨法子”淬炼体魄。 在这个术法神通禁绝的地方,一副强大的体魄意味着什么,林照太清楚不过了。 因此虽然没能得到修行之法,但是剑意淬体却坚持了下来,身体素质也越来越强。 刘羡阳被卢家子弟围攻时,林照还是收着力的,怕一不小心把人弄死。 林照担心这样用剑意淬体会不会有什么负面影响,在乡塾时还旁敲侧击请教过齐静春。 他知道自己心湖或许无法被探知,但是身体上如此明显的变化,绝对瞒不住小镇里的齐静春和杨老头,索性直接明牌。 最终林照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 只可惜,齐先生话语遮遮掩掩,云里雾里,不愿意说得更明白些。 不过现在机会好像来了。 林照拖着木凳坐到床边。 宁姚瞥了他一眼。 “吃瓜子吗?”林照客气问道,手里抓着一把瓜子。 宁姚神色怪异地摇了摇头。 “咳,好吧。”林照咳嗽一声,收回瓜子,又道:“这位姑娘……” “我叫宁姚。” “好名字!”林照一脸激动地称赞,“在下林照,想请教姑娘一些问题,什么是‘剑意淬体’?” “你不知道?”宁姚神色错愕。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林照顿了顿,提到一事,“宁姑娘应该也知道,小镇上的人大多都……身不由己。” 闻言,宁姚眼底的疑惑倒是少了几分。 她对于骊珠洞天的事情知道一些,洞天里的新生儿都有一个本命瓷,本命瓷在他人手中,道途不能自主,尤其是对于山上人来说,身家性命尽在他人之手。 宁姚心底有些明悟,眼前的少年或许就是这样的人,本命瓷的买主为他种下剑意,再借助小镇三千年的福泽淬炼,他日开花结果,一身剑道天赋非同凡响。 说不定能看到自己的背影…… 宁姚想了想,道:“这应该算是剑道的一种法门,很罕见的手段,我知道的也不多,剑意淬体,是……” …… “陈平安!” 陈平安拎着包裹从杨家铺子回返,刚进泥瓶巷,一个瓜娃子就扑了上来,鬼哭狼嚎:“你死哪去了?!” “顾粲?” 陈平安手忙脚乱地把顾粲从身上拽了下来,疑惑道:“你怎么了?” “陈平安你大爷的,我去你家三趟了也没见到你,你是不是去偷宋集薪小媳妇了?你大爷的……” 陈平安脸越来越黑,一巴掌拍在顾粲脑壳上。 顾粲嚎得更惨了:“陈平安,你还打我,你有没有良心,我马上就要走了,我还给你留了一堆宝贝……” 陈平安动作一顿,把他从怀里拽下来,蹲下身子严肃问道:“怎么回事?” 顾粲哭着将家里闹了老道士、碗里流不完的水、两袋铜钱……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至于水缸里的小泥鳅,鼻涕虫竟然还记着林照的交代,没有将这件事说出来。 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虽然性格顽劣不堪,却天生聪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尤其是刘志茂展现的神仙手段,着实是将他吓到了。 陈平安心中微沉,想起林照前不久说的那些话,看着顾粲,心底有些明悟。 第5章 棋与局 “皮、肉、筋、骨、体,登山五境……也就是说,我这也算是踏上修行路了?” “不算,别的练气士都是一境圆满再修行下一境,而你是直接修第五境‘体’,并且第五境还没修完,又反过来修前四境,顺序乱得一塌糊涂,而且如果是正常的修行法门,你不应该十多年还卡在下五境。” “唔……所以我也算是练气士?” “一半一半吧,你身处洞天,神通禁绝,如果说别的练气士是从湖里舀水倒进罐子里,你就是捧起一捧沙子在挤水到罐子里。” “宁姑娘,沙子好像挤不出水。” “所以骊珠洞天里不应该能修行。” “……有道理,不过四姓十族的一些老人似乎能够修行。” “这说明他们找到了沙漠里的绿洲,但绿洲的水也是有限的,正常来说,以你的资质,至少也是中五境,且在中五境中也不会弱,而不是现在这样,只能算半个下五境。” “明白了,多谢宁姑娘解惑。” 房间内,林照坐在床边,宁姚盘膝坐在床上,神色认真对着林照说些什么。 陆沉坐在桌旁磕着瓜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人。 陈平安拎着包裹进入房间时,看到的就是这个样子。 他将包裹递给陆沉,轻声道:“道长,这是抓的药,你看看对不对。” 陈平安转头看向宁姚,宁姚也看向他。 “你好,我爹姓宁,我娘姓姚,我叫宁姚,谢谢你救了我。” “你、你好,我爹姓陈,我娘姓陈……我叫陈平安,不用客气。” 旁边俩看戏的瞬间没绷住,“噗嗤”一声都笑了出来。 陈平安本来挺坦然的,被这笑声一闹,脸上立马有点臊得慌。 他赶紧干咳一声,转向林照找话说:“林照,我回来的时候遇见了顾粲,他说……” 他把顾粲哭诉的事情一五一十转述了一遍,眼巴巴看着林照。 林照脸上那点笑意淡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好像在琢磨什么。 陈平安心里有点没底。 “我也没出去过,外面怎么样……你应该问这位宁姑娘。” 林照指了指床上的宁姚。 他没有告诉陈平安,顾粲拜刘志茂为师,会发生什么。 因为陈平安如果继续拜入文圣门下,那么没有顾粲,也会有刘羡阳或者他林照。 除非林照一出小镇就提着剑把崔巉剁了。 当然有可能剁了也没有用。 否则,大师兄为了关爱自家小师弟而设下的“书简湖”之局,陈平安是躲不过去的。 与其增加不确定的变数,不如就任其发展下去。 就像是林正诚所说,本命瓷确实让他们受制于人,但是在现在这个局面,有本命瓷反而有一线生机。 同理,刘志茂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顾粲拜他为师,起码能从如今的局面先行脱身,还能保全他的娘亲。 陈平安的目光于是投向宁姚。 宁姚平静道:“我不认识刘志茂,但能在你们这儿施展那些手段,说明这人境界不低,至少也是中五境的练气士。你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堪称摇摇欲坠,你说的顾粲想来资质不错,若那人看中他的天赋,真心收徒,我觉得离开未必不好。” 林照道:“我和宁姑娘想法差不多。” 陈平安看着林照也这么说,沉默了一下,最后重重“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 离了陈平安家,林照没有回自家院子,而是出了泥瓶巷,向着乡塾的方向走去。 乡塾的蒙童刚好散去,林照熟门熟路地穿过柴扉,绕过几丛翠竹,径直来到后院。 一袭青衫的齐静春已经坐在凳子上,身前摆着棋盘。 “齐先生。”林照行了一礼。 “坐吧。”齐静春声音温和,不急不缓。 林照坐在齐静春对面,目光落在棋盘上。 棋盘上已经摆下棋子,似是对弈结束的一局,白子输的一塌糊涂。 林照仅是看了一眼,眉头一挑。 这盘棋落在他眼中……下的有些古怪。 “下的是座子棋。”齐静春忽然说道,随后解释了下座子棋的规则。 林照眉头落下,低眸看去,先前的怪异感释然。 “这是先生下的?” 齐静春摇头,道:“是宋集薪和赵繇。” 林照一听就乐了:“那白子肯定是赵繇的。” 同在学塾,他与宋集薪和赵繇都对弈过,两人的棋风和棋力都了解,看了眼结果,就知道谁执黑谁执白。 齐静春颔首:“不错,赵繇执白先行,宋集薪执黑。” 林照左右瞧瞧,后院就他们俩,他笑了笑:“先生喊我来,是要再下一盘座子棋?” 齐静春摇头,从旁边拿过两个棋篓。 放在他自己手边那个,里面装满了乌黑发亮的墨玉黑子。 放在林照手边的另一个棋篓,同样也满满当当——装的还是黑子。 “今天下盘一色棋,”齐静春的声音依旧温和,目光却落在林照脸上,“你执黑,先手。” 林照低头瞅瞅两个都是黑子的棋篓,又抬眼看看齐先生,摸了摸下巴。 这倒有意思了。 齐静春袍袖轻轻一拂,棋盘上的棋子全部消失。 林照伸手拿起一颗黑棋放在棋盘上。 他的动作很随意,拿棋子的姿势自然也算不上规范,但也不至于吊儿郎当,就是透着一股子随性。 坐在他对面的齐静春则是端坐着,却并不让人感到严肃或者刻意,一举一动都透露着自然而然的感觉。 啪的一声轻响,齐静春也落下了一颗黑棋。 林照拿起一颗棋子落下。 …… 啪。 啪。 啪。 啪。 …… 乡塾后院没有人打扰,只有风吹过竹海的声音和两人落子的声音。 两人速度差不多,总是林照落子后数息,齐静春便从容应上一着。 偌大棋盘上,只见一颗又一颗黑棋依次落下,渐渐铺陈开来。 最终,林照拿着一颗黑子,迟迟没有落下。 半晌之后,他将棋子放回棋盒。 胜负已分。 齐静春自然是胜者。 “宋集薪自恃才华横溢,棋风不拘一格,喜欢以小博大,赵繇性格古板,恪守规矩,下棋也是一板一眼。” 齐静春抬眸看向林照道:“唯独你林照下棋,路数变得快,时而稳重时而行险,下棋咄咄逼人,用各种手段死缠烂打只博一子,可怪就怪在,无论路数怎么变,骨子里……倒总像是按着某种刻板的章程在走。实在古怪得很。” 林照还在琢磨刚才的棋路,听了这话,也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抬头:“齐先生也信下棋能看透人心?” 齐静春微一沉吟,摇摇头。 “我与齐先生所见略同。”林照随口道,“在我看来,下棋求胜,如两军对弈,而兵者,诡道也,无所不用其极。” 他看着棋盘,心底确实一叹。 下棋这种事情,果然还是靠天赋。 上辈子野路子出身,对着ai练了几千个小时,在围棋软件上也保持着极高胜率,也不是没和职业选手交过手,互有胜负。 这一世重新下棋,脑子里更是一堆ai棋谱,但是面对齐静春,连一次都没有赢过。 至于齐静春说他棋风古怪之极……大概是因为他下棋是模仿着ai的下法。 齐静春摇头道:“你这种性子,若是出去了,未必会受得了外面的规矩,只怕惹出不小的麻烦。” “若是外面的规矩很好,我为什么受不了呢?可若是外面的规矩很好,齐先生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这里呢?” 齐静春道:“这天下的规矩传承万年,自有其道理,若是不满,凭借自己的学识和道理,一点点改变它,改善它。” 林照在阳光下笑了,笑容很浅:“所以齐先生,什么是规矩?什么是道理?” “在我看来,夫之见,矢之巨,便是规矩。” “也就是说,只要我拳头够大,有朝一日,我便可以说……”林照拿起棋盘上一枚黑棋,“这是白棋。” “若我为上五境纯粹剑修,我的话在大骊就是规矩,若我能一剑平了蛮荒天下,那满堂圣贤里,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齐静春看着他:“武力无法解决一切,相反,大多数练气士反而会被力量所驾驭,力不由心,进而为关隘所阻,走火入魔。” 林照不语,将棋子放回棋盒。 齐静春又问道:“你可知善恶之论?” 林照沉默片刻,道:“齐先生,您知道我在学塾最不感兴趣的就是儒学。” 对儒学不感兴趣,对儒家也没有兴趣,自然也没有拜入儒家的意图。 即便老师或者师祖是文圣。 齐静春微笑叹息。 他是真的很看好这个少年,此时也是真的遗憾。 最开始注意到林照,还是他进了乡塾,心湖竟然能自行挡住神通。 齐静春本以为他是道家那人的化身,后来又见其剑意淬体,便推翻了这个猜想,想着或许是历史上某位十四境纯粹剑修的转世。 可是观尽史书,也不曾找到答案,最有可能的猜想是远古十豪中那位不知姓名的剑道魁首,却又不太像。 若是其他人……又是谁将其送来? 又是在下什么棋呢? 也不知道这盘棋的棋盘有多大。 罢了,猜不到便猜不到吧……齐静春淡淡一笑:“这样的话,还有刚才的话,出去之后尽量不要说。” 林照笑了笑:“齐先生,我又不傻,这种话只在您面前说说。” “那你是想入道家?” “我也不知道。”林照很无辜地耸耸肩,“我才十五岁,我也没找到我的道理,不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等我出去看看,想来诸子百家包容万象,总能够找到的。” 齐静春轻轻叹息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说得很好。” 他抬手递出一个布袋子:“我送了宋集薪六本书,送了赵繇一枚印章,你不喜儒学,我这儿好像也没太合适教你的东西。有些东西或许给了反而误你路途,便也为你刻了一枚印章。” 林照接过,也没避讳,直接打开布袋子,从里面倒出一方小小的印章。 石头质地温润,他目光落在印面上篆刻的两个字上,人一下子定在了那里—— 剑主。 林照失神片刻,抬头看向齐静春。 中年儒士神色温和。 完全看不出是刻下“陈十一”和“剑主”这两枚印章的狂徒。 他刚才说的“拳头规矩”和“大儒辩经”,自然是极其狂妄,放在外面绝对会被一堆老夫子批斗。 但是林照觉得,他的那些话语,在齐静春这两枚印章下,也不算什么了。 他垂着目光,好一会儿,才笑道:“齐先生好大的期望,学生惶恐。” “我虽然无法走进你的心湖,但想来,你的心湖里面应该是放着一把剑。”齐静春轻声道。 林照抬眸看向他,眼中却没有多少惊讶。 他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 被齐静春发现他最大的秘密,并不算什么让人意外或者无法接受的事情。 事实上,他们这样绝顶聪明的人物,若真能被他瞒住,才真的是让人感到意外。 齐静春站起身来,负手而立: “剑意淬体是个好法子,尤其是你那道剑意,品秩极高,心湖养剑十余年,日夜淬体不休,或许真能够成就后天剑体。” “等你成就后天剑体,下五境不会耗费你多少时间,中五境在你道途上也不会有什么关隘,玉璞境之前,皆是坦途。” “只是如今有着洞天压制,你在这里无法真正成就后天剑体,却是需要等上一等。” 闻言,林照嘴角的笑容缓缓消失。 第6章 白铄 日影西斜,将影子拉得细长。 林照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出乡塾院门。 抬眼望了望天色,尚早。 他来得早,输得也快,一盘棋局不过耗去一个时辰,此刻离黄昏尚远。 只是心头烦闷,加之小镇如今挤满了外乡人,连那正阳山的老猿也在此盘桓,林照便失了闲逛的兴致,抬步径直走向泥瓶巷。 从小镇乡塾到泥瓶巷,中间恰好路过杏花巷的铁锁井。 铁锁井的那根铁链也不是个简单物件,论起价值,怕是比“山魈”茶壶和林照手中的紫檀佛珠加起来都要贵。 林照的目光特意在井口逡巡片刻,主要是想看看那位被戏称为“强人锁男”的外乡木讷男子是否出现。 有些意外的是,木讷男子不见踪影,井旁却立着一个熟悉的、提着木桶的纤细身影。 是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杨柳依依的少女。 李柳。 李槐的姐姐,水神转世身。 林照在杨家铺子当伙计,与李槐那小子日日厮混,同李家关系也算熟稔。 尤其李二一家也住在泥瓶巷,离他的小院不远,算得上是邻居。 林照心中清楚,离了小镇之后,最重要的其实不是天赋。 是靠山。 心湖养剑、剑意淬体……确实不凡,但终究还需要时间将其转化成实力。 剑来世界处处透着算计,说不定一时便着了道,坏了事。 因此他会在乡塾展示不俗的书法和棋艺。 因此他在离开乡塾后,会到杨家铺子当伙计。 也因此在阮邛来小镇后,他会带着陈平安时不时就去刷个脸、帮点忙。 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寻些倚仗么? 李二一家平日里低调,但李二本人是能压宋长镜一头的九境武夫,女儿李柳更是水神转世,李槐就更不必说了。 偶尔李槐娘亲来铁锁井挑水的时候,林照撞见了还会帮着提水桶。 李槐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他后面掏鸟蛋、下河摸鱼的时候,李槐那位泼辣的娘亲不仅没恼,反而笑呵呵的看着林照,目光时不时在林照山上打量,似乎很满意。 因此林照和这位水神转世身也是经常照面。 只是两人关系远不如李槐那般熟络。 林照目光投去,少女似有所感,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那双眸子清澈如秋水,映着天光。 井旁行人寥寥,少女抬眸便瞧见了他。 见是林照,李柳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旋即唇角微弯,颔首浅笑。 “好巧。”林照走上前,见水桶已然装满,便自然而然地伸手提起。 “我来就行。”李柳柔柔一笑。 “没事,顺路。”林照将另一个水桶也提了过来,一手一个,对他而言,这点重量不算什么。 李柳便不再推辞,抱着担子跟在他身后。 林照边走边道:“今天怎么是你挑水,阿姨呢?” 李柳轻声道:“娘亲在家里做饭,我见水不多了,就来挑两桶。” 林照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闲谈几句,沿着巷弄走向泥瓶巷。 任谁也难以想象,这个说话柔声细气、见人总是含笑低眉的邻家少女,竟是那统御万水的五大至高神灵之一。 两人到了李家门前,李二媳妇听见动静,转头便叉腰嚷道:“你个死丫头,挑个水也磨磨蹭蹭,锅都要让你烧干……” 话音未落,瞧见提着两桶水走在前头的林照,妇人语气登时一转,脸上堆起笑来,“哎哟,是林照啊!快进来坐坐!” 林照深知妇人这张嘴的厉害,也猜得出她方才想说什么。 他礼貌地客套几句,只道是“恰巧碰见”、“顺路”,帮着将水倒进院中的大水缸,放下水桶便告辞离去。 妇人热情挽留了几句,望着林照挺拔的背影,越看越是顺眼。 长得俊就不说了,家里有钱,还是个读书人,看着长大的孩子,品行也放心,对自己家一直很有礼貌,也不嫌弃自家穷……妇人心里那点小算盘拨的噼啪响。 李柳在一旁小声提醒:“娘,锅要糊了。” 妇人猛地回神,慌忙往锅里添水,转头瞥见身旁温顺的女儿,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啊!要是能找个……” 话到嘴边,看着女儿那副娴静模样,后半句却莫名地没了滋味,只化作一声带着埋怨的叹息,“算了算了,大傻丫头,跟你那没出息的爹一个德行!看看你弟弟多机灵,你这当姐姐的,也不知道学着点。” 李柳抿唇浅笑,并不言语。 她知道娘亲想说些什么。 但是……她是绝对没有那方面想法的。 …… 林照步回家中,行至巷口,脚步却蓦然一顿。 前方,一个说书先生打扮的老者,脸上挂着笑眯眯的神情,身后跟着个面色苍白、神情怯怯的孩子,正迎面走来。 倒是巧了……林照眸光微敛,视若无睹般与两人错身而过。 然而,就在林照背影消失在巷尾的瞬间,那老者似有所觉,猛地扭头回望,口中发出一声轻“咦”。 老人和小孩,自然是刘志茂和顾粲。 因少了顾粲娘亲那番暗示,刘志茂并未对陈平安痛下杀手,自然也就未被齐静春驱逐出骊珠洞天。 凡事皆有初因,林照悄然抹去了那个“初”,后续的轨迹便也随之偏移。 刘志茂未曾触犯洞天规矩,在寻得顾粲这份大机缘后,依旧选择滞留小镇,希冀着再挖掘些潜藏的福缘。 小脸苍白、看样子被吓得不轻的顾粲听到刘志茂轻“咦”一声,心中一紧,声音微颤:“怎么了?” 刘志茂收回目光,啧啧称奇:“不愧是……此方天地,果真藏龙卧虎。” “什么?” 顾粲没听清刘志茂说什么。 刘志茂却没回答,而是反问道:“先前走过去的人你认识吗?” 顾粲低下头,嗫嚅道:“认……认识,他也住在泥瓶巷很久了,时常碰面。” 刘志茂抓住关键:“他不是泥瓶巷土生土长的孩子?” 顾粲茫然摇头:“不是,他是桃叶巷林家的,听人说是林家的私生子,被丢到了泥瓶巷,据说当时闹得挺大嘞。” 闻言,刘志茂眉头微皱。 桃叶巷林家,虽然不入四姓十族,但也是小镇的大家族,背后大概率也有高人。 “倒是可惜了。”刘志茂叹息。 顾粲看不明白,刘志茂刚开始也没看出什么。 他不是剑修,在小镇这种地方,一身能够断水截江的修为也尽被压制。 直到林照走远,刘志茂才隐约发觉异样。 他不动剑意淬体,也不明白其意味着什么。 但是来自散修的敏锐直觉让他感受到少年的不一般。 只可惜…… 可惜是桃叶巷林家。 林家的子弟,未必能让他随便捡漏。 况且,按照小镇的规矩,他带走顾粲和小泥鳅,身上仅有的两袋铜钱已经用完了。 他如果施展手段,怕是会有不小的代价。 尤其是林家大概率也有山上同道,不宜出手。 刘志茂摇头叹息,顾粲不明白,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咬了咬牙。 …… 搬山猿出手的时候,或许能用一用他……林照走到院门前,拿出钥匙,回想起刚才的偶遇,心中念头微转。 推门走进院子,林照直接进了屋子,来到墙角,将水缸上的竹木盖子掀开。 金色鲤鱼似被惊动,扇动鱼尾,在水缸里溅起水花。 林照目光在鲤鱼越发金艳的鳞片上顿了顿,随后看向缸底的几块蛇胆石,若有所思。 他从一旁的竹篓里挑了一块品相上佳的蛇胆石,倚在水缸边,拿着蛇胆石在缸前晃了晃。 金色鲤鱼的身影顿时不动了,一双鱼眼紧紧盯着林照手里的蛇胆石,满眼渴望。 “你现在应该也能够听懂我的话。”见金鱼点头,林照笑了笑。 金色鲤鱼可不简单。 同为五行机缘的小泥鳅,到青峡岛才多长时间,小泥鳅就已经能杀九境练气士,还能反哺顾粲体魄神魂。 如今林照天天用蛇胆石喂养金色鲤鱼,其天赋和潜力绝对不弱于小泥鳅。 “也不知道以你的跟脚,未来能不能和其他的山水精怪一样化形,总是金鱼金鱼唤你也不好听,便想了想,给你取个名字,你听着看看满不满意。” 金色鲤鱼扇了扇尾鳍,仿佛在说:说来听听。 林照道:“你属金行,白为金之色,太白这个名字不错,然其势过大,我无齐先生那般通天手段,恐难承其重。古人云‘金铄则流,金之流动不居’,便取名‘白铄’如何?” 金色鲤鱼扭了扭头,随后又点了点。 林照竟从那双鱼眼中读出几分满意之色。 一道细微却纯粹的金光自白铄身上射出,倏忽没入林照眉心。 林照身体后仰,退了半步,双眸紧闭。 杨家铺子后院。 杨老头睁开眼睛,看向西边的天空,嘴角扯出一丝讥诮:“还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若真取了那名字,齐静春留在你身上的那点手段,也未必能挡住多少因果。” 没见识的乡野之人随便取名字也就算了,偏偏那条金色鲤鱼有些跟脚,取了这个名字,反而真的会牵扯些因果。 若是齐静春全盛时期,自然不必担忧什么。 但是现在齐静春自己本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能分出多少心力在这群孩子身上? 他嘴里低声嘀咕:“剑意淬体,生而知之……” 旋即冷哼一声:“莫名其妙!” 每次看见林照这臭小子,杨老头心情就不会很好。 正如齐静春见林照,猜测是历史上哪位十四境纯粹剑修转世。 杨老头见林照,想的却是古天庭的哪位神灵转世。 但是飞升台在他手中,仙名真讳,一眼可辨,林照就在小镇长大,可以说在他眼皮底下,他怎么会认不出来? 又怎么会认错? 偏偏就是这般怪异,让杨老头每每想要布局时多了几分顾忌。 不知道林照是谁的转世,更不知道是谁的棋子,这熊孩子不在算中,又喜欢出来搅局,将他落在人间的线东扯西拽……都打了个结! 要不是这小子聪慧,在暴露之前先去了乡塾见了齐静春,杨老头都想直接把他关起来。 …… 房间中,林照缓缓睁开双眼。 他感觉到有什么连接起来了,心底忽然生出一道明悟。 这是结契! 也就是说,从今天起,他和白铄真正性命相息,荣枯与共。 他也真正成为金色鲤鱼的主人了。 “这样就成了?" 林照眉梢微挑,神色间带着一丝意外。 他原以为至少需滴血画押之类繁琐仪式。 然而,念头方起,一股沛然剑意自心湖深处勃发。 他眼神一凛,当即盘膝坐地,凝神内视。 心湖中,湖面平静无波,一望无际,宛如明镜。 林照睁开眼睛。 一道冷冽光华骤然划破湖面的宁静,悬停在他眼前。 剑身介于明晦之间,正是【飞光】。 但是相比较昨夜,此时【飞光】的剑身要更加凝实了几分。 “这是……要养成了?” 林照伸手握住【飞光】。 长剑与他性命相关,伴他而生,可以说【飞光】就是他的本命飞剑。 第7章 意外 天色已暮,院门外传来声响。 房间中,林照盘膝坐在床上,听见动静,缓缓睁开双眼,露出一双如雨过天晴的眸子。 细碎的剑意敛藏于眼底。 他抬手握了握拳头,感受着躯体内蕴藏的力量,心中满意。 结契之后,【飞光】剑意竟然也多了几分变化,剑意淬体的效果比以往强上许多。 宁姚见他时,一眼便察觉到林照体魄的怪异,认出了剑意淬体,以为是宝瓶洲某位剑仙的手段。 实际上剑意淬体是他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玩意,也没有修行法门,更没有仙人赐剑意。 纯粹是靠着心湖中品秩极高的【飞光】剑意日夜不休熬出来的。 用最粗糙的法子淬炼体魄,又误打误撞借着骊珠洞天的特殊性,才有了几分剑意淬体的意向,让齐静春和杨老头都认可。 这个过程并不算容易,心神沉入心湖如同冥想,不觉疲惫,但控制剑意一点点浸入体魄躯壳却是一件麻烦事。 稍有不慎便能亲身感受剑意扎入血肉的痛楚。 更何况能够坚持十余年不歇。 直到门外的敲门声又响了一次,林照收回目光,从床上下来,走到院子。 门外,陈平安举起手臂,打算再敲一次门。 就在这时,院门打开,一袭青衫的少年面无表情的看着陈平安抬起的手臂。 随后目光落在陈平安的脸上。 “我劝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陈平安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认真的点点头。 林照看了他一眼,让开路:“进来吧。” 陈平安走进院子,林照反手将门关上,转过头看向他:“说吧,什么事情。” 陈平安沉吟片刻,道:“是白天的陆道长……” 陈平安将陆沉离开前单独找他说的话,一次不差地告诉林照。 在他眼中,陆沉道长自然是好人,但相比较而言,还是一直默默帮助他的林照更值得信任。 林照听后沉默不语。 这让陈平安心里微微紧张。 好在林照还是开口道:“他给你说的那两件事也都无错,可能有些问题,但现在的情况来看却没什么,按着他的话来就行。” 林照这般说,陈平安就放心了,旋即又道:“还有一件事,是刘羡阳的,有人来找他买家里的祖传物件,还是卢家人带着来的,我有些担心……” 陈平安将刘羡阳的事情也交代一遍。 就在林照和齐静春下棋的时候,刘羡阳翻墙到陈平安家,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一遍。 不得不说陈平安虽然看上去老实,但是绝对不笨。 在如今外乡人进小镇的关键时刻,他比谁都要敏感。 听完刘羡阳的话,陈平安第一时间拜托宁姚出手保护刘羡阳,随后来寻林照商量。 他相信林照,也知道这个少年和小镇的普通人不一样,了解许多小镇人不知道的事情。 林照当年亲手打跑了围攻刘羡阳的卢家子弟,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比顾粲好上很多。 “……那些外来人有规矩限制,但是不代表他们没有任何手段绕过规则,这些你应该从宁姑娘口中知道一些。” 见陈平安点头,林照继续道:“你的处理都很妥当,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陈平安有些失望。 林照却没多言。 这是刘羡阳的一道死劫。 不仅是家传铠甲和剑经,还是背后风雷园和正阳山的矛盾。 也因此陈平安都能在齐静春的帮助下得到一片槐叶,刘羡阳那等资质,却一片都没有。 有办法吗? 不是没有。 让陈平安、刘羡阳、宁姚还有林照躲在乡塾或者铁匠铺里不出来,搬山猿自然在小镇没有机会出手。 但是在小镇外,回风雷园的路上,就说不准了。 在林照看来,不如就让刘羡阳这一劫在小镇里应了,至少这里还有齐静春和阮邛看着,刘羡阳吃点苦头却不会死,反而会真正修成家传剑经。 所以林照犹豫再三,没有去触碰刘羡阳那条线。 也没有告知陈平安更多消息。 …… 二月初四。 小镇的清晨被一层薄雾笼罩,带着料峭春寒,渗入青石板路的缝隙。 巷弄深处,泥瓶巷静悄悄的,只有几声零星的鸡鸣穿透雾气传来。 林照锁上院门,向着杨家铺子走去。 他向掌柜的请的假期就只有一天,若是第二天也不来,是真的会扣工钱。 路过杏花巷,林照脚步一顿,目光微凝。 前方路边,一个身影孑然而立。 那是一个穿着雪白长袍的高大男子。 袍子质地非凡,在灰蒙蒙的晨雾中显得格外醒目,纤尘不染。 他身姿挺拔如松,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度,仿佛周遭的雾气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他身周数尺之地。 一双眸子深邃如寒潭,缓缓扫视着杏花巷两侧低矮的屋檐和紧闭的门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如同猛虎在逡巡自己的领地, 如此装扮,林照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男人的身份。 大骊藩王,宋长境! 号称单手锤杀十四境的武夫。 宋长镜的目光似乎并未特意落在林照身上,只是如同掠过路边的石子般,随意地扫过这个青衫少年,又看向他处。 林照倒是目光古怪地多看了他几眼,步履不停,走向杨家铺子。 天色尚早,铺子却已经开了门,里面一个青年正在忙活,见到林照进来,摆手打了个招呼:“小林啊,今天来得挺早。” “这不是怕扣我工钱吗?”林照玩笑了一句,来到柜台后面。 熟练地扯过一个木凳,从一旁的柜子上拿来本药书,姿态随意地托着下巴,看着古书。 大清早,铺子里也没多少客人,林照和药铺的青年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天。 直到一个双鬓微霜的男人负手走进铺子,抬眼瞧了瞧,打量着铺子里的摆设。 林照看见这个男人却是一怔,站起身来。 男人抬手在鼻前扇了扇,似有些嫌弃药铺的味道,目光落在柜台后的林照身上,抬手一指:“你,出来。” “哎,你是谁啊?想干什么?” 青年见这么早就有人来药铺本就有些惊讶,还未说些什么,见男人气势汹汹地找上林照,忍不住开口询问。 “呦,挺大架子,还要我亲自请?”男人斜睨了林照一眼。 林照摸了摸鼻子,从柜台后走出:“大伯。” “听见没?”男人掏了掏耳朵,看了神色有些惊讶的青年一眼:“我是这小子的大伯,他是我侄子,现在大伯亲自上门找侄子,你有什么指示?“ 青年尴尬地摆摆手:“没,没。” 男人又看向林照:“侄子,现在能出去了吗?” 林照一扯嘴角:“侄子听大伯的。” 男人“呵”了一声,转身径直走出铺子。 林照向青年递了个眼神,跟着男人身后。 两人走了一处人少僻静的地方,男人回头打量林照一眼:“个头倒是不矮,偏生一副别扭的样子,让你出去住,连过节都不知道回来看一眼,真把药铺当家了?等着我来请您?” 林照觉得天下阴阳之道,自己这位伯父绝对有资格合道十四境。 平日里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是戳心窝子。 林照的伯父,也正是林守一的父亲、最后一任大骊安插在小镇的阍者、大骊皇帝已经国师崔巉的真正心腹—— 林正诚。 也是陈平安父亲的朋友。 林照自觉辈分小理又亏,不与林正诚说道此事,反问道:“伯父找我有事?” 林正诚一扯嘴角:“怎么?没事我就没资格找您了?” 林照:“……伯父,咱能别您啊您啊的说了呗。” 林正诚不屑冷哼一声,目光看了看周围,缓缓道:“这些年让你在外边玩得差不多了,该收收心了,回去收拾东西,我安排你离开这里。” 林照一怔:“离开,去哪?” “京城?山上?你不是一向自诩聪明,不如猜猜?”林正诚斜睨他,“别告诉我这些年你在小镇摸了这么多东西,连外面的事都不知道。” 林照是真的有些意外。 他摸的东西……哦,山魈茶壶、紫檀佛珠、蛇胆石、一箩筐的槐树叶还有陈平安送的金色鲤鱼…… 确实不少。 只是他没想到,瞒不过齐静春和杨老头也就算了,怎么…… 这位伯父似乎也一清二楚? 崔巉告诉他的? “伯父能安排我们出去,那堂弟……” “他不行。”林正诚毫不犹豫地打断,“你别问,问了我也不会说,赶紧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林照却是有些了然。 看来崔巉、不,崔东山已经开始布局了。 只是……林照心底有些茫然。 这么容易就能脱身出去了吗? 他特质的箭头都找人打好了。 灯下黑了,竟然把林家忽略了,之前还是小瞧自家这位伯父的难耐了。 林照心念急转,开口道:“伯父,我想留在这里。'' 男人”哦“了一声,语气上挑,眼中却没多少意外。 “你可知我林家能安排几个人提前离场?” “不知。” “那你知道和你同在乡塾的赵繇,今天就被赵家安排离开了,除了他之外,姓宋的那小孩也要离开,你堂弟过段时间也会离开,福禄巷、桃叶巷,各家各户,除了姓卢的那群倒霉蛋,该走的都会走,你知道这些吗?” “知道一些。” “所以你还是要留下来?” 林正诚淡漠的看着他:“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走,还是留?” 林照难得地有些迟疑。 这对他来说是很罕见的情况,生来知之的他,无论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目的,搬到泥瓶巷也好,到杨家铺子打工也好,都在做着准备。 可现在呢?有一个好机会在自己面前。 金精铜钱已经到手了,小镇无主的机缘也寻得差不多,剑妈倒是还没到手,但说实话,林照心底也没什么把握。 他不是陈平安,也不是齐静春,或许能走到倒悬山,却未必能打出百万拳。 留在这里其实也拿不到什么,提前离开反而有可能避开一些人的注意。 只是原先的计划…… 林照握了握拳头,又缓缓松开。 他想了想,随后抬眸看向林正诚,认真道:“留。” 林正诚目光怪异地看着他:“你真是老三的种?” 林照嘴角微抽,偏偏一句还不够,男人又抬头望天感慨道:“老三能生出你这个性子的种?” 语气满是不可置信。 林正诚低头看向他,淡淡道:“行,我也不问你为什么,你想留这就留吧,什么后果你自个担,也别想谁能帮你擦屁股,自己拉的自己处理。” 话音一落,林正诚将要转身,林照出声道:“伯父,我还有一些问题想请教。” 男人转过头:“说。” 林照道:“伯父可知道,我的本命瓷在哪一家手上。” 官窑虽然关了,但是林照的年纪,本命瓷自然是烧出来了。 只是林照确实不知道自己本命瓷在哪里。 之前不是没有推测,他是林家的子弟,本命瓷有可能在大骊官家手中,但也有可能提前就卖了出去。 第8章 磨箭 林正诚都这么说了,哪怕他真的知道林照的本命瓷在谁家手上,怕也不会说。 说实话,林照并不是很相信林正诚的话。 这位是崔巉的心腹、骊珠洞天的最后一任阍者。 正是因为上一任阍者让崔巉不满意,才选的林正诚。 能力、品行,都是无可争议的。 这可是能当面怼的陆掌教哑口无言的男人。 这样的人在他自己的地盘说不知道自己本命瓷下落……真的很难让人信服。 林照也是在先前迟疑的片刻,才意识到一件事情。 如今崔巉还在,齐静春未死,骊珠洞天还没落下,在这种关键时刻,林正诚有没有资格和能力做出让自己从这一局中提前脱身的决定。 当年林正诚帮助陈平安都是在暗地里悄悄地关照。 林照不会高看自己,也不会太低估自己。 他与齐静春下棋聊天,在杨家铺子当伙计,在术法禁绝的骊珠洞天中剑意淬体……怎么也不可能被当成普通小镇少年。 若是天上那些大人物一直未曾移目他,岂不是说明他这十五年尽是碌碌无为? 林照相信林正诚的能力,正如相信崔巉的棋艺。 但是在意识到这些之后,林照反而有些怀疑林正诚安排他提前离场,究竟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崔巉的一步棋。 要知道林正诚口中今天离开的赵繇,在交出了那枚印章之后,可是错过了太多。 骊珠洞天之所以被称为“最强新手村”,可不仅是因为境界高的大佬多,还是因为这座看似平凡的小镇被这些大佬下了太多棋子。 合道三教根底的齐静春、为“一”布局的青童天君、能在浩然天下恢复十四境巅峰修为的陆掌教、水神转世、火神转世、道家大掌教化身、剑妈、邹子、马苦玄、三山九候、姚师傅、以天下为棋的崔巉、剑气长城祭官林江仙…… 还有酒楼老板娘司风之神、老车夫雷部斩勘司之主、月老柴道煌和他孙子胡沣,雨师烧火…… 田婉还把蝉蜕洞天丢在小镇,林照跟着李槐寻了一段时间也没能寻到…… 还有赵家老夫人、魏家老爷子,反而是暴露最早的两位高人。 还有以陈平安、赵繇、宋集薪、刘羡阳和胡沣为祭,这条线上布下的、不依赖飞升台的登神之路,以及那位不知是好意还是怀疑,让陈平安父母打碎陈平安本命瓷,让陈平安脱身、导致这条登神之路无法实现的大佬。 如果林照知道杨老头觉得是因为他搅局,才让小镇的“线”打成了个结,林照绝对会喊冤。 这本来就打了个大结好吧! 关他什么事。 兵家圣人阮邛在这些名字面前都没什么分量了。 道祖时不时都得瞅两眼看看。 宁姚来了之后,骊珠洞天外面说不定还飘了个董三更…… 也正是因为这些,林照反而不愿意早早从小镇离场。 他听到林正诚的话虽感到意外,却还是拒绝了。 林照想等到最后,想拿到更多,为未来铺路。 人间如此波澜壮阔,天骄横空,难得穿越,怎么甘心庸碌一生。 心湖杂念万千,揣测着大佬们的布局。 林照面上神色却一直如常。 他看着面前的男人,问出第二个问题: “这些年往泥瓶巷送去的月俸,是伯父安排的吧?” 林正诚好似没听清:“什么?” “伯父不必掩饰,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林照笑了笑,“姜大爷没走的时候,家父还有可能寄些银钱,但是后来……他怕是没了这些心思。” “而且姜大爷生前对陈平安也多有关照,以前不觉得有什么,以为是姜大爷爱屋及乌,现在想来,是伯父暗示的吧?” 林正诚抬手摸了摸下巴,忽然有些遗憾地一叹气。 “要不改天我回趟祖宅改下族谱,把你过继到我名下得了。” 这话太糙,糙到哪怕林照确实与家中关系不好,也不愿意接林正诚这话。 他只是行了一礼:“多谢伯父。” 林照抬起头笑道:“伯父,我就不送了,铺子里还需要我干活。” 林正诚冷笑:“问完就赶人,这就是你小子在外面学的东西?” 林照呵呵一笑,不以为意,转身向杨家铺子走去。 看着林照远去的背影,林正诚摸了摸下巴,沉默半晌,忽然低声嘀咕道:“都是姓林的,怎么连二郎巷的马胖子都打不过……” 声音渐低,最终消散在巷弄的微风里。 林照继续回到柜子后摸鱼。 外乡人越来越多,酒楼的生意都好了很多,偏偏药铺这边依然如常,也算得上一件好事,只是掌柜的未必高兴。 不过今天却是个有些特殊的日子。 林正诚刚走没多久,林照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嘴角微动。 那人先探头在铺子里看了看,注意到林照的身影,冷哼一声,板着脸迈开小短腿,走到柜台前。 青年刚要上去询问,便见林照站起来,惊讶道:“又是来找你的?” 林照一扯嘴角:“我人缘好。“ 随后目光落在顾璨身上,淡淡道:“去外面说。” 顾璨刚要下意识问候姓林的亲戚,但见到林照没什么温度的目光,嘴里的话又缩了回来。 妈的,我现在是打不过你,你等我长大了! 林照瞥了顾璨一眼,走出铺子,来到一处墙角。 墙的后面就是杨老头的院子。 虽然林照推测有骊珠洞天的压制,刘志茂注意不到顾璨这边发生的事情,就如蔡金简被陈平安杀死的时候,刘志茂也没有算到。 但是以防万一,他还是选择贴着杨老头的院子。 毕竟有杨老头在,连陆沉都看不到院子里发生的事情。 林照回过头,顾璨一脸不情愿地走来。 林照淡声道:“还算懂点事,刘志茂知道你出来吗?哦,刘志茂就是你家那个说书先生。” 顾璨忍着骂人的冲动,冷声道:“不知道,他现在只关心小泥鳅和家里留下来的老古董,我是找个理由出来的。” 随后又疑惑看着林照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个老家伙叫什么?还有你早就猜到我会出来找你?” 林照心想之前吓唬过你,昨天又和你碰面,刘志茂这次也没有提前离开小镇,以你的性子,怎么可能忍住不来问我。 但他只是淡淡一笑:“你猜?” “我猜你大爷,姓林的你个没人要的鳖孙装什么装,老子忍你很久了……” 顾璨可不是陈平安,直接口吐芬芳。 林照只是掏了掏耳朵,等到顾璨骂累了停下、一脸警惕地看着他的时候,才笑道:“骂完了?” 随后抬手:“我亲自动手,还是你自己爬树上挂着,选一个?” 顾璨小脸顿时白了。 林照只是吓唬他一下,没真动手。 明天搬山猿就会对刘羡阳出手,随后就是陈平安和宁姚联手对付搬山猿。 既然刘志茂没走,就先别急着走了。 他那三次出手机会,如果走之前没用出来,不太可惜了吗? 林照弹了弹袖子上的灰,淡淡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也懒得瞒你,如果你娘或者刘志茂知道了真相,他怕是活不过一个月。” 顾璨瞪大眼睛:“为什……” “因为你。”林照打断他,“因为你,所以他会死。” 顾璨的小脸更白了几分。 “所以如果你不想害死他,就要听我的。” 林照缓缓道:“今天回去之后,不管你是哭是闹,随便想个理由,让刘志茂相信,小泥鳅是刘羡阳捉到然后送给你的。” 顾璨一愣:“你什么意思?” 他眸子微微瞪大,指着林照:“你先前告诉我什么都不要说,我照做了,你现在又让我告诉他是刘羡阳,你想干什么?你是和刘羡阳有仇吗?!” “你可以不按照我说的做。”林照声音很淡,“但我可以和你打个赌,如果你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明天你会后悔自己的决定,你赌吗?” 林照转身对着身后的院墙行了一礼,不看顾璨一阵青一阵白的面色,径直走回药铺。 顾璨咬牙,有心想骂人,却又怕林照恼极,真把他挂树上去。 他看了看周围,怒气冲冲地踹飞路旁的一块石头,随后跑回泥瓶巷,却不是回家,而是框框敲陈平安的家门。 “陈平安,出来,陈平安……” 门被打开,顾璨瞪大眼睛,见开门的不是熟悉的黝黑少年,而是一个长得怪漂亮的少女,惊声道:“你特么谁啊?” “你把陈平安怎么了?” 宁姚冷着脸解释自己和陈平安的关系,又有些疑惑地看着门外的小孩。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陈平安住到刘羡阳家的时候,小孩忽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随后,顾璨一言不发,直接跑向刘羡阳的家。 宁姚秀眉微蹙,看着斑驳的木门:“和陈平安一样奇怪。” 杨家铺子。 林照见顾璨跑走,嘴角微翘,似乎想笑。 虽然他不是很喜欢顾璨,顾璨也不喜欢他。 但是不得不承认,顾璨是真把陈平安和刘羡阳当亲人的。 除了他娘亲以外最亲的人。 陈平安当着他的面杀了小泥鳅,顾璨也忍下了。 所以这些年,只要林照提陈平安,这小屁孩再怎么臭着脸,也乖乖去做了。 林照有时真想说一句“顾璨,你也不想陈平安断了长生桥吧……” ‘刘志茂散修出身,生性谨慎,不敢招惹正阳山这种大派,偏偏他又是在书简湖那种黑吃黑的地方杀出来的真君头衔,绝不会少了剑走偏锋的胆子,不然也不会第一个在有圣人坐镇的洞天尝试杀人。’ ‘而且下手之果断、快速。等到他知道刘羡阳才是小泥鳅的主人,绝对会第一时间下手,就算晚了一些,也无大碍。’ 林照翻着书,忽然想到顾璨问他的那一句“你想干什么”。 林照伸手抚平书页的褶皱,淡淡一笑。 他想干什么? 当然是想杀了正阳山那头老猿。 是真正想将那头搬山猿杀死在小镇,而非如陈平安那般逼其耗去一些寿元。 无论是从前世看书的情感,还是今世和陈平安、刘羡阳两人的交情,还有他自身的利益,都驱使着他做出这个决定。 陈平安那着块破瓷片都能险些杀了蔡金简和符南华,那么再加上几个人,又提前做了布置,未必不能杀死一头被压制实力的搬山猿。 刘羡阳的死劫他没有办法化去,小镇里能化去这一劫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不愿意出手。 当然,这也是因为有些人知道刘羡阳并不会死。 但刘羡阳重伤后,陈平安会出手。 林照瞧上的却是搬山猿死后的好处。 正阳山乃是宝瓶洲的剑道大派,一位老祖级别的搬山猿,死后有几许的遗产? 方寸物里有多少宝贝? 骊珠洞天术法禁绝,圣人之外,其他练气士都会被压制,离了这种地方,他又需要多长时间、走远的路,才有机会能杀死一位老祖级别的搬山猿? 尤其是未来的事情这么多,一个又一个大棋局,还都是以天下为棋盘落子。 皮皮都是八百多章才观礼正阳山。 当然林照最终决意让搬山猿长眠于小镇,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在他看来,杀死一个袁真页,完全有把握能做到。 甚至有余。 …… 夜幕一点点变得浓厚,天际吞没了最后一丝余晖,街道上人影渐渐散去,龙须溪上倒是多了个摸石头的怪人。 林照锁上院门,看了眼手中的木盒。 他提着木盒,走到屋前的石阶坐下。 院子里摆着一个盛满清水的木盆,盆边,静静躺着一块黑色的石台。 石台颜色深邃,在浓重的夜色里毫不起眼, 林照坐在台阶上,林照挽起袖子,伸手从木盆中掬起一捧清水,洒在黑色的石台上。 随后打开木盒,里面整齐码放着十枚铁箭头。 这些箭头都是在小镇铁匠铺打的,林照亲自在铺子里挑的料子,专门请教过阮秀大小姐,都是好铁。 第9章 你们也不想这件事被知道吧 “小泥鳅是刘羡阳的,要还给他……” 顾璨躲在水缸后哭嚷着,不顾娘亲苍白的面色和几欲喷火的眼神,流着泪重复道: “小泥鳅不是我的,是刘羡阳捉到,我见着好玩,就要了过来,这是刘羡阳的,你不能拿走。” 脸上的泪水是沾了缸里的水。 声音微微颤抖,是因为偷偷掐了下大腿,疼的顾璨差点真哭了出来。 不过心底念着陈平安和刘羡阳,顾璨也是发了很了,按着林照的意思,把“真相”泄露给娘亲和刘志茂。 “顾璨!你在胡说什么?!”妇人厉喝,面色苍白,更有几分凄婉。 她没想到……没想到明明近在眼前的仙缘,竟要被这个蠢儿子毁了。 刘志茂慢慢回头,看向了顾璨:“刘羡阳?” “也是泥瓶巷的一个孩子,年纪比我家璨儿大些,跟着他爷爷长大,前些年他爷爷去世了,如今家里只有他一人。” 妇人担心刘志茂动了心思,心底有些紧张。 她故意强调刘羡阳年纪大、爷爷去世、家里只有一人。 先前刘志茂和她说过,小镇里年纪大却没有被带走的孩子,都是天赋一般的。 在妇人看来,比陈平安年纪都打的刘羡阳,自然不是什么天才。 但她就是怕啊。 她怕她家顾璨错过了这道仙缘。 夫家早亡,她一介妇人撑了这么多年,没少遭街坊邻居尤其是马老太婆的谩骂诋毁。 如今看到离开小镇,成为人上人的机会,妇人绝不愿意错过。 刘志茂自然瞧出妇人的紧张,摆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 他笑眯眯地看向顾璨:“你说的是真的?这条小泥鳅真的是刘羡阳给你的。” 顾璨头回见娘亲发这么大火,吓得脸上眼泪都干了,愣愣地看着妇人。 闻言,他目光顿了顿。 顾璨在陈平安家见了宁姚之后,直接去了刘羡阳家,果不其然,陈平安就在刘羡阳家。 顾璨直接开口问刘羡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平安惊讶,问他怎么知道,顾璨没有说是林照告诉他的,只是问是不是。 陈平安担心顾璨不知情接触那些外乡人,便将卢家索要铠甲的事情告诉顾璨。 顾璨顿时意识到林照怕是真的没有骗他。 回了家后,顾璨没怎么犹豫地就按着林照的话去做。 正如林照相信刘羡阳和陈平安对于顾璨的重要性。 顾璨相信林照绝对不会害陈平安和刘羡阳。 这是相处多年来的相互了解和默契。 他也相信只要按照林照的话去做,不会出什么问题。 顾璨讨厌林照,可正如先前陈平安得知刘志茂要带走顾璨后,打算询问林照怎么办。 顾璨也知道,林照是几人中懂得最多、本事最大的人。 因此哪怕娘亲发火、刘志茂追问…… 顾璨咬了咬牙,心底骂着林照小王八蛋又让我骗我娘亲,梗着脖子道:“小泥鳅是刘羡阳的,不是我的,我要还给他。” 妇人面色阴沉不定,手掌在微微发抖。 刘志茂却是抚须笑道:“有此心性,也不是坏事。” 他转头看向妇人:“放心,老夫既然认他为嫡传弟子,就会轻易更改,堂堂一位真君的话还没你想的那么不值钱,至于那个叫刘羡阳的孩子……些许末支罢了。” 顾璨不动,妇人却听明白了老人的话。 于是她放下心后,心底忽又浮现些许复杂的情绪。 妇人有些恍然,原来是愧疚。 她转头看了眼外面的夜色,心中杂念散去。 …… 二月初五,宜祭祀、沐浴、扫舍、破屋。 冷凉的晨曦洒落在屋檐和街道,朝阳驱散雾气。 林照锁上院门,一早便到了杨家铺子。 今天反而是青年没到,请了一天假,林照便无法自在地摸鱼,为了不被掌柜的扣工钱,只好将青年的那份活计一起干了。 时间从不为一人而停留。 同样的晨曦下,马苦玄往小溪里扔了颗石头,陈平安背着鱼篓在小溪里捡石头,顾璨却窝在床上睡觉,李柳已经送李槐去乡塾上课,宁姚在陈平安家里养伤。 某个早早到了乡塾、却因为这两天没人陪她捡石头而心情不好的红袄小女孩,转念又想到大哥养螃蟹的水池终于要修好了,于是心情又好了起来, 刘羡阳则是在铁匠铺,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面的水井。 直到背着鱼篓的少年来到铁匠铺,他才眼睛一亮,急匆匆地跑过去。 小镇的雾气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清冷的晨曦也变成温暖的阳光。 杨家药铺。 林照将包好的药材交给客人,抬眼便见一个青衣少女冲进了药铺,目光一扫,见着林照便是眼前一亮,急忙问道: “你们掌柜呢。” 林照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少女脖子下方顿了顿,随后落在少女脸上,抬手一指:“门后面。” 阮秀来不及多说,一个闪身冲进房间里。 林照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木箱,背在肩上,随后等了半刻。 房门再次被打开,阮秀拎小鸡一样拎着药铺掌柜就要往外走。 “阮姑娘,阮姑娘,老夫的药箱,老夫需要准备些东西。”老人挣脱不了阮秀,只好呼喊道。 “没时间了。”阮秀咬紧牙关,手上的力气却是小了些。 老人刚要松口气,便听到一道沉稳的声音:“药箱我带着了,东西都准备好了。” 药铺掌柜瞠目结舌地看着林照。 娘嘞,内部出叛徒了。 扣工钱啊扣工钱,你等老夫活着回来,一定扣你小子工钱。 阮秀和林照相熟,林照带着陈平安来铁匠铺刷脸的时候,没少给阮秀带小镇的糕点零嘴吃,阮秀对他印象很好。 于是快速道:“那我先带他去铁匠铺,你快点跟来。” 林照点头。 阮秀拎着老掌柜就冲了出去。 该说不说,不愧是火神转世、圣人独女,即便是在神通禁绝的小镇,速度也远非常人,不弱于下五境的练气士。 林照背着药箱,一个闪身蹿了出去。 剑意淬体十余年,按照宁姚的话说,先修第五境,反修前四境,可谓是前无古人,后也未必有来者,颠覆修行认知,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林照轻易就追上了阮秀,却没有越过她先行去往铁匠铺,而是跟在她身后,保持落后一步的距离。 阮秀心急如焚,林照神色平静,按着木箱的手却是青筋毕露。 没用多长时间,两人就到了铁匠铺。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刘羡阳面色惨白躺在床上,胸前血肉模糊。 陈平安低着头站在一旁,双目无神,有些茫然,怔怔出神。 身材高大的阮邛看着杨老掌柜被女儿拎了过来,让开身子:“杨掌柜,我女儿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随后一指:“这孩子被人打伤了,还请杨掌柜想办法救下来。” 杨掌柜苦笑一声,也无心整理被阮秀扯坏的衣衫,擦了擦头上的汗,走到床榻前。 陈平安眼神动了动,抬头看向杨掌柜,眼睛里浮现一抹希冀。 仅是看了一眼,杨掌柜的额头上变多了几条皱纹,面色更苦了几分。 他连忙让人端来清水,又从林照手中接过药箱,打开,开始救治。 阮秀本想去端水,可陈平安已经提前拿起水盆出去,随后端水进门,又端着一盆血水出去,端着清水再进来…… 一刻钟之后,杨掌柜颤颤巍巍道:“阮师,这少年伤得实在是太重,除非有老槐树的叶子或许能救他一命,不然……老夫怕也是无能为力。” 阮秀怒目而视。 “我有!”陈平安出声道,从怀中拿出一片槐叶,递给杨掌柜,目光诚恳甚至是哀求:“老先生,我有槐树叶,求您救救刘羡阳,救救他。” 杨掌柜于心不忍却又看到阮秀的眼神,便道:“有一片槐树叶,或许能有五成左右的希望能保住他一般生机……” 就在这时,又一只手伸了过来。 手掌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干净利落。 但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只手上,是因为他抓着一大把槐树叶。 怕是有百十之数。 “我这还有。”林照伸着手,语气平静,“如果不够,我家里还有,我赶回去拿。” 两只手同时伸在半空。 一个手掌摊开,掌心摆放着一片孤零零的槐叶。 一个手指攥起,槐树叶从指缝冒出。 杨掌柜眉须颤颤,看着林照的目光满是喜悦:“够了够了。” 好小子,没白给你发工钱,关键时刻救了老夫一命啊。 加工钱,一定给你加工钱! 阮秀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杨掌柜不敢拖延,将两只手的槐树叶全都接过,转身救治刘羡阳。 阮秀代替陈平安来回搬水,阮邛沉着脸站在一旁。 林照走到陈平安身旁,陈平安抬起头看向他:“林照,刘羡阳他……” “放心。”林照轻声安慰,“没事的,他不会死。” 半晌之后,杨掌柜呼出一口浊气,神色轻松几分。 …… 泥瓶巷,顾璨家门前。 林照抬手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门被打开,妇人站在门后。 “林照?”妇人似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找顾璨的?” 妇人疑惑,很少见林照主动找顾璨,而且顾璨即使出去玩,也很少和林昭一起。 “不。” 林照微笑摇头:“我找来你家的那位老神仙。” 妇人心中一惊,还未说些什么,林照已经推门而入。 扮作说书先生的刘志茂坐在院子的凳子上,笑眯眯地看向走进来的林照,对其身后不知所措的妇人摆摆手。 刘志茂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问道:“找我的?” 他摇头笑道:“我们似乎并没有见过吧?” 房间里的顾璨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见是林照,又趴了回去,耳朵贴着墙角,听着外面的声音。 妇人神色尴尬地走到一旁。 林照见刘志茂恍若主家的姿态,挑了挑眉。 他平静道:“我刚听见了一个消息,觉得有趣,便想来和真君大人说一番,真君大人要不要听一下?” “哦?”刘志茂一挑眉,并没有对林照知道自己身份太意外,笑呵呵问道:“这个消息和我有关系吗?” 林照徐徐道:“本来应该是没关系的,但是现在好像有些关系了。” 刘志茂呵呵一笑:“你说的老夫也挺好奇,不妨说出来听听?” 林照垂眼看着他:“泥瓶巷有个名叫刘羡阳的少年,先天剑胚之资,本命瓷原本是被外面某家势力买走,后来出了变故,他的本命瓷落在了风雷园手上,为了养他多吸几年灵气,风雷园花了大价钱,让他再小镇停留几年。 他家里有本祖传剑谱,乃是刘家先人所创,那位刘家先人先拜入正阳山,后来又反叛正阳山,拜入仇家风雷园,留下这道剑谱,如今正阳山正是派人来寻剑谱,风雷园的人也到了,也是为了剑谱而来。” “现在刘羡阳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半个胸膛都碎了,命不久矣,本以为是正阳山搬山猿所害,但铁匠铺的那位兵家圣人却从刘羡阳身上发现些其他的东西。” 刘志茂慢慢站起身,绷着脸,看向了林照,有点难以置信。 一道人影从房间中冲出,正是顾璨,怔怔地看着林照,脑子里全是那句“半个胸膛都碎了”“命不久矣”。 妇人面色苍白,眼底满是惶恐不安。 刘志茂淡淡看了妇人一眼,妇人惊醒,连忙转身,拉扯着顾璨进屋。 可顾璨只是绷着脸看着刘志茂,一步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几句话。 刘志茂于是转头看向林照,淡笑道:“有意思,没想到小镇确实卧虎藏龙,确实让本座也有些惊讶,可是,你说的这些和本座有什么关系呢?” “有没有关系不是我说的算。” 第10章 醇儒陈氏 不知夫人有没有听说过醇儒陈氏? 陈平安心底默念林照交代的话,抬眸看向坐在首位的清风城许氏。 风韵犹存的许氏夫人端坐椅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怎么?莫非你要说,醇儒陈氏的陈,和你的陈是同一个?” 许氏瞧着面前的瘦弱少年,心底暗笑,自以为猜到了陈平安的心思。 无非是为了刘羡阳一事。 消息是她清风城给正阳山的,也知道刘羡阳被正阳山老猿一拳重伤。 就算正阳山不乐意被清风城利用,将真相透露给眼前的这些泥腿子,又如何呢? 几个还未上山的泥腿子,如今洞天将坠,自身性命都未必能保全,难道还能想着找他们报仇? 那件宝甲已经到手,只等交到夫君许浑手上。 夫君身为十境兵家练气士,配上这件法宝,到时候别说眼前这些蝼蚁,便是正阳山、风雷园那些高高在上的宗门,也得对她清风城客客气气。 想到未来风光,许氏眼波流转,更添几分妩媚,连看向陈平安的目光都少了几分冷意。 陈平安摇摇头:“我和醇儒陈氏没有关系。” 许氏轻笑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姿态优雅:“倒是个老实孩子。” 语气里带着一丝施舍般的赞许。 清风城可不是书简湖刘志茂那种寒酸散修可比。 她夫君许浑这些年苦心经营,清风城的触角早已遍布宝瓶洲,甚至伸向了其他大洲。 刘羡阳的底细,包括他背后那位风雷园的“买瓷人”,清风城都查得一清二楚,泥瓶巷这几个少年的根脚,在她眼里更是透明,实在没什么值得留意的地方。 醇儒陈氏? 南婆娑洲的庞然大物,坐拥学宫书院,传闻背后站着文庙里那位真正的老爷,地位尊崇无比。 这等存在,远非清风城能望其项背。 但正因如此,它距离这小小的骊珠洞天,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浩渺大海,怎么可能和眼前这个泥腿子扯上关系? 陈平安能知道这个名字,倒是让她有些意外,想来是哪个外乡人闲谈时被他听去了吧。 她夫君许浑当年游历天下,近些年为了突破瓶颈广结善缘,才略知南婆娑洲颍阴陈氏一脉的威名。 陈平安对她的评价置若罔闻,只是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平静地看着许氏,继续道:“但我知道一个和醇儒陈氏有关系的人。” 许氏放下茶杯,瓷杯底磕在檀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她微微挑眉,眼神玩味:“哦?” 倒要看看这泥腿子还能编出什么花样。 陈平安依旧没什么表情,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许氏耳中:“我听小镇的……老人提到过,小镇曾经有两支姓陈的家族,其中一支很早就迁了出去,只留下了一个守墓的家族,那个家族姓刘。“ 守墓的家族……姓刘? 许氏心底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抬眸看着陈平安,只见少年面色沉静。 这时候许氏才注意到,从进门到现在,从看见她到交谈至此,这个少年的神色似乎一直没有发生变化,始终沉静如一潭深水。 念头刚起,许氏忽又想到什么,心头猛地一跳。 守墓人! 姓刘! 醇儒陈氏! 如同几颗散落的珠子,瞬间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 她猛地抬眼,死死盯住陈平安,脸上的玩味和从容如同潮水般褪去,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裾。 “你……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淡了许多,“什么守墓人?” 陈平安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平静地补充道:“就是那个很早迁出去的陈姓家族留下的守墓人,姓刘。后来这个家族有人离开了小镇,拜入了外面的一个剑道大派,过了很长时间,那人回了小镇,给后人留下一部剑谱。” 话已至此,许氏已经明白陈平安来此的用意。 “呵,很不错的故事。”妇人低笑一声,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放下茶杯后道:“你是想说,那个被正阳山老猿打死的刘羡阳,其实是醇儒陈氏留下来的守墓人?” “好一张伶牙利齿,但你空口白牙编了一个故事,又谁会信呢?” 陈平安悠悠道:“夫人当然可以不信。” 他不顾妇人冰冷的目光,平静道:“我来这里只是想提醒妇人,不久后会有一个名为陈对的女子来到小镇,其人刚好也不是宝瓶洲人士,刚好来小镇不为机缘,只为寻人,刚好……也姓陈。” 说完这句,陈平安微一拱手:“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告辞。” 少年转身,毫不犹豫地向门外走去。 妇人神色阴晴不定,忽然厉喝道:“站住!” 陈平安驻足,转过头看向清风城许氏,平静的眼神似是再问:还有什么事吗? 妇人沉着脸道:“以你的身份不可能知道这些,你背后是谁?风雷园?还是风雪庙?” 自然不可能是正阳山,若是正阳山知晓此事,借他老猿十个胆子也不敢对醇儒陈氏的守墓人动手。 陈平安缓缓道:“夫人想多了,我背后没什么势力。” 他又问:“夫人还有什么事情吗?” 清风城许氏阴沉着脸,目光如钩子般在陈平安脸上刮过,片刻后,她才从牙缝里冷冰冰地挤出一句:“没了。” “告辞。” 陈平安转身,走出了卢家大院。 院外,卢家青年见有人出来,连忙低头哈腰。 不管来人是泥瓶巷的泥腿子,还是拜访许氏的客人,他都贴着笑脸走上前。 陈平安看了对方一眼,认出对方的身份,其人曾经也是混迹小镇的纨绔,平日里行事霸道,没少被林照带着人教训。 陈平安对他自然没有什么好印象,却也没有为难对方什么,反而认真地低声道了声:“谢谢。” 卢家青年脸上的谄笑僵了一瞬,头垂得更低了。 小心翼翼地送少年离开,这名曾经的纨绔、今日的许氏门房,失魂落魄地回到后院。 他勉强抬起头,身前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老人,正垂目盯着他。 被许氏呼来喝去如同狗彘,被小镇旧识鄙夷唾弃,今日又被曾经踩在脚下的泥腿子“踩”在头上……种种屈辱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 他抬起头,嘴唇颤了颤,喉咙里却像堵了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老人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漠然得像结了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想外面,数万的卢家人,或为奴为婢,或被人驱赶着去送死,连骨头都找不到一块。” “现在还能多跪几次,怕的是……连跪下的机会都没有了。” 卢氏王朝没了,高贵的卢氏皇族,要么被废修为成了奴隶,在矿山等死,要么为人玩物,生不如死。 青年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院落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似无声的叹息。 …… 泥瓶巷。 刘志茂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那双原本笑眯眯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锐利的目光如同针尖般刺向林照。 他缓缓站起身,一股无形的压力开始在小小的院落里弥漫开来,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小家伙,”刘志茂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你这话……是在威胁本座?” 林照依旧平静,仿佛感受不到那股迫人的气势:“晚辈不敢,只是陈述事实,顺便……提醒前辈。” “提醒?”刘志茂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提醒本座什么?提醒本座风雷园的李抟景剑术通神,杀力无双?还是提醒本座,你想把这盆脏水硬生生泼到本座头上?” 他向前踏了一步,距离林照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自以为知道些事情,就敢跑到本座面前来卖弄……不怕祸从口出?” “别以为本座看不透你那点心思!刘羡阳是死是活,与本座何干?李抟景、风雷园、正阳山,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又与本座何干?” 刘志茂嗤笑一声,“你一个连山门都没出过的小子,以为知道点皮毛,就能在本座面前指手画脚了?” “所以前辈承认刘羡阳的死是你下的手?”林照问道。 承认…… 承认个鬼! 刘志茂心底早已骂翻了天。 他确实在刘羡阳身上做了些极其隐蔽的手脚,但那只是引子! 他真正的杀招,是落在云霞山蔡金简身上的后手! 他要用蔡金简这枚棋子,借刀杀人! 此方天地有圣人坐镇,规矩森严。刘志茂在刘羡阳身上动的手脚极其轻微,几乎不沾因果。 但同为外乡人的蔡金简,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悄悄施些术法,甚至下死手,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圣人未必会管。 区区云霞山,他刘志茂在书简湖杀出来的“真君”名号,还真不放在眼里。 但正阳山……那可就截然不同了! 宝瓶洲顶尖的剑道大派,门中玉璞境仙人都不止一位! 风雷园李抟景的名号,更是响彻宝瓶洲,号称十境第一人,元婴境剑修杀力之强,冠绝一洲! 别说本洲修士,就是外洲剑修踏足宝瓶洲,或许不知正阳山、风雪庙,但“李抟景”三个字,绝对如雷贯耳! 林照问他能接下李抟景几剑…… 呸!能接下一剑不死,他刘志茂回到青峡岛都能吹上十年!让书简湖那群桀骜不驯的散修都给他敬酒! 一个在书简湖挣扎求存的十境散修,和一个执掌名门大派、号称一人压一山的十境第一剑仙,根本就是云泥之别! 刘志茂敢放言,一剑下来,李抟景就得跪下来求他不要死。 尤其是他背后还有一个不弱于正阳山的风雷园。 同样是宝瓶洲的剑道大派。 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利用正阳山去杀风雷园的修道种子。 刘志茂是真的想骂人。 怎么随便要杀的一个人,就牵扯出这么多因果和麻烦,还是连他都摆不平的麻烦。 在正阳山和风雷园眼中,区区一个十境散修……真的不算什么,也就聚在书简湖的一堆散修才值得他们掂量一下。 但也仅是掂量一下了。 于是,刘志茂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骂人的冲动,脸上竭力维持着平静无波:“莫要血口喷人,污蔑本座。此事,与本座毫无干系。” 林照淡淡道:“但是铁匠铺的那位圣人……” 刘志茂嘴角一抽。 他自问在刘羡阳身上留下的手段极其隐蔽,即便是其他十境练气士也难发觉。 但是铁匠铺的那位是出身风雪庙的玉璞境仙人!更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铸剑师! 以他的修为、他的见识,真有可能看出些蛛丝马迹! 可是……这件事真的与他无关。 他还没动手呢!那蔡金简还在陪着符南华在小镇闲逛呢! 刘志茂几欲吐血,却依旧神色不变,语气甚至更“诚恳”了几分:“那位前辈……想必是误会了什么,待此间事了,本座定当亲自登门拜访,向前辈解释清楚。” 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阮邛“看错了”或“眼瞎”,只能说是“误会”。 这便是散修的生存之道——面对惹不起的大佬,姿态要低,态度要“诚恳”。 “哦,这样啊。”林照恍若明悟,“明白了,我就说这件事怎么可能和前辈有关系,想来等风雷园的人到了小镇,查明真相,也能明白前辈的苦衷。” 我特么有个屁的苦衷! 刘志茂藏在袖中的双手气得微微发抖,面上却只能颔首表示认同。 林照随意地拱了拱手:“既然如此,晚辈就不多打扰前辈清修了,告辞。” 他目光淡淡扫过被妇人死死捂住嘴、双眼通红的顾璨,也不管对方是否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转身便走,步履从容。 眼见少年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刘志茂慢慢看向顾璨,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妇人放下手,声音微颤道:“仙长……你……” “小杂种。”刘志茂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面色狰狞,死死盯着顾璨,“是你特么暗算我!” 在林照说出刘羡阳身份的时候,他就已经想明白了。 他被布局了。 正阳山和风雷园的恩怨,山上人谁不清楚,外人谁敢插手? 为什么刘羡阳偏偏是送顾璨小泥鳅的人? 为什么死的偏偏是刘羡阳? 为什么那个叫林照的少年对这些事一清二楚? 刘志茂怒火中烧。 在林照面前他不敢承认,即便少年在怎么威胁和诱导,他都矢口否认。 这个因果他沾染不了一点。 否则便是身死道消。 第11章 动手 横跨小溪的廊桥。 石阶上,一位身穿墨绿色衣袍的少女盘膝而坐,一柄飞剑小心翼翼地飘在她的身旁,剑尖微点,似在劝说什么。 脚步声从身后的廊桥传来。 宁姚没有回头,仍盘膝坐在石阶上。 “为什么只有我在这待着?” 脚步声停下,随后那人抬腿坐在宁姚旁边。 “如果是你知道刘羡阳被打伤,实际上是清风城许氏挑起来的,你会怎么做?” 宁姚没有说话。 林照仰身躺在石阶上:“你怕是当场就拔剑而起,哪里会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宁姚斜睨下他:“刘羡阳可是陈平安不多的朋友,你就不怕他先动手?” “刘羡阳也是我不多的朋友。”林照笑了笑,“陈平安很冷静,他吃过很多苦,所以永远都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宁姚有些郁闷。 她明白林照说的没错,安排的也没错,只是有些不适应。 林照和陈平安都有事情做,偏偏只有她只能坐在这里等着。 她宁姚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待遇? 哪怕是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她都是冲在战场的最前面,还要顺手照顾周围的同辈剑修。 宁姚闷声道:“你搞这么多弯弯绕绕,是想那两个人帮我们对付搬山猿?” “不然呢?” “他们会答应?” “不会。” 宁姚面无表情地看向林照,手指微动,有拔刀的冲动。 林照闭着眼睛,躺在石阶上,宛如睡着一般,开口道: “刘志茂散修出身,从一介底层练气士到如今即将摘下真君头衔,论手段心计不是名门大派的温室花朵可比,凭借区区几句恐吓就想让他去杀正阳山的老祖,怎么可能?” 宁姚秀眉微蹙:“醇儒的名声也不行?” 她乃是剑仙之资,以往考虑的都是斗法和提升飞剑杀力,在剑气长城那种地方也无需在这种事情上耗费心力,论起阴谋诡计,远不如两世为人的林照。 林照解释道:“远在南婆娑洲的陈氏对刘志茂可没什么威慑,还不如近在眼前的正阳山与风雷园有用,毕竟天高皇帝远,而十境第一人就在宝瓶洲。” 宁姚沉默,理解了,心底反而出现更多疑惑。 既然没有用,林照和陈平安还耗费这么多功夫干什么? 让她看来,直接持剑提刀去杀搬山猿不就行了? 哪怕打不过,也要让对方付出代价,这才是她宁姚的风格。 林照闭着眼睛道:“倒是清风城许氏,一介妇人,大族出身,头发长见识短,玩玩宫斗还行,修行至今只怕也未曾动手搏杀过几次,虽然清风城的势力远超过刘志茂,她反而说不定会被醇儒陈氏的名头吓到,起了灭口的心思。” 宁姚一挑眉:“她会对搬山猿出手?” “不,她更大的可能是灭了我们的口,然后再把杀人的因果甩给那头老猿,断尾求生,保全清风城。” “……” 宁姚闭上眼睛,不想问了。 总有种智商不够的感觉。 错觉,一定是错觉。 我可是剑仙。 我是天才。 我一只手能打一百个陈平安。 躺在台阶上的林照没听见宁姚的声音,没有感到意外,反而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清风城许氏自然不可能对搬山猿出手的。 清风城本身远不如正阳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许氏知道,自己绝对不是搬山猿的对手。 那是一头肉身恐怖的上古孽种! 如果是在外界,神通术法没有被压制,斗一斗也无妨。 但是在骊珠洞天这种地方,修为被制,高傲如宁姚,也不认为三人联手会是搬山猿的对手。 更何况是一个没怎么生死搏杀过的妇人。 相比较而言,杀死三个少年少女更轻松些。 但实际上,林照本就不打算将清风城许氏拉过来对付搬山猿。 他让陈平安去卢家大院说那些话,只是铺垫,顺便吓一吓那个恶毒妇人。 目标另有其人。 这座由宋集薪的“便宜老爹”出资建造的廊桥上,一青衫少年仰躺在台阶上,一黑衣少女盘膝而坐,两人皆闭着眼睛。 陈平安小步跑到廊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般诡异画面。 宁姚闭着眼睛板着脸,脸上的神情明显地表达她的意思:别来烦我。 陈平安只好走到林照的那边。 林照缓缓起身,思索片刻,看向陈平安:“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办。” 陈平安也没问什么,道:“好。” 林照道:“去一趟官署,找那个穿着白衣服的中年男人,你应该认识,他是宋集薪的叔叔。” 陈平安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 “找到他,把你对许氏说的话全部告诉他,最后再加上一句,送他一座清风城,他大骊要还是不要?” 陈平安认真地点头,转身向着官署跑去。 盘膝坐在石阶上的宁姚没有睁眼。 “宋长镜会出手吗?” 林照没有躺回去,反而站在台阶上,看着流过廊桥的溪水。 清溪无声,三千年前它就这样流过。 他说道:“我也不知道。” 九境武夫当然可以傲气,但是大骊藩王却不应该是个意气用事、不顾利益的蠢货。 能以极小代价压胜清风城,没有理由拒绝。 就像散修出身、缺少法宝神通的刘志茂,离开了骊珠洞天,没有了规则压制,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机会? 一个能够劫掠宝瓶洲剑道大派老祖的机会。 齐静春说宋集薪下棋剑走偏锋、以小博大,但在林照看来,宋集薪哪里会是以小博大的人? 他舍弃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棋子,至于最关键、最重要的棋子,反而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在手里,不允许他人触碰半分。 论剑走偏锋,宋集薪远不如刚进骊珠洞天的第一天就敢钻漏洞杀人夺宝的刘志茂。 但是…… 但是宋长镜却不是能以常理判断的人物。 除他以外,谁能说出“谁能单手锤杀齐静春”这种话? 陆沉听了都得点赞。 “走吧。” 林照微一叹息,转身向着廊桥下走去。 “回去准备准备,等陈平安回来,就该动手了。” 宁姚睁眼,双眸黑白分明,白眸如水银,黑眸若点漆。 时间接近黄昏,泥瓶巷灰瓦的屋顶在斜晖里泛着釉质的光,炊烟开始从几处烟囱里袅袅升起。 林照蹲在巷子拐角,背靠着一堵斑驳的矮墙,气息收敛得近乎于无。 背上斜挎着一个特制的箭筒,里面整整齐齐插着十支通体黝黑箭矢。 一张古朴的大弓被他横放在膝上。 他在等人。 这个计划并不复杂,也算不上高明。 佯装袭击正在福禄街李家享福的陶紫小姑娘,留下一眼就能认出的痕迹,将其引到泥瓶巷。 倒也不用担心会误伤无辜的人,在未杀死林照三人之前,搬山猿绝不会甘愿被驱逐小镇。 而且又不是没有人在看着。 有林照在,这一次面对搬山猿,自然不会想遛狗一样将袁真页引上山。 合三人之力,借助地利人和…… 今天的泥瓶巷,便是三人给袁真页安排的死地。 直至一声轰鸣,似地龙翻身,泥瓶巷的地面仿佛在隐隐颤抖。 随后是一道宛如上古凶兽发出的愤怒咆哮。 林照提着大弓,缓缓站起身来…… 第12章 杀局 轰鸣的怒吼撕碎小巷的黄昏。 一座被废弃许久的宅院轰然倒塌,废墟下隐隐传来沉闷的轰鸣声。 陈平安背负木弓,没有犹豫,转身在巷弄屋脊上飞奔。 高大身影从废墟中跃出,墙体塌落,扬起无数尘沙。 袁真页落在旧宅的院墙上,宽大且满是暴虐残忍的眸子看向陈平安的背影。 他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响,手脚并用跳跃到另一座屋脊上,虽然是人身,此时却如同猿猴一般攀爬,速度惊人,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拉近和陈平安的距离。 ““小杂种,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袁真页看着越来越近的背影,咧嘴一笑,露出尖锐獠牙,神色狰狞。 “吹什么牛逼呢?” 骄傲不屑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对他的话表示不认同。 当然比声音更快的是一道刺耳的尖啸声。 一点寒星出现在袁真页视野中。 随后放大。 极致的锋芒让他的瞳孔也感到隐隐刺痛,下意识眯起了眼睛,敏锐的危机感让他头皮发麻。 他整个人在空中折转,以人体难以完成的姿态扭转身躯,抬起蒲扇般大的手掌挡在面前。 铛! 一道金石交击的声音在半空响起,锐利的声音惊醒 袁真页在空中无处接力,双腿重重地落到巷子的地面。 震耳的轰鸣中,高大的身躯在满是鸡屎和狗屎的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袁真页猛然抬头,才终于看清,刚才出现的那一点寒星是什么。 那是一柄无鞘的飞剑。 袁真页认出这柄飞剑——是同一批到达小镇的外乡少女的剑。 说实话,出身宝瓶洲剑道圣地,在袁真页看来,少女的飞剑材质只能算是一般,连正阳山稍微看重点的弟子的佩剑都比这把飞剑好。 但是此时老人才惊觉自己竟然看走眼了。 这柄飞剑确实是材质普通,但其中的剑意和神意超乎想象,即便是正阳山的一些金丹剑仙的飞剑也未必能够企及。 “你又是谁?” 袁真页抬眸看向落在屋脊上的宁姚,嗓音讥讽不屑。 “跑了一个老鼠,又钻出来一个老鼠,你是山上的世家弟子?还是某宗嫡传?” 袁真页瞧了一眼远处的陈平安,已经跑没影了。 但是他却不急,甚至开始和宁姚闲聊。 “说出你的背后势力,老夫可以考虑让你一命,否则便尽作山敌,连同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一起轰杀了,哪怕你师门找上来,我正阳山也不在乎。” 袁真页瞧得清楚,这个少女在来的路上一直戴着帷帽隐藏身份,但袁真页猜测此人身份绝对不简单,绝非是清风城之流。 宁姚的回答是一声清越的刀鸣! 锵—— 她反手拔出了腰间那柄狭长的佩刀,刀光如一泓秋水,在昏黄的暮色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与此同时,那柄悬浮的飞剑发出一声更加尖锐的嗡鸣,剑尖微颤,蓄势待发! “哼!冥顽不灵!”袁真页狞笑一声,不再废话。 他庞大的身躯骤然发力,整个人如同一颗出膛的巨石炮弹,直扑宁姚所在的屋脊! 速度快得惊人! 宁姚毫无惧色,飞剑化作一道银色闪电,直刺袁真页面门,右手长刀则挽起一片刀光,护住身前,身形向后飘退,试图拉开距离。 飞剑与她心意相通,又有“气冲斗牛”中的两字加持,即便是在神通禁绝的小镇,也能爆发出不小的杀力。 “雕虫小技!”袁真页面对那刁钻刺来的飞剑,不闪不避,巨掌猛然拍出! “铛!!”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飞剑再次被狠狠拍飞,剑身哀鸣不止,灵光都黯淡了几分。 而袁真页的另一只手掌,五指成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已然穿透了宁姚布下的层层刀光,直抓她的咽喉。 爪风凌厉,尚未及体,宁姚便感到脖颈处一阵刺痛。 宁姚瞳孔微缩,刀势急变,由守转攻,一刀狠辣地斩向抓来的手腕,同时脚下步伐连踩,身形如风中柳絮,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抓。 “嗤啦!”刀锋划过袁真页的手腕,竟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连皮都没破。 袁真页的肉身强度,远超想象! “小丫头,有点意思!” 袁真页眼中凶光更盛,攻势愈发狂暴。拳、掌、爪、肘……逼得宁姚只能不断闪避格挡,刀剑与拳爪碰撞,发出连绵不绝的金铁交鸣之声。 屋瓦不断被踩碎,气劲四溢,将小巷两侧的墙壁刮出无数道深痕。 泥瓶巷外,有人在看着这一幕。 一位是身穿锦衣、面容俊朗的少年,正是大隋皇子高稹。 他身侧,站着一位面白无须、微微佝偻着腰的老宦官,气息晦涩深沉,如同古井深潭。 巷中激烈的打斗声、袁真页的怒吼以及房屋倒塌的轰鸣隐隐传来。 高稹远眺,但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具体细节,侧头问道:“吴爷爷,你觉得那两个人和正阳山的老猿谁能赢?” 老宦官眼皮微抬,浑浊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重重屋舍,将巷内的战况尽收眼底。 他声音尖细平淡,不带丝毫感情:“回殿下,那黑衣少女剑意虽纯,杀力不俗,惜乎年岁太轻,修为浅薄,如幼虎啸谷,声威有余而筋骨未成。那搬山猿乃上古异种,皮糙肉厚,力大无穷,更兼厮杀经验老辣,十合之内,少女必死。” 高稹挑眉,似有些遗憾。 初见宁姚的时候,他便有了些想法。 当然不是男女之情,他见宁姚第一眼,便知此人天赋异禀,绝对是山上拔尖的天才,于是起了拉拢之心。 只可惜…… 高稹默默看了眼身旁的老宦官。 老人低着头,似乎没注意到高稹的目光。 高稹没有说话,收回了目光。 只可惜这个阉狗,竟然私自对其下杀手,打伤了宁姚,破坏了他精心准备的拉拢。 好在那份玉玺已经到手了。 最重要的东西已经拿到,剩下的也只是些添头。 高稹心底那几分遗憾散去,心情好了几分。 他看向远方的尘烟,心想那你便去死吧。 与此同时,泥瓶巷另一头,顾璨家那狭小的院落里。 刘志茂依旧保持着说书先生的打扮,坐在小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 脸上那惯常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凝重,眉宇间深锁着挥之不去的惊疑。 “好凌厉的飞剑!好纯粹的刀意!” 那黑衣少女的根骨和传承,绝对非同小可,远超他的预料。 “老家伙!”顾璨听着外面越来越吓人的动静,小脸发白,忍不住扯了扯刘志茂的袖子,“你还不出手吗?” 他心想,就陈平安那瘦了吧唧的身板,按倒宋集薪家那个娇滴滴的小媳妇估计都费劲,现在能跟那头大猩猩似的怪物打?别被打成肉泥了! 刘志茂斜睨顾璨一眼,没好气地甩开袖子:“老家伙老家伙!我是你正儿八经磕过头拜过师的师父!能不能放尊重点!” 顾璨是真担心陈平安,这会儿也顾不上怕他了,连忙改口:“师父!师父!我多喊你几声,你该出手了吧?求你了!” 原来,林照离开顾家后,刘志茂非但没有因那句“小杂种,你特么暗算我”而发作教训顾璨,反而在短暂的阴沉后,竟抚掌哈哈大笑起来。 笑的顾璨莫名其妙,以为这便宜师傅被林照气疯了脑壳。 当时刘志茂笑罢,拍着顾璨的肩膀,眼中竟满是欣赏:“好!好!这种狠辣心性,这种胆量,才是我刘志茂的嫡传弟子,我没看错,你天生就该在书简湖修行。” 刘志茂此刻呵呵一笑,带着几分玩味看向焦急的顾璨:“你懂个屁,那老猿是上古搬山异种,肉身强横得离谱,在这术法神通被压制的鬼地方,莫说是我,上五境下的练气士在这小镇里见了它都得头皮发麻,能避则避!” 顾璨急得口不择言:“你就是不敢出手!早知道你这么怂,我还不如拜那头大猩猩为师呢!我……” “唔!”刘志茂随手一点,顾璨后面的话就被堵回了喉咙里,只能干瞪眼。 刘志茂不再理会他,抬起头,目光仿佛能穿透低矮的院墙和层层屋舍,看到那尘沙飞扬、剑光呼啸的厮杀中心。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漠的、带着算计的冷笑。 别以为本座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算盘。 想拉我入局,借我的力…… 可以。 但起码,得先让本座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资格。 若是你们真能展现出足够的分量,让我觉得这笔买卖做得过……出手便出手,杀人夺宝、火中取栗的勾当,本真君这辈子也没少干! 可若是你们不够看,只是垂死挣扎…… 哼,那就算你们侥幸从搬山猿爪下捡回条命,正阳山不来找你们麻烦,本座也得把你们揪出来丢出去挡灾,免得溅我一身血! …… 宁姚剑术精妙,身法灵动,飞剑更是神出鬼没。 但在袁真页绝对的力量、速度和恐怖的肉身防御面前,她所有的技巧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仅仅数合之间,她已是险象环生,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握刀的手臂微微颤抖,显然内腑已被震伤。 “游戏结束了!” 袁真页狞笑一声,巨大的手掌当头朝宁姚拍下。 这一掌,封锁了她所有退路,避无可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极其轻微、却穿透力极强的破空声,从袁真页身后的某个阴暗角落骤然响起! 不同于飞剑的尖啸。 这道声音更低沉,更迅疾,带着一股冰冷的、纯粹的杀意。 袁真页全身的毛发瞬间倒竖,一股致命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拍向宁姚的手掌硬生生顿住。 他想也不想,凭借本能猛地扭身,另一只手臂肌肉虬结,格挡向身后! “噗嗤!” 一声闷响。 一支通体黝黑、造型奇异的三棱箭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竟然穿透了他仓促间凝聚的妖气屏障,狠狠扎进了他格挡的手臂肌肉之中。 “谁?!”袁真页发出一声又惊又怒的咆哮,猛地扭头望向箭矢来处。 “咻——!” 第二道破空声几乎紧贴着第一道的尾音响起,没有丝毫间隔,仿佛是两支箭同时射出。 依旧是那般低沉、迅疾、带着洞穿一切的冰冷杀意。 这一箭,时机刁钻到了极致,仿佛射箭之人早已算准了他格挡、扭头、惊怒的这一连串反应。 箭矢的目标,直指他的太阳穴。 袁真页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根本来不及多想,也顾不上什么姿态,凭借着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猛地一偏头,同时那只完好的手掌疯狂地抬起,抓向那抹袭来的黑影。 “噗嗤!” 又是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黝黑的箭矢,竟直接穿透了他的手掌,箭尖带着一溜血珠和破碎的骨茬,余势不减,“嗤”的一声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带起一蓬断发,在他额角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只差毫厘,便是头颅洞穿之祸。 “啊——!” 袁真页发出一声痛苦与暴怒到极点的咆哮,猛地将穿透手掌的箭矢拔出,带出大块血肉。 他猩红的双眼瞬间锁定了箭矢来源的方向。 只见不远处一座屋脊之上,一名黑衣少年迎风而立,身形挺拔如松。 正是林照。 他手中握着一张古朴大弓,弓弦仍在微微颤动,眼神平静,正动作流畅地从背后箭筒中抽出第三支黝黑箭矢,搭上弓弦。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颤抖。 第一箭救宁姚,第二箭刺破头颅。 第三箭……是它的心脏。 袁真页瞳孔骤缩,面前黑衣少年无论是箭矢还是箭术,远非先前的陈平安可比,是真正给他造成生死威胁。 他庞大的身躯猛地向下一沉! “轰隆!” 第13章 三拳 袁真页瞳孔紧缩,缓缓站直身子,神色凝重: “宋长镜……” 他嘴角一扯,露出狰狞的獠牙:“原来这几只上蹿下跳的老鼠背后是你。” “我却是不知,你宋长镜竟然也成了藏头露尾的老鼠。” 宋长镜转过身来,雪白长袍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制,纤尘不染。 他淡淡笑了笑:“这你可就误会了,本王从不下棋,也懒得布局,不过是有人跑到我面前和我换了点东西,若真是我想杀你,你连骊珠洞天的边都摸不着,在大骊境内就已经是个死物了。” 袁真页眼神阴沉如水。 九境武夫的宋长镜绝对是有资格在小镇和他一教高下的。 尤其是他现在状态不好,那个穿黑衣服的小崽子的箭矢有些古怪,锋利异常,竟然能够轻易穿透他的肉身。 虽然都是一些小伤,但是在宋长镜这等人面前,足以成为致命的破绽。 尤其是周围还有放冷箭的小崽子。 袁真页冷笑道:“原来你宋长镜也甘愿给几个泥腿子当走狗?怎么,他们是你的私生子?要你这当老子的出来拼命?” 宋长镜不气不恼,只是活动了一下肩膀,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随后,他向着老猿,平静地伸出三根手指。 “三拳。” 男人语气淡然:“有人用一个消息,换我揍你三拳。我觉得这买卖不亏,便应下了。三拳之后,你是要继续追杀那几人,还是夹着尾巴滚出小镇,本王绝不干涉。” 袁真页拳头攥紧,眯起了眼睛,衡量着利弊。 宋长镜微笑着弯下无名指:“第一拳。”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动。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只有纯粹到极致的速度与力量。 一步踏出,仿佛缩地成寸,瞬间逼近袁真页,一记简单直接的右直拳,当胸轰来,拳风激荡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 袁真页狂吼一声,不敢怠慢,凝聚全身气力,同样一拳悍然迎上。 双拳对撞。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如同两柄巨锤狠狠砸在一起,气浪翻滚,两人脚下地面微微一震。 宋长镜身形稳如泰山。 袁真页却只觉得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涌来,震得它手臂发麻,气血翻腾,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它眼中闪过惊愕。 不待它回气,宋长镜第二拳又至。 依旧是直来直往,却更快更猛,直取中宫! 袁真页咬牙,双臂交叉格挡。 “嘭!” 又是一声闷响,袁真页格挡的双臂剧烈颤抖,脚下青石板被踩得碎裂凹陷。 它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宋长镜面色不变,第三拳紧随而至。 袁真页避无可避,只能再次硬撼。 “轰!” 这一声对撞远比前两次更响,伴随着“嗤啦”一声裂帛之音。 宋长镜右臂的雪白袖袍,终于承受不住这连续刚猛无匹的发力与反震之力,骤然炸裂成无数碎片,如蝴蝶般纷飞,露出一条筋肉虬结、泛着古铜光泽、却毫发无伤的手臂。 而袁真页则“噔噔噔”连退七八步,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坑洼。 它那条与宋长镜对拳的手臂剧烈颤抖,拳面之上,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甚至能看到指骨关节处的森白骨头。 三拳已过。 宋长镜收拳而立,气息平稳如初,仿佛刚才只是热了热身。 他果真不再出手,目光平静地看向别处。 就在袁真页被这三拳打得气血翻腾、右臂剧痛钻心、身形踉跄未稳的刹那…… 一道黑色的身影疾驰而来。 林照身子像猎豹般前倾,在屋脊上狂奔,同时手中动作不停。 挽弓,搭箭,拉弦。 弓弦震响。 “咻!咻!” 两支黝黑的羽箭几乎首尾相连,撕裂空气,疾射而出。 袁真页怒吼着挥动受伤的右臂想要拍开,动作却因剧痛和麻木慢了半分,箭矢擦着它的脖颈掠过,带起一溜血珠。 第二箭趁其旧力已去新力未生、门户大开之际——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箭矢狠狠扎进了袁真页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右臂肩胛处,直接洞穿,带出一蓬血雨。 袁真页发出一声痛苦与暴怒到极点的咆哮。 宋长镜负手旁观,看到林照这两箭的刁钻狠辣和精准时机,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与欣赏。 好锋利的箭矢,好精确的时机,好高超的箭艺。 连他都起了将少年收入麾下的心思。 少年挽弓箭射山上神仙,正合他宋长镜的胃口,众所周知,宋长镜平生最爱之事,筑京观,杀天才,战神仙。 而就在袁真页右臂连遭重创,几乎废掉,动作彻底失衡的这一刻。 “动手!” 宁姚的清叱声响起。 她的飞剑化作一道银亮寒光,趁势凌厉无比地直刺袁真页受创的右臂关节处。 若是这一击击中,老猿这一条胳膊怕是要直接断掉。 几乎在同一瞬间。 一道更为隐蔽、却带着刺骨锋锐的破空声,从袁真页的视觉死角——其脑后袭来。 另一柄飞剑。 这柄飞剑薄如蝉翼,通体流淌着淡淡的紫色雷光,速度快得肉眼难辨,无声无息却又狠辣无比地直刺袁真页的后脑要害。 一个年轻人出现在巷子尽头,神色认真,驾驭飞剑刺向袁真页。 如果袁真页注意到这个年轻人,怕是会第一时间认出,甚至下杀手。 风雷园,刘灞桥。 在陈平安引诱袁真页的时候,刘灞桥就注意到了动静。 风雷园和正阳山生死大仇,无论是哪一方寻得机会,都不会手下留情。 于是刘灞桥来了,隐藏在暗处,想试着能不能阴袁真页一把。 刘羡阳被重伤的消息,崔明皇已经告诉他了,只是还未来得及去铁匠铺拜访。 袁真页实力高强,尤其是在小镇中,刘灞桥虽然是风雷园的年轻天骄,却也是有心无力,如果被袁真页发现,怕是要和刘羡阳一样的结果。 刘灞桥跟随到泥瓶巷,见得宁姚和林照依次出手,心情那叫一个激动,好几次忍不住险些出手。 这队友有点靠谱哇。 刘灞桥眼瞅着老猿换了一次又一次气,寿元折损怕是保底百年往上,又与宋长镜连对三拳,承受小镇的天道压力怕是已经到了极限,甚至就站在洪水决堤之前。 若真的被天道反噬,即便搬山猿血厚保住了一条命,这千年道行绝对也要毁于一旦。 于是他毫不犹豫出手了。 在这老猿最为脆弱混乱的时刻,果断祭出了自己的本命飞剑,发出了石破天惊的致命一击。 三方攻势,几乎不分先后,同时抵达。 将上古凶猿袁真页,彻底逼入了十死无生的绝杀之境。 第14章 搬山猿死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袁真页彻底淹没。 前方是宁姚得了“冲”“斗”二字的飞剑,脑后是刘灞桥那柄带着风雷之意、直取后脑要害的本命飞剑。 右臂肩胛处还插着林照那支深入骨肉的黝黑羽箭。 更要命的是,与宋长镜硬撼三拳带来的气血翻腾和重创,让它不得不多次换气,已经无法反过来压制小镇的天道镇压。 绝境。 彻彻底底的绝境。 袁真页那双猩红的瞳孔中,第一次浮现出真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它能清晰地感受到,下一刹那,自己的身体就会被这两柄飞剑彻底撕碎。 不! 我不能死在这里!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在袁真页濒临崩溃的意识中炸开。 它猛地仰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却又带着无尽痛苦与不甘的咆哮。 “吼——!” 伴随着这声咆哮,它体内那股被小镇规则死死压制、属于上古搬山异种的磅礴修为,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不顾一切地轰然爆发,试图冲破这方天地的禁锢。 它要强行现出真身,哪怕只是片刻,哪怕会引来更恐怖的天道反噬。 只要一瞬间,只要恢复部分真正的力量,它就能震开这些致命的攻击,就能…… 一股远超之前任何时刻的、难以形容的恐怖妖气,如同实质的黑红色浪潮,猛地从袁真页佝偻的身躯中喷薄而出。 林照那支钉在它肩胛的箭矢,被这股骤然爆发的力量推了出去。 宁姚的飞剑和刘灞桥的本命飞剑,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铁壁,剑尖发出刺耳的哀鸣,竟被其强悍的修为掀翻。 躲在暗处的宁姚还好,飞剑虽与她心意相通,但是关联终究不如本命飞剑那般重要。 刘灞桥却是瞬间面如金纸,连忙掐诀方才压下体内紊乱的气机。 本就受了伤,不在巅峰,酝酿良久的一击又被老猿的反扑伤及本命飞剑,伤势更重了几分。 黑红色的妖气翻滚凝聚,袁真页的身躯开始肉眼可见地膨胀,体表毛发疯狂生长,獠牙暴突,眼看就要现出那山岳般的搬山猿真形。 然而—— 就在这妖气冲天、真身将现未现的最关键刹那。 与此同时,小镇外不远处的苍翠山峦间。 一袭青衫的齐静春正漫步于一条清幽的山径之上,身旁溪水潺潺,鸟鸣清脆。 他似是随意游览,欣赏着山间暮色与晚霞。 忽然,他脚步微微一顿,对着虚空,轻声说了一句: “不允。” 二字轻落,如同春风拂过山岗,温柔却不容置疑。 仿佛言出法随。 于是天地不允。 一股远比袁真页爆发的妖气更加浩瀚、更加深沉、更加无可抗拒的无形规则之力,如同整座天地的心跳骤然加重了一下,精准无比地降临在泥瓶巷上空,压在了袁真页试图逆天而行的妖魂本源之上。 “噗——!” 正强行催动妖力、身躯已膨胀大半的袁真页,如遭九天星辰压顶,猛地喷出一大口浓稠的、散发着腥臭味的妖血。 它周身那沸腾翻滚、几乎要显化真形的恐怖妖气,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溃散消弭。 那膨胀的身躯也迅速干瘪下去,恢复原状,甚至更加萎靡不堪。 强行冲关失败带来的反噬,加上这突如其来的、根本无法抵抗的天地威压,双重打击之下,袁真页眼前一黑,浑身骨骼噼啪作响,气息瞬间衰败到了极点。 它踉跄着几乎跪倒在地,全靠一股凶性支撑着才没有彻底瘫软。 袁真页抬头怒目嘶声道:“齐静春!!!” 声音满是怒火。 屋脊上,林照驻足,再次挽弓,动作快如闪电,弓弦震响。 “噗嗤!” 这一次,箭矢毫无阻碍地深深扎入了袁真页的胸膛,透背而出,带出的大片的血雾。 “呃啊……”袁真页发出一声沉闷痛苦的嚎叫,身体剧烈一晃,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冒出的箭簇。 几乎在同一时间。 一道身影从小巷拐角冲出,穿着墨绿色衣袍,是宁姚。 她手持那柄狭长佩刀,身形如电,从藏身处疾冲而出,直扑袁真页。 林照也从屋脊上一跃而下,脚步迅捷而沉稳地靠近,手中古朴大弓再次搭上了一支箭。 十支羽箭已用其六。 在这一局中,他的羽箭总是出现在最关键的时候,阻止袁真页追杀宁姚、掐准了袁真页换气的那一瞬,造成最大的伤害。 一人持刀上前,一人挽弓搭箭。 两人都在快速靠近。 袁真页清晰地从这对少年少女身上感受到陨落危机。 它猛地抬头,猩红的双眼先是看向负手旁观宋长镜,嘶声吼道:“宋长镜,出手救我!我以正阳山老祖之名起誓,正阳山愿与大骊结盟,大骊南境永不起刀兵。” 宋长镜只是掏了掏耳朵,双手抱胸,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袁真页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它又猛地扭头,望向另一个方向。 “阮邛!阮师!我知道你在看,救我一命。” 袁真页嘶声叫道:“救我一命,正阳山必有厚报!你开价,任何条件都可以谈!” 宁姚持刀杀来,袁真页竟不敢与其相对,托着伤躯连连后退,一边又神经绷紧关注着拉弓对着它的林照。 “阮师,我正阳山可倾力助你立宗,助你成宝瓶洲下一个剑道圣地,阮邛!” 一个冰冷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却又清晰地响在每个人耳边,带着毫不掩饰的漠然: “你杀我弟子时,可曾有过半分悔意?” 一句话,如同最终的判决,彻底断绝了袁真页的所有希望。 “你们……都要我死……”袁真页眼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疯狂和怨毒。 它爆发出一声怒吼,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撞。 宁姚没想到它还能爆发出如此力量,刀锋被它硬生生撞偏,整个人也被这股巨力震得倒飞出去,喉头一甜,险些吐血。 而袁真页的目标,根本不是宁姚。 它借着这一撞之力,如同回光返照的疯魔,双眼死死盯住了不远处正在逼近、正准备射出下一箭的林照。 若不是这个放冷箭的小杂种一次次重创它、干扰它,它何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小畜生,给我陪葬!” 袁真页咆哮着,如同一头发狂的洪荒凶兽,朝着林照疯狂扑杀过去。 林照瞳孔微缩,脚尖一点,身形向后退去。 然而袁真页的速度更快,一个呼吸的速度就已经冲到眼前。 生死之前爆发出恐怖的力量。 就在此时,距离此地百余步的顾家院子,刘志茂忽然睁眼,须发飞扬:“定!” 一道黑色的纹路忽然在袁真页背后浮现,像是一张无形的蛛网,瞬间缠绕、禁锢了它庞大的身躯。 袁真页扑杀的动作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庞大的身躯保持着前冲撕咬的可怖姿态,却被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只有那双猩红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怒和绝望。 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最后关头,竟然还有人暗中出手,而且用的是如此诡异阴损的定身手段。 这刹那的凝滞,对于林照而言,已然足够。 他后退的脚步瞬间止住,身形稳如磐石。 拉弓、搭箭、瞄准——所有动作在电光火石间完成,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 弓弦震响。 “咻!” 袁真页眼睁睁看着那点寒星在瞳孔中急速放大,它疯狂地催动体内残存的力量想要挣脱束缚,哪怕只是偏开头颅,却无法做到。 “噗嗤!” 箭矢毫无阻碍地贯穿了它的眉心,从后脑带着红白之物透出。 袁真页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双充满暴虐、残忍、不甘的猩红瞳孔中的神采,如同被狂风吹灭的烛火,迅速黯淡、涣散…… 周围顿时陷入寂静。 它僵立了片刻,然后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向后倒去, 高大的身躯重重砸在泥瓶巷满是污秽的地面上,溅起一片尘土。 第15章 他不同意 小巷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那支贯穿其头颅的黝黑箭矢尾羽,还在微微颤动着。 顾家院子中,刘志茂缓缓收起掐诀的手指,眼神复杂,低声嘀咕了一句:“妈的,这下因果可真沾大了……” 宋长镜负手而立,目光扫过袁真页的尸体,最后落在林照身上,眼中的欣赏之色愈发明显。 巷子尽头,刘灞桥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却难掩眉宇间的兴奋与快意。 宁姚拄着刀站起身,抹去嘴角那一缕鲜红的血迹,望向林照的眼神格外明亮。 林照缓缓放下手中的弓,胸膛微微起伏,呼吸着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很难说清楚他现在的心情。 谁能想到呢,上辈子最暴力的事情也不过是校园时期和同学打个架,毕业之后也是讲究和气生财,从未与人红过脸、动过手,结果穿越到这直接就是弯弓搭箭射神仙。 本身是有个三好青年的梦想,奈何现实太骨感。 幸好上辈子被父母逼着上兴趣班,却又对钢琴、美术没兴趣,索性选了个射箭,一练就是十多年,穿越之后倒是有了大用处。 练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血,今天倒是见了个大的。 林照抬眸看着地上那具尸体,高度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强烈的脱力感猛地袭来,让他眼前微微发黑,手脚都有些发软。 手中那张古朴沉重的大弓竟一时没能抓稳,直直向下滑落。 就在这时,一个瘦削的身影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接住大弓。 正是陈平安。 他先是瞥了一眼不远处拄刀而立的宁姚,见她虽然嘴角带血,但眼神清亮,气息还算平稳,似乎并无大碍,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然后立刻转头,紧张地看向林照:“林照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林照还未说什么,一旁的宁姚没好气道:“他有什么事情,老猿连他半片衣角都没摸到,挨那老猴子最多打的是我吧?你怎么不先问问我要不要紧?” 陈平安心想宁姑娘你实力高强,又自称一个人就能砍翻搬山猿,眼神亮得吓人,像是还没打过瘾的样子,哪像是有事? 当然这话陈平安也只能放在心里,他又不傻。 这话说出来,宁姚保准发飙。 于是他立刻从善如流地转向宁姚,语气诚恳:“宁姑娘你伤势要不要紧?需不需要我去杨家铺子抓些药?” 宁姚冷笑,扭过头不想理他, 实际上她的心底也难以平息。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她当然是天下一等的剑仙之体,连老大剑仙都对她抱有极大期望,剑气长城有人言称天下剑修,宁姚是一等,其他人是一等。 宁姚当然是毫不谦虚地认下了。 因为事实本就如此。 她天赋自然是极高,无论是多么高深的剑经,对她而言都不存在难度,登山之路也不存在所谓瓶颈和关隘。 唯一让她觉得“慢”的,只是境界提升所需的水磨功夫和时间积累。 但即便如此,天赋再高、剑道再远大……她也绝不可能是那头十境巅峰的搬山猿的对手。 这是修为境界和肉身根基上无法逾越的鸿沟。 在出手之前,宁姚原本以为,最多就是凭借地利和配合,让这头不可一世的老猿付出惨重代价,折损它几十上百年道行,逼它知难而退。 毕竟那是上古异种,肉身强横得离谱,在这小镇里几乎是无解的存在。 但是在林照的布局下,他们杀掉了袁真页。 即便是宁姚也感到意外和惊讶。 这时,巷子尽头的刘灞桥也乐呵呵地捂着胸口走了过来。 虽然脸色苍白,但眉飞色舞,显得极为兴奋:“哈哈!痛快!真是痛快!正阳山的老杂毛,你也有今天!” 他先是朝着袁真页的尸体啐了一口,然后转向众人,抱拳笑道:“几位朋友,在下风雷园刘灞桥,幸见诸位。”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林照,伸了个大拇指,“箭法通神!佩服!佩服!” 宁姚自然注意到了他,感知到其风雷园的剑道气息,且方才此人确实出手攻击了老猿,姑且算是友非敌,便也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陈平安则忍不住多打量了刘灞桥几眼。 他还牢牢记得林照的话——刘羡阳的本命瓷,正是被风雷园买走的。如今见到风雷园的正主,难免有些好奇与探究。 林照此刻也总算搞明白这个突然蹦出来助攻的年轻剑修是谁了。 坦白说,刘羡阳遭此大难,风雷园脱不开干系,但他在布局杀猿时……还真没把风雷园的战力计算在内。 原因无他,来的这位……实力确实不够看。 宁姚好歹还是个武道修为不俗的武夫,刘灞桥是纯粹剑修,一身性命寄托于本命飞剑,又只是金丹境。 境界不如、肉身不如、还被小镇压制。 不过,终究是份助力,且带着善意而来。 林照对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目光却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顾家小院的方向,心底淡淡一笑。 那只老狐狸,终究还是没忍住出手了。 那位一直负手旁观的大骊藩王,宋长镜,缓缓踱步而来。 他的目光依旧主要落在林照身上,那欣赏之意几乎不加掩饰。 “小子,”宋长镜开口,声音沉稳,“你这手箭术,留在这小镇里刨食吃,可惜了。有没有兴趣来我大骊军伍之中?” 林照闻言,抬眼看向宋长镜,没直接说拒绝或者同意,平静地问道:“去大骊?宋大人愿出什么价钱买我?” 宋长镜微微一怔,随即竟被这话逗得朗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小巷中显得格外清晰:“好小子,有胆色,还敢跟本王讨价还价?这可真是难为我了,一向都是别人往我这里塞人,还真没要过人……” 他笑罢,神色一正:“你若来,起步便是可独自领一营精锐的嫖姚校尉,至于日后能走到哪一步,看你自己的本事,我大骊军中,功勋至上,上不封顶。” “军功封侯、封异姓王,只要你有这个本事,在大骊军部能获得你想要的一切。” 嫖姚校尉,是实打实的军中要职,非心腹及有大功者不能任。 宋长镜这手笔,不可谓不大。 林照沉默了片刻,正要开口,一道淡淡的声音在屋脊上响起。 “他不愿意。” 第16章 小师弟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循声抬眼望去。 只见旁边一处较高的屋脊上,不知何时竟悄然端坐着一位白衣男子。 晚风拂过,吹动他素白的衣袂。 男子面容俊逸,束发而不别簪戴冠,姿态随意地斜坐着,一条腿屈起,手肘搭在膝上,另一条腿随意垂下屋脊。 腰间挂着一个银光闪闪的酒葫芦,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一柄古朴长剑随意地放在他的手边,剑鞘朴实无华。 他整个人透着股说不出的洒脱不羁,与这刚刚经历血战的泥瓶巷格格不入,坐在这片暮色晚照之中。 宋长镜负手而立,目光落在男子身上,眉毛越挑越高。 在男人出声之前,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此人的踪迹。 此人修为只怕远在袁真页之上! 骊珠洞天将坠,吸引来的山上神仙果真一个比一个棘手,刚宰杀了一位十境大妖,转眼又来了个深不可测的练气士。 心中警惕骤升,但宋长镜面上却无太多波澜,只是沉声反问道:“阁下是?” 白衣男子面对大骊藩王那迫人的视线,却似浑然不觉,只是淡然一笑,仿佛春风拂过杨柳: “神仙台,魏晋。” 宁姚英气的眉毛微微一挑,显然听过这个名字,刘灞桥则是瞬间瞪大了眼睛,看向魏晋的目光充满激动。 林照神色也是明显一怔,流露出意外之色。 只有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的陈平安一脸茫然,只是看着众人反应知道这必定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原来是风雪庙的剑仙,魏剑仙的大名,本王早有耳闻,今日得见,幸会。”宋长镜语气平稳,带着几分平等的审视。 魏晋之名,他自然是知道的。 宝瓶洲的一文一武。 一武指的是他大骊藩王宋长镜,一文,指的便是神仙台魏晋。 这位年纪极轻、辈分却在风雪庙高得吓人的天才剑修,早已名传宝瓶洲,只是其人性情洒脱,喜好游历天下,神龙见首不见尾,世人难得一见。 魏晋却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笑着纠正道:“是神仙台魏晋。“ 宋长镜问道:“魏先生此刻现身,莫非也是看中了这小子?风雪庙……或者说神仙台,也想插手?” 魏晋淡淡一笑:“王爷猜错了一半,不是神仙台看上了他。” 他顿了顿,目光也落在林照身上,微笑道:“而是他的本命瓷,本就在我神仙台的手中。” “他是我神仙台早已标记,重点关注的道种胚子,今日我只是来瞧瞧,确保自家的苗子别被人轻易拐跑了。”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顿时齐刷刷聚焦在林照身上。 林照眼眸中闪过一丝明悟,心底顿时了然,甚至默默腹诽了一句:林正诚这个老混蛋…… 他的本命瓷在风雪庙手中,林正诚绝对是知情的,之前问他愿不愿意先离开,怕真是个忽悠。 这个大伯嘴里没句实话。 他虽然不知道因为自己的出现产生了怎样的蝴蝶效应,本命瓷又是怎么流落在神仙台手中,但眼下看来,这个结果……似乎还不错。 尤其是眼前的魏晋,抛开原著中那些纠葛不谈,此人几乎就是他想象中的完美剑仙模板——天赋惊世,性格洒脱,辈分极高,连那位老大剑仙都颇为欣赏。 宝瓶洲最年轻的玉璞境剑仙,甚至能舍了一洲剑道气运,孤身远赴剑气长城。 除了某段被强行牵线的姻缘略显糟心外,几乎无可挑剔。 宋长镜笑着摇头。 和神仙台嫡系子弟相比,他先前提出的嫖姚校尉确实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他虽然极为欣赏林照,但军中自有法度,让一个毫无功勋和根基的年轻人担任嫖姚校尉,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极限破格待遇。 林照不错,却还不值当让他坏了军中规矩。 不过看着一个好苗子在眼皮底下飞走,难免还是有些遗憾。 尤其是以林照的心计手段天资,还有其高超箭术,加以历练,未来必定是军中一大柱石。 宋长镜笑叹道:“原来是魏先生有了收徒的意思,看来本王麾下要少一位嫖姚校尉了。" 他倒也大气,态度也和面对袁真页完全不同。 只因面前之人非袁真页,而是魏晋。 魏晋却再次摇头:“收徒?我可没那份闲心和耐心。” 众人看着屋脊上的白衣男子,便是宋长镜也疑惑好奇。 魏晋笑道:“神仙台一脉单传固然清净,但也无趣得紧,而且风险太大,万一我这代不小心断了传承,岂非愧对历代祖师?所以嘛,我思来想去,索性……为神仙台再添一脉传承。” “今日我来,非是收徒,而是代师收徒,以后你或许该叫我一声师兄?” 最后一句话,男人是看着林照说的。 代师收徒。 师兄。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众人耳边。 神仙台向来一脉单传,自从刘老祖仙逝后,风雪庙六脉之一的神仙台更是只有魏晋一人。 也以此魏晋在风雪庙辈分极高,年不过四十,风雪庙其他五脉的一些百岁以上的修士,也得喊他一句师祖。 如果魏晋没有开玩笑,林照怕是真的要一步登天了。 宋长镜看向怔怔出神的少年,眸光闪烁。 知道这代表着什么的刘灞桥,羡慕地拍了拍林照的肩膀,又遗憾地叹了口气。 那副模样……似乎为自己不是林照而失望。 林照……有些懵。 师父?师兄? 魏晋是及冠之龄入的神仙台,师父是中兴了风雪庙的刘老祖,后来刘老祖破关失败仙逝了。 林照脑海中念头流转,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知道此时自己最应该做什么。 直接就是一抱拳:”师兄。“ 这一声喊得真诚实意。 未来的宝瓶洲剑道魁首,是我师兄。 如果没记错的话,兵家圣人阮邛,就是出身风雪庙的吧。 虽然脱离宗门、自立门户了,但是也得念一下旧情吧。 得了齐静春的“剑主”印章,和白铄结契,在杨家铺子当过伙计,骊珠洞天的阍者是他伯父,现在还能和阮邛扯上师门关系…… 林照抿唇,似有些难以压下疯狂翘起的嘴角。 第17章 如此魏晋 魏晋淡笑颔首,应下了这一句师兄。 宋长镜眯起眼睛,似笑非笑。 有意思。 正阳山的袁真页打得风雷园的刘羡阳重伤垂死,风雪庙买下的林照却转头布了一局。 风雷园的金丹剑修刘灞桥也参与围杀。 而袁真页又是被清风城许氏利用的一把刀。 重伤垂死的刘羡阳背后,还有一个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 骊珠洞天的下一任圣人阮邛也颇为看重刘羡阳。 阮邛又出身风雪庙。 然后神仙台的魏晋也来了。 初时不觉有异,只当是少年复仇、各方势力因利而动的巧合。 直到先前,魏晋说林照是神仙台早已下注的剑道胚子。 这位大骊的武夫藩王才隐约察觉到一些东西。 一个又一个巧合,一条又一条相交的“线”,都像是有人在幕后拨弦。 却毫无踪迹,一切仿佛都是因缘际会。 宋长镜有些头疼,他向来不喜这些弯弯绕绕的算计。 在他看来,机关算尽也不如一拳来得痛快。 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 反正骊珠洞天这点事,绝对瞒不过国师崔巉那只老狐狸的眼睛。 他虽然和崔巉分属朝中不同派系,但对绣虎的谋算能力却是深信不疑。 他几乎可以肯定,袁真页的死,背后定然有崔巉的影子在晃动。 这骊珠洞天的棋局,连他宋长镜都下场了,崔巉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甚至说,眼前这些人,包括自己,或许都在绣虎的盘中。 宋长镜目光从林照身上移开,落在袁真页的尸体上。 他笑了笑。 不管崔巉想做什么,又是谁在扯线布局……至少他宋长镜是够本了。 一座清风城,一个宋集薪,一个龙珠。 不枉费他跑了这一趟。 他收敛心思,对着屋脊上的魏晋抱了抱拳,语气爽朗: “既然如此,本王便恭喜魏先生为神仙台再添一位俊彦,此间事了,本王尚有军务在身,就此别过。” 说罢,他也不拖泥带水,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暮色般,消失在泥瓶巷的尽头。 刘灞桥见宋长镜离开,这才激动地整理了一下衣袍,上前几步,对着魏晋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风雷园晚辈刘灞桥,拜见魏前辈,久仰前辈剑道通神,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魏晋几乎是他修行路上最为崇拜的偶像之一。 准确说,一壶酒、一头白驴,洒脱不接、仗剑走遍宝瓶洲的神仙台魏晋,是所有宝瓶洲年轻剑修的偶像。 连陈平安的第一次心境拔河,都是因为魏晋那从天而降的一剑。 魏晋随意地摆了摆手,笑道:“不必多礼,风雷园的剑杀力是足的,好好练。” 得到偶像的随口点评,刘灞桥更是激动得脸色泛红。 他按捺住兴奋,又转向林照,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带着期盼道: “林……兄弟,商量个事儿,这老猿的尸体,能不能让给我风雷园带走?价格好说,神仙钱、法宝、剑经,都好商量。” 风雷园和正阳山是死仇。 能将正阳山一位老祖级的尸身带回去,无疑是极大的羞辱对方。 现在风雷园里还有一具正阳山女子祖师的尸体。 也正因此,正阳山不日就要和风雷园进行一场公开的生死战。 刘灞桥没有将风雷园和正阳山的恩怨细节告知林照。 一方面是正阳山和风雷园的往日,宝瓶洲的山上神仙几乎都略知一二,等到林照登山,自然知晓宝瓶洲两大剑道圣地的往事。 另一方面,风雷园和正阳山的这场由来已久的生死战……战场正是设在风雪庙。 作为风雷园的天才剑修,刘灞桥自然是要去的。 或许过不了多久,两人便又能再见。 林照对此并无所谓。 一具十境大妖的尸体而已,对他目前而言用处不大,送给风雷园也未尝不可。 不过诸事未毕,袁真页的方寸物还没来得及取,刘志茂也迟迟没有露面,怕也是忌惮魏晋。 于是便道:“一具尸体而已,我拿来也无用,只不过一些东西我还有用,需要等一等,刘兄明日来我院里取走便是。 刘灞桥闻言大喜过望,连连道谢:“多谢林兄弟,这份情我风雷园记下了。” 他很有眼力见,知道魏晋和林照师兄弟必有话要谈,便打算离去,同时不忘对魏晋再次行礼告辞。 林照又看向陈平安和宁姚:“平安,宁姑娘伤势不轻,你先送她回去休息疗伤。” 他想了想,又道:“上次陆道长的木推车还在你院子里吧?你帮我把这具尸体运到我院子里吧,若是顾粲家的说书先生来了,便告诉他……” 顿了顿,他道:“便告诉他五五分成吧。” 陈平安立刻点头,小心地看向宁姚。 宁姚虽然嘴上不说,但连番激战和飞剑受震,确实消耗巨大。 之前遇刺的伤势还没痊愈,需要及时调理,便也没有反对,只是瞥了林照一眼,跟着陈平安向小巷外走去。 待众人都离去,巷中只剩下师兄弟二人和一具猿尸。 魏晋从屋脊上轻轻跃下,落在林照身边,白衣点尘不染。 他拍了拍林照的肩膀,语气随意得像邻家大哥:“走吧,师弟,带师兄在这小镇里逛逛。憋了这么久,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两人并肩而行,缓缓走出弥漫着血腥气的泥瓶巷,踏入小镇渐沉的暮色与零星灯火之中。 魏晋的步伐很随意,仿佛真的只是饭后闲逛。 林照跟在他身侧,稍落后半步,心中确实积攒了许多疑问。 沉默了片刻,林照终于开口,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师兄,我的本命瓷是如何到了神仙台手中的?” 小镇每一位新生儿都会被采血烧瓷,一个本命瓷就要烧好些年。 一般来说,资质好的男孩,九岁便会被带走,当然,这也不是一定的。 比如刘羡阳,比如他自己,都是被背后的买瓷人花了大价钱,让他们留在小镇多养几年。 魏晋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从腰间解下那个银白色的酒葫芦,轻轻晃了晃,里面似乎已经所剩无几。 他只好收起葫芦,语气带着些追忆: “并非是我,买下你本命瓷的,是师父的一位故友,那位前辈与师父交情极深,自身也是神通广大之辈,多年前便买下了本命瓷,或许是想着给自家续个道统,不过后来发生了些事情,前辈家里出了些变故,让他心灰意冷,便散了这份心思。” 他顿了顿,语气略显感慨:“前辈仙逝前,我曾去拜访,便拿出本命瓷,说抵我一壶酒钱,他老人家的本意,大概是希望我能将你收入门下,延续神仙台的传承。” 说到这里,魏晋自己先笑了起来,带着几分戏谑看向林照: “可我这个人,散漫惯了,最怕麻烦,哪有耐心去教徒弟?万一教不好,岂不是砸了神仙台的招牌,还辜负了前辈所托。所以啊,我思来想去,索性代师收徒,这样一来,既全了前辈的心意,为神仙台添了薪火,我又不用费心教导,只需当个便宜师兄,岂不两全其美?” 林照听得一阵无言。 好家伙,敢情自己这位“师父”刘老祖,是完全不知道天上掉下来这么个关门弟子? 这操作也太……魏晋了。 “所以,”林照确认道,“我们的师父刘老祖,是完全不知道有我这号徒弟存在的?” “自然不知。”魏晋理直气壮地点头,随即又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不过等回头得了空,是该带你去祖师堂给师父他老人家烧点纸,上炷香,禀明一下情况。” “毕竟你现在也算他名义上的弟子了,礼数不能缺,放心,师父他老人家心胸开阔,肯定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 林照:“……”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位师兄,可能、有些……不太靠谱。 不过也算是解了林照心底的疑惑,让他放下心来。 魏晋似乎想起了什么,轻轻“哦”了一声。 只见他手掌一翻,光芒微闪,一件物件便凭空出现在他掌心。 那是一个约莫巴掌大小的瓷瓶,质地细腻温润,釉色是天青色的,在暮色中泛着柔和内敛的光泽,瓶身并无特异纹饰。 在看见瓷瓶的那一刻,林照眼神一动。 向来平静无波的心湖,在这一刻竟然也泛起涟漪。似虚似幻的【飞光】剑尖微颤,立于湖面,似有所感。 林照瞬间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喏,你的东西,自己收好。” 白衣男子随意地将其托在掌心,更加随意地递向林照, 语气轻松地像递过一碟花生米。 林照猛地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看向魏晋,难掩错愕。 这本命瓷,对于山下王朝的权贵而言,或许是控制麾下修士的重要手段,对于许多山上仙府而言,也是拿捏弟子、确保忠诚的一道枷锁。 君不见,强如天君谢实、剑仙曹曦,登临玉璞境后,也未能完全摆脱本命瓷的束缚,仍需受制于背后的买瓷人。 而这关乎自身大道根本、甚至可被人用以钳制性命的东西。 魏晋却如此轻易地就将这本命瓷交还给他。 按照林照之前的想法,他也并不太担忧本命瓷落在山上宗门的手上。 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名利来往……无非是摆价格、谈利益、提要求。 林照两世为人,又生来知之,未来几十年的演变尽在眼中,胸中自有丘壑,有信心和手段将本命瓷弄到自己手上。 只是…… 只是今天令他感到意外事情,难免太多了些。 林照没有言语,默默将瓷瓶拿在手上。 “很意外?” 林照点头。 魏晋只是笑道:“我是来收师弟的。” “说实话,见着你们几个人宰了搬山猿,我其实更意外,用山下人的话说,当浮一大白。” 他用力晃了晃几乎空了的酒葫芦,侧头问林照:“这小镇里,可有能打酒的去处?师兄我这葫芦都快渴死了。” 林照回过神来,嘴角微抖,点头道:“有的,我知道一家老字号的酒铺,杏花巷的陆家酒铺,酒不错。” “好,带路。”魏晋眼睛一亮。 暮色如泼墨,将小镇的天空染成深邃的蓝紫色,西边天际残留着几缕挣扎的橘红。 两人穿过愈发冷清的街巷,来到杏花巷口。 陆家酒铺就开在巷子转角。 铺面不大,木门敞开着,透出昏黄的灯光。 一块用粗麻绳吊着的木招牌在晚风中轻轻摇摆,上面写着个褪了色的“酒”字,屋檐下挂着一盏气死风灯,灯光摇曳,照亮了门前一小片青石板地。 铺子里光线有些暗,只有柜台上一盏小油灯跳动着豆大的火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 掌柜的是个五十来岁、裹着厚棉袄的干瘦老头,正借着微弱的灯光,慢条斯理地打着算盘,噼啪作响。 看到有客来,他抬起眼皮扫了一眼,目光在林照身上略微停留,似乎认出这是镇上年轻人,又落到魏晋身上,见其白衣胜雪、气度不凡,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也没多问。 “掌柜的,打酒。”林照走上前。 还未等林照再开口,魏晋已解下腰间的银白葫芦,直接递了过去:“打满。” 掌柜接过那银白葫芦,便拿起旁边搁着的酒提子,熟练地揭开旁边一口半人高的大酒缸的封泥,浓烈的酒气顿时散开不少。 提子舀起黄澄澄的酒液,哗啦啦灌进那看上去并不算大的葫芦口。 掌柜的手稳,一勺接一勺,初还带着几分惯常的麻利,但渐渐慢了。 他脸上的诧异越来越浓,舀酒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快,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那能装下足足三四斤酒的大酒缸,水面肉眼可见地往下沉了一小截。 直到掌柜的手臂都有些酸了,才听得葫芦里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响,终于满了。 此刻,那缸酒的酒面已下降了明显的一大截。 掌柜的抹了把汗,看向魏晋的目光里充满了惊奇,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敢用这等异宝打酒的,绝非常人。 他默不作声地重新封好酒缸,报了价钱。 魏晋很痛快地付了钱,拎起重新变得沉甸甸的葫芦,满足地掂量了一下,笑道:“好酒,谢了掌柜。” 第18章 月下 泥瓶巷。 夜幕已经全然落下。 陈平安将宁姚安顿好,仔细煎了药,看着她皱着眉却还是老老实实喝下去。 他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子,来到小院角落,找到了那辆陆沉留下的旧木推车。 陆沉将宁姚送到陈平安家里,便双手空空离开了小镇。 这位青冥天下的三掌教在那一天已经完成了他的目的。 因为他的出现,即便是合道三教学问的齐静春,在这种情境下也剩下两种选择。 陆沉要为大师兄护道,想揭开谜底、得到答案。 于是他在小镇里摆了几年的摊子。 他孤身离开后,这辆木推车便留在陈平安家中。 车轮有些干涩,转动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陈平安推着车,走回那条刚刚经历一场惊天搏杀的小巷。 空气中还存着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味,月光被两侧高矮不一的屋檐切割,洒下清冷斑驳的光影,照亮了巷子中央那片狼藉的战场—— 碎裂的青石板、塌陷的墙垣、以及地上那一大滩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触目惊心的血迹。 袁真页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 无论生时如何嚣狂,死后依然如夜色沉寂。 看到袁真页狰狞的面容,陈平安忽然想到了刘羡阳。 那个被袁真页一拳打碎胸膛、重伤垂死的少年……当然是没死的。 有林照提供的几十片槐树叶,命自然是保了下来。 但是却一直陷入昏迷。 按照阮师傅的话说,刘羡阳大难不死,反而得到了不小的好处,他家那门祖传剑经要被他真正练成了。 陈平安其实没他听懂阮邛的话,但是知道刘羡阳不会死,整个人便像是被抽空的力气,若不是林照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差点直接摔在地上。 之后,陈平安和宁姚便走了出来,按着林照的安排,震慑清风城,利诱宋长镜,布局泥瓶巷,围杀搬山猿。 事实再一次证明,林照不愧是林照,一如过去十余年来那般值得信任。 虽然想不明白林照是如何知道那些外乡人之间的隐秘,但陈平安也不是太纠结。 毕竟,连宁姑娘也想不明白。 反正,按着林照的话去做,不会有错的。 就比如现在,刘羡阳活着,而搬山猿是真正死了。 陈平安目光从袁真页的面容上移开,在他的身子上顿了顿。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费力将尸体弄上木推车。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 陈平安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只见朦胧的月色下,一位身着青衫、头戴儒巾的中年文士正缓步走来。 他身形清瘦,步伐从容,夜风拂动他的衣袂和巾带。 陈平安愣了一下,连忙站直身体,对着来人躬身行礼: “齐先生。” 来人正是坐镇小镇学塾的儒家君子,齐静春。 齐静春走到近前,目光温和地落在陈平安身上,又扫了一眼木车上的尸体,眼神平静无波。 他微微颔首,声音温和醇厚:“陈平安,这么晚了,还在忙?” “嗯,”陈平安老实点头,指了指车上的袁真页,“林照让我把这运回去。” 齐静春温和的目光落在陈平安身上,笑道:“陈平安,若是无事,陪我走走可好?” 陈平安闻言,立刻恭敬应道:“好的,齐先生。” 他对于这位学识渊博、待人温和的塾师一向极为敬重。 说着,他便准备去推那木车。 齐静春见状,却是失笑摇头,轻轻抬手虚按了一下,道:“这尸体暂且留在此处便好,不必费力运走了。” 陈平安脸上露出一丝迟疑:“可是林照他……” 齐静春眼眸中含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仿佛早已看透一切。 他不再多言,只是伸出右手,对着袁真页的尸体凌空轻轻一拂袖袍。 只见两道微弱的流光,一青一白,如同受到牵引般,倏然从袁真页那已无生机的身躯内飞出,轻盈地落入齐静春的掌心。 那是两件微缩的物件,一件形似一枚古朴指环,另一件则像是一块小巧玉佩,皆散发着淡淡的灵气波动。 齐静春将这两件方寸物递给陈平安,温声道:“这便是林照真正想要的东西,你替他收好便是。至于这具皮囊,暂且留于此地,无人会动,也无人敢动。” 陈平安连忙双手接过,小心地将其揣入怀中贴身放好,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对着齐静春郑重道:“谢谢齐先生。” “无妨。”齐静春笑了笑,转身缓步向着巷外走去,“走吧,陪我散散步。” …… 小镇廊桥。 月光如水,洒在横跨溪流的古老廊桥之上,为木制的桥身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 溪水潺潺,倒映着天上的明月和桥的影子,碎银浮动。 桥心廊下,一人白衣如雪,正凭栏而立。 他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栏杆上,另一只手拎着那只银白色的酒葫芦,于月下独酌。 “方才说到风雪庙,” 魏晋看着水中月影,语气随意,“说起来,咱们这宗门,在宝瓶洲也算有点名头,是公认的两大兵家祖庭之一。庙里乱七八糟的规矩不多,山头倒是有几个,各自传承都有些不同。”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咱们神仙台这一脉,算是其中比较……不合群的,师父当年一人一剑,硬生生打出的名堂,说是风雪庙的中兴之祖,但实际上和其余五脉也有些矛盾,只是人死道消,去深究那些也没什么意思。” 林照走上廊桥,来到他身侧站定,也望向桥下溪水。 他本来也想打一壶酒,却被魏晋抬手拦下,言称小孩子喝什么酒,喝点酸梅汁就行了。 “至于庙里其他那五脉的人嘛……”魏晋顿了顿,淡淡道:“说实话,我跟他们不熟,也没兴趣去认识,师父仙逝后,我基本就没怎么在宗门待过,也只有日子到了去上两柱香。” “你也不用担心,上一辈的恩怨是上一辈的事,扯不到你身上,神仙台的弟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剑心通透就好,其他的,都是虚的。” 魏晋继续道:“我现在处于一个比较关键的关隘前,坦白说,是一个比较难的关隘,我也没什么把握能过去,所以等我带你回去神仙台,去山上那座祖师堂上了香,就要闭关一段不短的时间。” 闻言,林照心中倒是浮现一些杂念。 也不知道阿良现在动身了没。 第19章 姓贺的道姑 因为林照的出现,魏晋提前来到骊珠洞天。 便错过了从剑气长城赶往大骊的阿良。 少了阿良指点,他现在依然还是十境剑修,驻足在玉璞境之前。 廊桥上,魏晋继续道:“你应该对外面有些了解,杀了袁真页这件事情有些麻烦,正阳山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你,我虽然不惧正阳山,却也担心节外生枝,如果你没有其他的事情,最好明天我们就动身回宗,之后在做些应对。” 林照眉头一挑,沉默了会儿,问道:“师兄明知道我杀袁真页会带来麻烦,为什么没有出面阻止呢?” 魏晋淡淡一笑:“来晚了。” 林照自然是不信的。 宋长镜刚要开口招揽他,魏晋就现身了,怕是不知道早就到了小镇。 却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阻止他们围杀袁真页。 如果不打算让林照入神仙台就算了,事情再怎么发展也和魏晋没关系,但是现在不仅收下他,还是代师收徒,和魏晋一个辈分。 这就不简单了。 杀死正阳山老祖,可不是一件小事,即便是对于宝瓶洲两大兵家祖庭来说。 风雷园杀死正阳山女子祖师,到现在还未结束这段恩怨情仇,即便李抟景一人压一山,正阳山子弟依然满怀恨意。 但魏晋这么说来,林照也没有继续追问。 对他而言真相不重要,做了什么才重要。 而现在,魏晋不能离开骊珠洞天。 林照回忆起来,阿良应该是得知齐静春身死后,才从倒悬山赶来宝瓶洲。 那时崔巉落子,让陈平安护送李宝瓶等人去大隋,算是陈平安的第一道问心关。 也是在那时,阮邛向风雪庙传信,请来魏晋,护送几人到山崖书院。 却没想到魏晋先遇见了阿良,随后闭关突破玉璞境。 如果魏晋和林照没关系就算了,林照也不在乎自己的蝴蝶效应会对其他人有什么影响。 可现在忽然成了师兄弟,就需要在乎一下了。 若没了阿良,自家这位便宜师兄怕是还要等几十年才能有破关契机。 “师兄,我想留下来。” 林照便开口道:“正阳山未必会找我麻烦。” 魏晋眉头一挑,目光从水中月影上收回,落在林照身上。 “哦?” 林照问道:“师兄知道我为什么要杀袁真页吗?” 魏晋目光好奇地望着他:“听阮师说,它伤了你朋友。” 魏晋来到骊珠洞天首先去找了阮邛,林照倒也不意外,转道: “袁真页欲杀刘羡阳,一是为了刘羡阳的祖传剑经,二是因为刘羡阳的买瓷人,是风雷园。” 魏晋对风雷园和正阳山的恩怨不感兴趣,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消息是清风城的人透露给正阳山,目的是借刀杀人,而袁真页也知道自己被利用了。”林照继续道说道:“但是刘羡阳背后其实还有一个背景,他是南婆娑洲颍阴陈氏留下来的守墓人一脉。” 魏晋依然没有说话。 林照只好提示道:“颍阴陈氏也被称为醇儒陈氏,家主陈淳安,亚圣一脉的天地圣人,肩挑日月的醇儒,十三境巅峰,有很大的希望突破十四境。” “唔。” 魏晋意识到了“醇儒陈氏”的含金量。 他游历宝瓶洲列国,虽然修为极高、辈分极大,但是在山上真的还算是“年轻人”,对于外洲的信息,只了解过以剑修闻名的俱卢洲。 没遇见阿良之前,他都不知道倒悬山和剑气长城的存在。 还是得了阿良指点,突破了玉璞境,才剑游倒悬山。 “看来袁真页碰了一个不得了的家伙。” “确实,不过陈氏的人都有些毛病……或者说是我这种人无法理喻的原则。” “举个例子?” “守着醇儒的牌坊,即便知道这件事,只会救人,不会想着报仇或者施压正阳山。” “嗯……”魏晋从林照身上目光,看向留往远处的河,对陈氏的风格不予评价,“所以你就亲自动手了。” “是。”林照缓缓点头,“醇儒陈氏的名头未必吓得住正阳山,但是震慑清风城一个玩弄心计的妇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我将这柄剑交给正谋求开疆拓土的大骊手上,以此换了宋长镜的那三拳。” “正阳山本就理亏,袁真页嚣张跋扈惯了,是他自己踩了个大坑,风雷园为弟子报仇天经地义,其中大骊、书简湖散修、清风城都掺和其中,大骊这些年整顿军事朝政,正欲开疆拓土,宋长镜出去后怕是要和许浑谈一谈,还有一个远在南婆娑洲的醇儒,这些足以让正阳山安静一段时间。” 至于他们几人…… 宁姚是剑气长城的天骄,陈平安成了文圣弟子,还有崔巉看顾,杀死正阳山的因果,自然不会落到他们身上。 至于林照,也早已想好退路。 这场因利益而成的杀局牵扯的各大势力是他第一层护身符,在不知道本命瓷在风雪庙时,林照的第一选择其实是大骊。 却不是宋长镜。 而是崔巉,这位文圣一脉的大师兄。 齐静春虽然没有将文脉交给林照,却也刻下一枚“剑主”印章。 有这枚印章在,借着大伯林正诚的“阍者”身份,还有对未来的认知,林照有很大的把握借助大骊国师的力量摆脱正阳山的因果。 尤其是未来正阳山“断网”的情况下。 等林照登山,踏上修行路,完全可以去往别的大洲。 只不过,有了风雪庙这一身份,这些考虑反而多余了。 魏晋看着远方,嘴角淡淡一笑。 这个小师弟……倒是有些意思。 “你说服我了,留不留……随你即可。”魏晋摇头,轻声道:“不过我还有事,却陪不了你在这里这么久,倒是可以拜托阮师看顾,过些时日再去祖师堂。” 就是为了让你留下来,才说了这么多,怎么可能让你跑了呢? 林照抬眸看了眼魏晋:“师兄有很重要的事情吗?” “还算重要吧,怎么?你还要拉着我陪你在这等?” “不是,我只是想提醒师兄一件事情。” 魏晋饶有兴趣问道:“什么事情?” “这段时间三教和兵家的人也会陆续来到骊珠洞天,来取齐先生手上的压胜之物。”林照淡淡道:“听说代表道家来的人,是养着一只白鹿、姓贺的年轻道姑。” 魏晋缓缓转过头,盯着林照。 第20章 两个人 魏晋还是留下来了。 得知贺小凉的消息,又有自家小师弟贴心递来的“台阶”,魏剑仙下台的速度颇快,当即表示愿意等小师弟忙完再离开。 只是临走之时,说着要去铁匠铺与阮邛谈事,脸上的神色却多有不太自然。 林照离了廊桥,步回泥瓶巷,想着魏晋得知贺小凉消息后的反应,眸光极淡。 “田婉,呵……” 也要将此人提上日程了。 倒也不难处理,找个机会将其卖给崔巉便是,或许还能拿个好价钱。 夜色已深,如墨浸染。 泥瓶巷彻底沉寂下来,只有偶尔几声遥远的犬吠划破宁静。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灯火大多熄灭,唯有清冷的月光将狭窄巷道、灰瓦屋顶和斑驳土墙照得轮廓分明。 林照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简陋院门,脚步却微微一顿。 屋中,竟亮着一抹暖黄的灯火。 他目光一扫,首先便看到了停在院角的那辆眼熟的旧木推车。 袁真页的尸身被安置车上。 上面还“贴心”地盖了一张破旧的草席,遮住了死后的狰狞和血迹。 而就在正屋门前的石阶上,一个人正安静地坐在那里。 他身形瘦削,背脊却挺得笔直,微微低着头,似乎正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光,仔细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 听到开门声,他立刻抬起头,见是林照,陈平安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还没回去?”林照有些意外的看向陈平安,见其面色尴尬,旋即意识到了什么,“哦,对了,宁姑娘还在你家……” 陈平安挠了挠头。 他家里比林照家还要简陋,只有一间屋子和一间灶房,宁姚占了屋子养伤,他这两天都是在刘羡阳家里休息。 林照推开正屋的门,瞥了眼陈平安,憋笑道:“那可是你家,你的房子,你大晚上的跑我家门前蹲着算怎么回事。” 陈平安不急不缓道:“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还是你以前告诉我的。” 还会用我的话来堵我了? “陈平安……”林照呵呵一笑,摇了摇头,“我敢打赌,你成亲以后绝对是个气管炎。” 陈平安没听明白“气管炎”是什么意思。 林照也没解释,以后他自然就理解了。 他掀开蓝布帘,引着陈平安走进次卧。 这间次卧比他的房间简单许多,却又比陈平安屋子还好一些。 靠墙摆着一张老旧的木床,床榻看得出是用结实木料打的,虽然边角被磨得光滑,却毫无松动迹象。 床边有一张小小的木桌,桌面擦得干净,桌腿甚至被细心垫过,放得很稳,墙角还有一个半旧的衣柜,虽然漆色斑驳,但关合严实。 那是老人之前住的,自从老人去世后,几年来一直保持着原样。 “你睡这吧,”林照指了指床。 陈平安“嗯”了一声,看着整洁的房间,有些不好意思。 “等着。”林照说完,转身出了次卧,推开正屋另一侧一扇紧闭的房门。 片刻后,他抱着一床叠得整齐的被褥走了出来。 被褥用的是厚实的粗布面料,浆洗得干净,隐隐透着一股淡淡的樟木气息。 他将被褥放在床上,拍了拍:“这被子有些时日没晒了,可能有点味道,你将就下。” 陈平安连忙上前接过:“没事没事,已经很好了。” 安置完陈平安,林照念着院子里的尸体,打算先去摸尸。 袁真页可不是一只普通的十境大妖。 他是跟随过正阳山初祖的搬山猿,见证了正阳山成为宝瓶洲的两大剑道圣地之一,认真说,算是正阳山的原始投资妖。 也因此以十境修为被尊为正阳山老祖。 刘志茂愿意出手,除了被林照强行扯下水,更多的还是和林照一样,贪图袁真页的“遗产”。 然而,林照还未出门,就被陈平安的一个动作止住了脚步。 只见陈平安摊开的掌心上,正躺着一枚古朴的指环和一块温润的玉佩。 “我先前在巷口碰见了齐先生,他……他好像知道我会经过那里,让我不必费力处理尸体了,与他聊一聊,之后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林照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但仔细一想,却又并没有感到太意外。 到了这个时候,骊珠洞天将坠,风雨欲来,齐静春找到陈平安也是正常。 无论是代师收徒,还是传承文脉,亦或者落子未来,未来成为“半个一”的陈平安,都是绕不过去的存在。 林照接过两件方寸物,想了想,他也没有使用方寸物的经验,索性放在一旁,等明天将宁姚和刘志茂喊来一起分赃。 于是转道:“齐先生都说了些什么?” 陈平安回忆一下,将齐静春同他说的话复述一遍。 其实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齐先生也从未要求他保密。 在夜幕下,齐静春与他说了小镇的起源,说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斩龙之役,说了小镇的本命瓷,还谈了陈全和陈淑。 也就是陈平安的父母。 最后齐静春送给陈平安一些东西——一根簪子和四枚印章。 林照瞧了一眼,知道这些是什么,于是让陈平安收好。 陈平安随后道:“齐先生离开的时候,还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林照眉头一挑:“什么问题。” 陈平安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困惑: “齐先生问,如果有一件很珍贵、很珍贵的东西,只有两个人有可能得到它,其中一人非常需要它,而另一个人可能没那么需要它……齐先生问如果是我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选择?” 林照沉默一下。 陈平安不懂齐静春这个问题……林照却是听明白了。 也猜到那件很珍贵很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莫名的,林照忽然觉得齐先生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 或者说是不是对他抱有太高的期望了。 什么叫“可能没那么需要它”? 那可是剑妈! 那可是五至高之一的持剑者! 谁能在持剑者面前说一句自己“没那么需要它”?! 虽说有【飞光】伴他而生…… 但林照还是想说一句—— 齐先生不公。 第21章 教不了和走不走 清晨。 淡金色的晨曦从披云山跃出,抚过低矮的泥瓶巷,清凉的晨风涤荡去巷尾的血气。 林照来到杨家铺子,青年已经坐在柜台后面打哈欠了,眼角还挂着惺忪的睡意。 “徐哥,早啊。” “早。” 林照笑着与青年打了个招呼,正欲去忙自己的事情,却被青年叫住: “刚才杨老头说,让你去后院一趟。” 林照一怔,看向青年,却见青年一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只好放下手中的药包,满腹疑云走向后院。 杨老头找我做什么……林照心中思忖,又有些期待。 他是在离开学塾之后,见杨家铺子正在招人,便起了心思,应了这份活计。 这些年也见了老杨头不少次,又有没大没小的李槐在,和杨老头关系还不错。 前几天还丢来一本药书,但都只是普通的书籍,记载的也都是些凡俗间常见的疑难杂症。 林照最渴求的修行功法却一直没有见到。 杨老头也一直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什么神异之处,仿佛真是一位医术高超的普通老人。 如今临近洞天坠落,杨老头忽然叫自己去后院…… 总不可能是因为嫌弃他摸鱼要扣他工钱吧? 林照怀着期待走进后院。 很快,他微翘的嘴角便被老人无情的言语抚平了。 “你把这些药渣子丢外面那块园里,记得摊匀点,再把桶洗干净了。” 后院杨老头躺在一张竹木躺椅上,烟杆在桌子上敲了敲,眼皮都没抬一下。 林照沉默了一下,垂眸看了眼那桶黑乎乎药渣。 随后转身,提着一桶药渣走出了后院。 柜台后的青年见他这么快出来,刚想探头问几句,就见林照面无表情地提着木桶经过,立刻明智地缩回脑袋。 顺手拿起林照之前放在柜台上的药书,装模作样地翻看起来。 林照按着老人的吩咐,将药渣均匀地滩涂在药园里。 算起来,杨家铺子一旁的药园和林照倒是有不小的关系,陈平安那些年帮着杨家铺子上山采药生活,不时就会带一些成色不错的药草给林照。 林照自幼便开始尝试剑意淬体,百病不侵,顶多是挑一些拿来药浴。 剩下不少药草留着也浪费,趁着打发时间的功夫,林照找了块空地,尝试用一些现代化手段移植这些药草,进行人工种植。 花了两年半的功夫,才勉强养活了几株,却被杨老头盯上了,干脆让郑大风和李二两人在铺子旁清出一块药园,让林照上那种去。 不过倒药渣这种活还是第一次。 林照费了老大劲才将这一桶药渣倒完。 他忙活其间,陈平安送信路过,见状想来帮忙,只是林照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就行。 林照低头看着黑乎乎的药渣,还用手指沾了一点闻了闻,虽然品相极差,但是气味并不难闻,有一种清淡的药草味。 他绝不认为杨老头会做无谓之举,可反复察看,这一桶药渣确无甚出奇。 提着桶走回后院,杨老头还在竹椅上躺着,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般。 他走到水缸旁,从水缸里舀水,蹲下身子清洗木桶。 杨老头不急不缓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以前我问你,为什么小小年纪不愿意念书,离了乡塾跑来铺子干活,你小子当时怎么说的?” 林照动作一顿,想起彼时年少的自己说的是: “我天赋异禀,齐先生说他教不了我什么了,留在乡塾也没什么意思。” 那时的杨老头呵呵一笑,似在嘲笑小屁孩不知天高地厚,却是让他留在杨家铺子。 于是林照笑了笑,重复了一遍当年的话语。 杨老头半阖着眼眸,嗤笑道:“没脸没皮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等你爬到半山腰,施展浑身解数也无法更高一步的时候,怕是哭爹喊娘追悔莫及。” 林照一言不发,没有反驳。 他当然知道这个世界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也知道齐静春的本领。 但是他并没有说谎,齐静春却是说过这句话,还是当着他的面说的。 …… 学塾后院,齐静春坐在棋盘一端,拈着一颗棋子沉吟,似举棋不定。 忽然,他似听到了什么,目光一斜,看向天空。 随后淡淡一笑,抬手落下那枚棋子。 齐静春确实对林照说过那句话。 也自认确实教不了他什么了。 求学一途,识字、读书、明理,林照其实早就已经走完了。 虽看不到少年心湖深处,可观其言行举止,齐静春能感觉到,少年心中的“理”,不在三教之中。 这就很有意思了。 先生合道三教学问,学生的理却在三教之外。 齐静春枯守骊珠洞天一甲子,钻研学问,唯有见到林照之后,才真正起了收徒之心。 却又在认真思忖之后放弃了。 因为在他的推算中,三教学说于林照无益,反而有可能成为其人登高的桎梏。 即便他贯通所有儒学典籍经义,一身学问极高,拜入文圣门下,却也是被偏移了道轨,尤其会受累于三四之辩的因果,最终落得李抟景一般的结局,哪怕杀力盖世,也是终生止步第十境。 在小镇的这些孩子中,林照其实才是离文圣一脉最近的人,比陈平安还近,只差一步、差齐静春的一个念头。 却也是离得最远的一人。 所以齐静春任由林照离开。 只是齐静春也感到意外的是,林照得知他的态度后,除了些许讶异之外,表现的很淡然,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结局,随后果断离开了乡塾。 齐静春能看出林照与宋集薪、赵繇两人不同。 宋集薪、赵繇求学是因为无知而求知,林照求学却不是为此而来。 或者说不只是为学问而来。 正如林照布局杀袁真页,也不只是为了帮刘羡阳报仇。 更多的,无非还是为了“利”之一字。 宋集薪说林照“满身臭铜味”,何尝不是天资聪慧,对乡塾的这位同窗极其了解,看得入木三分。 偏偏林照来得匆忙,走得却很淡然。 于是后院的先生一声轻叹,不再落子,起身走过了柴门。 …… 林照清洗完木桶,放在院子里,回头喊了一声:“老爷子,木桶洗完了。” “洗完就洗完了,屁大点事,吵吵什么。”杨老头抽了口旱烟,翻了个白眼。 林照呵呵一笑:“这不是怕您老贵人多忘事,特地提醒一声,活干完了,我回铺子了。” 就要专门向外走。 “等等。”杨老头吐出一口烟雾,出声叫住了林照。 林照驻足回头:"还有活?" 杨老头收了烟杆,不急不缓道:“以后你就不用过来了。” 林照一怔,却不惊慌,只是面色古怪的看着杨老头,没说话。 “我脸上有花?” “您总得给个理由。”林照一耸肩,“而且我这个月工钱还没付呢?” “就你缩在柜台后面看了一个月书的工钱?” “您就说干没干活吧?” 杨老头讥讽地看了他一眼,林照神色坦然。 “毛病忒多。” 杨老头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随后起身,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长条状的木盒子,盒上还放着一本封面泛黄、无名的线装书,搁在旁边的木桌上。 林照目光好奇地看着他,杨老头躺回竹椅上:“拿了东西滚吧。” “这是什么?” 林照走到木桌前,将书拿起来,封面没有标写书名。 “你小子愿意来铺子干活,不就是为了这点东西?”杨老头语气满是嘲弄。 林照充耳不闻,打开无名书籍,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什么了。 一部剑经。 不知其名,不知来历,亦不知品秩。 但林照却是直接面不改色地揣进怀里。 众所周知,杨老出品,皆是精品。 杨老头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 林照又打开一旁的木盒子,盒内躺着一根通体黝黑、毫无光泽的剑条,形态古朴,触手冰凉。 他合上盒盖,轻咳一声,语气顿时真挚了几分:“我主要是舍不得您老人家,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就觉得老爷子您人好……” “什么时候滚蛋?”杨老头直接打断了他的抒情。 “……”林照噎了一下,“过些时日吧……“ “过些时日?” 杨老头抬眸看了他一眼:“先前你要留着杀老猴子,现在杀完了还不快滚蛋,要留下来等什么,真想留在这一辈子,等着挖坑把自己埋了?” 对于杨老头知道他拒绝林正诚和魏晋的事,林照也不意外,回道: “还有些未了之事,等时候到了自然就走。” …… 离开杨家铺子,林照径直去了龙须溪边。 晨光下的溪水潺潺流淌,碎金闪烁。 果然,在溪畔一块大青石旁,寻见了正负手踱步、望着水面微微出神的魏晋。 他那身显眼的白衣在晨风中轻轻拂动,俊逸的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若失。 想必是与那位身负大气运的少女有过一番不算愉快的交流。 “师兄。”林照唤了一声。 魏晋回过神来,恢复那副洒逸神态:“何事?” 林照将得自杨老头的剑经与盛放剑条的木盒递上:“刚得了两样东西,请师兄过目。” 他如今还未真正登山,对山上事物见识不多,只知道品秩不会低,便打算拿来让魏晋掌眼。 林照对魏晋人品很放心,也不担心对方有什么想法。 魏晋接过,对那本无名剑经只随意瞥了一眼便放到一旁。 他打开木盒,看到那根黝黑剑条时,伸出二指,虚悬于剑身之上缓缓拂过,指尖有细微的剑气流转,片刻后点头道:“材质极佳,内蕴灵性,是块难得的好料子。” 魏晋合上盒盖,看向林照,“正好,我原本便打算去寻阮师,商议为你准备铸剑之事,此物来得正是时候,走吧,同去铁匠铺。” 两人来到阮邛的铁匠铺时,尚未进门,那熟悉而富有韵律的“叮当”打铁声便已传来, 阮邛并未亲自抡锤,而是抱臂立于炉旁,监督着几名弟子劳作,见到魏晋与林照联袂而来,似乎并不意外。 他抬手示意弟子们继续,自己迈步迎了上来。 两人道明来意,阮邛接过木盒,认真地端详盒中剑条片刻,随后偏头看了眼林照,淡淡道: “材质极上乘,是锻造剑胚的顶级材料,难得一见,锻造出来的佩剑不会比你师兄这把差,三日之后,来取剑。” 不仅林照,连魏晋都有些惊讶。 阮邛铸剑,向来有规矩,且极为耗时,如今竟答应得如此痛快,且期限如此之短。 “多谢阮师傅!”林照郑重道谢。 阮邛摆了摆手,神色平淡。 这时,里间传来一个略显虚弱却依旧洪亮、带着急切与兴奋的喊声:“林照,是不是林照来了?快,快进来让哥们儿瞧瞧。” 是刘羡阳的声音。 林照闻声一笑,对阮邛和魏晋示意了一下,便掀开那道隔开内外间的旧布帘,走了进去。 只见刘羡阳正半靠在榻上,脸色仍有些失血的苍白,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第22章 分赃 又交谈一阵,见刘羡阳虽经历大劫却神采依旧,林照也算是放下心来。 和陈平安出了铁匠铺,林照瞥见少年眉宇间的犹疑,眉头一挑:“怎么了?” 陈平安沉默了一会:“那个名叫陈对的女子先前来过,说要带刘羡阳去南婆娑洲……林照你读的书多,知道南婆娑洲在哪吗?” “听说过,离这里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林照顿了顿,“即便是对那些能御风飞行、朝游北海暮苍梧的山上神仙,也算是一个很远的距离。”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平和:“不过你也不必过于忧心,那颖阴陈氏在山上名声颇为正派,远非正阳山可比,刘羡阳跟着他们离开,不存在什么危险。” 陈平安仔细听着,紧绷的神色渐渐舒缓,对于林照的判断,他向来深信不疑。 点了点头,他转而说起另一事: “他们让我帮忙带路寻找陈氏祖墓,我答应了下来,先前刘灞桥也在铺子里,托我问一句什么时候有空带走那具尸体。” 昨日刘灞桥便已提出,愿以风雷园的某些代价换走袁真页的尸身。如今最重要的两件方寸物已然到手,一具尸首摆在院中确实不妥,林照便道: “你一会儿带他去院子里搬走便是。” “好。”陈平安应下。 至于探寻祖墓之事,有陈平安这土生土长、熟悉山野的人领着,料无大碍,林照自己也并无同去的打算。 两人并肩而行,一同走过廊桥,陈平安转去了官署,林照则是径直回了泥瓶巷,来到陈平安的院门,推门而入。 宁姚正坐在院中石凳上,膝上横放着那柄狭长佩刀,仔细地擦拭着刀身,那柄飞剑被她随手放在一旁。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见是林照,便微微挑眉。 林照走到她面前,开门见山:“宁姑娘,还得再请你帮个忙。” 宁姚目光顿了顿,头一次沉默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应。 平心而论,她宁姚剑仙之体、第一等天才,世间所谓先天剑胚在她眼中与此时的陈平安没有什么差别,修行至今不惧战也从不避战…… 但他娘的也架不住天天干架啊! 刚进入小镇,就与大隋王朝的老宦官交手,后来又被刑徒刺客袭杀,重伤濒死,要不是陆沉出手,当真有生死之危。 随后又在伤势未愈的情况下,陪着林照、陈平安围杀袁真页。 陈平安和林照皆是凭借弓箭拉扯攻击那头搬山猿,打了半天,袁真页至死连两人一根毛都没碰到,宁姚却是实打实凭着自身武夫体魄和一身剑术,冲上去和袁真页硬碰硬、正面搏杀的。 于是刚养了不到两天的伤…… 更伤了。 但人都找上门来了,这个时候说拒绝,她宁姚的面子往哪搁? 于是干脆利落地提刀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林照,平静道: “杀谁?” 语气轻松得好似在问去哪家酒楼吃饭一样。 “这次不杀人。”林照见她这般反应,不由失笑,“是去‘分账’。” 宁姚动作一顿,疑惑地看着他,心底却微微松了口气。 林照从怀中取出那枚指环和那块温润的玉佩,托在掌心: “袁真页留下的两件方寸物,按之前的约定,里面的东西得去跟那位‘说书先生’分一下。对方是位元婴散修,心思深沉,我一个人去,怕压不住场子,劳你陪我走一趟,镇镇场面,同时这里面也有宁姑娘的一份,以谢宁姑娘仗义出手。” 宁姚瞥了眼那两件极为珍贵的方寸物,大手一挥:“你和陈平安救了我宁姚一条命,岂是区区几件法宝可以媲美的?我陪你去镇场子,里面的东西,我一概不取。” 林照闻言,略显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从善如流地将指环与玉佩收回怀中,语气略带感慨: “没想到宁姑娘如此仗义豪爽,倒是我小人之心了,本来还担心宁姑娘找阮师铸剑,手头未必宽裕,看来是我想多了,那我们现在就去顾璨家吧。” 转身往外走去,刚要出门,却没听见身后的动静,便转头看去。 只见少女握着刀僵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 林照沉默了一下:“……我可以当刚才那句话没听见。” 宁姚绷着脸,提着刀看了没看林照一眼,直接走出门外。 林照摸了摸鼻子。 倒是也不意外。 众所周知,剑仙如云的剑气长城—— 最缺剑。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小院,沿着狭窄的巷弄走向顾璨家。 刚至那简陋的院门外,还未叩门,里面便传来一个温和带笑、仿佛早已等候多时的声音。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快请进,老夫已等候多时了。” 院门虚掩着,林照推开,刘志茂正坐在一张小竹椅上,依旧是那副说书先生的打扮,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面前还摆着一壶粗茶和几个茶杯。 顾璨的母亲不在家,想必是被支开了。 顾璨倒是在,就蹲在刘志茂一旁的小板凳上,脸上挂着两条鼻涕虫。 见着林照,他态度好了一些,不再是之前鼻孔看人的模样了。 针对袁真页的围杀,无论是陈平安还是林照,都不会把这个小鼻涕虫计算上去,即便林照利用顾璨借刘志茂的“力”,也没有告诉他太多东西。 但是有其师父刘志茂在,加上刘羡阳重伤、袁真页伏诛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早已在小镇传得沸沸扬扬,他零星听来的、自己拼凑的,知道的也不算少。 今早天刚蒙蒙亮,他就偷偷溜出院子,跑去了铁匠铺,见到刘羡阳和刚刚送完信、赶到铁匠铺的陈平安。 小鼻涕虫对自己几斤几两心知肚明,那天黄昏他躲在自家院子听外面的动静,都吓得小腿肚子发抖,晓得那晚巷中的厮杀远不是他能掺和的,因此也不会怪陈平安等人不带自己。 只是在刘羡阳榻前,他终究没忍住展现了小镇淳朴的民风,气得刘羡阳咳嗽不断,伤口差点崩裂,险些就要跳起来收拾他。 刘志茂看到林照和宁姚一同进来,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连忙起身相迎,姿态放得很低:“林小友,宁姑娘,快请坐。” 显然已经知晓了林照如今“神仙台魏晋师弟”的新身份。 此刻的他,全然不见丝毫书简湖枭雄的阴鸷气度,反而像是个寻常散修。 林照也不客气,与宁姚在刘志茂对面坐下,直接将那枚指环和玉佩放在小木桌上,推了过去。 “两件方寸物皆在此,印记未动。前辈若存疑,可自行施法探查。” 刘志茂呵呵一笑,伸出两根手指,看似随意地在那指环与玉佩上各点了一下,一丝精纯阴柔的元婴法力悄然探入,瞬息间便又收回。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颔首道:“林小友果然是信人,印记完好,内里之物分毫未动。既然如此,老夫便却之不恭了。” 刘志茂首先拿起那枚指环,法力微吐,轻易便抹去了袁真页残留的微弱印记,神识沉入其中。 片刻后,他眼中精光一闪,忍不住轻吸一口气,赞叹道:“不愧是称宗作祖、享寿千年的十境大妖!这身家积累,着实令人艳羡!” 袁真页身为正阳山老祖,地位尊崇,活得够久,在宝瓶洲亦是顶尖战力,其漫长岁月积累下的身家丰厚程度,远超寻常元婴修士的想象。 此刻皆为三人瓜分。 刘志茂不是剑修,对于正阳山的剑经典籍不感兴趣,也不愿意碰,着手挑了几件品秩不低的法宝器物。 宁姚则是挑了两柄品秩一高一低的剑胚,随后要走一块方寸物。 林照则是将袁真页所有的剑经留下来了,留下了指环。 这也是他最开始的目标。 法宝器物皆是外物,彼时的林照在小镇一直未曾找到可以修行的入门剑经,杨老头也一直默不作声,本命瓷不知去处,齐静春一身本领通天彻地,却不能教他。 于是便把目光落在袁真页身上。 宝瓶洲虽小,可正阳山好歹被称为本洲唯二的剑道圣地,山中还有玉璞境剑修,剑经典籍不知超过其余山上仙府多少……可为林照登山之阶梯。 而且袁真页对刘羡阳出手,本就是必死之人。 于情于理林照都下得去这个手。 三人将大头分刮完毕,剩余一些品秩较低的法宝,则是均分。 分赃完毕,气氛融洽。刘志茂心情极好,亲自为两人斟了杯粗茶,闲谈几句后,似不经意间问道:“林小友,那袁真页的尸身……” “尸体在隔壁我院子里,刘灞桥稍后会来取走。”林照道。 刘志茂点点头,不再多问。 又坐了片刻,林照与宁姚便起身告辞。 临走时,林照瞥了顾璨一眼,说了一句:“好自为之。” 顾璨小脸顿时黑了。 …… 林照和宁姚离开顾璨家的小院,刚走出几步,便看到不远处竟停着几辆颇为华贵的马车。 骏马神骏,车饰精美,与这简陋的小巷显得格格不入。 几名身着官服的侍卫肃立周围,气息沉稳,目光锐利,显然都是军中好手。 林照目光微凝,宁姚也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 恰在此时,只听“吱呀”一声,旁边那户门楣上贴着崭新红联的院门从内打开,两人先后走了出来。 宋长镜、宋集薪。 宋长镜目光落在林照和宁姚身上,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旁的宋集薪见着林照,神色微僵,脑海中浮现昨夜从宋长镜口中得知消息时的骇然。 作为大骊皇子,即便之前不知道这个身份,宋集薪还是对外面的山上神仙有些许了解。 他知道林照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聪明得不像个孩子,甚至有些妖孽。 但他从未想过……林照还未离开小镇,竟然就杀了一位山上神仙。 杀的还是正阳山那位老祖级别的搬山猿袁真页! 宋长镜将宋集薪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的笑意似乎深了些许。 “没想到本王临走前,还能再与二位见上一面。” 林照只微微颔首:“宋大人。” 宁姚更是只是淡淡一瞥,并无开口之意。 宋长镜也不以为意,笑了笑,看向林照和宁姚: “本王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昨天那句话依然有效,本王麾下也不是没有练气士,等你觉得山上神仙也就那么回事,不妨来我大骊边军。” 林照抬眸看了他一眼:“还是嫖姚校尉?” 宋长镜哈哈一笑,一手搭在白玉腰带上,一手负后,未上马车,向着巷外走去。 “当然。” 林照目送大骊藩王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随后看向驻足在原地的宋集薪。 宋集薪却不知为何,并未立刻跟随,反而目光复杂地望向林照,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难以启齿。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少女从身后的院门走出,手里拿着大包小包: “少爷,好多东西带不了,记得锁……” 稚圭一怔,瞧见了站在路边的林照和宁姚。 林照瞥了少女一眼,目光望向宋集薪,微笑道:“路上保重。” 宋集薪沉默了一下,敛起心底复杂的思绪,道:“谢谢。” 林照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移开目光。 宁姚自始至终都对这两人毫无兴趣,见事情已了,便率先转身。 林照随之举步,向着陈平安家走去, “林照。” 宋集薪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提高声音叫了一声。 林照脚步一顿,侧过半身,看向他。 宋集薪望着他,眼神复杂,最终还是问出了口:“你……何时离开这骊珠洞天?” 林照偏头想了想,道:“总还需了结些琐事,过些时日吧。” 见宋集薪再无他言,林照便不再停留,转身推开陈平安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与宁姚前一后走了进去,身影消失在门内。 宋集薪在原地莫名驻足了片刻,直到一旁的稚圭小声催促,才抬步登上马车。 少女将包裹递上马车,她立于车辕旁,转眸目光在陈平安破旧的院门上顿了顿。 有一瞬间,她的瞳孔化作了竖瞳,却又在下一刻恢复原样,转身登车。 第23章 天黑了 晨光漫过山涧。 魏晋负手立于溪畔,一袭白衣在晨风中轻拂,手中那只银白葫芦时不时举至唇边。 以神仙台在风雪庙的特殊地位,以及阮邛如今的处境,魏晋和阮邛相见其实是尴尬多于熟络。 魏晋到此之后第一时间拜访阮邛,更多是出于对这位的礼节性尊重,不是两人之间真有什么交情。 林照和陈平安离开后,魏晋又与阮邛寒暄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便起身告辞。 他本欲去小镇街巷间走走,念头方起,眼前浮现出清晨时分贺小凉那清冷疏离的态度,心中便是一滞。 这位名传宝瓶洲、无数山上剑修偶像的神仙台剑仙,竟有些近乡情怯般的踌躇,终究未能迈出那一步。 只得沿着溪流信步而行,以浊酒涤荡心中些许莫名郁结。 溪水淙淙,卵石遍布,水面碎金跃动,恍如散落的星辰。 忽见不远处,一个穿着鲜艳红袄、梳着两根翘辫子的小女娃,正蹲在溪边,低着头似在寻找些什么。 神色专注,连旁边有生人靠近也未曾察觉。 魏晋认出这正是清晨紧随在贺小凉身侧的小丫头。 虽不知姓名,但想来应是小镇的大族子弟,也不知为何在溪边捡石头,身边也没个下人相随。 心头再一次浮现那个女子的身影,魏晋默默苦笑,饮了一口酒,缓步走近。 溪边的小女孩头也没抬一下,依旧低头寻找着什么。 时不时捡起一块石头认真端详片刻,又丢下来,目光逡巡片刻,又捡起一块石头。 二月初的溪水寒意仍重,即便是白日下,小姑娘一双小手已冻得通红,却浑不在意。 魏晋静立一旁看了片刻,终是忍不住温声开口:“小姑娘,你是在寻什么?” 小女孩闻声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澄澈透亮。 毫不怯生地看向魏晋,嗓音清脆:“我不是在找东西,我在捡石头。” “哦?” 魏晋眉头一挑,倒是觉得有些意思。 他垂眸落在溪边的卵石上看了看,以他十境剑修的修为和见识,一眼便看出了名堂。 ‘好浓郁的龙气……’ 他是知道骊珠洞天的由来,三千年前的那位斩龙人的风采让他也颇为心折。 目光再度落回小女孩身上,便多了几分了然。 见她从水中捞起一块青黑相间、纹路别致的卵石,端详片刻,却又手腕一扬,“噗通”一声将其抛回溪中。 不由讶异失笑,伸手一指:“刚才那块石头蕴含龙气颇为可观,放在外面也是稀有之物,怎么就丢了?” 小女孩头也不抬:“那块不够好,我要找一块更好一些的。” “原是如此。”魏晋颔首,旋即又微微摇头,“但你怕是要失望了。以此溪龙气蕴养程度而论,方才你所弃之石,已属顶尖。” 这小姑娘丢了那一块蛇胆石,不知还要寻觅多久。 小女孩眉头微微蹙起,甚是苦恼的模样: “我要走啦,要离开小镇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李槐他们也是,我们打算离开前送给林师兄做礼物,按照林师兄的话,这似乎叫……伴手礼?所以我要挑一块最好看的石头当礼物的。” “哦?”魏晋来了兴致,索性在她身旁蹲下,白衣曳地也浑不在意。 对于小女孩的话也不意外,骊珠洞天落下之后,离开的人不在少数。 只是有些不解:“为什么是送石头?” “因为林师兄以前经常陪我在溪里捡石头呀。” 她语气自然,仿佛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又拿起一块赤纹斑驳的石子,对着阳光看了看,似乎不满意,又放了回去。 小女孩偏头看向魏晋,一脸无奈道:“其实我本想用巷外的槐树枝雕一个木剑的,后来李槐吵着要,就让给他和董水井了。” 溪流声淙淙,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两人身上。 魏晋看着她专注的侧影,忽然又轻声问了一句:“你们如此用心替你林师兄挑选礼物,如果他忘了也给你准备一份礼物,你会不会难过?” “不会啊。”李宝瓶又捡起一块扁圆石子,语气笃定,“我们都知道林师兄肯定会忘掉的。” “唔……” “但是没关系呀。”她抬起头,晨光映得眸子清亮,“我送他石头,是因为我想送,又不是为了换他的礼物。” 这时,李宝瓶似乎终于找到了合心意的石头。 她从水里捞起一块鸡蛋大小、通体浑圆、色泽深褐却隐隐透着一层温润紫光的卵石,石质细腻非常。 她小心地擦干水迹,捧在手心里仔细看了看,小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李宝瓶又蹲下来捡起之前那块在魏晋看来“蕴含龙气颇为可观”的蛇胆石,转过身,将那块蛇胆石递到魏晋面前: “魏先生,这个送给你。” 魏晋一时怔然,看着双手被冻得通红的小姑娘,“你认识我?” 李宝瓶甩了甩手臂上的水珠,想把湿漉漉的袖子甩下来,偏头疑惑地看他: “我今天早晨见过你啊。” 魏晋这才知晓,原来对方早已经认出了自己。 “我见你早晨离开时似乎不太开心,”她语气坦然,“喏,这块石头送给你,开心一些。这是我捡到第二好看的石头了,第一好看的我要送给林师兄,不能给你。” 魏晋哑然,有些哭笑不得。 他沉默片刻,接下那块石头,微笑道:“好,我记下了。” “要开心呀。”李宝瓶将两条湿袖都甩了下来,紧紧攥着那枚紫光卵石,转身朝外跑去,“不能陪你聊啦,我得去找李槐他们了。” 魏晋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一早的郁结竟被小女孩几句话散去,笑着点点头。 见小女孩已经跑远,他站起身,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提到的林师兄,应该会准备礼物吧?’ 魏晋正欲拿起酒壶饮一口,动作却又一顿,垂眸看了眼掌中品质上佳的蛇胆石,摇头轻笑,随后认真地将其放进方寸物中。 正要转身向小镇走去,抬眸间,目光忽地凝住。 只见溪流对岸,不知何时立着一位青衫儒士,身形清瘦,正缓缓转过身来,面容温润,目光澄澈,宛如春风拂过湖面。 魏晋一怔,见礼道:“齐先生。” …… 宋集薪和宋长镜走了,陈平安、陈对、刘灞桥和陈松风上山寻墓。 符南华从林照手里得了山魈茶壶,蔡金简在刘志茂手里吃了瘪,却又不知道从宋集薪手里得到了什么。 昨日围杀袁真页未曾见这二人冒头,今日也不曾见,或许已经离开小镇。 林照瞧得出符南华对蔡金简心怀杀意,蔡金简绝不是符南华的对手,等到符南华杀了蔡金简,老龙城和云霞山的联盟不攻自破。 少年鞭长莫及,现阶段是对这两家势力无可奈何,却不知道两家这般结局,又在崔巉的棋盘上落下了什么子。 清风城许氏今早匆忙离开了,被清晨送信的陈平安瞧见。 双方擦肩而过,未发一言。 或许是急于回去报信,但刘羡阳和宁姚认为,是许氏害怕陈平安和林照连她和她儿子也宰了。 事实上,林照确有此念。 但考虑宋长镜的态度,以及如果真的全杀了,正阳山和清风城的怒火一头落下,几位少年未必能够完美脱身,便打消这个念头。 以后再杀也不迟。 护道人身死,正阳山的那个小姑娘陶紫却是不知所踪,几人推测或许被福禄街李家悄悄送走了。 大隋皇子和身边那个老宦官昨夜就离开了,今早在铁匠铺的时候,陈平安提到了这件事。 林照如今转告宁姚,少女秀眉一挑,似有不满,恨恨道:“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他家皇宫砸了!” 一旁的林照深以为然,全力支持宁大剑仙这项宏伟计划。 和刘志茂分完赃后,林照并未回家,而是和宁姚一起进了陈平安的院子。 院中不算宽敞,两支竹躺椅并排而放。 林照与宁姚各躺一椅,手边搁着两包新炒的瓜子,阳光洒落,倒也闲适。 “今早我瞧见铁锁井的铁链没了,应该也是被带走了。” “那也算是个宝物,不过对我无用。” “宁姑娘是想要阮师铸剑?” “嗯,阮师铸剑条件颇为苛刻,也不知道能不能同意。” 林照想了想,宽慰道:“阮师说帮我铸剑,三日后去取,到时宁姑娘不妨一起去问一问?应该是问题不大。” “……”宁姚噎了一下,半晌后才道:“算我欠你个人情。” “宁姑娘客气了。” 林照摸了摸下巴,忽然想到,原本请阮邛为宁姚铸剑的斩龙台,似乎是被他“昧”下来了。 不过阮邛联合风雪庙吞下了整座山崖的斩龙台,按理说瞧不上他那两块吧? 林照也无所谓,大不了还他便是。 如今袁真页已死,对于其他外乡人或许也是个震慑,让他们知晓,哪怕此地圣人不出手,他们瞧不上的泥腿子也能宰杀这些山上神仙。 因此那一夜过后,不少外乡人反而更加遵守小镇规则了,小镇也似乎恢复外乡人未曾来时的安宁。 宁姚伤势未愈,林照被杨家铺子炒了鱿鱼,两人如今都是无所事事,便在此闲聊。 交谈一段时间,话题便从小镇外乡人转移到了宁姚所在的剑气长城。 宁姚大大方方,也不在乎什么避讳,讲了一些那座城的事情。 随后忽然想起一件事,转道:“你虽然修成剑意淬体,未来有极大可能成就‘后天剑体’,但是宝瓶洲的剑术太低,你从袁真页那里得到的剑经我先前也瞧过,说实话,很一般,在我们那属于没有人会去练的东西。” 林照缓缓颔首。 话不算好听,却是无可否认。 正阳山最高也就是玉璞境,且剑术未必多么高超。 剑气长城是什么地方? 飞升境剑仙扎堆,还有十四境的老大剑仙!左右和阿良都去过,怎么可能瞧得上宝瓶洲的剑术传承。 林照只是笑道:“剑随人起,我虽然是为了剑经杀袁真页,却也没指望靠着几本书就成了仙,而且未来我也不会困于这一洲之地。” “说不得昨日围杀搬山猿的几人,他日还能在剑气长城上再会。” 不多时,院门外传来几声不轻不重的叩门声,打断了二人的闲谈。 林照与宁姚对视一眼,起身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身着锦缎长衫、腰系玉带的中年男子,面容白净,神色恭谨却不失世家气度,正是福禄街李家的管事之一。 林照虽不知其名,却也眼熟。 那人见开门的竟是林照,微微一怔,随即拱手施礼,语气客气却不显谦卑:“林公子。” 目光越过林照肩头,望向院内,“奉家主之命,特来寻宁姚宁姑娘,传达小镇要事。” 宁姚已从竹椅上起身,走了过来,闻言挑眉:“找我何事?” 李家管事见到宁姚,态度更显恭敬了几分,微微躬身道:“特来告知宁姑娘,所有暂居本镇的外乡宾客,请诸位务必于三日之内离开小镇,不得拖延。” 语气甚是恭敬谦逊,话语尽是不容置疑。 林照微微挑眉,瞬间便意识到,这不是四姓十族的意思,而是小镇背后之人的意思。 杨老头吗?他看了眼躬身的李家管事,有了猜测。 宁姚淡淡道:“知道了。” 李家管事心下稍安,又客气地拱了拱手:“话已带到,在下告辞。” 说罢,又对林照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林照关上院门,回到院中。 气氛一时有些沉寂。 “三日……”宁姚重新躺回竹椅,抓了一把瓜子,咔吧一声磕开,语气听不出喜怒,“倒是比预料中还急些。” 林照没有回到躺椅,而是微微仰头,瞧着湛蓝的天空。 三日啊…… 来到小镇也十五年了。 入了乡塾,进了杨家铺子,见着那位在小镇卖糖葫芦,于是直接买下整个摊子,将所有糖葫芦分了。 五大机缘我拿了,槐树叶我摘了,蛇胆石我捡了,袁真页我杀了,刘羡阳我救了。 李槐也好,胡沣也好,都没捡到蝉蜕洞天。 宋集薪那天没有被陈平安暴捶。 蝴蝶扇动翅膀,于是世间多了一场风暴。 那么齐先生你呢? 林照心道,我干预了这么多事情,齐先生你又会走向哪里呢? 阳光洒满小院,无言语也无回应。 三日时光,倏忽而过。 第24章 剑出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日月得天,而能久照。“ “前辈,不妨多看一些?” 东宝瓶洲最北端的版图上,一尊缥缈的巨大法相巍然而立。 这尊法相面容和齐静春有九分相似,却多了几分威严淡漠,青衫飘扬。 云海翻涌,有人坐于其上,垂眸俯视。 齐静春并未在意云上之人,看着手中的那颗明珠,将其缓缓虚握在掌心中。 于是小镇不见天日。 双鬓斑白的青衫儒士的心声传入了某位“前辈”的耳中。 小镇廊桥上,一个虚幻光影负手而立,身材高大,似是一位女子。 她未回应齐静春的心声,而是凭栏远眺。 目光跨越重重空间,落在泥瓶巷一座小院躺椅上的少年身上。 良久后,她才缓缓道出一句: “十三之前,十四之后。” 杨家铺子,老杨头不知何时从竹躺椅上站起来,望着漆黑的天色。 他忽然动作一顿,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与难以言喻的古怪神色。 随即莫名笑了一声,转过头看向院子一旁。 “回头让姓林的那小子砍点竹子过来。” 坐在板凳上的李二缓缓抬头,“椅腿又坏了?” 杨老头斜睨他一眼,抬腿踹了下竹椅。 竹椅晃了晃,吱嘎吱嘎响了一阵。 李二心想难怪师父今天不躺在竹椅上了。 他知道自家师父嘴上不说,但实际上对林照送的竹椅颇为喜爱。 成天躺在上面不愿意挪窝。 用郑大风的话说,林小子送礼送到师父心坎上了。 只是据李槐那小子嚷嚷,林照送礼可不止这一处。 乡塾齐先生那儿也有一张同样的躺椅,齐先生外出时,李槐和李宝瓶没少偷偷爬上去晃悠。 李二想了想道:“天亮之后,我顺路和他说一声。” 杨老头重又坐回板凳,“吧嗒”抽了口旱烟,烟雾在黑暗中袅袅散开,模糊了他的面容。 泥瓶巷,林家院子。 “这是怎么回事?天老爷睡迷糊了?” 刘羡阳瘫在竹躺椅里,脸色仍白得吓人,语气却依旧松快,翘着的二郎腿一晃一晃,鞋尖差点踢翻旁边凳子上的一碟花生米。 院子里,其他正在忙碌的人瞧了眼天色,也觉得稀奇。 还从来没见过忽然天黑了的。 宁姚捏着颗瓜子,动作顿了顿,随即又“咔吧”一声嗑开,神色如常,只偶尔蹙眉瞥一眼天际。 顾璨也坐在板凳上晃着两条小短腿,脸上常挂着的两条鼻涕虫不知道什么时候擦掉了,看着宁姚,笑脸谄媚道: “姐姐你真俊,比画上的仙女还俊,住陈平安这破屋多委屈,连个像样的梳妆台都没有。去我家坐坐呗?我娘藏了好多胭脂水粉,瓷瓶儿可好看啦,不让我碰,可我全知道在哪儿……” 刘灞桥端着一盘菜从灶房出来,热气腾腾的鱼肉鲜香四溢。 他闻言摇头,将盘子往桌上一搁,摇头感慨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小屁孩不学好,尽学些油嘴滑舌。” 顾璨“噔”的一下站在凳子上,怒目而视:“你猜小屁孩,你全家小屁孩,小爷我这是慧眼识珠,怜香惜玉。” “呦,还会用成语了?” 阮秀目光灼灼,对拌嘴毫无兴趣,只盯着那盘油光锃亮的红烧鱼,悄悄咽了咽口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陈平安把手里的菜放在桌子上,伸手给了顾璨后脑勺一巴掌,没好气道:“别站在板凳上。” 顾璨悻悻坐下,绷着小脸,腰背挺得笔直,就是一双眼睛一直往宁姚那边瞧。 陈平安转头看向竹椅那边,见林照依然没有动静,又看向正在嗑瓜子的宁姚。 宁姚放下瓜子,对着陈平安摇摇头,递给他一个“无妨”的眼神。 陈平安只好压下心底忧虑,转身去灶房。 先前天色忽然漆黑一片,着实将院子里的众人吓了一跳。 唯有林照面色有异,对着宁姚说了一句“请宁姑娘帮我护法”,随后躺在竹椅上,仿佛睡着了一般,周身却有无形剑意如春蚕吐丝,层层缠绕,愈来愈盛,迫得人不敢近身。 众人看向宁姚,宁姚只是解释一句他剑体要成了,别打扰他。 自小生活在剑气长城的宁姚,对于剑意绝对不会陌生,出身于风雷园的刘灞桥也是,只是没有宁姚这般对于剑意的敏感和对于剑道的见识。 宁姚一眼便瞧得出,天黑后,林照浑身难以压制的蓬勃剑意。 骊珠洞天要坠落了。 对于神通道法的压制也来到了最低点。 于是林照淬炼了十多年的后天剑体,距离成功仅差一线。 心湖【飞光】将要化实,一身剑意如洪水决堤,冲碎了洞天摇摇欲坠的规则,反而让林照有些猝不及防。 连他也未曾预料到,心湖中的剑意竟然这么多。 先前在洞天的压制下,竟然都没察觉到多少。 不过在宁姚看来,林照成就后天剑体已经是水到渠成。 即便是不压制这些剑意,无非是被暴涌而出的剑意伤些体魄,不会有什么危险。 还未必有她被袁真页打的伤势重呢。 不过她宁姚出来混,绝对讲义气,有恩必报。 林照既然请她帮忙护法,她也是认真对待。 陈平安、刘灞桥陆续将菜端了出来。 刘羡阳对着顾璨努努嘴。 顾璨一脸不情愿地从板凳上蹦下,哼哧哼哧,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刘羡阳连人带椅推到桌边。 他还未修行,年纪又小,刘灞桥身子高大,分量不轻,这一下着实累得小屁孩够呛,拖着身子坐回板凳上,连对宁姚口头花花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平安从灶房出来,端着最后一盘菜放在桌子上,坐在刘羡阳一旁。 刘灞桥则是拿着两个竹筒出来,一脸春风得意,脚步都有些飘。 刘羡阳眼睛一亮,往起坐了坐,偏头问道:“这是什么?” 刘灞桥满脸得意:“从陈平安家拿的腌菜。” “……”刘羡阳身体靠回躺椅,望着天,语气颇为无奈:“不是,谁家送行酒吃腌菜啊。” 几人沉默了一下。 有人缓缓道:“咱这是……饯行酒吧?” 众人恍然大悟般纷纷点头。 …… 小镇铁匠铺今日悄然无声,炉火已熄,唯有风箱孤零零地立在墙角。 阮邛独立溪边,望着漆黑天幕和远处接连崩塌、地动山摇的神像,面色凝重。 他的目光又落向镇外一座山峰,眉头紧锁。 那座山峰不算高大巍峨,唯有云彩奇异,因此得名“彩云峰”。 阮邛注视着彩云峰,良久之后,低声嘀咕道: “没听说过齐先生也练过剑吧……” “见一面,聊了几句,也能突破?” “不到四十岁的玉璞……人比人,气死人……” 阮邛想着三日前去而复返的魏晋,又回想自己那些年坎坷的修行之路,不由伸手摸着下巴。 “要不……让我家秀儿也多看看书?” …… 骊珠洞天外,东宝瓶洲北方。 云海低垂,云卷云舒,变化莫测。 有人立于云海之上,看着下方虚握明珠的青衫儒士。 “齐静春,大势所致,非你一人所能阻挡,放下骊珠洞天,可留你半分余地。” 那声音如雷声巍峨,震动天地,银白色的神雷如浆水般在那道身影周身涌动,每一次闪烁都照亮方圆百里的云层。 白玉京,灵宝城,老城主庞鼎。 精通雷法,道号“虚心”,余斗一脉。 齐静春巍峨法相握着骊珠洞天,眸如镜恒。 他的目光穿越了洞天的屏障,落在小院的林照和陈平安身上。 也听见了女子的答案。 齐静春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明白这位前辈所谓“十三之前,十四之后”的意思。 十三境之前,女子为两人护道。 十三境后,若林照放弃了那柄生来自持的本命飞剑,可认他为主人,成为剑主,自此十五境下皆可杀。 可若林照选择纯粹剑修的路子,十三境后合道本命飞剑,跨入十四境,乃至十五境…… 那成为剑主,便是另一人。 而女子也要与这位“飞光剑主”……问剑一番。 让人间剑道再上一层楼。 齐静春淡笑中也有几分意外。 他去天外天,寻道祖,摘下荷叶,请持剑者移目,看一看陈平安和林照两人。 却不曾想这位前辈看得竟比他还要重。 也就是说,在这位前辈眼中,林照或许足以与“那个一”相提并论了。 只是……如此岂不是让这个天生隔绝“心境照彻天地”神通的少年,反而在未来陷入一场似乎是前所未有的“心境拔河”? 思及此,齐静春不由失笑摇头。 此举却被云上之人视为拒绝与轻视。 一道冰冷声音刺穿云海,如长剑出鞘,寒光惊神。 “多说无益,想要成事,且问本座拳头答不答应?!” 齐静春缓缓抬头望去,见得一位高大的身影盘坐在云海。 白玉京,紫气楼,楼主姜照磨。 剑武双修,道号“垂象”,余斗一脉。 骊珠洞天,乡塾后院,青衫儒士躺在竹椅上,神色淡淡,没有回应云上人的言语,只是缓缓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微笑道: “陆沉道法,不过尔尔。” 洞天之外,巍峨法相将那颗明珠虚握在掌心,看了眼天外,嘴唇微动,只在心底道: “贾生计谋,令人失望。” 云上之人见齐静春不语,知其心意已决,也懒得再言语。 “锵——!” 悬顶古剑长吟出鞘,剑光如银河倾泻,随后重重雷霆震动天际。 云海沸腾,雷剑交辉,璀璨光芒瞬间吞噬了宝瓶洲北天。 那尊肃穆法相于无尽光华中心,缓缓阖目。 天地间,只余他最后一道平静的心念,却无人所知: “且待……” 且待未来。 诸君天庭再会。 第25章 天亮之前 往日平滑如镜的浩瀚湖面此刻怒涛汹涌。 剑意如狂龙翻腾,激荡起千堆雪。 如宁姚推测的一样,此番变故虽声势骇人,却并无实质凶险。 林照谨守心神,依照杨老头所赠那部无名剑经上的法门,小心翼翼地导引着周身奔腾流转的剑意。 使其如温顺溪流,循着特定轨迹在周身窍穴间徐徐穿行。 这个过程不存在什么关隘或者阻挡。 随着时间推移,每一分每一秒,他的体魄都在经受着剑意的千锤百炼。 被剑意淬炼,自成循环,纳剑意入体,以此生生不息。 唯一的“麻烦”,便是这剑意实在过于“磅礴”。 林照进入心湖后才发觉,原来字迹这座怪异的心湖……整座湖水皆为剑意所化。 本命飞剑养于心湖,何尝不是剑意充斥心湖,却被洞天规则所阻,于是自然而然自成一界。 那宛如镜面般的湖面,实则是满湖剑意被骊珠洞天压制下的结果。 如今骊珠洞天规则松动,如堤坝裂痕,积蓄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剑意顿时失去了束缚,轰然爆发,才使得整座心湖沸腾如鼎沸。 林照只好手持化做实体的【飞光】,一点点梳理剑意。 所幸剑意只是短暂打破了骊珠洞天的规则,而非规则消失。 不然林照怕是会被一湖迸发的剑意震得七窍流血,落得刘羡阳一般的模样。 林照踏水而行,手中长剑剑身满是蛛网般交错的明亮光痕,剑柄及光痕之间的部分则是晦暗深沉,如介于光暗之间。 他挥剑斩向扑面而来的滔天巨浪,剑光过处,由纯粹剑意组成的浪潮瞬间崩碎,化为精纯气息融入自身循环。 ‘剑意实在是太多了……’ 林照一边引导剑意淬炼体魄,一边持剑镇压湖中狂澜,心下不由暗自惊叹。 只怕正在彩云峰闭关突破的魏晋,也未必拥有这么多剑意。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斩碎了第几次“浪潮”,林照心神微动,似有所感。 他蓦然抬首,望向心湖那虚无缥缈的“天际”。 泥瓶巷,林家院子。 此本是为宁姚、刘羡阳和顾璨三人设下的饯行宴,顺带捎上了暂留的刘灞桥。 四姓十族已通传所有外乡人三日内离境,今日正是最后期限。 陈对与陈松风已在官署等候接引刘羡阳,刘志茂亦将顾家物件收拾得七七八八。 除林照尚需滞留些许时日,这四人皆将于今日告别骊珠洞天。 至于阮秀,是陈平安和林照去铁匠铺找刘羡阳时,听到动静,眼巴巴地跟着三人走出铁匠铺,林照便顺水推舟邀她一同前来。 此时几人围在桌子前,早已经动起了筷子。 忽而,院中所有人皆感毛骨悚然! 陈平安瞳孔骤缩,刘灞桥赫然起身,顾璨直接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宁姚直接握住手边的飞剑,站起身来,目光凌厉。 一道森然剑意毫无征兆地降临院中。 冰冷,刺骨,冷冽。 众人眼前似乎出现一片明暗交织的阴影,光线出现肉眼可见的曲折,隐隐能窥见一道寒芒自阴影中刺出。 陈平安心神骤紧,强烈的危机感骤然来临,刚要起身,却忽然觉得眼前一花。 只见林照怀中飞出一物,随即悬停在他的头顶上空,散发着一缕缕柔和的金光。 金光洒落,一股令人心绪骤然安宁的气息弥漫小院,先前那晦暗阴影、扭曲光线、森然寒芒……于刹那间烟消云散。 视野恢复如常,仍是熟悉小院,桌上菜肴香气诱人,仿佛方才一切仅是错觉。 然除行动不便的刘羡阳外,桌前众人皆已起身,惊疑不定地望向躺椅上的林照。 刘灞桥已经唤出本命飞剑,将陈平安和刘羡阳护在身后,面上惊色尚未褪去。 “我去,林兄弟睡个觉,怎么这么大阵仗?” 他是不知道剑意淬体的事情,林照和他相识不久,也不会专门提到此事。 宁姚却挑眉,眸中闪过一丝异彩:“好纯粹的剑意。” 闻言,刘灞桥也想起那一瞬间充彻心底的寒意,不由咂舌。 好家伙,林兄弟这还没开始修行了,怎么感觉比他还像剑修? 他自小在风雷园修行,出身于宝瓶洲两大剑道圣地之一,对于剑意剑气一类的事物再熟悉不过,风雷园山门的那一座雷池剑阵在外洲都有些名声。 但是刚才那一道剑意品秩之高,当是刘灞桥修行以来所见第一。 震惊之余,他忽有所悟: ‘怪不得,怪不得林兄弟能被魏剑仙看上,还是代师收徒,我早应该想到的,神仙台魏晋这等一等一的人物,亲自选择的师弟怎么会是普通人呢?’ 顾璨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身上的尘土,直接躲在陈平安后边,双手抱着他的大腿。 陈平安抬眼望去,见那悬浮之物乃是一枚印章,样式与齐先生赠予自家那四枚极为相似,心下稍安。 有齐先生看顾,当无大碍。 他目光落在空中那枚印章,心底又浮现些念头: ‘也不知道齐先生给林照的印章是刻了什么字?’ 院中几人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刻,廊桥上的虚幻人影说了一句话。 杨家铺子的杨老头坐在板凳上吐出了口烟。 泥瓶巷另一家院子里,一位杨柳依依少女正在洗碗,忽然动作一顿,手中正在清洗的碗直接滑了下来。 她却丝毫不顾,抬头看向林家院子的方向,眸中闪过一抹惊愕。 …… 一阵清风拂过小院。 下一刻,院子中则是响起两道惊呼声和一道小镇脏话。 竹椅上,林照的身体仿佛杨老头吐出的那口烟,忽然化作点点细碎的星芒,随风散去。 惊呼声尚未散去,眨眼间的功夫,那些星芒于竹椅三步外倏然汇聚。 众人眼中似有数道凌厉剑光一闪而逝,随后在那处空地化成一道人影。 正是林照。 他睁开眼睛,一双墨瞳如雨过天晴般清澈。 他的发丝、衣带、乃至于他的目光流转间,都带着淡淡的剑意,无形之中给人一种锋利的感觉。 林照一抬手,空中那枚“剑主”印章落在的他手中。 随后一摆手,周身满溢而出的剑意顿时被他随手抹去。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像是注意到院子里数道古怪的目光。 沉默了片刻,他偏头问道:“不是吃饭吗,怎么一个个都站着,在等我?” 众人沉默地盯着他,良久之后,刘羡阳噎在喉咙里的那句话终于吐了出来: “卧槽!” 顿时,一道道声音接连响起: “你丫的是人是鬼啊!” “林照,你怎么样,没事吧?” “厉害的厉害的。” “你后天剑体成了?” 林照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大惊小怪。 见林照安然无恙,周身那迫人的剑意也已收敛,院中紧绷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宁姚最先坐下,顺手将飞剑搁回手边,重新拿起筷子,目光却若有若无地在林照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陈平安松了口气,将还抱着自己大腿的顾璨拎起来按回凳子上:“坐好吃饭。” 刘灞桥讪讪一笑,收了本命飞剑,一边坐下一边嘟囔:“我这不是担心林兄弟嘛……刚才那一下可真够吓人的。” 阮秀倒是从头到尾最镇定的一个,见大家重新落座,她便继续专注地对付起碗里的红烧鱼块,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剑意波动还不如眼前的鱼肉有吸引力。 刘羡阳瘫回躺椅,有气无力地挥挥手: “行了行了,人没事就行……开饭开饭,饿死老子了。” 顾璨惊魂未定,扒着饭碗,小眼神偷偷瞟着林照,小声嘀咕:“吓死人了……差点以为见鬼了……” 林照笑了笑,走到桌边空位坐下,拿起碗筷,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化光消散又重聚的诡异景象只是众人的幻觉。 然而,他刚落座,宁姚的目光便直直扫了过来,毫不避讳地问道:“后天剑体成了?” 她语气平淡,但那双清洌眸子里闪烁的光芒,却暴露了她极大的兴趣。 剑气长城剑修如云,各种特殊剑体道胎她也见过不少,但如林照这般,在如此低微境界便引动如此精纯磅礴剑意淬体,着实还是第一次见。 尤其是所谓‘后天剑体’,即便是在剑气长城的典籍中,也只有几笔草草的记录,甚至与其说是一种修行法门,不如说是一种猜想。 宁姚之前对林照说,他剑意淬体已经到达常人难以企及的程度,未来有很大可能成就后天剑体……也只是可能。 毕竟,即便是写下那本古籍的剑仙,也坦言未曾真正见过以剑意淬体成就后天剑体的人。 后天剑体可不是被左右碾压的那些“先天剑胚”一类的特殊体质,它只是剑意淬体到一定程度的代名词。 就如同金丹、元婴这等名字对于山上练气士的意义。 剑修注重剑术、剑气和剑意,一身性命寄托于本命飞剑。 如那位练剑极晚,从来不是什么剑胚的文圣嫡传弟子左右,便自称“剑意不如阿良,剑术比阿良高一点”。 还有曾经的浩然三绝之一、白也的半个剑术师父——剑术裴旻。 剑修主修剑道,对于道躯反而没有那么在意。 偏偏剑意淬体这个法子反其道而行之,追求道躯的强化,要将剑修的道躯提升至同境武夫的层次。 若细细思索,这道法门包含着巨大的野心,试图将剑修无匹的杀力和武夫强悍的体魄结合……自然是极难。 即便是宁姚,若非是看腻了那些正统玄门剑经,对于这类偏门剑术法门有了兴致,也未必能知道剑意淬体。 更何况是后天剑体。 林照夹了一筷子笋尖,点点头:“算是初步成了。多谢宁姑娘方才护持。” “顺手的事。”宁姚摆摆手,注意力显然不在这客套上,追问道,“怎么样,你这后天剑体很强吗?” 刘灞桥在一旁听得心痒难耐,竖起了耳朵,却不敢插嘴。 同为剑修,他可是对林照方才的表现好奇至极。 只是他很识趣地把关于剑意的问题咽了回去,风雷园规矩严,对山上练气士来说,窥探他人修行根底是大忌,两人关系终究还是没有到那种程度,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 陈平安也放缓了咀嚼的动作,默默听着。 林照略一沉吟,道:“确实多了些特殊的手段,但是想来还是比不了宁姑娘和刘兄这等山上神仙,只是在剑道和体魄上相比较其他人占了些便宜。” “所谓后天剑体,更像是打了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地基’,等到未来修行到更高的境界,或许能有更多的变化,现在也就是比前几天耐揍了点而已。” 林照的话很谦虚,不过在宁姚和刘灞桥听来,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什么叫“比不了宁姑娘和刘兄这等山上神仙”? 他们俩,一位是风雷园的天才剑修,一个名动剑气长城的剑仙种子。 眼前少年不过是个在小镇长大、刚刚接触修行路的新人,别说登山,连山路都还没找到呢! 要是真能比过……未免也太逆天了。 不过听了林照的话,也算是对后天剑体有了几分了解。 宁姚点点头,也不再追问,转而道:“你心湖剑意之磅礴远超常人,淬炼出的剑体底蕴定然非凡,日后若有机会,定要来剑气长城一行。那里的剑意最是磨砺剑心与剑体,于你而言,或是一场大机缘。” 林照收起郑重点头:“一定。” 众人重新动筷,美食当前,少年心性,很快便又言笑晏晏起来,只是闲聊之余,终究是谈及几人的离开。 “也不知道未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有人感慨道。 林照则是笑道:“我即便去了风雪庙,怕是也未必会久留,看我师兄那个样子,似乎宗门对此并不强行约束,或许会回来小镇。” 宁姚则是看向陈平安,大手一挥放言道:“你以后若是到剑气长城,报我宁姚的名号,我罩着你。” 陈平安一怔,旋即认真点点头。 “你们倒是好,我特么都不知道南婆娑洲是个什么玩意?” 有人唉声叹息。 交谈声中,时间过的极快。 不知何时,墨色的天幕如同被清水稀释的浓墨,渐渐透出熹微的晨光。 那笼罩小镇整夜的深沉黑暗,开始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最先察觉到变化的是宁姚,她停下与刘灞桥关于风雷园雷池剑阵的争论,抬眸望向天际。 那双清洌的眸子映入了第一缕微光,锐利稍减,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静。 紧接着,陈平安也若有所感,停下了收拾碗筷的动作,怔怔望向窗外。 第26章 好自为之 天光彻底放亮,晨曦如金纱般铺满泥瓶巷的泥土小路。 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骊珠洞天,于今破碎,将为福地。 陈平安搀扶着依旧虚弱的刘羡阳,与宁姚一同出了院门,朝着小镇官署的方向缓缓行去。 刘羡阳嘴上虽还嘟囔着“又不是不能自己走”,但大半身子却实诚地倚在陈平安肩上。 顾璨则一步三回头地走向自己家中,去与收拾妥当的师父刘志茂汇合。 特地来蹭饭的阮秀摸了下嘴,见众人离去,她想了想,对林照道: “我爹说,天亮之后,你那柄剑便算是真正成剑了,你离开小镇之前,去趟铺子取剑。” 阮秀说的自然是魏晋请阮邛为林照铸的剑。 那柄剑的原材料,乃是杨老头赠与的黑色剑条,得到魏晋和阮邛极高的评价。 林照自然没忘记这件事情。 虽说如今飞光已经养成了,但以后与人交手总不能一出手就是本命飞剑,还是须低调些,一柄佩剑便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对着阮秀缓缓颔首:“替我谢过阮师。” 阮秀摆了摆手。 也不知道是不是吃撑了,总感觉少女的衣衫似乎绷紧了些,尤其是胸脯处,颤颤巍巍,似将上衣撑破。 刘灞桥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他走到林照面前,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小袋,不由分说地塞到林照手里,咧嘴笑道: “林兄弟,咱们风雷园有自己的规矩,拿了东西就得给钱。这一袋金精铜钱你收好,算是买下那袁真页的尸身,嘿,用这玩意儿换一个十境大妖的遗蜕,这笔买卖,我风雷园绝对是赚了的。” 刘灞桥此次来骊珠洞天也有三袋金精铜钱。 其中一袋子用作过路费,如今给了林照一袋,手里还剩下一袋。 他也没有什么想买的,刘羡阳的本命瓷如今转手到醇儒陈氏手上,那本祖传剑经也有古怪,不像刘羡阳那般破而后立是得不到真传的,空有金精铜钱也无用。 而且先前与宋长镜见了面,这位大骊藩王许诺让他去大骊京城看一看那把非常出名的“符剑”。 若是真能得到一把冠以“符剑”之名的道家法器,别说一袋子金精铜钱,三袋子全丢出去也是值得的。 布袋入手沉坠,林照微微一怔,旋即了然。 他并未推辞,坦然收下:“多谢刘兄。” “客气啥,以后有空可以来风雷园寻我,走了,保重!” 刘灞桥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林照的肩膀,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方才还喧闹的小院,转眼间便只剩下一人。 林照独立院中,低头看了看手中那袋价值不菲的金精铜钱,又抬眼望向空荡荡的巷口。 静立片刻后,他收起绣袋,转身掩上院门,随后信步朝巷外走去。 路边行人众多,皆是因为先前忽如其来的黑夜所惊,等到天亮了,出来透口气,街头巷尾皆议论纷纷。 路过老槐树时,林照停下脚步,打量片刻。 这棵老槐树还是倒了,被连根拔起,满地碎枝和槐叶,不少汉子拿着刀斧去砍槐枝留作柴火。 林照还看见了几个眼熟的人影,那几人也注意到他,皆是眼睛一亮。 “林照!快来帮忙搬树叶。” “林师兄你也来捡槐叶吗?” “林照哥。” “林师兄,快来管管宝瓶和李槐,我们要迟到啦。” “林师兄好。” 林照驻足,沉默无言看着五个小家伙在咋咋呼呼的……搬树枝。 李槐、李宝瓶、林守一、石春嘉、董水井。 一个不少。 林照走上前,俯身两只手各自抓起一根粗大的槐树枝,在五个小家伙崇拜的目光中随口问道:“往哪搬?” 几人对视一眼。 随后其余四人同时伸手指向一人,李宝瓶也自觉地举起小手,声音清脆: “去我家。” 林照丝毫没感到意外,果然是又是小宝瓶发起的行动。 大约也只有她会对龙须溪里那些花纹奇特的石头、老槐树上飘落的叶子抱有如此浓厚的兴趣,也能为了抓蟋蟀将齐静春晾在一边。 林照双手各提着一根粗壮的槐树枝,走在福禄街的青石板上。 五个小家伙跟在他身边,每人手里都攥着几根细小的枝条。 李宝瓶、李槐和石春嘉走在最前面,三个小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李宝瓶,咱们怎么把林照骗过去?”李槐压低声音,“我准备的‘天下第一’弹弓还放在家里呢,要不我现在跑回去拿?” 石春嘉想了想,道:“我的木簪也放在家里了,骑龙巷倒是不远,很快就能跑回来,可是董水井的小木剑还放在乡塾里呢,要是去了乡塾,马爷爷不一定肯放我们走了……” 李宝瓶小脸严肃,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这样吧……你们先回家拿东西,一会儿我把林师兄骗到乡塾,在拿董水井的剑。” 李槐和石春嘉对视一眼,旋即重重点头,达成了共识。 后方。 林照听着三人的“悄悄话”,神色平淡,心想这是要干啥? 怎么一会儿弹弓一会儿剑的。 还要骗他? 这倒不能怪他偷听,剑体初成,五感通玄,些许动静自然而然地便落入耳中,实非有意。 林照目光稍移,落在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堂弟林守一身上。 少年双手正费力地托着从林照手中树枝上耷拉下来的茂密枝叶,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副认真负责的模样。 “今天怎么有兴致和他们一起来捡树叶了?我记得你往常不是最嫌这些事耽误读书功夫么?” 他对这位堂弟颇为了解,性子沉静稳重,自幼便学着扮小大人,因着敬畏其父林正诚,平日极少参与这类孩童玩闹,今日倒是难得。 尤其是他与李宝瓶、李槐几人年岁有些差距,林守一只比林照小三岁,今年一十二岁,而李槐七岁,李宝瓶九岁,几人还是很少玩到一起去的。 林守一闻声抬起头,神色有些许不太自然:“是李宝瓶说,请我们来帮忙捡树枝,我才来的。” “哦……” 林照叹口气:“我以为你也给我准备了礼物呢。” 林守一脚步一顿,差点和后面的董水井撞到一起。 少年微微瞪大了眼睛,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见林照微一挑眉,只好叹了口气,默默跟在堂哥后面。 …… 将沉重的槐树枝在李宅院墙边放下,看着那几个小家伙呼啦一声作鸟兽散,各自飞奔回家去取他们的“宝贝”。 林照便任由李宝瓶拉着自己的衣袖,一路被她“哄骗”着往乡塾方向行去。 行至半途,恰巧遇见从官署归来的陈平安。 征得身旁的小“主谋”同意后,林照停下脚步,与陈平安走到路边稍作交谈。 “宁姑娘他们离开了?” “嗯。”陈平安缓缓点头,神色有些怅然。 “你手里现在有多少金精铜钱?”林照问道。 “两袋。”陈平安老实回答,“是顾璨临走前交给我的。还有一本他家家传的拳谱,说是他自己练不着了,便送给我,让我试着练练。” 没有出乎林照的意料,顾璨人小鬼大,聪明机灵得很。 很明显,即便刘志茂这次算是帮了他们,顾璨依然对刘志茂抱有警惕,并不信任这位截江真君,留了一手。 即便是要和娘亲一起跟着刘志茂离开,顾璨依然将两袋金精铜钱和祖传的撼山拳谱留给陈平安。 这是好事。 在书简湖那种地方,多些谨慎,对他人少点信任,反而能活得久一些。 林照想了想,抬手从方寸物中拿出两袋子绣袋。 他如今手中共有两袋金精铜钱,一袋是早先符南华买走山魈壶所付,另一袋便是方才刘灞桥换取袁真页尸身的。 林照将两袋沉甸甸的金精铜钱递到陈平安面前。 陈平安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抬眼看向林照,目光中带着询问。 “这些金精铜钱,留在你我手中,眼下看来是笔巨富,但福祸相依,未必是好事,反而极易招来觊觎和祸端。” 林照解释道:“即便是小镇的四姓十族,最多的也不过是有两袋金精铜钱,我们手持数袋,太过惹眼。” “如今恰逢其会,正是这些铜钱价值最大、最能派上用场的时候,捂在手里徒然招灾,不如尽数花出去,换取实实在在的东西。” 大骊王朝将要解禁开山,允许山头自由买卖,不包含即将敕封的披云山,共有六十一座山头。 林照便将“开山”和“买山”事无巨细告知陈平安,最后嘱托道: “具体缘由和规矩,你去了铁匠铺,务必向阮师问个明白。他是新任坐镇圣人,对此间规则最是清楚,看在齐先生和我师兄的面子上,也不会让我们吃亏。” “我需离开小镇一段时日,处理些事情,约莫半月方能返回,这两袋金精铜钱暂且交由你保管,你帮我多多留心,若觉哪座山头看得过去,位置佳好,便替我买下。” 陈平安顿时觉得手中的布袋重若千钧,下意识便想推拒。 林照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别着急拒绝,我得离开小镇半个月左右,万一等我回来,好的山头都被人买完了,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陈平安想了一下这种结果,他也觉得亏。 于是缓缓点头,将绣袋收下,认真道:“好,我记下了。” 林照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有座名为‘彩云峰’的山头,务必设法买下。其余的钱,可视情况再买下一两座不错的山头,如果还有富余的话,在小镇挑两三间位置不错的铺子买下来。” 魏晋正在彩云峰闭关突破玉璞境,有阮邛看护,倒也放心,不怕有人干扰。 彩云峰位置本就不错,风景秀美,又即将诞生一位宝瓶洲最年轻的玉璞境剑仙,说不定也能沾得几分剑道气运,有几分纪念意义,他日若是建宗立派,也有几分说法。 这可是宝瓶洲最年轻的玉璞境闭关突破之地! 两袋子里有五十二枚金精铜钱,一座彩云峰也才价值十余枚铜钱,林照便打算买下这座“师兄突破圣地”。 无论是他日建宗立派,还是顺手当作突破的贺礼送给魏晋,都可以。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将林照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 他虽然还不完全明白“买山”背后的深意,但他相信林照的判断。 林照目送他离开,这才转身,走向一旁等待的李宝瓶。 小姑娘在这里等了好一会,也没有催促,似乎也不着急, 见林照走来,李宝瓶眨了眨眼睛:“你们聊完啦?” 林照笑着点头。 李宝瓶在心中估算了一下时间,料想李槐、石春嘉他们应该已回家取完礼物了,便跳起来拍了拍衣裳,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林师兄,快走了,马爷爷要等着急了。” …… 竹林郁郁的乡塾院门外,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先生正负手而立,正是马瞻。 他眉头微蹙,目光严肃地望着跑来的两人。 尤其是看到李宝瓶那蹦蹦跳跳、毫无规矩的模样,花白的胡须似乎都翘了翘。 李宝瓶却浑然不怕,跑到近前,反而冲着马老先生做了个俏皮的鬼脸,吐了吐舌头,然后像一尾灵活的小鱼,“哧溜”一声就从老先生身边钻了过去,径直跑进了院子里。 马瞻摇头,随后目光落在随后缓步走来的林照身上,神色稍缓。 他是识得林照的,往日里齐静春先生时常寻这孩子手谈弈棋,他亦曾在一旁观战。 对于这位棋力高超、书法亦颇具风骨的学子,马瞻也是心绪复杂。 不知为何,他总能从这少年身上,依稀看到崔瀺与齐静春两人截然不同的影子,交织于一人之身。 或许是因为那两人最擅长的,也是下棋和写字吧。 马瞻只好这样告诉自己。 他正了正神色,准备对林照开口说些什么。 林照的目光已淡淡扫来。 没有对师长的尊敬,也没有丝毫喜恶,就像是看了路边的陌生人一眼,平静无波,却深邃如古井。 更让马瞻心头莫名一凛的是,这少年周身似乎萦绕着一种极淡却极其锋锐的气息,竟然让他也感到一丝寒意。 林照并未停留,只是在经过马瞻身边时,脚步微顿,唇齿轻启,留下四个字: “好自为之。” 第27章 杂事 林照对马瞻的观感颇为复杂。 马瞻作为齐静春的师弟,齐静春枯坐骊珠洞天一甲子,他也陪齐静春在骊珠洞天吃苦一甲子,一甲子修为不进反退。 平心而论,林照很尊敬这种人,也自认是做不来这种事情。 他不是齐静春,也不是陈平安。 他向往的是登山后的长生久视和无拘无束,在攀登途中,亦不介意为肩头添些责任。 但若真有人以任何理由强压他一甲子光阴,他断然不会接受。 在这一局里,马瞻在最后时刻被崔东山利诱,成了齐静春身死的重要推手。 齐静春自己也知道马瞻背着他做了些事情,却并没有怪罪,反而是暗中给了机会。 虽说马瞻最后幡然醒悟,为了保护李宝瓶五人,被崔东山的棋子崔明皇杀死,从一个未来有望步入中土文庙参加议事的读书人,沦为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大骊京城帝王庙的庙祝。 可这一局的棋却是崔巉和齐静春下的更大一局棋的一个小部分。 利诱马瞻的是崔巉,杀齐静春的是崔巉,和齐静春联手布局的还是崔巉。 马瞻的愧疚、挣扎、对山主之位的贪婪、对文圣一脉境遇的忧心……其实都在算中。 崔东山对马瞻的利用与抹杀,以及身死后的安排,更像是这位文圣一脉大师兄惯常给自家师弟布下的问心局,恰如陈平安日后所历的书简湖问心。 …… 林照推开乡塾馆舍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室内空旷寂静,并无一人。 馆舍内陈设简单,只有最前方那张宽大的书案上,似乎摆放着些什么。 他缓步走近。 只见书案上,几样物事被仔细地排列成一列,每一样物事前都压着一张大小不一的白色纸条,纸条上用稚嫩却认真的笔迹写着名字。 写着“李宝瓶”的纸条旁,是一枚鹅卵大小、通体浑圆却隐隐透着一层温润紫光的蛇胆石。 写着“李槐”的纸条最大,上面的字迹也最是“豪放”。 除了名字,还额外用更大的字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字:“给林照的!”。 纸条旁,是一把略显粗糙却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槐木弹弓,一看便知是用了心新做的。 写着“董水井”的纸条旁,是一柄小小的木剑,写着“石春嘉”的纸条字迹最是秀气工整,旁边是一根末端被雕成了一朵小小梅花的桃木发簪。 而写着“林守一”的纸条旁,放置的是一方石砚。 与此同时,乡塾院门外,一辆看似普通、帘幕低垂的马车里,正挤着五个小脑袋。 李槐扒着车窗缝隙,小声嘀咕:“看到没?看到没?林照进去好久啦!” “别挤我!”石春嘉被挤得歪向一边,小声抱怨。 董水井与林守一自恃年长,不与三人争抢,安坐车厢一侧。只是与董水井的平静不同,林守一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恹恹的。 “李宝瓶,你这主意行不行啊,万一林照没把那些东西拿走怎么办?”李槐被石春嘉推开,又对着旁边的李宝瓶说道。 李宝瓶并未搭理,只是专注地透过缝隙向外张望。 马车是李家专门准备的,用以送李宝瓶几人去往山崖书院,届时有齐静春的师弟马瞻和观湖书院的君子崔明皇一起护送。 董水井温言替李宝瓶解释:“宝瓶的主意其实很好。若当面赠送,只有我们备了礼,林师兄或许反而为难。” 李槐撇撇嘴,却没再反驳。 五人之中,董水井和林守一的年纪最大,最早进入乡塾,也是最早认识林照的。 即便是李槐,也是后来林照离开乡塾、进了杨家铺子才认识的。 林照在乡塾时,对启蒙的儒家学问兴趣寥寥,无聊之际,经常逗弄乡塾的蒙童解闷,相比较自视甚高的宋集薪,不爱读书的林照反而更受欢迎。 更不用说林照下棋在乡塾中仅次于齐静春,馆舍里无人是他的对手,未从乡塾离开的那两年,总有些新入院的小孩围在他身边问这问那,林照也顺手帮齐静春带带孩子。 林守一和董水井见过乡塾时期的林师兄。 尤其是出身贫寒、在穷巷子长大的董水井,自小长得和陈平安一般瘦,林照偶尔也会带着他一起去陈平安家里蹭饭,一些穿旧了的、小了的衣服,也会顺手分给两人。 李宝瓶没来之前,带着小镇孩子下河摸鱼、上天放纸鸢、捉蟋蟀的……正是林照。 颇有些“孩子王”的风范。 等他离开乡塾之后,才是李宝瓶的“时代”。 就在这时,李宝瓶忽然说道:“林师兄出来了。” 馆舍的门“吱呀”一声被从内推开,林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五个小脑袋瞬间同时缩了回去,车厢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了。 林照走出馆舍,站在院中,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周围,在那辆帘幕低垂的马车处微微停顿了一瞬。 随后转身,步履平稳地朝着巷口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青石巷道的拐角处。 马车内,死寂维持了好一会儿。 李宝瓶反应最快,一声不吭直接下车,向着馆舍内跑去。 其余四人也纷纷醒悟,跟着下了马车。 忽然李宝瓶停了下来,后面追上来的李槐收势不及,差点撞到她背上,不满地嘟囔: “干嘛突然停下……” 话未说完,他的目光也越过李宝瓶,落在那张宽大书案上,顿时瞪大了眼睛,继而嗷的一声冲了进去。 只见那张原本放置他们礼物的书案上,此刻竟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另一些东西。 写着“李宝瓶”的纸条旁,静静地放着一个通体呈温润银白色的小葫芦。 正是魏晋终日不离身、饮酒赏景的养剑葫,品秩极高,在闭关之前,被林照顺手要了过来。 写着“石春嘉”的纸条旁,是一串深紫色的檀木佛珠,写着“林守一”的纸条旁,是一本略显古旧的线装书册,写着“李槐”的纸条旁,则是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彩绘泥人,写着“董水井”的纸条旁,摆放着的却是一柄造型古朴的铜尺。 …… 林照离开乡塾,并未直接回家,而是信步走向小镇东头那座廊桥。 溪流潺潺,水汽氤氲。 往日那座飞檐斗拱、可遮风避雨的木质廊桥,已然消失不见。 原地只剩下一座古朴简陋、以巨大青石垒砌而成的石拱桥,桥身爬满青苔,仿佛之前那座廊桥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驻足片刻,随即坦然过了桥,去了铁匠铺。 阮邛并未在打铁,只是抱着膀子站在院中,仿佛早料到他会来。 见林照进来,阮邛也不多言,直接反手从身旁的兵器架上取下一柄带鞘长剑,随手抛了过来。 林照伸手接住。 剑鞘是普通的熟牛皮鞣制,并无装饰。 他拇指轻推剑格,“锃”的一声轻吟,一抹深沉乌光应声出鞘三寸。 剑身狭长,色如墨玉,却在晨光下折射出内敛的暗紫色流光。 阮邛声音沉浑,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也算是赶了巧,借着先前天光湮灭之机,这把飞剑反而多了些助益,品秩比预想中好上不少。” 林照还剑归鞘,郑重道:“多谢阮师。” 阮邛作为宝瓶洲少有的铸剑宗师,想找他铸一把剑,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阮邛嗯了一声,抱着膀子,目光扫过林照,忽然问道:“你把那几袋子金精铜钱,全都交给陈平安那小子去‘买山’了?” 他语气平淡,“就不怕他一个没见识的窑工学徒,一时看走了眼,尽挑些看起来花团锦簇、实则灵脉稀薄、半文不值的山头?你这笔买卖,亏了怎么办?” 林照闻言,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亏了?怎么可能? 那可是二掌柜!二掌柜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的生意? 更何况,有阮师您这位新任坐镇圣人在一旁看着,他能亏到哪儿去? 心里这么想着,他面上却只是笑了笑,语气平和:“我相信他的眼光。即便一时看错,也是值得的。” 阮邛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只是哼了一声,算是揭过此事。 转而问道:“你要离开小镇?” “是。”林照点头,“齐先生离开前,曾交代下一些事情,需要外出办理一趟。约莫半月有余便能返回。” 他顿了顿,补充道,“届时,想来魏师兄也该破关而出了。” 阮邛闻言,目光微微一动,似乎想到了那位正在彩云峰闭关的魏晋。 他看着眼前的持剑少年,眼神微微有些怪异。 林照不知道的是,魏晋抵达小镇的时间实则更早。 当魏晋循礼到铁匠铺拜访阮邛时,曾明确言及尚未决定是否收林照入门中。 虽说他手里有林照的本命瓷,但对于这位不喜拘束、常年云游在外的剑仙而言,山门规矩约束有限,神仙台传承一事也只是个借口,未必愿做这顺水推舟之人。 作为福地新晋的圣人,阮邛心知肚明—— 魏晋是完整目睹了袁真页身死的全过程后,才真正决定要代师收徒。 第28章 他究竟是谁 林照抱着新得的墨色长剑,离开了铁匠铺。 他没有立刻出镇,而是沿着龙须溪畔的土路,信步走了一段。 溪水潺潺,映着逐渐高升的日头,碎金粼粼,晃人眼目。 林照已经从一些小镇居民口中得知,马婆婆前些时日被一个不知来历的外乡人失手打死了,尸体据说被其孙子匆匆收敛下葬。 而那位来自真武山的道人,也已经带着马苦玄离开。 按着时间,应该是在他们围杀袁真页的同一天。 如此说来,其实在那一天,小镇里一共死了两位外乡人……林照忽然想到。 他一路走到了那座已变回普通石拱桥的“廊桥”旧址。 随后驻足桥头,凝神感知四周。 水流声,风声,远处街市的嘈杂声……一切如常。 溪流之中,并无任何异常的水运凝聚,也没有河婆踪迹。 他抬手,指节轻轻摩挲着冰凉光滑的墨玉剑柄。 林照本来有些言语想要对马婆婆说一说。 只是他如今剑体小成,五感通玄,却也未曾在龙须溪察觉到丝毫河婆的踪迹,想来是躺在铺子里抽旱烟的杨老头所为,不让他见到已经变成河婆的马婆婆。 林照虽然不知道杨老头用用意,却也不太在意。 正要转身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身影正从溪畔柳荫下缓步走来。 那人身姿窈窕,穿着素净的衣裙,气质温婉娴静。 正是李槐的姐姐,水神李柳。 林照停下脚步,待她走近,唤了一声:“李姑娘。” 李柳闻声抬头,微微颔首:“林公子。” 她走到近前,目光并未在林照怀中那柄一看便知不凡的长剑上过多停留,声音轻柔地说道: “正要寻你,杨家铺子的杨老头让我给你捎个话,得空去后山砍些新竹,把椅腿给换换,你给他做的竹椅,椅腿又坏了。” 这本是杨老头吩咐她父亲李二的,却不知为何是李柳过来寻林照。 林照有些诧异,心想杨老头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剑谱和剑条都给完了,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低头看了眼怀中长剑,林照点头:“好,我晓得了。” 他抬眼看了看天色,估算着时辰,便不再耽搁,对李柳道: “我直接去后山砍竹吧,然后再去铺子。” 李柳却轻声道:“我与你同去吧。正好我也想去山中走走。” 林照挑眉,看了她一眼。 李柳面色平淡。 “山路不好走,砍竹子挺累的,也容易把衣裳弄脏,我去就行了。” 偏偏李柳已经走了过来,温婉娴静的气势中竟带着几分强势,“我平时帮母亲做事的时候没少弄脏衣服,也经常进山,没有那么娇气。” 闻言,林照心底些许怀疑得到了确认。 果然,这位真不是碰巧遇见他,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 可为什么? 是杨老头的原因?还是李槐?亦或者是因为陈平安的那份水运?还是因为齐先生? 林照心中念头纷飞,却并未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便一前一后,沉默着走向小镇外。 临近小镇就有数座山头,“地真山”、“远幕山”……名字都不错,可惜这些年来都被掏空了底子,成了草包山头。 不过砍竹子又不是买山,加上还有个古怪的李柳跟在一旁,他也不愿意耽误,直接走向最近的一处山包。 入了山林,寻到一片生有多年老竹的背阴坡地,林间清幽,竹叶沙沙。 林照立于那片青翠欲滴的紫竹林前,目光扫过,选定了一根竹节均匀、色泽深紫、约莫碗口粗细的老竹。 他并未取柴刀,而是心念微动。 “锵——!” 一声清越剑鸣乍起,却不刺耳,宛若龙吟初响。 怀中墨色长剑应声自行出鞘三寸,一抹凝练如实质的乌光自鞘中流淌而出。 林照并指虚引,那出鞘三寸的墨剑化作一道幽暗流光,无声无息地绕着他选定的那根紫竹飞旋一周。 剑光过处,并无剧烈声响,只闻极其细微的“嗤”的一声轻响,仿佛利刃划过静水。 那根挺拔的老竹微微一震,随即自根部齐整地断开,缓缓倾倒。 断口处光滑如镜,竟无一丝毛刺。 墨剑并未归鞘,剑尖轻颤,悬停半空,发出细微嗡鸣。 林照手指再引,剑光随之游走,如庖丁解牛,精准而优雅地将倒下的紫竹上的枝桠悉数削去,只留下光洁的主干。 剑气控制得妙到毫巅,未曾伤及主干分毫,甚至连周遭的尘土都未惊起多少。 若是一个积年剑修,有如此控制力也不足为奇。 可小镇明明是今天才落下,对练气士的规则方才消失不久,其他在小镇长大的孩子,哪怕是被称为先天剑胚的刘羡阳,即便未受伤,这么短的时间,怕也连山路都还没摸清。 更逞论是“登山”? 可偏偏林照明明新剑出炉不久,也是初入修行路,可一手控剑术竟不下寻常剑修。 这自然是与那位从剑气长城而来的少女有关。 围杀袁真页后的三日,林照可一直没有闲着。 尤其是他丝毫不在乎会不会泄露剑道传承,直接将杨老头送给他的无名剑谱大方地让宁姚观看,只为得到这位世间第一等剑仙的指点。 魏晋闭关之前,也给了林照一份剑术手稿。 还有方寸物中袁真页的毕生收藏,这可是庇护正阳山前两百年的老祖,千年道行,未来的玉璞境大妖。 不过即便是如此,三日时间就已经提升到如此程度,还是让人颇为震惊。 李柳安静地立于一旁,素衣在林间微风中轻轻拂动。 她看着那柄灵性十足、锋锐无匹却用来砍柴削枝的墨剑,眼神平静,并无惊诧,仿佛在看一件寻常事。 待林照以剑气将竹干修理完毕,那墨剑才化作一道乌光,“锃”的一声,精准落回鞘中,鸣响戛然而止。 林中复归寂静,只余竹叶沙沙。 这时,李柳才轻声开口,目光落在归鞘的长剑上:“这柄飞剑品秩很好,有名字吗?” 林照弯腰,将处理好的竹干扛上肩头,闻言动作微顿,答道: “阮师所铸,尚未命名,不过师兄闭关前,曾说其性烈而意幽,似古之烛龙,睁眼为昼,闭眼为夜,便暂呼其‘衔烛’。”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谓之【衔烛】。 “衔烛……”李柳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微弯,似有一丝极淡的笑意,“名字很好,剑也很好,用来砍竹子,倒是有些委屈了。” “我见杨老头似乎很喜欢你做的竹椅,听李槐说乡塾也有一张竹椅,齐先生也很喜欢,我也有心思想给娘亲做一张,不知林公子是从哪里学得的这份手艺?” 林照扛着竹子,淡淡笑道:“以前在镇上闲着无事,自己胡乱琢磨的,李姑娘想要竹椅的话,我家里还有一个,直接拿过去就好了,我自己抽空在做一个。” 李柳摇头:“还是算了,我们家也要搬出去,带着太多东西也不方便。” “那倒也是。” 林照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转身扛着新砍的紫竹,一手提着墨剑【衔烛】,与李柳一前一后,回到了杨家铺子。 铺子后院,杨老头依旧歪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竹椅上,旱烟枪冒着缕缕青烟,将他那张皱纹深刻的脸庞笼罩得有些模糊。 “老爷子,我来修竹椅了。” 杨老头掀了掀眼皮,烟雾缭绕中,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林照放下竹子,也不多话,寻了工具,便坐在小板凳上开始修理竹椅。 锯竹、削皮、刨光、凿卯……动作娴熟流畅,一如从前。 只是如今他剑体初成,对力道的掌控更为精妙,做起来更是得心应手,效率快了不少。 李柳安静地站在院中一隅,目光并未紧盯林照的动作,而是看似随意地打量着这处充满了药草和烟火气息的院落,神情温婉依旧。 杨老头也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偶尔掀开眼皮瞥上一眼,并未出声。 不过半个时辰,一张稳固如新、甚至更显光滑顺手的竹椅便已修好。 林照将工具归位,拍了拍身上的竹屑,对杨老头道:“修好了。” 杨老头放下烟杆,起身在新修好的竹椅上坐下,晃了晃,椅子稳当无比。 他嗯了一声,重新躺倒,翘起二郎腿,挥了挥手,含糊道:“行了,没你事了,滚蛋吧。” 没提新剑,也没有说离开小镇的事情。 林照走出杨家铺子后院时,见熟悉的青年热情地朝自己打招呼,心里默默想着…… 难道让他来修竹椅真就是为了修竹椅? 待到林照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口,院中只剩下烟袋锅偶尔磕碰的轻响。 一直静立原地的李柳,这时才缓缓转过身,面向重新躺回竹椅、吞云吐雾的杨老头。 她脸上的温婉神色渐渐敛去,那双总是含着浅淡笑意的眸子里,透出一种沉静与深邃。 她看着杨老头,声音依旧轻柔,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林照,他究竟是谁?” …… 而与此同时,小镇东门。 一辆牛车和两辆马车,正缓缓驶出小镇,车轮碾过黄土官道,留下浅浅的辙痕,向着远方行去。 第29章 相杀 林照究竟是谁? 如果是陈平安听到这个问题,只怕会感到颇为奇怪。 对他而言,林照就是林照。 是十年前和一位老人搬到泥瓶巷的新邻居,是雪夜里一脚踹开大门的少年,是这十多年来的玩伴…… 如果是李槐听到这个问题,会毫不犹豫地说林照是个喜欢躲在柜子后面看小人书的懒鬼,是小镇第一打牌高手。 还是经常陪李宝瓶胡闹的师兄,是林守一的堂哥…… 而问出这个问题的,是李柳。 五大至高神之一,水神的转世身。 听到这个问题的,是执掌飞升台的青童天君东王公。 杨老头抽了口旱烟,烟杆在竹椅扶手上敲了敲,双眼微阖,看起来似乎很享受。 面对李柳的质问,他躺在竹椅上,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李柳不信,眯眼看着杨老头:“你执掌飞升台,接引地仙成神道真灵,他若真是某位神灵的转世身,怎么可能瞒过你。” 杨老头瞥了一眼站在身前的李柳:“你不是专门和那小子一起去山里看了吗?一起在那泥瓶巷待了这么些年,以你的眼光,就没认出来他是谁?” 李柳眼神深沉。 杨老头淡淡道:“当年那小子搬到泥瓶巷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后来入了乡塾,我以为是齐静春不甘心而落下的棋子,后来他又离开乡塾,一身干干净净没沾得齐静春半点文运,才知是想岔了,别说是我,只怕齐静春眼皮底下看了这么多年,也没弄明白这小子是谁。” 李柳挑眉:“他后来进了杨家铺子,不是你的安排?” 谈及此处,杨老头反而冷哼一声,却没有多说。 林照离开乡塾后到杨家铺子当伙计,自然是得到了杨老头的暗示。 只不过那时杨老头虽然察觉到林照的怪异之处,但自身本就陷在重重桎梏中,守着三教祖师的规矩,还真不敢随意动作。 偏偏林照本身就像是一枚臭棋,就那么直愣愣地砸在小镇的棋盘上,差点砸出了个窟窿! 杨老头为了不让李柳和阮秀继续翻旧账,借着雨师埋下的胭脂盒使陈平安大道亲水,以此占了李柳的位子与阮秀争道,随后又暗暗落子在李槐和陈平安上…… 结果林照一屁股坐到泥瓶巷。 那个雪夜里,林照一脚踹开的可不只是陈平安的家门,还将那份出于好心、却被多人加了算计的水运踹的稀碎。 凭着那份天生隔绝“心镜照彻天地”神通的特性,以及“不在算中”的命格,林照可谓是在杨老头眼皮底下把他的棋盘掀翻了又撒了一盘棋子。 于是陈平安天生亲水、却没能占了李柳的位置与阮秀争道。 和阮秀见了面、却只是如刘羡阳般熟识伙伴的关系。 而踹散了水运的林照,又占了杨老头给陈平安的位子,和李槐多了些不清不楚的因果。 一通乱七八糟! 也就是不足与外人道,否则杨老头差点没忍住出手将林照赶出小镇。 杨老头将林照安排到杨家铺子,除了想看清楚其人究竟是谁,未尝没有几分将其看死、免得影响他其他布局的意思。 真正让杨老头松了口气的,是二月二的那天,林照收下了陈平安送的金色鲤鱼。 按照杨老头的规矩,拿到小镇最显眼的五道机缘的人,反而失去了成为“那个一”的资格。 用一道五行机缘,将林照从棋盘送出去。 这小子这些年在小镇横冲直撞,搜罗了不少机缘……龙须溪的蛇胆石都被捡干净了! 不过还是贪小失大、失去角逐小镇最大机缘的资格。 只是后来林照成为金色鲤鱼的主人后,杨老头自己又琢磨着不太对劲。 他忽然感觉,林照未必是不知道他青童天君的规矩。 反而他是顺着这个规矩,故意拿了那条金色鲤鱼,于是顺理成章地离开了棋盘。 是的,杨老头怀疑林照不愿意成为“那个一”,主动脱身。 于是杨老头又送出了那本无名剑谱和那柄与古天庭有一丁点因果的剑条,看似在林照身上加注。 只是这些算计都藏于心,和“那个一”一样,在成功之前,不会告诉任何人。 杨老头只是道:“当初把这小子招进来,反而引起齐静春的注意,其实他应该再晚几年才会知道我的存在,却因为林照,这些年齐静春和我接触多了不少,让街头那个摆摊算卦的道人紧张了不少天。” 李柳沉默了片刻,负手看着院子的门槛,忽然道:“他得到金色鲤鱼,又有一柄天生本命飞剑,是不是隶属持剑者的某个神职,万年前布局假死脱身?” 杨老头好笑地看着李柳:“看来你真的紧张了?” 李柳淡淡道:“别告诉我,林照本命飞剑成型的那一刻,你没有感受到什么。” 杨老头抽了口旱烟。 他当然感受到了,那一刻小镇出现了一股纯粹的、玄妙、品秩极高又极为弱小的气息。 是与世间那条光阴长河有关的大道气息。 也只有与光阴长河有关,才能引起昔日水神的关注。 因为当初天庭五大至高神,火神执掌天下星辰,水神管辖光阴长河。 神灵消逝,尸骸为星辰悬入高天,神性入光阴凝聚成河 “人间本命飞剑神通与光阴扯上联系的真不算少,天下道法神通皆是光阴长河某一截支流,当初有位剑修曾剑斩蛮荒托月山,其人本命飞剑名为光阴长河,凑巧的是,那人名字和这小子有几分相似,也只有一个‘照’字。” 杨老头缓缓吐出一抹白雾:“那人名叫观照,听闻早已身死道消,即便有转世身,也未必在这座天下。” “可即便‘观照’当面,也未必能让你如此关注,更何况是一个转世身……” 杨老头往起坐了坐,抬眸望向李柳,好奇道:“你在那一刻到底看到了什么?” 李柳不语。 同一条光阴长河,在不同的人眼中也是不一样的。 神灵亦如此。 在至高眼中,光阴长河是无数细微组成的浩瀚长河,每一朵浪花皆为因果全部,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混乱无序中隐藏着唯一的规则。 而在高位神灵眼中,光阴长河远没有这么具体,像是普通练气士修行的望气术,无处不在,却又如雾中看花水中望月……是不一样的世界。 青童天君为地仙之首,却也只是高位神灵。 …… 一连五日,日升月落,牛车与两辆马车组成的车队已远离小镇数百里。 沿途风景从熟悉的丘陵溪流,逐渐变为更显开阔的平原与陌生的林地。 牛车上,五个孩子挤在一起。 最初的兴奋与新奇过后,思乡的情绪开始悄然蔓延。 只是一个个都忍着不说,挑着说不完的话题,掩饰自己的情绪。 前方那辆较为宽敞的马车内,气氛则截然不同。 马瞻与崔明皇相对而坐。 中间的小几上摆着一套素雅的茶具,茶水已微凉。 马瞻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疲惫与沉郁。 崔明皇手持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瓷壁,姿态闲适优雅。 他瞥了一眼马瞻,微微一笑,打破了沉默:“马先生在为书院前程忧心?” 马瞻收回目光:“书院遭此变故,齐师兄……唉,失了七十二书院的位置,着实令人心忧。” 崔明皇轻轻吹开茶沫,啜饮一口,语气平和: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山崖书院失了七十二书院之名,未必全是坏事。至少,一些不必要的关注和压力,也会随之消散。” 他放下茶盏,看向马瞻,目光显得真诚: “书院根本仍在,学风犹存,此时正需一位能稳住局面、潜心治学之人执掌门户。依崔某看来,马先生身为文圣弟子,德才兼备,又于书院危难之际不离不弃,实乃接任山主的不二人选。” 马瞻闻言,眼神微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山崖书院山主之位,即便失去了七十二书院的名头,依然是天下读书人敬仰的崇高位置。 尤其是山崖书院本就是他师兄齐静春建立,如今文圣身死,文脉倾颓,若是他能够继承文脉遗产,施展抱负,他日振臂一呼,重振文圣一脉…… 对他而言,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马瞻沉吟道:“崔先生过誉了。马某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何况……书院经此重创,百废待兴……” 崔明皇笑容不变,声音压低了些许,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 “马先生过谦了,只要马先生有意,崔某或可从中斡旋,助先生一臂之力。想必文庙诸位贤达,亦乐见山崖书院由齐先生嫡传接手,重归正轨。” 马瞻心跳悄然加速。 崔明皇却话锋一转,似不经意地提及:“不过……山崖书院自是清贵之地,可落在大隋莽荒之地,只怕未来几年免不掉些许坎坷。” 马瞻又何尝不知,也是一声轻叹。 崔明皇指尖轻点茶几,目光略带深意地扫过马瞻。 “其实……以马先生的才能,未必没有更好的选择。” 马瞻顿了下,抬眸看着崔明皇。 崔明皇淡笑道: “大骊王朝正值用人之际,观湖书院身为王朝文脉所系,近年来更是气象一新。陛下求贤若渴,对于真正有才学、识时务之人,向来不吝厚待。” “有时,选择一方更坚实、更有前途的舞台,于己于人,或许都更为妥当。”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 “若马先生……有意换一种活法,撇清些不必要的牵扯,以先生之才学品望,崔某或许可在观湖书院为先生谋一席之地。” “届时,背靠大骊,前程岂是偏安大隋的山崖书院可比?” 马车微微颠簸了一下。 马瞻没有回应,只是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崔明皇只是淡淡一笑,丝毫不着急。 …… 变故是在黄昏时发生的。 马车停驻歇息,五个孩童聚在一起,商量一会儿吃些什么。 马瞻取了一本书,言称”师兄遗留手稿“,邀请观湖小君一同观阅。 对于齐静春,崔明皇虽然受奉命为棋子对其布局,却也是颇为尊敬这位文圣嫡传弟子、山崖书院的真正山主。 对于齐静春的藏书也是极为好奇。 随后两人离开车队,寻了一处僻静之地。 马瞻抬手,书籍悬浮在空中,缓缓翻开。 崔明皇目光好奇的投向书中。 下一刻,他的眼前出现一道明耀至极的光。 一朵朵明亮的火花从书卷中冒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蓬勃、蔓延开来。 十数朵在两人面前炸开,火海翻腾。 崔明皇反应极快,快速闭上双眼,长袖飘飘,卷起重重焰浪。 随后脚尖轻点地面,身体如一朵云向后飘去,远离那道不断飘出焰花的书卷。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枯瘦、混杂着浩然文气的手掌,轻轻印在他的左胸后背。 “噗!” 崔明皇唇齿喷出一口鲜血。 他毫不犹豫运转儒家神通,一道精纯至极的浩然正气在体内贯通,如受惊的怒潮般自行反震。 这位宝瓶洲唯二的君子、被称为“观湖小君”的年轻读书人,面对生死危机时做出果决的判断,转身反手一掌拍在马瞻肩膀上。 “嘭!” 一声闷响,气浪翻滚,将周遭地面尘土猛地掀起一圈。 马瞻身形剧震,踉跄后退数步,枯槁的脸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崔明皇借势向前飘出丈余,猛然转身。 他原本温文尔雅的脸上此刻布满寒霜,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马瞻。 左胸后背处的衣衫已然焦黑破碎,露出里面一件流转着莹莹宝光的软甲。 若非此甲护体,方才那一掌足以重创他的心脉。 崔明皇眼中满是惊怒和不可置信,厉声道:“马瞻!” 他实在没想到,这心比天高、为了山主之位背叛同门的老人,竟然会忽然出手。 崔明皇寒声道:“你这是自寻死路!” “呵……” 马瞻轻笑一声,满眼不屑地望着崔明皇。 若非是崔巉…… 若非是那位大骊绣虎! 你崔明皇算什么东西,也敢如此轻视于我? 你走过的路,我都曾走过,你现在看到的风景,我一甲子之前就看过了。 第30章 吾为观海客 崔明皇不敢怠慢,厉喝一声。 周身浩然正气汹涌而出,如大江奔流,在身前急速凝聚、旋转,化作一道凝实无比的银色气墙,墙上隐约有圣贤文章流转。 “轰轰轰——!” 无数金色火符如飞蛾扑火般撞在银色气墙上,发出连绵不绝的爆鸣。 每一枚火符炸开,都让气墙剧烈震颤,银光明灭不定,其上流转的文字都变得模糊扭曲。 马瞻见状,眼中疯狂之色更甚。 他直接冲向前,枯瘦的手掌握住悬浮的书稿,不顾其上灼灼燃烧的金焰,大袖一挥。 书稿嗡鸣震颤,燃烧的金焰陡然暴涨数倍,更多的、更加凝练狂暴的火符汹涌而出,前赴后继地冲击着银色气墙。 “咔嚓……” 银色气墙终于不堪重负,发出一声脆响,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裂纹,眼看就要崩溃。 崔明皇眼神一厉,知道不能再被动防御。 他右手猛然探出,五指张开,对着马瞻虚抓,如瀑文气入大河倾泻,化成一个巨大的字: “镇!” 圣人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他虽为君子,做不到圣人那般程度,却也能借助儒家神通施展部分神威。 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浩然威压瞬间降临,狠狠压在马瞻身上。 马瞻周身燃烧的文气猛地一滞,身形佝偻下去,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口鼻中溢出更多鲜血。 那汹涌喷发的火符也随之微微一缓。 趁此间隙,崔明皇右手并指如剑,凌空疾书。 一个个银光璀璨、蕴含莫大威能的儒家真言凭空出现。 “破!” “邪!” “缚!” “禁!” 每一次真言临身,马瞻都如遭重锤,身形踉跄,周身文火明灭不定,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靡下去,眼看就要油尽灯枯。 然而,马瞻体内忽然传出一连串沉闷的爆响。 “噗——!” 他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血雾并非鲜红,而是带着一种灰白色泽。 周身原本黯淡的文火骤然再次暴涨,甚至比之前更加炽烈、更加狂暴。 他枯瘦的手死死握住那本悬浮的、已然化作金色火球的书稿,任由那可怕的金焰灼烧着他的手掌,发出“滋滋”的焦糊声,皮开肉绽,甚至隐约可见白骨。 但他仿佛毫无痛觉,眼中只有决绝。 “崔明皇……”老人嘶声淡笑,“我有错,我未能守住本心,信了奸人言语……你也随我为齐师兄谢罪吧。” 无非是“贪欲熏心”四个字。 直到听见崔明皇暗示撇开山崖书院时,心底的几分侥幸才真正散去,方才醒悟。 崔明皇……还有他背后的绣虎崔巉……要的不是一个山崖书院的新山主。 他们是想要彻底断绝师兄留下的文脉,绝了齐静春的传承。 他马瞻不会成为山崖书院的新山主,那几个被选中的孩子也有危险…… 意识到崔巉……或者说是崔东山意图的马瞻,彻底放弃了心中的念想,不顾一切试图杀死同行的崔明皇。 ‘我活不了,那群孩子……师兄的文脉……得回去……陈平安、林照……好一句……好自为之……’ 借着那瞬间爆发的力量,马瞻挣脱了部分“镇”字真言的压制。 整个人化作一道灰败却狂暴的金色流火,紧握着那团毁灭性的火球,一拳朝着崔明皇轰了过去。 这一拳,凝聚了他破碎的文胆、燃烧的根基、最后的生命以及书稿中的所有真意。 拳风所过之处,空气扭曲燃烧,发出凄厉的呼啸。 崔明皇眼神漠然,不闪不避,同样简简单单一拳击出。 浩然正气凝聚如白玉,晶莹剔透,覆盖在拳锋,蕴含着磅礴无匹的力量,更有一种儒家正道镇压一切邪祟、涤荡乾坤的煌煌大势。 两只拳头毫无花巧地猛烈对撞。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令人心悸的骨裂声响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一种绝对的、碾压性的力量摧毁。 马瞻的拳头在与崔明皇拳头接触的瞬间,就如同脆弱的枯枝般寸寸断裂。 紧接着,那股可怕的力量沿着他的手臂蔓延而上,臂骨、肩骨接连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噗——!” 马瞻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鲜血狂喷,重重砸在远处的地面上,溅起一片尘土。 他整条右臂已然彻底扭曲碎裂,无力地耷拉着,胸口剧烈起伏,却只有出地气没有进地气。 崔明皇缓缓收回拳头,身形纹丝未动,唯有衣袖微微拂动。 他漠然摊开手掌。 只见掌心处,一枚雕刻着繁复云纹、原本温润光洁的玉佩,此刻已然布满裂纹。 随即“噗”的一声,化作了一小撮白色的粉末,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 作为宝瓶洲唯二的君子,大骊观湖书院着力培养的未来栋梁…… 他身上的护身法宝,无论是数量还是品质,又岂是枯守小镇一甲子、早已山穷水尽的马瞻所能比拟? ‘既然已经被识破了,索性直接杀了……’ 崔明皇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气息奄奄的马瞻。 “马先生,切勿怪我,是你自己找死。” 大袖一挥,浩然文气化作一只巨大手掌,向地上无力的老人轰然砸落。 一道幽暗的流光毫无征兆地自旁边林中电射而出。 “嗤——!” 一声轻响,仿佛利刃切过流水。 那由精纯浩然正气凝聚的巨掌,竟被那道幽暗流光轻而易举地从中斩断。 掌力瞬间溃散,化作缕缕清风消散。 “什么人?” 崔明皇骤然回眸。 只见一道墨色飞剑停在空中,如一张幕布,挡在他和马瞻之间,阻断了他的目光。 然而,就在他心神被这柄诡异飞剑吸引的刹那—— 一股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的锋锐之意,毫无征兆地自他眉心前方凭空生出。 崔明皇头皮炸开,甚至来不及思考,全力运转浩然正气,身形如风中柳絮般急速闪避,同时一面小巧的青铜古镜被他悄然祭出。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炸响。 幽暗流光狠狠撞在青铜古镜之上,那面一看便知品秩极高的护身法宝竟剧烈震颤起来,镜面上甚至被斩出了一道细微的白痕。 崔明皇身形落在数丈外,长袖飘飘。 周身文气凝聚长章画卷,一支文气狼毫被他握在手中。 直到此时,他才有机会注意那道忽然出现的流光是什么模样—— 一柄剑。 一柄造型古朴、剑身却呈现出一种奇异晦暗质感的本命飞剑。 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原先站立的位置,剑尖精准地停在他眉心前方三寸的虚空! 若是他反应再慢上一丝,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刹那,这柄诡异飞剑已然洞穿他的头颅。 崔明皇额角一滴冷汗悄然滑落。 他死死盯着那柄悬停在空、剑尖依旧遥指自己眉心的晦暗飞剑,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一个看似废物的马瞻已经让他受伤不轻,甚至付出一明一暗两件儒家法器。 尤其是马瞻虽然伤势比他还重,可还没有咽气,说不得还有几分鱼死网破的能耐。 这个时候忽然出现一个神秘莫测的练气士,还是以杀力著称的剑修! 试问崔明皇如何能不紧张、警惕? 饶是他身为观湖书院君子,见多识广,此刻也感到一阵心惊肉跳,背脊发凉。 就在这时,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旁边的林间传来。 沙……沙…… 脚步声沉稳而清晰,打破了此地剑拔弩张的死寂。 崔明皇猛地转头望去,瞳孔再次狠狠一缩! 只见一个身影缓缓自林荫深处步出。 来人一身寻常青衫,风尘仆仆,面容尚带几分少年人的青涩,眼神却沉静得可怕。 他一手随意提着那柄墨色长剑“衔烛”的剑鞘,另一只手则虚握,似在操控着那柄悬停的、散发着致命威胁的晦暗飞剑。 “是你?!” “林照?” 两道不同的声音响起,却是同样的惊讶。 马瞻勉强盘坐起身子,抬眸看清少年的模样。 崔明皇心中更是掀起惊涛骇浪,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在他的感知中,此刻的林照周身灵气流转不息,其散发出的修为境界波动,赫然是—— 观海境! 练气士第七境,观海境! 这怎么可能?! 距离骊珠洞天坠落、天地规则松动才过去短短五日。 即便是那些早已卡在瓶颈、只差临门一脚的修士,在几天内突破一两个小境界已是惊世骇俗。 而眼前这少年,据他所知,五日前分明还是个未曾真正踏上修行路的凡人。 五日!连破数境,直入观海?!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修行速度?! 别说是崔明皇,即便是在乡塾看着林照长大的马瞻,也是满眼不可置信。 ‘观海境,还是观海境剑修,怎么可能……他何时孕育的本命飞剑……登山五境……’ 天下不是没有越境提升的练气士。 曾经便有一位柳姓修士,惊才绝艳,从下五境的柳筋境一步登天,成为上五境的仙人。 那位神像被移出文庙的文圣,传闻也是百年内从一境跻身失传之境,四十岁修行,百岁得道。 可是……万年来,有此成就的也仅区区几人而已,无一不名留史书。 眼前的少年,出生于禁绝神通道法的骊珠洞天,几乎不可能接触高深经学——齐静春在小镇乡塾教的那些儒家学问,顶多算是个启蒙之物。 而这个泥瓶巷的少年,凭什么能够从一个无境之人,五天内跨越七个境界,一步观海? 林中先前还在拼死搏杀的两人,怔怔看着林照,皆一时失语。 第31章 多一个选择 且说,林照见杨老头确实只是让他来修竹椅,并无他意,便不再耽搁。 离开杨家铺子后,他提剑径直出了小镇东门,沿着官道上尚新的车辙痕迹一路追去。 他紧赶慢赶,数日不歇。随着前方车队留下的辙印越来越清晰,他反而放慢了速度,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只遥遥缀在后方,避免被车队里那两人察觉。 一路上风餐露宿,山河作伴,地为床,天为被,日月为灯,星光为烛……却也一刻未曾放松修行。 于一天前突破观海境! 让崔明皇和马瞻震惊的修行速度,实际上在林照看来,这并不算太令人意外。 一切都有迹可循。 那片昏天黑地的天幕下,林照睁开眼的那一刻,后天剑体真正小成。 宁姚所说的“先修第五境,再反修前四境”这等杂乱的修行顺序,也随着剑体成就而自然贯通。 登山五境——铜皮境、草根境、柳筋境、骨气境、筑炉境,分别对应着皮、肉、筋、骨、体。 后天剑体初成之时,他便已悄然走完了这五境之路。 当他从躺椅上化作数十道剑光的时候,已经是站在筑炉境巅峰,且随时可以迈入第六境洞府境。 随后骊珠洞天坠落,化作大骊的一块疆土,天地规则不再受限。 林照便推开府门,开窍纳气,踏入洞府境。 他和李柳去山中砍竹子时,这个小镇土生土长的少年,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中五境神仙了。 即便是几天前心高气傲的符南华,和他也没有什么本质差距了。 后天剑体自成剑意循环,即便是他不刻意修行,体内三百六十五个窍穴亦会自然而然地纳取天地灵气。 毫不夸张的说,时间是林照的朋友,即便他躺着睡觉,一身修为也会随着时间流逝如河流汇入湖泊,逐渐提升。 直至最后湖满水溢,小湖拓展为大湖,最后变成一片汪洋。 正如齐静春所说“等你成就后天剑体,下五境不会耗费你多少时间,中五境在你道途上也不会有什么关隘,玉璞境之前,皆是坦途。” 仅用数天时间,林照便做到了“我登楼观百川,入海即入我怀”,天地灵力进入经脉,灵气升华,反哺肉身。 只不过,这“拓宽经脉、淬炼体魄”的效果,因后天剑体本就已达极致,反而不显了。 然而,寻地闭关突破终究耗费了些时辰。 而马瞻亦因担忧与崔明皇交手会波及李宝瓶等人,特意选了一处远离车队的僻静之地。 因此,当林照掐着时间缀行而至,敏锐地感知到远方传来的剧烈气息波动并急赶过来时,所见已是马瞻重伤倒地的场景。 林中。 一袭风尘仆仆的少年见老人七窍流血跌坐在地上,眉头微挑,转眸望向崔明皇,淡声道: “堂堂观湖小君,竟然暗中伤人,谋杀文圣弟子,残害儒家同门,传出去不知道要惊掉多少人下巴。” 他的声音平淡,却令崔明皇心底微寒。 “莫不是……观湖书院要为天下读书人之先,灭了文圣一脉?替那场三四之辩做个了解?” 好大一顶帽子! 儒家重仁义,尤其是三四之辩后,性善论如日中天。 文圣神像虽被移出文庙,然文圣一脉传承未绝,天下读书人也都是要面皮的,真要传出去观湖小君谋害文圣弟子,私德有亏,他这“君子”名头怕是也要摘一摘了。 崔明皇却是面色不变,恢复了之前谦谦君子的模样,拱手道: “林小兄弟误会了,是马瞻自毁文胆,偷袭在先,欲行不轨,崔某不过是自卫反击,何来暗算谋杀之说?至于文圣一脉、三四之辩,更是无稽之谈。” 林照并未立刻与崔明皇争辩,而是趁着对方说话的间隙,看似随意地向前迈了几步,恰好挡在了马瞻与崔明皇之间。 他蹲下身,伸出两指,轻轻搭在马瞻枯瘦的手腕上。 指尖一缕极其细微、却精纯无比的灵力悄然渡入,迅速探查其体内状况。 片刻后,林照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 情况比他预想的稍好一些。 马瞻文胆尽碎,经脉受损严重,体内窍穴毁了近四成,一身苦修而来的浩然正气几乎散尽,日后纵能恢复,修为也恐难有寸进,甚至是跌境。 但万幸的是,心脉生机被其自身残存的一点文气死死护住,暂无性命之忧。 他正要收回手,老人却抬手抓住他的袖子。 林照动作一顿,垂眸看向从地上的挣扎爬起的马瞻。 老人口鼻皆有血沫冒出,样貌狰狞可怖,满是皱纹的手死死抓着少年袖子,喉咙滚动,双唇张合,声音沙哑却很轻: “我…悔不听你劝言…错了…做了错事…” 他抓着衣袖的手指因用力而颤抖,咳嗽着带出更多血沫: “你去带走他们,我来阻他…找陈平安…找阮邛…咳,李宝瓶…不能被他带走。” 林照沉默了下,推开了老人的手。 马瞻,马老先生。 乡塾的孩子当然认识这个称呼齐静春为师兄,实则长相像是齐静春先生的老人。 为人严肃认真,不苟言笑,但是对待学问却是极为认真。 无论是谁问他什么问题,都会认真回答,言行举止恪守儒礼。 昔日因林照疏懒懈怠,没少受他训斥。 大约是痛心如此良材美玉却不肯用心向学,令这位以文圣弟子身份为荣的老人无法忍受,亦是怒其不争,哀其枉费天赋。 也是这个老人,在文脉倾颓之际,随着师兄枯守骊珠洞天,却等来恩师身死的消息,随后被叛出师门的大师兄引诱,成了齐静春身死的推手。 平心而论,此时的文圣一脉,堪称支离破碎。 文圣自囚功德林,嫡传大弟子崔巉叛出师门,又欲杀齐静春,刘十六不知所踪,只剩下左右,却是以剑修闻名天下。 个头高的这几个,一个个的也没能顶起这个天。 堂堂文圣一脉,能扛起文脉大旗的,似乎只有一个困于元婴境的茅小冬。 若马瞻不死,或许也能算一个。 在此等境况下,马瞻被原大师兄蛊惑,害了四师兄,事后幡然醒悟,与崔明皇以死相搏,似乎情有可原。 最终魂魄被崔巉收走,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大骊庙祝。 不过这些和林照有什么关系呢? 他没有被齐静春收入门下、传承文脉,早早从小镇棋盘上脱身,也不欲为绣虎棋子,任人驱使。 他求的是长生道,这一场关于文脉的局,其实说到底只有一个马瞻因未守住本心,成了鬼物而已。 李宝瓶等人并未受伤,无人殒命,只是受些惊吓罢了。 马瞻怎么选,似乎也和他没关系。 只是…… 林照想起那位常与他对弈的青衫儒士,还有偶尔在一旁静观棋局、默然不语的严肃老人。 多年棋枰交锋,旁观不语,点点滴滴,终究积下些许难以彻底漠视的情分。 林照想着或许可以做一些事。 于是他来了。 若是要一个理由,便是“顺心意”。 “你该道歉的人并非是我。”林照声音平静,“而那个人,其实早已知晓你的选择。他既未曾怪你,我又能多言什么?” 在马瞻怔然的目光中,林照缓缓转身,淡淡道: “我辛辛苦苦跑这么远来,可不是为了别人的因果,你们的事情该去找陈平安,与我无关。” “我来,是给你多一个选择。” 身死道消,魂魄成为大骊皇室的庙祝,从文圣弟子变成一个不人不鬼的存在? 还是拖着重伤的躯壳,以“人”的身份,见证未来文圣一脉一挽狂澜,未来有可能见到自己愿景成真的一天,文圣一脉从低谷再次登上巅峰,而他也与茅小冬一样,有资格进文庙议事。 全看老人自己的选择。 林照面向崔明皇,语气依旧平淡:“一位文圣弟子,一位观湖君子,荒郊野岭,生死相搏,传扬出去,恐怕都不是一句‘自卫’就能轻易了结的吧?” 崔明皇淡淡微笑:“马瞻自作自受,落得如此下场,亦是咎由自取,崔某问心无愧,岂惧流言蜚语。” 他目光垂下,看向倒地的马瞻,目光闪烁。 心底已经有骂人的冲动了。 先前与马瞻搏杀,他以软甲护身,有一明一暗用了两件法宝才将其重创,但是在马瞻不要命的斗杀下,崔明皇自己受创也不轻,体内气血翻涌不止。 马瞻虽说修为倒退,可那拼命一击也不是轻易接下来的。 若非是手持文气狼毫,崔明皇连维持周身的文气长卷都有些吃力。 在这等情形下,再与一位身负本命飞剑的观海境剑修生死相搏? 这位闻名宝瓶洲的观湖小君,也没有把握说稳操胜券。 尤其是眼前少年颇为诡异,仅仅五天就成了观海境剑修,不仅拥有本命飞剑,还有一把品秩绝对不低的飞剑护身,谁知道本命飞剑的神通又是什么威力? ‘马瞻重伤,已经无法护持那群孩子去山崖书院,师伯祖的任务也不算失败……’ 崔明皇抬眼瞥了瞥那柄依旧悬停于空、剑尖直指自己眉心的晦暗飞剑,心中已有退意。 第32章 兰因絮果,皆有来因 一念至此,崔明皇心中却陡然生出一丝迟疑。 ‘可不能这么退了。’ 若放任这两人活着离开,待马瞻伤势稍愈,将今日之事捅了出去,即便有师伯祖在背后周旋,自己恐怕也要步周矩后尘,被褫夺“君子”头衔。 尤其这件事的性质远比周矩恶劣,私下残杀儒家同门,在儒家中绝对是重罪。 周矩尚有机会从“贤人”重回“君子”,甚至还有望成为“正人君子”。 但若坐实此等罪名,莫说前程,怕是连观湖书院都再无他立锥之地。 崔明皇心念电转,目光扫过挣扎欲起的马瞻,胸中涌起一阵憋闷与烦躁: ‘这少年突然现身,反而无法继续对马瞻出手,否则死无对证,哪怕是从文庙请来圣人施展光阴长河的神通回溯真相,证明是马瞻先对我出手,可也落不着好,针对齐静春文脉的事情也兜不住了,甚至还会连累到师伯祖那边的布局。’ ‘但这泥瓶巷出身的少年同样杀不得,神仙台魏晋正在彩云峰闭关,一旦出关,宝瓶洲或许就要出一位史上最年轻的玉璞境剑仙,偏生我若杀了他唯一的师弟,以剑修的无矩性子,师伯祖也护不住我看,一位剑仙的杀意落下来,只怕是要在书院躲一辈子。’ 不能杀,也不能退。 若真动起手来,以马瞻拼死反扑之势,再加上这个深浅不明的观海境剑修,以自己此刻状态,胜负犹未可知。 崔明皇广袖轻振,手持文气缭绕的狼毫笔,周身环绕着璀璨的文气长卷,俨然一副儒家君子风范。 然而心中早已波澜起伏,陷入两难之境。 另一边,林照静立如松,目光掠过对方周身流转的文气长卷,暗自思量: ‘修行时日太短,只顾冲击境界,连剑经都未曾细读几本……’ 更棘手的是,一旦交手,还需分神护住身后重伤的马瞻。 此行本为保全马瞻性命,若坐视其身亡,一切便失去了意义。 崔明皇没有把握同时拿下突然出现的林照和重伤的马瞻,林照同样没有十足把握在应对崔明皇的同时护得马瞻周全。 林照知晓崔明皇必然受伤不轻,可也无法确定其人还有几成战力。 世间素有传言:天下修行者中,纯粹武夫比寻常练气士低上一等,而剑修却要高上一等。 可林照刚刚接触修行不久,即便破境神速,但境界不如、神通不如、法宝不如、经验不如。 唯一能称得上胜机的,便是眼前的敌人刚经过一场搏杀,状态并非全盛。 这等情形下,自己虽有后天剑体护身,体魄不俗,能护持性命,可也未必能保下马瞻。 林照抬眸瞧了崔明皇一眼,恰巧这位观湖小君也投来目光,两人对视片刻,心中同时闪过同一个念头: ‘不能被此人看透了虚实,否则危矣。’ 就在这时,沙哑的咳嗽声响起,打破了林间的对峙。 马瞻挣扎着,艰难的撑起半边身子,扶着手边一棵焦黑的断树,站起身来。 他手中死死攥着的金色书籍上还燃烧着明亮的文火,火光跳动间,崔明皇的眼角也微微跳动, 老人浑浊的双目死死盯住崔明皇,声音沙哑: “崔明皇,是你等包藏祸心,欲灭绝师兄文脉,断我文圣一脉传承,老夫是为护持师兄遗泽,护我文脉不绝,才不得已与你搏命。” 此话看似控诉,崔明皇却双眸一亮,非但没有恼怒,心中反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喜色。 他立即抓住话头,文气狼毫直指马瞻,声如洪钟: “马瞻,休得颠倒黑白,污人清白!分明是你自己利欲熏心,觊觎山主之位,却又舍不得文圣一脉那点虚名,首鼠两端,患得患失。见我观湖书院愿予你前程,便背弃齐先生遗志,欲投我门下,待察觉事不可为,恐将来名声有损,又心生悔意,反咬一口,行此卑劣偷袭之举!” “如此反复无常,欺世盗名之辈,也配谈护持文脉?简直是我儒家之耻!” 言辞犀利,句句诛心,似将一身学问都用在这时,骂得叫一个意气风发。 可崔明皇看似义愤填膺,内心却冷静如冰: ‘我不敢杀这二人,他们也无把握拿下我…是了,马瞻求活……’ ‘文圣神像移出文庙,一脉倾颓,诸圣无人发声,文圣一脉在文庙早已尴尬无比……何况我等并非针对整个文圣一脉,只为齐静春一人而已!’ ‘逼得马瞻承认私德有亏,逼得马瞻吞下恶果,与齐静春彻底切割,正如师伯祖最开始的目的,让马瞻失去继承齐静春文脉的可能。’ 将今日之事从“残杀同门”的卑劣行径,扭转为背后文脉理念之争,对他崔明皇而言,压力骤减。 在他看来,骊珠洞天坠落之时,文庙无一人伸出援手,已能看出文庙圣贤的态度。 更何况如今齐静春已死,马瞻自认有亏,文庙的圣人难道还会为了文圣一脉的糊涂账,怪罪他不成? 这位作为宝瓶洲名头最大的两人君子之一的“观湖小君”,瞬间意识到事情的关键: ‘马瞻不能死,否则我百口难辨,可他也不能干净……最好是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逼他自己放弃齐静春的文脉。’ 马瞻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崔明皇,嘴唇哆嗦着,却是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发出嗬嗬的喘息。 崔明皇见状,气势更盛,步步紧逼,声音朗朗: “怎么?无言以对了?马瞻,你枉读圣贤书,却行此卑劣之事,如今更是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了吗?你还有何颜面自称文圣弟子,有何颜面面对齐先生在天之灵?!” 他句句诛心,看似在斥责马瞻,眼角的余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一旁沉默的林照。 林照自始至终只是抱着那柄墨色剑鞘,冷眼旁观着两人的争辩。 他面色平静,目光在慷慨陈词的崔明皇和气得说不出话的马瞻之间缓缓移动,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码。 在马瞻出声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老人的意图,没有阻拦,任由马瞻作为。 正如林照先前所说,他是来给马瞻选择的。 不能替马瞻选择。 而老人先前能为了李宝瓶等人与崔明皇决死,此时也做出了他的选择。 马瞻嘶哑低笑,笑声中尽是苍凉:“崔明皇,我知你心思,更知你背后那人的算计……呵呵,好一个师兄……” “那我……便顺了你们的意。” 马瞻闭上了双眼,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唯有胸口还在微弱起伏。 他嘶哑着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灰败: “老夫私德有亏,无颜再以文圣门下自居,无颜以齐静春师弟自居,自此…与山崖书院…再无瓜葛,此生……永不踏足书院半步!” 崔明皇闻言,长叹一声,声音沉痛而肃穆: “马瞻,你能幡然醒悟,承认己过,虽是大错已成,却也总算保全了最后一丝读书人的体面。望你日后谨守此言,洗心革面,莫要再玷污圣人教诲,辱没儒家门风。”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坐实了马瞻的“罪名”,又彰显了自己的“大度”与“惋惜”。 仿佛一切皆在情理之中,尘埃落定。 说罢,他不再看地上气息奄奄、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的马瞻,转而将目光投向始终沉默的林照,语气缓和了些许: “林小友,今日之事,乃我儒家不幸,亦是马先生自取其祸。还望小友念及儒家清誉,勿要将此间细节外传,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非议,徒增纷扰。” 林照抱着剑鞘,面色依旧平静如水。 他迎上崔明皇的目光,既未点头应承,也未出言反驳,只是淡淡地回望过去,眼神深邃。 这种沉默,在崔明皇看来,已是默认。 他微微颔首,姿态重新恢复了那份观湖君子的雍容气度,仿佛方才的疾言厉色与生死搏杀从未发生过。 “此间事了,崔某告辞。林小友,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他周身浩然之气涌动,清濛濛的文光缭绕,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起。 随着那道身影消逝在视野中,林间,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唯有风吹过焦土与断枝的呜咽声,以及马瞻那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带着血沫的呼吸声。 林照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旷野的风吹动他的青衫下摆,猎猎作响。 他轻轻拍了拍怀中的剑鞘,飞剑【衔烛】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倏然收回,悄无声息地没入鞘中。 那柄一直悬停于空、剑尖遥指崔明皇眉心的晦暗飞剑【飞光】,亦化流光,隐入心湖。 林中那令人心悸的锋锐剑意,随之消散。 林照缓缓转身,走向瘫软在焦黑树根下的马瞻。 老人双目紧闭,面色灰败如枯槁,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口鼻间仍有血沫不断渗出,染红了花白的胡须与胸前衣襟。 那本曾燃烧着炽烈文火的金色书卷,此刻黯淡无光,如同凡物般掉落在他手边。 林照蹲下身,指尖再次轻触马瞻手腕,一缕精纯平和的灵力缓缓渡入,仔细探查其体内状况。 可他身上并无丹药一类疗伤之物,修行时日甚短,连剑经都没能看几本,也不通什么疗伤道法。 一时之间竟是束手无策。 忽然,他耳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并非风声,也非虫鸣。 是一种极其轻微、却与周遭自然韵律格格不入的窸窣声,来自侧后方的密林深处。 林照动作未有丝毫停顿,仿佛浑然未觉。 然而,他那远超常人的神识,已如无形的水波般悄然蔓延开来,向着声响传来的方向扫去。 神识过处,林木、灌丛、岩石……一切景象皆倒映于心湖之中,清晰无比。 下一刻,他的神识捕捉到了一抹身影。 …… 大骊京城,深巷。 一座清幽宅邸内,轩窗半开,微风拂过廊下悬着的铜铃,发出细微清音。 院中古树参天,枝叶掩映间漏下细碎天光,洒在一位青衫佩玉、气质雍容的年迈儒士身上。 他正独坐于一方青石棋枰前,指尖拈着一枚温润黑子,久久未落。 棋局纵横十九道,黑白交错,气象森罗。 忽然,他拈子的手指微微一顿,偏过头,似聆听着传来的某种无形讯息。 其深邃眸光轻轻波动,嘴角随之隐现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淡若清风。 “嗒。” 那枚黑子终于落下,敲在玉质棋枰上,发出一声清脆微响,打破了庭院的寂静。 他缓缓收回手,目光仍停留在棋盘之上,片刻后,才听他缓声开口,声音平和淡然: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皆有来因。” 自以为予人选择,保全其性命,却迫使其亲手斩断此生最为珍视的文圣门徒身份,断绝了与山崖书院的一切因缘。 然则于马瞻而言,究竟何种结局更为可贵? 是身死道消,魂魄受制于人,不得自由,却保住了文圣门庭的那份清名与心中最后的执念? 还是苟全性命,以“人”之躯行于世间,却自此被文圣一脉除名,永世不得踏入那座曾令他魂牵梦萦、乃至不惜背弃师兄也要谋取的山崖书院? 老人摇头,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轻笑,似是自嘲。 他并未继续落子,而是缓缓起身,拂了拂青衫上并不存在的微尘。 目光掠过那方纵横十九道的棋枰,其上黑白交错,气象万千,足以令世间绝大多数弈者沉醉其中,穷尽一生心血亦难窥其全貌。 然而对他而言,这方寸之间的经纬,终究是太小了。 格局已定,气数将尽,再落子,也不过是在既定窠臼内添些无关痛痒的余韵,徒增匠气,失却了那份挥斥方遒、执子天地间的磅礴意趣。 “局促了。”他轻声自语,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疏离与淡漠。 不如暂且搁下。 待换一张更大、更开阔的棋盘,再落子时,方能真正舒展心意,执子苍茫,布局山河,那才叫一个……舒畅。 第33章 他会飞哎 林照的神识如水波般悄然蔓延,掠过焦黑的断枝与尘土,深入侧后方的密林。 那身影藏在一丛茂密的灌木之后,正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朝这边张望。 细碎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映出一张紧张的小脸,是一个穿着红色棉袄的小姑娘。 李宝瓶。 原是因马瞻与崔明皇离开车队已近一个时辰,迟迟未归。 眼见日头西斜,暮色渐起,橘色的霞光染透半边天空,众人不免心生忧虑。 李宝瓶与董水井商议后,决定分头寻找,小姑娘心思细腻如发,在林中穿梭时,隐约听得这片林子深处似有异动,也不怕是不是虎熊出没,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了过来。 当她看清林间景象,尤其是看到倒在地上一身血迹、气息奄奄的马瞻时,顿时吓得小脸煞白,倒吸一口凉气。 只是小姑娘并未像寻常孩童般失声惊呼或慌乱奔逃。 她定了定神,微一抿唇,快速跑到林照身边,仰起头,声音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 “林师兄,马先生他……这是怎么了?” 林照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心念微动,从方寸物中取出一把翠绿欲滴槐树叶。 暮色中,这些叶片依然鲜亮欲滴,颇为神异。 小镇老槐树的槐树叶,他这些年还真薅了不少。 上次抓了一把救刘羡阳,还剩下一大箩筐,全放在方寸物中了。 他取了三片最为饱满的槐叶,轻轻塞入马瞻舌下,让其含住,剩余的则仔细地放入老人贴身的衣衫内袋之中,贴近心口的位置。 在杨家铺子当伙计时,确实跟杨老头和那位坐堂郎中学过几分医术,但也顶多是把个脉、辨别些草药,治治风寒感冒、跌打损伤。 经脉寸断、窍穴自毁这等涉及修行根本的重创,早已超出了他所能处理的范畴。 这个时候全靠这些槐树叶了。 做完这一切后,林照转过头看向李宝瓶,微微蹙眉,反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宝瓶深吸一口气,语速略快但条理分明地解释道: “马先生和那位崔先生离开车队许久未归,天色渐晚,我们就有些担心,我和董水井便商量着出来寻一寻。李槐那小子也想跟来,被林守一拦下了,我也没同意,他年纪太小,来了也帮不上忙,说不准还得让我们分心找他。” 林照闻言,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不止一头、小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姑娘。 心想你年纪也不大啊,怎么胆子就这么大? 林照沉默片刻,目光转向崔明皇离去的方向,又问道:“方才可曾见到一道流光往那个方向去了?” 李宝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认真点了点头:“看见了,速度极快,看模样似乎是那位崔先生。” 她顿了顿,小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随即看向林照,眼中带着求证的神色。 林照收回目光,看向地上气息微弱的马瞻: “嗯,就是他,要杀马先生。” 闻言,李宝瓶眼圈一红,鼻尖一酸,泪珠儿在眼眶里直打转,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林照见状,立刻快速补充道:“不过马先生还没死。” 李宝瓶“哦”了一声,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小脸绷得紧紧的。 旋即,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小瓶,递到林照面前: “林师兄,这个!” “这是大哥以前给我的,说如果在外头磕着碰着了,或是哪里不舒服,就吃下一粒,是疗伤用的,要不要给马先生也吃一颗,说不定有用。” 林照闻言,眼睛骤然一亮。 道老大给李宝瓶用以疗伤的丹药,哪怕看似寻常,说不得便是来头极大、世间难寻的灵药。 就像是齐静春随手赠给陈平安的木簪,看似普通,实则内藏乾坤。 偏偏给这些东西的人一个个都憋着不说,让他们自己猜。 李宝瓶拔开塞子,一股清雅沁人的药香顿时弥漫开来,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快,取一粒给马先生服下。”林照沉声道。 小姑娘连忙倒出一把黄豆大小的丹药,正要喂入马瞻口中。 林照眼皮一跳,抬手拦住:“不用怎么多,先服下一粒即可。” 小姑娘“哦”了一声,低头看了一眼掌中好似不值钱般的丹药,拿出一粒,小心放入马瞻嘴中。 林照同时运转灵力,小心翼翼地将那精纯药力化开,并护住马瞻体内那些摇摇欲坠、濒临破碎的窍穴与经脉。 淡淡的灵力光华在他指尖流转,在黄昏的林中显得格外醒目。 道老大的灵丹妙药果真有不俗的效果。 不过片刻功夫,马瞻原本灰败如死灰的脸色,竟渐渐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血色。 那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的气息,也终于平稳了下来,虽然依旧虚弱不堪,但至少不再是随时可能熄灭的状态。 让林照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飘”向李宝瓶手中的小玉瓶。 “还是需要回小镇,他的伤势太严重,必须去找杨老头或者掌柜的救治。” 林照咳嗽一声,收回目光,俯身小心地将依旧昏迷不醒的马瞻背到背上。 老人身体轻得惊人,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 “走,先回马车那里,带着其他人一起回去。”林照对李宝瓶道。 李宝瓶用力点了点头,小脸上满是严肃,紧紧跟在林照身旁。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向着马车停留的方向快步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后,林间的小道渐渐开阔起来,远处已经可以看见车队的轮廓。 两辆马车和一辆牛车围成一圈,中间生着一堆篝火,似正在准备晚饭。 林守一坐在一旁看书,李槐则无聊地摆弄着手中的弹弓。 看到三人回来,众人都抬起头来。 当看到林照背上昏迷不醒、满身血迹的马瞻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天啊!马先生!”石春嘉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放下手中的炊具,快步上前,“这是怎么了?" 林守一也放下书本,眉头紧皱地走过来。 李槐则吓得躲到了马车后面,只探出半个脑袋偷偷张望。 李宝瓶连忙解释道:“我们找到马先生时,他已经这样了,是崔先生...”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看向林照。 林照轻轻将马瞻放在铺好的毯子上,简单解释道:”马先生与崔先生起了争执,受了伤。" "姓崔的呢?“林守一敏锐地问道。 这一路上,他对那位总是端着架子、说话拐弯抹角的崔明皇本就没什么好感。 那人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处处透着虚伪,言语间总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让他很是不喜。 “走了。”林照的回答依旧简介明了,随后目光扫过众人,忽然问道: “董水井呢?怎么不见他?” 众人对视一眼,林守一道:“他和李宝瓶分头去寻找马先生了,还有那个马夫也是,董水井往西边走的,马夫往西南方向。” 那个马夫是大骊的死士,崔巉的人,自然不需要他担心,说不定见着崔明皇飞走,已经跑了。 林照当机立断:“你们照看好马先生,我去找董水井。等他回来,我们立刻动身返回小镇。其他的事,之后再说。” 众人纷纷点头。 石春嘉蹲下身为马瞻处理伤势,林守一则将李槐从马车后拉出来,让他帮忙照看篝火。 林照不再多言,右手轻拍腰间剑鞘。 “锃——” 一声清越剑鸣,墨色长剑【衔烛】应声出鞘,悬浮于空,剑身流淌着幽暗光华。 林照身形微动,足尖轻点地面,整个人便如一片落叶般飘然而起,稳稳落在悬浮空中的墨色长剑之上。 衣袂随风轻扬,青衫在暮色中划出一道飘逸的弧线。 “锃——” 剑身发出一声清越长鸣,墨色光华大盛。 下一刻,剑光破空。 一道墨色长虹骤然亮起,载着林照如离弦之箭般射向西边林间。 速度之快,竟在空气中拉出一道淡淡的残影,所过之处,带起一阵疾风,吹得地面篝火摇曳不定,火星四溅。 转眼间,那道墨色流光便已消失在沉沉暮色之中。 篝火旁,李槐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滚圆,手中的弹弓“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他呆呆地望着林照消失的方向,半晌才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了。 “我去!林照成神仙了!他会飞!”李槐猛地跳起来,声音因过度震惊而有些变调,小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兴奋与震撼,“他他他...他就这么‘嗖’的一下飞走了!踩着剑飞的!” 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仿佛这样就能重现方才那惊人一幕: “你们看见没有?就那么一把剑,他踩上去就飞了!比镇上说书先生讲的神仙还要厉害!” 石春嘉也被方才的一幕惊得怔在原地,手中的药瓶差点滑落,幸好及时回过神来,连忙握紧,望着林照消失的方向,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穿着名贵狐裘的林守一相对冷静许多,他望着林照消失的方向,沉着脸缓缓道: “看来我们之前没看错...先前飞过去的那道流光,果然就是那个姓崔的。” 第34章 彩云之间有仙人 找到董水井没有耗去多少时间。 知道了离开的方向,神识也远比目光更方便,飞剑的速度也远超过林间步行的速度。 一道墨色剑光如流星逆溯长空,在渐浓的夜色中格外醒目,倏忽间便折返而回,稳稳落在跳跃的篝火旁,光华内敛,竟未惊起多少尘埃。 那柄名为【衔烛】的墨色长剑上,立着两道身影。 林照一袭青衫在晚风中微扬,神色平静如水。 而他身侧的董水井,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死死抱着他的胳膊,脸色发白,双唇紧抿,显然还未回过神来。 脚甫一沾地,董水井便踉跄着跳下飞剑,脚步虚浮发软,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 这狼狈模样顿时引得旁边的李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董水井站稳身子,没好气地瞪了李槐一眼。 李槐却浑不在意,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只顾着盯住林照——更准确地说,是盯着那柄此刻正静静悬浮、周身流淌着幽暗光华的墨色长剑,小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与渴望。 他张了张嘴,刚要说“我能摸摸吗”,林照已已经并指收剑。 “锵”的一声清吟,【衔烛】安然归鞘。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也让李槐噎了一下。 林照环视众人,见着这几个孩子脸上都没有太多害怕恐惧,也是微微松了口气。 他略一沉吟,开口道:“眼下情况诸位都已清楚。马先生重伤昏迷,须得立刻送回小镇救治。此地不宜久留,而你们自行前往山崖书院,前路未卜,太过危险。不若先随我返回小镇,之后再行决定去留。” 众人相视片刻,纷纷点头。 石春嘉轻声道:“林师兄考虑周全。” 林守一也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林照不再多言,转身将依旧昏迷的马瞻小心地抱进一辆马车的车厢内,仔细安置好。 随后他利落地跃上车辕,执起缰绳。 另一边,董水井缓过一口气,正想开口承担驾车的职责,却被李槐和李宝瓶一左一右默契地拽了回来。 “让林守一驾车呗!”李槐嚷嚷着,“老董你刚才脸都吓白了,赶紧歇着吧!” 李宝瓶也跟着点头,不由分说地将还有些虚弱的董水井推向了后方车厢: “董师兄你先休息。” 林守一看着这一幕,无奈地摇摇头,却也没多说什么,默默走向另一辆马车的车辕,执起了缰绳。 车厢内,李槐一屁股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凑到窗边,望着前方林照驾车的背影,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 “你们看见没有?刚才林照踩着剑飞回来的,嗖的一下!老董,御剑飞行是什么感觉?快说说!” 董水井面色犹自有些发白,闻言苦笑一声。 他想了想,看着面前三个满是好奇探究的面容,认真道:“想吐。” "切——"李槐后仰躺在车厢里,一脸扫兴。 车厢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车轮辘辘作响。 董水井忽然问道:“如今马先生重伤,你们还打算去山崖书院吗?” 前方马车中,正执缰驾车的林照,耳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车厢内,几人面色都有些迟疑。 石春嘉绞着手指,轻声道:”我...我确实是有些怕了。方才看见马先生满脸是血的模样,帮他包扎清洗的时候,我的手都在发抖..." 李槐挠了挠头,难得露出些烦恼的神色:“我还没想好啊...这一路上确实不太平,但...” 他说着,忽然在车厢里滚来滚去,哀嚎道: “可是我家里人肯定都不在小镇了,回去也是对着空房子,虽说能去林照家蹭吃蹭喝……但我都跟我姐说好了,让她有空来山崖书院找我的!话都放出去了啊啊啊!” 李宝瓶没理会李槐的乱嚎,坚定直接道:“我要去。” 她神采飞扬,似完全没受到今日之事的影响:“我要去齐先生读书的地方,那里有天下最多的藏书,齐先生说我所有的问题都能在书上找到答案,而且……” 李宝瓶眼神熠熠:“我本来就是齐先生的弟子,当然要去齐先生的书院。” 她顿了顿,看向董水井,“你呢?" 董水井沉默片刻,忽然掀开车帘,对着正在驾车的林守一问道: “林守一,你呢?后面什么打算,还去山崖书院吗?“ 林守一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顿。 残存的晚霞余晖落在他清秀却略显冷峻的侧脸上,映出一片沉静。 他望着前方林照驾车的背影,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坚定: ”我想修行。" 这四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却让车厢内顿时安静下来。 在五人前方的马车上,林照摇摇头,看着前路,轻声道: “后悔吗?” 车厢内一时寂静无声,只余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响。 片刻后,后方车厢里传来几声虚弱的咳嗽。 马瞻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艰难地撑起身子,靠在车厢壁上。 老人面色依旧苍白如纸,眼神却已恢复了几分清明,听着少年少女们的对话,浑浊的眼中泛起复杂的神色。 后悔吗? 怎么可能不后悔呢? 为了一己私欲,背弃师门,害得师兄身死道消,如今自己也落得这般下场,更是险些断了文圣一脉的传承。 马瞻闭上双眼,枯槁的手指微微颤抖,终究没有回答。 董水井轻轻放下了帘子。 石春嘉忽然小声道:“可是,我们都不知道崔先……那个姓崔的为什么要杀马先生。” 这是一个问题。 对于五人而言,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突然了。 无论是林照的出现,还是马瞻的重伤,以及崔明皇的不告而别。 李槐停下翻滚,腰板一挺,坐了起来,正色道: “林照绝对知道为什么!” 众人没有反应,很显然,他们都想到了这一点。 五人虽然年幼,李槐更是只有七岁,但是并不能代表他们无知。 相反,他们非常聪慧,且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对于某些事情的见识不比小镇的寻常大人少。 林照忽然出现在他们前往山崖书院的路线上,可不是一个巧合能够解释。 尤其是刚好救下了马瞻。 无论是最年幼的李槐,还是沉稳的董水井,或者有些孤傲的林守一,都意识到——这位林师兄,怕是早已跟了他们一路。 董水井沉静道:“我想弄清楚为什么,在决定怎么做。” 安静片刻后,忽然有人道:“谁去问林师兄?” 李槐缩了下脑袋,又躺了回去。 李宝瓶却已应声而起,朝着车外清脆地喊了一声:“林师兄。” …… 李宝瓶如愿从后方车厢换到了前方马车。 她的理由十分充分:林师兄既要驾车又要分心照顾受伤的马先生,太过辛苦,她过来也能搭把手。 只是当她钻进车厢,对上马先生那双不知何时已然睁开、虽苍白虚弱却带着一丝似笑非笑意味的眼睛时,小姑娘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尴尬地挠了挠头。 林照一边操控着缰绳,一边缓缓对身旁正襟危坐、一脸认真准备听讲的小姑娘说道: “简单来说,如果你们是话本里的主角团,那么齐先生就类似于戒指里的老爷爷的存在,传说中的隐世高人,传授你们超级厉害的功法。” 李宝瓶听得眼睛一眨不眨。 “而今,凶恶的反派已然现身。”林照继续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却又似煞有介事,“乃是你们齐先生昔年的对头,此人心胸狭窄,妒忌齐先生的惊世才华,甚至连齐先生的卓然风姿也嫉恨不已……故而设计囚禁了齐先生,又派遣麾下爪牙,意欲将你们这支潜力无限的‘主角团’扼杀于微末。” 他心想,反正那位崔大爷如今正暗中经营,韬光养晦,而自己待魏晋出关后便要前往风雪庙。 在那位大局为重的棋盘之下,总不至于为这几句戏言就亲自跑来风雪庙找他算账……吧? 于是林照毫不在意的在李宝瓶面前抹黑某人的形象。 反派自然是崔东山,小喽喽便是崔明皇。 他这位林师兄就是在关键时刻,登场帮助主角团的前辈高人。 李宝瓶听得连连点头。 待到次日清晨,休息完毕的小姑娘回到后方马车,便满脸生气地将这套“话本理论”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了林守一、董水井几人。 “不信。” 林守一相貌俊秀,眉宇间却总凝着一缕冷意,听罢,他第一个冷淡开口,语气没有半分波澜。 董水井只能报以无奈的苦笑。 李槐则是直接扭过头,冲着不远处正在弯腰捡拾枯枝的身影大喊出声:“林照!你哄三岁小孩呢?” 石春嘉听了这番离奇又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解释,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或许也是因为即将返回熟悉的小镇,心中安稳了许多,不似昨夜那般惊惶不安。 不远处,林照刚将几根干柴揽入怀中,听见身后李槐那中气十足的喊声,他唇角弯起一抹笑意,抱着柴火转过身来。 晨光熹微,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他笑着朝那个叉着腰、一脸“你骗不了我”的熊孩子挥了挥手,神态悠闲。 …… 两辆马车在官道上疾驰,卷起阵阵烟尘。 回来的路不像之前出发那样,如同郊游般慢悠悠的行走。 林照驾车的极快,在紧赶慢赶中,仅仅第三天清晨,晨曦微露时,几人便已远远望见了熟悉的景物。 天地间,异变陡生。 并非来自小镇方向,而是源自官道右侧极远处的一片连绵山峦。 骤然间,那片天空的光线毫无征兆地黯淡下去,仿佛一瞬间从清晨步入了黄昏。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个方向。 一道难以用言语形容其璀璨与锋锐的剑光,自一座孤峰生出。 那剑光清澈如秋水,剑光过处,苍穹之上绵延万里的绚烂朝霞彩云,竟如同脆弱的锦缎般被从中一斩而开。 云海向着两侧翻滚退散,露出一线澄澈无比的青天。 仿佛天空都被这一剑劈成了两半。 马车上,众人皆怔怔看着这一幕。 浩荡缥缈的剑吟声清越激昂,并非响在耳畔,而是直接回荡在天地之间,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位修行有所感应者的心湖深处。 “彩云峰…” 林照缓缓站起身,嘴角微翘,已然知晓发生了什么。 ‘倒是没想到这般巧。’ 他抬眸看着那片被斩为两段的云海。 恍惚之间,林照心有所感。 他似乎瞥见了一道极其模糊却无比熟悉的身影,正悄然立于那片被斩开的天光云影之间。 第35章 归家人 龙须溪畔,一个身材敦实、肌肉虬结的五短汉子正临溪而立。 阮邛抱着胳膊,遥望着彩云峰方向那道斩破云海的惊天剑光。 古铜色的脸庞上虽无太多表情,但眉宇间却掩不住那份得意之色。 “尚未不惑的十一重楼剑仙,确实难得。”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不知何时,杨老头已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杨家铺子,此刻正站在阮邛身旁。 他同样望着那道剑光,浑浊的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阮邛嘴角微扯,并不搭话。 只是抱着胳膊的力道又紧了几分,下巴微微抬起。 杨老头侧头瞥了他一眼,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好笑的神情: “又不是你家的剑仙,至于这么激动?” 阮邛被这话刺了一下,扭过头,瓮声瓮气地呵呵笑道:“你懂个屁!” 真要把关系掰清楚,出身神仙台的魏晋确实和阮邛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这位宝瓶洲赫赫有名的铸剑宗师已经宣布脱离风雪庙,自立门户。 但这么多年的香火情却又不是这么容易掰扯清楚的。 就连小镇那整座山崖的斩龙台,阮邛自己没有把握拿下来,都是喊着风雪庙一起分赃。 杨老头也不着恼,只是转回头,继续望向那渐次消散的剑光余韵,沉默片刻,忽然问道: “剑修破境不是随意的事情,还是上五境的剑仙,在一些人看来,魏晋至少还需沉淀百年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齐静春临走前,到底和魏晋说了什么?竟让他直接在彩云峰闭关破境。” 阮邛下意识想回一句“我哪知道齐先生干了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拧着眉头,只是摇了摇头:“齐先生行事,岂是我能揣度的。” 旋即又看向杨老头:“你似乎很关心齐先生临走前做了什么?” 杨老头没有回应,深邃的目光依旧望着远方。 老人的目光似乎并未停留在彩云峰,而是越过了重重山峦,落在了某处不知名的山涧之中。 在那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在艰难地向上攀爬。 杨老头沉默了片刻,干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几不可闻的低语: ‘由不得我不关心啊……’ 阮邛的目光从彩云峰收回,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前两日进镇的那个白衣小子,什么来路?” 杨老头浑浊的双眼依旧望着溪水潺潺,并未立刻回答。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光滑的旧铜钱,脑海中浮现出那白衣少年踏入小镇时的景象。 看到那人的第一眼,即便是掌控飞升台的青童天君也为之惊讶。 ‘好高的魂魄造诣。’ 且是与魂魄封作山水神祇不同道路的灵魂造诣。 阮邛见他不语,转过头,冷冷地盯着杨老头侧脸,语气硬邦邦地沉声道: “镇上来来往往的人,别人我管不了,各家自有缘法。但林照……”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不能有事。” 杨老头闻言,干瘪的嘴角扯出一丝近乎无声的嘲讽。 似是想起那混不吝的小子,这十多年来明里暗里给他那些布局添了多少乱子。 顺走的机缘、搅黄的计划、时不时冒出的歪理邪说……他嗤笑一声,沙哑道: “你看林照那个样子,浑身是刺,主意比天大。他不主动去找别人的麻烦,别人就该烧高香了,还能出什么事?指望他安安分分,不如指望这龙须溪水倒流。” 阮邛冷哼一声,抱着胳膊的手臂肌肉绷紧,却也没再反驳。 这老家伙说得难听,却也不尽是假话。 恰在此时,杨老头混浊的眼珠微动,转眸瞧见溪畔小径尽头,一个穿着青衣布裙的少女身影正蹦蹦跳跳地朝着铁匠铺走来, 少女手里似乎还捏着半块没来得及吃完的桂花糕,嘴角还沾着些许糖粉。 老者眼中闪过一抹极为复杂的情绪,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 他身形微微一晃,便如一滴水融入了溪流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 阮邛也看到了女儿,黝黑的脸庞立刻板了起来,眉头拧成疙瘩,故作严肃地沉声喝道: “秀秀!是不是又偷偷去西边铺子买零嘴吃了?” 阮秀正美滋滋地回味着糕点的甜香,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小鹿,慌忙将剩下的糕点一股脑塞进嘴里,两颊顿时鼓得溜圆。 她使劲嚼了几下,含糊不清地狡辩道: “才…才不是呢!爹,我是去办正事的!” 她咽下糕点,挺起胸膛,努力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 “是去帮陈平安和林照看铺子位置的。对!陈平安进山前专门拜托我的,我可没乱跑。” 听到“陈平安”和“林照”这两个名字,阮邛脸上刻意板起的严肃瞬间有些维持不住。 他沉默了一下,目光越过女儿头顶,再次望向远处云雾缭绕、剑气刚刚平息的重重山峦,目光穿透山林,看到那个正在山中艰难探路的草鞋少年。 他低声咕哝了一句,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复杂: “确实是个可怜孩子……” “可惜……” …… “真是奇怪,明明那些事情、那些感受和记忆并非虚假,只是这一刻和过往的感受感知截然不同了呢?” 彩云峰之巅,云海翻涌,剑气余韵未绝。 魏晋并未如世人想象那般,破境之后便意气风发地御剑巡游,昭告天下。 他只是独自一人坐在悬崖边缘,身形修长,一袭青衫在猎猎山风中拂动。 他双脚随意地垂在云海之上,那柄随他多年、此刻已蕴生出更为凛冽剑意的佩剑,被毫不在意地丢弃在手边岩石上,宛如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他想喝酒。 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捞了个空。 这才想起,那枚温养了多年的银白色酒葫芦,早在闭关前就已送给了刚收下的小师弟了。 魏晋轻轻叹息一声,声音消散在风里。 恰在此时,一阵山风自东南而来,拂过他的耳畔。 魏晋静默聆听。 “原来如此……”他低语道,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带上一丝惋惜: “李园主……确实是可惜了。” 那阵春风并未停歇,云絮翻卷,仿佛蕴含着淡淡笑意。 魏晋抬起头,望向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 “打算吗……待送那小家伙安然返回山门,我便动身往剑气长城看一看吧。” 顿了顿,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眼中流露出些许真正的期待: “也想去见一见,齐先生您曾提到的……阿良前辈。” 春风缭绕,云海舒卷,风中似乎传来一声极淡却又无比清晰的轻笑。 魏晋整了整衣衫,站起身子,郑重其事地拱手,行了一礼。 礼毕。 他不再多言,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柄随意弃于崖边的佩剑。 只是并指如剑,朝着身下万顷云海轻轻一划。 一道并不如何璀璨夺目的剑光,自崖畔悄无声息地生出,载着他青衫飘飘的身影,如一缕轻烟般投入云海。 两辆马车碾过小镇东门略显冷清的石板路,在杨家铺子门前缓缓停下。 董水井率先跳下车辕,搀扶下依旧虚弱的马瞻。 老人面色苍白,但呼吸已平稳许多,只是每一步仍显得沉重。 林守一上前一步,默默扶住马瞻的另一只胳膊,一同搀着老人走向铺子。 李宝瓶和李槐也跟在一旁。 李槐更是快跑几步,抢先一把推开铺子那扇虚掩的后门,扯着嗓子朝里面喊道: “杨老头,我回来啦,快出来接客啦!” 铺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郁的药香。 听到动静,一位坐堂的掌柜快步迎出。 见到马瞻的状况,神色一凛,立刻示意二人将老人扶到内堂地榻上,开始仔细探查伤势,手法娴熟地施针用药。 林照看着马瞻得到安置,稍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几人: “这几天忙着赶路,大家都累了,都回家休息吧,在小镇不用担心那么多有的没的,至于你们还想不想去山崖书院……顺心意便可,无论是我还是齐先生,都不会强行帮你们选择。” 他转向身旁的林守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回家去看看吧,人或许走了,但说不定伯父给你留了些什么。” 小镇的几大家族,包括桃叶巷的林家,但凡有些根底和门路的,早已在这场大机缘来临前撤离得七七八八。 包括董水井的父母和石春嘉的家人,都被接到了京城。 如今还留在镇上的,多是些无法离开甘愿与这片土地共沉浮的老人。 林守一点头,但没有立刻转身,而是犹豫了一下,抬眼看向林照,轻声问道: “堂哥,你……不回去看看吗?” 林照闻言,明显怔了一下。 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内堂掌柜捣药的轻微声响。 最终,林照缓缓地点了点头: “……确实也该回去看看。” …… 桃叶巷深处,林府那对沉重的黑漆木门并未完全紧闭,虚掩着露出一道缝隙。 林府的的确确是将大部分族人都迁往了京城,诸如林守一的亲生父亲林正诚,便谋得了一个清吏司的职位,七品官,早早便携着一房家眷赴京述职去了。 不过也没有完全搬空,留下了不少老人和旁支,正如同福禄街李家也不是剩下李宝瓶一人,李家家主、李家老祖宗、李家大公子李希圣都还在小镇。 只有李家二公子带着些人去了京城。 林照这一世的生父,并未如族兄林正诚那般谋得官身,因此也没有离开小镇。 如今便管着林家留在小镇的几间铺面,日子过得颇为闲散自在。 听闻近些年,还又给林照添了一位未曾谋面的妹妹,却并非正室所出。 某种程度来说,林守一自幼亲近自家这位堂哥,除却乡塾的经历,也有是两人同病相怜。 林守一的父母也多对其多为严苛,偏爱弟弟林守业,而林照更甚一些,他自己也做得够绝,直接搬了出去。 林照与林守一并未走正门,而是从惯常出入的角门进了府。 角门内的青石板路清扫得还算干净,但两侧的花木却显然疏于打理,显得有些杂乱。 偶尔有几个老仆慢悠悠地走过,见到林守一,皆是面露惊讶,慌忙停下脚步,恭敬地唤一声“少爷”。 而当他们的目光落到林守一身后的林照时,那惊讶便瞬间化为了愕然,甚至带着几分不知所措的茫然。 几个年轻些的仆役更是交头接耳,眼中满是疑惑,显然根本认不出这位几乎从未在府中露面的“照少爷”究竟是谁。 林守一微微蹙眉,并未多言,只是领着林照,沉默地朝着记忆中的院落走去。 两人穿过一道月亮门,来到一处更为僻静的院落。 此处花木倒是修剪得颇为整齐,与外面的疏于打理截然不同,院中还有一方小池,池水清澈,几尾红鲤悠然游动。 “是小叔的院子。”林守一低声说了一句。 林照脚步微顿,目光扫过那方小池。 正对着院门的堂屋门敞开着,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女子轻柔的说话声,以及一个男人略显不耐的回应。 “……说了多少次,这些琐事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何必事事来问我?”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出,带着几分被琐事烦扰的慵懒。 “老爷,这月铺子的账目总是要对一对的……”一个温婉的女声小心地回应着。 “对对对,你就知道对账目,这点进项,够干什么?还不够京城里那些爷们一顿酒钱!”男子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林守一看了林照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屋内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片刻后,一个穿着锦缎便服、面容与林照有几分相似,却更显富态疏朗的中年男子踱步到门口。 他先是看到林守一,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笑容: “守一?你怎么回来了?书院那边……” 他的话说到一半,目光终于落在了林守一身后的青衫少年身上。 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第36章 选山 中年男子的神色变化尽在林照眼底,却也并没有让他有太多情绪变化。 他对这一世的父亲看得很透彻。 和英明神武、品行高洁这些词都沾不得边,却也称不得一个“坏”字。 用一个词来形容,便是“平庸”。 胸中没有丘壑,几十年来文不成武不就,生平贪图享乐,虽出身大家族,却也被林正诚压了一辈子。 有那位能力出众的长兄坐镇家中,这位林家三爷在小镇上,连当个横行乡里的纨绔子弟都轮不上。 林家主脉迁往京城,留下些铺子都落在他这位林家三爷的手上,也是林正诚的安排。 有这些铺子在手,只要中年男子不去犯浑、干一些作奸犯科的事情,就算是躺在府邸什么也不干,舒舒服服的安度余生不是问题。 可即便如此,对林正诚能够入朝当官的羡嫉依然是少不了的,即便听闻只是个七品官的位子,也自知是自己这辈子摸不到的高度。 林正诚入京述职这么些天,林正贺没少在在妻妾面前发牢骚。 若以世俗眼光来看,或许还要给他扣上一顶“薄情”的帽子——毕竟将年仅五岁的亲子养在府外,十余年来不闻不问,心思全放在了续弦夫人和所出的幼子身上。 不过,当年搬离林府本是林照自己的意愿,其中是非曲直早已难以掰扯清楚,他自己也懒得去理会外面的风言风语。 林照瞧着眼前的中年男子,面上没有太多变化,叫了声:“父亲。” 林正贺神色不太自然地点点头,刚想要抬手招呼两人进院,动作忽又一顿,只见身后走来一位雍容妇人。 妇人约莫三十许人,身着藕色锦缎褶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支简单的玉簪,面容端庄,眉眼间带着几分养尊处优的疏淡。 她步履从容,目光扫过院门外的林照和林守一,却是看也未看林正贺,语气轻柔道: “原来是照儿回来了,许多年未见你,变化真大,个头也长高了。” 林守一不由自主地看了自家堂哥一眼。 林照面色平静无波,对着妇人,声音平平地唤了声:“姨娘。” 妇人神色自若地微微颔首,“既然来了,就进院里坐坐,喝杯茶吧。你父亲时常念叨着你,我这些年听着,耳朵都快起茧了。” 这话听着,好似林照这些年并非住在泥瓶巷,而是游历在外,多年没碰过小镇的边。 甚至前些日子,林照还和林正贺见过,只是在大街上碰巧遇见。 毕竟林正贺再怎么说也管着几家铺子,时常也要来查账关心生意,而林照也不会刻意避开谁,小镇就这么大,总会碰着几次。 林照摇头:“谢过姨娘好意,只是我和守一还有事情在身,就不多打扰了。此番过来,只是知会一声。” 他顿了顿,继续道:“大伯离乡前,为我安排了一条上山进宗的路子,未来几年需远游在外,怕是难以回来。” 闻听此言,林正贺一脸欲言又止。 妇人眼角余光瞥了林正贺一眼。 林正贺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上山修行?这是好事,大好事啊,有空……有空记得回来看看。” 林照接口道:“要去的地方,不在大骊王朝境内,路远迢迢,山水相隔,来回一趟并不容易。” “不在大骊境内?”林正贺一怔,下意识地追问,“那是在……” 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似乎不知该如何继续,只是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含糊的“哦”。 反倒是那妇人,嘴角的笑意似乎真切了几分。她看着林照,语气温和: “既是仙家机缘,路途遥远些也是应当,你既有此造化,我们……自是为你高兴的,在外一切小心,若是有需要可向家里写信。” 林照没有反应,林守一反而是默默摇头,心想就算堂哥给家里写信,您二位也未必理会,这“所需”又从何谈起? 倘若堂哥选择留在小镇,您怕是比谁都紧张,唯恐他分去三房的家产。 这些话他自然只能腹诽,面上权当未曾听见。 几句不咸不淡的客套之后,林照便拱手告辞,带着林守一转身离开了这处院落。 林正贺站在门口,望着两个少年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最终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转身回了院内。 兄弟二人在偌大的林府中穿行。 亭台楼阁,假山水榭,依旧保持着昔日的格局,却因少了人气而显得格外冷清。 林照在这里确实没有太多鲜活的记忆,五岁便离府独居,十余年来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目光所及,大多陌生,自然也谈不上有什么想带走的东西。 林守一悄悄观察着堂哥的脸色,见他神情自若,好似完全没受先前相见的影响,心中稍安,却又泛起一丝酸涩。 事实上,林照早就已经对今日事有了预料,也做好准备。 二世为人,又是自小在外居住,与院内那对名义上的父母,本就谈不上什么深厚感情。 血脉牵连是事实,但情感的荒漠亦是事实。 只是此身终究是父子一场,且林照又不是真的一个后妈养大的十五岁少年,本就是以成年人的心态应对这些事情,自然也谈不上记恨。 唯独见面有些变扭,不如顺其自然,任其发展……左右不过是堂前尽孝罢了。 …… 数日后,黄昏时分。 泥瓶巷那间简陋的小院木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背着半满箩筐、穿着草鞋的少年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正是刚从山里出来的陈平安。 他脸上带着些疲惫,却掩不住眼底的兴奋,风尘仆仆,裤腿上还沾着些许泥点和草屑。 “林照,林照……”他压低声音喊着,像是怕惊扰了邻里,脚步却轻快地穿过小院。 林照正坐在院中,夕阳的余晖透过枝叶,在他青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闻声,他抬眼看去。 “回来了?” 林照起身,又搬来一个竹椅放在院中。 之前和李柳一起进山砍竹子,剩的多了些,他便顺手又做了两个竹椅。 一个送给了从彩云峰下山后、借宿在乡塾的魏晋,另一个则放在院子。 “坐。” 陈平安放下背上的箩筐,也顾不上擦汗,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牛皮纸。 他小心翼翼地将地图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摊开,上面用炭笔画满了歪歪扭扭的标记和路线。 陈平安指着地图,眼睛亮晶晶的。 “我这次往北边深山里走了走,摸清楚了好几座山头的情况。这座叫‘挑灯山’,野兽多,但药材好像也不少,还有这座‘望月崖’,险是险了点,可我在崖缝里看到有老山参的叶子……”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鼻尖还沁着细密的汗珠。 林照却只是瞥了地图一眼,目光在那粗糙的线条上停留了不到一息便移开了,显然毫无兴趣。 他直接问道:“选了哪几座山?” “我自个儿琢磨着,先定了四座山。” 陈平安挠了挠头,手指在地图上认真地点了几下: “落魄山。” “真珠山。” “金崖山。” “仙草山。” 陈平安想了想,指着金崖山和仙草山:“这两座山都在神秀山周围,是打算租给阮师的,我自己只留下落魄山和真珠山。” 说完自己的选择,他抬头看向林照,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我帮你看了五座山,只确定三座,除了先前定下的彩云峰外,还有的是……” 他手指在地图上划动,指向一座看起来颇为陡峭的山峰: “宝箓山。” 然后,他点向一座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秀丽山峰: “落霞山。” 第37章 信 “落霞山?” 听了他的话,林照缓缓从椅子上起身,垂眸看向展开的地图,显现出斟酌之色。 ‘宝箓山倒是有些印象,没记错的话,是原先陈平安给自己选的山峰,后来租给阮邛,占地极大,在这些山头里也是名列前茅。’ ‘不过落霞山却是没怎么听说过。’ 他目光投向地图,很快便找到这座“落霞山”。 此山位于神秀山西北方位,隔了两三座山头,与落魄山只间也隔了数座山峦,但没有落魄山和真珠山那般远。 算是和落魄山处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以地图粗罗看去,落霞山的占地面积与宝箓山伯仲之间,比落魄山气派些,却是不如神秀山,更别说和披云山。 林照瞥了眼位置,心中有数,便点点头。 陈平安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这毕竟是林照拜托给他的事情,还是要买下几座山头的大手笔,对于这个出身泥瓶巷的泥腿子少年,心底着实有些负担。 他想了想,补充道:“买完这些山头,还剩下一些金精铜钱,阮师说会帮我们留心下小镇的铺子交易,我觉得买下几件铺子也好,不能坐吃山空。” 林照又舒舒服服的躺下了:“你决定就好。” 论起生意算计,陈平安总是不会让自己人吃亏的。 陈平安缓缓颔首。 选山一事,便如此定下了。 因为林照的干扰,这一次的陈平安只有两袋子金精铜钱。 抛却只值一颗金精铜钱的真珠山不算,他其实只买了三座山头。 原本应该被他买下的彩云峰和宝箓山,转到了林照手里,他则是买下了另一座“金崖山”,比宝箓山差一些,却又远超彩云峰,在六十一座山头里也算上品。 陈平安提到的将“仙草山”和“金崖山”租借给阮邛,林昭斟酌片刻,也打算将宝箓山一并租给阮邛。 他马上要离开大骊,去往风雪庙,没有太多时间大理这些山头,不如挂个名转租赚钱,仅留下一座落霞山作为在小镇的落脚地。 至于彩云峰……在魏晋出关后,便来了一趟泥瓶巷,林照提到将彩云峰转到魏晋名下,作为突破上五境的贺礼。 魏晋只是随口应下。 对于一位玉璞境剑仙来说,这些事情不值一提,只要他魏晋开口,有太多仙府上宗愿意为其供奉,只是不愿罢了。 尤其是,魏晋自己手头上还剩下一袋子金精铜钱,都够买两座彩云峰。 念及魏晋,林照心底又泛起一些念头。 ‘也不知道齐先生对师兄说了些什么……’ 阮邛曾对林照说过,他师兄于彩云之间破关,初入十一楼却不似十一楼,剑心通明,一身剑意如大江浩荡不息,阮邛不是没见过玉璞境剑仙,但在他眼中,魏晋与寻常剑仙不同。 林照怀疑,骊珠洞天坠落、齐静春亲自现身指点,自己这位师兄获得的好处只怕是超乎想象。 如今魏晋暂居在乡塾后院,观竹海以听涛,巩固剑仙修为。 …… 谈完这买山租山的繁琐事务,黄昏最后一点余晖也沉入了西山,小院里光线彻底暗淡下来,仅有远处人家透出些微灯火映照。 陈平安正要将卷好的地图仔细塞回怀中,林照想了想,掏出一封信放在桌子上,抬眸望向陈平安: “对了,还有件事情需要和你商量下。” 陈平安动作一顿,抬眼看向竹椅上朦胧的身影。 “一个是马瞻,你应该也见过几次,乡塾那边经常跟在齐先生身后的老先生,他是齐先生的师弟,跟了他好多年了。” 林照的声音在暮色里显得有些低缓: “前几天,他受了崔明皇的重手,虽被我及时救下,保住了性命,却也受伤极重。” 院中沉寂了一瞬,连风都似乎停滞了片刻。 “马先生……他后来如何了?”陈平安轻声问道,眉头已然皱起。 “我将他带回了小镇,只是他自己觉得做了些不好说出口的错事,无颜留在故地……”林照顿了顿,“在你回来之前,马瞻留下一封书信,是交给你的,而他不知何时悄然离了小镇,不知所踪……这是他给你留的那封信。” 陈平安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封略显陈旧的信封上,伸出手将其拿起。 信封没有封口,他小心地抽出里面的信笺,借着远处透来的微弱灯火和渐浓的暮色,展开信纸。 他低头看了片刻,眉头却越皱越紧,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半晌,他沉默地将信纸递还给林照。 林照接过信,目光带着探寻地看着他。 “……我看不懂。” “哦——”林照一拍脑袋,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他重新展开信纸,目光快速扫过上面清瘦却略显虚浮的字迹: “嗯,大概意思是,马瞻认为齐先生的死并非意外,是有人在幕后精心策划的一场局,他提到,你是齐先生生前选中的人之一,那些藏在幕后的人手段恐怖,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 陈平安的身体微微一僵,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他似是想起来什么,沉默不语。 ‘槐叶已经用去,簪子也只是普通的木簪子……对了,还有四枚印章,尤其是刻着‘静心得意’的印章,连杨老先生都很重视。’ 林照继续道:“马瞻还说,他自觉做了错事,无颜再以齐先生师弟的身份自居,如今他身受重伤,已是力不从心,无法为你护道前行……对此,他满怀愧疚。” “他希望你能万事小心,前路艰险,务必谨慎。” 话音落下,林照翻了翻信纸,确认没有其他的内容,不禁有些意外。 信中没提李宝瓶几人,也没有提起任何与陈平安有关的责任……仅仅只是提醒陈平安小心崔巉。 陈平安沉默地听着,远处微弱的灯火映在他眼中,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他忽然抬起头,看向躺在竹椅上神色平静的林照,嘴唇动了动,心底出现一抹冲动,似乎想问什么。 “林照,你知道是谁……” 在先前围杀袁真页的时候,林照便显出似乎对小镇之外、甚至是山上神仙的事情都知晓不少。 话到了嘴边,陈平安却猛地顿住了。 他想起马瞻信中所言,“幕后之人手段恐怖”。 ‘若是林照知道,然后告诉我那人的身份,会不会被我连累?’ 毕竟,在他眼中,马瞻被袭击便是有人针对齐先生,而自己……似乎就是被齐先生选中的人。 于是他将后半句“是谁害死齐先生的”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抿紧了嘴唇。 林照只是抬眸瞥了他一眼,就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 他依旧舒舒服服地躺在竹椅上,目光望着渐暗的天空,语气平静无波: “你想问幕后之人是谁?” 他的声音清晰而肯定。 “是大骊国师,绣虎崔巉。” 第38章 剑游者 小镇,二郎巷,一处清幽僻静的宅院内。 院中石桌旁,一袭白衣的少年正俯身摆弄着一套紫砂茶具。 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修长的手指在茶具间流转,动作行云流水,带着某种说不出的韵律。 他面容清俊,眉眼间透着几分超然物外的洒脱,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动作悠闲自在。 "叮——"他手中的茶壶盖与壶身轻轻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动作忽然顿住,少年侧耳倾听,眼中的笑意如涟漪般漾开。 “怎么还带告状的呢?这可不太讲究啊。” 他缓缓放下茶壶,壶身在石桌上叩出轻响。正要起身,整个身体却骤然凝滞。 一道目光,跨越了空间、仿佛蕴含着实质重量,自铁匠铺的方向遥遥投来,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那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 白衣少年崔东山却不惊不惧,脸上的笑意不变,反而更灿烂了些。 他朝着铁匠铺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仿佛那人就在眼前,语气轻松地说道:“何必这么紧张?我就是坐久了,活动活动筋骨,再说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说不定那小子也想见见我呢?” 白衣拂动,他作势便要向院外走去。 就在这时—— “锃!” 一声清越剑吟,毫无征兆地自虚空响起。 剑吟声起的同时,崔东山身前的门槛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划过,发出一声轻微的“嗤”响。 那扇厚重的木制门槛,竟从中断为两截。 切口平滑如镜,碎木渣簌簌落下,纷飞如蝶。 崔东山反应极快,在剑吟响起的瞬间,身形如柳絮般后仰,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那无形剑气的余波,整个人仰躺在了地上。 少年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指着乡塾的方向,气得跳脚大骂: “魏晋,你个刚爬上台面的十一楼剑仙了不起啊,管天管地还管老子出门散步?!” 话音未落,那清越的剑吟声再次隐隐响起,带着冰冷的剑意,如同寒霜骤降。 崔东山骂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他悻悻地收回手指,嘀咕了一句: “行行行,你剑利,你十一境我十境,你了不起,你说了算。” 说罢,转身灰溜溜地钻回了屋内,重重地将房门带上。 回到屋里,他抓起桌上那杯尚未喝完的茶,仰头“咕咚咕咚”狠狠灌了几大口,连杯底的茶叶都囫囵吞了下去,才重重放下茶杯。 …… 泥瓶巷,林家宅院。 陈平安听见这个陌生的名字,微一抿唇。 他自然不知道崔巉是谁,也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更不知道这个人曾经做出过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但仅仅是前面的名号,就已经让少年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大骊国师! 陈平安沉默半晌,没有继续追问崔巉的更多消息,只是问道:“马先生离开了,李宝瓶他们怎么办?” 林照答道:“都还留在小镇上,只是无论是福禄街的李宝瓶,还是骑龙巷的石春嘉,亦或者董水井,他们父母都离开小镇,去了京城,大约也是那位绣虎的手笔。” 能够随意让几人的家人去到京城,若是真想对付几个孩子,怕也是易如反掌。 阮师毕竟和大骊是合作关系,对手若是大骊的国师,他也未必会看顾小镇所有人。 想到此处,陈平安心中的预感更强烈了些: ‘是冲着我来的。’ 确认了此事,他反而是放下心来,心底那块石头仿佛被移开: “他们是怎么想的……我是说李宝瓶他们。” “有人想去山崖书院,也有人想留下来。” “我想见见他们。” 林照瞧了眼天色:“明天吧,我把他们都安置在福禄巷李府,明天你直接过去就行。” …… 望着陈平安的背影消失,林照关上院门,回了屋中。 他在桌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想起几天前,就在陈平安还未从山中归来时,他曾把李宝瓶、林守一、李槐、石春嘉和董水井这五个孩子叫到跟前。 那时,马瞻重伤离去,阴影已经笼罩下来,他知道这些孩子心里必然充满了迷茫和不安。 他没有逼迫,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们: “前路怎么选是你们自己的事,别人的看法不重要,怎么想的便怎么做。如果觉得当面不好说,或者还没想清楚,可以晚上偷偷来我家,告诉我一声就行。无论留下还是离开,都行。” 第一个来的人,是李宝瓶。 她既不是在晚上,也不是偷偷来的。 小姑娘仰着头,眼神像两颗被泉水洗过的黑曜石,亮得惊人,没有丝毫犹豫,声音清脆而坚定:“林师兄,我要去山崖书院。” 林照看着她,点了点头,没多问什么,只说了句:“好。” 第二个来的,是董水井。 这个平时话不多,总是带着几分腼腆和早熟沉静的男孩,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有些局促,但眼神却很清明。 他低声说:“林师兄,我……我想留下来。” 林照当时并未感到太意外,原本董水井和石春嘉便选择留了下来,他并不会感到意外。 而且董水井即便没有去山崖书院,未来的成就也不错。 可是被称为“董半洲”的人。 他刚想说“知道了”,董水井却自己开口解释起来,语气有些急切,像是怕被误会: “林师兄,我不是怕死,也不是不想念书。我就是觉得……自己可能不是块读书的料子。” 他抬起头,目光坦诚,“跟宝瓶、守一他们比,我脑子笨,学得慢。齐先生教的东西,我要琢磨好久才能明白一点点,我觉得……小镇更适合我,留下来会更好。” 林照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心思,因他这番话提起了些许兴趣。 他随口问了一句:“为什么觉得留下来更好?” 董水井见林照愿意听,眼睛亮了一下,话也顺畅了许多: “我这些天在镇上转,看到好多人都走了,空出来不少铺面。而且,我看见有穿着官服的人来丈量土地,听说朝廷要把我们这里设为龙泉县,以后会有很多官署和兵营建起来。” 他越说越投入,脸上甚至泛起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精明: “人来了,就要吃饭、穿衣、用东西,小镇本就有些特殊,如今又成了大骊的一县,不需要多久,来小镇的人会越来越多。现在铺子空着,价钱肯定便宜。我想把家里的积蓄拿出来,再想办法向新来的官署借点钱,盘下间小铺子,认真做生意。” 林照听到这里,讶然看了一眼董水井。 他不是惊讶于董水井想做生意,而是惊讶于他脑子的这个想法。 盘下低价铺面,利用小镇升格为县城的契机,甚至想到了利用官方资本贷款来启动生意? 找官署借钱,这不就相当于……找银行贷款创业吗? 若是一个商人说这些事情,自是寻常。 可董水井也才十一二岁。 这辈子唯一一次离开小镇还是跟马瞻去山崖书院。 往日里看的不都是儒家经学吗? 我怎么不知道齐先生还教商业经? 林照是知道董水井有商业天赋的,因此最后他咳嗽一声,表示可以将自己的一间铺子转给董水井,投资他做生意,算是创业的原始股。 铺子交给董水井,想要什么声音都行,任由其施展发挥。 至于李槐、林守一和石春嘉,他们三人竟是第二天结伴一起来。 李槐依旧是那副跳脱的样子,顶着个鸡窝头,眼睛却亮晶晶的,一见林照就嚷嚷开了: “林照,我们想好了,要去山崖书院。”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林守一,“对吧?” 林守一穿着那身名贵的狐裘,脸色依旧有些冷峻,但眼神却很坚定。 他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嗯,去书院。” 最让林照感到意外的,是石春嘉。 这个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怯懦和犹豫的小姑娘,此刻虽然双手仍紧张地绞着衣角,脸颊也有些微红,但她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林照,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 “林师兄,我也想去书院。” 在原本的轨迹中,石春嘉放弃了去山崖书院,去了京城,最后结婚生子,也时常与李槐等人见面,也算是幸福美满,在那动荡的世道里,能得如此结局,已属不易。 但是在这一世,她没有放弃,选择随李宝瓶几人一起去山崖书院。 林照已经无法预估石春嘉的未来,也无法得知,她这个选择会带来怎样的变化。 这是他早有预料的事情,因为他的存在,会有太多太多事情脱离原来的轨道。 林照只是尊重他们的决定。 于是,五人之中,最沉稳的董水井做出与原来相同的决定,胆子最小的石春嘉反而做出了改变。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皆有来因。 第二天清晨,天光尚未大亮,小镇笼罩在一片淡青色的薄雾里,泥瓶巷深处传来几声零落的鸡鸣。 晨露未晞,打湿了巷子里的青石板路,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草木气息。 陈平安踏着晨雾来到福禄街李府门外。 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抬手敲响了大门。 …… 林照得到陈平安的答复,已经是中午了。 瞧着陈平安看似淡然的神色里藏着些许紧张,他想着反正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不少,便故意向陈平安透露些信息。 这一趟他并不会随行。 因为他知道,陈平安这一路虽有坎坷波折,但终究有惊无险。 齐静春虽逝,但他留下的后手、阮邛的暗中看顾,杨老头派去的阴神乃至那位远在剑气长城的阿良……这些无形的网会护住这个倔强的泥腿子少年,走过最艰难的一段路。 还有文圣也在看着他们。 而林照自己的行程也已定下。 他与魏晋约定的时辰将至。 午后,泥瓶巷的小院显得格外安静。 林照站在院中,目光平静地扫过这间住了十年、承载了此世绝大部分记忆的陋室。 该带走的都放进方寸物,其余寻常家什,乃至一些无关紧要的零碎,他都留在了原处。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口水缸中。 一条通体金鳞、形态优美的鲤鱼正悠然摆尾。 林照走近水缸,伸出手指轻轻一点水面。 涟漪荡开,白铄似有所感,鱼尾一摆,周身泛起柔和的金光,随即化作一道金线,倏忽间没入一旁的龙王篓。 做完这一切,林照提着龙王篓走出院门,最后看了一眼这方小院。 “咔哒”一声,落锁。 在锁舌合拢的瞬间,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旁不远处。 来人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衣,身姿挺拔,面容俊朗。 正是魏晋。 他神色平淡,眼神深邃如古井,周身气息圆融内敛,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风采。 林照对上他的目光,微微颔首。 魏晋也不多言,只是袖袍轻轻一拂。 下一刻,两道沛然剑光骤然自泥瓶巷中冲天而起。 一大一小,两道剑光并驾齐驱,瞬间刺破了小镇上空慵懒的云絮,直入那湛蓝高远的云海之上。 剑光过处,只在空中留下两道经久不散的淡淡云迹,以及一声清越悠长、回荡在天地间的剑啸余音。 …… 龙须溪畔,水流潺潺。 陈平安正背着半满的背篓,准备涉水过溪,去往对岸的山林。 他似有所感,猛地抬起头,恰好看见那两道惊鸿般划破长空、没入云海的剑光。 第39章 如此风雪庙 罡风猎猎,吹拂着林照的衣袂。 他脚踏墨色长剑【衔烛】,俯瞰着脚下飞速后退的万里河山。 小镇早已缩成模糊的一点,最终消失在连绵的青山与缥缈的云海之后,房屋、人影,皆如蝼蚁,湮没于视野尽头。 魏晋一袭白衣,御剑而行,他的剑光纯白浩荡,与林照的墨色剑光并肩驰骋,宛若阴阳双鱼,在湛蓝的天幕上划出两道惊世长痕。 剑仙御剑,一日千万里,山川大地在脚下如画卷般铺展。 飞行许久,前方出现一座奇崛山峰,其势孤高,仿佛一柄利剑直插苍穹,峰顶积雪皑皑,在日光下闪烁着冷冽寒芒。 山体笼罩在一层淡淡的、仿佛永恒不散的云雾之中,气象森严。 “此山名为甘州山。” 魏晋的声音平静响起,穿透呼啸的风声,清晰地传入林照耳中。 他并未转头,目光依旧望着前方,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林照倒是眉头一挑,垂眸认真瞧了眼那座山岳,心中了然。 ‘是未来的那座新西岳。’ 一座不在当地五岳之一的山岳,在未来却一步登天,成了大骊王朝的西岳. 甘州山与风雪庙相距不远。 见西岳,便至这座宝瓶洲唯二的兵家祖庭。 两人剑光不停,继续向前,又飞行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的景象豁然开朗。 不再是单一的雄峰,而是一片浩瀚的山群,千峰竞秀,万壑争流,云雾在山腰缭绕,如同玉带。 在那险峻奇绝的山峰之间,依着山势,修建着无数亭台楼阁、宫殿水榭。 它们或建于悬崖之畔,或隐于古木之中,或架于飞瀑之上,飞檐翘角,雕梁画栋,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灵光氤氲,仙鹤翔集,一派仙家气象。 即便以林照的心境,见到如此壮阔景象,眼中也不由得掠过一丝惊叹。 这已非寻常山水,而是一处规模宏大的仙家洞天福地。 “到了。” 魏晋的声音依旧平淡,驾驭剑光,朝着山群中最为高耸、气象也最为恢宏的一片峰峦降落下去。 山间遇着数道气息不凡的身影,见到魏晋,纷纷躬身行礼,口称“魏师叔”或“师叔祖”,神色恭敬。 林照也感受到数道好奇与探究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魏晋略一颔首,算是回礼,带着林照入了山中。 剑光收敛,两人落在一处极为开阔的平台上。 平台仿佛由整块白玉雕琢而成,光滑如镜,边缘云海翻腾。 魏晋负手而立,目光扫过脚下云海中的连绵仙山,声音平静地响起: “风雪庙分为六脉,各占一峰,你我脚下便是神仙台一脉的地盘。” “神仙台在师父手里兴盛,只是他老人家不喜沾染因果,对于收徒一事也是没什么兴趣,直至大限将至,才遇见了我这么一个徒弟,在他……仙逝后,我也没收过徒弟,因此如今整个神仙台,就只有你我二人。” 魏晋缓缓踱步向山中,林照跟随在他身侧,听着师兄的言语,不时抬眸瞧着山边的古松。 风雪庙神仙台的那颗名为“长情”的万年松,就生长在神仙台崖畔,入药有奇效,无论是山上山下的女子,皆是欲求一片而不得。 换句话说,老值钱了。 只可惜师兄魏晋是个不解风情的剑仙,往时一心只在贺小凉身上。 魏晋注意到林照的目光,却猜不到这位新师弟在想些什么,只是边走边道: “风雪庙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并不限制门下弟子如何修行。换句话说,怎么修都可以,门中每年也有不少修士下山,或游历天下,磨砺道心;或入朝为将,拼杀于军伍之间,以战养战,以杀证道。” 风雪庙作为宝瓶洲两大兵家祖庭之一,其门风与寻常仙家宗门大不相同。 虽说山主和眼前这位名动天下的魏晋都是剑修,还是杀力不俗的剑仙,但宗门根基终究是兵家大道。 门下弟子行走世间,更多是以兵家修士的身份出现。 正因如此,当初宋长镜在离开小镇前,明知林照会进入风雪庙,依然再次开口招揽——风雪庙培养出来的修士,确实是大骊王朝这等强势王朝最为渴求的将帅之才。 他们不仅修为高深,更通晓兵事,善于征伐。 事实上,林照就记得一些名字,是出身风雪庙的兵家修士,在大骊担任军职。 两人边走边说,穿过几重殿宇,沿途又遇到一些风雪庙弟子,皆对魏晋恭敬行礼。 很快,一座简朴却气势恢宏的大殿出现在眼前。 殿宇只是象征性地布置了些山水禁制,却不是为了聚拢灵气、倚借风水,仅仅只是为了放着常年无人居住而导致建筑坍塌。 魏晋随意一挥手,殿宇前的禁制便散去了。 “这里没什么阵法,进出只有风雪庙的镇山大阵,记得要去趟执务堂采气,以此进出大阵也方便。” “我不喜枯坐山中,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外面云游天下,四海为家,也就在师父忌日时会回来祭拜,这点倒是不用学我,你境界还低,还杀了正阳山的老祖,难免对方会狗急跳墙,对于你来说在山里或许方便些,总之……看你自己想怎么修。” 他顿了顿,侧头看了林照一眼:“先前与你提过一嘴,我们这一脉与其余五脉关系不算融洽,不过都是些长辈旧事,昔年的一些小矛盾,与你扯不上关系,不必在意。” 宗门内部有派系纷争,实属寻常。 林照有心想问更多的情况,以便自己提前做好准备,但是魏晋却绝口不提,草草敷衍过去。 ‘罢了,应该还是师父老祖那一辈的事情,知不知道也不是那么要紧。’ 魏晋明显不想让林照扯入旧日恩怨,林照也不强求。 他心态很好,只要没有人作死跑到他面前搞事情,他也懒得算计什么。 不如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在修剑上。 ‘而且,记得风雪庙的风评还是比较好的,风雪庙的几位老祖对魏晋态度也很友善,甚至对于神仙台的整体态度似乎有些愧疚。’ 至于正阳山……说实话,林照刚出小镇还没一天,但已经有些瞧不上这个“准宗字头”的山门了。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把马苦玄带走小镇的真武山桓澍,言称正阳山和真武山之间还隔着一座正阳山。 而在东宝瓶洲修士的心目中,真武山和风雪庙虽然同为兵家祖庭,一南一北,但是也有强弱之分。 真武山更注重山下国家,注重对世俗的影响,许多世俗中的天下名将,其实皆出自真武山。 而风雪庙多江湖游者、人间侠客,奉行“斩妖除魔天地间”。 通俗的一个说法,在东宝瓶洲修士看来,两大兵家祖庭若是开战,风雪庙能把真武山打得叫祖宗…… 当然这个说法明面上自然是被两大兵家祖庭否认的。 魏晋将林照带到一处僻静的山坳。这里古木参天,清幽异常,唯有一株虬枝盘曲的古松静静伫立,松针苍翠如墨。 松树下,是一座简朴的青石坟冢。 魏晋自顾自从袖中取出一只酒壶,拔开塞子,一股清洌中带着桃花甜香的酒气顿时弥漫开来。 这个独特的酒香林照很熟悉——是小镇杏花巷陆家酒铺的“桃花春烧”。 他缓缓将酒液倾洒在墓前,酒水渗入泥土,发出细微的声响。 “师父。”魏晋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我破境了,还带了小师弟来了……” 他望着墓碑,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喃喃低语了几句,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清。 片刻后,他侧身让开一步,目光转向林照。 早已准备好的林照,整了整衣冠,神情庄重地走到青石坟冢前。 双膝跪地,重重磕头。 ...... ...... 风雪庙最高的一座山峰,矗立着一座大殿。 大殿极为开阔,穹顶高悬,四周墙壁并非凡俗砖石,而是某种温润如玉的材质,其上刻画着玄奥符文和壁画,隐隐有金戈铁马之气流转。 大殿中央,并无太多陈设,只有数十个蒲团整齐排列,最前方则是一座高出地面的白玉平台。 此地,便是风雪庙的祖师堂。 堂内只有一人。 那人身形不高,面若稚童,肌肤莹润如玉,身着一袭朴素的道袍,袍袖随风轻扬,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仙意,飘飘然不似凡尘中人。 他正凭栏而立,远眺着云海翻腾的群山。 目光所及之处,正是那片属于神仙台的山峰。 与其他五脉山峰的殿宇连绵、灵光交织不同。 神仙台那座山峰显得格外孤高清冷,如同一位遗世独立的君子,默然伫立于群峰之间,于这片繁华盛景中,自成一方天地,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疏离与另类。 赵景真心情很好。 几位常年侍奉在山主身边的弟子,都瞧出来了这位风雪庙山主最近几天的心情颇为欢喜,昨日还亲自提着两壶酒,寻了大鲵沟秦氏老祖喝酒。 只是除了秦家老祖,无人知晓山主赵景真为何而喜。 赵景真也未曾告知门下弟子缘由。 ‘四十岁前的玉璞境剑仙,宝瓶洲最年轻的十一境……我家的……十一楼剑仙……我家的……’ 赵景真心底乐开了花。 若不是需要注意老祖的形象,他都想哼着小曲。 魏晋闭关突破这么重要的事情,阮邛亲自看护的同时,没有忘记传递一份剑书到“娘家”风雪庙。 赵景真见着阮邛飞剑的时候,也确实是被吓了一跳。 魏晋的确早已是十境的巅峰人物,虽然不如李抟景远矣,可在元婴里也是少有敌手。 但在风雪庙诸位老祖看来,魏晋想要跨越十和十一之间的这道天埑,至少还需一甲子的修行。 也就是说,魏晋百岁之时,方才有可能突破至玉璞境。 这还是说有可能。 毕竟剑修杀力高,破境却也极难。 因此得知消息后,赵景真不喜反忧,只是魏晋是先闭关再传信,也无法再行阻拦,只好等待。 然后等来了一位宝瓶洲最年轻的玉璞境剑仙。 能在一洲之地称“最”的人,无一不是极其可怕的人物。 比如风雷园李抟景,被称为“最强十境”,便能够一人压一山,能让散修刘志茂自认拼上性命接不下一剑。 四十岁的十一楼,堪称惊世骇俗的修行速度,还是一位杀力足矣拔高一境看待的剑仙,魏晋不惑之年,就已经成了宝瓶洲的顶端人物。 赵景真如何能够不喜? 尤其是…… ‘魏晋竟然愿意代师收徒?’ 这是最令这位山主意外,甚至惊喜的。 面若稚童的风雪庙山主回想着剑书内容,暗暗思忖: ‘一个叫林照的小镇少年,魏晋还亲自传书,言称自己将要远行,没有时间教导,便把他的师弟送到我这儿了,以山主身份传道。’ 赵景真看重的自然不是名不经传的林照。 他看的是玉璞境剑仙魏晋,更是魏晋的态度。 风雪庙的修士皆知,神仙台的那位师叔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剑术高超......却因为恩师的原因,独独不与山门亲近。 可阮邛出身的绿水潭好歹不止有他一人,魏晋要是也脱离宗门,风雪庙六脉可能会就要变为五脉了。 偏偏宗门本就对神仙台多有亏欠,也不好说什么。 在赵景真看来,魏晋此举分明是向宗门表露出缓和的态度,虽说没有太亲近,但也是一个极大的进步。 “破境还去心结,双喜临门,还有前些时日,和真武山一起吞下骊珠洞天里那块宝瓶洲最大的斩龙台……莫不是我风雪庙真时来运转了?” 赵景真凭栏而立,唇角那抹笑意愈发明显。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玉质栏杆,望着神仙台那座孤峰在云海中若隐若现的轮廓,心中念头如脚下云海般翻腾。 “独木难成林啊……林照?魏晋把他这个师弟送到六脉面前来,倒是给了我一个好理由。” 风雪庙六脉,各有所长,可长久以来,各脉弟子大多固守一隅,师父收下徒弟,关起门来自己教,除了少数宗门大事,彼此间几无往来。 便如魏晋,虽名动天下,可在风雪庙内,除了他师父和寥寥几位老祖,怕是连其他几脉的核心弟子都认不全。 也造就风雪庙兵家修士“独善其身”的风气。 山主赵景真其实早有了些念头,只是以往神仙台一脉态度疏离,魏晋更是常年云游在外,少了个契机。 第40章 登名 拜完师父的坟冢,林照随着魏晋穿过几重云雾缭绕的山径,来到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前。 殿门敞开,内里幽深,檀香的气息淡淡飘出。 林照转头看了师兄一眼。 魏晋缓缓颔首,道:“进去吧。” 林照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祖师堂。 堂内比从外看去更为深邃广阔,其中并无他人。 祖师堂正壁上悬挂的一幅幅祖师画像,墨迹或浓或淡,年代或远或近,画中人或负剑远眺,或执卷沉思,皆气度不凡,画像下方,有小小的玉牌镌刻着名讳与道号。 林照走得很慢,看得很仔细。 长廊尽头,光线稍暗,一幅画像前,不知何时已静立着一人。 那人身着青衫,身形修长,气质温文儒雅,不像杀伐果断的兵家修士,反倒更像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儒家文人。 他面容平和,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正望着林照。 林照见着走廊尽头还有人在,也是怔了下,随后加快脚步,边道: “晚辈林照,见过前辈。” 中年男子目光打量面前少年,不由问道: “你来之前,没人告诉你进楼要做什么吗?” 一般来说,每一个进入祖师堂的弟子,就代表着能够真正成为宗门的嫡传弟子,身份也随之发生改变。 无论是对于怎样天才的少年,都算是一件喜事,中年男子主掌谱牒多年,见得多了或是恭敬、或者神色平淡的宗门天才,但都是第一时间到他面前登名。 像林照这样慢悠悠看完画像,然后一脸意外看向他的弟子,还是第一次遇见。 林照嘴角微动,却依然噙着一抹礼貌的笑。 魏晋并未详细告知他入门的具体流程,只让他“进去走走”,他还以为只是象征性地祭拜一番即可。 当然,以林照对魏晋的了解,这位师兄也未必知道完整的入门流程。 他自己也是及冠之年被刘老祖收入门下,未曾在山上修行。 中年男子瞧见林照面上尴尬之色,也是微微摇头,却也知道魏晋的性子,没告诉反而是正常,也不计较这种小事。 他随手招来一卷古朴书册,停在林照身前:“登名吧。” 林照双手接过,书册封面是深褐色的皮质,触手温凉。 他依着男子的示意,轻轻掀开书册。 内页是泛黄的宣纸,其上以工整的墨字记录着一个个名字。 他的目光顺着名单向下扫去,很快便在接近末尾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魏晋。 青衫男子伸手指向魏晋名字左侧的一处空白,声音温和: “在此处,留下你的名字即可。” 林照依言,从旁边玉案上取过一支狼毫笔,蘸饱了墨。 他悬腕运笔,在“魏晋”二字之左,落下了“林照”二字。 墨迹落下瞬间,两个字微微一亮,泛起一层极淡的金光,随即光芒内敛,变得与谱牒上其他名字一般无二。 于此,拜谒祖师,登名谱牒,尽皆完成。 从此刻起,出身骊珠洞天泥瓶巷的少年林照,真正成为宝瓶洲两大兵家祖庭之一的风雪庙嫡传弟子。 青衫男子点头,将书册轻轻合上,珍重收起。 随后,他后退半步,整了整衣衫,在林照愣神的目光下,对着郑重地拱手一礼: “文清峰沈泽,见过小师叔。” ...... ...... 与此同时,祖师堂外。 魏晋负手立于云台,望着脚下翻涌的云海,神色平静。 忽有所感,他转眸望去,只见山主赵景真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身旁,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两人闲聊几句,多是对魏晋突破到十一楼的道贺之言,魏晋面对这位山主兼风雪庙辈分最高的老祖,终究不好太过冷淡,只好无奈应着。 直到赵景真提到了一事。 “按宗门惯例,门中弟子破境玉璞,登临上五境,当设庆典,告慰祖师,不知你意下如何?” 魏晋缓缓摇头:“晚辈性喜清静,不耐俗礼,庆典便免了吧,晚辈不日就要剑游外洲,也没有太多心思在这些事情上。” 赵景真似早有预料,笑容不变: “庆典而已,一场装门面的俗事,不办也罢。” 他话锋一转,“不过,按照宗门规矩,破境玉璞,需亲自在祖师堂焚香告祖……” 魏晋沉默片刻。 仙家宗门重祭与祀,不同于可免的庆典,且自己方才已强硬推脱一次,若再拒绝,于理不合,更显得不近人情。 况且,林照初入门墙,也不便与山主把关系弄得太僵。 他终是点头:“此事依规矩办便是。” 赵景真脸上笑意更浓:“好!那便定在三日后辰时。” 他顿了顿,看似随意地补充道,“对了,届时门中一些年轻弟子也会前来观礼,瞻仰剑仙风采。若得闲,不妨顺便指点他们一二,也好让他们知晓天外有天,莫要坐井观天。” 魏晋面无表情地看向赵景真。 赵景真神色不变,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缓缓说道: “是这样,山中早些年便有想法,欲在六脉之外另起一峰,不设师长,不归道脉,不立传承,风雪庙六脉的年轻弟子,若有意向且通过考核,便可进入此峰修行。” “在峰弟子可接受所有脉系师长的轮流教导,可参习六脉道法,博采众长。六脉需轮流出人担任授课仙师,并且以此为定例。“ “我与小秦、小于几人都提过此事,他们对此也并无异议。” 赵景真话锋微转,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只是在由谁来担任这第一任授业仙师的问题上,稍有争议。小秦和小于都觉着自家脉系的长老更为合适,甚至险些大打出手……是以此事的具体章程,便拖延至今,尚未最终定下。” 赵景真口中的小秦和小于,便是大鲵沟的秦家祖师,与绿水潭的女子祖师于鎏。 他见魏晋沉默不语,便又压低了些声音: “还有你那位新入门的林师弟,我亦打算让他进入此峰修行。此举也算不得走后门,毕竟他身为神仙台弟子,若由其他脉系的长老来教导,终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难免惹人非议。不如一并放入此峰,反倒省去许多麻烦。也能接受最好的指点。” 魏晋瞥了这位风雪庙老祖一眼,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无奈的神色: “老祖言重了,演剑一事晚辈可以应下,可授课仙师之名,恕难从命了。” 他正色道:“我这个人,只会练剑、喝酒,于授业传道一途,实在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自己修行尚且时常走岔路,又如何敢去教人?万一一个不慎,将那些好苗子带进了沟里,岂不是误人子弟,罪莫大焉?” 这话并非完全是推脱之辞。 修为到了魏晋这般境界,一举一动自有因果仙缘。 上五境的修士,都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 尤其是剑修,剑意太盛,剑心太锐,对于心性尚未稳固、道心不够坚韧的低阶弟子而言,非但不是机缘,反而可能是灾劫。 便如原来的时间线中,魏晋在陈平安面前用出的那一剑。 本意是救人,并没有其他想法,却险些在其心湖中凿出一个难以弥补的大窟窿,若非陈平安心志异于常人,后果不堪设想。 剑术极高的左右亦是如此,他见识更高,剑意更重,却仅仅是见了一面,又在陈平安心湖里砸了一个更大的窟窿。 上五境在教导弟子时也极为谨慎,生怕自己的“道”过于霸道,影响了弟子自身道路的开拓。 让这些站在山巅的人去手把手教初学者如何爬山,一个拿捏不住分寸,就容易让心性不稳的弟子产生妄念,或是盲目崇拜模仿,失了自我,或是被那过于恢弘的剑意压垮了道心,砸碎了心湖。 赵景真作为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老牌上五境修士,自是深谙此理。 他平日里也极少亲自指点门下弟子修行,多是交由各脉长老负责,也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魏晋将林照“托付”给他这位山主,其本意也绝非是让他赵景真事必躬亲地去教导一个初入山门的少年。 是希望为林照在宗门内寻一个稳妥的安置,比如在大鲵沟、绿水潭等底蕴深厚、有合适长老的脉系中,寻一位长老帮忙来照看些许时日。 毕竟,神仙台一脉如今满打满算就他们师兄弟两人,魏晋自己常年云游,确实找不出第三个人来履行师长之责。 且在魏晋看来,自己师弟资质不凡,破境极快,想来无需多少时日,就能成为金丹客,那时也无需师长教导了。 要知道,在东宝瓶洲的剑道圣地正阳山中,有希望成为金丹客的年轻弟子,就已经有资格被称为剑仙胚子了。 他见魏晋态度坚决,所言也合情合理,便不再强求,呵呵一笑,顺势道: “既然如此,授课之事便作罢,只需届时现身,让那些小子们见识一番何为‘剑仙风采’,便已是天大的造化。” 魏晋望着云海,无奈颔首。 第41章 也不是不行 风雪庙上下皆知,神仙台一脉的魏晋,不仅生得一副好皮囊,更兼剑术超群、破境神速,而最令人侧目的,还是他那高得吓人的辈分。 前三点,自是源于他自身的天资卓绝。 而后一点,则全仗其师刘老祖的余荫。 正因如此,即便魏晋年方不惑,山上许多修行了百年的老修士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唤一声“师叔”。 至于那些年轻弟子,更是要执晚辈礼,口称“老祖”或“师叔祖”。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早年脱离风雪庙、另立门户、如今在宝瓶洲亦是声名赫赫的阮邛。 若论在风雪庙内的辈分,他其实算不得高。 倘若当年未曾离去,见了魏晋,恐怕也得依礼称呼一声。 不过,阮邛终究已是上五境的兵家圣人,无论置身何方势力,皆能稳坐前排交椅。 修为境界到了他这般地步,辈分高低便不能与寻常情况一概而论了。 而作为魏晋代师收徒引入门墙的师弟,林照年纪更轻,方才十五,但论起辈分,却与魏晋一般无二。 对此,林照心中早有预料,也暗自做过些准备。 只是方才那中年男子沈泽的动作实在太快,行礼又太过干脆利落。 林照刚想侧身避让,已是迟了半步。 知道再刻意推拒反倒显得矫情虚伪,索性稳住身形,神色坦然地受了这一礼。 待沈泽直起身,林照才端正仪容,拱手从容还了一礼。 沈泽含笑看着林照。 对于山上神仙来说,辈分可以不重要,也可以很重要。 而尊卑也不以谁辈分高而确定。 有的人年纪轻轻就成就元婴地仙,而有的人蹉跎半生至白发苍苍,也还在登山五境打转。 一个境界高深的年轻弟子,受老一辈修士礼遇也是常事。 但是对于道统有序的宗门来说,却尤为看重辈分一事。 风雪庙的谱牒仙师,是出身哪一脉、哪一支,承的是哪一位老祖的道统、在传承序列中位列几何……都是有着明确的记录,能追溯到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庭。 越是正统、越是底蕴深厚的宗门,越重这些名正言顺的规矩。 而这位出身文清峰的中年男子,本就是比较守”规矩“的那一拨人,又是值守山门谱牒,负责山中弟子登名传序,对此看得便更重了些。 林照还礼后,堂内短暂静默,沈泽率先开口: “小师叔初入山门,若是对宗门谱牒传承、祖师渊源有不明之处,祖师堂或许不方便,可来文清峰洞府寻我。” 见林照点头,便继续道: “按宗门惯例,新入门弟子登名后,需在‘砺剑峰’修行三年,淬炼本性,夯实根基,可小师叔既入神仙台,此事……” 他略作停顿,似在斟酌措辞,“山主已有安排,小师叔静候通知即可。” 林照心领神会,点头称是:“明白,谨遵宗门安排。” 沈泽不再多言,转身悄然离去,衣袂拂过光洁的地面,未发出一丝声响。 林照独立堂中,看着沈泽的背影离开,眸光闪了闪。 ‘是剑修,也不知是什么境界,至少在我之上,龙门不太可能,金丹?还是元婴地仙?’ ‘这位文清峰出身的修士看起来年纪和师兄差不多。’ 他身怀本命飞剑【飞光】,又修成【后天剑体】,对于剑意剑气极为敏感。 仅仅是照面,便隐约察觉到沈泽言语间不经意散发的剑意。 ‘剑意的品秩不如师兄,甚至……似乎比我的还差了些。’ 这让林照有些讶然。 能执掌宗门谱牒的,想来也不是风雪庙的普通修士。 他接触的剑修不多,师兄魏晋、宁姚、刘灞桥。 袁真页虽出身正阳山,却是精怪一道,和正常剑修有不小的差距。 刘灞桥且不提。 魏晋和宁姚,一者玉璞剑仙,宝瓶洲最年轻的十一境。 一者剑气长城天赋最高之人,得仙剑认主, 在这两人面前,林照模糊感知剑意似在伯仲之间,却未曾真正比较过,无法确定太多,因此也未曾察觉自身剑意的特殊。 沈泽是他见到的第一个稍微“普通”些的剑修,却让他感受到明显的差别。 林照转身走向殿门,回想起宁姚曾评价过他“剑意品秩极高”。 如今,倒是初步知道剑意有多高了。 踏出祖师堂,湿润的云雾之气便扑面而来。 林照抬眼望去,只见师兄魏晋依旧立于云台边缘,而他的身旁,却多了一位白衣人。 那人身形不高,面若稚童,肌肤莹润如玉,正与魏晋并肩而立,共观云海。 虽貌若孩童,然其负手而立的气度,却如渊渟岳峙。 林照脚步微顿,已知此人是谁。 相貌若稚童,唯有那位驻颜有术的风雪庙老祖。 因为斩龙台一事,得到过剑灵的一些指点。 林照稳步上前,在距离二人三步远处停下,对着那赵景真躬身一礼: “弟子林照,见过山主。” 赵景真正因得了魏晋的许诺而心情颇佳,闻声转过头,含笑的目光落在林照身上,带着几分纯粹的好奇。 他着实想看看,究竟是何等资质的少年,能让魏晋这般性子的人破例代师收徒,甚至愿意为此与宗门缓和关系。 这一看之下,赵景真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 那双清澈如孩童的眸子猛地睁大,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他目光微凝,如同最精细的刻刀,瞬间将林照从头到脚扫视了数遍。 随后,他猛地转头看向身旁的魏晋,脸上的肌肉甚至微微抽动,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沉默了足足三息,才用一种近乎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 “后天剑体?还是观海境!”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云台上炸开,连周围翻涌的云海都仿佛为之一滞。 魏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却又强自压下。 只是微微颔首,算是默认。 赵景真得到确认,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缓缓转回头,再次看向林照。 那目光不再是好奇,而是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审视,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 仿佛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 林照只觉得这位山主的目光如同实质,几乎要将他穿透,让他感到些许不自在,却依旧保持着镇定,坦然回望。 魏晋是知道林照的【后天剑体】和真实境界的。 有些事情瞒着没有意义。 齐静春离开了,杨老头枯坐小镇不愿动弹。 林照身边,有见识又能够托付信任的,也只有师兄魏晋了。 而赵景真能够一眼认出来【后天剑体】,不仅是因为他的修为境界在魏晋之上。 毕竟【后天剑体】不同于【剑意淬体】那般明显,一举一动间逸散剑意,【后天剑体】一旦成就,剑意收发随心,敛藏于体,难以窥探玄奥。 是因为赵景真继承了数条古蜀剑脉,一身剑道知古鉴今,真实实力犹在寻常玉璞之上。 在古蜀剑脉传承中,不是没有古剑仙提过【后天剑体】的构想——以兵家与武夫之体魄,承载剑修之无上杀力。 甚至不只是构想,早有古蜀剑仙做出了实践,并留下记录! 只可惜最后尽皆失败了。 毕竟古蜀地区虽蛟龙众多,可骊珠洞天是在斩龙一役后才形成的。 而身处洞天且身怀伴生飞剑的情况,自古只有林照一人而已。 更不用说,在斩龙一役之前,斩龙人一人一剑败去古蜀群仙,以至于宝瓶洲剑道气运低落谷底,至今未曾回过那口气。 又过了几息,赵景真似乎才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神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然后转头看向魏晋,语气变得异常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之前从未有过的商量口吻: “魏晋啊……”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带着一种近乎“痛心疾首”的表情说道,“其实……我来帮你带一下人,也不是不行的。” 此言一出,连一旁始终面无表情的魏晋,眉梢都极其细微地挑动了一下。 ...... ...... 神仙台是有迎客居的。 只是神仙台人丁向来稀少,魏晋又常年云游在外,这些客居早已年久失修,荒废多时。 全凭笼罩山峰的山水大阵禁制维系,才没有坍塌倾颓。 林照行走其间,看着那些依靠禁制光芒隐隐流转才得以维持原样的亭台楼阁,心中不禁莞尔。 堂堂山水禁制,竟被用来维系屋舍,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近乎“埋汰”了。 转念一想,却也庆幸此地空旷,满山楼阁皆可任他挑选,倒像是凭空得了半座山峰的自主权, 他最终选择了一处位于峰顶的三层小楼。 楼阁虽旧,推窗便可俯瞰茫茫云海。 小楼后方,紧挨着一处天然形成的石洞,洞口幽深,是个静修的好去处。 林照在楼边寻了处洼地,引山泉,掘土为塘,将那尾金色鲤鱼“白铄”放入其中。 自然也没有忘记在池塘底藏了一堆蛇胆石。 随后修行。 直至一封剑书破空而来——是山主传书,其上只有三个字: “观剑楼。” 第42章 潮来峰 晨曦微露,淡金的光线穿过稀薄云层,洒落在楼阁的飞檐翘角上,为青瓦镀上一层暖色。 山间雾气如流动的绢纱,缓缓漫过峰峦。 一道身影从山洞中走出。 玄色衣袂拂过沾着露水的青苔,步履沉稳。 少年面庞尚带稚气,黑发单束在脑后,眉宇间含着几分洒然,一双眸子映着晨光,平静无波。 正是林照。 他在洞口驻足片刻,深深吸了一口山间清洌的空气,这才缓步来到崖前。 举目望去,云海在脚下翻涌,远山如黛。 偌大的神仙台山顶,此刻唯有他一人独立。 自那日在祖师堂登名谱牒,正式列入风雪庙门墙,已过去两日。 魏晋当日便下了山,此刻也不知是寻了处山水佳处独酌,还是觅了方秘境闭关潜修。 林照唇角微扬,心下觉得以魏晋的性子,十有八九是前者。 这位师兄,确实不喜久居山中。 不过临行前,魏晋将山主赵景真的那番话,以及关于“聚六脉弟子于一峰”的构想,尽数告知了林照。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看,正是因为林照的存在,促使山主下定了推动此事的决心。 林照任山风拂动玄色衣衫,带来几分凉意。 ‘观剑楼......老祖动作倒是挺快的,两日便定下来了。’ ‘整合六脉道法的修行之地,正适合现在的我,也刚好见识下山中真正的天才修士,毕竟是一洲的兵家祖庭,不可小觑。’ 对于魏晋的安排,他没有什么异议。 练气士修行,重“财法地侣”。 林照身上得自袁真页的遗产还剩不少,一位元婴地仙大老祖遗产,以及在小镇搜刮的资源,足矣支撑现阶段的“财”。 “地”,风雪庙足矣。 “侣”之一字,指的却不是道侣,而是修行上能够相互促进的同道中人,彼此砥砺大道,稳固心境,可遇不可求。 比如陈平安与曹慈,赵景真和李抟景。 只闭门造车,是很难攀登到更高的境界。 而风雪庙老祖立下“观剑楼”,以及方寸物中的正阳山剑经,便是修行之“法”。 ‘也不知道他们走到哪了?’ 林照心中忽然生出这个念头。 算算时间,林照和魏晋御剑离开小镇时,陈平安正带着四个孩子准备去山崖书院。 如今方才过去两日,想来是还未曾到山崖书院,说不得已经遇见了阿良,却不知道见没见到那位未来的北岳山神魏檗。 想起陈平安几人,不由的想起更多。 比如杨老头、比如杨家铺子里的徐哥和老掌柜、比如泥瓶巷,也不知道乡塾后院的竹子又长高得多少...... 林照叹了口气,挥挥手,散去这些杂念。 他低头看了眼悬在腰侧的那柄墨色长剑【衔烛】。 下一刻,一道凝练如墨的剑光自峰顶骤然亮起,将小楼和崖石都映照得轮廓分明。 剑光不做丝毫停留,如一道墨色惊鸿般破开脚下翻涌的云海。 而在山中,薄雾间,几个年纪不大的孩童身影,在山涧溪流旁忙碌。 他们身着文清峰特有的淡青色服饰,正以某种玄妙手法,采集着自神仙台峰顶飘落的、蕴含特殊灵韵的风雪。 风雪庙常以独门秘法酿制“寒酥酒”款待贵客,又以冰雪凝就的“顷刻花”作为礼赠之物。 这些事务,多由负责宗门庶务、处理俗事的文清峰弟子承担。 有人抬起头,瞧见山顶一闪而过的墨色剑光,不由得一声惊呼: “快看,那是不是魏祖师的剑光?” 闻言,其余童子纷纷抬头观望。 “在哪呢?在哪呢?” “魏祖师回山了吗?” “就在那儿,刚刚过去一道黑色剑光。” “不是魏祖师吧?”有人质疑。 旋即便迎来一道反驳声:“除了魏祖师,神仙台还有剑仙吗?” “说不得是别脉的长老,来神仙台赏雪呢。” 山涧,稚子争论声,惊动云雾,雪花纷纷落。 ...... ...... 墨色剑光破开云层,稳稳落在潮来峰顶。 林照收剑而立,玄色衣袂随风轻扬,目光环视四周。 一座气势恢宏的楼阁矗立在峰顶。 楼高九层,飞檐如雁翅展开,檐角悬挂着青铜风铃,在云雾中发出清越声响。 整座楼阁以玄木为骨,青玉为瓦,隐隐流动着纯粹的兵家道法气息。 楼前并无牌匾,唯有一行夭矫凌厉的刻字,以剑意深深勾勒在门楣石梁之上: 观剑楼。 三字笔走龙蛇,每一划都透着凛冽锋芒,仿佛有剑气在其中流转不息,令人望之而生寒意。 楼前广场上,已聚集了二十余人,男女皆有,最年幼的不过十岁孩童模样,与李宝瓶年纪相仿。 最年长的则是个双鬓微斑的中年男子,神色沉静。 林照御剑而来的动静虽细微,却已引起楼前空地上一些人的注意。 几道目光投来,带着好奇与探究。 隐约有低语声随风飘来: “见着眼生,是哪一脉的剑修同道?” “我下山许久,也未曾见过。” “瞧着年纪不大,也未曾在山中见过,兴许是哪位游历山下的师叔新收的师弟吧。” 众人见林照望来,有的微微颔首致意,有的露出友善笑意,更多的则是默默将目光移开,继续等待。 楼前设着一张简朴木案。 案后端坐着一位身着文武袖的中年男子。 虽是平静坐在案后,一举一动间却自有一股落拓不羁的潇洒气度。 他正平和地翻看着手中簿册,不时抬眼与案前的年轻背影交谈几句。 林照见状,缓步走到人群后方,悄然站在一位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身后。 这青年未负兵器,双手缠着素白绷带,正抱着胳膊静静观望。 他似有所觉,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了林照一眼,目光在林照腰间那柄墨色长剑上停留一瞬,唇角扬起一抹友善的笑意,开口问道,声音清朗: “这位师弟面生得很,看年纪,是新入门的?” 林照微微颔首,应道:“是,前些天才在祖师堂登的名。” 青年闻言面露恍然之色,爽朗一笑: “原来如此。我是大鲵沟秦沛武,入门比你早几年,一直在山下历练,去年才回山门闭关破境。” 林照略一思忖,没有报出自己的师承,只是道:“在下林照。” 他目光扫过秦沛武缠着绷带的双手,又望向前方那座高楼,“秦兄也是接到山主剑书而来的?” 秦沛武闻言叹了口气,眉宇间带着几分无奈: “可不是吗?我本打算这几日就动身回大骊边军,结果老祖忽然要立什么观剑楼,师父直接把我丢过来了。” 他摇了摇头,遗憾之情溢于言表,“边关正值多事之秋,我已经耽搁一年了,如今不知要错过多少战事。” 林照闻言若有所思。 风雪庙弟子多在山下王朝军中历练,如今见秦沛武想来也是其中之一。 见前方队伍尚有数人等候,秦沛武便与林照闲聊起来。 他双手抱臂,绷带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手肘,语气随意: “其实今日来此的,还不止眼前这些人。”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分享秘闻的意味,“听我们大鲵沟的秦氏老祖私下透露,山主还给山下历练的不少弟子传了剑书。” “不过山主行事倒也通透,剑书上只是告知他们有进这‘观剑楼’的资格,并未强求什么。进不进楼,全凭自愿。” 秦沛武说着苦笑一声,抬手摸了摸鼻子: “说实话,要不是我师父撂下狠话,说我敢擅自跑回边关就把我吊在山门前抽鞭子,我也不愿来此耽搁工夫。” 林照闻言嘴角微动,似乎想笑又觉不妥,终是化为一声轻咳。 他沉吟片刻,问道:“那……接到剑书的同门,来者多否?” 秦沛武耸耸肩,目光扫过前方人群: “你瞧,眼前这些多半是近期在山中修行,或像我这般被师命押回来的,山下那些真正在沙场搏杀的师兄师姐们……” 他摇了摇头,“怕是十有八九会选择留在军中,毕竟战事不等人,尤其是担任重要官职的,虽是修行之人,也无法随意脱身。” 就在说话间,远处又飘来一道剑光,落在峰顶,化作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 见着此人,秦沛武也是眸光闪动,面色古怪。 “这位竟然也来了,还以为直接放弃呢。” 林照听出秦沛武语气异样,抬眸看了眼女子: “她很特殊吗?” 秦沛武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倒也不是她本人特殊,而是这事儿背后牵扯不小。” 他环顾四周,声音又压低了些。 “听我们老祖说,山主提出建立这观剑楼,开放六脉道法共参,虽然有几位祖师点头支持,但底下不少师叔师伯心里可不痛快,甚至有人当面反驳山主,只是被几位老祖都支持此事,被压下去了。” 林照闻言了然,低声道:“这么说,她就是反对山主的那几位师叔的弟子之一?” “没错。”秦沛武朝那女子的方向努了努嘴:“这位师姐所在的支脉,就是反对声最大的几家之一。” 第43章 观剑楼前三十三 女子身着一袭水蓝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腰间束着一条银丝绦带,更衬得腰肢纤细。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背后斜挎的一柄连鞘长剑,剑鞘古朴,隐隐有寒气流转。 她并未靠近人群,而是独自站在不远处的一株古松下,双臂环抱,冷眼打量着这边熙攘的景象。 不多时,又有几道剑光破空而至,落在峰顶。 风雪庙虽是兵家祖庭,但山主赵景真身怀数条古蜀剑脉,绿水潭又出了个宝瓶洲首屈一指的铸剑大师阮邛,门内剑修当真是不少。 其中一道青光散去,显出一位身着墨绿色短褂、工匠打扮的年轻男子。 他身形不算高大,手脚修长,眼神明亮。 秦沛武眼睛一亮,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林照,低声道: “你瞧,那位是绿水潭的程师兄,没想到他也被‘捉’来了,程师兄铸剑术颇高,听说连那位离宗自立门户的阮师都曾赞许过,说不得就能够继承阮师留下的长距剑炉,成为下一位铸剑宗师。” 他顿了顿,想起林照是新入门的,补充道,“不过你刚来,想必是不认识的。” 那被称作程师兄的男子似乎听到了这边的低语,转过头来,恰好对上林照和秦沛武的目光。 他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容爽朗阳光,与那清冷女子的态度截然不同。 主动朝这边走了几步,声音洪亮: “秦师弟可别冤枉人,我可不是被师父‘捉’来的。” 他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轻松,“师父说我久居山中打铁,铸剑的手艺还过得去,但与人交手的经验实在太少,剑术也稀松平常。他老人家说这观剑楼既然集六脉之长,正好让我来开开眼界,瞧瞧别人家的剑是怎么使的。” 两人是相识的,但接触也未必太多,平时一人在山中剑炉铸剑,一人在山下世俗游历。 程师兄摇摇头,随后目光落在林照身上。 秦沛武笑着介绍:“这位是林师弟,前几日才在祖师堂登名。” 程师兄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色,仔细打量了林照一番,笑道: “刚入门便能得山主亲点,获准进入这观剑楼,林师弟的天资想必不凡。” 林照眉梢微挑,略带不解地问道:“进入观剑楼的条件,很苛刻吗?” “自然。”程师兄点头,神色认真了几分,“这第一批入楼的弟子,都是山主与各脉祖师亲自挑选的。毕竟六脉道法共参非同小可,并非人人都适合兼修别脉传承。若心性不契合,强行涉猎反而可能扰乱道心,得不偿失。” 他说着,目光转向秦沛武,语气随意地补充了一句,“我也是前几日听秦氏老祖闲谈时提起的。” 林照闻言,不由得多看了秦沛武一眼,心中泛起一丝古怪。 先前秦沛武说起宗门秘闻,便说是听秦氏老祖透露,如今连绿水潭的程师兄听闻的消息源头,竟也是那位秦氏老祖? 这位老祖,莫非是个大嘴巴? 三人站在一处闲聊,气氛渐渐融洽。 不多时,话题便不自觉转到了不远处那位独自伫立、神色清冷的蓝衣女子身上。 程师兄望着那女子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理解: “其实那几位师叔的担忧,也并非全无道理,若是不必拜师入门,便能随意修习别脉先辈耗尽心血创立的术法,长此以往,各脉独有的传承确实难以维系。说不准哪一脉便会渐渐凋零,连个能继承衣钵的弟子都寻不到。” 他话语微顿:“且不说早些年宝瓶洲衰败的道统,只谈我们风雪庙内,若非魏师叔祖横空出世,以惊才绝艳之资一路破境,甚至是臻于上五境,只怕......” 程师兄的话没有说完,但秦沛武和林照已然明白其意。 风雪庙六脉之中,神仙台如今确实最为人丁稀落。 可实际上,神仙台创立之初,可并非一脉是单传。 只是后来传承渐渐难以为继,到了刘老祖那一代,更是仅收了魏晋一人。 若非魏晋横空出世,成就玉璞境剑仙,神仙台的道统,恐怕真有断绝之虞。 当然,以魏晋那般疏阔不羁的性子,并不在意这些传承延续的俗务。 但其他几脉的师长们,却是亲眼见证了神仙台从兴盛到险些衰微的过程,难免心有戚戚,唯恐自家道统也步其后尘。 林照闻言未语。 魏晋破境入玉璞的消息,如今在山中已渐渐传开,但魏晋代师收徒,将他引入神仙台一事,知晓者却寥寥无几。 毕竟,与一位四十岁的玉璞境剑仙横空出世相比,收一个年方十五的小师弟,实在算不得什么值得大肆宣扬的事情,魏晋本人更不是个会四处说道的性子。 尤其是山主赵景真,得知林照是位观海境的后天剑体,怕是会刻意压下此事,连几位老祖也未必会告诉。 秦沛武闻言,却是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程师兄此言,未免太过拘泥于门户之见了。” “若是一脉道统当真凋零,却有天赋卓绝的后辈,机缘巧合下得了祖师传承,将道法发扬光大,这难道不是好事?总比让祖师心血就此湮灭,传承断绝要强得多吧?” 秦沛武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拍了拍程师兄的肩膀: “不说远的,就说我自己。若他日我寿元终了,得知有人习练了我自创的拳法,并将其用于斩妖除魔、护佑苍生,我怕是高兴得要从棺材里蹦出来!” 他收敛笑意,正色道: “想来庙里供奉的几位祖师想法怕是比我还大,可见着自家毕生心血所创的道法只能束之高阁,怕是也要郁郁难平。” “在我看来,山主此举,未必没有这番考量。尤其是魏师叔祖,他既然愿意拿出神仙台一脉的传承,放入此楼共参,想来也是不愿祖师心血成空,希望道法能觅得良才,传承下去。” 程师兄闻言,面露思索之色,并未立刻反驳。 他沉吟片刻,才缓缓道: “秦师弟所言也有道理。只是……各脉道法终究各有精要,若无人指点,单凭自行参悟,恐怕难窥堂奥,甚至可能误入歧途。” 秦沛武正欲说些什么,林照忽然摆摆手。 只见不远处,那身着文武袖的男子已缓缓起身。 “好了,”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人终于齐了。” 男子明明是位兵家修士,偏偏周身却萦绕着山野散人般的闲适气度。 林照环顾四周,这才发觉,方才与秦沛武、程师兄交谈之际,又有三位练气士悄然到来。 他们皆非剑修,气息沉稳,结伴而立。 此刻场中,除却案后这位文武袖男子,不多不少,刚好三十三人。 秦沛武和程师兄都抬眸瞧着男子,秦沛武眼神好奇,程师兄则是皱着眉头,似有些不解。 林照瞥了一眼秦沛武,只见青年摇摇头,比着口型:没见过,不认识。 文武袖男子淡眸看了一眼楼前众人,山风拂动他微乱的发丝,衣袂轻扬。 “幸见诸君。” 他顿了顿,声音平和如深潭:“我道号符殇,山鬼崖传人,若按宗中如今辈分最高的灵瞳老祖来论,我该算是他的师侄。” “此前在中土神洲修行,此番归来,承蒙山主不弃,忝为观剑楼第一任授业仙师。” 他目光掠过众人讶异的神色,继续道:“日后由我负责讲授兵法与部分剑经,以及山鬼崖所属的九门道法传承,会常与诸位相见,希望相处愉快。” 话音落下,楼前三十三位出身风雪庙的练气士皆有些惊讶。 惊讶于男子的身份。 灵瞳老祖,指的便是风雪庙山主赵景真,“灵瞳”是他的道号,也是风雪庙的开山祖师,玉璞境剑修,一身修为返璞归真,貌若童子数百年。 即便是同为风雪庙祖师的大鲵沟秦氏祖师,见了赵景真也要称一声“老祖”。 可以说,只要中土兵家祖庭不下来人,他在宝瓶洲便是辈分最高的几人之一。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注意到案后的这位文武袖男子,可谁也没能想到此人竟是这般身份。 林照目光亦讶然落于符殇身上,旋即释然。 于练气士而言,此乃常事。 毕竟道家的贺小凉称呼道祖弟子陆沉,都是称呼“陆小师叔”。 山上神仙辈分不能以年纪大小判断,一位年纪极轻的稚童,也有可能是一派老祖级别的人物。 楼前众人或静默不语,或对男子行礼,或神色淡淡。 符殇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三十三位年轻修士,将每个人的神态都收入眼底。 “先说正事。”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进楼之前,需与诸位约法三章。” 男子伸出第一根手指:“其一,楼中所藏,涵盖六脉精要,乃历代先贤心血。尔等可自由观览、参悟,但不得私相授受,更不得将传承私录外传。违者,废去修为,逐出山门。” 第44章 楼中事 符殇伸出第二根手指,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其二,观剑楼最珍贵之处,便在于可通学六脉之法。自今日起,风雪庙六脉,每一脉都将推举一位授业仙师,轮流在此为诸位讲解本脉精要,答疑解惑。” “六脉授业的次序不定,但十年之内,必会完成一轮传授。平日诸位若有疑问,亦可随时向当值的授业仙师请教。” 对于山上练气士而言,十年光阴不过弹指。 即便是中五境的修士,一次闭关破境,或许便是数载春秋。 他伸出第三根手指: “其三,观剑楼非是安乐窝,而是砥砺场。此峰之中,设有‘论道坪’,同门可在此切磋较技,印证所学。胜败战绩,皆会记录在案。修行路上,若无争锋之心,若无砥砺之志,贪图安逸,畏难惧险,不如早早归家生孩子。” 男子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年轻修士的面庞: “老祖设下观剑楼实为好意,自然也是好事,修行之道,贵在专精,亦重博采。入此楼者,当有兼容并蓄之心,却不可贪多嚼不烂。若自觉心性不定,易受外道所惑,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一旦入楼,便需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观剑楼并不限制诸位行动,自行决定去留,若是觉得楼中修行对自己无益,随意便可。” 言毕,符殇袖袍一拂。 刹那间,楼前众人同时感受到眼前光影变幻,空间仿佛被无形之力揉捏。 林照下意识侧目。 随后他便发觉,脚底传来的触觉发生变化。 不是细软的山土,而是一片坚硬的石板。 他抬眸看去,脚下是光洁如镜的青石板,延伸至视野尽头。 抬头望去,穹顶高悬,四周玉柱盘龙,檀香袅袅。 “缩地成寸,物换星移。” 身旁传来秦沛武的低语,带着惊叹。 程师兄也微微颔首。 林照瞧着眼前截然不同的场景,知道众人怕是都进了楼中。 ‘能带着三十余位中五境的练气士施展神通,甚至都没有反抗的机会……此人境界好高......’ 他抬眸看了眼符殇背影,随后又移目看向楼内。 众人从短暂的错愕中回神,纷纷打量起这观剑楼内部。 符殇立于众人之前,玄色文武袖在山风中纹丝不动。 他并未回头,清朗的声音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观剑楼分九层。前六层,分置六脉道法传承,各有书阁静室。” 符殇袖袍轻拂,指向远处若隐若现的盘旋阶梯,“第七、八层,收录各脉祖师商议遴选的、认为有些意思的经文,乃至些许自中土流落的残缺传承。虽非正统,或有奇思。第九层,是老祖亲置的剑脉传承。” “我平日便在九层常驻,若有疑虑,可来九层寻我。” “明日辰时,于此处讲授剑理基础。” 话音未落,男子的身影已如墨入水,悄然消散在空气中,未留下一丝涟漪。 场间众人见这位授业仙师倏忽来去,先是面面相觑,随即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楼中皆为风雪庙弟子,虽非尽数相识,却也多有熟稔面孔,即便偶有只闻其名者,三言两语间也能攀谈起来。 不少人的目光,也落在了秦沛武身旁的林照身上,带着几分探究。 “这位是林师弟,入门不久,前几日才在祖师堂谱牒登名。” 秦沛武大大咧咧地介绍身旁的林照。 他显然人缘极佳,除了一旁的程师兄,立时便有数人围拢过来。 “原来如此。”那人点头。 是一位面庞黝黑的男子,个头不高,手掌极大,看起来有几分憨厚的感觉。 他名庞真,看起来面相较老,却要叫秦沛武一声师兄。 又一人凑近,是位女子,面带遗憾: “戚师姐竟然不在,我还想见见她,去年还说带我去山下见世面,结果铸把剑的功夫,她人就下山了。” “戚琦难不成又下山去寻魏师叔祖了?” “我半年前倒是见了她一面,在大骊边军担任随军修士呢。” 庞真闻言讶然:“陈师弟,你何时去了大骊?” “我没去大骊。” 那人一脸无奈地摊了摊手,“我当时在大隋边军担任随军修士,护送粮草到卢氏王朝,结果大骊发动国战,那位大骊藩王一年灭国,我那支粮草队遭到大骊骑兵偷袭,正巧是戚琦所在的边军。” “......好惨,结果如何?” “尚可,卢氏皇室已经在大骊的矿上劳作些时日了,我也停下大隋的游历,回到山上养伤。” 周围人皆是忍俊不禁。 林照却是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字眼,也回想起他们口中的“戚琦”究竟是谁。 眼前聚上来的几人都是和秦沛武一样,出身大鲵沟一脉,彼此之间比较熟悉。 对于风雪庙与真武山这两大兵家祖庭而言,弟子散落宝瓶洲各国疆场,狭路相逢实属寻常。 出了宗门就上战场,打了半天发现是一个宗门教的。 宝瓶洲的几个能称为王朝的国家,也有双手之数。 大骊王朝、被大骊王朝灭国的卢氏王朝、朱荧王朝、大隋王朝、南涧国、水符王朝、白霜王朝、云霄王朝等等。 王朝并立,属国林立,兵家修士的身影无处不在。 而东宝瓶洲的兵家祖庭只有真武山和风雪庙。 虽说也有不少散修和国家自己培养的兵家修士,但作为宗字头的兵家祖庭,同门操戈,或是并肩御敌,往往只在一线之间。 几人在楼中客气地谈笑着,也有人三两结伴离开人群,走进楼中静室。 直到有人忽然笑道:“在下于松溪国游历时,曾在山水峰见过一位武夫留下的拳印,今日难得当面,秦师兄可愿指点一番。” 得了身旁程师兄的介绍,林照才知道来人是出身六脉之一的秋月湖。 入门后十几年来一直在山下磨砺,虽久不在山门,可名声极大。 曾孤身单剑横扫十一家匪寨,甚至将身上一柄品秩不低的飞剑生生斩碎,以至于后来,耗费不少年头蕴养重铸飞剑。 其人口中的“武夫”,便是秦沛武。 练气士中修行之路千千万,唯兵家修士和剑修最能战也最好战。 兼之符殇方才“不如归家生子”之言犹在耳畔,有人邀战,正在情理之中。 秦沛武欣然应允。 观剑楼中央设有一高台,便正适用于此时。 两人上台,周围的目光纷纷落在台上,几道刚要去往书阁的身影也往返,驻足台前。 剑光在台上亮起。 这位出身风雪庙秋月湖的青年,样貌俊朗,剑眉星目,却不知为何双鬓竟有几分斑白。 并指一点,刹那间,一柄青色飞剑自他袖中掠出。 剑身隐有雷光流转。 甫一出鞘,便带起一阵低沉雷鸣。 “是秋月湖的《秋雷剑经》。” 程师兄认出青年修行的法门,对身旁的林照解释道,“秋月湖曾有一位前辈与风雷园交好,早些年亲身进入那座‘雷池’修剑,自创一部剑经,凭此在一洲元婴地仙中杀力也是顶尖。” 林照微微颔首,目光停留在台上,看得很认真。 这两人在风雪庙内都是比较有名的年轻天骄,且并非久居山中的山上神仙,都是在俗世历练搏杀过的。 那位双鬓斑白的青年,剑意如九天雷瀑,浩瀚的剑意如交织成一片如海般的剑势,轰然倾泻,仿佛要将整个高台都淹没其中。 剑势之盛,引得台下观战的几位同门都不由得微微后退半步。 而秦沛武却是没有什么反应。 这位与他人相处似骄阳般张扬的男子,战时反而如同一块静默的山石。 缠绕着白色绷带的双手,只是平静地递拳。 连面上的神色都没有太多变化。 却让旁观的众人都难以移开目光。 因为他的拳太强! 剑气斩来,便一拳轰碎,雷瀑砸落,便一拳击溃。 他每一次出拳,都仿佛一座山岳压来,拳风所至,似有起伏不定的山峦虚影一同迎来。 任由青年剑气横空,雷光震神,他就站在那里,一拳又一拳,以拳意压剑意,以拳锋碎剑光。 以山岳镇雷霆! 千招万法,一拳破之。 也让林照知晓,秦沛武在众人中人缘颇好,甚至地位颇高,不是长袖善舞,擅长交友。 其人本身就是一位极强的武夫。 直至第二十三招,秦沛武再一次轰碎雷霆剑气,随后以普普通通的一拳,砸退了横剑于胸前的对手。 却不再出拳,双手放下,笑着望向青年。 “我输了。”秋月湖的青年也是洒脱认输,收剑下台。 周围交谈声此起彼伏,也有鼓掌叫好之声,秦沛武对着台下人摆摆手,下了台。 你有剑我有拳,来了楼中也不是喝茶聊天的。 比试这种事,一开了头就像是刹不住的火车,轰轰隆隆就来了。 又来一人邀约,请的是大鲵沟的庞真。 见有人提剑要与自己比试,庞真意外之余也是含笑上台。 林照目光也是在场上逡巡着,心底也有找人过招的想法。 他自修行以来,除了与崔明皇林中对峙,真正意义上还没有与其他山上神仙交手过。 虽然已经是踩在第七境的台阶上,可若论起战斗经验,还不如一些徘徊在登山五境的练气士。 最终庞真不敌对手,飞剑被逼回胸前,不得已深吸口气,收剑认输。 随后又来一人,邀战大鲵沟的一位年轻女子。 风雪庙六脉,大鲵沟来人最多,包括秦沛武在内,共来了七人。 因为是同一脉,彼此相熟,除了有两人结伴去了楼中书阁,其余四人都聚在秦沛武身旁。 “不太对劲......” 瞧着女子应约上台,程师兄抱着胳膊站在秦沛武身后,低声提醒道。 事实上不用他说,秦沛武也已经意识到问题。 风雪庙六脉,抛开人数最少甚至似乎没人过来的神仙台外,邀战三场,怎么都是大鲵沟的弟子? 其余四脉都在看戏? ‘秋月湖的陈烁,文清峰的吕阳和张扶。’ 秦沛武眉头微皱,瞧着刚才上台的那几人,一时没想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示意同门稍安勿躁,凝神观战。 台上,大鲵沟那位女修虽也御使飞剑,却更偏兵家路数,剑术并非专长。 而其对手却是一位杀力颇高的纯粹剑修,剑招老辣,剑气流转间,竟有几分方才陈烁出手的影子。 女修明显不敌,飞剑被轻易荡开。 对方飞剑却似“收势不及”,一道剑气擦着她耳畔掠过,斩断几缕青丝。 没有造成任何伤势,对方也是认真行礼下台。 作为剑修和兵家修士的切磋,没有见血已经算得上是双方都很克制。 台下几人对视,皆隐约读出一丝羞辱的意味。 他们看得出,女子的对手实力明显高了不止一层,整场下来可谓是游刃有余,女子没有一点胜算。 两人下台后,又有人上台,正是先前林照与秦沛武交谈时,提到的那位给蓝衣女子。 她邀战的却不是大鲵沟的弟子。 “找我?” 绿水潭出身的程师兄有些愕然地看着女子,见其颔首,不由地看向秦沛武。 这可真是不加掩饰了。 明摆着有人在针对。 程师兄自入门以来,一直在绿水潭钻研铸剑技艺,少与修士斗法,也未曾下山,连个像样的名头都没有。 若非针对,谁会找一个无名之人切磋? 秦沛武瞧见蓝衣女子,却是灵光一闪。 ‘是了,祖师堂议事,提议观剑楼,文清峰的几位师叔反应最激烈,只是被那位女子祖师压下了,秋月湖也有两位师叔不愉。’ 第45章 承让 程师兄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尽是苦笑。 秦沛武伸手拍了拍林照的肩膀,亦是带着几分歉意叹道:“怕是如此了。” 林照这才完全回过神,见秦沛武先是示意台上,又指了指自己,终于明白了当下的处境。 他将心神从方才观摩的精妙剑招中彻底收回,眼神变得有些微妙和古怪。 ‘这……还真是无妄之灾,怎么把我也给卷进去了?’ 事实上,若论起察觉这场针对秦沛武几人的微妙风向,林照比周围其他人更早嗅到一丝不寻常。 或许是两世为人,心思本就多疑,在第二人上台邀战庞真时,他心中就已升起疑虑,只是无法确定。 毕竟他初来乍到,与山中绝大多数人都不熟悉,而同门之间相互切磋印证,存在巧合也实属正常。 即便猜测成真,的确有人刻意针对秦沛武这边,林照也不太在意。 宗门之内,山头林立,因师门长辈的立场分歧而波及门下弟子,这类事情他前世见得太多,甚至亲身卷入过不少。 这一世,更愿将精力专注于自身修行,不愿过多纠缠于此等纷争。 有赵景真和各脉祖师坐镇,山中出不了大事。 因此,他方才便将全副心神都沉浸在对台上剑术拳法的观摩之中。 秦沛武的拳让他动容,可那位双鬓斑白的青年一手雷法剑术,尽显杀伐气却不含杀意,同样引人侧目。 后续登台者虽不及前两人惊艳,却也各有精妙之处。 即便是“不擅剑术”的程师兄,那两柄精心锻造的飞剑同样不可小觑。 原著中对于风雪庙年轻弟子的篇幅并不算太多,然而仅是此时匆匆一瞥,便能感受到所谓宝瓶洲两大剑道圣地,与宝瓶洲两大兵家祖庭之间的差距,其年轻弟子的底蕴和潜力,确实非同小可。 而这还并非全部,山中尚有更多俊杰在外游历未归。 林照收敛心绪,偏头看向秦沛武和程师兄: “不至于每一个与秦兄走得近的人,都要被挑出来比试一番吧?” 程师兄闻言,脸上的苦涩意味更浓,指了指自己: “我可不就是现成的例子?” “这么做,意义何在?” 秦沛武抬眸瞧了眼不远处抱剑而立的青年身影,平声道: “若我所料不差,大约是门中某些师叔对山主设立观剑楼的决策心存芥蒂,又想不出更有效的反对方式,便试图通过门下弟子在这些‘小事’上,表达一下他们的不满。” “而且,他们能动用的人手,恐怕也有限。” 秦沛武冷静分析,“陈烁不该第一个来找我,这或许是试探,也可能只是陈烁自己的意愿。但这恰恰说明,他们背后真正想用来压阵的‘那人’,并没有十足把握胜我。” “若是支持他们的力量足够雄厚,他们也不必特意挑选程师兄你来作为目标。” 程师兄与林照皆是心思灵敏之辈,立刻明白了秦沛武的言外之意。 程师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是了!他们想要的效果,是派出来的人都能胜过我们这边,可陈烁偏偏输给了你,白白折损了一员大将。所以他们在后续人选中必须求稳,这才挑中了我,放弃了大鲵沟另一位剑术更强的师弟。” “这份入楼名单是山主与各脉祖师共同敲定,拢共三十三人。即便有几位长老心存不满,能安排进楼、且愿意听从他们行事的弟子,数量绝不会多。” 秦沛武望着台上依旧闪烁的剑光,淡淡道: “所以他们虽想针对我家老祖表明态度,却也无法将大鲵沟弟子逐个击败,只能退而求其次,专挑我们之中他们认为的‘软柿子’来捏。” 若按此逻辑,那么“新入门”、“年纪极轻”、又与秦沛武站在一起的林照,岂不正是下一个最合适的“软柿子”? 就像精于铸剑而疏于斗法的程师兄一样。 想通此节,林照自己也忍不住失笑: “照这么说,程师兄方才败得如此之快,倒不全是‘不擅剑术’的缘故,或许更是因为对方为了确保胜绩,特意安排了一位实力远超于你的对手来求稳。” 秦沛武闻言一愣,随即也咧嘴笑了起来。 程师兄已经气笑了。 就在三人谈话间,台上的交手还在继续,剑光闪烁。 不似秦沛武与陈烁交手时精彩,却又没有程师兄那般轻易溃败。 对手的境界与杀力并没有比那位大鲵沟的弟子高太多,似是陷入了僵局。 “陈余也要输了。” 秦沛武忽然出声道。 一旁的程师兄也是颔首。 林照没有说话。 凭借【后天剑体】成就时淬炼而出的【剑目】,他能够轻易捕捉到两人飞剑的轨迹。 在他的感知中,那位名叫陈余的大鲵沟弟子,其剑光运转已渐显凝滞,守御圈被对手凌厉的剑势一步步压缩,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果然,不过十数息后,台上剑光骤歇。 陈余的飞剑被一道刁钻剑气震得灵光乱颤,倒飞而回。 他面色一白,深吸口气,拱手认输。 随着这场比试结束,场间的气氛明显热络了几分。 先前或许还有人抱着观望之心,此刻却都被这一场场切磋激起了好胜之意。 不少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带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片刻寂静后,一道青色身影如柳絮般飘然落于台上。 是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女子,手持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身姿轻盈,容貌清丽。 她目光流转,最终定格在林照身上,嘴角含着一抹浅笑,声音清脆: “这位师弟,瞧着面生得紧,可是新入门的林照林师弟?” 女子语气颇为客气,甚至说是温和,“师弟初来乍到,可愿上台与师姐切磋几招?我们点到即止,权当熟悉一下同门技艺,如何?” 林照眉梢微挑,抬眼望向台上笑吟吟的女子。 一旁的程师兄压低声音,语速略快: “是文清峰的邱小萱师妹,进山修行有六年了。听说前阵子她一直在闭关,那时她还是筑炉境修为,如今看来……怕是已经成功突破,跻身中五境了。” 程师兄自然不清楚林照的真实境界。 练气士的境界,若自身不刻意显露,外人极难准确判断。 他与林照相识不过半个时辰,林照也未曾提及自身修为。 在程师兄乃至在场绝大多数人看来,林照实在太过年轻了,观其面容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 风雪庙弟子与寻常山门不同,常有师叔师伯云游四方时,见才心喜,考验一番便将看中之人收入门下,随后带着徒弟游历过山下风景再回山登名。 因此即便是初入山门者,也未必境界会有多么低。 林照实在太过年轻了,观其面容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 在风雪庙这等重视实战与积累的兵家祖庭,弟子年纪虽不能完全等同于实力,但似林照这般年纪,能跨过被称为“留人境”的第三境“柳筋境”已属不易,谈何更高? 因此,在邱小萱乃至大多数人眼中,无疑是挑选了一个最稳妥的“软柿子”。 秦沛武没有出声,他虽然也认为暗中的人手段太低,可目前看来,出手的人无论是陈烁还是蓝衣女子,都极有分寸,压着手段,将交手限制在比试范围。 即便林照上台,也不过是输一场罢了,不会有太大问题,只是少年不过与自己楼前偶遇,却被针对,终究是被自己连累到,难免有些歉意。 唯有林照面色古怪。 “好啊。” 他这么说。 于是提着【衔烛】,登上高台。 邱小萱见林照应战登台,眼中笑意更浓,显然并未将这位过分年轻的师弟视作真正的对手,更多是抱着指点、乃至“完成任务”的心态。 她手中那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并未出鞘,只是并指如剑,轻喝一声:“林师弟,小心了。” 话音未落,背后剑鞘微颤,一道清亮如秋水的剑光倏然掠出,直刺林照面门。 这一剑速度不快,力道也拿捏得极有分寸,怕伤到这位“境界不高”的新师弟。 剑出而不为攻伐。 林照的反应却出乎邱小萱的意料。 他没有如寻常剑修那般,催动飞剑远距离迎击,亦没有施展身法闪避。 他只是右手握住【衔烛】墨色的剑柄,手腕一翻,动作简洁至极的一式横剑于身前。 “叮——!” 一声清脆却异常扎实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 邱小萱那柄品相不俗的飞剑,剑尖精准地点在了【衔烛】墨色剑身之上。 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剑身上传来的反震之力,让邱小萱操控飞剑的手指微微一麻。 她脸上的轻松笑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错愕。 也是这一声响,引得先前因为林照境界太低而有些意兴阑珊、收回去的大多目光,再次落下, “咦?” “挡住了?而且是用剑身格挡?” “好扎实的根基,虽说邱师妹没动真格,可这力道……可不像是低境修士。” 邱小萱迅速收敛心神,意识到自己看走眼了。 这位怕也是未进山便已修行,境界不算太低。 女子便不再有先前的顾虑,收起心中逗小孩的念头,神色变得认真。 “林师弟好手段!小心了,师姐要动真格的了!” 那柄悬停在空中的飞剑发出一声清越剑鸣,剑身光华大盛,如一道流动的秋水,划出一道玄妙弧线,再次斩向林照。 这一次,剑速陡增,剑气森然,正是文清峰一脉颇有名气的剑招——“见水流光”。 剑光如瀑,看似柔和,实则暗藏连绵不绝的后劲与切割之力。 面对这迅疾而精妙的一剑,林照依旧没有祭出飞剑对攻。 他神色淡淡,甚至没有后退半步,握剑的右手手腕极为灵巧地一抖,【衔烛】由横转斜,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侧立在身前。 剑尖微垂,剑身恰好迎向那如水流泻而来的剑光。 随后一步踏出。 人与剑,同时向前。 “锵——!” 又是一声更为刺耳的交击声。 蓝色剑气狠狠斩在墨色的【衔烛】剑身之上,爆开一蓬耀眼的蓝色火花,宛如黑夜中骤然亮起的星火,绚烂而短暂。 邱小萱只觉得飞剑上传来的力量沉重无比,远超她的想象。 “见水流光”的剑势竟被这简单直接的一记斜挡硬生生遏制。 她心中警铃大作,刚欲变招,却见火花溅射之中,林照的身影借着对撞之力,如鬼魅般折身一转。 【衔烛】墨色的剑影随之划出一道完美的半圆。 邱小萱瞳孔骤缩。 因为林照不仅化解了她的杀招,更是以一种她完全没预料到的、近乎贴身短打的迅猛方式,欺进了她身前三尺之内。 ‘这位师弟绝对不是下五境。’ 女子心念急转,莫名有些恼火,却不是向着林照: ‘陈师兄骗我!’ 她强行催动心神,与那柄被林照格开后、尚在半空微微震颤的飞剑重新建立起联系。 “回!” 她一声清叱,不顾经脉中因强行运转灵力传来的一丝刺痛。 那柄如秋水般的长剑骤然爆发出刺目光华,在空中硬生生划出一道锐利的折线,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以比去时更快的速度,挟着一股凌厉的破空声,直刺林照后心。 这一下变起仓促,且是背后偷袭,角度刁钻,速度极快。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秦沛武眉头一皱,程师兄更是差点喊出声来。 同门切磋,讲究点到为止,邱小萱这般举动,已是有些过了。 然而,身处剑锋所指之处的林照,却仿佛背后长眼。 他甚至没有回头。 就在那点寒芒即将及体的刹那,他握住【衔烛】的右手手腕极其精巧地向内一翻。 墨色长剑随着他手腕的转动,划出一个圆融的小弧,剑尖精准无比地点向身后。 不是格挡,而是牵引。 【衔烛】的剑尖触碰到袭来飞剑的剑脊,一股柔韧而粘稠的墨色剑气瞬间爆发,如同水中漩涡,悄然流转。 将那柄疾刺而来的飞剑轻轻一“裹”、一“带”。 第46章 三尺离火VS藏落雷 鸦雀无声。 从两人上台,到交手,再到少年淡淡一声“承让”。 比试结束之快,出乎所有人意料。 没有僵局,没有对峙,只有简单至极的胜与败。 台上被剑刃加颈的可不是随意凑上来的三流练气士,而是一位登名宗门谱牒的兵家修士,一位年纪轻轻便越过登山五境、迈过洞府境门槛的中五境剑修! 却败得如此干脆利落…… 绿水潭的程师兄好歹还以两柄飞剑坚持到十招。 邱小萱在这位新入门的师弟面前,才交手不过四招,其中两招还是对方横剑抵御。 真正算是出招的,仅有以剑气化漩涡干扰女子的飞剑,再以一剑避开女子的本命飞剑,刺向要害。 台上少年都没有动用飞剑,手持长剑,以一种更似剑客而非剑修的方式战胜对手。 这说明什么? 说明少年的境界修为、对剑的领悟、对战机的把握……皆在邱小萱之上! 台下二十余位风雪庙的年轻练气士,看着台上缓缓收剑的少年,皆已怔住。 这位师弟是叫什么来着? 似乎是姓......林? 陈烁抬眸望向台上的林照,目光在其面庞上顿了顿,落在他手中的墨色长剑。 片刻后,他淡眸启唇道:“是观海境。” 他看得透彻,林照剑术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玄妙,对使用者要求极高,只是因为少年每一次出剑都太顺畅,以至于让观者产生“如此简单”的错觉。 能够以剑客手段轻易战胜祭出本命飞剑的邱小萱,林照的力量、速度以及神识皆不是洞府境所能够达到的。 唯有更高的境界才能够做到这一步。 周围人闻言,皆是讶然望向台上的少年。 十五岁的观海境? 还是剑修! 一旁有人摇头叹道:“失算了,以为挑了个软柿子,结果是个铁疙瘩。” “这还不如让邱师妹挑大鲵沟的王师弟,同为洞府境,凭师妹蕴养多年的本命飞剑,未必没有几分胜机。” “这谁能想得到呢?他才刚入门哎,竟然是观海境,大鲵沟哪位师叔运气这么好?真是捡到宝了。” 虽然邱小萱输了,可周围几人竟然没几个气恼,反而懊悔、调侃居多。 另一边,秦沛武眉头挑起,掩不住的得意。 程师兄有些不可置信道:“林师弟......竟然这么强?” 秦沛武笑:“我也没想到啊。” 他确实没有想到在楼外随意聊了几句话的陌生面孔,竟然便是一位观海境剑修。 ‘忘了问了,也不知道林师弟的师父是山中哪位师叔?’ 秦沛武瞧着台上的玄衣少年,心中忽起一念: ‘看我林师弟这年纪,不仅突破至中五境,还不是初入!在山中长大自幼修行的剑仙胚子也不过如此了,只怕早早便踏入修行路,难不成......是哪位师叔流落在外的俗缘?’ 一念至此,青年眉梢微不可察地抖了抖,控制不住地开始浮想联翩,目光看向周围人的时候,都带着几分狐疑。 台上,邱小萱见林照收剑后退,才彻底清醒过来。 看着悬停在空中的本命飞剑,又瞥见不远处跌落在地的佩剑,嘴角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翻腾与羞惭,对着已收剑而立的林照郑重拱手,声音虽还带着一丝微颤: “是我眼拙,看差了林师弟,师弟剑术精妙,远胜于我,心服口服,多谢师弟手下留情。” 林照也是行了一礼:“言重了。” 女子却不再多言,默默召回本命飞剑与佩剑,快步跃下高台。 台下响起几声轻微的喟叹,却多是赞许之声。 兵家修士一向是干脆利落,胜便是胜,败便是败,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能赢下便是你的本事。 尤其同出一门,虽说风雪庙修士之间来往比其他山上宗门少些,可并不代表各脉争斗多么不堪。 相反,风雪庙的修士多游侠气,性情中自有一股爽利与慕强之心,眼前这位师弟虽不是自家一脉,可见山中有天骄出,亦是快事一桩,难掩欣赏之意。 林照在目送邱小萱下台后,却并未如先前几人那般,随之离开高台。 他依旧站在原地,手握墨色【衔烛】,目光在台下二十余位风雪庙弟子之间逡巡着。 见他这般举动,台下原本渐起的议论声又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归于一片带着疑惑的寂静。 许多人先是面露不解,随即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纷纷露出更深的惊讶。 这位新入门的林师弟,刚被文清峰的邱师妹误当作“软柿子”捏了一把,凭借实力反杀立威后,竟还不打算下台? 他竟是……还欲主动邀战他人? 真是好自信。 如果说先前邱小萱的邀战,是因不识林照深浅而导致的一场“意外”。 那么此刻林照若主动邀战,按照众人心照不宣的规矩,他挑选的对手,至少也应是同为观海境的修士,否则便失了切磋印证的意义。 那么他会挑谁呢? 林照的目光先是在台下蓝衣女子的身上略微停顿了一瞬。 先前与秦沛武谈论的对象正是此人,其长辈对山主与秦氏老祖的决议颇有异议,也是她出手约战了程师兄,十招得胜。 蓝衣女子似乎有所感应,抬眼迎上林照的目光,眼神平静,澄明的眸子里掠过一抹战意。 然而,林照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 他在乎的,从来不是那些因师长立场分歧而衍生出的、在他看来颇为无谓的意气之争。 他在乎的,唯有剑。 林照的视线越过蓝衣女子,越过许多或好奇、或凝重、或跃跃欲试的面孔。 最终,定格在了人群某处。 那是一位双鬓微斑、衣衫洗得发白的青年。 此人名声极大,曾一人一剑独闯十一家匪寨,杀得飞剑生生折断,也只是从容一笑,浑不在意。 也在前不久与大鲵沟的秦沛武有一番精彩绝伦的过招。 秋月湖,剑修陈烁。 陈烁缓缓抬起头,挑眉看着他。 “方才见雷剑斩山岳,气象万千,同为剑修,不禁见猎心喜,心向往之。”林照看着他,认真道,“不知可愿指点一二?” 清越的声音在偌大的观剑楼里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陈烁脸上浮现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好眼光,有何不可?” 随即一步踏出,不见他如何作势,身影已如一片落叶般,轻飘飘地落在了高台之上,与林照相对而立。 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长剑,剑身古朴,隐有雷纹暗藏。 两人相隔数丈,彼此执了一个标准的剑礼。 礼毕的刹那,气氛骤然紧绷。 没有多余的客套,几乎是同时,两人身畔皆有剑光亮起。 林照心念一动,面对这位,他自然不会拖大,于是一上来便驭使飞剑。 一直悬于腰侧的剑鞘中,一道幽暗如夜的墨色流光激射而出。 【衔烛】剑光内敛,如暗夜中的流星,直刺陈烁面门。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陈烁身前亦是青芒一闪。 一柄剑身隐现雷纹的飞剑后发先至,剑速快得只留下一道青色残影,带着低沉的雷鸣之声,精准无比地迎上了那道墨色流光! “叮——!” 一声极其清脆、却又带着金石颤音的锐鸣炸响。 高台中央,两人之间,一墨一青,两柄飞剑的剑尖于方寸之间悍然对撞。 一点刺目的火星骤然爆开。 如昙花一现,旋即湮灭。 强烈的气劲以两剑交击点为中心,轰然扩散,吹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 林照神色平静,陈烁嘴角淡笑。 两道身影立在高台两方,皆没有动作,纯粹以飞剑御敌。 墨色与青色的剑光一触即分,随后再次消失。 空中只留下淡淡的墨痕与青色电光。 锵!锵!锵! 转瞬之间,两柄飞剑在空中连续碰撞数次。 每一次碰撞,都爆开一团耀眼的光华和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 无数朵火花在空中亮起,锐利的剑光刺得他人眼眸隐隐发痛。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好快的剑。” “两人竟然都是驭剑对攻。” “林师弟的飞剑……竟能正面硬撼陈师兄的雷纹剑?” 秦沛武眼神凝重,低声道: “林师弟的飞剑,品秩极高,而且与他心神契合无比,如臂指使。陈烁的飞剑更胜在经验老辣,雷法加持之下,速度与爆发力惊人。” 程师兄已是看得目不转睛,闻言只能连连点头。 台上,陈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并指如剑,向前一点:“去!” 那柄雷纹飞剑再次化作一道青色电光。 这一次,剑势不再直来直往,而是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 剑身雷光缭绕,发出滋滋声响。 【秋雷剑经,藏落雷】。 一道雷霆在台上炸开。 却不是人间的天雷,而是剑上迸出的道法。 林照的眼眸越来越亮。 不仅是因为被灿烂的雷光照耀,还是因为心中难得的喜悦与愉快。 见到好的剑术,见到好的剑者,如何不喜? 林照全神贯注,将【剑目】与神识催发到极致,紧紧锁定着那柄神出鬼没的雷纹飞剑。 同时墨色飞剑在他操控下,灵动如游鱼,不闪不避,剑身一颤,竟也划出一道相似的弧线,以攻对攻,剑尖直指雷蛇。 心念微动,同样是用了真格。 却不是风雪庙的剑术,是来自正阳山袁真页遗产的...... 正阳山剑经【三尺离火】。 第47章 你错了 【衔烛】本呈墨色,在这一刻剑身却呈现出一抹明亮的赤光。 一道道清晰可见的赤红纹路浮现,仿佛剑身内部有岩浆在奔流。 周遭空气的温度开始急剧升高,甚至隐隐扭曲。 “嗤——!” 墨色飞剑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浪,再次与那道青色雷光悍然相撞。 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金铁交鸣。 雷光与炽焰疯狂交织、湮灭,青色的电弧与赤红的火舌互相撕扯、爆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声响。 陈烁眉头微皱。 他能感觉到飞剑上传来的灼热刺痛感,对方施展的剑术品阶极高,且极为霸道,竟似乎隐隐克制雷霆之力。 陈烁并不知道林照施展的是正阳山的剑经。 若是提前知道,他绝对会换一种选择,施展习得的其他剑经。 正阳山和风雷园的恩怨,山上练气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正阳山为了压过风雷园,没少研究风雷园闻名一洲的雷霆剑术,甚至大多数山中剑经,都是为了针对风雷园的剑修而传下。 然而,更让陈烁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两柄飞剑僵持不下的瞬间,林照动了。 他不再是站在原地驭剑,身形一矮,如一道离弦之箭,竟主动冲向了那片雷光与炽焰交织的区域。 台下响起一些年轻的惊呼声。 那可是两柄中五境剑修飞剑全力对轰的核心区域,剑气、雷劲、火意混乱不堪。 若是落在武夫或者兵家修士身上,凭借两者强大的体魄,或许无碍,可对于一身性命寄托于飞剑的剑修,体魄可远远不如,沾染些许或是重伤。 陈烁瞳孔一缩。 一只手从尚未完全散尽的炽热气浪中探出。 那只手不大,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和陈烁预想中的不一样,没有厚茧,没有伤痕,不像常年握剑的剑修之手。 那只手稳稳地握住了【衔烛】的剑柄。 紧接着,长剑一横。 没有花哨的招式,凌厉的剑光同样是一横。 于是炽热的烈焰被从中劈开,狂暴的雷霆亦被硬生生斩断。 陈烁那柄青色雷纹飞剑亦被击飞,尚在半空翻转。 他微一抬眸,便看到一道墨色剑光已如影随形般斩至身前。 这一幕,与方才林照对招邱小萱时何其相似。 林照同样是先撇开邱小萱的飞剑,再持长剑突进,近身决杀。 谁也没想到,强如陈烁,竟然也会被这位师弟逼入如此熟悉的险境。 陈烁后退。 同时,他举起了右手。 手掌虚握,像是在握着一柄剑。 这并非举手认输的姿势。 既然不是认输,那便只能是争胜。 远处,那柄刚刚灵光略显紊乱的青色雷纹飞剑,剑身猛地一顿,静止在半空中。 随后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 嗖! 青色飞剑化作一道璀璨夺目的电光,速度快到极致,精准无比地落入陈烁虚握的右手中。 剑入手,陈烁周身气势陡然一变。 原本因飞剑受挫而略显萎靡的剑意,瞬间暴涨,甚至比之前更盛。 面对林照那如影随形斩来的一剑,陈烁不退反进,右手紧握刚刚飞回的青色长剑,同样是一式简洁至极的横剑于前。 前不久,面对林照同样的招数,邱小萱唤出本命飞剑,试图挡下这一剑,但结果已经确定了她的失败。 陈烁目睹了邱小萱是如何败在这一招之下。 但他坚信,邱师妹挡不住的剑,不代表他陈烁也挡不下。 铛——! 两剑相交。 没有预想中火星四溅的激烈碰撞。 反而发出一声略显沉闷厚重的巨响。 陈烁只觉一股磅礴巨力沿着剑身传来,手臂微麻,脚下石板寸寸龟裂。 他手中长剑被压得微微一低,墨色的【衔烛】剑尖几乎是擦着他的发梢掠过,带起的凌厉剑气斩断了几根飞扬的发丝,冰冷的寒意刺得皮肤隐隐发疼。 但,也仅此而已。 长剑之上的墨剑,已无法再进分毫。 林照也意识到了这个现实,却已陷入另一种艰难。 因为陈烁抓住了这一刻转瞬即逝的机会。 嗡——! 青色长剑骤然爆发出刺目雷光,剑身剧烈震颤,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 初时细微,转瞬间便化为滚滚雷音,仿佛九天之上的闷雷在低空炸响。 “剑气雷音!” 台下有人低呼一声。 “是秋月湖那位祖师赖以成名的绝技,陈师兄在观海境竟然就练成了?” “只怕论起‘雷剑’的造诣,陈师兄不会比风雷园那位真传刘灞桥逊色多少了。” 惊叹声中,刘灞桥这个名字也被人提起。 风雷园的天才剑修刘灞桥,一洲传名的天才俊彦。 是宝瓶洲一大剑道圣地的年轻一代的抗鼎人,天赋颇高,早已是龙门境剑修。 虽然在小镇中,刘灞桥和林照等人称兄道弟,在林照和宁姚面前,剑修的风采也被遮掩了几分。 但其人在外可是有着好大的声名。 一洲的山上仙府,皆知此人,年轻一代的剑修,也无法越过这个身影。 否则,刘灞桥在小镇时,也无法与观湖书院的“君子”崔明皇、醇儒陈氏的陈对同行。 “若不是陈师兄早年那次重伤,突破龙门境的三次机会白白耗去一次,导致修为还倒退了些,境界又岂会比那风雷园真传低?只怕秦沛武也未必是他对手!” 只是众人也知,陈烁对“雷剑”的造诣或许高,却因为天赋原因,在度过“龙门”时,蹉跎了太多时光,年纪要远大于刘灞桥,境界却是不及。 有人感叹,有人附和,但也有人摇头: “秦沛武得秦氏老祖真传,又弃兵修武,拳意虽欠打磨,可拳势之厚重,足可问鼎此境最强。陈师兄的剑气雷音虽强,未必能破开他的防御。” 台上,面对陈烁这借助剑剑交击之势、骤然爆发的剑气雷音,林照脸色微白。 那滚滚雷音不仅震耳欲聋,更蕴含着一种直透神魂的冲击力。 这名秋月湖的剑修,竟也涉及斗杀神魂的剑术。 剑意与雷光占据了视野,夺取了所有目光,包括感知。 甚至连对肉身的掌控也渐渐变得迟缓。 忽然,心湖中介于晦明之间的【飞光】一震,随即道道涟漪在湖水中荡开,剑意如丝如缕般飘起。 目中的剑光与雷音被这一缕缕淡淡的剑意斩去,林照眸前恢复几分清明,将“目光”与“感知”夺回。 在雷霆剑罡及体的前一刻,他握剑的右手手腕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轻轻一旋。 【衔烛】墨色的剑身随之划过一道弧线,剑尖巧妙地在对方剑脊上一点、一引。 同时,他足尖轻点,身形如被狂风卷起的飘絮,向后飘飞而去。 “轰!” 雷霆剑罡击空,炸开一团耀眼的电光,将原地轰出一个浅坑。 林照已在数丈之外翩然落地,衣袂飘舞。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陈烁眼中也闪过一丝愕然,他没想到林照竟然如此快速从剑气雷音中脱身。 而在落地的瞬间,林照已然转身回眸。 那双原本平静的眼眸中,骤然亮起一抹锐利如剑锋般的色彩。 他双手握剑,举过头顶。 【衔烛】剑身之上,墨色仿佛变得更加深沉,那流转的赤红纹路却愈发耀眼。 一股沉重如山、却又炽烈如火的剑意冲天而起。 “斩!” 一声清喝。 一道长且重的剑气,混杂着灼热的赤红流火,朝着陈烁当头斩落。 如九天垂落的长河,又似横贯长空的银练, 剑气未至,那沉重的压力已让陈烁脸色剧变,全力催动剑气,青色长剑化作一道雷光屏障,向上迎去。 轰—— 长河般的剑气与雷霆屏障轰然对撞。 这一次的巨响,远超之前任何一次。 整个观剑楼仿佛都为之震颤。 陈烁被这一剑压得后退十数丈。 他挡住了,但接得极为勉强,已然受了些内伤,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 林照在这一剑后没有丝毫停顿。 淡漠的眼眸中,炽亮的瞳光仿佛化为了实质的剑意。 他运转起杨老头赠与的那部无名剑经。 下一刻,林照松开了握剑的手。 【衔烛】脱手飞出。 没有呼啸的破空声,没有璀璨的剑光。 那柄墨色长剑,仿佛瞬间融入了周围的空气与光影之中,化作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墨痕。 它不再被目光清晰捕捉,不再被声音所定位,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速度与轨迹,无声无息地刺向陈烁。 剑光一停。 陈烁眼皮跳了跳,身形顿住。 剑尖,距离他的皮肤,只有一寸。 至此,胜负已分。 台下一片寂然。 陈烁嘴角微微抽动,慢慢伸出一根手指,将墨剑缓缓推开,离自己脖子远了些。 随后看向林照,不禁得由衷赞叹: “林师弟,佩服。” “承让。”林照抬眸,淡淡一笑,“陈兄好高的剑术,‘佩服’两字,当由我来说才对。” “本就不如,不敢言让。” 陈烁却是摇头: “林师弟如此年纪便已观海,天赋非我所能企及,只怕‘龙门’也挡不住你多久,至于剑术?花些时间分心练练便成了,怎值一提啊。” 青年心中着实有些感慨。 练气士的中五境里,观海境与龙门境之间,存在着一道极难的关隘。 龙门境,“龙门”一词,实在是太恰当不过了。 成则化龙,败则遍体鳞伤。 甚至还有“事不过三”这个说法,若是三次机会皆失败,一生也只能止步洞府境, 陈烁已经失败了一次,修为受损跌境,再一次修至巅峰,比上一次更强、修为更深厚,却也不敢说是稳操胜券。 他的剑术很高,比很多剑修都高,却难以称之为少年天骄,便是因为过去在“龙门”前蹉跎太久。 哪里像风雷园的刘灞桥、正阳山的苏稼等人一般,随意便过了“龙门”。 若是他也有这等破境的天赋,何至于蹉跎这些年,甚至说不定能够触碰到金丹的门槛,连这“观剑楼”也不必进了。 有的人一年破三境、一日跃五境,有的人在一境面前便踌躇多年不得进。 第48章 风雪庙的几场雪后 观剑楼内,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台上,林照缓缓收起【飞光】,对那位出言质疑的孩童微微颔首,步下高台。 简单的动作,却如同点睛之笔,让整个场间凝滞的画面瞬间鲜活起来。 人群中隐隐骚动,有人摇头,有人嘴唇翕动,似有言语。 楼中的三分之一的视线落在林照身上。 剩下三分之二......从林照身上移开,落在不远处身材高大的某个青年身上。 秦沛武僵在原地。 须臾之间,一道道或震惊、或疑惑、或带着促狭笑意的传音,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耳朵: “秦师兄,你早就知道了?” “好你个秦沛武!引荐一位‘师弟’,结果竟是神仙台的师叔祖?” “老秦,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充楞?” “秦师弟,你这一声‘师弟’叫得亲切,我还真当大鲵沟得了块瑰宝,谁知是从神仙台请来的?” 秦沛武脸上表情变幻不定。 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正欲隔绝耳识,不理会这些烦人的家伙,却见着庞真一脸严肃的走来。 他个头不高,面相憨厚,台上斗法时也素来是直来直往的风格。 庞真仿佛完全没察觉到这微妙的气氛,直愣愣地走来,瓮声瓮气地脱口而出: “秦师兄,林……林师弟不是咱们大鲵沟的师弟吗?怎么……成了神仙台的师叔祖了?!” 他这一嗓子,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楼中却显得格外清晰,瞬间将更多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秦沛武恨不得捂住庞真的嘴,瞥了眼从容走来的少年,面色发苦: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刘老祖仙逝多年,除了魏师叔祖,未曾听闻另有传承啊,何时有了这么年轻的徒弟?’ 程师兄反应最快,眼见气氛诡异,众人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秦沛武和自己这边,下意识地就想悄悄挪动步子。 那位先前上台大鲵沟女子剑修,刚好卡在程师兄逃跑路线上,拉住了他,暗中传音,语气带着同样的惊疑。 程师兄有口难言,只得摊手表示自己同样被蒙在鼓里。 直到此刻才恍然察觉,林照自始至终都以“兄”相称,未曾按宗门辈分称呼。 无论是与秦沛武聊天,还是与他交谈,这个少年都是以“秦兄”、“程兄”相称。 包括上台,与邱小萱交手也不曾称一句“师姐”,与陈烁对剑也只是道了一句“陈兄”。 程师兄心中苦笑: ‘这小子怕是不是故意的,在憋着坏呢,真不怪我与秦师弟。’ 无人怀疑林照所言的真实性。 在风雪庙这等宗门,于祖师堂谱牒登名之事,绝非儿戏,无人敢在此等大事上作假。 且谱牒并不是什么保密般的东西,任何一个风雪庙弟子只要提前往执务堂递个条子,便能进去观阅。 若真是撒谎,也是个一戳就破的谎言。 尤其是在观剑楼这种大庭广众的地方,涉及的还是神仙台传承,若真有人脑子一抽,风雪庙的刑律堂的长老剑术也可堪一观。 所以当林照如此“光明磊落”报出师承,并没有人出声质疑。 连面色微微发白的“于师弟”都被陈烁强行拖了过去。 林照已走近大鲵沟这边。 随着他的靠近,原本还有些骚动的区域顿时安静。 庞真看着走到近前的林照,那张稚嫩的面容比他都要年轻太多。 “林......" 他下意识地还想像之前那样称呼,话到嘴边猛地刹住,改口道: “......小师叔祖。” 林照望着他,缓缓颔首。 这一声“小师叔祖”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大鲵沟的女子剑修、陈余,以及山鬼崖、绿水潭的弟子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询起来。 林照早有预料,一一回应。 “小师叔祖,您是何时入了神仙台?” “正是前两日。” “刘老祖仙逝多年,除了魏师叔祖,山中皆知神仙台再无传承,您难道是老祖晚年所收?” “是师兄代师收徒。” “小师叔祖,您方才的剑术,似乎并非纯粹的神仙台路数?” “是在外习得的机缘。” “小师叔祖,您是刘老祖的后人吗?” 此问一出,周围顿时一静。 众人眼神交错,心思各异。 若是以林照的年纪算起来,还真有可能是刘老祖晚年风流留下的因缘。 林照看着那位山鬼崖的女修,沉默片刻,很认真地说:“不是。” 这时,秦沛武也终于挤了过来。 他看着林照,那张平日里爽朗张扬的脸上,化为难以言喻的苦笑,带着几分哀怨: “小师叔祖,您这可真是骗得我好惨。” 想想自己之前一口一个“林师弟”,还拍着人家肩膀称兄道弟,秦沛武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原本以为是自己连累了这位新入门的“师弟”。 谁曾想,对方竟是神仙台的“师叔祖”。 不仅自己闹了个误会,文清峰、秋月湖那几位师叔刻意的针对,也被这位“小师叔祖”打乱了。 秦沛武哭笑不得的看过来。 林照摊开手,很是无辜。 心想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 ...... “就这样?” “就这样。” 夜色如墨,神仙台山顶,一座孤悬于崖边的观景亭内。 山风猎猎,吹得檐角铜铃轻响。 亭中石桌旁,魏晋随意地坐着,手里把玩着一个新换的朱红酒葫芦。 林照站在亭边,凭栏远眺山下灯火零星的风雪庙建筑群,将白日里观剑楼中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与师兄听。 魏晋听完,挑了挑眉,脸上带着几分好奇与玩味。 林照无奈地点点头,“之后又有人上台比试了几场,我对秋月湖一脉的《秋雷剑经》颇感兴趣,便去书阁翻阅了片刻,随后就回山了。” 魏晋仰头灌了一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滑落几滴,也浑不在意。 用袖口随意一抹,沉吟道: “秋月湖的雷法剑术,源自早年一位前辈观摩风雷园‘雷池’所得,虽非正统,却也有些独到之处,尤其是其中蕴含的几分刚猛暴烈之意,与我风雪庙兵家路数暗合,值得一学。” 他话锋一转,看向林照,眼神变得认真了几分: “不过,师弟,观剑楼本意是好的,博采众长,开拓眼界。但切记,莫要迷了眼睛。剑道修行,贵在专精,亦贵在坚持。若因见识了别脉精要而心生旁骛,反倒是舍本逐末,亏大发了。” 林照神色一肃,拱手道:“谨记师兄教诲。” “不用这么严肃。”魏晋摆摆手,晃了晃酒葫芦,道:“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明日清晨,我演过剑后,便要下山了,之后一路向南,路途遥远,或许数年未必能回来。” 林照眸光一动,想起了什么。 “师兄是去剑气长城?” “嗯,身为剑修,总要去那边看看。” 魏晋见林照陷入沉思,忽然问道: “怎么?你这副表情,不会是又想出什么理由,要让我留下来吧?” 魏晋对这位师弟也算是有些了解了,见着他脸上的神色,便想起在骊珠洞天时,少年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随后便用贺小凉作理由,让他在小镇多驻足了几日。 也因此得了个十一境。 林照从思绪中回过神,抬头看向魏晋: “师兄英明。” ...... ...... 翌日清晨,风雪庙祖师堂。 檀香袅袅,庄严肃穆。 山主赵景真身着玄色道袍,立于祖师画像前,神情肃然。 身后站着寥寥数人,皆是各脉祖师或辈分极高的长老,气息沉凝,如渊渟岳峙。 魏晋亦在其中。 一袭青衫,腰悬酒壶,与周遭肃穆氛围略显格格不入,却无人敢置喙。 祭祖仪式简洁而庄重。 赵景真焚香祷告,声音清越,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众人躬身行礼。 礼毕,魏晋去了观剑楼。 这位宝瓶洲最年轻的十一楼剑仙,不仅演了剑术,还特地在潮来峰一块山石上留了道纯粹剑意,供后来人参悟。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弟子皆屏息凝神,目眩神迷。 即便是陈烁、秦沛武这等佼佼者,亦感到自身剑意在魏晋的剑面前,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魏晋离开前,还给林照递了句话: “那五脉的孩子心思相对朴实,你‘欺负’人家的时候,记得收着点力,否则他们家长辈找上门来,师兄我远在天边,可不太好替你撑腰。” 林照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师兄何处此言。 直到他看见秦沛武凑过来,脸上带着几分古怪又促狭的笑意,才得知缘由。 原来文清峰、秋月湖的那几位针对秦氏老祖的师叔,以为林照的举动乃是魏晋的授意,借林照之手敲打他们,在祭祖后,竟纷纷寻了魏晋致歉。 好在魏晋知道前因后果,只是淡淡点头应下。 魏晋下山后,不知所踪。 自此,林照便在风雪庙安顿下来。 斗转星移,日升月落。 不知不觉,山间染上秋霜,继而飘起初冬的第一场细雪。 数日后,一场更大的风雪席卷群山,神仙台更是银装素裹,寒气凛冽,人影却多了些。 有别脉修士前来赏雪观松,也有文清峰的童子奉命而来,施展秘术采集神仙台风雪。 林照的生活极有规律,几乎两点一线: 神仙台修行,观剑楼阅经。 观剑楼中藏书浩瀚,从各脉基础剑诀到奇闻异录,无所不包。 他潜心修行,弥补自己因为破境太快的不足之处,甚至有意放缓境界提升,将大部分时间与精力投入钻研各类剑经法门和补充修行界的常识见闻上。 与人弈剑切磋的次数反而少了,多是枯坐书阁之中。 即便如此,他的修为亦水到渠成,从观海初境,突破至观海中境,距离观海巅峰不远矣。 直到又一场大雪落下,覆盖了山峦。 林照立于神仙台崖边,望尽茫茫雪景,心中计算着时日。 “该回去看看了。” 已经下过好几场雪。 年关将近。 第49章 离山 一道剑光在潮来峰闪过。 剑光收敛,一身玄衣的林照轻飘飘落在峰顶。 他收了剑,走进观剑楼。 将近一年的沉淀,这座年岁算得上新的高楼也成了风雪庙弟子熟悉的景色。 半年前又有两名弟子归山,接了剑书,进入观剑楼修行。 走进楼内,高台上有两道身影正在弈剑,剑光凌厉,隐隐有股兵家杀伐之气,引得林照驻足。 他倒是认识台上的剑修,一位是大鲵沟的女子剑修,另一位山鬼崖的年轻剑修。 有意思的是,山鬼崖的年轻剑修用的是大鲵沟的【覆龙经】,而出身大鲵沟的女子剑修,用的却是秋月湖的【秋雷剑经】。 ‘符师说得没错,她的确适合修习秋月湖的雷剑。’ 林照倚着栏杆,默默想着。 观剑楼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被允许进入观剑楼修行的风雪庙弟子,有处于四境、五境的下五境,也有洞府境、观海境,以及龙门境练气士。 对于下五境的练气士来说,最紧要的无疑还是修行破境,而对于中五境,则是更需要拓宽眼界,博采众长。 山主赵景真与大鲵沟秦氏老祖一起推动建立的观剑楼,便是提供了最好的场地。 对于楼中的中五境练气士,贯通六脉传承却是不容易,也没必要,可是贯通二脉、三脉,以他山之石攻玉,可谓是进步神速。 林照看了一会,随后向第二层走去。 路上有人影倚栏观剑,也有人捧着一本古籍与同伴交谈争论。 见着林照走来,都停下跟他打招呼。 “小师叔祖,早啊。” “早。” “小师叔祖,我对神仙台的【苍雪剑】有几分疑惑,得空了可否指点一二?” “最近怕是没有时间,我先前留在六楼的剑术心得,有一份是关于此剑的,倒是可以寻来看看。” “小师叔祖,您半月前传我那式剑已悟透了,什么时候再来一式?” “那得看你什么时候请楼里大家吃顿好的。” 天赋高,性情好,对剑领悟极深,又不吝惜自身剑术,时常愿为同门指点解惑......一路走来,林照可谓是颇受欢迎。 他亦一一笑着回应。 行至九层楼的一间僻静书阁前,他停下脚步,轻轻叩门。 “进。” 符殇那清朗而略带慵懒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林照推门而入。 书阁内陈设简洁,符殇正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后,手执一卷古籍,玄色文武袖衬得他面如冠玉。 见是林照,他微微挑眉,手中书卷未曾放下,道:“怎么又是你?” 语气嫌弃之余,又带着一点亲切。 “我这不是想您老人家,想多来看看您。” 林照合上门,笑道。 符殇不满的放下书卷:“别人都是一部剑经看个三五月、一年到头也就问过我两三次,你倒好,三天两头往这里跑,待在我这静室的时间怕是比在神仙台还久。” 随后他往后一仰,修长的身躯倚躺在竹椅上:“说吧,又是哪道剑式不通?” “这次真不是问剑的。” 林照摇头,从方寸物中取出一枚通体莹白、形制古朴的小玉剑,轻轻放在书案上。 “符师,我需离山一段时日,按楼中规矩,特来归还此物。” 这枚小玉剑,乃是山主赵景真置于观剑楼九层的古蜀剑脉传承信物之一。 当初林照得赵景真首肯、符殇允准,拿到小玉剑,参悟其中蕴含的古蜀剑术传承。 “哦,这样啊......”符殇了然,随手将玉剑收起,问道:“打算去往何处?” “年关将近,打算回去看看。”林照答道。 “那便先存在我这,等你回山再还你。” 符殇微微颔首,随即又叮嘱道: “古蜀剑脉颇有独到之处,昔年蜀地剑仙辈出,威震一方,以一域并肩一洲,使天下人念及剑修,想到的除了剑气长城,便是蜀地剑仙与俱芦洲,常言‘蜀地剑仙,俱芦洲剑豪’。你既有机缘参悟,切莫懈怠。” “晚辈明白,定不负符师与山主期望。”林照恭敬应下。 符殇看着他,忽然想起一事: “对了,你前些时日向我请教那‘剑气雷音’的关窍,如今你自家悟得几层了?” 他稍稍起身,抬手拿起桌上的压着的书籍,一边又道: “秋月湖除了那道‘雷剑’,还有一道‘秋杀之术’,虽是道法,可与剑术相得益彰,以道法悟剑,也正是‘术剑’的路子,你也可试试参悟着。” 闻言,林照沉默了一会儿。 【衔烛】悄无声息地悬浮于身前。 这柄源自杨老头赠与的剑条,后有经过阮师铸造而成的飞剑,即便是师兄魏晋看来,也说了一句“品秩极高”。 一年时间,林照除了修行剑术外,也顺手将【衔烛】炼化为本命物。 算上伴生的本命飞剑【飞光】,林照同时拥有两柄本命飞剑。 如今【衔烛】也多了些变化,那道墨色愈发深沉,幽幽而动,竟似夜色一般。 他抬起右手,指尖凝聚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剑意。 随后屈指,轻轻弹在【衔烛】剑身之上。 铮——! 一声清越剑吟骤然响起。 那声音并非简单的金属颤鸣,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初起时如古筝拨弦,清亮悠远,尾音却陡然转为低沉,仿佛一颗玉珠坠入深潭,激起圈圈涟漪。 余韵不绝,隐隐竟有几分雷霆闷响前的压抑之感。 正是秋月湖【秋雷剑经】中记载的高深剑术——剑气雷音! 虽不及陈烁那般引动天地气机、雷音滚滚的声势,却已得其中精髓。 若是有同为观海境的剑修,听得这道剑吟,怕是回如当初的林照一般,五感皆失,神魂困厄。 可对于符殇而言,这道剑吟中蕴含的神魂杀力不值一提。 他只是停下来拿书的动作,面无表情的垂眸,望着林照。 “哦,成了?” “……” “……” “昨夜刚好有些感悟,便试了试。”林照收起【衔烛】,面不改色,“符师,我练得可有差错?” “没错。” 符殇收回目光,淡淡说道,“不错,嗯,练得很好。” “就是威力弱了些,还需潜心修行。” 他缓缓低下头,将那部记载秋月湖“秋杀之术”的典籍放回原处。 安静了片刻,符殇声音凉凉道: “短短时日,能悟到这一步,已属难得,看来你在这部剑经上确实下了番功夫。” “就是太弱了,何时你能让这剑音不仅入耳,更能撼神,令闻者如见天威,方算真正登堂入室。” 林照拱手道:“多谢符师指点,弟子受教。” “去吧,”符殇重新拿起书卷,挥了挥手,“早去早回。山中虽好,红尘亦是砥砺场。” 林照再行一礼,悄然退出书阁。 符殇缓缓抬起头。 沉默片刻,男子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半晌后忽然停步,在原地露出沉思之色。 一道黑色剑光忽现在他手旁,悬停,是一把无柄飞剑。 符殇瞧着自己的本命飞剑,心湖波动难以平息: ‘后天剑体,真就这么不讲道理?’ ...... ...... 林照从九楼走下。 符殇提及剑气雷音,让他不由想起那位秋月湖的剑修,陈烁。 将近一年的光阴,林照修习四脉剑术,修为也慢慢从观海初境,突破至观海中境,陈烁......还是观海巅峰。 练气士第七境与第八境的那道“龙门”,当真不是那般好越过的。 登山一途,有人快便有人慢。 天赋这种东西,无法与人平分。 魏晋二十修行,四十玉璞,修行不过二十年。 马苦玄拜师真武山,连破三境。 李希圣在小镇潜修,一年登临洞府。 刘灞桥、苏稼可以视“龙门”于无物,福缘深厚的贺小凉,年纪轻轻更是成为金丹境。 可这些不能代表修行这件事很容易。 君不见浩然九洲,多是白发苍苍、寿元枯竭的龙门境、金丹境练气士。 短短不足一年的时间,并不足以支撑那名剑修跃过此关。 他走出观剑楼,迎面一阵山风裹挟着细雪扑来,打断了思绪。 抬眼望向神仙台的方向,心念微动,墨色长剑【衔烛】悄无声息地悬浮于身前。 林照抬步,轻轻踏上剑身,身形随之飘然而起,随后化作一道深沉的墨痕,切入漫天风雪之中。 剑光过处,风雪为之辟易,留下一条短暂的真空轨迹。 墨色很快便升过了半山腰的云海,将风雪庙连绵的群山殿宇抛在脚下。 云海之上,天光豁然开朗。 下方是翻滚如浪的云层,上方是湛蓝无际的苍穹。 剑光速度更快,向着北方疾驰而去。 ...... ...... 风雪庙,祖师堂。 赵景真转身看向天边,满是稚意的眸子里,映出一道如夜色般深沉的剑光。 “老祖,可要让山里的护道者暗中跟随?” 秦氏老祖在一旁说道。 赵景真摇头。 秦氏老祖缓缓踱步至门外,瞧了眼天边,又忍不住道: “老祖,那可是‘后天剑体’啊!” “观此子这一年来的进境,悟性之高,心性之稳,实属罕见。假以时日,莫说贯通我风雪庙六脉剑术,便是继承您那部分古蜀剑脉真传,也不是难事。若悉心栽培,未必不能成就一位比魏晋更年轻的上五境剑仙!如此璞玉,您……您就这般放心?” 赵景真目光看着远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仿佛映照着千年风雪。 心想有什么不放心的。 人家家里放着的那位,咱风雪庙联手真武山,两家再喊上中土祖庭那边,顺带把风雷园、正阳山、宝瓶洲大大小小的山门都拉下水,一起并肩子上,都不够那位前辈砍的。 想起那块变成空壳子的斩龙台,和前辈的几句指点,赵景真看着天边消失的剑光,愈发感到不真实。 ‘莫非那骊珠洞天……当真是我风雪庙大兴所在?’ 第50章 有剑来 大骊王朝,龙泉县。 小镇的冬日,带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湿冷,尤其是这泥瓶巷附近。 青石板路缝隙里积着未化的残雪,被往来行人的脚步踩得乌黑。 陈平安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祖宅木门,走了出来。 他身后跟着一青一红两个小身影,青衣小童一副惫懒模样,东张西望,粉裙女童则安静许多,亦步亦趋。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青衫少年。 道老大寇名“一气化三清”的化身之一,李希圣。 他步履从容,气息内敛到了极致,任谁看去都只觉得是个气质干净温和的读书种子。 身上寻不见半分儒家文气或道家宝光,与这龙泉县的寻常少年郎似乎并无不同。 陈平安走在李希圣身侧,依然是一袭布衫,普普通通,脸庞黝黑。 眼神依旧清澈,但深处多了几分历经世事后的平静。 两人闲聊着巷子里的琐事,不时提起大隋之行的些许见闻。 一人是李宝瓶的亲兄长,另一人是李宝瓶认下的小师叔。 尤其是陈平安从那一袭青衫上感受到几分齐静春那种温和的气质,印象便更好了些。 青衣小童偶尔插科打诨,女童则安静听着。 一行人缓缓走向巷口。 然而,就在即将走出泥瓶巷,踏入稍显开阔的街面时。 一股若有若无的锋锐气息,如同冬日里突然刮起的一阵阴风,锁定了他们。 巷口处,不知何时,倚着一位身着锦袍的年轻男子。 男子面容算得上俊朗,但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倨傲。 他双手抱臂,腰间悬挂着两柄剑。 一柄白色短剑,一柄黑色长剑。 陈平安不认识他,李希圣也没有见过此人。 但在这一刻都感受到了危险。 年轻剑客名为曹峻。 曾为婆娑洲首屈一指的大剑仙胚子。 ...... ...... 与此同时,小镇那间不起眼的铁匠铺内。 炉火早已熄灭,只有余温尚存。 阮邛挽着袖子,露出的手臂筋肉虬结,他正拿着一块磨石,细细打磨一柄刚刚成型的剑胚粗坯。 忽然,他手中动作一顿,眉头紧紧皱起,冷哼一声。 铺子里帮忙打下手的弟子,是个憨厚的年轻汉子,见状小心翼翼地问道: “师父,怎么了?是这剑胚有问题?” 阮邛放下磨石和剑胚,目光仿佛穿透了铺子的土墙,望向了泥瓶巷的方向。 他没有回答弟子的话,脸色阴沉。 他自然感知到了泥瓶巷口那股属于曹峻的、毫不掩饰的剑修气息。 曹家这小子,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直接在小镇里,在他眼皮子底下找上陈平安。 他并非不能出手驱赶甚至惩戒曹峻,以他玉璞境的修为,对付一个洞府境剑修,易如反掌。 但他在忌惮。 忌惮的不是曹峻,而是曹曦。 那位成名极早,以一条汹涌大江作为本命飞剑的老牌玉璞境剑仙。 曹曦踏入玉璞境的时间甚至比阮邛还要早,剑道修为深不可测,脾气更是古怪。 阮邛坐镇龙泉县,护佑一方,是他的职责,也是承诺。 但他也不想轻易引发一场与同境剑仙的问剑。 到了他们这个层次,一旦动手,牵扯甚广,后果难料。 ‘然而一码归一码......’ 阮邛漠然看着天边,心想只要你出手伤了人,我就名正言顺废了你。 左右不过是一场问剑而已。 你敢出手,我反而敬你是条汉子,可以给你留一个全尸。 忽然,他眉头一挑,旋即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了一丝。 “呵……你小子,回来的倒是时候。” 天际远处,一道却速度惊人的气息,正破空而来,在天空留下一道明显的墨痕。 随后那道剑光的主人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没有与阮邛打招呼,墨痕微微偏折,直接飞向泥瓶巷。 在阮邛感知到那道墨色剑光的同时,泥瓶巷口的战斗已然开始。 曹峻脸上那抹倨傲与玩味并未持续太久。 因为他发现,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青衫读书郎,并非他想象中那般可以随意拿捏。 面对曹峻那柄名为【白鱼】的飞剑凌厉攻杀,李希圣面色不变,脚步微错,已然将陈平安和两个小精怪护在身后。 他双手十指如穿花蝴蝶般飞快舞动,一道道玄妙莫测的道家法诀瞬息成型。 随着他法诀的引动,一片片青绿春叶,环绕着李希圣四人翩翩飞舞。 每一片看似脆弱的春叶边缘,都流转着淡淡的青色光华,将【白鱼】飞剑逸散出的些许剑气切割、荡开,发出“嗤嗤”的轻响。 “咦?有点意思。”曹峻挑眉,“以你的表现,在洞府境里堪称出色,可惜啊......” 他微微摇头,似乎很遗憾: “你遇到的是我。” 【白鱼】剑光大盛,速度再增三分,如一条真正的白色游鱼,灵动刁钻。 一道道锋利的剑气将春叶斩碎。 在这僵持不下之际—— “嗤啦!” 一道森然剑气,毫无征兆地自天而降。 那剑气并非煌煌正大,而是带着一股深沉的墨色,仿佛将一小片夜色撕扯下来,凝练成剑。 剑意极长,剑气极重。 一点寒芒似银河挂夜,直刺曹峻面门。 曹峻神色饶有兴味地看来,不慌不忙。 他有些意外,没想到除了这青衫少年,还有旁人插手,来的也是一位剑修。 但感受到那道剑气中蕴含的灵力层次,他心中那点意外便化为了不屑。 区区观海境而已。 与他这真正的金丹境,中间还隔着一道天堑般的“龙门境”。 两境之差,犹如云泥。 他不慌不忙地祭出黑色飞剑【墨螭】。 轰——! 墨色剑气与【墨螭】剑光猛烈对撞。 空气中隐隐传来风雪呼啸之声,更有细密的电弧在两者交锋处跳跃闪烁。 剑气炸开的气浪将巷子地面的残雪与尘土尽数掀起。 剑光稍敛,显露出那柄通体如墨的长剑,剑身幽暗,剑刃周围光线隐隐扭曲。 一只白皙修长、指节分明的手,稳稳地握在墨色剑柄之上。 随后,一道玄衣身影彻底显现出来。 他面容尚带稚气,但一双眸子却极淡,如同深潭寒水,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陈平安有些惊喜地看着玄衣少年: “林照!”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却是不解。 青衣小童认真打量了林照一番,心想这位看着年纪不大,又是哪路的神仙? 【墨螭】与【衔烛】剑尖相对。 两股截然不同却都凌厉无匹的剑意仍在空中激烈绞杀,风雪虚影与黑色蛟龙虚影时隐时现。 曹峻感受着剑身上传来的那股冰寒刺骨、却又隐含暴烈雷意的剑道真意,眼中惊讶之色更浓。 他嗤笑道: “风雪庙神仙台的【苍雪剑】?还掺了雷法?小子,你使得倒是杂糅,魏晋是你什么人?莫非你是他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不成?” 林照手持【衔烛】,与金丹境剑修的飞剑正面角力,眼神依旧沉静如古井,淡淡地看了曹曦一眼。 少年的眸子极淡,眼底却又一抹明光亮起。 一道介于虚实之间、晦明难辨的流光,自林照眼中一闪而出。 于此同时,一尊气息冷厉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他身后。 这身影模糊不清,似仙气缥缈,又似鬼气森然,面容笼罩在灰雾之中,唯有一双眸子是纯粹的灰色。 此乃林照所修出的阴神! 似仙似鬼的阴神,持着【飞光】,再刺曹峻。 ‘阴神出窍?还有一柄本命飞剑?’ 曹峻露出意外之色。 他心念一动,欲要召回正在与李希圣纠缠的白色飞剑【白鱼】。 然而,李希圣反应极快,几乎在林照阴神出现的刹那,他双手法诀再变,口中轻喝,周身气机与天地交感更甚。 春叶、夏雷、秋风、冬雪同时从袖袍中抖出。 春之生机、夏之酷烈、秋之肃杀、冬之凛冽,四种截然不同的道意同时涌现,将【白鱼】飞剑牢牢困在原地,任其如何冲撞,一时也难以挣脱。 ‘此人竟还有手段!’ 曹峻沉眸瞥了一眼李希圣,知道暂时指望不上【白鱼】。 他冷声笑道: “区区观海境,也敢与我问剑?” 曹峻眉心光华一闪,一尊面容与曹峻有七八分相似的阴神一跃而出。 这阴神气息纯正浩大,隐隐有几分儒家法相的气息,与林照那灰眸阴神的冷意截然不同。 阴神出现后,抬手间,万千剑气瞬间汇聚,化作一柄长剑。 两道阴神,一尊持掌本命飞剑【飞光】,另一尊剑气化剑,脱去肉身,再次对剑。 区区泥瓶巷,六人之间,竟已开辟三处战场。 李希圣以四季对【白鱼】,林照以【衔烛】对【墨螭】,两尊阴神持剑相杀。 陈平安握紧拳头。 他如今尚只有二境,还是根子极差的二境。 可他认真的看着曹峻,脸颊绷紧,随时准备出拳。 下一刻,陈平安松开拳头,彻底放松下来。 因为就在两尊阴神出剑之际,一道沉重的龙吟在巷子中响起。 一道金光从林照怀中飞出。 似一尾金鲤,却又在转瞬间化作一头金色蛟龙,浑身龙气。 正是陈平安送林照的金色鲤鱼,取名为白铄。 白铄化为庞大龙躯,全身鳞片像似数千柄飞剑,散发着凌厉剑意。 它张嘴朝着曹峻撕咬而去。 曹峻闷哼一声,身形踉跄后退,心中惊骇: ‘竟然随身带着一条金属蛟龙,天下竟还有龙气这般纯粹的蛟龙!’ 剑修一身本事大半在飞剑上,肉身体魄虽也不俗,但如何能与真正的蛟龙之属近身搏杀? 即便是顾璨的小泥鳅,之后都能匹敌一般都金丹境练气士。 更何况是被林照喂着蛇胆石长大,又在观剑楼里看尽诸脉真剑的白烁? 曹峻全盛时期,面对白烁,想要取胜都颇为不易。 第51章 如此曹曦 老人一身名贵锦缎,乍看与寻常富家翁无异。 他看似年岁已高,却毫无龙钟之态,精神矍铄,尤其是一双小眼,笑起来便不自主地微微眯起。 像剑一样。 白铄被老人一掌震退,龙躯在空中翻腾数周,方才盘踞定住身形。 覆盖全身的鳞片寒光湛湛,狰狞龙首之上,一双金色竖瞳淡漠俯瞰,开阖间散发着锋利之意。 它紧紧盯着那富家翁打扮的老人。 方才那一掌,蕴含的力量固然无法抗衡,但更可怕的是那一瞬间的感觉。 在对方出手的刹那,它明明清晰感知,周身气机却如同凝固,连有效的反抗念头都难以凝聚。 反抗不过,与“无法兴起反抗之念”,有着天壤之别。 白金竖瞳锁定老人,龙威弥漫,长须无风自动。 然而老人却似浑然不觉那垂落的龙威,反倒抬脚,用鞋尖轻轻拨弄了一下倒地不起、七窍仍在渗血的曹峻,满脸嫌弃: “早告诫过你,莫要嚣张,莫说是你,这边多少老家伙连我都惹不起。瞧瞧,这不就挨了教训?” 曹峻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瞥了老人一眼,索性闭目不语,眼不见为净。 老人也不在意,笑呵呵地不再理会这不争气的废物,目光转向盘踞空中的白铄,眉梢微挑,赞道: “好一条金龙,气象非凡,可惜我当年竟未曾得见,遗憾,遗憾。” 即便是曹曦这般境界,见到白铄,眼中亦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 自三千年前那场斩龙一役后,世间真龙几近绝迹。 昔日龙属兴盛的蜀地,如今也只剩下几条血脉稀薄、与真龙相去甚远的泥蛟。 眼前这尊金龙,所蕴含的纯正龙气,足以令世间大能动容。 白铄金眸闪烁,听懂了老人言辞间的惋惜,眸中锐意渐盛。 一道身影倏然横跨而至,挡在了它与老人之间,隔断了那探究的目光。 “它倒觉得,未能早遇前辈,实乃幸事。” 林照立于金龙之前,缓缓开口。 【飞光】与【衔烛】已然归鞘,唯有曹峻那柄【墨螭】仍孤零零地躺在泥土之中。 老人目光落在玄衣少年身上,温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笑了笑,带着几分玩味:“你可知我是谁?” 此时,陈平安也已强压心悸,上前与林照并肩而立。 那青衣小童面色惨白如纸,几乎将整个身子挂在陈平安腿上,被半拖着挪步。 李希圣挥手打退【白鱼】,目光看向老人,确认差距太大,直接收起周身的四季之物。 他并未上前,只原地静立,但负于身后的手,已悄然紧握成拳。 老人仿佛未见他人,只笑眯眯地看着林照。 林照心湖响起白铄的心声:“他很强。” “我来处理。” “……小心。” 金色龙首微微低伏,竖瞳中的凌厉之色如潮水般缓缓内敛。 林照行礼道: “神仙台林照,见过曹曦前辈。” 老人拖长了音调“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原来认得我啊?” 曹曦目光又转向白铄,语带戏谑: “谢实那家伙,脾气又臭又硬,为人也不咋地,你看不上他,情理之中。只是晚生了这么些年,错过了我这般玉璞境的剑仙,是否觉得亏大了?” 当世蛟龙之属式微,若能得一位十一境剑仙庇护,不知多少水族精怪要抢破头颅。 即便眼前金龙本质特殊,非寻常妖属,亦无需走水化蛟,但与一位玉璞境剑仙结缘,所得裨益,远非一个洞府境剑修可比。 或许更能借此打破自身桎梏,窥见十境之上的风光。 白铄微微翻了个金瞳。 庞大的龙躯、威严的龙首、淡漠的金眸、每一片鳞片明如天金,锋利异常……此时表现的却是明显的不屑与讥讽。 “真没礼貌啊。” 曹曦嘀咕一声,看着林照,呵呵笑道: “一年前,我在南婆娑洲就听过你师兄,名声确实大,婆娑洲也好、俱卢洲也罢,中土那边也有人想来见见,可是......” 他笑容可掬,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宛若两柄收敛了杀气的柳叶飞剑,却更显森然: “仗着人多势众,把我家孩子打这么惨,太欺负人了啊。” “名号再响,也得讲个道理啊。” 话音甫落,四周虚空隐隐有浪涛之声由远及近,初时细不可闻,旋即层层叠荡开来,竟与曹曦的言语融为一体。 霎时间,天穹、大地、巷陌、阳光……周遭一切景象尽数扭曲、消隐。 一条浑浊不堪、浩荡无边的滔滔大河,凭空出现,蛮横地占据了所有人的视野。 河水如自九天垂落的瀑布,轰然砸下,浊浪排空,涛声震耳。 凡见此河者,无不心生渺小之感,仿佛自身化为蝼蚁,瞬间被那裹挟着天地之威的巨浪吞噬,心神摇曳,难以自拔。 林照只觉身形骤然失重,急坠而下,仿佛落入无底深渊。 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五感被瞬间剥夺。 周身天地灵气滞涩不通,唯有那无边无际的浑浊河水带来的窒息感,如冰冷潮水,汹涌袭来。 他后天剑体自发显现,周身衣衫、发丝乃至肌肤,皆在虚实之间闪烁,隐隐有剑光流转。 胸腔之内,更是有清越剑鸣激荡不止。 虽变生肘腋,林照灵台却是一片清明,在滔滔河水中察觉到几分熟悉之感,瞬间明悟: ‘是剑意...大河剑意...’ ‘这条大河...是他手里那柄以一江之水化作的半仙兵。’ 大婆娑洲剑仙曹曦,最让人忌惮的,便是手中品秩为半仙兵的本命飞剑! 山上练气士的法宝,匠器、重器、先天/后天灵器、法器、仙兵。 让老龙城符南华如获至宝的,不过是一件后天灵器。 天下品秩最高的七枚养剑葫,也仅仅是法器。 曹曦的剑已经超越了‘法器’的限制,距离仙兵半步之遥。 以此半仙兵为本命物,辅以其剑仙修为,杀力之盛,甚至足以超越境界更高一层的道家天君。 林照眼耳口鼻皆有细密水泡溢出,身躯不断下沉,肺腑如遭水淹。 他竭力抬手,双目圆睁,心中念头急转: “……他若真欲下杀手,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他心有顾忌……他不敢!” 体内剑鸣愈发激昂,如龙吟九天。他唇齿微张,将满腔剑意化作两个无声的字眼,悍然吐出: 阮邛! 仿佛有无形之手将他从溺毙的深渊中猛然拽出。 窒息感骤然消退。 那仿佛无穷无尽的浑浊大河,如梦幻泡影般消散无踪。 和煦的阳光、清冷的空气再度充盈感知。 斜阳依旧挂在天边,巷间微风吹落枯枝上的积雪,带来几分真实寒意。 林照站立原地,大口喘息,调整着体内翻涌的气机。 一个平淡却如山岳所重的声音砸落在巷子里: “堂堂曹曦,竟然以剑意震慑几个中五境的小家伙,你倒也真要脸皮。” 曹曦微微侧眸,只见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林照身前。 坐镇龙泉县的兵家圣人,阮邛。 他伸出一只手,满是粗茧的手掌之中,发出隐隐的浪潮声。 所有的剑意、江河,都湮灭在掌下。 “阮师当面,倒是我失礼了。” 曹曦呵呵笑着,神色自若,手腕上系的绿色丝绳渐渐暗淡。 阮邛收回了手,冷目看着曹曦。 见着阮邛,林照这才放下心,扭头查看其他人的情况。 只见陈平安与李希圣也都在大口喘息,额生冷汗,青衣小童与粉裙小童反而好些,白铄不知何时重新化作一尾金鲤。 林照抬起手,金鲤顺势钻进袖子里。 他转眸看向曹曦。 曹曦察觉到阮邛的目光,笑道: “我可没伤他们一根寒毛,你瞧瞧我家这孩子,被打得七窍流血,屁都崩不住出来了,说不得下半辈子都得躺床上,我发个火怎么了?” 躺在地上的曹峻睁开眼,欲坐起身,可一道意志降在他身上,压得他直接躺了回去。 ‘他妈的......老混蛋......曹曦......’ 曹峻欲破口大骂,可连张嘴都做不到,只好在心湖怒声。 阮邛瞥了曹峻一眼,收回目光,淡漠道: “魏晋的名声怕是不如你,后辈也不如你,有胆色在我眼皮底下动手伤人,我也想请教曹大剑仙是如何教出的‘好孩子’。” 曹曦摆手笑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见阮邛脸色阴沉,他又踹了一脚曹峻,笑盈盈道: “小孩子不懂事,被打了也活该,认下了,也是对阮师规矩的交代。” 阮邛嗤笑:“一百多岁在你曹家也算小孩子?” 论起年龄,曹峻怕是比他阮邛都大! 可是曹曦比他俩加起来都大。 一位老牌的玉璞境剑修,还以一件半仙兵作本命飞剑,杀力可想而知。 阮邛突破玉璞境没多久,虽说兵家修士战力同样不低,可他境界终究还是落了下乘,即便在龙泉县,对上曹曦,他也没有几分把握。 曹曦眯眼笑着,忽然张口说了一句话。 阮邛身后的林照只见老人张嘴,却听不见声音,甚至在老人闭嘴后,连嘴型都记不清。 阮邛沉默半晌,缓缓点头。 曹曦眯眼微笑,瞥了一眼地上的曹峻,袖袍一挥,两人身形瞬间消失。 林照抬起眉望向阮邛,只见男子沉着脸站在原地。 见着林照的目光,他方才移眸,顿了顿,道: “曹曦来大骊,是醇儒陈氏的安排” 这事林照是知道的。 曹曦的本命瓷正是在醇儒陈氏手中,曹曦为此,还让曹峻寻了醇儒陈氏的一位女子结亲,与醇儒陈氏做交易。 可一个醇儒陈氏的名号,连刘志茂都镇不住,能让阮邛忍下脾气吗? 林照看了眼身前的男子,眼中闪过一抹灵光: ‘是了,这位也是靠着醇儒陈氏的支持,才成为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 ‘若是他孤家寡人,自然不会忍下,可是他是为阮秀才来的骊珠洞天!’ 想明白此中关窍,林照心底也是颇为无奈: ‘本还特地换了场所围杀袁真页,结果那事避开了,这里又碰着了......早知如此,就该让那猴子把房子拆了!’ 原著里,陈平安对战袁真页时无意打坏了曹曦的祖宅,以至于曹曦见了陈平安,故意留下一道不太好的暗手,又被墨家许弱抹去。 林照心思缜密,既然知道此事,自然想如蔡金简一般,悄悄抹去这段因果。 因此在挑选战场的时候,他刻意避开曹家住宅,选了一处僻静场所。 只是曹峻谋求剑胚,他那时远在风雪庙,自然阻止不了陈平安得到剑胚,也算来得及时,出了口恶气。 “多谢阮师出手相助。” 林照诚恳道谢。 阮邛面色稍霁,微微颔首,瞧了一眼林照身旁的陈平安,又觉得脑门一阵疼,便丢了一句: “等你处理完事情,来神秀山一趟。” 林照应下,男人的身形化光而散。 泥瓶巷重归寂静。 那柄陷入泥土的【墨螭】以及被李希圣打落的【白鱼】消失无踪,显然是被曹曦顺手收回。 第52章 未曾被选择的棋局 “林照,你怎么回来了?” 陈平安扒拉开腿上的青衣小童,抬头看向林照,久别重逢的惊喜无法控制地从眼眸中泄了出来。 这抹情绪在林照现身之时便已出现,只因为紧张的局势被掩盖下来。 “你不是去了风雪庙修行......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林照转眸看向他,嘴角也自然而然地扬起,带着几分真切的笑意。 无论怎么来说,他这一世十五年来,称得上朋友的也就那寥寥几人,陈平安无疑是其中之一。 “谁还不得回家过个年啊?” 他摇头笑道: “风雪庙又不是要求我们绝情灭性、断绝尘缘,还能拦着我回家不成?” 陈平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眼眸亮晶晶的。 他不懂山上宗门的规矩,也因为那些山上神仙的作态,对宝瓶洲的山上宗门没有太好的印象。 尤其是大隋一行,陈平安是真正走出去看了这个世界,知道所谓的“山上”就是是个什么模样。 因此不免对林照、顾璨等人多了些担心与记挂。 不过现在便也不急着追问,只要人平安回来就好。 林照又看向李希圣,眼神顿了顿,一拱手: “李大哥,许久不见。” 李希圣抬起头,温和视线迎了上来,拱手还礼: “林公子,别来无恙,风雪庙一行,看来进境非凡,气度更胜往昔了。” 为人温润如玉,学识渊博,待人接物极有分寸,使人如春风拂面,言行举止便能让人感受到舒服。 这便是李家大公子,李希圣。 林照捡完蛇胆石后,经常顺路送李宝瓶回家,期间与这位李家嫡长孙多有接触。 虽只是点头之交,但次数多了,也算半个熟识。 林照目光落在陈平安身后的两个“小书童”身上。 一青衣,一粉裙。 陈景清与陈暖树。 这两个小家伙倒是也没少。 不等林照出声,那瘫坐在地上、刚刚缓过神来的青衣小童,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直接就是一深鞠躬: “大老爷好,我是老爷的书童,给大老爷请安了!” 陈平安脸上笑意渐渐收敛,默默看着青衣小童,粉裙女童两只手捂住了脸。 林照也是怔愣。 好在对这位“拍肩大帝”的风范多些了解,倒不以为怪,心下觉得好笑: “你认识我?” 青衣小童抬起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偷偷打量着林照。 尤其是看向那只收回金鲤的袖子,眼神里混杂着敬畏、后怕,还有一丝藏不住的谄媚。 他是亲眼瞧见了。 这位看起来只是比自家老爷大不了多少的“林公子”,不仅能跟那吓死人的老神仙对峙,袖子里还藏着一条真龙。 这得是多粗的大腿啊! 他别的本事没有,看人下菜碟、抱紧强者大腿的本能可是天生的。 “老爷在路上提到过大老爷的名号。” 瞥了一眼陈平安,见没有反应,青衣小童胆气也大了些,小嘴叭叭地往外冒词: “老爷说大老爷姓林,端的是英明神武、潇洒帅气,剑术出神入化,剑术出神入化,乃是天上谪仙人一般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是比老爷说的还要厉害千百倍!” 他一边说,一边用夸张的手势比划着,小脸上满是真诚的崇拜: “刚才您往那一站,嘿!那气度,那风采!对面那老家伙看着唬人,在您面前不也得讲道理?还有您袖子里那位金龙大人,我的个亲娘诶!那龙威,那金光!简直……简直比画上的神龙还要威风一万倍!” 他越说越激动: “要我说,什么仙宗天才,什么山上神仙,跟大老爷您一比,那都是萤火虫跟皓月争辉,差了十万八千里!咱们小镇能出您这样的人物,简直是是祖坟上冒青烟,不对,是喷火龙了!” 陈平安满头黑线,终于忍不住低声喝道:“闭嘴!” 粉裙女童早已羞得把整张脸都埋在了手掌里,耳根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怀里的白铄动了动。 林照与它结契,能够感知到它的情绪,白铄对青衣小童的话很受用,颇为愉快。 他对陈平安摆了摆手,随后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肩膀,忍着笑道: “不错,我很看好你。” 陈景清没听出这话里的调侃,只当是夸奖,顿时眉开眼笑,更是挺了挺小胸脯道: “谢大老爷夸奖,小的别的不行,就是看人准!大老爷您以后肯定是要成为……成为那种能一剑劈开大山、让大河倒流的大剑仙!” “行了行了。”陈平安实在听不下去,一把拎起陈景清的后衣领,颇有些后悔。 他们同行多日,不免提及往事,也谈到过林照,青衣小童知道自家老爷有个叫“林照”的朋友。 李希圣始终面带温和笑意,看着这一幕。 他轻轻摇头,语气带着几分莞尔: “率真烂漫,亦是天性,何必苛责。” 随后目光扫过林照与陈平安,温声道: “此间事既了,林公子也安然归来,我便先行告辞了。” 陈平安连忙拱手:“今日多谢李大哥。” 林照看着李希圣,眸光凝滞一瞬。 他沉默片刻,最终执礼相送:“李大哥慢走。” 李希圣微笑着对二人点了点头,又对那还在努力挺胸抬头的青衣小童和羞怯的粉裙女童温和地笑了笑。 这才转身,青衫飘然,朝着巷子另一端走去。 身影渐渐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与渐起的暮色中。 待李希圣走远,陈平安拎着陈景清后衣领的手也松开了。 他看向林照,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低声问道: “林照,你……是不是和李大哥,有点……那个?” 他对林照很熟悉,也擅长观察他人的情绪。 先前林照看见李希圣的时候,一闪而过的不自然,被他察觉到了。 只是陈平安也不知道,林照与李希圣有什么矛盾吗? 林照神色略有复杂,摇头道: “没有的事,也谈不上不好,只是......有些往事而已。” 陈平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没有的事,也是没发生的事。 他瞧见李希圣时,心底生出几分尴尬,是因为......他曾经试图算计过李希圣。 只是那场算计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宣告失败。 是很早之前的事情。 在林家按照小镇的规矩,将林照送进乡塾后,林照便时常去往乡塾后院下棋。 那时李希圣早已从乡塾离开,于家中研读经义。 作为熟知未来的穿越者,林照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忽视这位道家大掌教的化身。 是在某天,他与齐静春下过一盘棋后,迎着晚霞被李宝瓶拉着去小溪捡石头。 在满载而归的路途上,他瞧着穿着红袄的小小背影,心底忽然生出某个设想。 李希圣之所以是李希圣,是因为“李代桃僵”一事,被崔瀺算计,从俱卢洲换到了宝瓶洲,因为李宝瓶与宝瓶洲息息相关,绣虎落下这一子,欲借助大掌教之力,为李宝瓶护道。 于是那时的林照有了个想法。 崔瀺将寇名的儒家化身留下来,林照则是想法更激进一些。 他知道道家大掌教寇名“一气化三清”是为三教合一,陆沉也是为师兄护道,才落至骊珠洞天。 合道三教学问的齐静春,某种程度影响了寇名的道途。 他也知道后来的事情。 齐静春身死后,赵繇与宋集薪都放弃文脉,只有李宝瓶真正成为文脉继承者,未来更是一位极有名的“女夫子”。 可若是齐静春没有选择李宝瓶作为文脉继承人呢? 若是有人,将宋集薪丢在家里的那三本“书”,交给李希圣呢? 若李希圣继承了齐静春的文脉,便从此与文圣一脉息息相关。 文圣一脉兴,便是李希圣兴。 文圣一脉衰,便是李希圣衰。 能够合道三教学问、十四境巅峰的齐静春。 他留下来的文脉,哪怕是陆沉,怕也未必敢说“不值得一看”。 若是寇名的儒家化身成了齐静春的继承人,在“三教合一”的路子上,或许也有不少的益处。 说是有可能比原来有更大的希望也不为过。 陆沉也未必会选择坐镇小镇“压死”齐静春,甚至有可能会助益师兄继承齐静春的大道,为文圣一脉护道! 许多因果都会发生改变。 包括最直观、最重要的一件事。 蛮荒天下入侵浩然天下。 若李希圣真入了文圣一脉,或许能在那一战,将白玉京的一些仙人,也拉下来参战。 这是林照曾经的构想。 他当时想了很多天,认为这个方法虽然风险极大,但一旦功成,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于是林照踌躇很长时间,最终主动去找齐静春下棋。 那一局自然还是输了。 可与其他棋局不同的是,那一局林照与齐静春的差距很小,仅输了四分之一子。 这当是一件好事,林照却完全没感觉到喜悦,沉默看了棋盘很长时间。 虽说无论怎么下都是齐静春赢,可是在那一局,齐静春并没有选择林照精心布置的路线,反而是同一种更艰难、复杂的方式,赢下这一盘。 齐静春的意思很明显。 他并不赞成林照的构想。 因此,后来他依然是选择了李宝瓶继承文脉。 既然李宝瓶继承了文脉,那么无论宋集薪的那份文脉,是否能通过“三本书”交给李希圣,其实都不重要了。 林照很清楚李希圣的性格。 他会把最好的一切,都留给自己的妹妹。 文脉也好,家族的传家宝也好,包括自己被崔瀺算计,也不在乎。 在他看来,自己的妹妹李宝瓶,本来就应该拥有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齐静春选择了李宝瓶,李希圣自然不会去争夺。 那么林照的算计,还没有开始,便已经宣布失败。 ‘可是......为什么呢?’ 李希圣早已经走远。 林照眼角微垂,回想见到李希圣时,心中出现的复杂情绪,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失于计较,疏于考量,行事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只见三寸之光......’ 齐静春否决了那时的提议,林照也坦然接受,顺势将其抛之脑后,多年也未曾想起过。 直至今日,从风雪庙回来,见到同样踏上修行的李希圣,才惊疑不定: ‘为什么...会这么愚蠢?’ ‘我怎么会自信到......认为能够算计多位的十四境存在交织在一起的棋局?’ 这时他才警觉自己的愚蠢和自大。 此身乃是生于洞天福地的家族弟子,尚未修行,何处来的自信将十四境作为自己的棋子? ‘我的想法......真的是我自己想法吗?还是说……’ 扪心自问,却也难以压下心中猜忌。 林照抬眸看向李希圣离开的方向,目光深邃: 第53章 人间烟火似星河 暮色渐沉,巷中光影斑驳。 林家院子不过百十步的距离,转眼即到。 低矮的泥墙,简陋的木门......与记忆中没有分毫差别,只是门环上落了一层薄灰。 林照站在门前,沉默了片刻,才伸手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 "吱呀——" 门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院中的景象一如往昔,只是石板上积了层灰,墙角檐下多了些蛛网,那口半人高的旧水缸里,水面漂浮着几片枯叶。 ‘没什么变化嘛。’ 林照目光扫过这方小院,这里承载着他十余年的记忆,也见证了他的过去。 一尾金鲤自林照袖中轻盈游出。 金色鳞片在夕阳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晕,在空中优雅地转了个圈,随后落入那口旧水缸中。 “噗通。” 一声清响,水花微溅。 白铄在浑浊的水中摆了摆尾巴,悠然地晃荡起来,打量着这个“故居”,眼中带着几分眷恋。 它在这里只待了几天,远不如神仙台后山的那座池塘时间久。 但总有些记忆难以忘却。 青衣小童和粉裙小童好奇地凑到水缸边,满脸尊崇的瞧着白铄。 两人一水蛇一火蟒,面对白铄可谓是又敬又畏。 “金龙大人住的地方是寒酸了点。”青衣小童喃声道,“不过有咱们在,马上就能收拾得亮堂堂的。” 粉裙女童连连点头。 陈平安也是好长时间没进这个院子,颇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随即想起,是那两张林照常用来躺着晒太阳的旧竹椅,不见了踪迹。 陈平安目光随之投向水缸中那尾神异的金鲤,然后又看了看身旁神色平静的林照,眼神中带着询问。 林照察觉到他的目光,颔首道: “就是你当初送我的那条,我给取了个名字,叫白铄。” 闻言,青衣小童如遭雷击,目瞪口呆看向陈平安。 陈平安脸上没有出现丝毫心痛或者犹豫的神色,关注的角度很奇特: “它怎么变得这么小了?”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买下来送给林照时,那是一条斤两颇重、巴掌大小的金色鲤鱼。 可眼前的金鲤,体型却只有一指长短,精巧得有些不真实。 “它自己变的。”林照语气轻松,白铄修为精进后,对身体也掌控自如,“小一点也好,带在身边方便些。” 陈平安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山上的精怪有些奇异变化实属正常,院子里还有水蛇和火蟒变化的两个小书童呢。 陈平安不再纠结白铄之事,转而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柄不过尺余长的银色剑胚,通体流转着清冷的光晕。 这是得自大岳穗山,由文圣老秀才转赠于他的“小酆都”。 先前在巷子里,曹峻拦路,正是因为通过特殊的禀赋,感应到了这柄剑胚,于是想出手抢夺。 此刻,这柄品阶极高、已孕育出灵性的剑胚,正微微震颤着,发出清越无比的嗡鸣。 其剑身银光流转,竟自行调整方向,剑尖直直地指向站在一旁的林照。 林照身负后天剑体,对天下剑意、剑器有着近乎本能的超然感知。 几乎在剑胚出现的刹那,他便已察觉,转眸看向陈平安。 然而,他的目光仅在银色剑胚上停留了一瞬,便毫无留恋地移开,随口道: “你别说话。” 陈平安顿时噎了一下,脸上闪过无奈之色。 清越的剑鸣声仍在院落里回荡。 这动静引得正敬畏打量着白铄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好奇地转过头来。 两双眼睛眨巴着,看向陈平安手中那柄光华流转、兀自指向林照的银色剑胚。 林照正要往正屋走去,随后实在忍无可忍,转过头对着剑胚喊了一声: “你也闭嘴。” 剑胚一振,再在林照这一声之下,竟然真的不再震鸣 它停在陈平安掌中,连剑身光泽都暗淡许多,只是剑尖依旧执着地朝着林照的方向,微微颤动着。 陈平安竟然从这柄小剑上读出几分委屈。 他忍不住笑了。 原本“小酆都”在曹峻出现时产生异动,陈平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毕竟,不管怎么说这是文圣老爷子送给他的东西,在他看来,自然便是自己的。 即便是要送人,也必须得到他的同意。 不问自取,是为贼。 此时陈平安见剑胚受挫,心底颇有些开怀,轻声道: “郎有情,妾无意啊。” “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你跟谁学的烂词?” 林照瞪了陈平安一眼。 陈平安随口道:“一个叫阿良的剑客。” “......” “这把剑确实不错。”陈平安真心实意道。 林照抬眸,看着陈平安干净的眼神。 真诚,平静,不含杂念。 因为见到李希圣而升起的猜忌和不安,忽然似也散去不少。 不过林照还是一摊手: “我也真不缺剑。” 陈平安没有别的心思。 原著中,在刘羡阳离开小镇时,陈平安背着几袋子金精铜钱,追了几十里的路,想把所有铜钱送给刘羡阳。 这一世是因为顾璨在小镇多留了几天,在最后离开前,才将两袋金精铜钱送给陈平安。 而唯一剩下的林照,本就也有金精铜钱。 所以陈平安才没有机会送出去。 此时是类似的一种心思。 或者说,无论哪一次,他都是这样的人。 林照也确实没想过“小酆都”的事情。 而且他真的没撒谎。 他有剑,也不缺剑。 伴生飞剑【飞光】品秩已经高到难以想象了,且自带神通,佩剑【衔烛】品秩同样不低,大炼后,如今也成了本命物。 在观海境中,已经算是剑修中的翘楚。 林照知道某位本家的剑修,那个未来去往剑气长城的林君璧,在观海境拥有三把本命飞剑,堪称惊人。 他不是没有想过再多一把剑。 只是关于第三把剑,林照并不打算如【衔烛】一般,凭借材质祭炼成本名物。 而是打算在周身窍穴内,蕴养出一把先天的本命飞剑。 如此,先天的本命飞剑、后天的佩剑,以及前所未有的伴生飞剑。 林照便能同时拥有三种不同的剑。 所以他确实对“小酆都”没兴趣。 剑胚品秩再高也不如【飞光】。 见林照如此直接的拒绝,陈平安只好收回银色剑胚。 或许是被林照无情的言语伤着了,小酆都剑身的银光都黯淡不少。 陈平安想了想,又问:“曹峻?” “南婆娑洲的一位金丹剑修,那个救下他的老人,姑且算得上咱们的老乡,几百年前去的外面,与顾璨、我、刘羡阳一样的情况。” 陈平安压力顿时大了些。 林照转身,缓步走进堂屋。 屋内空空荡荡,除了些粗笨的、不值钱的家具,几乎别无长物。 就连他常坐的那两个竹椅,也早已在离开小镇时,便被收进了方寸物,随身带着。 他只是在各个房间简单走了走,看了看,指尖拂过窗棂上的积灰,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角落。 …… 从屋里出来,林照站在院中,望向小镇远处那片连绵的青色山峦。 夕阳正缓缓沉入山脊之后,给山峦镶上了一道金边。 他忽然想起一事,对陈平安道: “趁天色还未全黑,我们去山里看看吧。” “山里?”陈平安微怔。 “嗯,”林照点头,“之前走得急,买下的几座山还没去看过。” “现在回来了,趁着年关之前,总得去收拾一下,认认门。” 山上清静,灵气也相对充裕些。 林照暂时无意立宗,只是找一个落脚之地,不如就趁着这次回来,将洞府建起来。 陈平安像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在外这段时间,我在外面……嗯,遇到片竹林,竹子生得极好,我看着多了些,后来便请人帮忙,砍了些回来。想着你那山也空着,就在我们两座山各自盖了一间竹楼。” “我的那间已经弄好了,你的那间应该也还在,就是简单了些,还没收拾。” 林照有些意外看了陈平安一眼。 阿良砍了半片竹林,魏檗已经欲仙欲死了,陈平安竟然还能从魏檗手中再“扣”出来一间竹楼? 陈平安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 “反正竹子有多,想着你回来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山上总比城里清静些......就顺手盖了。” “那正好,省得我再找人动工了,带我去看看。” “现在就去?”陈平安看了看天色。 “当然。” ...... ...... 四人出了林家小院,锁好门,沿着泥瓶巷向小镇外走去。 离开小镇之前,林照曾委托陈平安帮忙买山,还用剩下的钱在小镇买了些铺子。 如今林照名下,有宝箓山、彩云峰、落霞山,以及三家铺子,分别位于骑龙巷、二郎巷与桃叶巷。 已经实现了包租公的目标了。 两座竹楼,一座是按照原计划,建在落魄山上。 另一座,却不是建在离落魄山不远的宝箓山。 而是落霞山。 盖因阮邛有意租下宝箓山,作为他龙泉剑宗的部署之一,因此反而是隔了远一些的落霞山空了出来。 林照对此不以为意,反而颇为欢喜,很乐意与这位宝瓶洲的铸剑宗师多些因果往来。 虽说他如今也算是阮邛的半个“娘家人”,可宗门的情分也不能吃一辈子,未来还是得林照站出来。 倒是谈起铺子,陈平安提起一件事情。 三间铺子是他和阮秀姑娘一起挑的。 当时他们没有将目光放在桃叶巷、福禄街这些地方的。 桃叶巷与福禄街都是大户人家居住的地方,环境自然不必多说,价格也是极高,陈平安虽已经有了不少钱,但朴素的性子并不愿意当冤大头。 只是后来,桃叶巷一家铺子的掌柜听到消息,忽然联系他,言称有意低价出手。 第54章 落霞山 两道剑光如流星划过暮色,落在落霞山一处平坦的山脊上。 林照牵着粉裙女童的小手,从容踏下【飞光】。 女童小脸微红,眼中还残留着些许紧张,紧紧抓着林照的手指。 另一边,陈平安和青衣小童从【衔烛】上走下,情形却大不相同。 陈平安面色微微发白,显然还不完全适应这等高速御空。 青衣小童更是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慌忙中一把拽住陈平安的衣袖才勉强站稳,嘴里嘟囔着: “亲娘诶,飞这么快,魂儿都要追不上了……” 林照恍若未闻,收起两柄飞剑,牵着粉裙小童向山中走去。 落霞山果然名不虚传。 天光在消逝之间,大半山体仍沐浴在暗红的晚霞下,仿佛披上了一层流动的锦缎。 山间灵气氤氲,放眼望去,山势秀美,林木葱郁,更奇特的是,山石多呈淡紫色,在霞光映照下闪烁着微妙的光泽。 “确实不错。” 林照看着这一幕,颇为满意。 人都有爱美之心,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外物。 相比较落霞山的灵气浓厚程度,林照反而为山景所欣喜,觉得这钱花得挺值的。 只能说不愧是二掌柜亲自选的山,绝对不会亏本。 前方空气如水波般荡漾,一道白衣身影悄然浮现。 来人气质潇洒出尘,容颜俊美近乎无暇,宛如玉树临风。 昔年神水国北岳正神,未来大骊北岳之主。 魏檗。 魏檗面带温和笑意,目光扫过四人,最后落在林照身上,拱手一礼: “先前感知到剑仙驾临,特来相迎,在下魏檗,忝为披云山山神,见过林剑仙。” 林照拱手还礼:“神仙台林照,见过魏山神。” 他虽知道魏檗底细,但今日确实是第一次见面。 “我是在去大隋的路上,路过一个名叫‘棋枰山’的地界,遇见了魏檗。” 陈平安想起魏檗与众人初见时的凶险,不由失笑: “当时我、李宝瓶、李槐、石春嘉、林守一还有阿良......就是我先前提到的那名剑客,他认识齐先生,我们路过棋枰山时,还和魏山神交过手呢......” “谈不上...谈不上...是阿良前辈指点,助我破去心魔,方能得到机缘。” 魏檗的笑声打断陈平安的回忆,看似爽朗,实则颇为尴尬,往事难以回首啊。 他为转移话题,袖袍轻拂,指向四周暮色霞光中的山峦: “林公子既为此山新主,魏某便略作介绍。” “此山名为落霞,最大特异之处,便在于此。” 他仰头看向天际那绚烂的晚霞,“山势坐向奇特,引霞光汇聚,年深日久,使得大半山体年年沐浴霞光,不仅景色殊丽,更因此汇聚了一份独特的天地灵韵,使得山中灵气较之别处尤为充沛。” 魏檗顿了顿,指向山间那些泛着淡紫色光泽的岩石: “再者,便是此山多产紫石,此石性温润,善于蕴藏灵气,而紫石聚集之地,有较小机缘能孕育出一种名为‘见明石’的异宝。” 林照目光终于有了意外,看向魏檗指向的山石。 在风雪庙修行将近一年,他可谓是狠狠恶补了修行界的知识。 见明石澄澈如琉璃,能引聚星光月华,是布置牵引星辰、稳固地脉阵法不可或缺的上佳材料,时常有价无市。 诸子百家中,尤以墨家修士对此石需求最盛,常年搜寻购买,用以构建机关城垒或大型阵法枢纽。 魏檗语气平缓开口: “紫石多却未必有见明石产出,可骊珠洞天坠落,正是界域气机变换时,三光动荡,曦光独耀,反而大大有可能,即便数量不多,但亦是份不小的机缘,或可吸引墨家修士前来结下一段善缘。” 林照之前未曾听闻落霞山之名,如今得知奇异,第一时间不是喜悦,反而心生警惕: ‘见明石...见明石...魏檗说得没错,的确是好大的机缘,可也太巧。’ 尤其他本就知道陈平安买下“落魄山”的因果缘由,又因为李希圣一事,对任何巧合般的事情都暗自戒备。 剑来世界的大佬神通广大,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在路边见过一面,都有可能被影响了心境,中了神通术法,如池鱼咬了钩子,进了别人的棋盘。 不得不防啊。 ‘墨家修士多求此石,墨家又是明旗支持大骊......’ 林照缄默一瞬。 魏檗伸手做引:“竹楼就在前方,请随我来。” 四人随魏檗穿过一片苍翠竹林。 但见竹影婆娑,清风过处,发出沙沙轻响。 “竹林西边尽头有一处崖畔,崖后藏着一汪小湖。”魏檗边走边道,“这湖中的灵鱼,是山中原生的灵属。虽境界低微,但胜在灵性纯净。” 一座精致的二层竹楼依山傍水而建,完全由一种青翠欲滴的竹子搭建而成。 竹楼结构精巧,飞檐翘角,与周围山色霞光浑然一体,在暮色中宛如仙境楼阁。 “建造此楼所用的竹子,亦非凡品。” 魏檗介绍道: “乃是取自青神山竹海洞天那株仙竹‘奋勇竹’的子嗣繁衍而来。此竹天生坚韧,内含一丝兵家真意,对于兵家修士,乃至所有锤炼肉身的武夫,日久天长,于筋骨气血皆有极大裨益。” 林照仔细感受着竹楼散发出的勃勃生机心中十分满意,这确实远超寻常居所。 他点头赞道:“有劳魏山神费心,此楼甚合我意。” 魏檗淡然一笑,目光在林照与陈平安之间流转片刻,随即拱手道: “既然林公子已至新居,魏某便不多打扰了,披云山尚有琐事,先行告辞。” 他言语客气,礼数周全,可终究是未来大骊北岳的山神,在这处地界,能与阮邛平等对话的存在。 魏檗亲自见林照,大多还是看在陈平安的面子上。 因为他是陈平安的朋友,因为他在泥瓶巷出的那一剑,并非两人多亲近。 白衣山神身形如水波荡漾,悄然消散于暮色之中。 待魏檗离去,林照推开竹楼虚掩的门扉,步入其中。 楼内陈设简洁,桌椅床榻皆由同样的翠竹制成,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白铄自林照袖中游出,好奇地在屋内盘旋。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悄悄跟着白铄在楼里跑来跑去,摸摸这里,看看那里。 林照缓步走到窗边,推开竹窗。 此刻夜幕已悄然降临,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即将被星子取代,山风拂过,带来远处竹海的沙沙声响。 他忽然想起一事,转头看向正在好奇打量竹壁纹理的陈平安,开口道: “平安,左右无事,跟我讲讲你们这一路游学的事吧。” ...... ......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林照下了山,朝着小镇方向走去,停在一家药铺前。 他左右瞧瞧,铺子里的伙计换了个人,原先和他一起的“徐哥”不知去了何处。 ‘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林照摇头笑叹,随后径直走向后院。 不同于往日的礼貌叩门,这次他直接推开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走了进去。 后院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一丝陈旧的烟火气。 杨老头还是那副模样,佝偻着身子,躺在一张老旧竹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旱烟。 烟雾缭绕,让他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有些模糊。 听到脚步声,杨老头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吧嗒了一口烟袋,浑浊的目光透过烟雾,落在林照身上。 “哟,稀客。” 杨老头的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沙哑,语气却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风雪庙的高徒舍得回咱这穷乡僻壤了?怎么,是山上的仙气吸够了,还是被人撵回来了?” 林照咧了咧嘴,对味了。 到了风雪庙,大家都恭恭敬敬喊他师叔祖,也就只有文清峰那个姓于的小孩脸皮薄,躲着他走,其他人谁会阴阳怪气一句? 一年未听见,居然还有点怀念。 “这不是特地回来看看您老人家。” 他自顾自地走到院中石凳旁,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坐下。 “看我?”杨老头嗤笑一声,烟锅在椅脚上磕了磕,溅起几点火星,“看我死没死?放心,老头子我一时半会儿还咽不了气,在铺子里享福,总比某些人在外面瞎折腾强。” 老人这话意有所指,林照却是被噎了一下。 杨老头瞥了林照一眼: “你闹出的动静不小啊?连曹曦那老小子都惊动了,可以啊,林小子,翅膀还没硬透,就敢跟玉璞境的剑仙掰手腕了?” 林照摸了摸鼻子: “这能怪我吗,人家当街抢东西,还要打陈平安,不是您教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吗?” 杨老头冷笑:“扯犊子玩意,别往我身上泼脏水。” 他浑浊的目光似乎锐利了几分,盯着林照: “说吧,大清早跑过来,不只是为了跟我老头子扯闲篇吧?有什么屁,快放。” 林照被杨老头一句话戳破心思,也不尴尬,反而笑了笑: “瞧您老说的,我回来看看您,不是天经地义?再说了,我这刚在落霞山安顿下来,总得来跟您报个平安,免得您惦记。” “惦记?”杨老头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又吧嗒了一口旱烟,烟雾喷得老高,“我惦记你个猴崽子作甚?是惦记你又在哪儿惹是生非,还是惦记你哪天被人一巴掌拍死了?” 林照笑呵呵不当回事,什么死不死的,我死了老头你不就亏本了? 他确实有事想问,而且是一件极为重要、牵扯极大的事。 因为他的出现,陈平安的这次远游,轨迹已然与“原本”大不相同。 首当其冲的,便是没了风雪庙剑仙魏晋从天而降、一剑破局的援手。 但这反而没有那么重要。 而更让林照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在他离开小镇前往风雪庙之前,未曾见过剑灵。 陈平安也没有。 两人都不知道,剑灵在天黑时说出的那句“十三之前,十四之后”。 那句话在出口后,便被齐静春掩盖在洞天,又被杨老头悄无声息地抹去。 除了他二人,无人知晓此事。 如果不是在观剑楼修行时,得知风雪庙山主赵景真曾外出一趟,随后匆匆闭关半年,随后秦氏老祖与人闲聊时透露,老祖得了前辈指点...... 林照还以为持剑者丢了! 他此次归来,除了年关将近,心底还存着另一个目的。 他想去那座斩龙台旧址看一看,并寻机向陈平安求证,在远游路上,是否曾有过剑灵出手的迹象? 哪怕只是一丝微不可察的感应。 陈平安不会骗他,也不会在他面前说谎。 即便是遇见重要的事情,陈平安会明确说“这件事不能说”,而不是撒谎。 所以,在远游路上,陈平安没有那三道剑气,也没有持剑劈山。 那么便剩下斩龙台了。 若是那方斩龙台已然消失,或许也能侧面证明剑灵仍在,只是因某些未知的变数,或许就与自己这只“蝴蝶”有关,使其行为产生了偏差,并未如“原本”那般选择认陈平安为主。 而能有资格、有能力影响到剑灵抉择的存在,屈指可数。 杨老头或许可以,但动机难明。 林照思绪转动,反而怀疑,是不是自家那位齐先生,在更深远的布局中,悄然调整了某些步骤? 这些念头在林照脑中电闪而过,他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带着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对杨老头道: “看您老说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再说了,有您老人家坐镇这小镇,哪个不开眼的敢真把我拍死?” 杨老头耷拉着眼皮,烟雾后的目光似乎扫了林照一眼,带着点嘲弄: “少给我戴高帽,老头子我就是一个看铺子的,管不了你们这些天上神仙的打打杀杀。” 他顿了顿,烟锅又磕了磕椅脚,发出沉闷的响声: “说吧,猴崽子,别绕弯子了,大清早跑来,到底想打听什么?是听说小镇最近太安静了,心里头不踏实?还是觉得……某些该来的‘机缘’,没等到?” 第55章 你跟着他 此言一出,天地仿佛寂静片刻。 “这是何意?” 林照微微挑眉,似有些没听明白,轻声道: “前者我倒是能领悟一二,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不可能只是来小镇逛逛,听阮师说,其中还有醇儒陈氏的安排,只怕牵扯颇多......” 他看着杨老头,老人缄默不语,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在烟雾后半眯着,让人看不清神情。 林照继续道: “只是您老说的小镇机缘是何?难不成小镇还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 杨老头闻言抬头,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烟雾随之喷涌: “装,接着装!那你小子这些年,每天闲着没事就往那廊桥边上逛来逛去,是做什么?吃饱了撑的?还是真闲的蛋疼?” 他磕了磕烟锅,火星溅落,“不就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得到那份机缘吗?” 老人抬起眼皮,目光锐利,透过烟雾看向林照: “老头子我这些年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管你,也是想看看,你这猴崽子到底有没有那份造化,能不能把它带走!” 林照一只手放在石桌上撑着脑袋,微笑不语。 杨老头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你们这几个是最后一批人,也是最不可算的,除了你之外,也就那个姓马的小疯子还有点微末希望,可在我看来,比你还差了些。” “若是连你们两个都不成,那就真的......不行了。” 林照静静听着。 直到此刻,他才缓缓开口: “可那座廊桥,如今已变成石拱桥了。” 杨老头脸上的皱纹像是干涸河床般深刻,他闻言,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像是笑,又像是叹息: “是啊,所以她醒了。” 林照凝视着他,轻声道: “所以......究竟是谁,带走了她?” 杨老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 浓郁的烟雾几乎将他的面容完全遮掩,只有双明亮的眸子,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林照等了片刻,不见回答,便缓缓站起身。 他走了两步,来到院中那棵老树下,清晨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背对着杨老头,忽然停住了脚步。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心湖。 林照猛地转过身,目光直直地射向杨老头,一字一顿问道: “是陈平安......和我?” 他却有些恍然,马苦玄算什么东西,小镇里的人物,除了齐静春,连杨老头的话,那位剑灵也未必在乎。 宋家人付出多条血命方才建成的廊桥,在骊珠洞天落下后,变成了普通的石拱桥,便早已说明剑灵醒来。 ‘只是我未曾得见,陈平安前后也未见着,可连老秀才都见了!小镇其他人都没有希望,连陈平安都不是,只说明......“ 林照目光闪动,心底已有了猜测: ‘她谁也没选,或者说,因为我的出现......’ ‘她在权衡。’ ...... ...... 铁锁井旁,青石斑驳。 一个富家翁打扮的老人,双手拢在袖中站在井边,笑呵呵地望着林照离去的背影。 直到那玄衣少年消失在巷口转角,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好苗子,确实是个好苗子……”曹曦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几分货真价实的惋惜,“可惜啊,晚了一步,你看看别人,再看看你……” 说着,他像是有些气闷,抬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身旁蹲着的曹峻。 曹峻一言不发,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昨天一战,他的身躯被那条金龙所震、阴神被斩,反而是硬碰硬被击落的飞剑受创最轻,但精、气、神三道皆伤,可不是那么舒服能挺过去的。 曹曦这一脚又将他体内聚集的剑气震散,此刻连站起来都勉强,心中早已将曹曦祖宗十八代问候了无数遍。 曹曦瞥了他一眼,转而望向那座看似寻常的杨家铺子。 按照他与醇儒陈氏早先的约定,曹曦此次前来小镇,首要任务是找机会弄死那个来自俱卢洲的道家天君、他的“老乡”谢实,将大骊这潭水彻底搅浑。 好让他能顺势而为,按照约定从陈氏手中拿回自己的本命瓷。 天下练气士,并非人人都如风雪庙魏晋那般潇洒随性,一切由心。 即便他曹曦已贵为玉璞境剑仙,坐镇婆娑洲镇海楼,在这漫长岁月里,依然未能将自己的本命瓷彻底赎回归还。 此次行动,无异于将身家性命都压上了赌桌,可谓是提着大好头颅登台唱戏,只为争一个真正的无拘无束,大道逍遥。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变数凭空多了不少。 因为曹峻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在小镇惹是生非,他不得不提前现身救人。 虽然保下了曹峻的狗命,却也打草惊蛇,让谢实那老狐狸趁机脱离了视线。 即便明知这位道家天君最终还是会来到小镇,但这段时间差,足以让对方多做许多准备。 曹曦无奈,眼下也只能暂时按捺,在这小镇里“守株待兔”了。 沉默在井边蔓延,只有风吹过老井的细微呜咽声。 过了许久,曹曦忽然出声:“你跟着他。” 曹峻不语,直到又被曹曦踹了一脚,才闷哼一声: “跟着谁?” “刚刚看了咱们一眼就跑的小家伙。” 曹峻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曹曦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望着远处,淡淡道: “跟着他,他去哪儿,你去哪儿,他回风雪庙修行,你就在山脚下找个地方住下,他去茅房拉屎,你也给我在门外挖个坑一起蹲着。” “总之,不准再回我眼前晃悠。” 曹峻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质问,但在曹曦那平淡目光扫过来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你和醇儒陈氏那女子的婚事,”曹曦继续说道,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我再替你往后推十年。十年之内,要么你想办法结成元婴,把你那碎得跟豆腐渣似的剑心给我补回来,让我看到一丁点儿突破上五境的希望,要么……” 曹曦终于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向曹峻,那双小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要么,就自己滚回来,乖乖在家里当个废物,从此以后,别再碰剑。” ...... ...... 林照离开杨家铺子,刚转过巷口,眼角余光便瞥见铁锁井旁那一老一少两道身影。 富家翁打扮的曹曦正笑呵呵地望着他,见他看来,还颇为和善地点了点头。 林照一言不发,脚下步伐瞬间加快,几乎是头也不回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跟这两人再有半点牵扯。 杨老头最后既没肯定也没否定他的猜测,只是不耐烦地将他赶了出来,但林照心底已然有了八九分的把握。 于是林照朝着铁匠铺走去。 虽然阮邛如今已在神秀山开宗立派,创立了龙泉剑宗,但他依旧时常待在这小镇的铁匠铺里,林照倒也不用再御剑去神秀山。 不多时,那间熟悉的铁匠铺便出现在眼前。 铺门敞开着,里面传来有节奏的敲打声。 林照迈步走入,只见阮邛正站在熊熊燃烧的炉火旁,手持铁锤,专锻打着一块烧红的铁坯。 这位坐镇龙泉县的兵家圣人,似乎完全没有寻常上五境神仙的气质,无论是林照还是陈平安,都不是第一次瞧见阮邛亲自打铁。 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成为铸剑宗师。 阮邛没有理会林照,继续挥锤锻打,直到将那铁胚初步成型。 随后他将其浸入一旁的水桶中,激起大片白雾,这才放下铁锤,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把脸。 阮邛转过身,目光落在林照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怎么修行这么慢?” 短短一年便破了一个小境界,即便是对于山上仙宗的先天剑胚,也称得上一句“神速”。 可阮邛这般说,却没有丝毫不妥。 风雪庙中,除了与林照关系最近的魏晋、以及山主赵景真、秦氏老祖寥寥数人外,或许就属阮邛对林照的底细了解最多。 尤其是当初林照还是在他眼皮底下铸就后天剑体。 阮邛虽是旁观,甚至都从中得了些许感悟。 他对林照多有拂照,一是源于神仙台与风雪庙之间那份让风雪庙山主赵景真都时常头痛的因果。 阮邛怎么说也是出身风雪庙,以他如今的境界和铸剑宗师的地位,若非为了女儿阮秀,留在风雪庙,也绝对是老祖级别的人物。 对于神仙台一脉与风雪庙若即若离的现状,他内心深处未尝没有几分希望宗门能更加强盛的想法。 其二,便是成就了后天剑体的林照,前途可谓一片光明,在阮邛看来,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未来陆地剑仙。 即便是他这位兵家圣人与铸剑宗师,也乐得在这样一位潜力无穷的后辈身上投资一份善缘。 在阮邛看来,以后天剑体的修行速度,一年时间没能修行到观海境巅峰已经算是慢了。 林照恭敬地行了一礼,这才回答道: “这段时间主要在潜心修行剑术,同时也在着手将佩剑【衔烛】炼化为本命物,耗费了些心神,因此在境界提升上,确实慢了些。” 阮邛点头,风雪庙新立观剑楼一事,他也有耳闻。 小镇里的斩龙台石崖,便是由他、风雪庙与真武山三方暗中平分开采,这一年风雪庙与真武山不少弟子悄悄下山,来到龙泉郡“挖矿”,连风雪庙山主与真武山宗主都亲自来了一趟。 “炼化本命物是水磨功夫,急不得,稳固根基比盲目破境更重要,【衔烛】与你相性契合,彻底炼化后,对你益处极大。”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严肃了几分,“不过,切莫因此本末倒置,剑术再精妙,终究是剑道之‘末’,是运用之法。而境界修为,才是承载一切之‘本’,是大道之源。” 阮邛转身正视林照: “我当年在风雪庙,痴迷铸剑,于斗法厮杀一道并不擅长,同门师兄弟中,论剑术花哨,我排不上号。可正因心无旁骛,专注于自身之道,反倒在同辈中最早破开瓶颈,跻身上五境。” “你需明白,任你剑术练得如何天花乱坠,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皆是虚妄。玉璞境剑仙一剑斩出,十一楼之下任你剑术再高,有几人能真正接下?” 他看着林照,语重心长: “所以,相较于在剑术招式上耗费过多心力,我更建议你将精力多放在提升境界上。你身负后天剑体,天赋之佳,世所罕见,莫要辜负了这份天赐机缘。不妨试着去追求一下你师兄魏晋创下的纪录。” “外界都传他‘不惑之时得见天楼’,还给他算成四十玉璞,我倒觉得亏得很,明明满打满算,不过修行二十载。” “你还年轻,如今已是观海境,不妨立个目标,试试看能否在十年内……有没有那么一丝机会,去触碰一下十一境的门槛。” 他的目光似乎穿越了眼前的炉火,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朝着……柳七看齐。” 练气士柳七,天赋极高,从第三境“留人境”,一步突破至上五境,跨越七个境界,在四座天下中,都是极其罕见的存在,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 林照知道得更多。 阮邛脱离风雪庙前,曾有一位极其看重的弟子,名为柳景庄。 一个将“柳七”视作偶像的年轻人,可惜自身修行天赋却差强人意。 最终,因为心境不稳,执念过深,竟致走火入魔,亲自在宗门谱牒上抹去了名字,黯然离开风雪庙。 师徒缘尽,此生恐难再见。 书简湖...书简湖...人人皆有一座书简湖。 也是因为这个弟子的经历,阮邛一直不看好天赋一般的陈平安,明明颇为喜欢陈平安的性子,宁愿多次出手明里暗里帮助,却不愿意收其为徒弟,正是怕重蹈柳景庄的覆辙。 但林照不同。 既然有天赋,就不要这般挥霍天赋。 第56章 游山 阮邛对少年多有劝诫,只因对其颇为看重。 林照心中明白这位兵家圣人是真心为自己考量,于是恭敬应道: “阮师教诲,弟子必当谨记。” 阮邛微微颔首,转而问道: “昨日巷中,曹峻那小子,是冲着陈平安那柄剑胚去的吧?” 林照点头: “曹峻应是心生贪念而出手,只是他被我所伤,又是在龙泉县里,想来也不敢再出手。” “那曹峻不简单,昔年我也听过他的名声。” 阮邛随意点评几句: “不过你需留意,曹曦此人,心思深沉,他此番前来小镇也是陈氏的安排,我虽不甚明了,但能遣出一位玉璞境跨洲而来,足见陈氏决心。” 林照听得明白,阮邛这是在告诉他,若非必要,切莫与曹曦对上。 曹曦不只是曹曦,背后是南婆娑洲的大族陈氏,是肩挑日月的陈淳安。 阮邛沉声道: “最近这段时日,小镇不会太平静,会陆续来几拨‘客人’,你此番回来,也算是赶巧了。不过你也不必过于紧张,只要我还在龙泉县坐镇,是龙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 林照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听着。 他深知后续将来到小镇的都是何等人物。 道家天君谢实、大骊国师崔瀺、十境武夫崔诚、墨家游侠许弱……还有各方势力明里暗里派来的练气士。 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搅动风云的角色? 这些人背后的势力,谁会比阮邛逊色多少? 即便他们或多或少会给阮邛这位坐镇圣人几分面子,但这“面子”能给多少,在真正的利益算计面前,实在难以预料。 阮邛似乎看出他隐忧,却未再多言,转而问了一句: “魏晋如今在何处?” 风雪庙祭祖后,魏晋便孤身下山,一人、一剑、一白驴,继续在人间游历,不知所踪。 即便是山主赵景真,如今也不知道魏晋去了何处,更何况是坐镇龙泉县的阮邛。 林照摇摇头:“魏师兄下山时并未言明去向,晚辈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 阮邛有些失望。 林照正色道:“阮师,我还有一事。” “何事?” 他顿了顿,道:“我想去龙脊山看一看。” ...... ...... 曦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龙脊山蜿蜒的山道上。 林照缓步而行,玄色衣袂拂过沾着露水的草丛。 出了小镇,沿着小溪一直向上走,这次他没有御剑,纯粹步行上山。 他要去看看那块斩龙台石崖。 这条通往龙脊山深处的小径鲜有人迹,石阶上布满青苔,两侧古树参天,枝桠交错,将天空切割成细碎的蓝。 越往山上走,空气中的湿气越发凝重。 山涧中开始浮现出淡淡的乳白色雾气。 待到半山腰时,雾气已浓得化不开,十步之外便难辨景物。 ‘阵法......’ 林照微微抬眉,看着周围的白雾,察觉到灵气的运转。 这并非寻常山岚,乃是阮邛、风雪庙、真武山三方在此联手布下的隐匿大阵,以防外人窥探此地隐秘。 即便是中五境的练气士置身其中,神识也会受到极大压制,难辨方向,更难以感知阵中虚实。 骊珠洞天坠落后,这块宝瓶洲最大的斩龙台真正出世,最终是在大骊王朝的默许乃至暗中推动下,由坐镇本地的兵家圣人阮邛主导,与风雪庙、真武山达成协议,三方均分开采。 为此,阮邛曾亲持大骊皇室的神兵‘符剑’,凭借其十一楼兵家修士的修为和神兵之力,两剑劈落,硬生生将这巨大石崖一分为三。 此后三方便各自派遣弟子,暗中在此开山取石。 林照练就【剑目】,世间大多数迷障在他眼中似洞若观火,这般雾气完全不能阻挡他的视线。 只是也不用这般麻烦。 心念一动,一枚寸许长短、通体碧绿莹润的小剑出现在他掌心。 这是离开铁匠铺前,他提及想来斩龙台看一看,阮邛赠予他的信物。 毕竟是“自家人”,进入自家的地盘,自然方便得很。 碧玉小剑,是阵法的通行符,是开门的“钥匙”。 持此剑,便可在这大阵中通行无阻。 林照握紧小剑,径直步入浓雾之中。 小剑微颤,周围原本凝滞的雾气仿佛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缓缓向两侧分开,为他让出一条路径。 他循着小剑传来的微弱牵引感,向着白雾深处走去。 刚行出数十步,前方雾气一阵翻涌,一道身影倏然显现,同时一道声音幽幽响起,穿透雾气: “来者何人?” 林照抬眸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雪白长袍的老者负手而立,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似清湖般温和。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后负着一柄古朴长剑,虽未出鞘,但发丝无风自动间,隐隐有凌厉剑意流转。 剑修。 还是一位境界颇高的剑修,一身剑意之纯粹凌厉,丝毫不在曹峻之下! 他微一驻足,淡声道: “在下神仙台林照,奉师门之令,特来此地‘砺剑’。” 负剑老人闻言,先是怔了一下,目光紧紧盯住林照的面庞,恍然大悟,连忙躬身还礼道: “原来是林师叔,早有耳闻,是老朽眼拙,还望师叔海涵。” 林照看着眼前这位年纪足以做自己祖父的老人向自己行礼,嘴角几不可察地微抿了一下。 所幸在风雪庙这一年,类似场景他已经历不少,算是磨炼出来了。 当下便面色平静地受下了这一礼。 没办法,谁让他的师承辈分高得吓人,师兄魏晋又是宝瓶洲最年轻的玉璞境剑仙,走到哪里,都有人因这层关系对他恭敬有加。 即便是参加一些同辈修士的聚会,他也往往被推至首位,若是推辞,反而让对方惶恐不安。 负剑老人起身,看着林照,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侧身让开道路: “小师叔请随我来,前方还需经过一道守护剑阵,才是石崖真正所在的核心区域。” 林照点了点头:“有劳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茫茫雾霭之中。 白衣老者在前面引路,周身隐隐有剑气萦绕,与阵法气息相融,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 负剑老人先前现身的地方,仿佛是一道无形的界限。 当他踏过这条无形界限时,周遭的一切仿佛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原本只是阻碍视线的浓雾,仿佛活了过来。 雾气不再是均匀弥漫,而是如同被无数无形的丝线牵引,开始朝着特定的方向缓缓流动。 不仅是雾气,穿过枝叶缝隙洒下的稀疏晨光、山间拂过的细微清风、甚至脚下踩过的落叶,在流动间,忽然都有了方向。 所有的事物都有相对锋利的一面,即便是树叶、是雾气、乃至透过雾气的晨光。 而在这一刻,这天地间万物所蕴含的、或真实或意象的“锋锐”,都指向了林照。 如成千上万把无形的飞剑,悬于四面八方,含而不发,却已将林照牢牢锁定。 这便是风雪庙那位老祖,那位继承了数道古老剑脉、已臻玉璞境的剑仙,亲手布下的剑阵。 负剑老人似有所觉,停下脚步,回身看向林照,见他面色如常,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讶异和赞许。 他缓声道: “小师叔,此乃我风雪庙老祖布下的‘意剑阵’,阵中万物皆蕴剑意,我等都已习惯了。” 老人走了两步,林照便察觉到一部分“雾气”的“指向”稍稍移动。 剑阵是针对入阵的每一个人。 “师叔只需持稳心神,紧随我后,莫要主动以剑气或神识相抗,阵势自不会真正发动。” 林照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他身负后天剑体,对剑意感知远超常人,此刻虽觉压力如山,却并未感到多少恐惧,反而有种奇特的熟悉感,仿佛这漫天剑意......对他极为亲切。 宛如遇见同类一般。 前方雾气渐薄,视野豁然开朗。 一座巨大、黝黑、表面光滑如镜的石崖,赫然矗立在眼前。 正是风雪庙所吞下的斩龙台。 负剑老人停下脚步,侧身让到一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对林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小师叔,此地便是我风雪庙所辖的斩龙台石崖,师叔既为砺剑而来,可自行观摩感悟,若有需要,亦可就近取材试剑,老朽在此为您护法。” 林照却没有动,抬眉望着黑色的石崖,轻声道: “这块斩龙台......还剩多少?” 负剑老人丝毫不觉意外,幽幽一叹: “自一年前起,至今……大约,已少了近半。” 这位出身大鲵沟的“老师侄”,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都在隐隐作痛。 这可是斩龙台! 剑修的至宝! 有价无市! 如果不是风雪庙老祖担保,说这笔交易绝对不亏,他瞧着斩龙台一点点变成空架子,心都在滴血。 原本风雪庙派到龙泉县的练气士足足有四位,现在只余老剑修一人看守,只是为了确保这件事不被外人察觉。 剑灵要用去一半的斩龙台磨剑一甲子,风雪庙出了全部,阮邛那一份也拿出不少。 阮邛自然是知情者。 在林照离开铁匠铺的时候,阮邛没有明说,大约也是猜到林照知情。 “老师侄”伸手指向那看似完整无缺的巨大石崖: “眼前这般景象,不过是山主与阮师联手,以莫大神通布下的障眼法罢了,这一部分的斩龙台倒是还能用一用,深处早已空了。” 林照闻言,微微颔首。 他双眸微凝,瞳孔深处,一点银芒悄然亮起,若有实质的剑意自他眼中缓缓流淌而出。 他目光所及之处,笼罩在石崖表面的无形障壁仿佛泛起了细微的涟漪。 在他那双【剑目】注视下,高妙无比的障眼法开始显露出些许真实的痕迹。 片刻之后,林照眼帘缓缓垂下。 眼中那流转的银芒如潮水般退去,在眼角化作一抹极淡的光屑,悄然消散。 杨老头半遮半掩,阮邛缄默不语。 林照心中已有九成八的把握,直到亲眼瞧见斩龙台石崖,方才能说已有十成。 他不再多看那石崖,转身对负剑老人道: “有劳解惑,此地既已观摩完毕,我便不多打扰了。” 负剑老人看着林照平静的神色,心中暗自称奇,躬身道: “小师叔慢走,若有需要,随时可再来。” ...... ...... 林照离开龙脊山,沿着来时的山径缓步而下。 山间的雾气在他身后渐渐合拢。 回到落霞山竹楼,正是午时,冬日的阳光带着几分暖意。 竹楼在太阳辉光中静立,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林照刚踏上楼前的台阶,还未推门,一道身影便如风般从山林小径上急窜而来,带着哭腔喊道: “大老爷,不好了,老爷他受伤了,浑身都是血!” 来人是粉裙女童,满脸惊慌,衣衫沾着尘土,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第57章 年关 龙泉县,落魄山。 竹楼二楼,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 陈平安仰面躺在竹地板上,身下是一滩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迹,浸透那件朴素的青布衣衫。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呼吸微弱而绵长。 昨日林照下山去往小镇,陈平安在竹楼枯坐很长时间。 最终,他借着与“小酆都”的“斗争”,强行冲开了体内某处至关重要的关隘,踏过了极为艰难的“十八停剑气运转之法”的瓶颈。 不知过了多久,陈平安睫毛颤动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眸似雨过天晴般清澈淡然。 视线初时有些模糊。 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后,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近在咫尺、圆溜溜、泛着纯粹金色光泽的......鱼眼。 这不是读书人的比喻言语,真的是一双金色的鱼眼。 陈平安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绷紧。 但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也渐渐认出了这双独特眼眸的主人: “......白铄?” 那双“鱼眼”往后飘退了一些。 一尾仅有手指长短、通体覆盖着细密金色鳞片的小鱼,凭空悬浮在他眼前。 陈平安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靠在冰冷的竹墙上,看着眼前的白铄,轻声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道沉静平和的声音,并非从白铄口中发出,仿佛直接从他腹部鳞片间共振响起,清晰地传入陈平安耳中: “是我让他来的。” 陈平安猛地一怔,一脸震惊地看向白铄。 他听出了那声音的主人,更加茫然了: “林照你在白铄肚子里?!” 竹楼中安静了片刻。 白铄灵动的身躯扭动了一下,一双金色的鱼眼盯着陈平安。 少年竟然从这双鱼眼中,读出几分震惊与匪夷所思。 仿佛是再问:你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或许是刚醒过来,脑子不太清醒,陈平安很快意识到自己问出怎么样愚蠢的问题,面皮微微发烫。 林照的声音响起:“当然不是。” 落霞山,竹楼旁新辟出的小院里。 昨夜一场悄无声息的小雪,为山峦、竹梢和院落铺上了一层浅淡素净的白,雪后初霁,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晶莹剔透的光点。 林照悠闲地躺在一张竹椅上,【衔烛】被他随意地靠在椅脚边。 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玄色衣袍在雪景中格外醒目,正微眯着眼,欣赏着这冬日山间的静谧雪景。 听到陈平安那充满困惑的问话,他嘴角微扬,心中轻语,声音则借白铄之口传出: “我与白铄结有契约,心意相通,你与他说话,我都能听见。” “你破关正值关键时刻,我身负剑体,若贸然前去,恐引动你体内剑胚异动,反而不美,索性便让白铄过去看看,也省得你那边两个小家伙干着急。” 落魄山竹楼内,陈平安闻言,点了点头,理解了林照的用意。 他缓了口气,感受着体内虚弱,却更为顺畅的气机流动,忽然想起一事: “对了,你之前说这次回来,要去找些东西……找到了吗?” 落霞山小院中,躺在竹椅上的林照沉默了片刻。 目光掠过院中积雪的角落,仿佛能穿透山体,看到龙脊山那座被“借用”了近半的斩龙台。 他笑了笑: “也算是......找到了吧。” ...... ...... 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龙泉县小镇的年味便一日浓过一日。 家家户户开始洒扫庭除,贴上崭新的桃符、春联和福字。 红艳艳的纸色映着冬日略显萧瑟的街景,显得格外喜庆。 青石板的街道两旁,早早地支起了各式各样的摊子。 街道上摩肩接踵,叫卖声、嬉闹声、爆竹声不绝于耳,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食物香气和淡淡的硫磺味。 盛夏的喧嚣让人只觉烦躁,寒冬的人声却多了些暖意。 陈平安、林照、阮秀,还有被林照提前取了名字的青衣小童陈景清和粉裙女童陈暖树。 林照还特意绕路去董家铺子,把在家里干活的董水井也给拽了出来。 一行人走在熙攘的人流中。 陈景清和陈暖树到底是孩童心性,看着琳琅满目的年货和各式新奇玩意儿,四处乱窜。 阮秀怀里抱着一大包刚买的各式糕点,正吃得香甜,腮帮子鼓鼓的,对周遭的喧闹恍若未闻。 董水井走在林照身旁,两人低声交谈着,商议将林照在骑龙巷的铺子转到董水井名下。 便如林照一年前所提到的,以一家铺子入股“董半洲”的生意。 当然,现在“董半洲”连“董半镇”还没成,一家骑龙巷的铺子,绝对是一笔不菲的投入。 正当几人停在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前,陈暖树眼巴巴地看着老师傅手中变幻出的小动物时,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哟,这么热闹,都出来办年货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曹峻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个不大的布包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他今日换了一身较为寻常的锦袍,但眉宇间那股属于剑修的锐气与倨傲却难以掩藏。 林照皱眉,语气毫不客气: “你怎么也在这里?” 在他身旁,陈平安同样面色一紧,下意识地微微侧身,将阮秀和两个小童挡在身后些许,目光警惕地看向曹峻。 阮秀却仿佛根本没看见曹峻这个人,依旧专注地啃着手中的桂花糕,腮帮一动一动。 曹峻的目光缓缓掠过众人,嘴角那抹笑意带着几分玩味。 他抬了抬手里拎着的包裹,吊儿郎当地笑道: “怎么,这龙泉县的街道,只许你们逛,不许我出来买点东西?管得这么宽?” 见众人目光中的警惕和冷淡丝毫不减,曹峻呵呵一笑,正想再说什么。 林照忽然抬了抬手。 一道墨色剑光占据了曹峻的视野。 如一抹夜色降下。 而后,他感觉周围忽然扭曲。 喧闹的街道、往来的行人、叫卖的商贩……所有景象如同被泼墨的画卷般迅速褪色、模糊、消失。 唯有深沉的夜色下苍白扭曲的雷霆。 雷声震耳欲聋。 夜色如渊如狱。 曹峻瞳孔骤然收缩,浑身汗毛倒竖。 一股冰冷的危机感瞬间席卷全身。 他几乎是本能地后退半步,右手闪电般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体内剑气下意识地运转,就要拔剑相抗。 然而,就在他指尖触及剑柄的刹那,眼前猛然一花。 墨色退去,雷霆消散。 喧闹的人声、温暖的阳光、琳琅满目的年货摊子……所有的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他依旧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林照手掌空空,没有剑,似乎只是随意抬了抬手。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只是在众人的看来,林照随意挥了挥手,曹峻便受惊般的退了半步。 一时之间,所有人看向曹峻的目光多了几分古怪。 ‘不会错...是剑意...刚刚那一瞬...一道极为纯粹的剑意...短暂占据我的感知...’ 曹峻不可置信地看着林照。 作为曹曦的子孙,他对于曹曦的手段颇为了解。 以一条大江的浩荡剑意,强势“夺取”其他练气士的“感知”,从神识、目光、听觉、触觉......多方面进行另类的攻伐。 正如有的剑经可“梦中杀人”,世间自然也有其他独特的剑经。 尤其是比宝瓶洲更大、练气士更多的南婆娑洲。 曹曦所创的剑经中,便有这么一部。 早些年南婆娑洲发生过一件事,有一位喜欢不讲规矩的元婴地仙,在一处寻常酒楼遇见白龙鱼服的曹曦。 巧的是,这位出身南婆娑洲山上大宗的老祖级别的人物,对依附着醇儒陈氏的曹氏颇看不起,言语间多有冒犯。 曹曦未曾动手。 那位元婴修士却是疯了,目不得观,耳不得闻,神识不得出,疯疯癫癫,遇人便神神叨叨。 后来元婴修士背后的山门实在看不下去,暗中寻了醇儒陈氏的某位夫子。 最终无人再知那位元婴老祖的踪迹。 曹峻很确定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错觉。 虽然只有一瞬、虽然一戳就破,甚至如果他提前出剑,对方的剑意绝不可能轻易占据自己的“感知”。 可是...... ‘是那次...曹曦出过一次剑...就一次...这才几天...’ 仅仅看过一次剑,便得了曹曦剑中七八分真谛。 陈平安也皱紧了眉头。 他虽未像曹峻那样被占据“感知”,但也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瞬间极其锋锐的气息闪过,让他体内的“小酆都”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他刚想开口,却见曹峻深吸一口气,面色淡然地看向林照,沉声问道: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林照斜睨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关你什么事?家住海边吗,管这么宽?” 可谓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曹峻嘴角微绷。 但很快,那惯常的淡笑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他瞥了林照一眼,又扫过警惕的陈平安和事不关己的阮秀,呵呵低笑两声,不再多言,拎着那个小包裹,转身挤入了人群,很快消失不见。 “还记得那天我们看见的浩荡大河吗?其实是一道剑术,我这段时间在落霞山,便是在尝试模仿。”林照对身旁人解释。 陈平安、陈景清与陈暖树都是恍然大悟。 他们都曾面对过曹曦的剑意,整个人如坠长河,即便陈景清与陈暖树乃是水蛇与火蟒所化,却也丝毫反抗不得。 只有陈景清心中犯嘀咕: ‘这也能随意模仿?’ 他搁在龙属中尚且算是少年,还是孩童心性,但自诩是御江水神的结拜兄弟,有的几分见识,反而最难以相信。 曹峻离去后,街上的气氛轻松许多。 陈景清和陈暖树兴致勃勃地买了很多小玩意,董水井倒是想顺手买几幅春联,却被陈平安拦下,反而买了些正丹纸,整整一箩筐。 林照不觉意外,在过去那些年里,往往是他拉着刘羡阳,再拽上陈平安,三人寻个地方凑在一起过年。 春联这件事,刘羡阳和陈平安见着林照的字后,都不愿意去外面买春联,于是“写春联”的工作便落在林照头上。 林照垂眸扫掠,挑了挑眉: “你这买的也太多了吧?” 陈平安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认真: “要贴的地方不少,你住的落霞山竹楼一副,家里一副,我这边一副,顾璨家一副,刘羡阳家也得留一副……还有,齐先生以前住的那个小院,虽然现在空着,也该贴上一副。”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桌上的纸张,补充道: “山上的竹楼就先算了,红配绿,确实不太好看。” 话音未落,董水井悄悄举了下手,阮秀腮帮子还鼓着,声音清脆地说道: 第58章 新年 林照静立在院落外的阴影里,身形与夜色融为一体。 清冷的月光洒落,与簌簌飘下的雪花交织,在他玄色衣袍上覆上一层薄薄的银白。 院内正房灯火通明,屋内欢声笑语随风传出,消散于夜色。 他站在院中,悄无声息,林家请来的几位供奉也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一扇木门挡不住观海境练气士的感知,他能够轻易“看到”房间里发生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爆发出一阵格外响亮的笑声,夹杂着长辈带着宠溺的逗弄声。 “丫头”、“姑娘”这样的词隐约传来。 他微微一怔,随即想起,前些年确实听闻家中添了个妹妹。 当时还特地回来了一趟。 只是那时,府中几位长辈见了他,神色多是意外与些许不易察觉的僵硬。 为了避免造成更多的尴尬,导致在大喜的日子都不欢喜。 他只匆匆给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小丫头留了一片槐叶,便离开了。 此后便再未关注。 ‘算起来......应该也快两岁了吧。’ 窗内有人影起身,伴随着笑语,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穿着崭新棉袄、面庞红扑扑的丫鬟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了一下。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月光雪色,寂静清冷。 丫鬟缩了缩脖子,很快又关上门退了回去。 林照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映着光亮的窗户,身形微动,如一片被风吹起的雪花,悄无声息地掠过高墙。 泥瓶巷,陈家祖宅。 简陋的小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屋檐下也挂起了两盏红灯笼。 屋内,一张旧方桌上面摆满了菜肴,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屋内的三个人都换上新衣,陈景清兴奋地帮忙摆放碗筷,陈暖树则细心地检查着每道菜的位置。 “吱呀——”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林照缓步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扫过满桌的饭菜,笑着说道: “嚯,挺丰盛。” 陈平安偏头瞥了他一眼,随口问道:“你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林照抬了抬手,露出一个系在腰间的朱红色葫芦: “大冬天的,买了些......算了,当我没说。” 他的目光在孩童模样的陈景清和陈暖树脸上转了转,又在十五岁的陈平安脸上顿了顿,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忘了,自己现在和小孩坐一桌。 四人围桌坐下,林照也没讲什么先来后到,直接动了筷子。 有他开头,一时间,竹筷纷飞。 吃到一半,陈平安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两颗鸡蛋大小的石头。 “景清,暖树,给你们的。” 陈平安将两颗蛇胆石,分别递给眼巴巴望着的陈景清和陈暖树。 “谢谢老爷!” 陈景清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接过,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陈暖树也小心翼翼地接过,甜甜地道谢:“谢谢老爷!” 林照看着这一幕,笑了笑,也从袖中取出两颗蛇胆石。 “我这也备了两份。” 他话音刚落,陈景清“嗷”一声就从椅子上蹦了下来,二话不说扑过来抱住了林照的大腿,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星星: “谢谢大老爷,大老爷最好啦!” 陈暖树虽然也很开心,但毕竟矜持些,小脸红扑扑的很可爱,细声细气地说:“谢谢大老爷。” 屋外,雪花静静地飘落,将泥瓶巷染成一片纯净的洁白。 屋内,灯火温暖,饭菜飘香,欢声笑语不断。 “陈景清,你把炸糕给暖树递一下...你都吃十多个了!” “哎大老爷你别抢我丸子。” 林照边用神仙台秘传剑术,将丸子送进了嘴中,边拍下青衣小童偷偷伸向葫芦的手。 他看了陈景清一眼,正色道: “小孩子不能喝酒。” 陈景清挺起小胸脯,一脸豪迈道: “大老爷你小瞧人,我当年和我那位御江水神兄弟结拜的时候,可是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我千杯不倒,这点小酒算什么!” 陈平安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朱红色的酒葫芦,若有所思。 林照忽然想起刚见师兄魏晋时,魏晋说的话,此刻觉得简直是至理名言。 “小小年纪,喝什么酒。” 他板着脸说,又斜睨陈平安,想着这又是一个酒鬼,一时气结: “说的也是你!” 陈平安闻言,摸了摸鼻子,讪讪地收回了目光。 爆竹声偶尔从巷子深处或远处传来,清脆响亮,焰花在夜空炸开。 今天除夕。 ...... ...... 翌日,大年初一,清晨。 昨夜的雪已经停了,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泥瓶巷里,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贴上了崭新的春联和福字,红艳艳的,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爆竹硝烟味。 泥瓶巷祖宅的院门外,林照正踩在一个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一副墨迹未干的春联。 陈平安同样踩在另一边的凳子上,坐着一样的动作。 “左边再高一点……对,再往右偏一点点……好了!” 陈景清和陈暖树裹得严严实实地站在一旁,兴奋地仰着小脸看。 陈景清更是咋咋呼呼地喊: “大老爷,歪了歪了,右边低了!” “老爷,上面的角好像没抚平……” 林照依言调整着位置,小心翼翼地将春联贴正、抚平。 随后轻轻跃下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望着这熟悉的一幕,林照心中微微有些恍惚。 往年,在这泥瓶巷贴春联,也是这般光景。 年纪尚小的顾璨会兴奋地跑来跑去,时不时递个浆糊,或是被刘羡阳怂恿着,偷偷点燃一个爆竹扔到附近。 当然顾璨一般会把爆竹扔林照脚底下。 刘羡阳自己,则因为字写得歪歪扭扭、贴春联也总是贴不正,被剥夺了动手资格,只能在一旁负责捣蛋和放爆竹,笑声能传遍半条巷子。 四个半大少年,在这简陋的泥瓶巷里,吵吵闹闹,度过一年又一年。 如今,依旧是两个人贴春联,另外两个人,一个远在风波诡谲的书简湖,一个则去了更遥远的南婆娑洲,音信渺茫。 身边却又多了两个叽叽喳喳的小家伙。 少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又多了两个新的陪伴。 时光仿佛是一个轮回,却又悄然改变了其中的模样。 今夕又是何年。 林照散去心中杂念,目光落在门上贴的彩绘门神。 曹沆,袁瀣。 大骊准备的两位香火门神。 好一个沆瀣一气。 是被那位“封姨”从骊珠洞天带走的人,就像是将顾璨父亲从外面带进小镇一样。 林照移开目光,抬头望着天色: ‘还有那几位大人物,今天应该也都到了小镇。’ 贴完泥瓶巷几处宅院的春联,林照、陈平安、陈景清和陈暖树四人,又抱着剩余的春联和浆糊桶,走向小镇的乡塾。 如今的乡塾,早已不是当年齐静春先生执教时的简陋模样。 随着骊珠洞天坠落,小镇升格为龙泉县,后又升为龙泉郡,此地便成了各方势力眼中的香饽饽。 不少世家大族都在小镇购置产业,安插人手。 乡塾自然也水涨船高,扩建了数倍,青砖黛瓦,颇为气派,来了不少宝瓶洲境内颇有名望的大儒坐镇。 这些平日里在一洲文坛享有盛名的人物,如今却甘愿屈居于一隅小镇的乡塾之中,为稚童启蒙,着实是有些大材小用。 他们之所以聚在乡塾,是因为大骊王朝在山崖书院迁往大隋之后,正雄心勃勃地计划在龙泉郡境内的披云山,依托观湖书院的部分支持,筹建一座新的书院—— 林鹿书院。 正是之前崔明皇用以诱惑马瞻的“新书院”。 这些汇聚于此的大儒,大多便是冲着林鹿书院未来的教职、乃至山长、祭酒等显职而来。 饱读圣贤书者,亦为名利所驱使。 四人路过乡塾时,高墙内传来阵阵整齐的读书声。 林照神色平淡,看也未曾看一眼。 陈平安也只是安静地走着,目光清澈,陈景清和陈暖树倒是好奇地朝里面张望了几眼,但见林照和陈平安都无动于衷,便也收回了目光。 他们绕过一片竹林,来到了乡塾后院。 这里曾是齐静春在小镇时的闲居之所,虽然后来先生离开了,但小院一直空置着。 小院依旧简朴,青石铺地,角落里有几株耐寒的冬青。 陈平安熟门熟路地拿出钥匙打开院门,四人进去后,很快便将一副崭新的春联贴在那扇斑驳的木门上。 贴好春联,陈平安仔细地将门锁好。 正当四人准备转身离开时,一个声音忽然从竹林小径传来: “几位小友,请留步。”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须发皆白的老者,已笑眯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老者目光炯炯,气度从容,虽衣着朴素,却自有一股书卷清气。 他先是看向陈平安,眼中满是赞赏,抚须点头道: “好孩子,不错,真不错,没给姓陈的丢脸。” 陈平安一脸茫然。 老儒生目光随即转向一旁的林照,眼神瞬间变得更加热切。 他一个闪身,以与其年纪不符的速度,一把抓住了林照的手腕。 “哎呀,这位就是林照林小友吧?果然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老儒生紧紧握着林照的手,上下打量着,脸上笑开了花。 “老夫早就听人提起过你,今日一见,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啊,相貌堂堂,英姿勃发,不愧是……咳咳,不愧是能让陈对那丫头都念念不忘的年轻人!” 林照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浑身一僵,手腕被攥得生疼。 听着老儒生连珠炮似的话语,尤其是最后那句“陈对念念不忘”,他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发现老儒生的手像铁钳一样,以他观海境的修为,一时竟挣脱不开。 陈平安、陈景清和陈暖树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愣住,呆呆地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 林照嘴角微微抽搐,试图开口: “老先生,您……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错不了,绝对错不了!”老儒生斩钉截铁,目光灼灼地盯着林照,“陈对那丫头给我的信里,可是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地,说你天赋如何了得,心性如何沉稳,是百年难遇的剑道奇才!今日一见,果然……嗯,这手骨相清奇,确是练剑的好材料!” 林照:“……” 听了陈对的名字,又见到老人的打扮,林照心底有了猜测,轻声道: “您是...陈氏的陈真容前辈?” 老人怔愣一下,松开了手,正了下衣冠,温和笑道: 第59章 归山 “正阳山与风雷园的生死擂台?这么快就开始了吗?” 林照接到剑书时有些惊讶。 陈平安挑眉,躺在一旁的竹椅上,颇为悠闲: “正阳山......是因为那头老猿吗?” 他对正阳山最大的印象,便是肆意伤人的袁真页。 尤其知道,他们将袁真页围杀后,正阳山怕是怒极,欲将几人杀之而后快。 林照稍稍摇头,走到陈平安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将剑书放在石桌上: “不全是,更深层的原因,是正阳山与风雷园之间那段绵延数百年的宿仇,在宝瓶洲山上可谓人尽皆知。” 陈平安坐直了些身子,露出询问的神色。 林照指尖点了点石桌上的剑书,嘴角似笑非笑: “山上最近有传言,说李抟景……可能已经兵解转世了。” 陈平安目光一凝:“趁人之危?” “正是。”林照点头,“正阳山便是瞅准了这个他们认为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不仅要雪耻,更要借此将风雷园彻底打垮。” “而且,这次他们一反常态,追求‘光明正大’,主动提出要公开进行生死斗,还要将消息传遍一洲。” 林照心中啧啧有声。 ‘只可惜......李抟景未死啊,虽是两胜一负,接回了那具尸骸,可如此浩大吸引一洲目光的声势,却因为李抟景,未能掠得多少利益。’ 以他与正阳山的关系,自然乐意见得对方吃瘪。 一年时间,还有那个被福禄街李家暗中护送出去的小女孩陶紫,正阳山怕是早已知道袁真页的死因。 现在还未动手,无非是这件事不占理。 在小镇被袁真页打得重伤的刘羡阳,直接被醇儒陈氏的人马带了回去。 莫说报仇,听到这个消息,正阳山祖师堂的几位老祖也是心忧许久。 除此之外,龙泉县阮邛,摆明态度要护着陈平安,而林照更是风雪庙神仙台魏晋的师弟。 如今的正阳山可还未曾有玉璞境练气士,最有可能突破的老祖陶烟波也还在闭关。 也就是说,仅魏晋一人一剑横门,正阳山就要呼朋唤友,摆出宗门大阵,方能抵御。 只是若魏晋真如此行动,必然会牵扯风雪庙下场与正阳山火拼。 宝瓶洲两大宗门开战,所牵扯的因果何以万计! 尤其是这一年内,大骊也是频频有了动作。 半年前,大骊朝堂的一位年轻上卿在清风城显露踪迹。 清风城主许浑当众出府迎接,不知被多少家势力的探子瞧得一清二楚。 大骊军部在南境亦有刻意针对正阳山练气士之举,观其模样,似要向远在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摆足态度,仿佛陈氏一声令下,大骊便有意替天行道、惩恶扬善,举兵踏碎正阳山。 醇儒陈氏沉默之际,正阳山宗主竹皇也是险些咬碎牙齿。 若陈氏真欲惩处正阳山,都无需远派人马,只要传一道声音。 如饿虎般饥肠辘辘的大骊王朝、数百年宿怨的风雷园、被无奈牵扯但想必非常乐意下场的风雪庙、甚至连正阳山立足的朱荧王朝......或许都会有不少动作。 在老祖没有突破前,正阳山顶多只有几分暗中行事的心思。 还要顾虑醇儒陈氏那边的态度,连去风雪庙要人都不愿,明面上恨不得这件事草草过去。 可谓是憋屈了一年。 如今,转机似乎来了。 选择将生死斗的地点放在风雪庙,更是其精心算计的一步妙棋。 风雪庙作为宝瓶洲兵家祖庭,虽平日里低调,但在整个宝瓶洲的山上世界拥有极高的声望和公信力。 由风雪庙来主持这场生死斗,无疑能极大提升此事的分量和传播广度,确保结果无人可以质疑。 正阳山这是要借风雪庙之势,将这场复仇渲染成一场“堂堂正正”的宗门对决,而非恃强凌弱、趁人之危的欺凌。 风雷园的反应,也耐人寻味。 面对正阳山几乎不留退路的挑战,风雷园竟没有丝毫犹豫,便一口应下。 这在外人看来,或许是无奈之下的悲壮抉择,或是新园主为了维护宗门尊严的背水一战? 只有风雷园高层、以及身在泥瓶巷的林照,知道原因。 陈平安对山上宗门之间的关系了解浅薄,距离未来那个精于算计的“二掌柜”,终究是少了几分沉淀。 但这并不妨碍他很快捕捉的问题的关键: “正阳山与风雷园的死斗...为什么要特地传书给你?” 林照拿起剑书,轻轻晃了晃,语气带着几分了然: “这就是另一个用意了,山主他老人家,不仅答应了,还把具体地点定在了……神仙台。” “神仙台?是你和魏剑仙修行的地方?” 陈平安有些意外。 没错。” 林照笑了笑,笑容有些复杂。 “神仙台一脉,在风雪庙内地位特殊,但人丁单薄,山主此举,明面上是给足双方面子,选了个好地方,却是要借这场注定轰动宝瓶洲的生死斗,将天下修士的目光吸引到神仙台,趁机为我们这一脉,也为整个风雪庙,大大地扬一次名。 “这是一举多得,我们风雪庙几乎不需付出什么,只需提供一个场地,而有山主这位十一境剑仙坐镇,也不怕正阳山或风雷园敢在风雪庙的地盘上闹出乱子。” 神仙台一脉,在风雪庙内地位超然,却又人丁单薄。 在林照拜师之前,真正能撑起门面的,几乎只有师兄魏晋一人。 如今魏晋破境玉璞,游历在外,神仙台看似风光,实则核心依旧空虚。 赵景真此举,明面上是给足了正阳山和风雷园面子,选了一处风水宝地、意义非凡的场所。 却是要借正阳山与风雷园这场注定会轰动宝瓶洲的生死斗,将天下修士的目光吸引到神仙台,借此机会,好好为神仙台一脉,也为整个风雪庙,扬一次名。 既全了风雪庙主持公道、不偏不倚的名声,又利用了正阳山迫切想要造势的意图。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借着这场生死斗的东风,将一年前,魏晋破境玉璞的余热再次点燃。 正阳山与风雷园的生死战......获利最大的,反而可能是与两者无关的风雪庙。 林照捏着剑书,却是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在原本的轨迹中,魏晋与风雪庙关系疏离,风雪庙并未有通知之举,还是魏晋从剑气长城回来之后,去到师父墓前上香,见着了赵景真,这位风雪庙山主才表达了歉意。’ ‘师兄自然也是毫不在意......’ ‘只是如今看来,这种无礼之举...怕也是山主故意为之,师兄云游天下,在意的无非便是师父留下的神仙台,其中应有几分试探之意。’ 林照将剑书收起,神色恢复了平静: “不管怎样,师兄不在,我名义上是神仙台唯二的传人,这场合不能缺席,得提前动身回山了。” 陈平安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他确实有些担心正阳山会趁机对林照不利,但转念一想,林照既然决定回去,必然已权衡过利弊。 在风雪庙的地盘上,有山主赵景真坐镇,反而比在外游历更安全。 于是念头不由地发散,想到了另一件事: “初二就走远门,是不是不太吉利?” 大年初二,按小镇习俗,是走亲戚拜年的日子,要等到初三,才是远行的好日子。 因为早年的一些经历,即便后来林照、刘羡阳他们多次开解。 陈平安内心深处对日子吉凶的讲究,依旧颇为在意。 “一天两天的,差不了多少。吉人自有天相,在乎这些做什么。” 林照无所谓地摆摆手,心中思量: ‘而且,我现在确实还没打算与那位绣虎照面。’ 虽说当年,在他尚未拜入风雪庙、困于小镇方寸之地时,对于未来出路,并非没有过考量。 那时,大骊国师崔瀺,确实曾是他心中比较靠前的“投靠”选择。 甚至可以说,在当时看来,若能得崔瀺庇护,借大骊之势离开小镇,无疑是条相对稳妥的路径。 他对崔瀺的智谋与能力,内心深处是认可乃至信任的,相信有手段护他周全,并在其宏大棋局中为他谋得一席之地。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的他,已是风雪庙神仙台一脉的正式弟子,魏晋的师弟,身后站着宝瓶洲兵家祖庭。 风雪庙足以成为他的“保护伞”。 他对崔瀺的“信任”并未完全消失,但这份信任,如今更多被一种警惕所覆盖。 那是一位真正能将天地作棋盘、众生为棋子的下棋人。 其谋划往往环环相扣,看似给予的选择,实则早已铺就好唯一的路径。 如今他进入风雪庙,反而多了几分顾虑,生怕一不留神,便被这位绣虎扯下局,成了一枚无法自主的棋子。 林照不是反对或者不赞同崔瀺的谋划,而是单纯厌恶在不知不觉中为人驱使的感觉。 他追求的是大道自主,是能够看清脚下之路,并由自己决定走向何方。 因此,尽管知道崔瀺很可能也已到了龙泉郡,甚至可能就在小镇某处落子,林照还是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至少在拥有足够实力和眼界,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看清棋局脉络之前,他不想过早地与这位绣虎产生直接的、深入的关联。 林照站起身。 “我一会儿先去趟铁匠铺,跟阮师道个别,落霞山那边,还得麻烦你帮我看顾一段时间。” 他想了想,补充道: “前些日子我请了些工匠,在山上修了个亭子连着一道廊庑,还没完全弄好,你得空帮我去盯着点进度,还有我在二郎巷和桃叶巷的那两间铺子……反正我也不擅长经营,干脆都租出去吧,收点租金省心。” 陈平安默默听着,心里却飞快地盘算起来。 不说二郎巷那间,单是桃叶巷那处铺子,位置极佳,若是好好经营,收益定然可观。 就这么简单地租出去,只收固定租金,相比自己投入精力做生意,里外里不知道要少赚多少。 默默估算数字后......陈平安下意识心抽一下。 但他也明白,林照对这类俗务确实没什么兴趣。 就连他自己,如今也将更多时间放在练拳上了。 于是陈平安点了点头,简洁地应道:“知道了。我会留意。” ...... 林照离开泥瓶巷,一路走向小镇东头的铁匠铺。 铁匠铺依旧如往日般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炉火的热气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到。 林照推开虚掩的木门,便见着阮邛的身影。 令人稍感意外的是,那位醇儒陈氏的老夫子陈真容,此刻竟也坐在铺子角落的一张板凳上,捧着一杯热茶,笑眯眯地看着走进门的林照。 林照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移开视线,快步走到阮邛身前,行了一礼: “阮师。” 阮邛手中的铁锤并未停下,只是偏头看了他一眼,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林照直起身,言简意赅地说道: “宗门传来剑书,正阳山与风雷园欲在神仙台设生死擂台,山主命我回去一趟,弟子特来向阮师辞行。” 阮邛头也不抬,声音平静无波:“知道了。” 陈真容不知何时已放下茶杯,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脸上堆满了和煦的笑容,伸手拍了拍林照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 “哎呀,林小友这就要走了?年轻人就是有朝气,有担当,好啊,好啊!” “不过,修行路长,也要记得常回来看看,咱们这龙泉县,如今可是今非昔比咯。说不定哪天,就能多出一座跻身七十二书院之列的新书院。” “到时候,林小友若想静心读些书,沉淀沉淀心境,这里倒是个好去处。” 他眯着眼,笑容愈发深邃,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诱惑的意味: “当然,若小友想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多学些圣贤道理,老夫不才,在醇儒陈氏还算有几分薄面,倒是可以推举小友去南婆娑洲游学读书,听说你那位叫刘羡阳的朋友,如今不也在那边?正好可以互相照应嘛。” 能去醇儒陈氏求学,对于天下绝大多数读书人和修士而言,无疑是梦寐以求的机缘。 但林照听着陈真容这话,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这老先生,看似热心提携后辈,实则恐怕还是存着些“牵线搭桥”、乃至为陈氏招揽人才的心思。 林照面上维持着恭敬的神色,却仿佛根本没听清陈真容后半段话: “阮师,弟子这便告辞了。” 说完,也不等陈真容再开口,他转身便向铺子外走去。 经过门口时,他瞥见龙须溪畔正在清洗铁胚的阮秀。 ‘忘了问了,秀姑娘和陈平安算是怎么回事,看这些天……似乎没那方面心思。” 林照心里嘀咕一声,抬手与阮秀打了个招呼。 阮秀闻声抬起头,看见是林照,脸上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也朝他挥了挥手。 随后,一道墨色长虹冲天而起,撕裂小镇上空淡薄的云气,径直朝着南方风雪庙的方向疾驰而去,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渐渐消散的痕迹。 第60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 风雪庙群峰叠嶂,划分六脉传承。 山鬼崖地势最奇,秋月湖风光最美。 绿水潭多铸兵名匠,炉火映红半山云霞。 神仙台的剑光与雪同寒。 湛蓝的天空忽然飘过一道墨色,如浮光掠影,毫无阻滞地越过天地间的大阵,飘落群峰。 笔直的墨线落在风雪最盛的那座山。 如一滴浓墨滴入雪白宣纸。 剑光散去,露出林照的身影,玄色衣袍未沾染半分雪花。 他手中提着的佩剑【衔烛】已然归鞘,随意一摆袖袍,脚下石径上积雪便如被无形大手抹过,向两侧分开,露出下方湿润的青黑色石阶。 ‘先回洞府稍作整理,再去祖师堂寻山主详细了解具体情况吧。’ 林照负剑缓步走在石径,心中想到。 对于宗门将神仙台借出作为正阳山与风雷园决斗场地一事,他本身并无太大意见。 风雪庙借此扬名,神仙台一脉也能顺势进入更多人的视野,利弊权衡之下,利大于弊。 只是作为此地名义上的主人之一,于情于理都该回山坐镇,以示重视。 且不愿过早与那位心思如海的绣虎崔瀺照面是一个原因,另一方面,他确实想亲眼见见李抟景。 这位被誉为宝瓶洲十境最强剑仙的风流人物。 他已铸就后天剑体,又习得风雪庙诸脉剑术精要,身负【飞光】,显而易见是要在剑修这条道上一路走到黑。 既然如此,怎会不对李抟景这等人物心生好奇? 错过这次机会,恐怕就真的再无相见之期了。 沿途偶尔会遇到一些同样在山间行走的身影,是风雪庙其他几脉的弟子,大多是来此赏松观雪。 神仙台地势极高,终年积雪,寒气刺骨,但景致却也极佳。 古老雪松“长情”如虬龙般掩雪长眠,远眺群山,皆如披银甲,云海在脚下翻涌,气象万千。 因此,时常有别脉的练气士会特地来此赏雪观松,甚至有人会带着酒壶,宿醉于雪松枝头,对月独酌。 魏晋性子疏淡,从不在意这些小事,便由得人去。 林照入门后,也继承了这份“大方”,反正神仙台地域广阔,多几个看风景的,也无伤大雅。 那些人初见林照,往往先是一怔,待看清他的面容后,便会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停下脚步,恭敬地行礼,口称“小师叔”或“小师叔祖”。 林照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脚步却并未停留。 入门已经一年,虽说辈分再高,入门这种事也不会大办特办,但因观剑楼一事,其名便已传遍风雪庙内外。 山上山下,乃至宝瓶洲其他仙宗势力,都已知晓,神仙台的魏剑仙有了一位年纪极轻的小师弟,风雪庙有一个入门一年的“小师叔祖”。 只是林照深居简出,除了提名观剑楼的修者,风雪庙的普通弟子也少有见过这位小师叔祖,更不知其性情如何。 但从观剑楼的师兄师姐交谈得知,这位小师叔祖的天资悟性,恐怕丝毫不在其师兄魏晋之下。 假以时日,神仙台一脉再出一位剑仙,也绝非虚言。 沿着蜿蜒石径,即将走到接近专门给白铄开辟的小湖时,林照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路边一株覆满白雪的巨大雪松,脚步不由得微微一顿。 只见松下一方青石上,坐着一位身穿朴素灰布棉袍的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面容红润,正笑呵呵地望着远处云海雪峰,手里还拎着一个黄皮酒葫芦,时不时凑到嘴边抿上一口。 林照立刻认出老者身份,上前几步,拱手躬身,行礼道: “晚辈林照,见过秦师叔。” 这位看似寻常的老人,正是大鲵沟秦氏的老祖。 风雪庙中地位尊崇的老祖人物之一,与林照师父刘老祖同时代的人物,修为深不可测。 观剑楼一事,也是大鲵沟的秦氏老祖最为支持。 老者闻声,缓缓转过头,一双看似浑浊的眼睛落在林照身上,脸上笑容更盛,摆了摆手,声音温和: “原来是林师侄回来了,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这冰天雪地的,快过来坐。” 林照走上前,也不拘束,随意道:“师叔也来山中赏雪?” 秦氏老祖闻言,打了个哈哈,举起手中的黄皮酒葫芦又抿了一口,醇厚的酒香在空气中散开。 他笑道: “年纪大了,就好看个雪景,喝点小酒,这叫一个舒坦!比闭关苦修、参悟什么高深道法还顺心。” 他自然不会说,是听闻执务堂向林照传了剑书,通知生死战一事,便起意来了神仙台,是想看看这位入门仅一年、还是由魏晋代师收徒的“师侄”性子如何,对宗门事务态度如何。 是否会像他师兄魏晋那般,除了师父刘栖白的忌日,几乎从不主动回山…… 秦老祖瞥了他一眼: “听说山下小镇年味正浓,热闹得很,师侄怎么不多待几日,好好陪陪家人?” 林照平声道: “回师叔,弟子接到山门剑书,言及正阳山与风雷园欲借神仙台设生死擂台之事,故提前回山。” “哦,为了那场擂台啊。” 秦老祖点了点头,脸上笑容不变,心底泛起嘀咕: ‘老刘这家伙脾气怪大,收的弟子性子却是一个冷一个淡,都不如我家沛武亲切。’ 他年轻时性格洒脱不羁,喜好豪侠之举,与林照的师父刘栖白昔年交情还算可以。 只是后来因为一些旧事,在山门与刘栖白之间……他选择了站在山门一边。 自那以后,眼见着神仙台一脉与宗门关系渐渐疏离,心底也颇不是滋味,终究是怀着几分愧疚。 秦老祖大手一挥: “这事我也知道,动静闹得不小,老祖也应下了这件事。” “不过你也无须忧心,这是风雪庙的地盘,正阳山那群瘪犊子玩意儿,到了这儿连个屁都不敢乱放。你大大方方站着,那个姓竹的老家伙亲自来了,他也没那个胆气真敢拔剑。” 这是在说杀袁真页的因果。 林照微笑颔首。 秦老祖又随意问了几句林照近来的修行情况,山下的见闻,林照一一作答,气氛颇为融洽。 闲聊片刻后,林照才拱手道: “师叔,弟子还需回洞府稍作整理,再去拜见山主,先行告退。” “去吧去吧,正事要紧。”秦老祖笑呵呵地摆手。 林照再次行礼,转身沿着石径,向着山顶自己洞府的方向走去。 玄色身影渐渐消失在雪松与云雾之间。 直到林照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秦老祖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收敛。 轻轻拍了拍手,从青石上站起身,掸了掸棉袍上并不存在的雪花。 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忽然面色一僵,动作顿住。 只见不远处,风雪庙山主赵景真,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悬停在空中。 他脚踏一柄样式古朴的莹白飞剑,身形矮小如稚童,面容也带着几分少年气,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如古井,正似笑非笑地看着秦老祖。 “这回放心了?” 秦老祖脸上瞬间堆起讪讪的笑容,连忙行礼道: “老祖,您怎么来了?说笑了说笑了,哪有什么放心不放心,都是自家人,我就是碰巧路过,碰巧……” 赵景真轻轻“呵”了一声,并未戳破他的掩饰,目光望向林照离去的方向。 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 “当年旧事,各有各的考量,各有各的责任,你和于鎏当年的选择也算不上错,魏晋是明事理的,这些年来也未曾因此说过什么,怨过什么。” 秦老祖闻言,脸上的讪笑渐渐褪去,化作一丝复杂,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就是心里头,终究有点……不甘心啊。” 赵景真摆了摆手,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背对着秦老祖,矮小的身影立于飞剑之上,载着他向林照洞府所在的方向,缓缓地飞去。 留下秦老祖一人站在原地,望着赵景真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林照离去的路径,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 林照沿着石径一路向上,很快便回到了属于他的那栋三层小楼。 他走到二楼栏杆前,望着窗外的雪景,抬起右手。 只见袖口处金光一闪,手指长短的金色小鱼‘白铄’,凭空浮现,悬在他掌心。 白铄出现后,并未像往常一样,游向楼下专门为它开辟的小池塘,而是静静地悬浮在空中,一双纯金色的鱼眼毫无波澜地看着林照。 林照看着它这副模样,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方寸物中取出一枚鸡蛋大小的蛇胆石。 “喏,给你的。” 林照将蛇胆石递到白铄面前。 原本手指大小的白铄,身躯猛然如吹气般鼓胀起来,瞬间化作一个拳头大小的金色“气泡”。 气泡前端裂开一道缝隙,形成一张夸张的大嘴,一口便将那枚蛇胆石吞了下去。 下一刻,“气泡”迅速收缩,又变回了那尾精致小巧的金色鲤鱼。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周身流转的金光似乎更浓郁了一丝。 林照瞥了它一眼,忍不住问道: “你最近怎么回事?食量见长啊?“ 白铄悬浮在空中,尾巴轻轻摆动,那双金色的鱼眼依旧平静地看着林照,腹中传来清晰而冷静的声音: “我在长身体。” 一人一鱼乃是结契关系,性命相关,却不似主仆,相处之间更似朋友般。 林照感慨道: “照你这个吃法,我怕是养不了你几年就得倾家荡产了。” “那你还给那两条小蛇这么多蛇胆石。” 白铄颇有怨气,对被林照随手送出去的蛇胆石很心疼。 给那两个小家伙这么多蛇胆石,有什么用处? 让那两条水蛇和火蟒加起来,也打不过自己。 “谁逢年过节不给个压岁钱,陈平安不是也给你了吗?” “我们出的是双份。”白铄很冷静地说,“而且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当时你说会‘管饭’。” 林照被噎了一下。 见林照无言以对,白铄被金色鳞片覆盖的漂亮身躯在空中晃了晃,幽幽道: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 林照正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文绉绉”的怨言时,目光恰好瞥见远方天际。 只见一个稚童踩着飞剑,不疾不徐地破开云层,向着竹楼二楼的方向缓缓飞来。 林照如获救星,整了整衣袍,朝着剑光来处,恭敬地拱手行礼,朗声道: “弟子林照,恭迎山主驾临!” 白铄却是不愿见赵景真,周身金光一闪,瞬间缩小如一道金线,“嗖”地一下钻回了林照的袖袍之中。 古蜀之地多蛟龙,古蜀剑仙多斩蛟龙。 赵景真虽是古蜀覆灭之后的人物,但继承多条古蜀剑脉,那种对针对蛟龙的杀伐剑意,总是让它感到不适。 “不必多礼。” 赵景真脚踏飞剑,轻灵地落在二楼栏杆之外,与凭栏而立的林照几乎平视。 他那张带着几分少年气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先是落在林照身上,随即又扫过林照微微鼓动的袖口。 他自然知晓白铄的存在。 一条元婴境的蛟龙后裔,对他这等境界的剑仙而言,本身算不得什么。 然而,这条金鲤却颇为特殊。 它诞生于骊珠洞天那片造化之地,占据了天时地利,又与身负后天剑体的林照结下性命相关的契约,可谓得了“人和”,更兼日日以蕴含精纯龙气的蛇胆石为食,根基打磨得异常扎实,其未来潜力,绝不能以寻常元婴精怪来衡量。 甚至随着林照这艘“大船”一同扬帆起航,在未来突破那层桎梏,跻身上五境之列,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只元婴境的蛟龙,与一尊上五境的仙龙,这不是一回事。 ‘正阳山那头老猿一死,放眼如今宝瓶洲,精怪之属确实也找不出几个能入眼的货色了。这条小金鲤虽蛟龙之属出身,但古蜀剑仙皆散去,它未来未必不能占了这个位子。’ 在他看来,正阳山的袁真页虽然脑子不太灵光,行事莽撞,但命格却是不差。 活得够久,修为在元婴境中也算扎实,更兼沾了正阳山开宗立派的光,有些气运傍身。 在宝瓶洲精怪修行普遍式微的大环境下,他原本是最有希望、也最有资格冲击上五境,从而聚拢一洲精怪气运的存在。 第61章 不得痛快 赵景真脚踏飞剑,身形虽矮小如稚童,立于飞剑之上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他轻飘飘地越过栏杆,落在楼板之上。 “这趟回去,感觉如何?”赵景真随口问道, 林照道:“有劳山主挂心,一切顺利,只是山下世俗,烟火气重,不及山中清静。” “清静有清静的好,热闹也有热闹的缘法,修行也是修心......来去途中,可有人出手?” 在赵景真看来,正阳山虽明面上不敢提及袁真页之事,毕竟骊珠洞天内的纠葛难以摆上台面,且涉及各方势力。 但暗地里,未必没有几分杀意,想寻机出手。 独自下山,难保不会有人按捺不住。 这也是林照离开前,秦氏老祖私下提议安排护道者的缘故。 只是正阳山大概也难以掌握林照的具体行踪,加之在大骊疆域内,有阮邛这尊“兵家圣人”坐镇,想来也难有机会。 林照想了想,点头道:“有。” “......” 赵景真扭头看向他,平声道:“正阳山?” “不是,是外洲的一位剑修,在家乡欲抢夺我一位朋友的宝物,我便出手拦住了他。”林照解释道。 赵景真心底有些释然,淡淡点头。 他并未追问是哪个洲的剑修,姓甚名谁,宗门何处。 对他而言,只要不是正阳山不顾规矩暗中下手,其余皆是小事。 身为兵家修士,尤其是剑修一脉,下山游历,与人争斗实属寻常,修剑之人,心气大多不平,遇事出剑,快意恩仇,本就是常态。 他目光在林照身上一扫而过。 以上五境的感知,自然察觉林照神气充盈,周身灵气圆融流转,非但没有丝毫受损迹象,精气神反而较之离山前更为凝练饱满。 显然那场争斗并未吃亏,甚至可能颇有收获。 更让赵景真暗自颔首的是,他察觉到林照气府灵气氤氲,距离观海境巅峰仅有一线之隔。 这般精进速度,放在任何宗门都堪称惊才绝艳。 想来此次下山,经历世事,又经实战磨砺,心境与修为皆有裨益,只需稍作闭关,稳固境界,破境至观海境巅峰当是水到渠成。 之后,便可着手准备“跃龙门”了。 ‘不愧是后天剑体......天赋确实不凡。’ 赵景真心底暗叹,随后道: “剑书你也瞧了,正阳山和风雷园那边,这次是铁了心要分个生死了。” “届时山海画卷展开,景象会投射于外,怕是小半个宝瓶洲的高阶修士,乃至一些有意关注此战的外洲人士,都能瞧见几分端倪。这场热闹,动静小不了。” 林照闻言,平静道: “弟子明白,神仙台会做好准备,配合宗门安排。” 赵景真微微颔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仿佛闲聊般提及另一件事: “还有一事,素心宗的几位女修,前些时日托人递来话,想要求取一些‘长情’古松的枝叶,乃至少许老皮,据说是要炼制一味静心凝神的丹药。素心宗多是女修,与我风雪庙素有往来,昔年宗门初创时,也曾得她们祖师几分香火情。” “只是先前你与魏晋皆不在山中,风雪庙其余五脉也无法做主,只好拒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并未多言其他,更未提及宗门内部对此事的态度。 林照心中却是无奈。 ‘师兄便算了,我才离开几日......偏生这时候拒了,这是把我也作挡箭牌了。’ 素心宗他有所耳闻,是宝瓶洲一个以女修为主、擅长幻术与丹道的宗门,与风雪庙关系尚可。 但“长情”古松,对风雪庙而言,绝非寻常灵植。 这株古老雪松,其跟脚极为不凡,是有望炼形成道、一步登天化为上五境仙植的存在。 其价值,远非袁真页那种只知厮杀斗狠的精怪可比。 一株未来的上五境仙植,对于任何宗门而言,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护山供奉,能滋养一方山水气运,裨益无穷。 风雪庙作为兵家祖庭,屹立宝瓶洲数百年,底蕴深厚,但若能真正拥有这样一株仙植作为镇山灵根,宗门高层自然视若珍宝,绝不愿轻易让人损其枝叶,更遑论取其珍贵的老皮。 只是,素心宗打着炼丹的旗号,又以旧日情分为由,风雪庙若直接强硬拒绝,难免显得不近人情,伤了和气,于长远交往不利。 这时候,常年云游在外、性情疏淡且从不在乎这些人情往来的师兄魏晋,便成了最好的“挡箭牌”。 一句“魏晋不在,神仙台事务无人能做主”,便能将麻烦暂时推挡出去,也不会直接得罪素心宗。 林照不由想到,当初魏晋之所以愿意代师收徒,将自己引入门下,除了为神仙台再续一脉传承外,未必没有存着几分“找个师弟分担俗务、当挡箭牌”的心思。 毕竟,魏晋自己是最不耐烦处理这些宗门人际往来和琐碎事务的。 心中念头电转,林照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低眉顺目,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轻声道: “山主明鉴,‘长情’古松乃神仙台根本灵植,更是师兄心爱之物,关乎其未来大道。如今师兄云游未归,弟子入门尚浅,境界低微,不敢擅作主张,损及灵根根本。此事……关系重大,恐怕还需等师兄回山之后,由他亲自定夺为宜。” 赵景真颇为赞许瞥了林照一眼。 年纪小,天赋高,处事又沉稳圆融,懂得借势而为,不失分寸,比他那师兄更懂得如何在宗门规矩与人情世故间周旋。 神仙台传到他手里,倒也不错。 他淡淡颔首接话: “嗯,此言有理,魏晋对这棵老松确实看得紧,那就等他回来再说吧。” “生死擂台之事,具体细节还需与各脉长老商议,你既已回山,明日可来自祖师堂一趟,一同参详。” 赵景真说完,脚下微动,那柄莹白飞剑再次无声无息地浮现,托住他矮小的身形。 “是。”林照恭敬行礼。 莹白剑光载着山主,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云海,消失在山峦与风雪之中。 林照直起身,望着赵景真消失的方向,轻轻吐出一口气。 袖口中,白铄似乎也放松下来,传来细微的波动。 林照转身走回室内,看了一眼袖子,失笑摇头: “先修行吧,正阳山和风雷园的那些恩怨情仇,说到底,与我的干系也不算太大,见一见那位十境最强剑仙的风采,便算圆满了。” ...... 大隋王朝边境。 一道明亮的剑光自空中坠下,落在一处山谷里。 剑光散去,曹峻笑容里带着几分邪气,从剑光里走出。 他先是抬眼望了下北方天际,撇了撇嘴,咕哝道: “飞得倒是挺快,赶着投胎啊……” 他低下头,用脚踢了踢瘫倒在他身前的身影。 这是一名面容年轻的练气士,正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嘴角溢出鲜血。 年轻人面容苍白,眼神中充满惊惧与不甘。 曹峻蹲下身子,抽出腰间的佩剑,用冰冷的剑鞘轻轻戳了戳对方的脸颊,微笑道: “喂,我说……那个姓林的怪物也就算了,人家好歹是神仙台嫡传,魏晋师弟,老子打不过认栽。” “可你一个刚刚突破观海境,连飞剑都还没御稳当的小家伙,是哪来的熊心豹子胆,敢对我一个金丹剑修动手?” “怎么,你们正阳山现在胆子都这么肥了?还是觉得我曹峻看起来特别好欺负?” 原来,曹峻还是听从曹曦的话,悄悄尾随林照。 他虽在林照手下吃过亏,但毕竟是实打实的金丹境剑修,无论是御剑速度还是神识感应范围,都远在林照之上。 只要他刻意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隐匿气息远远吊着,跟踪起来并非难事。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个姓林的竟然也被另外两人盯上了。 更让曹峻火大的是,这两个家伙在发现他之后,非但没有回避,反而以为他是软柿子,竟敢主动对他出手! “我飞得比那姓林的慢,是因为我怕靠太近被他那变态的感知发现,那家伙连阴神都他娘的练出来了!你们还真以为是我曹峻修为不济啊?” 他越想越气,又用剑鞘拍了拍那年轻练气士毫无血色的脸。 见对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用愤恨的眼神瞪着自己,不由得更加郁闷。 曹峻站起身,走到山谷另一侧。 那里同样躺着一名正阳山剑修,伤势更重,已经昏死过去。 曹峻踢了踢他,语气带着几分“苦口婆心”的无奈: “说实话,你们两个蠢货,真该好好谢谢我。” “要不是我提前把你们拦下来,就凭你们这点微末道行和毛毛躁躁的跟踪手法,再跟下去,绝对会被前面那小子发现。到时候,你们觉得是落在我手里舒服,还是落在他手里更‘痛快’?” 见这人也是毫无反应,曹峻不由仰天长叹,一脸的生无可恋: “你说我这叫什么事儿啊?正主是前面那小子,是你们正阳山恨得牙痒痒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想去杀他,去啊!咱们本来都是一起偷偷跟着他的‘同道中人’,你们不对他出手,反而先对我这个‘路人’亮剑?这他娘的是什么道理?!” 一道红光闪过,一只皮毛火红、眼神灵动的狐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曹峻的肩膀上。 它用爪子梳理了一下毛发,口吐人言,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啧啧,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原来正阳山这帮剑修的脑子,怕是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半斤对八两,乌龟笑王八。” 曹峻正一肚子邪火没处发,闻言顿时恼羞成怒,屈指一弹,一道细微剑气迸发,直接将那红狐从肩膀上弹飞出去,在空中翻滚了好几圈才狼狈落地。 “滚蛋!少在这说风凉话!” 曹峻骂了一句,但脸上的郁闷之色更浓。 他看着地上两个半死不活的正阳山剑修,又抬头望了望早已不见林照剑光踪迹的天空,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本是跟踪者,现在反而成了“护道者”?还顺手帮林照清理了潜在的麻烦? “真他娘的扯淡……”曹峻惆怅地揉了揉眉心,低声骂道,“明明是我先被他揍了一顿,结下了梁子。现在倒好,阴差阳错的,这破因果反而好像落在我头上了?还得我帮他擦屁股?这算怎么个事儿啊!” 毫发无伤的红狐轻盈地跳在曹峻发髻上,用爪子扒拉了两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蹲好。 它低头看着曹峻纠结的侧脸,狭长的狐狸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低声嗤笑道: “两个正阳山小杂鱼,杀了干净利落,一了百了,何必在此纠结烦恼?婆婆妈妈,可不像是你曹峻的作风。” 曹峻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却没有立刻反驳。 他目光扫过地上两个气息奄奄的正阳山弟子,眼神变幻不定,半晌,才低沉声音自语道: “你说,那小子会不会......其实早就察觉到我跟在后面了?故意控制着飞剑速度,不快不慢,就是为了让我和后面这两个蠢货撞上?” 狐狸垂眸,忽然没了兴致。 它俯身趴在曹峻头上,低声道: “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它跟随曹峻多年,见证过他最张扬肆意的岁月,也目睹过他跌入谷底的颓唐。 若是百年前,那个尚未遭遇剑修“左右”、心气比天高的曹峻,遇到眼下这种情况,会如何? 那时的曹峻,锋芒毕露,剑心通明却也剑意霸道,连面对左右也敢出剑,绝不会浪费半点心神去琢磨这些弯弯绕绕。 管他什么正阳山、什么风雪庙,只要碍了他的眼,或者敢对他亮剑,他会毫不犹豫地出剑。 杀了这两个跟踪者?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杀了之后,若觉得不爽利,说不定还会直接提剑找上风雪庙山门。 哪怕明知会挨一顿狠揍,也要先出了心中那口恶气再说。 快意恩仇,剑出无悔。 哪会像现在这般,连剑都仿佛锈在了鞘中,不得痛快。 第62章 议事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仅东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 林照驾驭【衔烛】,化作一道墨色剑光,自神仙台破空而至,倏忽间便落在祖师堂前那片广阔的白玉广场上。 剑光收敛,他整了整玄色衣袍,迈步走向前方巨大木门。 门前已有两名值守的祖师堂执事弟子,见到林照,立刻恭敬行礼: “见过小师叔祖。” 林照微微颔首,算是回礼,随即推门而入。 堂内空间开阔,穹顶高悬,庄严肃穆。 正对着大门的最深处,供奉着风雪庙历代祖师牌位,香火缭绕。 牌位下方,设有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长案。 长案两侧,则分列着数十张稍小一些的紫檀座椅,人影零落,皆是风雪庙各脉的长老、掌脉真人,至少也是金丹地仙的修为,其中不乏元婴境的老祖。 当林照踏入祖师堂时,原本还有些细微议论声的大堂,顿时安静了下来。 数十道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温和,或淡然。 齐刷刷地落在了这位年纪极轻、却辈分极高的“小师叔”身上。 目光是有重量的。 林照清晰感受到诸位长老近乎实质的目光,还有目光后蕴含的......善意。 是对神仙台的善意。 入门神仙台已有一年,林照早已想明白,五脉的善意从何而来。 神仙台一脉,人丁向来单薄,从刘栖白祖师到魏晋,历代传人几乎都是惊才绝艳之辈,却也都有一个共同点。 性子疏淡,不喜俗务,极少主动参与宗门日常管理,更从不与其他五脉争夺修行资源、弟子名额乃至宗门权柄。 对于在座这些需要为各自一脉弟子前程、资源分配而劳心费神的各脉长老而言,神仙台这样的同门,恨不得越多越好。 不仅不会成为竞争对手,反而因其超然的实力和地位,能成为宗门稳定的基石和强大的威慑。 尤其是,如今神仙台有魏晋,这位宝瓶洲最年轻的玉璞境剑仙。 而且这些风雪庙的高层,也猜出几分老祖的态度和意图。 若真有哪个不开眼的,胆敢有意排挤、甚至想将神仙台逼离宗门...... 想来赵景真也会让人见识下,为什么他能执掌一洲兵家祖庭数百年如日中天。 林照目光逡巡。 有几位面容和蔼的长老对他淡淡颔首,也有几位微笑致意。 不过毕竟都是风雪庙高层人物,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姿态自然,不会显得过于热络或谄媚。 林照平静微微向四周颔首回礼。 随后便走向靠近角落的一处空置座椅,安然坐下。 这是他第一次代表神仙台一脉参加祖师堂议事。 或许也是近百年来,神仙台第一次正式参与宗门高层会议。 对议事流程、宗门诸多事务的具体情况都缺乏了解,打定主意先当个安静的听众,多看多听,少说少错。 随着时间推移,又有数道强横的气息降临祖师堂。 一道道剑光或白云落在白玉广场,化作人影步入大殿。 新来者看到坐在角落的林照,反应各异。 有人只是瞥了一眼,便自顾自寻位坐下,也有面容慈和、须发皆白的老者,笑呵呵地主动走上前来,颇为高兴地喊了一声: “小师弟,你也来了。” 这一声“小师弟”,让堂中几位看起来正值壮年、实则辈分稍低的长老神色略显不自然。 按宗门辈分,他们见了这位老者,需得恭敬称呼一声“师叔”的。 山上宗门,尤其是传承悠久的仙家大宗,辈分与年纪时常错位,早已是常态。 林照闻声起身,拱手行礼:“师兄。” 那老者和蔼地笑了笑,拍了拍林照的肩膀,勉励两句“年轻有为,神仙台未来可期”之类的话,便也寻位坐下。 紧接着,又有一拨气息渊深的老辈人物联袂而至。 他们见着林照,或仔细打量,或拱手示意,口中多是“师弟安好”、“师弟年纪轻轻便已登堂入室,后生可畏”之类的客套话,也有人关切地问起“魏晋近来可好,游历至何处了?” 林照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容,一一应对,也未过多透露什么信息,将这些热情的“老师兄”们妥善地应付了过去。 不多时,大鲵沟的秦氏老祖、绿水潭的于氏老祖、以及文清峰那位气质清冷、姿容不俗的女子祖师也先后到来。 尽管陆续来了不少人,但祖师堂大殿实在广阔,数十人散坐其间,依然显得有些空旷。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道莹润平和的剑意悄然笼罩大殿。 只见赵景真脚踏那柄莹白飞剑,如稚童般矮小的身影缓缓飘入堂中,径直落在长案最中央的主位之上。 赵景真落座后,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林照身上微微停顿了半瞬,随即开口。 没有任何开场白或寒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人已到齐,议事开始。” 一位面容严肃的老者起身,是执务堂的长老,语气平淡,直接切入正题: “第一件事,山鬼崖一脉两名在外游历的弟子失去踪迹,位置大约在云霄王朝与朱荧王朝边境地带,本命魂灯未熄,可传讯符箓亦无回应。 “按执务堂记录,这两名弟子下山游历期间,并未参与战事,也未曾接受王朝征召。” 山鬼崖的一位年轻长老沉着脸起身,将两名弟子的信息说了一遍。 言称最后一次传讯是半年前,两人的师尊也已下山,分别去两国边境搜寻,有人出声询问几句,有人缄默不语。 大鲵沟的秦老祖在众人说完后,补充了一句: “我家沛武正在云霄王朝,以执务堂的名义,给他发一份剑书通知此事。” 林照听到熟悉的名字,抬眸看了一眼。 秦沛武在观剑楼修行不过三月,便下山离去。 相比较山中静修,这个豪爽的男子还是喜欢在俗世历练。 文清峰年轻长老拱手道谢,坐回原位。 执务堂长老淡眸启唇,说起下一件事。 风雪庙历史悠久,乃是名门大派,一洲兵家祖庭,执务堂处理起宗门俗事也是得心应手。 无论是宗门弟子奖惩,还是功勋计数,文清峰外的五脉也少有异议。 作为山上练气士,无论天赋高低,都喜欢将时间与精力投放在自身修行上,即便偶尔有争权之念,也是为了大道修行。 没有人喜欢将时间投放在繁琐杂事上,除非已经确定寿元将尽、大道无望的练气士。 因此祖师堂议事,向来是直截了当。 林照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是执务堂谈及“观剑楼”弟子修习进度时,提到林照已贯通四脉剑术,不由得引来一些目光。 他神色平淡。 符殇并没有将他开始修习赵景真留在楼中的古蜀剑脉一事,汇报给执务堂。 “素心宗再次求借‘长情’古松......” 文清峰的女子祖师睁开眼眸,冷哼了一声。 祖师堂里的风雪庙高层皆垂目不语,只作没听见。 “正阳山与风雷园三场生死战,欲借风雪庙之地,时日尚未定下。” 有人嗤笑道: “李园主消息还未定,正阳山那些废物,自然想多拖几天,偏偏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风雪庙修士多游侠气,相比较窝窝囊囊的正阳山,他们反而更欣赏一人压一山的李抟景,连带着对风雷园也颇有好感。 有人摇头笑叹,也有人似乎想起什么,瞥了林照一眼,道: “袁真页客死他乡,尸体还被风雷园带了回去,正阳山虽不知为何忍下了这一口气,可想来也是红了眼,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 袁真页身死的消息,即便是正阳山也捂不住。 去往小镇的外乡人太多了,清风城、老龙城、云霞山、大隋、大骊、观湖书院......还有风雷园。 便如大隋皇子目睹袁真页身死后,害怕宁姚报复,带着玉玺心惊胆战地离开小镇。 很多人都知道,小镇泥瓶巷的几个泥腿子,射杀了正阳山老祖。 这也是为什么,魏晋在未突破前,想让林照早些回风雪庙。 以魏晋元婴境的修为,若正阳山当真含恨御剑而来,他虽不惧,却也未必有把握能护住林照。 当然,在魏晋以超出所有人预想的速度突破上五境后,这些担忧也都不存在了。 正阳山立宗至今,还未有一位上五境。 最有可能突破的老祖夏远翠,还在闭关。 宝瓶洲不少山上宗门都知道袁真页身死的消息,了解深一些的,知道是几位少年合力杀了这头搬山猿。 再深一些,会知道其中一位少年,拜入风雪庙修行,是这一年间名满一洲的魏剑仙唯一的师弟。 但只有大骊与清风城等少数知情势力,才知道正阳山不敢报仇的真正原因。 这道因果,本就是袁真页先动手重伤了醇儒陈氏的人,才引发的。 于理,于力。 正阳山明面上只能咽下这口气。 真当醇儒好欺负? 真当陈氏这么大的家族,个个都是心胸宽广明事理的“君子”? 宗门不是任何时候都上下一心的,便是正阳山内部,不是没有人斥责袁真页行事鲁莽,在关键时期招惹大敌。 祖师堂内,有嗤笑声,有嘲弄声,也有人丝毫不关系,只当作个趣闻。 执务堂长老转眸看向林照。 林照起身,重复了一遍昨日与赵景真说过的话: “神仙台会做好准备,配合宗门安排。” 祖师堂议事后,林照便回到了神仙台竹楼后的崖洞,开始闭关。 他盘膝坐于洞内的蒲团之上,心神沉入心湖。 观海境巅峰的那层薄薄障壁,已然清晰可见,且摇摇欲坠。 体内灵气如潮汐般奔涌流转,后天剑体熠熠生辉,【飞光】与【衔烛】共鸣。 当夜,万籁俱寂,唯有风雪呼啸。 林照水到渠成地成为观海境巅峰剑修。 过程并无太大波澜。 他并未就此出关,而是继续稳固境界,向着龙门境逼近。 时光在寂静的修行中悄然流逝,窗外积雪渐融又覆新雪。 这一日,风雪竟罕见地停了。 夕阳西斜,霞光映漫天。 林照推开竹门,走到二楼栏杆前。 放眼望去,云海铺陈,雪山巍峨,景色壮丽。 ‘龙门境,鱼跃龙门,化凡为灵……这一步跨过去,便是真正的脱胎换骨,寿元大增,对天地灵气的感知与驾驭将发生质变。’ 感应着体内气机,林照心中明亮: ‘所幸这一年一直在巩固境界,又炼化【衔烛】作为本命物,或许不需要太久,所谓龙门坎...我已能看得几分。’ 说罢,他摇头轻笑,抬头看了眼天色,算了算时间,心头一动: ‘也是时候了......’ 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这一天,大骊王朝的龙泉郡,一身白衣宛若仙人的魏檗,站在山上。 这一天,陈平安带着宁姚的剑,孤身登上了鲲船。 第63章 正阳山来人 清澈的天光洒满神仙台。 林照倚着冰凉的竹制栏杆,望着下方翻涌的云海和远处皑皑雪山,忽然生出些恶趣味。 他忽然低下头,对着楼下那片鱼塘方向,扬声道: “喂,要不要打个赌?” 话音落下,四周只有风声穿过松林的呜咽。 安静了片刻,池塘水面忽然无声地隆起,波纹向四周荡开。 紧接着,一颗硕大无比、覆盖着致密金色鳞片的龙首,缓缓从栏杆下方探升上来。 龙角峥嵘,龙须如金色绸缎般在白日下飘扬,一双纯金色的竖瞳毫无波澜,静静地注视着林照。 “赌什么?”白铄的声音直接在林照心湖响起,冷静而清晰,没有丝毫起伏。 林照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伸出一根手指,笔直地指向头顶仅有几缕薄云的高天: “就赌......如果今日太阳落山之前,这天上突然破开一个大洞,你就把你私下偷偷藏起来的那几颗品相最好的蛇胆石交给我。如果没有......”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却极具有诱惑,“我再给你十颗上品的蛇胆石,如何?” 白铄那巨大的金色竖瞳微微转动,瞥了一眼林照所指的天空。 白日朗朗,天清气爽,除了偶尔有风雪庙修士的剑光如银线般划过,一切如常。 它沉默了片刻,巨大的龙头缓缓摇了摇,心湖传音依旧冷静: “不赌。” 林照有些意外,依然试图诱导: “哦?为什么?十颗上品蛇胆石,可不是小数目。” 白铄沉默了一下,龙须在日光下微微拂动: “你今天特意出关,站在这里,分明就是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 “我不和你赌。” 林照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失笑摇头。 好啊,孩子长大了,也变聪明了。 白铄巨大的龙首依旧悬停在那里,金色的瞳孔映着林照的身影,心想我又不傻。 元婴境的袁真页都被你间接算死了,连正阳山那帮老家伙都只能吃闷亏,谁会轻易和你打赌? 那个看起来傻不拉几的顾璨,都知道骂你几句就跑。 它再次抬眸望向天空,目光似乎要穿透天幕,看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白铄如今早已不是当初那条刚离开骊珠洞天、懵懂无知的小蛟龙,在风雪庙这等宝瓶洲兵家祖庭修行一年,耳濡目染,见识早已非同一般。 它很清楚,这看似平静的天穹之上,实则有着难以想象的秩序,据说文庙派出大修士坐镇天穹,监察天下。 即便是玉璞境、甚至是仙人境的上五境大能,也几乎不可能轻易将这方天幕“打烂”。 那么,林照究竟在等什么? 看到白铄无动于衷,林照轻轻叹了口气,望着天空,轻声道: “说实话,我也不确定今天到底能不能等到。” 这话倒是真心实意。 从他降生此方天地,至今已十六载。 无论是在那座小小的骊珠洞天,还是走出小镇后的风雪庙,他或明或暗地影响、参与了许多事情,命运的轨迹早已与他所知的那个“故事”有了偏差。 未来如同笼罩在迷雾中的河流,再难断言某件事会准确无误地在某个时间点发生。 但……这并不妨碍他抱着一丝微妙的期待,专门在此刻出关,等上一等。 因为如果记忆里的事情依然发生,这就说明他的影响并没有改变大的趋势。 这就说明,有些事情还是会发生。 ‘师兄现在应该已经也快到了。’ 想起再一次被他留下来的魏晋,林照默默说了声抱歉。 按照魏晋的打算,将林照送到风雪庙后,他便骑着毛驴一路向南,过了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 但在林照的挽留下,新年都过了,莫说倒悬山,魏晋都未必到了老龙城! 不过林照也没办法,玉璞境的战力,还是剑仙,实在是太方便了。 仅仅是往那一站,都不用出手,就让人很安心。 林照瞥了一眼白铄,巨大的龙躯依旧悬停在一旁,金色竖瞳中透着几分探究,见其丝毫没有动摇的意思,只得无奈地又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白铄也没有立刻沉回水底,巨大的龙首就那样悬在二楼栏杆外,与林照一同望着天空。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更短。 就在日头稍稍西斜,天地间光线依旧明亮却柔和了几分的时候。 毫无征兆的...... “轰!” 一声仿佛来自九天之外、又似直接炸响在灵魂深处的巨响,猛然震荡天地。 不是雷鸣,不是地动。 是某种规则被强行撕裂、空间被恐怖力量洞穿的骇人声响。 只见西方极高的天穹深处,那片原本清澈蔚蓝的天空,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拳狠狠砸中,猛地向内凹陷、扭曲。 随即轰然破碎! 一个人形大小的漆黑窟窿凭空出现在西方天穹。 窟窿周围,肉眼可见的云气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冲击波瞬间排开,形成一圈圈恐怖的环形涟漪,向着四面八方急速扩散。 仿佛天幕被人粗暴地捅了一个破洞。 白日的光线在那黑洞边缘扭曲。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无法分辨来源、却清晰响彻在宝瓶洲、乃至整个浩然天下所有中五境以上练气士心湖深处的洪亮声音,带着无与伦比的霸道,轰然传开: “阿良,我这一拳,你可挡得下?” ...... 南涧国,一条荒僻的古道上。 一个身形修长、穿着朴素白衣的男子,正牵着一头看起来同样懒散的白驴,慢悠悠地走着。 他腰间挂着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面容年轻,眼神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锐利。 正是风雪庙神仙台当代大师兄,宝瓶洲最年轻的玉璞境剑仙,魏晋。 他原本正低头想着心事,忽然脚步一顿,猛地抬起头,望向西方天际。 那双原本带着几分慵懒的眸子,瞬间精光暴涨,锐利如出鞘之剑。 ‘阿良?’ 魏晋眉头微蹙,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微微有些讶然。 ‘是齐先生曾经提及过的那位阿良前辈?’ ‘怎么感觉和齐先生说的不太一样?’ ‘这道声音……是谁?” 他从那声音中,听出了一种不容置疑、睥睨天下的绝对霸道。 我出拳,你便必须接。 我开口,你便必须听。 无论我是不是在这一方天地,无论你是谁。 超越了空间的限制,无视了身份的差异,响彻在每一个有资格听闻者的心湖深处。 在这一刻,浩然天下不知有多少道强大的目光,同时投向了西方那片破碎的天穹。 中土神州的穗山,浩瀚无垠的东海,缥缈神秘的彩云间,乃至浩然九洲……必然都有身影驻足,或惊诧,或凝重,或玩味地望向那里。 有人淡笑,有人毫不关心,有人懒得计较,有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天幕即将自行弥合、窟窿渐渐缩小的时候。 一道璀璨如虹的光芒,猛然从天际掠过。 紧接着,一道豪迈不羁、充满战意的声音,在人间响起。 这一道声音不同于先前,并非响在心湖,而是真真切切地回荡在天地之间,传遍四方: “你个牛鼻子老道,也吃我一拳!” 声音滚滚如雷,随后与那道虹光一同,消失在正在快速闭合的窟窿之后。 天幕终于完全闭合,恢复了之前的蔚蓝。 只有缓缓荡开的云海,诉说着方才惊天动地的一幕。 魏晋缓缓收回目光,深邃的眼眸中震撼之色渐渐平复。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牵着毛驴,继续走在荒僻的古道上。 他忽然想起了离山之前,自家小师弟林照对他的一番交代,顿时默默无言。 ‘你这小子的秘密......不会我也护不住吧?’ 他微微叹了口气,拿起腰间的朱红酒葫芦,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 酒水辛辣,却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一些。 他继续牵着毛驴,不紧不慢地走着。 其实以他的脚力,即便不御剑飞行,若真想赶路,也早该到达林照所说的那座山了。 但正因为小师弟再三叮嘱,要“自然”,要“不惹眼”,甚至暗示可能会有人暗中关注他的行踪。 他才不得不如此“悠闲”,在这南涧国境内盘桓多日,装作真的是在寻找那位名叫贺小凉的女修,连朱荧王朝的边境都不敢轻易靠近,生怕打草惊蛇。 想到自己一个堂堂玉璞境剑仙,却被小师弟指挥得团团转,还得小心翼翼地配合演戏,还是以寻找“贺小凉”的名义,魏晋就忍不住在心里又骂了林照几句。 不过,骂归骂,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他收起酒葫芦,目光望向远方那座在平原上显得并不起眼的山峦轮廓。 这座山很普通,在南涧国内,不知有多少座山,比此山宏伟、壮阔,这座山连个像样的山水神祇都没有。 这座山也不普通。 因为它是南涧国境内,唯一一个山上渡口所在。 而今日,正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北俱卢洲一个名为“打醮山”的宗门,有一艘鲲船,每年仅此一次,跨越三洲之地,会在此处渡口停靠往返。 ...... 两日后,林照离开后山。 今日一早,他便从来神仙台采雪的文清峰童子口中得知,正阳山一行人已至山门,由正阳山老祖陶烟波与宗主竹皇率领,共计三十七人,已安排入住迎宾别院。 山主与执务堂并未传剑术与他,想来并未打算让他露面。 但他却想去看看。 林照并未御剑,而是沿着神仙台通往主峰的石阶缓步而下,一路向着文清峰走去。 风雪庙文清峰一脉,主要负责山中事务,执务堂、迎宾别院皆设在文清峰。 文清峰与神仙台毗邻,地势略低,峰顶有一处名为“观云亭”的雅致建筑,视野极佳。 主峰侧翼有专门用于接待贵客的迎宾别院“听雪轩”。 林照步入亭中,凭栏而立。 此时旭日初升,金红色的阳光洒在云海雪峰之上,气象万千。 他目光平静地投向不远处那片被淡淡云雾缭绕的别院建筑群。 虽相隔数里,但以林照如今观海境巅峰的修为,加之后天剑体对气机的敏锐感知,依然能清晰地捕捉到那边传来的诸多强横气息。 多为剑意剑气。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一名身着文清峰弟子服饰的年轻童子快步走入亭中,对着林照的背影恭敬行礼: “弟子拜见小师叔祖。” 林照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听雪轩方向,语气平淡地问道: “风雷园的人到了吗?” 童子摇头答道: “回小师叔祖,尚未。据执务堂消息,风雷园与真武山同行,目前都还未到,眼下只有正阳山先来了。” “真武山?”林照一怔,转过身看向童子,确认道:“真武山也会来?” 这和他记忆里的情况不一样。 在他所知的那个“故事”中,这场生死擂台应是在风雪庙的见证下,由正阳山与风雷园在神仙台死战三场,并未提及有真武山的参与。 童子见林照似乎有些意外,脸上也露出一丝疑惑,但还是肯定地点头道: “会来的,执务堂接到的观礼名单上,确实有真武山。而且不止是真武山,素心宗、老龙城、清风城、甚至神诰宗……都递了帖子,会有人前来观礼。只有观湖书院,似是对这类山上纷争不甚在意,未曾派人前来。” 第64章 挑事 陶烟波猛然转眸看去,目光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一道身影不着痕迹地横移半步,恰好挡在了他与观云亭视线之间。 宗主竹皇。 竹皇面容依旧保持着儒雅平静,他并未看向陶烟波,嘴唇微动,一道沉稳的传音直接送入陶烟波心神深处: “老祖,慎行!” “此地是风雪庙,赵景真和那几个老家伙都在看着!”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一种更为深沉的决绝: “小不忍则乱大谋,待此番擂台,我正阳山以雷霆之势碾碎风雷园,扬我剑宗之威,待夏老祖功成出关,我正阳山便是宝瓶洲当之无愧、唯一的宗字头剑道圣地!” “到那时……”竹皇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我亲自为您取下此子头颅,以他的血,为我正阳山立宗圣地之位……献祭庆贺!” 陶烟波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恐怖杀意,在竹皇的阻拦和话语下,被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正阳山祖师堂列席,以他与袁真页交情最佳。 让袁真页以“仆从”自居的小女孩陶紫,正是他的后人! 陶烟波死死地盯着被竹皇挡住的方向。 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林照站在观云亭中,将陶烟波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和竹皇的阻拦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他面色平静,并无惧意,反而觉得这正阳山的老祖,心性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沉不住气。 正欲转身离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带着些许惊讶的女子声音: “小师叔祖?您怎么在这里?” 林照闻声转眸看去。 只见一位身着身姿挺拔的女子正站在亭外石阶上,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林照认识此人。 正是当初在观剑楼修行时,第一个上台向他挑战的女子剑修。 文清峰,邱小萱。 当年那场挑战背后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但邱小萱本人性子爽利,颇有兵家修士的直率。 后来林照在观剑楼为同门讲解剑术精要时,她几乎是次次不落,听得极为认真,遇到不解之处还会主动提问,丝毫没有因之前挑战失利而显得扭捏或尴尬。 因秦沛武早早下山游历,在观剑楼一众同门中,反倒是邱小萱和绿水潭程一槊与林照关系最为熟络。 林照见她问起,便随意地笑了笑,语气平和道: “听说山门来了客人,顺路过来看看热闹。” 邱小萱闻言,明亮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怀疑。 她看着林照平静无波的脸庞,心中暗自摇头。 ‘看看热闹?’ 她对这位神仙台小师叔祖的性子颇为了解。 在观剑楼一同修行的那一年里,林照虽然从不吝于指点同门剑术,耐心解答众人的修行困惑,但其人本身,绝非是喜欢凑热闹的性子。 或者说,与其他人相比,这位小师叔祖的心思似乎更多地沉浸在自己的剑道和修行之中。 那份近乎苛刻的自律与专注,那份对剑术钻研的痴迷与刻苦,常常让观剑楼中的同门们在敬佩之余,也暗自咂舌。 这样一个将绝大部分时间与精力都投入到修行中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有闲情逸致,专门跑到这观云亭来,只是为了看看别家宗门来客的热闹? 实在不符合她认知。 邱小萱眼眸微微转动,目光中闪过一丝灵动的异彩,一个被她遗忘的念头再次浮现心头。 ‘是了,之前秦沛武那个大嘴巴,在离开风雪庙前,曾私下里神神秘秘地跟我们几个提起过,说小师叔祖可能与正阳山那位搬山猿老祖身死有些关联……当时只当是那家伙酒后胡言,或是夸大其词……’ 邱小萱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难不成......秦沛武那家伙这次说的,竟是真的?’ 林照目光掠过邱小萱,看向她身后不远处。 女子并非独自前来,那边还站着数道年轻身影,皆是风雪庙各脉的年轻弟子。 其中一人格外显眼,竟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岁模样的孩童,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却异常明亮灵动。 正是秋月湖一脉那位年纪极轻便已修至第五楼的天才弟子。 于墨虞。 也是陈烁的师弟 其人深得秋月湖众多宠爱,被认为是未来风雪庙的扛鼎人之一。 于墨虞见林照目光扫来,面色先是一僵,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般,猛地扭过头去,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他自顾自地加快脚步,朝着迎宾别院的方向走去,一副“我不想理你”的模样。 旁边几位同行的年轻弟子见状,脸上都露出几分无奈又好笑的神情。 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弟子遥遥对着林照所在的方向,恭敬地拱手行了一礼,算是替自家这位小师兄赔罪,随后赶紧跟上于墨虞。 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问道: “于师兄,怎么见了小师叔祖也不打个招呼啊?” 旁边几人也忍俊不禁,显然对这段“恩怨”知之甚详。 一年前,于墨虞曾在观剑楼,因为陈烁败于林照剑下,心生不忿,与林照发生过口角。 这件事被当时在场的秦沛武那个大嘴巴一宣扬,早已在风雪庙年轻弟子中传开。 于墨虞天赋极高,但年纪实在太小,脸皮又薄,不时便会有相熟的师兄师姐拿这事来逗弄他一下。 果然,于墨虞听到打趣,小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梗着脖子,声音虽稚嫩又倔强: “我凭什么要和他打招呼,都是路过......他就比我早几年而已......辈分高了不起啊!” 话虽如此,于墨虞脚下步子不由迈得更快了,似想要快点离开。 周围几位弟子对视一眼,皆是会心一笑,摇了摇头,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林照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嘴角也不由得泛起一丝淡淡的弧度。 ‘天赋心性都是上佳,就是脸皮比李槐差多了,这脾气也确实还需要磨一磨。’ 或许是成天被称呼“小师叔祖”、“小师叔”次数太多,林照偶尔真会以长辈的心态看待周围人。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面前的邱小萱,问道: “你们这是?” 邱小萱解释道: “回小师叔祖,我们是被执务堂的长老抓了‘壮丁’,过来帮忙招待今日抵达的各家仙宗代表。主要是各位老祖和长老们要去商议正事,总不能冷落了随行而来的年轻弟子,便派我们这些同辈人来作陪,免得失了礼数。” 她说着,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雀跃了几分: “不过还好,听说正阳山那位苏稼仙子此番也随宗门来了,而且极有可能代表正阳山出战此次擂台,山中好些人都想亲眼瞧一瞧她嘞。” 女子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愉悦和仰慕之情,显然对这位名为苏稼的正阳山仙子颇为推崇。 正阳山苏稼,天赋极高,有着倾国之资,还是同境杀力最高的剑修,甚至还有一枚剑修极为渴望的上品养剑葫。 宝瓶洲闻名山外的几位仙子,神诰宗贺小凉自然是第一,而正阳山苏稼也紧随其后。 连‘拍肩大帝’陈景清都曾悄悄对陈平安说一句关于苏仙子的浑话,认为这位仙子最为好生养。 甚至许多女子剑修,对于苏稼也颇为仰慕。 林照对苏稼只闻其名,却也未见过其人。 不过他对于苏稼印象颇深。 只因这位女子剑修,乃是邹子师妹田婉精心布下的棋子。 苏稼本是正阳山那位女子祖师的转世。 正是三百年前,被风雷园李抟景亲手斩杀的女子剑修。 其人死后,魂魄转世为苏稼,又被隐藏在正阳山中的田婉收为徒弟,后又强行将刘灞桥的红线签在苏稼身上。 正如刘羡阳对王朱念念不忘,魏晋因贺小凉剑不得出。 都是因为田婉强行牵在一起的红线。 这种“红线”不简单,乃是昔日“月老”柴道煌留下的某种神通,极为神异。 不过魏晋在骊珠洞天见过齐静春,他后来告诉林照,齐静春亲手将这道因果抹去了。 林照不知道齐静春是用了怎样的法子。 据他所知,切断红线,怕也未必能让魏晋真正释怀。 但见魏晋谈及贺小凉时的神色,却似寻常,仿佛陌路人。 想来魏晋与齐静春的第一次见面,并没有那么简单。 苏稼败在刘灞桥师兄黄河剑下,又被田婉用“红线”神通,与黄河牵在一起。 昔日的古蜀剑仙闻名天下的宝瓶洲,因为此人所为,几百年来,剑道气运一直是跌落谷底的状态。 以数根红线玩弄一洲剑道气运。 林照身为剑修,自然对此人印象极深,但也没那么紧张。 “红线”神通虽妙,可林照便知道许多位能随手斩去这道神通的人。 骊珠洞天里一抓一大把! 苏稼这个名字在林照心中一闪而过,并未激起太多涟漪。 他却是回想起先前陶烟波毫无掩饰的杀意,眉头不由一挑。 台阶下的邱小萱,只见面前这位小师叔祖,缓缓踱步走下观云亭的台阶,语气平静地道: “那正好,我也跟你们一起去看看,见识下正阳山‘杰出’的年轻一辈。” 邱小萱愣了一下。 ......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清幽的山道,走向迎宾别院。 刚踏入别院月洞门,隐约的人声便隐隐传来。 院内亭台楼阁错落,已有不少身影三三两两聚在一处。 林照目光一扫,便轻易在人群中找到了那几位身着正阳山弟子袍的年轻人。 他们正与于墨虞等几名风雪庙弟子站在一处水榭旁,看似在交谈。 几乎就在林照和邱小萱踏入院门的瞬间,那几名正阳山弟子仿佛心有灵犀般,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瞬间定在了林照身上。 一名细眼青年目光在林照脸上停留一瞬,随后直接越众而出,几步便挡在了林照前行的路前。 青年下巴微扬,用一种带着刻意拖长尾音的腔调,似笑非笑地开口问道: “这位师弟看着面生得很,也是风雪庙的高徒?” 他特意在“师弟”与“高徒”二字上加重了读音。 尾音微微上扬,使得这句话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质疑和……轻蔑。 林照停下脚步,看着挡在面前的青年。 他笑了笑,没说话。 那青年见林照不答,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毫不客气的嘲讽: “怎么?不会说话?还是个哑巴不成?” 没等林照开口,站在他侧后方的邱小萱已然俏脸含霜。 她一步踏前,与林照并肩而立,冷眸盯着青年,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 “我当是谁,原来是正阳山的道友,怎么,贵山门的伙食近来是差到连‘粪恭’都搬上来了?” 如果说青年还因为风雪庙的原因,选择阴阳怪气嘲讽。 这位女子剑修已经是指着鼻子骂了。 ...... 在那正阳山青年越众而出,挡在林照面前时。 站在水榭旁,正与那青年交谈的于墨虞等几名风雪庙弟子,脸色都微微一变,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是要干啥?’ 其中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弟子,神色有异,传音给身旁的小师兄于墨虞: “于师兄,你可还记得……之前秦沛武那个大嘴巴离山前,曾私下里说过,小师叔祖可能与正阳山那位搬山猿老祖袁真页的身死有些关联?看眼下这情形……莫非……” 于墨虞年纪虽小,但心思剔透,绝非不谙世事的懵懂孩童。 他瞬间就明白了女弟子话中未尽之意,心中立刻雪亮。 ‘这哪里是简单的口角之争?’ ‘分明是故意找茬,这家伙……他今日主动来这迎宾别院,恐怕也是有意刺激正阳山。’ 这分明就是要搞事的节奏啊! 第65章 故意的 听到邱小萱的嘲讽,青年转眸看向女子,带着几分嘲弄笑道: “我只是想认识一下这位面生的师弟,毕竟风雪庙门高户大,弟子如云,我等远道而来,总得认认人。免得日后行走江湖,不小心冲撞了哪位同道,岂不是失礼?” 他叹了口气,颇为遗憾般说道: “却没想到,是个躲在女人后面的。” 邱小萱眸中流转寒光,正欲向前。 此人言语不敬,辱及师长,岂能忍下? 然而,未等她抬脚,林照已经抬手拦住了女子。 他神情淡淡,嘴角微微翘起,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相见便是缘分,认识一下也挺好。” 青年有些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在下林照,神仙台传人......” 林照淡眸看向青年,嘴角的笑容带着几分冷意,声音不低不高,刚好让周围人都能听到: “也正是我,亲手宰杀了你们家袁老祖。” 是我杀了你们老祖。 没有遮掩,没有躲藏。 他就这样承认了下来。 承认是自己杀了正阳山的护山老祖。 在一众正阳山的弟子面前。 整个迎宾别院仿佛瞬间被冻结了,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空气凝固,落针可闻。 最直白的言语亦是最锋利的剑。 青年脸上的嘲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如同破碎的瓷器般寸寸裂开,转化为极致的震惊、愤怒。 他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恨不得下一刻便拔剑而出。 他身后的几名正阳山弟子更是哗然,有人怒目而视,有人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剑,杀意凛然。 邱小萱上前一步,神情微冷。 “怎么?正阳山是想在此地,围攻我风雪庙门人不成?” 于墨虞等人纷纷上前,有人提剑,有人负手微笑,有人目含冷芒。 院中瞬间剑拔弩张。 林照依旧神色淡然,嘴角若有若无的弧度甚至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 见着这一幕,青年恢复几分冷静,压下心中怒火,冷声道: “你胆子很大。” “还好。”林照淡淡回应。 这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如同火上浇油。 青年身后,一名脾气尤为火爆的弟子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看着林照厉声喝道: “狂妄小辈,若非是在那该死的骊珠洞天的规则压制,若非你们几个泥腿子用了见不得人的阴损手段,又怎能伤得了袁师祖分毫!” 他气得浑身发抖:“袁师祖神通广大,若非受限于洞天法则,岂是你们这些蝼蚁能够撼动的,不过是仗着地利,行偷袭苟且之事罢了,也敢在此大言不惭。” “可笑。” 林照尚未出声,一旁的于墨虞已是忍不住了。 孩童抱着胳膊,稚嫩的面庞满是不屑: “堂堂十境练气士,进洞天换买些东西还能丢了性命,它脑子里装的都是粪恭吗?” 骊珠洞天作为传承三千年、又允许宝瓶洲各家势力自由买卖的洞天福地,知道骊珠洞天规矩的练气士不在少数。 尤其是这一任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正是从风雪庙离开的阮邛。 出于对于自家出门“创业”的长辈的关心,风雪庙弟子也是对大骊龙泉县颇为关注。 甚至不少下山的风雪庙弟子,会选择去往大骊游历。 “你……!”那弟子气得目眦欲裂,手已按在剑柄之上,剑气隐而不发,周围的空气都开始微微扭曲。 他死死盯着风雪庙众人,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欺人太甚!真当我正阳山无人否?!” “嗡——” 一声轻微的剑鸣响起,并非来自那弟子,而是来自林照身后。 于墨虞虽然年纪小,但此刻也已手按剑柄。 其他风雪庙弟子也纷纷气息凝聚,大有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邱小萱更是与林照并肩,冷声道:“想动手?尽管试试!看看你们正阳山究竟多少斤两。” 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仿佛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就在此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忽然从别院深处传来: “何事如此喧哗?”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清泉流过,瞬间浇熄了场中大部分的火气。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行人正从别院深处缓缓走来。 为首两人,一位是身形高大、面容粗犷的老者,正是大鲵沟秦氏老祖。 另一位则是气质清冷的女子,乃是文清峰那位女子祖师。 而在他们身后,正阳山宗主竹皇、老祖陶烟波等数位正阳山长老也赫然在列,显然刚才正在内厅议事,被外面的动静惊动了出来。 那位闻名宝瓶洲的正阳山仙子苏稼,亦安静地跟在师长身后。 她身姿窈窕,面容绝美,只是此刻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秦老祖龙行虎步,率先走到场中,目光如电般扫过对峙的双方弟子,最后落在风雪庙弟子这边,眉头一皱,直接呵斥道: “都在干什么呢?成何体统!平日里怎么教导你们的?一点礼数都不懂,怎么能这样对待远道而来的正阳山道友呢?!” 他声若洪钟,满是威严。 风雪庙弟子们闻言,相互对视一眼,皆有些差异。 这还是他们记忆里总是笑呵呵、喜欢到处传八卦的秦老祖吗? 不过老祖发话,众人皆是收剑入鞘,躬身行礼:“弟子知错。” 秦老祖这才脸色稍霁,又转头对身旁的竹皇等人拱了拱手: “竹宗主,陶道友,实在是不好意思,让诸位见笑了,门下这些弟子年轻气盛,不懂规矩,就爱说些大实话。我替他们给诸位道友赔个不是,实在是对不住啊!” 他这话听着像是道歉,可那句“就爱说些大实话”,却像一根软刺,扎在了正阳山众人的心口上。 什么“大实话”? 不就是指林照承认斩杀袁真页,以及于墨虞嘲讽袁真页“脑子里装粪恭”的话吗? 竹皇面色不变,依旧是那副儒雅平静的模样,随意地摆了摆手,淡淡道: “秦道友言重了,年轻弟子意气之争,无心之言,何须放在心上。” 但他身后几位正阳山长老的脸色可就难看了许多。 尤其是陶烟波,那张老脸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眼中杀意几乎凝成实质,死死地钉在林照身上。 林照目光也看向陶烟波。 与陶烟波不同的是,他目光很纯粹,不含丝毫杂质。 就像匠人在审视一块材料,医者在观察病状。 从陶烟波的脖颈、胸腹,再到周身气机流转的关键要害,一一扫过。 认真的观察着这位这位正阳山的老祖,十境元婴剑修。 秦老祖仿佛没看见正阳山众人难看的脸色,哈哈一笑,打圆场道: “竹宗主海量!走走走,我们进去继续喝茶,莫让这点小事扰了雅兴。” 他又转向还杵在原地的风雪庙弟子,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 “还愣着干什么?都散了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风雪庙弟子们连忙行礼告退。 于墨虞偷偷瞄了林照一眼,也跟着众人快步离开,邱小萱看了林照一眼,见他微微点头,便也随众人离去。 正阳山众人则在竹皇和秦老祖的引领下,面色各异地重新向别院内厅走去。 林照也跟在风雪庙弟子后面。 然而,在他与那名最初挑衅的正阳山青年擦肩而过的时,青年平声道: “我会杀了你。” 林照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瞥了那青年一眼。 青年重复道: “你最好一直在风雪庙躲着,否则我会亲手斩下你的头颅,祭奠袁老祖。” 林照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淡淡笑道: “你刚才说了很多话,气势很足。” 他顿了顿,道: “但是,你没有拔出剑。” “话都说到那份上,你却连拔剑的勇气都没有……” 林照轻轻摇头,继续向前走去,声音轻飘飘地落下: “我并不觉得你能如何。” 他不再停留,身影渐渐消失在院落拐角处。 ...... 林照随着一众风雪庙弟子,离开了迎宾别院。 刚走出不远,来到一处较为僻静的山道拐角,众人便忍不住哗啦一下将林照围在了中间,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小师叔祖,那头凶名在外的搬山猿,真的是死在您手上的?” 我也光听说那头老猿折在了骊珠洞天,却一直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原来真是您干的!” “好家伙,原来秦沛武那家伙这次没吹牛啊,他之前神神秘秘跟我们说的时候,我们还当他喝多了说胡话呢!” “我就说嘛,当初在观剑楼,小师叔祖指点我们剑术的时候,我就觉得深不可测!果然!” “我倒是听我师父隐约提起过一些小师叔祖的事情,但还是难以相信。” 好嘛,刚才一个个拔剑对峙,一个比一个强硬,感情都是一脸震惊啊。 也是,一位十境的大妖,还拥有上古凶兽血脉,战力超乎想象。 更何况,袁真页昔年是真正随着正阳山祖师搏杀出来的,成为正阳山当之无愧的“袁老祖”,开创了宝瓶洲两大剑道圣地之一。 可不是随便一个中五境就能碰瓷的。 而这样一个凶名赫赫的大妖,在一年前,折在了风雪庙小师叔祖手上。 谁能够不感到惊讶? 算算时间,那时候的林照,怕是都还没有修行。 即便骊珠洞天禁绝神通,可以凡人之躯逆杀山上神仙,当真惊人。 林照被众人热情地围着,问题一个接一个抛来,有些无奈。 又应付了众人几句,林照好不容易才从热情的同门包围中脱身,独自沿着山道向神仙台方向走去。 刚走出没多远,却见路旁一株古松下,大鲵沟秦氏老祖正笑呵呵地站在那里,显然是在等他。 “好小子!”秦老祖见到林照,便指着他笑了起来,“胆子是真不小,当着陶烟波那老家伙的面,就这么把底给掀了?真不怕把那群缩头乌龟逼急了,不管不顾地对你出手?” 林照走上前,恭敬行礼:“秦师叔。” 然后才直起身,脸上也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回答道: “师叔说笑了,在风雪庙,在您和山主眼皮子底下,弟子有什么好怕的?”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随意: “我们小镇有句老话,叫‘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有些事,既然躲不掉,藏着掖着反而让人猜疑,不如摆在明处。反正……” 他看了一眼迎宾别院的方向,“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秦老祖闻言,收起了几分玩笑之色,深深看了林照一眼,点了点头: “你倒是看得明白,正阳山那帮家伙,心眼比针尖还小,袁真页的死,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你今日这番举动,可是把仇恨拉得稳稳的。” 林照笑了笑:“我知道。” 秦老祖是何等人物,活了几百年的老狐狸,立刻从林照这简短的反应中品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你小子……故意的?” 林照没有说话。 第66章 诸宗皆至 位于水符王朝北境的风雪庙,今日却渐渐热闹起来。 时而有明亮的剑光如大雁南归般掠过碧空,缓缓降落在山间,时而有云雾垂落,走出几道仙意盎然的身影。 天光最为明亮之时,数十道剑光从高空落下,分成两拨,落至风雪庙群峰。 一方剑意凛然,气息流转间隐有风雷之意,另一方则是神态从容,多有道士装扮的身影,道袍之上绣有阴阳鱼图案,气度超然。 风雷园与真武庙已至。 风雪庙高层亦是纷纷出面相迎。 山主赵景真,依旧是那副如稚童般矮小的模样,脚踏莹白飞剑,亲自迎向真武山宗主岳顶,两人见面,并未过多寒暄,只是相互稽首行礼。 绿水潭祖师于鎏,率领几位执事长老,迎上了风雷园众人。 风雷园剑修之中,一个年轻男子环顾四周,目光快速在群峰间扫过。 他身旁的剑修见着青年这般模样,眼角一抽,压低声音道: “你好歹注意点,你家苏仙子是来了,可她是咱们对手......你别表现得这么猴急!” “......” 年轻男子自然是刘灞桥,闻言诚然是愣了一下,旋即没好气道: “废话,我当然知道,我是在找其他人。” 同伴狐疑:“除了苏稼......你还能找谁?” 他可对刘灞桥太了解了。 其人身为园主亲传弟子,无论是修道天赋还是剑道,都远超旁人,只是偏偏一颗心都放在正阳山苏稼身上。 只要提到苏嫁,其人必然两眼放光,似连修行也没那么重要了。 只是令人不解的是,那苏嫁不仅是仇家,而且你刘灞桥亲眼见过对方几面,对方又记得你是谁? 你刘灞桥堂堂闻名一洲的剑道胚子,何至于这般姿态? 刘灞桥却是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咧嘴笑道: “当然是找我林兄弟。” 他感慨道:“一年未见,也不知道我林兄弟现在是何等境界,之前倒是听传闻说,他在宗门弈剑赢了两位入门时间不短的剑修,嘿,不愧是......” 刘灞桥本想说不愧是后天剑体,关键时刻又反应过来,连忙咽下。 同伴却是不甚在意: “魏剑仙的那位小师弟?才入门一年吧。 “虽说当初和你在骊珠洞天杀了袁真页确实有些惊世骇俗,可毕竟有洞天的规矩在,他如今才修行一年,能碰到第六境洞府境的门槛,已经算是颇为不错了,没有辜负骊珠洞天这么多年来的名头。” 刘灞桥笑了笑,没反驳。 修行功法与境界,乃是练气士极其隐私的事情。 在刘灞桥看来,林照可以与他随意闲谈这些,他却不能随意告知别人。 他虽不知道林照的具体境界,但是那天林照成就后天剑体时散发的剑意,让他这个真真正正的龙门境剑修都感觉到危险。 这样的人,绝不能以寻常眼光看待。 他同伴的判断其实颇为合理。 若非与林照有交情的人,若非正阳山、风雪庙的门人。 宝瓶洲大多数山上练气士,对于“林照”这个名字,实际上没有太多印象。 毕竟山上修士太多,而“林照”这个名字出现得太晚,又不是苏稼、贺小凉这般貌美如天仙的绝色仙子,一年来还甚少出身游历江湖。 一些山上神仙忌惮正阳山的威势,除了个别高修,其余练气士连谈及袁真页之死,都是含含糊糊,怕说出去被正阳山听见,再惹了麻烦。 甚至即便与他人言说,一个未曾修行的凡夫俗子,在禁绝神通的洞天福地,杀了一只元婴大妖...... 怕是会被他人当作修行走火入魔了的呓语。 反而是“魏剑仙的小师弟”、“神仙台小师叔祖”这些名头,在山上流传多了些。 有人甚至称之为“魏晋第二”。 可这些人都未必真正见过林照。 刘灞桥环顾四周,未曾见到那个熟悉的少年身影,也不失望,收回了目光,见着同伴不甚在意的模样,不由心中咕哝: ‘我这林兄弟,拿着把弓箭就敢射元婴,气魄......或者说是道心,超过寻常人不知多少,天赋还深不可测,又是魏剑仙师弟,想来经过魏剑仙悉心教导,没过几年。说不定就要赶上我了。’ 想到此处,他心中忽然多了些紧迫感: ‘得多用点心了,真要是被反超了,兄弟我这面子往哪放啊。’ ...... 神仙台早已非平日清修之地的模样。 在前山一片极为开阔的平地上,已然被开辟出一处方圆数里的巨大场地。 地面以白玉铺就,刻画着繁复玄奥的阵纹,隐隐有灵光流转。 山主赵景真亲自出手布置的阵法结界,足以让元婴境老祖在其中放手施为,而不虞波及外界。 战场边缘,还搭建起数座观礼台,位置最佳,视野开阔,是留给各派宗主、老祖等重要人物。 事实上,虽说神仙台地方极大,但除了正阳山与风雷园这两方主角,以及真武山宗主岳顶这等在宝瓶洲顶尖的大练气士有资格登临神仙台,在近处观战之外。 其余随行而来的各派弟子,大多被安排在文清峰等处休息。 生死决斗时,也是在其他地方隔峰远观。 风雪庙作为东道主,也未曾限制来客的活动。 若是各派年轻弟子想趁机参观一下这兵家祖庭的诸峰胜景,只要不涉足禁地,风雪庙也不会阻止。 于是,山道之间,亭台楼阁之处,便多了许多身着不同宗门服饰的年轻身影,三三两两,或赏景,或论道,或与相熟的风雪庙弟子交谈。 连平日里较为清静的观剑楼,今日也多了些外来修士的身影。 毕竟风雪庙观剑楼收藏颇丰,名声在外,许多年轻剑修都心生向往,有机会自然要来看一看。 云海翻涌,松涛阵阵。 两道身影并肩而行。 一位是脚踏莹白飞剑、身形如稚童般的风雪庙山主赵景真。 另一位则是身着朴素道袍、面容普通、气质内敛的真武山宗主岳顶。 两人缓步走在一条僻静的山道上,周围云雾缭绕,偶尔有交谈声和笑声传出。 宝瓶洲这两座兵家祖庭,虽说门下弟子在外游历时,难免因意气或资源有所争锋,但两大宗门高层之间的关系,却远比外人想象的要平和,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不错。 至少,比那对势同水火的剑道圣地,正阳山与风雷园之间的关系要好上太多。 追及原因,一来是风雪庙与真武山之间,并无如正阳山与风雷园那般绵延数百年、浸透两宗鲜血的刻骨仇恨。 二来,则是因为宝瓶洲的兵家祖庭,其道统渊源,其实都发源于中土神洲那两座更为古老的兵家祖庭。 而无论是开辟兵家道统的两位老祖,还是屹立于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庭本身,彼此之间的关系也颇为融洽。 毕竟,诸子百家,兵家只是其中之一。 之所以会形成两座祖庭并立的格局,更多是因为修行理念上的细微差别。 例如真武山更注重在俗世王朝中传道、积累香火愿力,而风雪庙则更侧重于修士自身的修行与超脱。 这算不得你死我活的“道争”,更多是道路选择的不同。 赵景真踩在飞剑上,抬眸望了一眼远处文清峰方向隐约可见的人影幢幢,摇了摇头,稚嫩的面庞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自三百年前,李抟景剑斩正阳山那位女子祖师之后,这每过一甲子,正阳山便有人前往风雷园挑战,闹得沸沸扬扬。可哪一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最终多是草草收场,何曾有过今日这般声势?”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玩味: “瞧瞧,半个宝瓶洲有头有脸的山上宗门都派人来了,咱们还得开启山水画卷,供外界观摩,山门外,还不知道有多少散修野修,正偷偷摸摸施展水月镜花之类的法术,想要窥探一二。这动静,可真是好大一番动作。” 岳顶样貌普通,气质也极为平凡,与身旁鹤发童颜、灵秀逼人的赵景真比起来,更像是个寻常的山野道人,完全看不出是执掌一座兵家祖庭的巨擘人物。 他闻言,只是淡然地笑了笑,声音平和: “倒也正常。正阳山被风雷园压了整整三百年,当了三百年的笑话,心中这口恶气,憋得实在太久。如今自觉时机成熟,自然是想方设法,要弄出最大的场面,不仅要赢,还要赢得风光,赢得天下皆知,好一举洗刷这数百年的屈辱。” 岳顶目光平静,道: “况且,平心而论,正阳山这一百年来,发展确实不俗,近些年更是接连出了几个像苏稼这般天资卓绝的剑道胚子。反观风雷园,虽有李抟景一人独木撑天,但中青一代,除了刘灞桥等寥寥数人,确实显得有些青黄不接。若非有李抟景这块金字招牌和绝对武力镇着,单论宗门整体势头,风雷园反而真有些势弱了。” 这倒是事实,赵景真也是颔首。 抛开李抟景,风雪庙与正阳山之间宗门底蕴相差本就不是很多。 但正阳山确实在某种层面上,更强一些。 比如闭关多年的正阳山祖师夏远翠。 平心而论,在赵景真看来,其人突破上五境的概率不低。 正阳山宗主竹皇亦是如此。 至于身死道消于骊珠洞天的袁真页,本来也确实有些优势......确实可惜了些。 他稚嫩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说起来,正阳山为了让这场盛会声势足够浩大,不仅广邀宾朋,甚至连将战场设在神仙台这等‘仇家’地盘的条件,都硬生生忍了下来。这脾气……倒真是一如既往。” 赵景真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 面对三百年前一剑斩杀他们女子祖师、压得正阳山抬不起头的李抟景,正阳山选择了隐忍,韬光养晦。 如今面对似乎势弱、有望战胜的风雷园,他们又能暂时按下对袁真页死于风雪庙弟子之手的仇怨,同意在神仙台决斗。 这份“忍”功,即便是赵景真,也不得不暗自摇头。 当真是能屈能伸。 岳顶闻言,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并未直接评价。 事实上,选择风雪庙作为此次生死擂台的场地,背后确实有一番复杂的博弈和考量。 放眼整个宝瓶洲,实力足够强大、有足够威望和公信力来主持这等涉及两大剑道圣地存亡的生死决斗,并且与双方都没有不可调和之深仇大恨的宗门,其实并不多。 便是与世俗牵扯较多、但总体还算中立的真武山,也因为某些利益纠葛,与正阳山并非全无芥蒂,难以让正阳山完全放心。 风雪庙,本是极佳的选择。 作为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底蕴深厚,超然物外,门下弟子多以修行为主,较少卷入世俗纷争,与各派关系都还算融洽。 由风雪庙来做这个公证人,各方都能接受。 如果抛开杀了袁真页的林照的话。 可惜,这个不太好抛开。 按理说,正阳山绝无可能同意在“仇家”的地盘上进行如此重要的决斗。 可偏偏,最终地点还是定在了风雪庙的神仙台。 其中风雷园的态度起到了关键作用。 当初几方势力坐在一起商议决斗地点时,面对场地的选择,风雷园的长老轻描淡写地主动提议: “既然要选个中立之地,我看风雪庙的神仙台就挺好。地方够大,有赵老祖在,也能确保公平。” 此言一出,当时在场的正阳山长老们瞬间炸锅,个个怒发冲冠,几乎要拍案而起。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在杀了我们老祖的凶手宗门里决斗?风雷园安的是什么心! 场面一度剑拔弩张,火药味浓烈。 几位正阳山长老气得脸色铁青,指着风雷园的人厉声呵斥,差点就要当场动手。 风雪庙和真武山也是左一句“大局为重”,右一句“莫伤和气”,给劝了下来。 那些正阳山的长老最终阴着脸坐回原位,显然是被风雷园这“损到家的”提议给恶心坏了。 这无异于在正阳山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还逼着他们必须咽下这口气。 第67章 李抟景 风雷园到来、风雪庙老祖与真武山宗主畅聊之际,林照也早已告辞了秦老祖。 他并未直接返回神仙台,而是御剑去了观剑楼,沿着旋转的木梯,径直向上,直至第九层。 他走到第九层最深处的角落,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木门。 林照停下脚步,轻轻叩门。 “进。” 门内传来一个清晰的男子声音。 林照推门而入。 屋内颇为开阔,满是巨大的书架,似是以某种暗沉香的灵木制成,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材质的书籍卷轴,有纸质的,有绢帛的,有竹简的,甚至还有一些非金非玉的奇特材质。 琳琅满目,墨香与古卷特有的陈旧气息混合在一起。 林照目光快速扫过,并未立刻看到人影。 “第三列第七个书架。”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林照循声走去,绕过高大的书架,只见一个身着文武袖、身形修长的男子,正背对着他,立在一座书架前。 他手中拿着一卷泛黄的古籍,似乎正在翻阅。 符殇看了林照一眼,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开口道: “你们这宝瓶洲,才出几个上五境剑仙,可传下来的剑术秘籍倒是颇有些玄妙。 “反而一洲之地,明明列国纷战不休,戾气盈野,偏偏观诸国兵策,除了最北边那个大骊王朝近些年的兵法阵书,尚有些意思之外,其余诸国,大多仍是沿用百年前的阵图,真是令人……有些失望。” 他这话语平淡,看似随意点评,却是暴露自身并非宝瓶洲本土修士。 不过林照并不意外,观剑楼前符殇第一次出面,对方便直言过自己曾在中土神洲游历修行多年。 他对这位道号“符殇”的兵家修士接触颇多,也有了几分了解。 其人出身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庭,亦是剑修,林照估计,怕也是上五境的剑仙,未必比风雪庙山主赵景真弱多少。 这也是正常,毕竟谁能想到,将马苦玄带离小镇的道人,竟然是真武山宗主的师叔祖。 传承悠久的大派,多是这种烦恼。 林照沉吟片刻,道: “大骊兵法能脱胎换骨,或许大多得益于国师绣虎之手,若非有他,大骊军伍断无今日之气象。” 符殇“噢”了一声,轻笑道: “崔瀺……我听过他的名字,文圣大弟子,却叛门而出,投身俗世王朝,确实不凡,以其之才,著述兵法自然不在话下,只是……” 他话锋一转: “欲提升一国兵阵水准,绝非著书立说那般简单,兵者,凶器也,更是国之大事。练兵、选将、筹饷、造械、筑城、安民……牵扯万千因果,需耗费无穷心力。更要紧的是,需有强权推行,有铁腕震慑,有源源不断的资源支撑,还要能承受得住战争带来的反噬,大骊欲铸就一支横扫八荒的铁军,其间所耗心血,所担风险,怕是远超外人想象。” 他言语间,对崔瀺似乎并无恶感,反而多有欣赏。 ‘偏偏最后还是成了...绣虎...还是离远点比较好。’ 林照心中笑叹一声。 什么样的绣虎最好? 当然是站在自己这一方、又保持安全距离的绣虎是最好的。 可以相信他,却又担心他算计自己。 看陈平安就知道了。 符殇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随手从身旁书架上抽出一卷似皮非皮的暗色书卷,递向林照: “正好,你来了,看看这个。” 林照双手接过,入手微沉,触感冰凉。 书卷封面无字,展开后,里面并非文字,而是一幅幅以某种暗红色颜料绘制的简易阵图,旁边配有寥寥数语的批注,笔迹古朴苍劲,似乎年代极为久远。 “这是……”林照仔细观瞧。 “一处战场遗迹中发现的残卷,疑似某支战兵的练兵阵图,侧重小范围配合绞杀,于险地绝境中求生。” 符殇简单介绍了一句,随即看似随意地开口问道: “若你率百人孤军,陷于此‘九地’绝境,前有强敌据险而守,后路被断,粮草仅存三日,士气低迷,且军中暗藏细作,通讯亦被干扰,依你之见,当如何破局?” “......” 林照拿着兵书,听着神色有些呆滞。 他虽然是拜入风雪庙,可一心向剑,从未关注过兵法修行。 这也是很多风雪庙门人的现状。 毕竟自家老祖虽说在宝瓶洲立下一座兵家祖庭,可本人便是杀力不俗的剑仙。 一年前,又出了个剑仙魏晋。 山中练气士,除非资质所限,也大多都是剑修,反而纯粹的兵家修士少了些。 便是下山游历,如正在大骊的戚琦,也只是以随军修士跟随大军,不曾统兵征战。 从某种方面来讲,风雪庙这座兵家祖庭,反而比正阳山和风雷园更像剑道圣地。 哪怕是真武山,也供奉着许多兵家神将金甲神人,斗法时也能敕封神将作战。 宝瓶洲的两大兵家祖庭,一者重神灵,一者重剑。 不过以道统论,风雪庙出来的剑修,依然是被看作兵家修士。 半晌,林照扯了扯嘴角: “杀出去。” 符殇一瞪眼,道: “好歹也是兵家修士,把你那剑修脑子收一收,你以为谁都能像你一样,不仅有修道资质,还能一年内连破七境?还刚好是剑修?能御剑飞行千万里,一剑开山断河?” “多的是不能练气的武夫和下五境练气士,他们才是兵阵的主力。” “你就以此为准,换个说法。” ‘说的有道理......可问题是我不会啊。’ 林照心底默默吐槽,抿了抿唇,硬着头皮开口: “绝境求生,首在夺势,士气低迷,需以必死之志激之,置之死地而后生,以军势裹挟细作,行游击之术,以火光、号角为信……” 他磕磕巴巴,将前世韩信背水一战的事迹套了上去。 符殇并未点评对错,而是接着林照的推演,又连续抛出了几个更为复杂刁钻的问题,涉及地形利用、心理博弈、物资分配、甚至天时变化的影响。 最终符殇砸吧下嘴,似乎不太满意,但又摆了摆手,放过了林照。 林照松了口气,连忙抓住这个机会,正色道: “符师,今日前来,除了请教兵法,还有一事,弟子想取回那道古蜀剑脉传承,继续参悟修行。” 符殇闻言,像是才想起来这茬,挑眉看向林照,嘴角泛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哦?难为你还记得过来要,见你回山这么多天,一直埋头苦修,也没见你来这观剑楼走动,我还以为你小子得了魏晋的真传,眼界高了,看不上山主这半吊子的剑脉传承,不打算继续修了呢。” 他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对林照近期的动向一清二楚。 林照嘴角微动,面不改色的恭维道: “符师说笑了,古蜀剑脉剑脉,玄奥精深,弟子资质鲁钝,唯恐领悟不及,玷污了传承,故而不敢稍有懈怠,一直在潜心巩固先前所得,夯实基础。如今自觉略有寸进,才敢前来叨扰,恳请符师继续指点。” 符殇呵了一声,也不知信了没有,但也没再多问。 他随手在腰间一抹,一道温润白光闪过,一柄寸许长、通体剔透如羊脂白玉的小剑便出现在他掌心。 正是那道古蜀剑脉传承的载体。 “拿去吧。”符殇随手将小玉剑抛给林照,语气随意,“此脉剑意凛冽孤直,与你后天剑体倒是相得益彰,但切记,欲速则不达,莫要贪功冒进,反被剑意所伤,若有滞涩难通之处,随时可来问我。” 林照双手接过,小心收好。 符殇摆了摆手,重新将目光投向书架上的古籍,淡淡道: “行了,没别的事就回去吧。外面热闹得很,你也该去露个脸了。” “是。”林照再次行礼,这才缓步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走出观剑楼,山中动静果然热闹了许多。 刚才在楼中一番关于兵法的“拷问”耗去不少时间,此刻各峰的迎宾别院方向,已是剑光遁光往来不绝,显然各宗的观礼代表已大批抵达。 林照为了不惹人耳目,没有御剑,选择步行返回神仙台。 神仙台前山已被阵法笼罩作为战场,他直接绕了过去,走向后山自己那栋僻静的小楼。 然而,刚走到楼前,他目光骤然一凝。 只见楼前那片小池塘旁,不知何时,竟悄然站立着一道黑色的身影。 那人身形挺拔,穿着一袭简单的黑色长衫,负手而立,微微俯身,似乎正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平静的水面。 林照心中猛地一凛。 他的神识敏锐地察觉到,池塘深处,原本安静蛰伏的白铄,此刻竟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晕,带着警惕和……躁动不安? 要知道,白铄如今实力丝毫不弱于金丹境练气士,甚至凭借强悍的肉身与剑意,与一些普通元婴斗法也未必不可。 ‘是谁?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神仙台后山,还能让白铄如此反应?’ 一念及此,林照心湖之中,本命飞剑【飞光】已然悄然震颤,袖中方寸物内的古剑【衔烛】也发出微不可闻的轻鸣。 他周身气息内敛,但肌肤之下,后天剑体的光泽隐隐流转,如同覆上了一层无形的剑罡,整个人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他知道,自己的到来绝不可能瞒过对方。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在距离那黑衣人数丈外停下脚步,拱手行礼,声音平静: “神仙台林照,见过前辈,不知前辈驾临,有何指教?” 那黑衣人闻声,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映入林照眼帘的,是一张极为年轻俊美的面容,看上去约莫三十许岁,眉眼疏朗,嘴角似乎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气质温润。 唯有那双眸子却深邃如古井,暴露出此人绝非真正这般年轻。 黑衣俊美男子抬眸瞥了林照一眼,笑了笑,只说了一句话,便让他放下了戒备: “我是李抟景。” “李抟景”三个字在林照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第一时间便想到一件事: ‘山主安排的?’ 随后便确定,若真是李抟景,无论如何怕也是打不过对方。 他心念一松,放开了对两柄剑的控制和剑体剑意的调动,平声道: “原来是李园主,久仰大名,我与贵宗刘灞桥乃是好友,昔年还做了笔交易。” “我知道,那头搬山猿嘛。” 李抟景目光落在林照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带着几分欣赏。 他轻轻笑了笑,声音温和: “指教谈不上,只是闲来走走,见此池灵气盎然,隐有龙气蛰伏,心生好奇,便过来看看。”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池塘: “没想到,在这风雪庙神仙台,竟还养着这么一条……颇有潜力的金鳞,小家伙灵性十足,根骨也不错,假以时日,上五境有望,倒是好福缘,好手段。” 李抟景话音未落,原本平静的池塘水面忽然微微荡漾起来。 紧接着,一颗覆盖着细密金色鳞片的硕大龙首,缓缓从水下探出。 白铄那双纯金色的竖瞳,此刻充满了警惕与凝重,死死地盯着岸边的黑衣男子,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它庞大的身躯在水下若隐若现,但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显然是从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男子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令它本能感到战栗的压迫感。 见白铄虽然警惕,但并未受到伤害,林照暗暗松了口气,又听闻李抟景语气中的善意,不由心中腹诽: ‘杀一只袁真页,羊毛薅了一年,没想到现在还能薅,真是......’ 不仅得到正阳山的不传剑术,还从刘灞桥那里换得一袋金精铜钱、与这位风雷园的天才剑修有了不一般的交情,顺带将清风城拉下局......现在连初次见面的李抟景,话语间都带着几分善意。 他轻轻以心神传递了一道安抚的意念给白铄,示意它稍安勿躁。 白铄收到林照的意念,低吼声渐渐平息,但巨大的龙首依旧悬在水面,竖瞳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抟景,并未立刻沉下去,显然并未完全放松戒备。 李抟景见状,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有趣。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白铄,点了点头,赞道: “不错,知进退,明危险,蛟龙狡诈,却能重情义,确是难得的良材美质,看来你将它照顾得很好。” 第68章 熟悉的身影 “前辈过誉,我与白铄相伴于微末,同行至今,早已互为道友,自当相互扶持,共参大道。”林照语气平和道。 李抟景笑了笑,不再谈论白铄,转而将目光完全落在林照身上。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 “赵景真给了你哪一枚‘小玉剑’?” 林照怔了一下,旋即才意识到,李抟景问的是赵景真传他的古蜀剑脉。 他心中嘀咕,赵景真与李抟景相识,自然是不令人意外,可两人间有多深的交情,确实少有人听闻。 想通关窍,林照也不在犹豫,手掌一翻,符殇交给他的小玉剑出现在掌中。 李抟景却没有去接,背负双手,淡淡瞥了一眼小玉剑,笑叹一声: “【蜀山剑·庚金】。” “确实是最适合你的。” 林照闻言,心头反而释然: ‘他果然认识。’ 小玉剑承载的古蜀剑脉,确实名为【庚金】,乃是赵景真特地传给林照,正是因为他与白铄结契,性命之中,与‘五行之金’多有纠缠。 正如陈平安在水运上颇有天赋,林照在金戈兵伐上也是如履平地。 可是不以神识感悟小玉剑,仅仅是瞥了一眼,便知区别。 很明显,这位风雷园的园主,不仅仅只是知道赵景真身怀古蜀剑脉,怕也是多有接触。 甚至其人极有可能也修行剑脉传承! 林照犹豫道:“前辈对此剑脉似乎颇为熟悉?” 李抟景一笑,却没有回到,反而道: “剑意孤直凛冽,杀伐之气极重,尤重金行锐气,这【庚金】一脉,更是其中主掌杀伐、锋芒最盛的一支,其剑意如秋金肃杀,古有‘一剑破万法’之称。 “赵景真倒是舍得,把这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掏给你了,确实对你期望不小。” 林照见他言语回避,心头了然,不再追问,谦逊道: “山主厚爱,晚辈受之有愧。” “厚爱?”李抟景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他似乎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对林照随意地摆了摆手: “你自便吧,我去后山走走。” 话音未落,他身形便如轻烟般消散在原地,下一刻已出现在数十丈外的林间小径上,负手缓步而行,姿态悠闲,仿佛漫步在自家后花园一般。 林照看着李抟景消失在林荫的背影,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 这位风雷园园主,在风雪庙地神仙台后山,竟有种反客为主的从容。 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 不过转念一想,李抟景与山主赵景真交情匪浅,加之时日无多,行事自然少了许多顾忌,多了几分随心所欲。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转身走向池塘边。 白铄巨大的龙首依旧浮在水面,竖瞳望着李抟景离去的方向。 林照伸出手,白铄低吟一声,巨大的头颅蹭了蹭林照的手掌,这才缓缓沉入水底,金色光晕渐渐隐去。 …… 神仙台后山深处,李抟景独自漫步在清幽的山道上,欣赏着四周的景色。 他走走停停,时而驻足观看一株奇特的灵植,时而抬头望一眼飞瀑流泉,神色平静,似乎颇为享受这份静谧。 忽然,一柄通体莹白、长约三尺的飞剑,无声无息地破开云雾,缓缓飞至他的身旁。 剑身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与他并肩而行。 一道带着几分笑意的稚嫩声音,直接在李抟景的耳边响起: “怎么就聊了这么几句?我还以为你会挺喜欢那小子,好歹也是魏晋的师弟,跟你家刘灞桥关系也不错,不多指点一二?” 李抟景脚步未停,头也没回,仿佛早知道飞剑的到来,平淡地回道: “想了想,没什么能教他。” 赵景真矮小的身形踩在飞剑上,看起来与一旁的李抟景差不多高: “哦?以你的眼光,看来如何?” 李抟景依旧缓步前行,目光扫过路旁一株虬结的古松,随口道: “你都专门让我来看了,满不满意,你自己心里还不清楚?” 他顿了顿,继续道: “龙门境、金丹境,元婴境,对他而言,不过是水到渠成,几年的事情,后面倒是可能会有些麻烦。 “他学了这么多剑术,太过驳杂,突破玉璞的难度怕是比一般的兵家修士还要难一些,而且……” 李抟景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瞥了赵景真一眼,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解: “你让他练了这么多门剑术,杂七杂八的,分明是走的‘万法剑’的路子。可你偏偏传他的,却是这最讲究‘一剑破万法’的【庚金】剑脉。 “你让他身负诸多传承,却又授其【庚金】……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到底想让他走哪条路?” 在李抟景看来,林照未来面临的大道关隘非常清晰。 寻常剑修,想要突破上五境,已是千难万险。 林照所学驳杂,修习多种顶尖剑意,这些剑意理念各异,甚至可能相互冲突。 他未来的破境之路,只有两条。 要么,他有大毅力、大智慧,能够将所学诸般剑术彻底融会贯通,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形成一种包容并蓄、却又浑然一体的全新剑道。 这需要极高的天赋和漫长的时间,难度极大。 要么,他就必须做出艰难的取舍,果断放弃大部分传承,专精一道,尤其是与他最为契合的【庚金】剑脉,方有望在剑道上走得更远。 而赵景真现在的做法,却像是在将林照堵在中间。 神仙台一脉自身的剑术传承,本就极为高深,足以支撑一位天才剑修突破上五境,魏晋便是明证。 可风雪庙不仅纵容林照去博览群书,修行其他各脉剑术,甚至专门设立观剑楼收纳天下剑谱。 诚然,在某一境界,博采众长确实能极大提升杀力,让人在同境之中占据绝对优势。 但到了需要凝聚自身大道、突破关键瓶颈的上五境门槛时,这种道路反而会增加破境难度,远比那些专精一道、杀力或许稍逊却道心纯粹的剑修要难上无数倍。 这一点,李抟景自身深有体会,也见过太多惊才绝艳之辈倒在这道门槛之前。 “你是故意想用这矛盾的路径压他破境的速度,磨砺他的心性?还是说你真想效仿那养蛊之法?若是后者,你就不怕一个不慎,毁了他这棵好苗子?” 李抟景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赵景真踩在莹白飞剑上,稚嫩的面容上却不见丝毫波澜,反而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不一样。”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透着一股的笃定。 李抟景深深看了他一眼: “因为后天剑体?你是想通过这种的方式,继续刺激他剑体的潜力,逼出更深层次的禀赋?” “一个只能勉强算是推测的法子,不过是空中楼阁,他如今表现出来的资质、剑心、悟性、修行速度,已经足以横扫正阳山和风雷园所谓的剑仙胚子,直追百年前中土神洲横空出世、打碎了多少剑仙道心的那人!” “你就不怕……他成为第二个我?” 风雪庙李抟景,执掌一洲剑道圣地数百年,杀力号称元婴境中最强。 可此刻,他的话语中,却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寥。 赵景真不语,目光看着远山。 …… 翌日,神仙台前山,数座高大的观礼台上已是人影幢幢。 风雪庙山主赵景真,脚踏莹白飞剑,凌空而立,气度渊渟岳峙。 他身侧,是真武山宗主岳顶,依旧是那副朴素道袍、面容普通的模样,但无人敢小觑。 另外两位中年模样的练气士,一位是风雪庙执务堂的首席长老,另一位则是真武山随行的德高望重之辈,共同作为此次生死擂台的公证。 赵景真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遍四方: “今日,正阳山与风雷园,依约于此地进行三场生死战,了结数百年恩怨,由我风雪庙与真武山共同见证。 “擂台之上,生死各安天命,战后双方不得再以此事寻衅。 “此乃第一战,由双方中坚修士出战。” 没有过多的繁文缛节,赵景真直接宣布开始,干净利落。 话音落下,两道身影几乎同时从两侧掠入战场之中。 与此同时,在战场边缘一座阁楼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阁楼临崖而建,雕花木窗大开,正好能将下方战场尽收眼底,本是绝佳的观礼位置。 这本是文清峰执事弟子特意为林照这位“神仙台小师叔祖”预留的清净观战之所。 然而此刻,阁楼内却挤满了人,显得有些喧闹。 原本宽敞的空间,因为挤进了十几名年轻弟子,而显得有些局促。 按理说,除了几位执务堂负责维持秩序的弟子外,风雪庙其他弟子也是不得进入神仙台,只能在别峰远观。 但风雪庙的门人都清楚的知道,谁才是神仙台真正的主人。 观剑楼乃至其他各峰与林照相熟的弟子,一个挨着一个找到了林照,请求小师叔祖的帮助。 如邱小萱、于墨虞、程一槊等人,都想办法溜了过来,一个个趴在窗边,兴奋地望向下方即将开始的战斗。 “快看,正阳山那边出场的是周子谦,早年便听过他的名号,十年前便是金丹剑修,凶悍得很!” “风雷园这边是苏前辈,不知何时也突破了金丹。” “不知道谁会赢……” 邱小萱也挤在窗边,俏脸上满是专注。 她身为剑修,对这种级别的剑道对决自然极为关注。 于墨虞人小个子矮,被挤在后面,急得直跳脚,最后还是程一槊笑着把他抱起来,让他能看清窗外。 而这座阁楼名义上的主人,神仙台的小师叔祖林照,此刻反而被热情的同门们“排挤”到了角落。 他有些无奈地靠在一根柱子旁,看着眼前这群兴致勃勃的年轻人,嘴角不由泛起一丝苦笑。 “小师叔祖,您说他们俩谁会赢啊?”一个弟子回过头,好奇地问林照。 林照怔了下,想了想,正欲回答,只听那名弟子探头看向窗外: “快看,动手了!” ‘倒是尊重下我的看法啊……’ ‘现在的年轻人…… 林照欲言又止,嘴角微抽一下,收回目光,也看向窗外。 …… 一艘庞大如山的鲲船,正缓缓游弋于宝瓶洲高空云海之上。 船身如巨鲸,两侧鱼鳍缓缓摆动,搅动云气,在其宽阔如平原的背脊之上,楼阁林立,灯火通明。 一艘庞大的鲲船从大骊龙泉郡驶出,今日刚好飞过宝瓶洲正在征战的两座王朝上空。 其中一座位置极佳、装饰雅致的观景楼内,陈平安正临窗而立。 在魏檗的看顾下,他如今已是这艘跨洲鲲船上的贵客。 身旁,有两名容貌清秀的侍女安静侍立,随时听候吩咐。 楼内温暖如春,灵茶飘香,与窗外高空的凛冽寒风形成鲜明对比。 房间中央,悬着一幅巨大的山水画卷,其上光影流动,正清晰地显现出下方遥远大地上的景象。 正是风雪庙神仙台前的那场生死擂台战。 陈平安听了热闹,也凑到山水画卷前,看着正阳山与风雷园这场闻名一洲的生死战。 在身旁侍女的轻声指点下,他很快便从密密麻麻的人影中,辨认出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陈平安心中默道,目光继续逡巡。 他的视线随着画卷中视角的转换,不去看生死战的两位金丹剑修,而是快速扫过一座座观礼台,掠过一道道或紧张或兴奋的面孔。 最终,当画面扫过战场边缘一处地势较高的阁楼时,他的目光骤然定格。 那阁楼窗口,挤满了年轻的风雪庙弟子,一个个探头探脑,神情激动。 而在那喧闹的人群角落,靠着一根柱子,一道玄色身影虽被挤到了边上,却依旧清晰可辨。 只见那道玄色身影一脸无奈地看着身前挤作一团的同门,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陈平安沉默地看着画卷中那个被同门“排挤”到角落的少年。 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所在的这间宽敞、舒适、却只有两名侍女相伴的雅致楼阁。 他嘴角动了动。 似乎是想笑,又强忍下了。 第69章 少年下船,剑仙上船 神仙台上,杀意与剑意同时爆发。 登台的两道身影,都是宗派的年轻长老,皆为一洲传名的金丹剑修。 空气中不断升腾的高温、震耳的雷霆,早已压下高楼上的细碎言语。 碧蓝天空里,云层被撕碎,又被焚烬,不时有雷鸣声响起。 煌煌剑意在一刹那间掀起狂风,将云海一扫而空,神仙台终年飘雪的天空,头一次如此干净。 双方的佩剑早已承受不住这般爆裂的剑意和剑气,在某个时刻同时破碎。 但这场战斗不因两柄剑的逝去而宣告结束。 正阳山金丹剑修身着赤色剑袍,周身剑意沸腾如熔岩,将他映衬得如同一尊火中剑神。 而他的对手,那名年轻些许的风雷园长老,青衫之上电光流转,整个人仿佛与天地间的雷霆之力融为一体。 双方皆已动用本命飞剑,也都毫无保留地动用本命神通。 无穷剑意在高空化作一只翼展数丈的朱雀,仰天长啸,声震四野,口衔一轮璀璨夺目的光芒。 那是一柄赤金色的飞剑,却仿佛真的衔着一轮微缩的大日! 面对这焚天煮海般的攻势,碧蓝的天空雷蛇乱舞,一道潇洒明亮的剑光自高天垂落。 林照早已眼睛一亮,身体微微前倾,看得无比专注。 这般毫不留手、不留情的生死搏杀,即便是在大国征伐期间,也极难瞧见。 火焰朱雀衔日而上,紫色剑光代天司雷! 高阁之上,所有弟子都屏住了呼吸,修为稍弱者更是面色惨白,气血翻腾。 邱小萱紧紧抓住窗棂,目光凝重看着窗外。 最终,朱雀哀鸣,雷声溃散。 两柄杀力惊世的本命飞剑,皆是神华黯淡褪去。 下一刻,剑光再起! 两道身影如点水翩影,利刃在双方咽喉划过,身形游刃在剑锋之间。 剑光一转,两人身后同时浮现十二丈阴神,皆看不清面容,屹立在双方身后。 一者以阴神驭阳火,一者以剑意驰风雷。 原本暗淡损伤的本命飞剑,被阴神所持。 以阴神驾驭本命,于是神通再起! 两道高大的阴神踏足长空,宛如神祇,各种剑术以不要命的方式向对方斩去。 剑意洗贯长空,分庭抗礼,让高楼上众多人影动容。 这是以练气士最重视的阴神空耗,以肉身筏舟搏杀。 血与神在剑意中绞杀、洒落。 如此残酷、如此壮观。 最终,两人连阴神也纷纷溃散,回归躯壳。 正阳山那位金丹剑修,终究是靠着多几年的修为,硬生生受下对方一剑。 他胸膛处,一道深可见骨的焦黑剑痕触目惊心,残余的雷霆剑气仍在侵蚀经脉,让他面色惨白如纸,气息紊乱到了极点。 但他眼中,却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与狠厉! 随后一剑递出。 这一剑并非大开大合,亦非风雷之势,反而变得异常飘忽。 他整个人的气息骤然内敛、坍缩,仿佛将残存的所有精气、神意,乃至生命本源,都强行压缩、凝聚于这一剑。 如毒蛇出洞,又似阴影中的刺客发出了致命一击。 他悄无声息地递出这一剑。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焚天煮海的光焰,甚至没有带起丝毫风声。 这一剑,不属于正阳山煌煌大日的剑道传承。 是这位金丹剑修在早年游历天下时,以极大代价换来的一式保命绝杀之剑。 正是因为此刻两人都处于油尽灯枯、心神俱疲的生死一线间,正是因为对方绝难料到他这个以阳刚剑道著称的正阳山长老,竟会使出如此诡谲阴险的刺杀之剑。 他才毫不犹豫地,递出了这压箱底的、赌上性命的一剑。 形式变化太快,胜败亦是。 风雷园长老刚刚稳住因阴神回归而翻腾的气血,心神正处于最松懈的刹那,猛然间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死亡危机笼罩全身。 他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想要闪避,想要格挡,但身体的反应却慢了半拍。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赤金细线,瞬间跨越数丈距离,点向自己。 “嗤——!” 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利刃划破皮革的声音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高阁之上,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全都骇然失色,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忘记了。 一点殷红迅速扩大。 随即,鲜血如泉涌般喷溅而出。 风雷园长老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他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 鲜血带着剑气,染红了碧空。 只余半截残尸落下。 生死之战,毫不留手。 与此同时,风雪庙老祖的声音,在神仙台乃至山水画卷外响起: “第一场,正阳山胜。” 正阳山阵营爆发出欢呼,而风雷园弟子则面色悲愤。 阁楼内,林照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这个结果。 这一幕,与他所知的原著走向,并无二致。 ‘李抟景即将兵解,但绝对不能出手,不能让正阳山看透虚实。’ 林照垂眸看着本命飞剑破碎、同样重伤的正阳山剑修,心中明亮: ‘第二场生死战,李抟景也不会上场,他要的是死后余威震慑,要的是正阳山捉摸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死。’ ‘若是风雷园赢下两局,便让正阳山前前后后忙下来的手段作了风雷园的嫁衣,可让世人知道,即便没有李抟景,风雷园也不比正阳山弱多少,不仅挫败正阳山之势,还可修养生息一个甲子,无疑是最好的结局。’ 所以李抟景不会出手。 他若是在第二场祖师之战登场,无疑可以赢下一局,却也容易在生死搏杀里暴露虚实。 即便第三局再赢,守住风雷园里那具尸体,也暴露的风雷园的软弱。 风雷园要么赢,要么就是守住李抟景的余威,且展露年轻一辈如黄河、刘灞桥等人横扫同辈的姿态,方能稳住局势。 短暂的沉寂后,第二场祖师之战,随即开始。 正阳山一方,是一位身形枯槁的黑袍老者,风雷园则是一位的青衣道姑。 两人甫一交手,便是石破天惊。 元婴境练气士的威能彻底爆发,不再局限于剑术招式,而是引动天地神通对轰。 整个神仙台剑意与神通的交锋之地,轰鸣巨响不绝于耳,让远在阁楼观战的弟子们都感到心悸不已。 两人皆是存了必死之心,招式狠辣,以命搏命,丝毫不顾及自身损耗。 山岳间不时传来法宝破碎的刺耳声响和闷哼之声。 激战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双方皆已是强弩之末,伤痕累累。 最终,道姑的阔剑裹挟着本命雷罡,劈碎了老者的护身法宝,贯穿其胸膛,将老者钉在半空,雷光肆虐,将其元婴都瞬间重创。 而老者的飞剑,也同时刺向了道姑的心口。 两道令人牙酸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两人身形同时僵住,随即,气息如同潮水般迅速衰退。 几乎是同时陨落。 但终究,是正阳山的那位黑袍老者,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比道姑晚了那么一瞬。 赵景真沉默片刻,声音淡漠地宣布: “第二场……正阳山……胜。” 正阳山阵营因老祖身陨,虽曾再次爆发出的欢呼,却也尽是松了一口气,神色轻松,一些长老弟子满是兴奋。 连胜两场,第三场无论比不比,正阳山都已经胜了。 可偏偏是第三场,正阳山败得毫不留情,败得毫无悬念。 风雷园黄河的神色自开始到结束,未曾有丝毫变化。 他轻易斩碎苏稼的一切挣扎,将那颗名动一洲的养剑葫踩在脚下看着正阳山所在高楼,淡淡道: “一甲子后,我黄河,会代表风雷园登上正阳山,再取一颗上好头颅。” 高楼之上,许多人瞧着这个样貌年轻、面色冷肃的青年,皆是震惊。 林照看着面色冷然的黄河,又缓缓抬眸,看见一身黑衣的李抟景,微笑着从阴影中走出。 刹那间,神仙台前山,死一般的寂静。 如同无形的寒冰,冻结了所有的声音和动作。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终在正阳山宗主竹皇等人身上停留了一瞬。 就是这一眼,让竹皇脸色铁青,指节发白,手中那只价值连城的灵玉茶杯被捏得粉碎,碎片刺入掌心,鲜血直流而浑然不觉。 他身后的陶烟波等长老,更是气息起伏,却又死死压抑,眼中充满了惊骇、难以置信和刻骨的忌惮。 李抟景没有言语,没有释放威压。 但他“还活着”并且出现在这里这个事实本身,就是最强大的威慑。 这彻底粉碎了正阳山连赢两场、即将迎回祖师遗骸所带来的所有气势。 让死亡也成了谎言。 李抟景笑了笑,随意一剑斩碎了神仙台与山水画卷的联系。 然后对空中微微颔首,算是与赵景真、岳顶打过招呼,便带着风雷园众人,在一片死寂、复杂的目光中,从容离去。 阁楼内,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林照倚着窗框,看向李抟景身旁的刘灞桥。 只见这位平日跳脱的青年,此刻嘴唇紧抿,微微颤抖,面色苍白。 他若有所思,轻轻吐出一口气。 …… 山水画卷上的光影彻底消散,恢复了普通画卷的模样,再也映照不出神仙台的任何景象。 鲲船观景楼内,那些来自俱卢洲等外地的修士们,见好戏收场,也失去了兴趣,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口中还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评头论足。 “啧,宝瓶洲的剑道,看来是真没落了。除了一个李抟景撑场面,下面这些打的什么玩意儿?尤其是最后那场,那小丫头片子剑术软绵绵的,也配叫仙子?” “就是,比起我们俱卢洲的剑道大比,差远了,白来了,没什么看头。” 几个衣着华贵的剑修,语气轻佻。 陈平安听着这些嘈杂的议论,缓缓从空白的画卷中收回目光。 他嘴角不由地动了动,最终化为一丝淡淡的、带着些许惆怅的笑意。 心底里,默默地道了一声: ‘好久不见。’ 少年游,少年游。 再如何,到底还是十五岁的少年。 离了那座小小的骊珠洞天,离开大骊王朝,如今更是要乘坐这鲲船,远赴陌生的别洲。 即便嘴上从来不说,面上从不显露,可在这万丈高空、云海孤舟之上,骤然间通过这山水画卷,清晰地看到一个熟人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哪怕只是惊鸿一瞥,但那种隔着千山万水突然产生的连接感,依旧是一种复杂的感受。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将那份微妙的情绪压下心底。 转身,对身旁的侍女温和道:“有劳,换一壶新茶吧。” 数日后,庞大的鲲船缓缓降低了高度,破开云层。 下方是一片水泽密布、山峦起伏的广袤地域。 宝瓶洲南部,南涧国与古榆国交界处,一座大湖已然在望。 鲲船并未直接降落,而是悬浮在云梦大泽一片极为开阔的水域上空,船身两侧巨大的鱼鳍轻轻摆动,搅动着下方的云雾与水汽。 这里便是这艘跨洲鲲船在宝瓶洲南境的一处重要渡口。 第70章 鲲船坠落之事 陈平安惊讶地看着男子,已然认出了他是谁。 虽说特地换下显眼的白衣,穿上普通的灰色衣衫,但其样貌与洒然的气质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魏晋! 神仙台魏晋! 林照的师兄,风雪庙魏剑仙! 这种感觉陈平安很熟悉。 对于“林照的安排”这五个字,想必远在剑气长城的宁姚也是记忆犹新。 袁真页正是在林照一步步安排下被围攻致死! 陈平安瞬间便想起,离开小镇时,杨老头特地嘱咐自己,在南涧国下船,不要一直坐船过去。 在鲲船上,贺小凉亦是带来同样的话语,并且明言,是陆沉的意思。 陈平安从来不是一个蠢笨的人,时常表现老实缄默,却也心细如发。 仅仅是听到魏晋随意的一句话,心中不由有了一点猜思。 ‘他是想掺和之后的事情,杨老头和陆沉想让我避开的事情!’ 这让他心头微微发紧。 魏晋见陈平安眼中一闪而过的讶色,心中恍然,知道自己误会了。 ‘也是,此事牵扯颇多,他自然不该把自家同乡派来。’ 他对着陈平安摆摆手,又指了指自己的脸,比划一下,示意当没看见我。 陈平安却是犹豫了下,对身旁的少年道士低声说了几句,随后向着魏晋走来。 魏晋停步,转眸看向他。 陈平安环顾四周,小声道: 他没有叫出魏晋的名字,也没有提到林照,他看出魏晋是特意做了遮掩的,虽说颇为敷衍,但也是明显不想让人察觉。 魏晋对陈平安印象还不错。 这个泥瓶巷的少年,有胆子跟自家小师弟一起围杀袁真页。 手段、胆识都颇为不俗。 虽说只是一面之缘,却也让他记住“陈平安”这个名字。 但并不代表他愿意将陈平安牵扯进来。 尤其是林照传信时,明里暗里的提醒暗示,让魏晋也是隐约猜到些事情,知道背后究竟是怎么样的势力在谋划。 他虽与陈平安没什么交情,却也不愿对方被自家一句无心之言拖下水,便提醒道: “和你没什么关系,既然不是他让你过来的,你去办自己的事情就好,这里不是你能掺和的。” 魏晋略带告诫意味地提醒,见陈平安沉默,眸光闪动,却也不再多言,转身自顾自地向着登船的人流走去。 那身朴素的灰衣在熙攘的人群中毫不起眼,很快就融入了其中,仿佛一滴水汇入了江河。 陈平安站在原地,望着那道消失在登船队伍中的灰色背影,眉头微蹙,心中念头急转。 魏晋的告诫,反而让陈平安心头隐隐不安。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枚温润的养剑葫,感受着其中“十五”传来的平稳剑意,沉默不语。 “陈公子,怎么了?” 身旁传来少年道士张山峰关切的声音。 陈平安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杂念压下。 他摇了摇头,道: “没什么,看到一位似曾相识的人,认错了,张道长,我们走吧。” 陈平安做出了决定。 他自知几斤几两,既然杨老头和陆沉都暗示此地不宜久留,既然魏晋也明确表示此事莫要干预…… 那他最好的选择,就是遵从最初的计划,离开这是非之地。 虽然陈平安不知道林照究竟想做些什么,但是他相信自己这位邻居,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他对林照太了解了,即便是未曾见面,也能托付信任。 两人辨明方向,离开了喧闹的渡口,踏上了南涧国边境的官道。 一位是三境武夫,一位是三境练气士,结伴而行,向着古榆国的方向渐行渐远。 与此同时,魏晋已然登上鲲船。 他没有前往贵宾舱室,而是如同一个普通的散修旅客,在船舱底层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闭目养神,气息内敛到了极致,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但他的神识,却如同无形的涟漪,悄然蔓延开来,细致地扫过船上的每一处角落,感知着每一位乘客的气息。 能乘坐鲲船的,大多都是下五境或者中五境练气士。 对于上五境来说,若非运输物资,鲲船反而是不便之物,远不如御剑的速度快。 船上人员繁杂,有来自宝瓶洲各方的修士,也有俱卢洲剑修。 喧嚣声中,夹杂着各种议论,大多还围绕着不久前神仙台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擂,以及对宝瓶洲剑道未来的种种猜测。 魏晋的神识过滤着这些杂音,目光看似随意地逡巡。 很快,他便找到了目标。 只见远处二楼栏杆前,有一位老者坐在椅子上。 老人身着洗得发白的儒衫,头发花白,带着老旧貂帽,看起来就像一位游历四方的老儒生,盘腿坐在宽大的椅子上,这一身打扮在船上众多修士中毫不显眼。 “剑瓮老人……” 魏晋心中默念着林照信中所提及的这个名号。 此人是俱卢洲一位成名已久的金丹境剑修,虽说境界不算太高,可靠着一道“养剑之术”,交友遍天下,颇有声名。 魏晋记住了此人容貌,目光移开,不久后,又找到一个女子剑修。 此人同样是出身俱卢洲的剑修,拥有一柄名动俱卢洲的小巧飞剑【掣电】,速度极快。 前些时日,这位女子在船上与人争执时出过手,也算是颇有名声。 魏晋察觉到她身上的剑意,很快便找到了第二个目标。 他没有动作,反而倚着窗户,缓缓闭上眼睛。 鲲船在南涧国渡口稍作停留,接引了新的乘客后,便再次缓缓升空,调整方向,向着宝瓶洲南部驶去。 庞大的船身破开云海,两侧鱼鳍规律摆动,搅动气流,在身后留下长长的云迹。 数日时间一晃而过。 鲲船已然飞越了南涧国疆域,进入了朱荧王朝的领空。 能被称为王朝的,自然不是普通的国家。 朱荧王朝乃是宝瓶洲中部当之无愧的霸主国,国力鼎盛,疆域辽阔。 皇室底蕴极其深厚,仅公开的九境剑修便有两位坐镇京城,威震八方,更有一位杀力极高、能与李抟景多次交手的十境剑修供奉。 朝野外,山上练气士亦是极多。 对于朱荧王朝,魏晋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这片土地承载着他许多记忆。 他曾在此游历多年,一人一剑一白驴,挑战各方豪强,历经数次生死搏杀,硬生生在这强者如林的王朝境内杀出了赫赫威名,也因此真正名动宝瓶洲。 如今故地重游,虽景物依稀,但心境已然不同。 船上的日子,对于大多数乘客而言,是单调而平静的。 或是在舱室内打坐修行,或是在观景台欣赏下方山河变换,或是在茶肆酒坊与同道交流论道。 关于神仙台生死擂的议论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对即将抵达的俱卢洲的憧憬,或是探讨沿途经过的各大王朝风土人情。 魏晋依旧待在底层角落,如同一个真正的苦修散修,大部分时间闭目养神,气息收敛得如同顽石。 这一日,黄昏时分。 夕阳将坠,漫天云霞被染成一片绚烂金红。 许多乘客纷纷来到观景台,欣赏美景。 那位深居简出的剑瓮老人,不知何时已走出了舱室。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儒衫,头戴老旧貂帽,双手负后,来到了船头最前方的观景平台。 他停下脚步,凭栏远眺,昏黄的霞光映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清具体神情。 几乎在他站定后不久,另一道身影也悄然出现。 正是那位来自俱卢洲、曾与剑瓮老人有过冲突的青衣女子剑修。 她面容冷冽,同样走向船头,却在距离剑瓮老人数丈之外的另一侧栏杆前停下,并未靠近,也未曾看向老人。 这两人同时出现在船头,立刻引起了一些有心人的注意。 前些时日两人口舌之争短暂交手,并且是女子剑修稍占上风,让剑瓮老人落了不小的面子。 有身影侧目,心想难不成又能看一出好戏? 然而,让围观者略感失望的是,两人之间并无任何言语交流,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未曾发生。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隔着数丈距离。 仿佛只是两个恰巧同时来欣赏夕阳的陌路人。 气氛显得有些微妙,却并无明显的火药味。 …… 数日前的神仙台。 观礼的贵客随着两宗生死战结束,纷纷离开,偌大的风雪庙群峰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林照在神仙台后山自己的小楼前,见到了前来辞行的刘灞桥。 这位风雷园的天才剑修,恢复了平日那副跳脱中带着几分惫懒的模样,见到林照,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笑道: “林兄弟,这才一年不见,都观海境了?你这修行速度,都快赶上我当年了!” 林照笑了笑,对于这位在骊珠洞天共历生死的朋友,他也有几分亲近,玩笑道: “刘兄过奖了,比起你这龙门境的天才,还差得远。” 两人在神仙台诸峰闲逛了一番,随后又去了观剑楼,来到了位于潮来峰后山的“论道坪”。 这是一处被阵法笼罩的宽阔平台,地面以坚硬无比的青罡石铺就,是门下弟子切磋剑术的场所。 “来来来,林兄弟,咱俩练练,说好了,只比剑招不动用修为!” 刘灞桥兴致勃勃地抽出腰间佩剑,跃跃欲试。 他自忖修为高出林照一个大境界,以修为压人未免胜之不武。 但即便不动用修为,论起剑术精妙,他这风雷园嫡传、龙门境剑修,难道还比不过一个修行才一年的“新手”? 林照微微一笑,也未推辞,伸手虚引:“请。” 最终,经过几番剑术较量后,刘灞桥收起剑,从此在林照面前,闭口不提“剑术”。 送走刘灞桥后,林照回到小楼,静坐片刻,心中默默推算着时间。 ‘算算时日,鲲船应该已经过了南涧国,快到朱荧王朝境内了……魏晋师兄那边,不知情况如何。’ 他让魏晋在宝瓶洲多驻足这些时日,便是为了“鲲船坠落一事”。 这个事件,即便是穿越到这个世界十六年,也依然记忆犹新。 乃是大骊王朝与俱卢洲天君谢实的合作! 鲲船被毁,中五境的练气士还好,船中下五境的练气士却是死伤惨重。 如陈平安曾经相遇的两名女子,春风、秋实的遭遇,只是一个缩影。 鲲船被毁,只是因为大骊王朝想让谢实有一个合理的理由,坐镇朱荧王朝,坐镇观湖书院以南的区域。 防止宝瓶洲南部的势力,出手干预大骊王朝吞并卢氏王朝的领土。 此事牵扯到两座王朝、一洲天君。 这也是为什么,魏晋让陈平安离开的原因。 林照修的是“顺心意”,也信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却也向来愿意随手做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眼下宗门事务已了,我也该动身了。’ 林照起身,来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符纸,以指代笔,迅速书写了一封简短剑书。 内容是以神仙台弟子身份,向执务堂报备,言明需外出游历一段时日,归期未定。 随后,他走出小楼,袖袍一拂,一道墨色剑光自身后掠出,悬浮于身前,正是佩剑【衔烛】。 他一步踏出,身形已立于剑身之上。 “去!” 心念一动,墨色剑光骤然暴涨,载着林照冲天而起,化作一道迅疾流光,破开云海,向着风雪庙东方疾驰而去。 那个方向,正是宝瓶洲中南部霸主,朱荧王朝的所在。 剑光如电,划过天际,很快便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 第71章 他是 暮色中,巨大的鲲船缓缓驶过朱荧王朝的空域。 鲲船背脊之上,楼阁殿宇连绵,宛如一座悬浮于云端的移动城池。 两名身着素雅侍女服饰的年轻女子,正小心翼翼地端着盛放茶具的托盘,走在廊桥上。 那位年长些的女子稳稳端着托盘,目光扫过廊桥外缓缓流动的云海,心中却想着不久前的意外之喜。 那位看似朴素的“陈公子”,竟真舍得花三十颗小雪钱买下那张画卷。 这笔交易带来的抽成,对她们姐妹而言,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横财。 更让她意外的是,陈公子下船后,船上的管事并未如往常般将她们指派去伺候新的、可能难缠的贵客,反而安排她们去了拍卖场帮忙“露脸喊价”。 这差事远比终日躬身侍立、时刻揣摩贵客心思要轻松体面得多,且每次成交都有不错的抽成,无疑是份美差。 这让女子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许。 她眼角余光瞥向身旁雀跃的妹妹,眼神柔和。 她是打醮山的一名普通弟子,天赋不好,终身无望中五境。 她有一个妹妹,叫秋实。 桥边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穿着洗得发白儒衫的青年。 他面容清瘦,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此刻正闭目养神,膝上放着一卷磨损颇多的书籍,身旁放着一个半旧的青布行囊。 似是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和衣裙窸窣声,他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春水和秋实身上,在秋实那因动作而微微晃动的袖口处停留了一瞬。 青年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轻轻咂了一下嘴,腹中传来一阵清晰的空虚感。 此次远行,读书郎是家中倾尽所有,又变卖了些许祖产,才换来一个前往南婆娑洲某座书院陪读的机会。 怀揣着全族人的期望和那几乎是他家大半身家的干瘪钱袋,他踏上了这艘跨洲鲲船。 离乡时,他在祠堂前暗暗发誓,定要读出个名堂,光耀门楣。 然而,鲲船上的花销远比他想象中骇人。 莫说那些对读书人蕴养文气亦有裨益的餐食,便是最普通的清茶淡饭,价格也足以让他这寒门学子心惊肉跳。 他一路省吃俭用,不敢有丝毫浪费,连打坐温书都尽量选择这种免费的公共区域,不敢去租赁那需要花费神仙钱的僻静舱室。 方才他正是腹中饥饿难耐,又听到路过的两位打醮山的仙子谈及火梨,才下意识睁眼看了看。 感受到读书郎的目光,春水脚步微顿,侧身将妹妹挡在身后,对着他方向礼貌性地微微颔首,便拉着秋实加快了步伐。 她们这些在船上服役多年的侍女,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物,深知有些看似落魄的修士或读书人,未必就如表面那般简单无害,保持适当的距离总是稳妥的。 读书郎脸上掠过一丝窘迫的红晕,连忙收回目光,重新闭眼,心中却不由叹息一声。 他伸手摸了摸怀里那干瘪的钱袋,里面仅剩的十枚神仙钱。 而在鲲船上,一副画卷都要三十枚小雪钱,当真骇人。 ‘忍一忍,到了南婆沙洲就好了……书院里总有便宜些的食宿。’ 他强迫自己收敛心神,继续默诵圣贤文章。 他是南涧国一个家道中落的寒门读书人。 他要去南婆娑洲做一位世家公子的伴读。 ...... 船头之上,霞光渐褪,暮色升起。 那名年轻女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船头。 从头到尾,她似乎都没有与老儒生有任何交流,仿佛真的只是来看看风景。 围观的人群见那对“冤家”并无动手的迹象,渐渐失去了耐心。 有人低声咒骂着“白费功夫”、“装神弄鬼”,悻悻然转身返回舱室,也有人暗自松了口气。 船头观景平台便重新变得冷清起来,只剩下寥寥数人还在欣赏云海星空的夜景。 一直负手而立、眺望远方的老儒生,此刻缓缓收回了目光。 他微微侧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高楼殿宇,晃动的人影映在他浑浊的眼眸中。 老人微微低头,眼中闪过一丝歉意。 但这丝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迅速消失不见。 他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摘下了头上那顶陪伴他不知多少年月的貂帽。 双手捧着帽子,如同抚摸老友般,轻轻拍打着帽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这顶貂帽看似普通,却非常不普通。 它是剑瓮,法宝剑瓮。 乃是一件可以蕴养飞剑的稀有法宝。 在过去数百年里,貂帽通过蕴养剑修的飞剑,已然积累了无法计数的剑意,一旦爆发,近乎一位玉璞境剑仙的全力一剑,足以劈山断海。 面对这道剑,即便是一些玉璞境的仙人,也少有人能真正挡下。 更何况是一艘最高不过中五境的鲲船? 一剑之下,即便目标为鲲船,可除了一些境界颇高的中五境能够保全自身,其余无法御空飞行的下五境,想来不会有人生还。 老人手臂随意地一扬,那顶破旧的貂帽便脱手而出,越过了冰凉的玉石栏杆,像一片失去了生命的枯叶,在鲲船航行带起的紊乱气流中翻滚、旋转,不断变小。 最终从清晰的轮廓,渐渐化为一个模糊的黑点。 老儒生静立片刻,缓缓转身,向着楼内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老人目光转向门旁不远处,一对倚着栏杆说笑的年轻夫妻。 那对夫妻衣着朴素,面带风尘,正与同行的几位伙伴交谈,随风飘来的笑声中,隐隐夹杂着“回家”、“闺女”等词句。 老人的神色出现一抹惘然,干瘪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回头,径直步入灯火通明的走廊。 他叫剑瓮先生。 因为他有一个法宝叫做“剑瓮”,同时数百年来愿意以剑瓮为其他剑修蕴养飞剑,在北俱卢洲颇受尊敬,便被冠以“先生”。 他是一名死士。 第72章 开幕 剑瓮先生走入门中的同时,一道灰衣身影与他擦肩而过。 灰衣人没有侧目看那离去的老人一眼,交错而过,仿佛只是两个在拥挤人群中偶然擦身的陌路人,不疾不徐地向着船头方向踱步而去。 他的步伐很轻,身形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有几分模糊。 灰衣人来到船头最前沿,方才老儒生凭栏远眺的位置。 他微微俯身,垂眸落下夜幕。 下方是翻涌不息的云海,更深处是朱荧王朝轮廓模糊的苍茫大地。 星光稀疏,月色未明,只有鲲船自身散发的灵光,在黑暗中勾勒出巨大的阴影。 灰衣人眼眸平静无波,如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半点星光,也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扶着冰凉的栏杆,夜风拂动额前的发丝,思绪却飘回了不久前的风雪庙神仙台。 那时他正欲下山,却被人拦了下来。 ...... “师兄英明。” 听着小师弟极其敷衍的夸赞,他嘴角不由地微微一勾,随即却又化作一丝无奈的苦笑。 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烧酒,火辣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神仙台高处的一丝寒意,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当初代师收徒,把这小子弄进风雪庙,本是指望有人能分担些宗门俗务,自己好落个清闲,怎么感觉自打这小师弟来了之后,自己反而比过去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忙活?’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终究是自己认下的小师弟,该帮的忙也还是要帮的。 反正剑气长城依然在哪里,又不会跑。 他挑了挑眉,带着几分酒意问道: “说吧,又有什么事情?别绕弯子,直说。” 小师弟却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沉默片刻,缓声问道: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出声,带着几分酒意,斜睨着小师弟: “呵,你小子,这是在考校我?” 他盘起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家这个小师弟。 “让我猜猜,你说的那被牺牲的数百人,还有那要救的万人……他们自己,怕是都不知道自己会被牺牲、会被救吧?” 小师弟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他脸上的笑意淡去了几分,伸手拍了拍林照的肩膀: “那我应该是看不太顺眼。” 没有高谈阔论什么舍生取义,也没有剖析什么利弊得失,更没搬出什么天下苍生的大道理。 仅仅是三个字——“不顺眼”。 小师弟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怔了一下。 这让他便笑意更多了几分,仰头喝了一大口酒,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浓烈酒气的浊息,眼神却愈发清亮起来。 “我辈练气士踏上修行路,有了移山倒海的神通,寿命远超凡人,说是千万倍强于凡人也不为过,有了这身本事,行善难,作恶易,可功过……安能相抵?” “死了的人,终究是死了,他们又何其无辜?便如同那牵线的傀儡,生死都不能由自己掌控,无非是力不如人。” 小师弟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笑笑: “师兄,那如果有一件因为不无辜的事情,会死很多很多无辜的人,几百,甚至上千,而你恰好知道了,也有那么一点点能力……你愿不愿意,为这些可能与你素不相识的无辜之人,出几剑呢?” 他揉了揉小师弟的脑袋,淡淡一笑: “当然。” ...... 一道墨色线条,在暮色渐浓的天际中穿梭,如同画家笔锋在宣纸上留下的极淡痕迹,融于流云,隐于暮霭,毫不起眼。 墨线之中,正是御剑【衔烛】而来的林照。 他来了。 他并未靠近那艘宛如移动城池的庞大鲲船,而是远远悬停在一片浓厚积云后,气息收敛得近乎虚无。 林照目光扫过鲲船,看见鲲船内的灯火通明。 记忆中,这是一场注定的悲剧,根源盘根错节,牵扯之广,令人心惊。 宝瓶洲北方,正野心勃勃吞并卢氏王朝的大骊,是此事的核心推动者之一,其国师绣虎崔瀺同样知道此事。 大骊需要一场“意外”,一个合理的借口,让俱卢洲天君谢实,能够名正言顺地介入宝瓶洲南部事务,坐镇朱荧王朝,威慑南方势力,为大骊消化战果、稳固北方争取时间和空间。 同时,正是因为如此良机,大骊王朝渐渐变得强大,未来才可能以一洲之力反击蛮荒,力挽天倾! 是一个大棋局里的一小步落子。 而谢实,身为北俱卢洲道主,其道统渊源,又与道家三掌教陆沉有着直接的联系,鲲船事件前后时间里,谢实更是面见过陆沉。 而在鲲船坠毁后,随新鲲船而来进行调查的几位北俱卢洲大人物,亦是这件事的背后参与者。 谋事周密至极,堪称毫无漏洞。 至于那位与他和陈平安都颇不对付的曹曦,会千里迢迢从南婆沙洲跑来宝瓶洲,来到这“不吉利”的骊珠洞天,背后也是有醇儒陈氏的影子,似乎察觉到了一些事情,让曹曦盯紧谢实的动向。 这盘棋,对弈的皆是站在一洲乃至数洲顶点的人物,棋局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以林照如今的身份和实力,若想正面插手,无异于螳臂当车,风雪庙也很难允许他轻易卷入如此巨大的漩涡之中。 他能动用的人不算太多,而魏晋的态度,却让完成这件事的难度降低很多。 一位玉璞境剑仙的“不顺眼”和“愿意出剑”,其分量,重逾山岳。 在林照看来,对魏晋的决定,出乎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他想起来在,在原来的时间线中,鲲船坠落后,刚突破不久的魏晋便从去往剑气长城的路上折返,问剑谢实。 最终不敌,剑败离开。 而在鲲船一事过去很久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忘了,曾有数百人因为这场人为灾祸而死,唯剩一个名叫“春水”的二境练气士侥幸活了下来,揭露这件事情的真相。 成功突破仙人境的魏晋,重提此事,再次问剑谢实。 两次问剑,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宝瓶洲的练气士,皆难以忍受俱卢洲的道主长时间坐镇本洲,便有了魏晋的剑。 可以魏晋的性格,连风雪庙都不怎么在乎,若非真的在意,怎么可能连续问剑两次? 他是真的记得这件事。 正如陈平安在山水画卷看见春水后,沉默不语的几息。 第73章 我是神仙台中人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动静,仿佛一个瓷器被某种锐器击碎,又像是一张破布,被锋利的刀刃从中一刀两断。 这个声音很小、很轻,在昏沉的暮色下,几乎无人听见。 而在这道声音响起的同时—— 鲲船正下方,朱荧王朝一处极其寻常的山脉,在暮色中只剩下黝黑轮廓。 这道山脉毫无征兆地,亮了。 不是灯火,而是剑光。 无以计数的剑光。 如同沉睡在地底的火山骤然喷发,又似倒悬的银河决堤倾泻。 刹那间从幽深的山谷中冲天而起。 “嗤嗤嗤——!” 剑气撕裂空气的声音尖锐刺耳,却又混合成一种沉闷的轰鸣。 密密麻麻的剑光如逆流而上的瀑布。 原本深沉的暮色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彻底撕碎,天际的星月在这人造的“白昼”面前黯然失色。 剑瓮先生在窗前负手而立,看着远方缄默不语。 他在等待黑暗中的第一道光,抹去那些罪与怨。 包括他自己。 船头栏杆前,灰色的衣袍似与暮色交融,极其不显眼。 灰衣人站在鲲船的最前方,看了很长时间。 直到某一刻,忽然有了动作,打破这片沉寂。 他抬起了一只手,动作舒缓,仿佛只是要拂去肩头的尘埃。 但就在这一瞬间,鲲船上所有人,无论修为高低,无论身处何地,耳中都清晰地听到了一道声音—— “锃——” 像是一柄剑,被一双稳定而有力的手从尘封的剑鞘中缓缓抽出,剑身与剑鞘摩擦的声音。 鲲船下方,那原本冲天而起的浩瀚剑气前方,虚空如同水波般荡漾、扭曲。 一道难以形容其庞大的剑光,毫无征兆地裂空而出! 这道剑光,其恢弘程度似比鲲船本身还要宽大,其炽烈明亮更是超越了下方剑气瀑布制造的“白昼”。 在这道剑光出现的刹那,它前方的空间仿佛承受不住其蕴含的恐怖力量,竟微微向内塌陷,裂开了无数细微、却真实存在的黑色缝隙。 剑光并非直劈,而是如同张开巨口的洪荒凶兽,一口便将那逆冲而上的浩瀚剑气瀑布的前端“吞”了进去。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亿万琉璃同时被碾碎的“滋啦”声。 被吞入的剑气在其中疯狂冲撞、湮灭。 巨大的剑光表面泛起剧烈的涟漪,却稳如磐石。 但这还远未结束。 灰衣人抬起的那只手,五指微曲。 “咻!咻!咻!咻!” 霎时间,数十道稍小一些,却同样明亮、锋锐无匹的剑光,凭空出现在鲲船底部,环绕在那道主剑光周围。 它们穿梭、交织,剑光流转间,竟化作无数道纤细而坚韧无比的光丝。 数十道剑光如同春蚕吐丝,飞速地编织成一张巨大无比的光网,迎向那继续上冲的剑气洪流。 “嗡——!” 剑气洪流撞上光网,想象中的剧烈冲击并未立刻发生。 那毁灭性的力量仿佛冲入了无边无际的“剑气泥沼”,速度骤减。 凌厉的锋芒被那无数剑丝层层分化、缠绕、包裹、消弭。 光网明灭闪烁。 每一次闪烁,都有一大片剑气被其“粘住”,然后如同冰雪遇阳般悄然消散。 远远望去,鲲船下方仿佛出现了一个由剑丝织成的、正在不断膨胀的巨大光茧。 光茧内部包裹着仍在挣扎咆哮的剑气瀑布,外部则被那道更为庞大的主剑光稳稳镇住。 “瀑布”仿佛真的有了尽头,被强行禁锢、消化在这奇异的剑光牢笼之中。 然而,剑瓮先生蓄谋数百年的倾力一击,岂是易与? 这是足以媲美玉璞境剑仙全力一剑的剑气长河! “轰!!!” 剑光洪流的终极爆发,产生毁灭性波动,如同实质的环形冲击,猛地自光茧内部炸开。 尽管大部分威力都被剑光与剑丝所阻挡、消解,但仅仅是泄露出的余波,也已恐怖至极。 “呜——!” 庞大的鲲船,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巨鲲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哀鸣。 船体周身的防护光罩剧烈闪烁,明灭不定,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变得黯淡无光,随后船身也发生剧烈的倾斜晃动。 “啊!” “稳住!” “保护阵法!” 惊叫声、怒喝声、船体结构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乱成一团。 廊桥之上,春水和秋实姐妹刚刚从之前的震惊中回过神,便遭遇了这剧烈的晃动。 两人站立不稳,惊叫着向后跌倒,顺着倾斜的廊桥地面向下滑去。 那名靠在廊桥角落的寒门读书郎,更是在船体剧震的瞬间,后脑勺“咚”的一声重重撞在身后的墙壁上。 一阵剧痛袭来,令书生眼前发黑。 他还没来得及呼痛,便眼睁睁看着那本封皮磨损严重的圣贤书从怀中滑脱,向着廊桥下方的黑暗坠去。 “我的书!” 书生发出一声惊呼,几乎是本能的就要扑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猛地揪住了他的后衣领,将他硬生生拽了回来。 一个同样在晃动中勉强站稳的高大汉子对他怒目而视,吼道: “你不要命了?!书重要还是命重要?!” 书生猛然惊醒,看着下方翻滚的云海一瞬间额前布满冷汗,后怕不已。 与此同时,鲲船各处,一道道强横的气息爆发开来。 一道妖娆的身影冲天而起,正是那位七境武夫的青骨夫人。 她面色含煞,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最终定格在船头那灰衣人身上。 其他方向,亦有数道光芒亮起,皆是船上有头有脸的中五境修士,此刻纷纷御空而出,或稳住自身,或警惕观望,或如青骨夫人般,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船头那个唯一站立、举止古怪的灰衣人。 忽然,一道黑影冲出,携着一道剑光,直直刺向灰衣人后心。 空中的青骨夫人见有人忽然出手,眼皮一跳。 她心中警铃大作,已经意识到不对劲。 ‘不对...不对劲...是谁...哪家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袭击渡船...这可是跨越三洲的渡船!’ 面对背后突如其来的围攻和偷袭,灰衣人却仿佛浑然未觉。 他依旧背对众人,目光专注于下方那正在不断膨胀、收缩、明灭不定的剑气光茧。 在背后的剑光快要触及他衣袍的刹那—— 灰衣人唇齿微启,吐出一个清晰而平淡的字: “斩。”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华丽眩目的光影。 只有一道光。 一道极其纤细、极其迅速、却又明亮到极致,仿佛能一切的剑光,一闪而逝。 “噗——” 利器入肉的轻微声响。 那道偷袭的黑影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那里,一道细如发丝的红线悄然浮现。 他的窍穴、他的身躯、他的金丹、他的阴神......统统都被斩断,出现了一道红线。 那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一刻,红线骤然扩大,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 他的眼神迅速黯淡,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直地从空中坠落。 其他练气士,硬生生止住了动作,满脸骇然地看着那名瞬间毙命的神秘金丹,又看向船头那依旧纹丝不动的灰色背影。‘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灰衣人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他的手掌,在此刻缓缓握紧。 随着他五指合拢,鲲船下方那巨大的光茧,仿佛受到了最终的指令。 数十道构成光茧的剑丝骤然收缩、勒紧。 内部那原本还在挣扎咆哮的剑气瀑布,如同被无数把无形的利刃同时切割、碾碎。 最终彻底湮灭、消散于无形。 剑光也随之缓缓淡去。 肆虐的能量波动终于平息,鲲船的剧烈晃动也逐渐停止,只剩下船体微弱嗡鸣,以及巨鲲受伤后低沉的、带着痛苦的喘息。 灰衣人放下了手。 “嗡——” 一声清越的剑吟响起。 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凭空出现,悬停在他的身侧,剑尖轻点虚空,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意。 灰衣人伸出手,握住了剑柄。 米粒般的荧光纷纷飞上夜空,有宝瓶洲的练气士,也有北俱卢洲的剑修,亦有其余大洲的。 青骨夫人压下心中的寒意,带着警惕与恭敬道: “不只是哪位前辈当面,晚辈青骨,乃是俱卢洲......” 灰衣人没有理会她,单手持剑,凝望着远方的山岭。 夜色下的山峰上,有道高大身影正仰头看着天上的鲲船。 高大身影似乎察觉到什么,有些诧异,微微侧目,与那道看来的目光平静对视。 灰衣人微一挑眉,身影消失在船头。 下一刻,一道明亮的剑光凭空升起,毫不犹豫向着不远处的山峰斩落。 青骨夫人等练气士纷纷后退,见剑光的目标不是自己,才微微放松。 有人低声道:“那柄剑,似乎是......传闻中的【高烛】。” 青骨夫人有些疑惑,她没有听说过这柄剑的名字。 可周围宝瓶洲的练气士,尤其是剑修,纷纷面色大变,不时有惊呼声响起。 通过这些惊呼声,外洲的练气士才知道【高烛】是哪柄剑。 名剑【高烛】,剑主魏晋。 那个灰衣人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风雪庙,神仙台,魏晋。 宝瓶洲最年轻的上五境,还是一位剑仙。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魏剑仙怎么会在此?” “又是谁袭击的渡船!” 在众人为魏晋的出现震惊时。 “轰隆!” 一声巨响,猛地从鲲船上层的一间舱室方向传来。 伴随着木石破碎的刺耳声音,一道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般,撞碎了坚固的舱壁。 他裹挟着漫天木屑与烟尘,狼狈不堪地倒飞而出,重重地摔落在石板。 “噗——” 第74章 还没完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对于船上大多数旅客而言,鲲船忽然遭受袭击,飞出来时,便察觉到船底下令人胆寒的剑气。 随后是忽然消失的神秘灰衣人,以及瞬间重伤剑瓮先生与女子的林照。 巨鲲的哀鸣还未在夜空散去,船体还未平稳,若非是阵法加持,这一栋栋高楼不知要坍塌多少。 ‘神仙台林照......’ 青骨夫人看着重伤不起的剑瓮先生和全身是血的女子剑修,眼皮跳了下,转眸看向林照身后的白铄,神色凝重: ‘蛟龙...天下竟还有如此骄横的蛟龙...连【电掣】也挡不住...寻常金丹怕是撑不住一合...’ 她虽只是七境武夫,却有一位十境剑修的干爹,对于剑修也颇为了解。 剑瓮先生的遭遇且未看清,可与女子剑修的交手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连一招也未曾接下! 能瞬间拿下剑瓮先生与女子,金色蛟龙的存在绝对占了首要。 这个“林照”虽境界寻常,可养着这么一条蛟龙,除非船上还有一位十境剑修,不然还真一时找不到敌手。 林照目光从天上的练气士上扫过,提着【衔烛】,缓步走向正挣扎起身的女子。 他很谨慎,防备着其人的手段。 尽管先前出手时几乎毫无保留,直接动用杨老头给予的【无名剑经】,用超越感知的一剑,重创了女子,但此人背景来历颇大,身上未必简单。 【电掣】被称为北俱卢洲最快的飞剑之一,可不是在一个金丹境女子剑修手中杀出来的名声。 那人让女子登船,非是为了让女子攻击鲲船,而是以女子的名义,让背后之人顺理成章代表北俱卢洲前来调查鲲船遇袭。 攻击鲲船的,乃是剑瓮老人这一派系的人。 练气士手段玄妙难测,其人身上未必没有背后高修留下的手段,不得不小心。 “敢问林剑仙......” 一个锦衣老人从楼内走出,身上沾了不少尘土,略显狼狈。 其实以他的修为境界,完全可以像青骨夫人一般直接飞离鲲船,然而偏偏他却不能这般做。 不仅不能,还要拼尽全力、乃至不顾根基的施法稳住鲲船。 这位锦衣老人便是这艘鲲船的船长,出身打醮山的长老。 锦衣老人毫无往时的意气风发,双眸满是血丝,声音客气却多了些寒厉: “敢问林剑仙,此番究竟是何种情况,先前那道剑光...当真是魏剑仙?!” 魏晋从头到尾只说了一个“斩”字,未曾理会过任何人。 空中的练气士可以从佩剑上猜测身份,可此时的锦衣老人却没了这份心思。 打醮山赖以维生的鲲船遭遇了袭击! 北俱卢洲的打醮山,可不是什么大势力,连青骨夫人她们都敢在鲲船上丝毫不给打醮山面子。 为了谋生,打醮山能将门中弟子都安排到鲲船上,作侍女、作下人! 锦衣老人不敢想,鲲船若真坠毁,打醮山将面临怎样的危机。 说不得连这条航线都保不住......打醮山可养不出第二只巨鲲了! “这不是很明显吗?” 林照停下脚步,女子剑修已然从地面上起身。 她果然还有手段,在白铄与林照联手杀招下,伤势没有想象的那般重,此时恨恨的看着林照,【电掣】被唤回,小巧剑身上的光泽比先前暗淡许多。 林照不愿意在继续靠近,心湖泛起涟漪,【飞光】已经蓄势待发。 他淡淡道:“有人袭击鲲船,幸巧我师兄正在船上,便出手挡下对方的手段,然后告诉了我袭击者的身份,情况紧急,我只好先行出手击伤他们,以免后患。” “一派胡言!” 女子啐了口血沫,抬手抹去嘴边的血迹,声音掩饰不住的愤怒与杀意: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袭击鲲船!你可知我父亲是谁?!当真以为你师兄突破上五境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你确实没有出手。”林照望着女子,“你以为你父亲是为了撮合你与斛律公子,结果你发现你父亲的目的是鲲船,甚至是要以你为弃子,不免心生恐惧。” “你很聪明,猜到了你父亲的安排,却又很白痴。” “你见到了真正的袭击者,你认出了他,以为看见了活下去的希望,便迫不及待地在船上动手,特意展露【电掣】表明自己的身份,渴求剑瓮先生顾念与你父亲的旧情,予你一条生路,可后来,你又发现是你想多了,你父亲并没有放弃你,他真的只是让你上这条渡船而已,无论是什么理由。” 女子却仿佛听见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就凭这些猜想?就凭这些你就敢对我出手,你他妈脑子抽了?” “你可以否认,但你刚才的语气、你身体的紧张,你的看见我时暴露的杀意,都说明你确实知情。” 林照望向女子身后:“包括剑瓮先生现在的神色。“ 女子瞳孔微缩,猛然转头看向身后。 却只见剑瓮先生躺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这时,她听见了少年那始终淡然的声音: “你现在的反应,证明了我所说的真实性。” 女子身体僵住。 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 空中的练气士见鲲船渐渐平静,一部分落在平台上,冷眸看着女子。 还有一部分依然悬停在空中,如青骨夫人,沉默不语。 楼内也有不少人影在旁观,他们都是下五境的练气士,甚至只是一境二境,做不到御空而行。 如果鲲船遇袭坠落,他们几乎是必死无疑。 锦衣老人血红的双眸猛然看向女子,袖子里的双手微微颤抖,青筋爆出。 然而仅剩的理智依然压过感性,多年来担任船主的经历,让他生生压下心头的怒火,缄默不语。 鲲船上有人面色惨白,看着女子的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正是林照提到的斛律公子。 这位年轻剑修注意到周围人的眼神变化,甚至隐隐将他围在中间,背后顿时升起冷汗。 ‘这与我无关...是家里人的安排......’ 未能抱得美人归,反而身上反而多了层锅,斛律公子有苦难言。 偏偏他还不能辩解,女子现在的处境是不好,可不代表人家父亲的处境也不好啊! 那可是从北俱卢洲杀出来的剑仙,在中土神洲也留下赫赫声名,毫无疑问的一洲高层,蕴养的两柄飞剑,一柄【电掣】,一柄【虎兕】,都是一洲排得上名号的名剑! ‘这娘们也是失了智了,鲲船又没真的坠落,有你爹在,在场的中五境,除了这个宝瓶洲的愣头青,有谁敢当出头鸟?连青骨那娘们都知道一句话不说!我背靠斛律家都不敢给自己辩解!’ 年轻剑修也是恼急了,恨不得一剑斩开女子的脑子里,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 平日里看着有几分本事,怎么一遭吓唬,慌成这样? ‘渡船就晃了下,又没有任何损失,真正得罪的无非是打醮山,还有这所谓的神仙台,前者给他们脸他们都不敢找上你家门,后者是宝瓶洲的!是外洲!而且还不是你动的手!’ 他满心无奈,偏偏最不能开口。 斛律家可没有女子父亲那般强横。 别人不敢找女子父亲麻烦,可他真要护着女子,未必不敢借着这个由头找斛律家讲讲道理......斛律家这些年的对头也不少,否则也不必让他亲近女子。 可他不能站在女子那边,也不能这么快洗清关系。 否则若是女子出了事,惹恼了北俱卢洲的那位剑仙,斛律家依然吃不消! 年轻剑修也是体会到打醮山船主一样的心情。 明明这件事情立,最无辜的就是打醮山和斛律家。 一个是鲲船的主人,一个是计划中用以遮掩女子行踪的由头。 偏偏反而是他们敢怒不敢言。 感受到周围练气士的敌意,斛律公子不敢有任何动作,怕被误会,甚至悬停在空中,都不敢下来。 他在心里又暗骂几句女子,忽然注意到视野边际处,隐隐有一道亮点闪烁。 斛律公子一怔,旋即意识到什么: ‘那似乎是魏晋...那位魏剑仙离开的方向。’ 上五境御剑时的速度,自然不是一般的中五境能捕捉到的。 魏晋化作剑光斩落至夜幕下的群山,可怎样明亮的剑光,再夜幕下也是一闪而逝,很多人其实都不知道这位“宝瓶洲最年轻的上五境剑仙”究竟去了何处。 且从魏晋离开,到林照瞬伤两人,再到女子面色惨白地从剑瓮先生身上收回视线,一共才过去几十个呼吸而已。 巨鲲的声音才刚刚散去。 局势混乱之下,莫说是去捕捉一位上五境的剑光,甚至都没有多少人来得及去检查巨鲲的伤势,实力差一些的,都还未曾从先前的动荡里恢复过来! 然而此时,在万里高空的鲲船上,斛律公子忽然看到了一道亮光。 来自暮色下的大地。 斛律公子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道自大地群山间升起的亮光。 那光芒起初只是遥远地平线上的一颗星点,但眨眼之间,便膨胀、拉伸,化作一道撕裂沉沉夜幕的璀璨光弧。 其速之快,宛若瞬移,其势之烈,仿佛要将整个天穹一分为二! “那是……魏剑仙的剑光?!”有人失声惊呼。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世剑虹所吸引。 “呜——嗷!!!” 忽然,一声远比之前还要凄厉、痛苦的哀鸣,猛地从众人脚下传来。 紧接着,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自巨鲲庞大无匹身躯内部猛然爆发。 仿佛有一颗太阳在巨鲲的腹腔中被点燃! 恐怖的能量冲击波如同实质的海啸,以巨鲲身体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疯狂席卷而出。 “噗!” “小心!” 首当其冲的,正是那些悬停在鲲船周围空中的中五境修士。 斛律公子只觉一股根本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身上,护体灵气如同纸糊般破碎,胸口一闷,喉头腥甜,不受控制地向着后方的黑暗倒飞。 在视野天旋地转的最后一刻,他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玄色身影,脚踏金色蛟龙,不退反进,一头冲进鲲船背上的一栋高楼里。 他听到有人失声道:“剑瓮先生自解了!” ‘还管什么剑瓮先生......’斛律公子在心中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身体在失控的倒飞中不断翻滚,“娘希匹...还没完...这他妈的还没完啊!’ ‘那虎娘们到底想干啥?!’ 林照站在白铄的蛟龙首上,不顾周围的震动,冲进了高楼中。 他当然也见到了那道从群山间升起的剑光,意识到一些事情。 ‘不出所料,虽然原来的时间线只有剑瓮老人出手,用积攒的剑气袭击鲲船,可事实上,即便他失败了,那些人还有后手!’ 鲲船上的死士,不止有剑瓮先生一位! 幕后之人派来的暗子,也不仅仅是女子剑修一人。 林照其实有些预料。 这场牵扯诸方势力的“局”,怎么可能将所有只交托给剑瓮先生一人。 必然存在多个后手! 只是鲲船太大了,还是跨越三洲的渡船,一栋栋高楼里的人太多。 无论是剑瓮先生,还是其他死士,都隐藏的太好,即便是魏晋上船之后,也未曾察觉太多。 毕竟除了林照和剑瓮先生本人,谁能想到一个普普通通、不以杀力出名的金丹老剑修,能够爆发出媲美玉璞境剑仙的全力一击? 佛怒火莲都跨不了这么多境界。 ‘师兄被拖住了...至少有一位上五境亲自在下面看着...是谁?谢实...祁真...还是北俱卢洲的剑仙亲至?’ 若是魏晋在船上,即便再多后手,也不足为惧,他的实力足以镇压一切。 但对方太谨慎了。 能让魏晋放弃镇守鲲船,说明对方给魏晋的压力相当之大。 魏晋没有把握挡住对方的手段! ‘鲲船毁了便毁了...毁了反而达到大骊和幕后人的目的,反而让他们陷入被动,我只需要救人即可。’ 心湖波澜骤起,一道晦暗的剑光忽然飞出。 林照毫不犹豫地唤出【飞光】。 伴生之剑,其名【飞光】。 本命神通—— 【苦昼短】。 第75章 苦昼短 “咔嚓……轰隆!”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轰鸣声,伴随着巨鲲哀鸣,打破夜空的寂静。 巨鲲足以硬抗罡风的鳞甲和厚皮,在这股由内而外的恐怖力量面前,如同干燥的泥坯般寸寸碎裂、剥落。 大块大块附着着楼阁殿宇的“陆地”从巨鲲背脊上撕裂、崩塌。 这只曾是打醮山骄傲与依仗的古老巨鲲,其庞大如山岳的身躯不可阻挡地坠落、冲向地面。 “救命!救救我!” “娘亲——!” “我不想死啊!” 甲板、廊桥、尚未完全崩塌的楼阁……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每一个角落。 对于绝大多数下五境的练气士而言,他们与凡人并无本质区别,在这天倾般的灾厄面前,脆弱的如同蝼蚁。 有人被呼啸而过的碎片击中,瞬间化作一团血雾,有人脚下一空,从断裂的甲板边缘惨叫着坠入深不见底的云海。 更多的人在绝望中奔逃、哭喊、相互推搡践踏…… 人间炼狱,莫过于此。 廊桥一角,春水用尽全身力气,将妹妹秋实死死护在身下。 她们只是打醮山最普通的二境弟子,剧烈的晃动和撞击让她们如同狂风中的落叶,也是运气较好,刚好摔落在角落。 春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耳中嗡鸣不断,身体上的痛楚反而让神智越发迷糊,只嘴里不自觉的念叨着: “妹妹不怕...不怕...” 无尽的恐惧攫住了她,春水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为妹妹争取一丝渺茫的生机。 然而,就在她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边缘,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传来。 身体……变轻了? 不,不仅仅是变轻。 周围那毁灭一切的剧烈晃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以及那令人窒息的失重感,仿佛都在一瞬间远去了。 春水带着些茫然,艰难地睁开被血水和汗水模糊的双眼。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瞬间忘记了呼吸,忘记了疼痛。 世界,失去了色彩。 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变成了单调的黑、白、灰三色。 原本急速坠落、带着呼啸风声的巨大碎木、断裂的梁柱、崩飞的瓦砾……此刻全都诡异地悬浮在半空中。 或者说,是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缓慢到极致的速度在移动。 就像时间本身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无限拉长,以至于在肉眼看来近乎凝固了。 春水试图抬头,却发现自己的动作也变得无比迟缓。 每一个微小的念头传到肢体都需要漫长的时间。 唯有她的思维,还保持着正常的速度,在这近乎迟滞的诡异世界里疯狂运转。 ‘这是……怎么回事?’ 她看见不远处,那个之前差点为了一本书跳下廊桥的寒门书生,正被一个高大汉子拽着胳膊。 两人都悬浮在半空,书生脸上那极致的惊恐表情凝固着,如同拙劣的雕塑。 一切都是黑白的。 然后,她看到了“色彩”。 在那一片死寂的黑白世界中,唯一一抹流动的、鲜活的存在。 一个玄衣少年。 他静立在破碎廊桥的中央,背对着春水的方向,手中握着一柄奇异的长剑。 那剑的剑身布满了无数细密明亮的裂纹,光芒从裂纹中透出,使得整柄剑看起来既真实又虚幻,仿佛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介于晦暗与光明之间。 光芒流转,是他周身唯一的光源,也是这黑白世界里唯一的色彩源头。 少年微微仰头,望着不断崩塌的穹顶,侧脸在剑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但春水能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气息,正以他为中心,笼罩着这片区域。 ‘得救了吗?’ 一个微弱的希望,在春水冰冷的心底悄然萌生。 ‘是这个少年……是他做的?’ …… 鲲船之外,混乱的能量风暴依旧肆虐。 青骨夫人凭借七境武夫的强横体魄和深厚修为,勉强在狂暴的乱流中稳住身形,但脸色已是难看至极,早先的冷艳从容荡然无存。 她看着那艘正在解体的巨鲲如同燃烧的山峦般坠向大地,心中一片冰凉。 ‘究竟是谁...先是剑瓮...第二次更是从巨鲲内部出现的暗手...幕后之人早有准备...早已做好了打算!’ ‘剑瓮成不成...都无所谓。’ ‘涉及三洲...好大的胆子!文庙何在?谢道主又岂能忍!’ ‘究竟是谁家在发疯?!’ 忽然,青骨夫人目光捕捉到了一处极其不协调的异常。 在那不断崩裂的巨鲲脊背之上,大约覆盖了核心楼阁区域的那一片,竟然呈现出一个清晰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球形区域”。 那个区域内部,一切仿佛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黑白二色。 正在坍塌的楼阁、飞溅的碎片、甚至包括那些绝望的人影,它们的运动都变得极其缓慢,慢到了一种违背常理的地步。 时间仿佛在那里被强行冻结! 鲲船依然在坠落,然而一座近乎静止的黑白球形界域悬停在万里高空之上。 它依然是循着鲲船坠落的轨迹下坠,只是这个时间仿佛变慢了万倍。 却已然与鲲船撕裂分开。 而那个区域的中心,隐约可见一道持剑的玄衣身影。 “这是……?!” 青骨夫人瞳孔骤缩,心底不由骇然失声: ‘本命神通,涉及光阴的本命神通!’ 身怀涉及“时间”的本命神通,此等剑修最为稀少,无疑是大道可期。 每一位都是上五境的剑仙种子,未来的大人物! …… 黑白界域中心。 ‘妈的,要撑不住了......’ 林照却是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应该算是他第一次真正展露本命神通。 以往的时日里,即便是与崔明皇对峙,以及与曹峻交手,也只是用剑,未真正动用神通。 自年幼在心湖中第一次握剑之时,他便知道自己身怀怎样的本命神通。 苦昼短,能够掌控一部分真实世界的光阴。 这是观海境能达到的程度。 如陈平安的本命飞剑【井底月】,本命神通之一是分化飞剑。 但随着剑主境界修为的提升,能够分化的飞剑品秩与数量也会增加。 金丹境十万把,元婴境二十万把,玉璞境四十万把。 而陈平安的第二柄飞剑【笼中雀】,本命神通是打造一方小天地,也需要后续演化。 【飞光】所蕴养的本命神通与【笼中雀】有几分相似。 差别在于,【飞光】不是在剑内打造一座小天地,而是在剑外。 是以本命神通侵占真实天地,化外天为己天。 良宵苦短,光阴易逝,欲向天再借五百年。 随着林照境界提升,【飞光】将不限于紧紧控制时间,而是能做到“借日”! “借取”他人光阴,或者“归还”他人光阴,以此弥补“苦昼之短”的遗憾。 只是林照终究还只是观海境,远远做不到这一步。 现如今,仅仅是控制这片区域的时间流速,已然让他体内的灵气消耗一空。 然而创造出来的“小天地”也只能笼罩鲲船脊背上的楼宇,尚且做不到笼罩整只巨鲲。 这还是鲲船上的中五境练气士都已经御空离去,只余下五境的练气士在此,否则承担的压力将会剧增。 ‘也不知道那位佛爷还在不在......’ 林照咬着牙,持剑的右手在微微颤抖。 原来的时间线中,鲲船坠落,除了升空的中五境,其余人本是必死无疑。 以鲲船的体量,寻常金丹、元婴,根本不可能救下所有人。 但是在鲲船坠落的时候,有一位佛家的金身罗汉挺身而出,不顾修为损耗、境界跌落,硬生生抗住了鲲船,稳住了下坠之势。 因此春水等人方可得生。 林照动用本命神通,将所有人带出了鲲船,抛却了庞大的鲲船,以那位僧人的实力手段,未必救不下所有人。 唯一的问题是,在这个有林照存在的世界里,那位僧人还会不会如约而至? 林照也不确定,僧人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蝴蝶效应,行动出现了变化。 这不是不可能。 便如正阳山与风雷园的生死战,原本只有三方势力参与,结果真武山连同半个宝瓶洲的仙家宗派都来了。 ‘不行了,这样下去,撑不住十个呼吸。’ 林照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体内的灵气正在飞速枯竭,如同决堤的江河,疯狂涌入手中【飞光】剑身那无数明灭不定的裂纹之中。 维持这片扭曲时间的黑白界域,每一息的消耗都极为恐怖。 观海境的修为,在这等逆天神通面前,显得如此杯水车薪。 本命神通不是无所不能的。 强行扩张控制的区域,代价便是控制时间的骤缩。 能坚持十余个呼吸,已经是极限。 如今魏晋一直未曾出现,想必是被幕后之人派来的上五境挡住了脚步,而那位本应出现救下所有人的僧人也迟迟未至。 若是继续强撑下去,他也将受到神通亏损的反噬,且有可能如原著的僧人一般金身破碎,跌落境界。 他现在唯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收回本命神通,任由界域里的诸修坠落,只是身处万里高空,能存活下来的怕是万中无一。 另一个选择,是他不顾境界,继续强撑,等待魏晋或者本该出现的僧人救援。 代价惨重,且即便境界跌落、身受重伤,等的人也未必会来。 而第二种选择,是将身家性命寄托在他人身上。 林照缓缓闭上眼眸。 一道剑鸣声忽然响起。 这道剑鸣声并非来自外界,也不是来自【飞光】。 是源自他身体内部。 起初细微,如同蛰龙初醒的吐息,但瞬息之间,便化作滚滚雷音,在他四肢百骸、周身窍穴中轰鸣激荡。 浩瀚的天地灵气,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巨力的疯狂牵引,强行穿透了那层隔绝内外的黑白界域,化作肉眼可见的灵气漩涡,从四面八方疯狂涌入林照的体内。 其势之猛,甚至让这方趋于停滞的黑白空间都产生了细微的涟漪。 灵力。 远超平时修炼时引动的海量灵力。 如同决堤的洪流,蛮横地冲入经脉之中。 后天剑体淬炼出的坚韧经脉,在这狂暴的灵力冲刷下,依然有种被撑裂的感觉。 无法抑制的凌厉剑意,再也无法收敛,如同实质的针芒,从林照周身毛孔中迸射而出。 他随意束在脑后的黑发,那根普通的发带首先承受不住这股失控的剑意,应声而断。 满头乌黑的长发,瞬间挣脱束缚,如狂蛇乱舞,在身后激荡飞扬。 细密的血珠,从他皮肤的毛孔中缓缓渗出,瞬间将他玄色的衣袍染上更深沉的暗红。 林照脸上的表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专注。 破境! 他要破境! 第76章 他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你还能撑多长时间呢?” 朱荧王朝,无名山岭深处。 暮色被更深的剑光与血腥染透,参天古木成片倒下,裸露的山岩上布满纵横交错的剑痕。 一道巨大的裂缝几乎将整座山岭斜斜劈开,触目惊心。 魏晋单手持剑,【高烛】明亮的剑身在渐浓的夜色中泛着冷冽的寒光,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庞。 他抬眸,目光如剑,刺向对面那道笼罩在神秘中的身影。 “你修为远在我之上,即便不动用自家道承,隐藏身份,刻意混杂手段……但数来数去,天上地下的上五境,且与鲲船牵连因果者,不过寥寥数人,你……真以为藏得住?” 神秘人沉默不语。 他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纹路的纯黑面具,连眼睛的部位都被遮挡,不透丝毫光线。 一身紧束的黑衣此刻略显凌乱,左臂处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正在缓缓渗出暗红色的血液,浸湿了衣袖。 他脚下散落着一些焦黑的残渣,是之前随手戴着的斗笠,凡俗之物,在【高烛】的剑锋下早已化为飞灰。 “我只要拖住你,就够了。” 面具下传来沉闷的声音,听不出年纪,辨不出情绪。 魏晋能清晰地感受到,面具之后,有一道平静的目光正牢牢锁定着自己。 在两人周围,方圆数里的山林已是一片狼藉,仿佛被巨兽践踏过。 天空之上,笼罩着一层淡金色的半透明光壁,形同一只倒扣的巨鼎虚影,将这片战场与外界隔绝开来。 光壁流转着玄奥的符文,散发出沉重如山的威压。 这是一件品秩极高的半仙兵级数的法器! 正是凭借此物,神秘人才能在不暴露真实手段的情况下,勉强将魏晋拖在此地,无法第一时间回援鲲船。 可即便如此,在【高烛】的锋芒下,已然受了不轻的伤。 “不用自家道承的本事,想借着这道半仙兵,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手段便想拖着我,未免也太小瞧我了吧?” 他抬起空着的左手,五指完全张开。 “咻咻咻咻——!” 霎时间,数以百计凝练如实质的雪亮剑气,自他指尖迸发而出。 数百道带着刺耳的尖啸,从四面八方狠狠撞向那笼罩天地的巨鼎虚影。 “嘭!嘭!嘭!嘭!嘭……!” 连绵不绝的沉闷巨响炸开。 每一道剑气撞击,都让那巨鼎虚影剧烈震颤,表面金光乱闪,符文明灭不定。 整个山谷地动山摇,仿佛随时都要崩塌,恐怖的冲击波将地面的碎石尘土掀起数丈高。 魏晋声音很淡,仿佛在笑,却又听不出任何情绪: “万一你一个不小心……玩脱了,被我顺手宰了呢?” 杀气凛然! 面对这铺天盖地、足以瞬杀寻常元婴的剑气狂潮,神秘人不敢怠慢。 他双手急速掐动一个古怪的印诀,周身气息陡然一变,竟透出一股宝相庄严、慈悲浩大的韵味,口中低喝: “如是我闻。” 一尊庞大无比、金光万丈的佛陀虚影,骤然在场间浮现,笼罩住神秘人的身影。 佛陀虚影拈花微笑,化作一面金光壁垒,挡在了那数百道剑气之前。 数百道剑气汇聚成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将佛掌连同那巨大的佛陀虚影撕扯得粉碎。 金光迸溅,如雨纷落。 巨佛虚影在剑雨之中,瞬间半边身子溃散成金光。 可大部分剑气也被这佛门神通抵消湮灭。 剩余的剑气继续轰击在巨鼎光壁之上,引得光壁一阵剧烈摇晃。 神秘人闷哼一声,身形微晃。 ‘第五种了……’ 魏晋心中低语,剑光一闪,一柄飞剑在数百道剑气溃散之后,化作一道明亮的线条,直直刺向神秘人泥丸宫所在。 同时,他微微抬起【高烛】,只觉佩剑有山岳之重。 而随着佩剑被缓缓抬起,这道半仙兵的巨鼎也在剧烈震颤。 正与这巨鼎对峙的,便是魏晋手中的佩剑【高烛】。 面对那道快如闪电的夺命剑光,神秘人黑袍下的身躯微震,却并未慌乱。 他抬起的右手五指猛然张开,并非结印,而是虚空一握。 “哗啦啦——!” 五条漆黑如墨的锁链,凭空自他周身虚空中钻出。 这些锁链非金非铁,上面刻满了细密的符文,散发出冰冷、肃杀的气息。 黑色锁链在神秘人身前交织成一张大网,缠向那道剑光。 “铮!” 剑光如雪,锋芒无匹。 那看似坚固异常的法则锁链,在与剑光接触的刹那,如同朽木般被轻易斩断。 剑光去势稍减,却依旧凌厉。 神秘人似乎早有预料,几乎在刑锁被破的同时,抬起左手,并指如剑。 无数道紫色神雷如蛟龙一般,缠绕在神秘人周身,宛若天神之矛,后发先至,轰击在飞剑剑光之上。 “滋啦——!” 轰鸣声中,雷光与剑光猛烈碰撞,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狂暴的能量涟漪扩散开来,将周围本就狼藉的地面再次犁深数尺。 剑光终究被这刚猛无俦的道门神雷阻了一阻,势头彻底消散,显露出一柄寒光闪闪的飞剑,悬停半空,嗡鸣不已。 “法家之‘刑锁’,道门之‘神雷’。” 魏晋的声音平静响起。 他手持【高烛】,剑尖遥指,那笼罩天地的巨鼎虚影随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他目光如炬,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 “浩然天下,儒家为尊,文庙圣人执掌礼法,教化众生,你用了法、道、墨、佛四家手段,为何独独不见你用一道正宗儒家神通?” “是怕用了……就藏不住你那身怎么也洗不掉的浩然气?还是说,你本就是文庙某位‘不便露面’的圣人?” 神秘人依旧缄默不语。 道家符箓、墨家机关、法家律令,再加上刚才这手佛门神通…… 自魏晋从鲲船上一剑斩落,与这神秘人交手至今,对方已经动用了足足四种截然不同、且都造诣不低的流派手段。 每一种都像是精心修炼过,却又都刻意抹去了最鲜明的本脉特征,显得不伦不类,仿佛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但其中蕴含的力量,却又实打实的强横。 博采众长到了这种地步,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玉璞境修士能做到的。 “你刻意只用诸子百家中流传较广、并非核心真传的‘偏门’神通,企图混淆视听,隐藏根脚,却也暴露出更多的信息。” 魏晋一边御剑强攻,一边缓缓开口。 【高烛】剑身清光大盛,一道道凝练的剑气如同潮水般连绵不绝地斩向巨鼎光壁,同时那柄悬空的飞剑亦如附骨之蛆,再次化作流光,斩向神秘人。 “能将法、道、墨、佛四家并非嫡传的术法,皆修行到如此精深地步,可见你天赋之高,世所罕见。更能说明,你身后势力之庞大,底蕴之深厚,竟能收集如此多流派的高深传承任你修习。” “然而,世间修行,皆知‘人力有穷时’之理。贪多嚼不烂,一味追求术法之广博,杂而不精,必然拖累自身大道根基,影响境界提升。任何一家顶尖势力,培养核心弟子,无不为其规划清晰、契合大道的体系之路,绝无可能让其胡乱修习一堆毫无关联、甚至可能相互冲突的百家术法。” 魏晋的攻势愈发凌厉,巨鼎光壁摇晃得越来越厉害,神秘人抵挡飞剑的身影也显出了几分狼狈,他的声音却愈发平静。 “除非……” 他目光灼灼,一字一顿: “除非你初入修行之时,在你身后的势力中不受重视,或者更准确地说……你不被信任!” “你接触不到,也得不到宗门真正核心的、成体系的根本道承,于是只能像个饥不择食的乞儿,有什么便修什么,无论是相对正统的道门玄法,还是偏门冷僻的法家律令、墨家机关,乃至在浩然天下根基相对浅薄的佛法神通……只要有机会得到,你便拼命修习。” “正因如此,你才能在不依赖核心真传的情况下,硬生生靠着这些‘杂学’,将各家并不算最顶级的术法,修炼到如今这般足以抗衡玉璞境的层次!” “我说得对么?” “一个年轻时出身大宗、却因某种原因被排挤的上五境……” 魏晋忽然淡淡一笑: “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 “轰隆!” 雷霆巨响盖住了魏晋的声音。 电光如浆水般倾泻而落,由先前的紫色,转化为纯粹的惨白。 面具之下,神秘人看着近乎全力施展的雷霆,眼眸之中却浮现一丝憾意。 不是每一个离开小镇的孩子,能像林照那般好运。 天赋再高,也无法避免宗门内的蝇营狗苟、勾心斗角。 名满一洲的贺小凉,其师父却想要和她成为道侣,只是拜了陆沉为师,便无需忧心杂事。 而他和曹曦却没这般好运。 强如曹曦,不依然违背本心,受醇儒陈氏驱使,而他也不得不主动深陷泥潭。 也正是因为年幼离开小镇的经历,即便后来从北俱卢洲一步步走出来,成为一洲道主,一身手段却又并非完全出于道门。 谢实垂眸看了眼身上的剑伤,抬起头,平静道: “我的任务完成了。” 他的声音透过纯黑面具传出,带着一丝疲惫,却又异常平静。 随着他话音落下,天空中那早已布满蛛网般裂痕的巨鼎虚影,发出一声震耳的嗡鸣,骤然收缩,化作一道金光,落入他摊开的掌心。 金光敛去,露出一个巴掌大小却布满裂痕的虚幻小鼎,在他掌心缓缓旋转,灵光有些暗淡。 谢实抬起眼眸,望向了远处暮色沉沉的夜空。 一道拖着长长焰尾的流光,正以一种绝望的姿态划破天际,向着大地坠落。 正是打醮山那艘鲲船。 他的目光仅仅停留了一瞬,便收了回来,身形微动,周身空间泛起涟漪,便要离去。 然而—— “锃——!” 一道清越而又冰冷的剑鸣,骤然在山中响起。 森然剑意如同积蓄万载的雪崩,轰然倾泻。 如浆水般的惨白雷霆被硬生生斩裂,雷瀑一分为二,被那人的剑气斩出一条通道。 电光四溅,照亮了谢实脸上的面具下 谢实瞳孔骤然收缩。 他也为曾想到,魏晋在维持巨鼎对峙、御使飞剑的同时,竟还隐藏着如此恐怖的一剑! 剑光撕裂残余的雷光,直斩谢实头颅。 仓促之间,他将掌心那刚刚收回的虚幻小鼎向前一推。 “嗡——!” 小鼎发出哀鸣,鼎身裂纹瞬间扩大,却依旧绽放出最后的金光,化作一面凝实的壁垒,挡在了那道致命的剑光之前。 剑光与金鼎轰然碰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金光壁垒剧烈扭曲,仅仅支撑了不到一息,便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寸寸碎裂开来。 小鼎本体灵光彻底消退,表面裂纹密布,几乎要彻底崩解。 而那道剑光,虽然被抵消了大半威力,残余的剑意依旧狠狠冲击在谢实身上。 谢实被这道剑光斩退,高大的身躯倒飞出去,勉力在空中稳住身形。 却见残余的电光如蛇般窜动消散,一道身影飘然落下。 谢实看着这位年轻的剑仙,忍不住道: “他若继续强撑本命神通,迟早灵力枯竭,境界跌落,你现在赶过去,或许还能救下那些人。” 作为上五境大修士,他的神识足以跨越遥远距离,感知到鲲船那边发生的惊变。 那道笼罩部分船体的黑白界域,以及其中那个正在疯狂吞噬灵气、强行破境的玄衣少年……他都“看”在眼里。 袭击鲲船,制造混乱,是他的任务。 对于那些注定要牺牲的低阶修士,他心中亦有无奈与一丝歉疚,但大势之下,他别无选择。 第77章 功成 夜色如墨,繁星黯淡。 万里高空中,黑白界域如同一个镶嵌在夜幕中的灰色气泡,正微微颤抖着,边缘处光芒明灭不定,仿佛随时可能“啵”的一声彻底溃散。 这个“灰色气泡”中笼罩着数座残破楼阁,其间悬浮着无数凝固人影。 界域中心,残破的建筑废墟内,林照双眸紧闭。 破境,绝非易事。 观海境冲击龙门境,需将气海中浩瀚如海的灵气压缩提纯,然后以神识为引,逆流而上,冲过“龙门”。 寻常修士冲击此境,无不是寻一灵气充沛的福地,备足丹药神仙钱,请师长护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耗时数日甚至数月缓缓图之。 何曾有人像林照这般儿戏?! 在自身灵力濒临枯竭时,强撑着逆天神通,身处崩溃边缘的绝境之下,非但不思固守,反而悍然引动天地灵气,强行冲击那道“龙门”。 林照体内那被强行吞噬、炼化的海量灵气,化作一股狂暴的洪流,在经脉中疯狂奔涌。 后天剑体被催发到极致,肌肤之下隐有剑光流转,却依旧被冲击得遍布裂痕。 血珠不断从毛孔中沁出,将他染成一个血人。 气海之中,原本将要干枯的灵气海洋此刻怒涛汹涌,一点极致凝练的气息,如同离弦之箭,悍然撞向冥冥中那道境界壁垒! “咔嚓……” 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剧痛如同潮水般淹没神识,林照的身体颤抖起来,嘴角溢出更多的鲜血。 在他闭眸的第三个呼吸。 也是黑白界域颤抖得愈发剧烈,边缘已经开始出现如瓷器开片般的裂纹时。 一股截然不同的、更加磅礴、带着一股鱼跃龙门般煌煌气象的气息,在林照体内贯通。 那道拦住了万千练气士的关隘,在此时轰然洞开。 龙门,已跃! 离开骊珠洞天,去往风雪庙修剑,于神仙台上观摩生死,于这万里高空的绝境之中…… 林照悍然踏破了那道关卡。 从观海境巅峰,一步迈入了中五境至关重要的——龙门境! 一年而已,从一个普通的小镇少年,先成剑体,再破七境,成为一名龙门境剑修。 名满一洲的贺小凉,如今亦不过金丹境。 各宗天骄如刘灞桥、苏稼,也只是龙门境。 林照与他们已然在同一境中。 破境的刹那,天地灵气以一种更加疯狂的势头涌入干涸的气海。 他周身凌厉的剑意不受控制地冲天而起,虽被困于这黑白界域之内,却也让这片失色的空间泛起了涟漪。 随着境界的突破,【飞光】与他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剑身上那些明灭的裂纹光芒大盛,对这片被强行“借”来的时间的掌控力同样是骤然提升。 原本即将崩溃的黑白界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稳定下来。 边缘的裂纹停止蔓延,内部那些缓慢飘落的碎块,下坠的速度似乎又减缓了一些。 界域内,意识尚存的春水,以及少数几个修为稍高、还能保持一丝清醒的修士,都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所有人都能感知到,周围如瓷器般脆弱的空间,似乎……又能多支撑片刻了。 这些尚有意识的练气士,皆是死死按着自身的灵气,生怕给自家救命恩人多一毫负担。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虽微弱,却再次被点燃。 春水抱着妹妹,眸子中迎着那道被鲜血浸透的玄衣身影,双眼微微泛红。 然而,林照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深处是深深的疲惫。 突破龙门境,带来的灵力增长是巨大的。 但维持神通的消耗同样极大。 若是小范围的动用神通,在对方境界不高的情况下,林照可以维持一场战斗,或者一两个时辰。 然而将其扩大到这般范围,这个时间便只能按呼吸的次数来计数了。 ‘三十息……最多三十个呼吸……’ 林照瞬间就判断出了极限。 三十息之后,若再无转机,这片领域依旧会崩溃。 届时,所有人都将随着崩溃的界域,坠向万丈深渊。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黑白界域,望向下方漆黑的大地。 ‘师兄啊,你在哪呢?’ 可他终究不是玉璞境,神识远不能与魏晋、谢实相比,无法得知那座无名山岭中,两位上五境仙人的对话。 更不知道自家师兄对自己有怎样的信任。 时间,在极度缓慢而又无比迅疾地流逝。 每一个呼吸,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二十息……二十五息…… 黑白界域再次开始轻微颤抖起来。 林照的脸色苍白如纸,握剑的手稳如磐石,但微微颤抖的剑尖和周身逐渐紊乱的气息,都表明已接近油尽灯枯的边缘。 界域内的幸存者们,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随着这明显的动摇而迅速沉沦。 绝望的气氛,再次弥漫开来。 第二十八息,林照几乎要放弃,准备收缩领域,只护住最核心的几人时。 异变陡生! 并非来自魏晋的剑光,而是来自下方,来自夜幕下的苍茫大地。 一点微弱的,却无比纯粹、温暖的金色光芒,突兀地在极下方的云海深处亮起。 初时如豆粒般大小,旋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放大、变亮。 仿佛有一轮金色的太阳,正从九幽之下冉冉升起。 “南无阿弥陀佛……” 一声低沉、平和、却蕴含着无尽慈悲的佛号,仿佛穿越了空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湖深处,带来了许久未曾感受的安宁。 金光瞬息而至,驱散了周遭的黑暗,显露出其本来面目。 是一位身着朴素灰色僧衣、面容刚毅的中年僧人。 他踏空而立,身形并不高大,只是双手合十。 “嗡嘛呢呗咪吽……” 低沉而庄严的梵唱自他口中响起,每一个音节都仿佛与天地共鸣。 随着梵唱,以僧人为中心,下方的虚空中,骤然绽放出无数朵巨大的金色莲花。 这些莲花每一朵都有房屋大小,莲瓣舒展,金光流转,如同拥有生命般,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在黑白界域下蔓延、盛放。 眨眼之间,一片浩瀚的金色莲海,便铺满了下方的天空,将漆黑的夜幕映照得如同白昼。 这副画面极其壮观。 群星之下,大片金色莲花在夜幕中升起,每一朵莲瓣都透着醇厚的佛家真意,在金色莲花之上,是一颗黑白色的奇异“珠子”。 ‘终于来了。’ 界域中心,林照在看到这片金色莲海后,紧绷的心神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他毫不犹豫地松开了对【飞光】剑的掌控。 “铮……” 【飞光】发出一声略带哀鸣的轻吟,剑身上那些原本明灭不定、介于晦明之间的裂纹,瞬间被一种死寂的灰色彻底覆盖,变得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湮灭。 最终化作一道微光,没入林照的眉心。 随着神通之力的撤去,那笼罩各处的黑白界域,如同被戳破的泡沫般,无声无息地瞬间消散。 色彩回归,时间流速恢复正常。 界域内数百名幸存者,只觉得周身一轻,那粘滞的感觉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迅猛下坠的失重感。 惊叫声再次响起。 然而,他们的坠落仅仅持续了一刹那。 下方无边的金色莲海,仿佛拥有灵性一般,精准地接住了每一个坠落的人影。 春水抱着妹妹,只觉得身体落在了一片极其柔软“地面”上,下坠的冲击力被完美地化解,毫发无伤。 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看向四周。 只见原本处于黑白界域中的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地落在了一朵朵巨大的金莲之上。 有些人瘫软在莲心,大口喘息,有些人相拥而泣,庆幸劫后余生,还有些人则茫然地环顾这片佛光普照、如同净土般的奇异景象。 而原本随着界域消散应该四处飞溅的建筑残骸,也被一股柔和的佛力轻轻拂开,落在了莲海的边缘空处,并未伤及任何人。 见众人得救,林照这才有机会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情况。 衣袍早已被鲜血浸透,更有点点新的血珠从崩裂的毛孔中不断渗出。 整个人如同刚从血池中捞出来一般,凄惨无比。 体内经脉如同被犁过一遍,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气海虽然因破境而扩张,却也空空荡荡,枯竭到了极点。 “顺心意,顺心意……”林照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声音微弱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心意倒是通畅了……这身血也快爆完了……” 他目光扫过下方安稳落在金莲上的众人,又看向那位正以佛法托举莲海的中年僧人,心中最后一丝担忧也放下了。 ‘浩然天下高境界的佛家高僧不多,有如此修为,恰好在宝瓶洲的……大约便是一年前代表佛家,去往骊珠洞天取压胜物的那位,或许也是他将崔诚送往小镇。’ 原来的时间线中,正是这位不知名的佛门罗汉,以一己金身,硬生生抗住了整艘下坠的鲲船,代价是自身金身破碎,境界跌落。 而如今,林照提前动用本命神通,将人员带离崩解的船体。 僧人只需托住这些人而已,压力何止小了百倍? 想必不至于落到那般惨烈的下场。 想到这里,林照心中稍安。 然而,心神一旦彻底放松,强行破境与超负荷施展神通带来的恐怖反噬,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轰然爆发。 沉甸甸的疲惫感如同漆黑的海浪,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脑海中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啪的一声断裂。 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景象、声音都迅速远去。 林照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后仰倒,从空中坠落。 一朵金莲上,刚刚稳住身形的春水,恰好抬头看到了这一幕。 她心中大骇,也顾不得浑身疼痛,下意识地就要挣扎起身,想去接住那道坠落的身影。 却见一条威严的金龙从夜空中飞过,刚好接过那道玄衣身影。 这场救援,谈起来紧张,每一分每一秒好似度日如年,实则从鲲船忽然异变、到林照冲入楼中施展神通、再到破境、到如今僧人托举金莲…… 满打满算才不过三十余个呼吸而已。 白铄虽为蛟龙,可并不以身躯庞大为主,又是幼年期,算起来比陈景清、陈暖树还小一些。 即便变换蛟龙之躯,也仅能救下几人而已,无法与作为渡船的巨鲲相提并论。 它一直盘旋在林照神通范围之外,认真的盯着那道玄衣身影。 只要有一颗变故,白烁便会毫不犹豫地冲过来。 许是瞧见了春水的动作,金龙竖瞳垂落,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见春水对自己丝毫不惧,反而眼中满是庆幸,白铄不由沉思。 它回头看了身上的林照,又陷入了沉思。 中年僧人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双掌合十的姿势,面容古井无波,唯有周身稳定散发出的浩瀚佛光,表明着他正在竭尽全力。 他并未看向林照那边,似乎对白铄的存在也并不意外。 或者说,他的心念全然专注于托举这片莲海。 随着僧人缓缓收势,口中梵唱不绝,夜空中的金色莲海托着所有幸存者,平缓地向下方苍茫山河大地沉降下去。 莲海周围,悬浮着一些米粒光点,是那些之前凭借修为侥幸逃脱、悬停在空中的中五境修士们。 如打醮山的锦衣老船主、斛律公子等人,此刻也纷纷御空跟随而下。 锦衣老船主看着莲海上安然无恙的人影,也是松了口气。 船上大半侍女、护卫、仆从,境界虽然不高,只有一二境,尚在“铜皮”、“草根”徘徊,仅仅比凡人身体强壮些而已。 可境界再低,这些都是打醮山的弟子! 多年驾驭鲲船往返三洲,不得回宗,离乡千万里,如无根浮萍,虽说是为宗门奉献,但心中难免自哀。 因此朝夕相处,反而与这些境界极低、未曾在宗门谱牒留名的外门弟子关系颇好,甚至有几个天赋不错的孩子,在心底早早留了印象,打算过些时日送回山中修行,不必在船上遭罪。 只是锦衣老人怎么也没想到,一切皆成了梦幻泡影。 他看向早已坠落大地的鲲船,苍老眼眸中情绪翻涌。 第78章 醒来 周围的声音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有些嘈杂。 一个温和却带着几分疏离感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 “……伤势不算太重,多是筋骨之损,将养些时日便无大碍,棘手的是气海枯竭,又强行破境,导致境界壁垒松动,根基不稳,有坠回观海境的风险,不过,已服下你们青火司送来的【神脉丹】,结果如何,还需看他自己的造化。” 话音刚落,一个明显带着不满和冷笑的声音应道: “你们太医院的人说话怎得不像大夫,倒像个神棍,什么叫‘看他自己的造化’?我可是明摆着给你说了,我们司主有令,要他毫发无伤地醒过来!” “毫、发、无、伤!” “你知道毫发无伤这四个字怎么写吗?” 前一个声音似乎并未动气,依旧平稳回道: “你便是把‘毫发无伤’这四个字在我面前写上一万遍,这孩子能不能稳住龙门境的修为,依然不是我说了算,丹药只是辅助,关键还在于他自身。” “你!” 那声音显然被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激怒了。 接着便听到“哐当”一声,像是有人起身,连带着凳子被猛地踢倒。 随后是一声短促的闷哼、衣袂带风的破空声、和重物撞在门板上的声音。 似是谁被扔了出去。 又有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似是憋着笑道: “何太医,您消消气,跟那憨子一般见识做什么?揍一顿就知道乖了。” 那被称为何太医的温和声音淡淡道: “无妨,只是有些稀奇,听闻五年前,风雪庙魏晋游历至本朝时,他们青火司三位巡检使曾与之交手,落得一死一伤一残的下场,怎么今日对这孩子的安危反倒如此上心?” “他做了什么事?” 房间内沉默了片刻,先前那轻佻的声音收敛了笑意,带着几分郑重道: “何太医,此事关系重大,非是下官有意隐瞒,实在是……不是我能妄议的。” 这时,外面又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伴随着拍打身上尘土的动作声,刚才被扔出去那人又闯了进来,大声嚷嚷道: “就你们皇城司的人娘们唧唧,还遮遮掩掩的,捂得住吗?如今这宝瓶洲内,谁不知道那载了一堆倒霉蛋的鲲船砸在咱们头……” “砰!” 又是一声闷响,伴随着熟悉的破空声。 那人的话还没说完,似乎再次被人干脆利落地丢了出去。 世界顿时清净了不少。 林照就是在这个时刻,有些懵然地睁开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渐渐清晰。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床边站着两人,正低头看着他。 忽然金光一闪,只见一尾金鱼游到他的眼前。 见着白铄的身影,林照眸中多了几分放松。 单凭白铄现在的实力,在金丹境已是少有敌手,甚至能与一些元婴境的练气士交手而不败。 有它在身旁,即便自己一时失去战力,也有掀桌子的能力。 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走来,双鬓斑白,眼神平静温和,看不出年岁。 他很是自然地伸出手,三根手指搭上了林照的手腕脉门。 片刻后,中年男子眉毛微微一挑: “体质有些特殊,【神脉丹】的药力被完全消化……有些意思。” 林照没有抗拒对方的探查,他现在虚弱至极,连转动脖子都感到费力。 他尝试内视,发现气海空旷,半点灵气也无。 这时,站在中年男子身旁的另一人走上前来。 此人约莫三十许年纪,穿着锦袍,腰间悬着一枚黑色腰牌。 他对着林照拱了拱手,语气和缓: “林公子,你醒了便好,在下朱荧王朝皇城司,高翌。” “事情的大致经过朝廷已经了解,谢过林公子援手,所有幸存者都已妥善安置,青火司所属皆出,全权调查此事,林公子尽可放心在此养伤便是。 林照眼眸动了动,很快便知晓自身处境。 鲲船是在朱荧王朝坠落,很明显,他如今便是在朱荧王朝的官方势力手上。 从面前两人的态度来看,姑且算是善意。 尤其自己背靠风雪庙,朱荧王朝平白遭了祸事,正值焦头烂额之际,想来更是不愿在招惹风雪庙。 林照很快判断出,自身目前是安全的,起码是暂时安全。 不过现在确实没有精力去管其他,当务之急是恢复伤势,稳固境界,于是微微点头,便闭上了眼睛。 …… 不知过了多久,林照的意识再次从昏睡中缓缓浮起。 这一次,感觉比之前要好上许多。 虽然周身经脉依旧传来阵阵痛楚,气海也空空荡荡,但至少有了些许力气,不再像之前那样,连动动手指都困难。 他缓缓睁开眼。 窗外的天色透着一层鱼肚白的微光,似乎已是黎明时分。 房间内静悄悄的,之前那位何太医和皇城司的高翌都已不见踪影。 他尝试在心底呼唤白铄,却没有得到回应。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白衣,面容年轻俊朗,眼神平静,却自然流露出一股洒然的气质。 正是魏晋。 魏晋看到林照已经醒来,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微微颔首,顺势坐在房间里的木凳上。 “师兄。”林照哑着声音叫了一声,面色发白,模样起来颇为可怜。 魏晋神色难得有几分尴尬,咳嗽一声,问道: “皇城司的人说给你用过药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林照扯了扯嘴角,苦笑一声: “用力过猛了些,脏腑经脉受损不轻,气海也空了,不过……应该不算什么大事,将养些时日便能恢复。” 魏晋笑笑:“受点伤也好,你自踏足修行路以来,虽有波折,但总体而言太过顺遂,骊珠洞天的根基打得牢固,风雪庙的传承也属顶尖,对上袁真页那次也算不得真正的生死磨砺。” “经此一遭,未必是坏事,未来的路或能因此走得更高、更远一些。” 林照听罢,唯有报以更深的苦笑。 这就是魏晋,一位真正的剑仙的视角。 在那位何太医,林照稍有不慎,便是坠境风险的重伤,在他眼中却成了磨砺剑心的契机。 这或许也是他修道二十年,便能登临上五境的原因之一。 他强撑着坐直了些身子,瞥见一道金光自魏晋身后游出,正是缩小了体型的白铄。 魏晋拿起茶壶,顺手往桌上茶盏里注满了清水,小家伙便倏地一下钻进了茶盏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看起来颇为惬意。 魏晋失笑,只好取了一个茶盏,注满茶水: “你养的这条蛟龙怎么还是这般形态?还不能化形吗?” 林照倚着床头,也看了眼茶盏中仿佛在泡澡的白铄,解释道: “它情况特殊,并非寻常蛟属,我估摸着,至少也得等到元婴境界才能化形,而且届时恐怕还需褪一层皮,完成一次真正的蜕变,毕竟……它算是如今世间仅存的五条真龙后裔之一。” 目光从白铄身上收回,林照望向魏晋: “师兄之前去追那幕后之人了?” 他虽然昏迷,但昏迷前的推断并未忘记,早在万里高空上,他见魏晋迟迟未归,便有了猜测。 魏晋颔首,随即又轻轻摇头: “嗯……我与他从朱荧王朝一路纠缠厮杀,追到了白霜王朝境内,他始终不愿显露根本传承,一味避战游斗,硬接了我数剑,受伤不轻。” “但进入白霜王朝后,有另一股未知的上五境暗中出现,我与那人对峙,让他寻到机会遁走了。” 林照眉头微蹙:“白霜王朝……真武山?” 宝瓶洲两大兵家祖庭,风雪庙位于北方的水符王朝,而真武山则雄踞南方的白霜王朝。 袭击鲲船一事牵扯巨大,幕后之人行事必然考虑周密,魏晋行踪不应在他们计算中。 可如此巧合的出现第二位上五境的仙人,还是在白霜王朝境内,真武山的嫌疑确实最大。 毕竟宝瓶洲满打满算才那么几个上五境。 魏晋放下茶盏,目光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淡淡道: “不是没有可能。” 他同样有着这方面的怀疑。 反而是林照有些拿不准。 因为马苦玄的原因,在未曾进入风雪庙前,他对于真武山的记忆反而比风雪庙多一些。 虽说原来的时间线里,风雪庙和真武山的画风都还不错,可一洲兵家祖庭,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未必个个干净。 鲲船一事,除了谢实、大骊王朝、飞剑【电掣】背后的剑仙,还有身死的剑瓮先生外,其余人势力反而不慎明晰。 这也是为什么,他选择以身犯险。 他知道一些人,却也仅仅知道这些人,对于完整的幕后,并不清楚。 在信息不全的情况下,连棋盘大小都不知道,不可能有好的布局。 林照沉默了下,忽然道: “师兄与那人交过手后,有什么怀疑吗?” 魏晋想了想,道:“谢实。” 这不是疑问,而是一个近乎肯定的陈述句。 尽管对方百般遮掩,但在一位同境且杀力极强的剑仙面前,尤其是在生死搏杀中,很多东西是藏不住的。 林照低了下眸:“怕是不会有什么证据。” 魏晋若有所思:“如果真是谢实,他硬接我数剑,伤势必然不轻,绝非短时间内能够痊愈,若能尽快找到他的确切位置,逼他全力出手一次,伤势自然无法掩饰,真相便可大白。” “按理来说……”林照接过话头,声音依旧沙哑,“谢实此刻应该在大骊王朝,在龙泉郡坐镇。” 这是谢实明面上的行踪。 这位北俱卢洲的道主,因为陈平安本命瓷被砸碎一事,特地从外洲赶来。 陈平安原本的买瓷人,便是一座道家宗门。 谢实作为一洲道主,特地来到宝瓶洲,向大骊要一个说法。 当然,这也是一个借口。 和袭击鲲船一样,都是为了让谢实来到宝瓶洲的理由。 像他这样身份的人,一举一动都要受着天下人的注视,唯有以此理由来到宝瓶洲,再因鲲船一事,他作为唯一停留在宝瓶洲的道主,才有理由拖延回去的时间,强行停留在朱荧王朝。 林照顿了顿,话锋却是一转:“不过,我们不必去了。” 魏晋挑眉看向他:“为何?” “大骊不是我们的地盘,我不认为,若谢实得到了崔瀺的默许乃至协助,我们能在他的地盘上找到确凿证据,更别说逼谢实出手了。” 林照对那位绣虎的手段太信任了,甚至比他自己还要有信心。 崔瀺若想护一个人,仅凭林照与魏晋,绝对动不了。 若真能轻易揭穿谢实,反而更有可能是崔瀺有意让他们揭穿。 是将林照与魏晋作为棋子,在谋划布局。 正是知道原来时间线中,崔瀺的所作所为,林照压根不想和这位绣虎接触。 印象太深刻,都快得PTSD了。 以他现在的实力,对上崔瀺没有任何优势可言,最好的方法便是什么都不做,保持距离。 “而且,曹曦也在龙泉郡。”林照补充道,“我不觉得以曹曦的性情和手段,在鲲船被毁之后,他会对近在咫尺的谢实毫无察觉,会不知道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醇儒陈氏让曹曦千里迢迢从南婆娑洲赶到宝瓶洲,可不是让他什么都不做的。 …… 宝瓶洲北方,大骊王朝疆域,龙泉郡。 一个作富家翁打扮、面团团一脸和气的老人,慢悠悠地踱步而来。 他穿着一身料子极好的锦缎袍子,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玉扳指,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 他走到紧闭的谢家大门前,伸出手,颇为“客气”地扣响了门上的铜环。 门内没有立刻回应,仿佛空无一人。 第79章 镜中人 浪涛声渐渐散去。 谢家长眉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仿佛失去了先前那一刻的记忆,只是耳边似有若无、仿佛幻觉般的淡淡浪花回响。 ‘是……错觉吗?’ 他抬起头,只见那位笑容和气的老人站在正堂门口,正瞪着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自家老祖宗。 谢实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眼神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未曾发生。 长眉少年心底有些恍惚。 曹曦摸了摸自己下巴,摇了摇头,啧啧有声: “嘿,还真不是你。”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谢实眼神却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沉声道: “试探完了?” 曹曦立刻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连连摆手: “哎哟喂,什么试探不试探的,多难听,老谢你看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刚刚才跟你家这小家伙说完,咱就是乡里乡亲的,从一个窝里爬出来的交情,路过你家门口特地来看看你,给你拜个晚年,这大过年的,哪能打死不相往来,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一边说着,一边竟然真的像模像样地对着谢实拱了拱手,微微弯了弯腰,算是行了个礼。 然后也不等谢实回应,便转身,溜溜达达地朝着院门走去。 经过还愣在一旁的长眉少年身边时,曹曦停下脚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 “年轻人,根骨不错,眼神也正,很有你老祖宗年轻时的模样,好好修行,老夫我很看好你哟!” 长眉少年不知道这老人究竟是谁。 谢实自然没兴趣给自家弟子介绍曹曦,而曹曦也不欲到处显摆。 但见他能与自家老祖宗平等对话,言语间还带着几分随意调侃,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绝对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被这样的人物拍着肩膀说“看好”,长眉少年顿时脸色涨红: “多、多谢前辈夸奖!” 曹曦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这才迈着步子,悠哉游哉地跨过了谢家的门槛,嘴里还小声咕哝道: “还是年轻人好啊……” 长眉少年呆呆地看着老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巷口,半晌没回过神来。 谢实站在堂屋门口,目光平静地看了一眼曹曦离去的方向,又扫了一眼还傻站着的长眉少年,眉头皱了一下,道: “不用管他,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是,老祖宗。”长眉少年连忙应道。 谢实没有再多言,转身走回正堂,顺手关上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谢家在这小镇上到底也算是个家族,虽说不入四姓十族,可比起早已家道中落的曹家,还是要好上不少。 谢实此次前来,并未大张旗鼓,也没有让族人特意安排什么奢华住所,随意选了一间用来接待客人的厢房住下,陈设简单,甚至有些朴素。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厢房内顿时显得有些昏暗。 谢实站在房间中央,沉默了片刻。 随后,他缓缓踱步,走到了房间角落铜镜前。 这面铜镜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镜面不算明亮,甚至有些模糊,只能勉强映出人影的轮廓。 谢实抬起手,伸出食指,在镜面上一点。 下一刻,平滑的镜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镜中原本模糊的、属于谢实自身的倒影,开始扭曲、变形。 涟漪渐渐平息。 镜面中,显出谢实的模样。 却和厢房中的“谢实”并不一样。 镜中人影穿着锦衣华袍,脸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眼神中透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疲惫。 “曹曦刚刚来了。” 厢房中的“谢实”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镜中人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意外的神色,声音有些沙哑: “本应如此,陈氏本就和道家三脉,尤其是我们这一脉,素来不合,他专程追着我来到这宝瓶洲,追到这龙泉郡,大约是陈氏族里某些老家伙,凭借蛛丝马迹猜到了些什么。” “谢实”顿了顿,道: “他来得太快,太急,我只好以道门玄法模拟你的气息与他短暂对峙,不确定他会不会看出什么。” 镜中人沉默一下,道:“无事,道门玄法我也是会的。” “谢实”微微颔首,随即又问道: “你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 镜中人闻言,沉默了更长时间,才缓缓道:“我不确定。” 厢房中的人眉头下意识地一挑: “那魏晋不过初入玉璞境一年,虽说剑仙杀力足以抗衡非兵家出身的仙人境,可你一身修为已臻十一境巅峰,距破境半步之遥,更何况还有那件半仙兵护身,即便为了隐藏身份,不能动用根本道法,怎么会受如此重的伤?” 山上练气士皆知的常识,对于兵家修士之外的练气士,剑仙的杀力要按照高一个境界来算。 可铜镜中的人绝非是寻常练气士。 北俱卢洲的佛门香火远胜道门,茫茫一洲之地,只有这半个道家“天君”,可并不代表谢实不行。 反而,正是在满是剑修的北俱卢洲杀出来的一洲道主,才更能说明谢实的含金量。 尤其是谢实还借来一件半仙兵,他自身的修为,更是随时可以突破仙人境,成为真正的道家“天君”。 魏晋才突破不过一年。 一年时间,莫说是上五境,即便是中五境的练气士来说,都算不得什么,连一个小境界都未必能突破。 对于其他玉璞境来说,一年时间能将境界稳固,便是不易,更别谈向更高处攀登。 镜中人咳嗽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痛楚,还有些自嘲: “毕竟是宝瓶洲最年轻的玉璞境剑仙,自然有几分特殊。” “若有机会,我真的很想去他当年破境的那座彩云峰看一看。” 厢房中的“谢实”沉默片刻,不打算再深入探讨这个话题,平静道: “就这样吧。“ 他抬起手,袖袍轻轻一拂。 镜面上的涟漪再次荡漾开来,镜中那锦衣苍白的身影迅速变得模糊、扭曲,最终随着涟漪的平复,消散不见。 …… 一座装潢典雅阁楼静室内。 谢实缓缓将手中那面铜镜收起,放入袖中。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在原地静立片刻,低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锦缎华袍,总感觉心底有些变扭。 虽然同为一洲的道门领袖人物,可他却喜欢穿着粗布麻衣行走。 谢实转身走向静室门口,伸手推门。 在他接触木门的那一刻,他的模样瞬间发生了改变。 不再是那个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 而是一位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薄削的俊朗青年。 他眼神明亮,顾盼之间自带一股锋利的英气,一举一动间,带着几分久居高位的雍容气度。 “吱呀——” 门开了。 门外是走廊,光线明亮。 谢实走到栏杆前,负手而立,目光投向远方,似乎在看风景,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一道流光自远处飞掠而来,落在廊外栏杆前,灵光散去,显出一位容貌清秀的年轻女子。 她神色恭谨,对着谢实盈盈一礼: “宗主。” 谢实没有回头,依旧望着远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女子保持行礼的姿态,继续恭敬禀报道: “玄符真人醒了,他说……要见您。” 谢实神情不变,仿佛早已料到,只是语气平淡地问: “他还说了什么?” 女子微微低头,声音压低了些: “真人……情绪似乎颇为激动,还、还说了一些咒骂贺师姐的话……说定要……定要将她抓回宗门,按门规严惩,以正视听……” 谢实沉默,心想若是谢家出了这等禽兽不如的畜生,必然是要亲自出手清理门户,以免污了谢氏门风。 然而这个念头刚起,一股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若鲲船之事真相大白于天下,他谢实,这位北俱卢洲的道主,为了自身道途与大计,不惜策划如此惨剧,致使数百上千无辜者丧生……与欲对门下弟子不轨的玄符真人相比,谁才是更大的“畜生”?谁才真正玷污了门楣? 他想起谢家的那个长眉少年。 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家族弟子,在大骊考取了不错的功名。 若是放在之前,即便他已经被称为半个天君,嘴上不说,还是会暗地里为此事得意。 可现在,心头反而空落落的,说不出什么滋味。 谢实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 “不必管他,让他好生静养便是,宗门事务,暂由李长老代为处理。” “是,宗主。” 女子恭敬应道,却没有立刻离去。 谢实等了一会儿,未见她继续禀报,便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只见那女子脸上浮现出迟疑之色,似乎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挣扎。 片刻后,她仿佛下定了决心,抬起头,鼓起勇气迎向谢实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微颤问道: “宗主……弟子、弟子冒昧问一句……贺师姐……不,贺小凉她……真的……真的彻底脱离宗门了吗?她真敢如此行事?” 一阵山风恰好在此刻吹过廊桥,卷动了栏杆外的云雾。 云雾散开些许,远处巍峨宏伟的仙家宫阙,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清晰。 琉璃瓦反射着璀璨的光芒,飞檐下的铜铃在风中发出脆声。 一派仙家气象。 原来这里是神诰宗。 谢实站在廊下,凭栏远眺那云雾缭绕的神诰宗仙阙,听着身后女弟子那带着迟疑与不安的询问,心中已然明了。 玄符真人与他那位唯一的女弟子贺小凉之间的事情,掰扯起来,其实并不复杂,在神诰宗高层眼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贺小凉,此女福缘之深厚,堪称骇人听闻,被誉为“玉女”,其名号即便是在北俱卢洲的谢实也有所耳闻。 她本是神诰宗玄符真人座下最出色的弟子,天赋卓绝,气运加身,被视为宗门未来的希望之一。 而谢实此次前来宝瓶洲,明面上的理由之一,便是以大骊王朝损坏了陈平安的“本命瓷”为借口,向大骊索要三个人。 这三个人,正是贺小凉、马苦玄,以及李希圣。 但这背后,实则有着更深层的缘由,是那位道家三掌教陆沉的授意。 李希圣作为道老大“一气化三清”的分身之一,若不是被崔瀺影响,本就应该降生在北俱卢洲,李代桃僵又算怎么回事? 而在原来的时间线中,马苦玄且不去说,贺小凉脱离神诰宗后,也是拜入了陆沉门下。 陆沉离开浩然天下前,曾嘱托谢实看顾贺小凉与李希圣。 后来的贺小凉,也确实离开了宝瓶洲,去往了北俱卢洲。 问题出在贺小凉的师父,玄符真人身上。 玄符真人,神诰宗资历极老的一位长老,修为停滞多年,迟迟无法突破,寿元已然无多。 在生死大关前,这位曾经也算德高望重的老真人,心魔渐生,将歪主意打到了自己唯一的女弟子,福缘深厚的贺小凉身上。 他欲冒天下之大不韪,要与自己的亲传弟子贺小凉结为道侣! 此等行径,莫说是神诰宗这等名门正派,便是那些被正统修士视为邪魔外道的宗门,对于这种师徒乱性的丑事,也是极为不齿的。 玄符真人为顾及最后一点颜面,甚至还做出了“假师徒、真道侣”的打算,意图只行道侣之实,而不公然宣扬名分,妄图瞒天过海。 他如此行事,根本目的,自然是觊觎贺小凉身上那令人眼红的庞大气运与福缘,欲通过结为道侣这种方式,强行缔结最紧密的因果联系,从而分润贺小凉的福缘,寻求破境之机。 只是,他还没能抓到贺小凉,自己就先被神诰宗宗主祁真亲自打了回来。 谢实目光垂落在女子身上。 见其神色诚恳,似是真心实意在关心贺小凉。 可贺小凉脱离宗门、玄符真人离宗又被祁真打回来,外面的人不知道,女子作为替玄符真人传话的人,也是祁真授意看守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呢? 第80章 离去 翌日,清晨。 天光微亮,地面上映着斑驳的光影,房间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林照从打坐中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经过一夜的调息,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虚弱,可以勉强下地行走了。 他尝试着运转了下功法,灵气丝线在干涸的经脉中艰难游走,如同龟爬。 境界却是不太稳固,宛如空中楼阁,但朱荧王朝给林照用的药品秩极高,且医术高超,至少没有发生坠境的情况。 “没有十天半个月的静养,是别想痊愈了。”林照无奈地摇了摇头。 强行破境和超负荷施展神通的代价确实巨大。 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后传来何太医温和而疏离的声音。 “林公子。” “何太医请进。”林照应道。 门被推开,何太医负手走了进来。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青衫,看到林照只是微微颔首: “气色上佳,看来药力化开得不错,嗯……你体质的确有些特殊,先前与你提过的那事考虑的怎么样了?可愿意与太医院合作……” 林照嘴角一扯,毫不犹豫道: “何太医不必再说,我不会同意此事。” 这位朱荧王朝的太医令是真的有些遗憾: “其实你不必这般抗拒,初期只是提供一些血液即可,还能帮助你更了解自己的身体,我从未见过你这种体质,简直像是为‘剑’而生,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传说中的仙剑化形。” “我不是。” “那真是可惜。” “不可惜。” 林照见着何太医的目光,心底微微有些发毛。 他总觉得这位朱荧王朝的太医令看着他时,脑海里怕不是在想着切片研究。 何太医搭上林照的腕脉,探查片刻,淡淡道: “经脉损伤在修复,但切记不可操之过急,近期万不可与人动手,更不可妄动神识,否则必有坠境之虞。” “在下明白。”林照点头。 何太医不再多言,转身离去,仿佛只是完成一项日常的事务。 朱荧王朝确实给林照提供最高的待遇,太医令亲自照看,皇城司为其护法。 林照起身慢慢走到窗边。 推开窗户,清晨的凉意混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小院中假山流水,花木扶疏。 这是朱荧王朝的皇城。 林照所在的地方,皇室用来招待贵客的别馆,环境清幽。 如今鲲船坠落的消息已然传遍九洲,朱荧王朝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尊贵如一国之君,朱荧皇帝也不得不离国,以生死证明与此事无关。 不仅是打醮山的祖师亲至,北俱卢洲数位名震一洲的剑仙也闻讯出声。 剑修多豪迈意气之人,哪里能忍下这等委屈。 便是文庙,亦有圣人震动,主动出面。 一道金光从床底钻出,落在窗台上,化作一条金色的鲤龙。 它昂着小脑袋,金色竖瞳打量着外面的庭院。 “怎么?喜欢这里?” 林照看着白铄那副惬意的样子,不禁莞尔。 白铄点了点小脑袋,心湖中响起它的声音: “这里的‘气’很舒服,很好吃。” 林照心中一动,明白过来。 朱荧王朝作为传承久远的世俗王朝,国都所在,自有皇道龙气汇聚,白铄身为真龙后裔,对这种蕴含国运的气息自然格外敏感和亲近。 便如王朱放弃陈平安,选择跟随宋集薪,便是因为宋集薪乃是大骊皇子,身上存着一份“龙气”。 而一个安置在外的皇子,又如何与一座屹立千年的古城相提并论? 这皇城对白铄的修行,或许还真有不小的裨益。 “既然喜欢,那我们就多待两天。”林照笑了笑。 反正现在他需要静养,也做不得什么,这皇城别馆清静安全,倒是个不错的休养之地。 有魏晋在,也无需担心会有什么麻烦, 尤其是朱荧王朝现在面临的局面,若林照在皇城出了事情,朱荧王朝当真是百口莫辩。 正午时分,日头高悬。 魏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是一身白衣,面容平静,但林照却察觉到,师兄眼眸深处,似乎蕴藏着一丝极淡的锐意。 魏晋走进房间,很自然地坐在了桌旁的木凳上,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平静地看向林照。 林照停下运功,主动开口: “师兄,出什么事情了?” 魏晋微微颔首:“谢实离开小镇了。” 林照眸光一顿,但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惊讶之色,只是沉吟道: “曹曦没有动手?” 魏晋却摇了摇头,声音微微发冷: “不知道曹曦是否出手,但谢实是主动现身的,而且……他显露了仙人境的修为。” 房间内安静了一瞬。 谢实早已经在玉璞境巅峰驻足了许多年,与前些年的祁真一样,距离仙人境都很近,仅仅一线之隔而已。 但是他却是在这个时候下突破了。 在本应该被魏晋重伤的情况下。 “他洗清了自己的嫌疑。” 林照很明白魏晋声音中的冷意从何而来。 在魏晋的推断中,谢实即便未死,也必然身受重伤,需要长时间隐匿疗伤。 怎么可能在短短数日内,不仅伤势尽复,反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举登临了仙人境?! 在北俱卢洲,乃至在整个浩然天下的道家体系内,一旦修士突破至仙人境,便意味着有资格举办“天君”授任大典,正式获得道家祖庭的敕封,成为一方道统的执掌者,地位尊崇。 便如宝瓶洲神诰宗的宗主祁真,便是在突破仙人境后不久,正式受封天君,执掌一洲道家牛耳。 如今的谢实,除了尚未举行那个形式上的典礼之外,实质上已然是一位真正的道家天君,一位执掌北俱卢洲道门、修为达至仙人境的巨擘! 林照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他做了些什么?” 魏晋面无表情道: “他以北俱卢洲道主的身份,宣称要亲自彻查鲲船遇袭一事,誓要揪出幕后真凶,并且,他已正式照会了朱荧王朝朝廷,要求朱荧王朝全力配合其调查。” “呵……” 林照忍不住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低笑。 “还真是……光明正大啊。” 贼喊捉贼,莫过于此。 主动现身,高调宣布突破,并以受害方道主的身份,强势介入调查…… 这一连串的动作,不仅彻底洗刷了他自身的嫌疑,反而将他置于道德和实力的制高点,占据了绝对的主动。 朱荧王朝即便心中再有疑虑,面对一位态度强硬、实力超群的天君亲自施压,又岂敢有半分怠慢或阻挠? 这也正是原来时间线中所发生的一切。 而林照所带来的改变,只是让这个过程中,少死了一些无辜的人。 他的行为大约会对崔瀺未来的谋划产生一些或好或坏、完全未知的影响。 但是林照自己是很满意的。 因为那些人真的很无辜。 比如春水、秋实,比如去南婆娑洲求学的读书郎,比如返乡的夫妻。 他们没有犯任何错。 只是因为他们弱小、只是因为他们运气不好、只是因为……他们不是大局。 林照和魏晋对待某些事情,一直是同样的态度。 他们都很乐意,在某些时刻选择“不那么大局”的事,也很乐意为一些陌生人出剑。 出于心意,无所谓代价。 魏晋的目光很冷。 经过那晚的千里追杀、生死搏杀,他有八九成的把握,确定那神秘人就是谢实。 可是,怀疑终究只是怀疑。 即便他是魏晋,是宝瓶洲最年轻的玉璞境剑仙,杀力冠绝同境。 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仅凭个人怀疑,如何去指证一位新晋的道家天君? 谢实是一洲道主、道门天君,背后不仅是北俱芦洲,还有一座白玉京! 这个天下,终究还是要讲一些规矩的,尤其是面对站在山顶的那一小撮人时。 正如鲲船在朱荧王朝境内被毁,便是仙人境的谢实,也只是坐镇调查,而非是直接讨伐朱荧王朝。 因为谢实也没有证据。 只是魏晋这方面的证据更少一些而言,几乎是没有。 他也终于明了,为何小师弟对于揭穿谢实没有报太大希望。 若按照林照所说,不仅是谢实,从北俱芦洲来的大佬,也是幕后中的一员。 即便他能拦住谢实,那其他人呢? 魏晋沉默了许久,看了一眼林照,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你好生休养。”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林照目送着师兄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他能理解魏晋的心情,但暂时无能为力。 林照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嘴角一扯:“还是太慢了点。” 如果他现在是十二境的剑仙,哪里需要管这些有的没的。 提着【飞光】就能去堵谢实,哪怕不能杀人,也不能让他这么好过。 现阶段……他也只好暂时放弃深究这件事。 救一些人还算在可以调度的线里。 若真把崔瀺的棋盘掀了,难免这位绣虎不会顺手给自己也布一局。 十四境巅峰的陆沉,都被绣虎的手段吓了一跳。 ‘还是十四境安全些…嗯…十四境剑修。’ 数日时间,倏忽而过。 林照的伤势恢复得比预期要快。 虽然距离全盛时期尚远,但至少日常行动已无大碍,体内灵力也恢复了两三成,境界总算彻底稳固在了龙门境,不再有坠境之忧。 “差不多了该走了。” 林照已有去意,继续留在这里对他的修行并无太大益处。 皇城司的高翌得知消息后赶来相送,态度客气周到,并代表朱荧王朝赠送了一份不算轻薄也不算太厚重的程仪。 林照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收了程仪,客气地应酬了几句。 这段时间,朱荧王朝也有人请见魏晋。 有朝廷九卿,也有青火司的司主。 青火司便是朱荧王朝专职处理山上事宜的官方组织。 朱荧王朝的压力不小,谢实以天君身份介入,必须给出交代。 而魏晋作为当事人和实力最强的在场者,自然是他们重点想要沟通的对象。 可魏晋最近心情不好。 且他和朱荧王朝的关系本来就不算多好,甚至和朱荧王朝还要些恩怨。 第81章 路边事 “为什么不御剑?” “咱们来世间一趟,总要出来看看风景。” “在天上也能看风景,还快。” “天上都是云,飞两次就看腻了。” 林照斜跨在驴背上,身子随着黑驴的步子轻轻摇晃。 他换了一身青布衣衫,料子普通,但穿着倒也舒坦。 一边啃着手里刚在路边摊买的火烧,一边与白铄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白铄化成鲤龙模样,盘成一圈,窝在林照头上,像顶了个金色皮帽子,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偶尔甩甩尾巴。 “既然要游历天下,何必匆忙。” 林照啃了一口火烧,面饼酥脆,夹着的酱肉咸香,很是满意。 上辈子忙忙碌碌,哪怕是出门旅游也都是人挤人,哪有现在这般舒心。 不用上班,不用工作,连行李都可以放在方寸物里……简直不要太方便。 除了时不时可能会有一些生命危险之外,简直完美。 宝瓶洲疆域乃是九洲最小,可国家数量却不算少。 除了大骊、朱荧、大隋这等雄踞一方的大国外,还有无数如星罗棋布的小国。 梳水国便是其中之一。 地处宝瓶洲中部偏北,国土面积或许还不及大骊一个上等郡府,国力更是微弱,境内连个像样的修真宗门都难寻,更别提上五境的山上神仙了。 然而,有趣的是,在这等灵气相对稀薄、仙道不显的小国,武风却极为昌盛。 更特别的是,此地的武者,偏爱用剑多于用拳。 他们没有有练气士的资质,无法感应天地灵气走上练气之路,许多人便将毕生精力投入了剑术的磨砺之中。 久而久之,竟也走出了一条独具一格的凡俗剑道。 其中一些惊才绝艳之辈,被江湖人尊称为“剑道宗师”。 其中名声最著者,有四位。 而林照唯一还记得名姓,便是梳水国的宋雨烧。 也是陈平安记挂了许多年的那位“老江湖”。 林照此行,其一便是想亲眼见识一下这位凡俗剑宗的剑。 修行并非只有一味追求杀力强大、境界高深。 有些修行并不在强弱,他的剑道有趣,有意思,便值得一观,值得一学。 宋雨烧的剑,或许威力尚不及林照手持【衔烛】时的杀力,但其对剑道的独特理解,或许能给他一些不一样的启发。 其二,他心中默默推算着时间,陈平安那小子,按原定的轨迹,在离开骊珠洞天后,会有一段时间游历宝瓶洲。 而梳水国,正是他必经的一站。 算算日子,差不多也该到了。 林照打算在此地等一等这位“老乡”,之后结伴前往剑气长城。 从朱荧王朝,到梳水国,首先要经过彩衣国。 陈平安是从南涧国下船,去往古榆国,随后经过从彩衣国后,抵达的梳水国,林照如今已经离开了朱荧王朝的边境,处在彩衣国的国境内。 驴蹄嘚嘚,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地。 日头偏西,将一人一驴的影子拉得老长,路旁的田野渐渐被起伏的丘陵取代,远处山峦的阴影开始蔓延过来,带来傍晚的凉意。 林照啃完了最后一口火烧,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白铄在他头顶动了动,金色竖瞳懒洋洋地睁开一条缝,又很快阖上。 前方丘陵环抱处,出现一个小镇的轮廓,炊烟袅袅。 镇子不大,看起来只有一条主街。 林照驱驴进了镇子,石板路面凹凸不平,两旁店铺多已上门板,只有零星几家客栈酒肆还亮着灯火。 他拉住一个匆匆回家的老汉,问了客栈所在,随后按照指引,来到镇子一处小楼前。 门口挂着两盏红彤彤的灯笼,在暮色里散发出昏黄的光,门楣上挂着一块木匾,写着“悦来客栈”四个字。 林照翻身下驴,上前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拉开一条缝,露出店小二半张年轻的脸。 他打量了一下门外的青衫少年和那头温顺的黑驴,侧身让开: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一人一驴,宿一夜。” 店小二脸上露出些为难神色,搓了搓手: “这个……真对不住客官,今日小店客房都住满了。” “满了?” 林照有些意外,这小镇客栈生意如此之好? 他目光越过小二肩头,望向客栈大堂。 堂内点着几盏油灯,光线不算明亮,但足以看清情形。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靠近窗边的一张方桌旁,坐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儒衫的年轻书生,约莫二十出头年纪,正就着灯光捧着一卷书,读得十分入神,连有人进门都未曾察觉。 他身旁站着个作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低眉顺眼,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而在另一侧靠墙的长条板凳上,则坐着一个穿着褐色短褂的中年男子,正支着胳膊,与对面一个书童模样的半大少年低声闲聊着。 地上堆放着几个箱笼和包袱,看来都是他们的行李。 林照心下明了,这客栈恐怕客房确实不多,连大堂都被占了。 他不再纠结客房,指了指大堂空着的几张椅子,问道: “无妨,那便和他们一样,在大堂将就一夜可好?价钱几何?” 店小二见林照好说话,松了口气,忙道: “使得,使得!大堂歇宿,收您十五文钱,牲口牵去后院槽头,加些草料,另算五文。” 林照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二十文铜钱递过去。 店小二接过钱,脸上堆起笑,连忙引着林照进去,又手脚麻利地帮他把黑驴牵到后院安置。 林照走进大堂,寻了张离空椅子坐下,将随身一个小包袱放在脚边。 大堂里弥漫着淡淡的灯油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 他坐下时,那褐衣男人人的话语隐隐传来: “……所以说啊,小兄弟,你家公子这般老实性子,日后上了门,怕是难免要受些委屈哩!” 那书童模样的少年闻言,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嘟囔道: “我家公子是读书人,讲的是道理……” “道理?”男人嗤笑一声,声音压低了些,“这世道,有时候光讲道理可行不通哟,尤其是那等人家……嘿。” 林照在一旁听了一会儿,渐渐拼凑出个大概。 那蓝衫书生主仆三人是一路的,目的地似乎也是梳水国。 目的却是有些特殊,是要去履行一桩早年定下的“娃娃亲”。 娃娃亲的主角自然便是那位正在挑灯看书的书生。 而从这男人的语气判断,对方门第恐怕不低,而这周姓书生家境似乎寻常,话里话外对这趟“上门”不乐观。 那书生周钰似乎终于从书卷中回过神来,听到商人的话,抬起头,脸上并无愠色,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李大哥说笑了,婚姻之事,讲究缘分与信义,家父早年既与苏伯父有约,小生自当前往。至于其他,但凭本心,无愧即可。” 那被称作李大哥的男人打了个哈哈: “周公子豁达,是鄙人失言了。” 那丫鬟则始终安静地站在书生侧后方,只是目光不时向林照这边飘来。 男人却是目光一转,看向林照道: “这位小兄弟看着年轻,从哪里来的?” 林照道:“我从朱荧那边来的,也是要去梳水国。” 他这话一出,堂内几人都愣了一下。 中年男子脸上闪过一丝讶异,朱荧王朝乃是宝瓶洲有数的大国,虽说彩衣国与朱荧王朝相邻,可并代表朱荧王朝的国民愿意来“穷乡僻壤”,倒是少见。 蓝衫书生周钰,温润的目光落在林照身上。 他此行目的地正是梳水国,没想到在这小镇客栈,竟能遇到同路人。 李大哥很快收敛了惊讶,脸上又堆起随和的笑意: “朱荧过来的……那可真是山高水长了,小兄弟你这趟远行,是去梳水国做什么营生?探亲?还是游学?” 林照略一沉吟,坦然道:“访友。” 他这话倒也不算假话,去找陈平安,再去剑气长城见宁姚,确实都是“访友”。 “访友?”李大哥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哈哈一笑:“能让小兄弟你不远千里,从朱荧独自寻到梳水国去,看来你这位友人,定然是……嘿,国色天香,令人牵挂得紧啊!” 他这话半是玩笑,半是为了活跃气氛。 然而,林照听到“国色天香”四个字,脑子里瞬间浮现的,却是陈平安那张可以说有点黑不溜秋的脸庞…… 这反差实在太大,他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险些没当场笑出声来。 他这细微的反应落在李大哥眼里,却成了少年人脸皮薄、被说中心事的腼腆,更是坐实了他的猜测,不由得笑声更畅快了些。 笑过之后,李大哥目光在林照和周钰之间转了转,一拍大腿道: “巧了不是!周公子他们主仆三人也是要去梳水国,这位小兄弟也是同路。既然如此,明日何不结伴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说说笑笑,也省得寂寞。” 周钰闻言,放下手中书卷,目光温润地看向林照,拱手道: “在下周钰,携书童墨香、丫鬟青萝,正要前往梳水国,若小哥不嫌我等脚程慢,明日同行,自是再好不过。” 林照很快琢磨出味来了,这男人和周钰,怕是见他年纪小,又是孤身远游,心生些许不忍,又或许觉得多个伴能互相照应,才出言邀请。 他本就想慢慢行走,体会风土人情,与这人同路一段,倒也无妨。 于是便也拱手还礼,应道: “在下林照,既然如此,那便叨扰周公子了,倒也是让我沾了周公子的喜气。” 他这话指的自然是周钰那桩即将去履行的“娃娃亲”。 果然,周钰听到“喜气”二字,脸上那温润的笑容顿时僵了一下,神色间透出几分不自然来。 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低声道:“林小哥说笑了。” 那丫鬟青萝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林照一下,又立刻低下头,嘴角似乎微微抿了抿。 书童墨香则是一脸“我家公子脸皮薄您可别再说了”的表情。 男人见周钰面露窘色,不由得再次哈哈大笑。 他本就是走南闯北的爽利性子,见气氛活络,便主动挑起话头,半是解释半是闲聊地对林照道: “林小兄弟你初来乍到,怕是还不清楚周公子这趟‘喜事’的缘由,说来也是段佳话,周公子的未来岳家,是咱们梳水国浣花城苏氏,本不算是顶天的豪门大族,可偏偏呐,苏家这位未来的泰山大人,苏泊远苏大人,前些时日被朝廷起复,授了枢密院副使的要职,可是正经的相公身份!这不,正要举家迁往王都任职。” 他咂了口唾沫,继续道: “周公子尊翁与苏相公乃是昔年同窗,交情莫逆,这才定下了娃娃亲。可惜周老先生去得早,家道中落,周公子守孝三载,如今孝期已满,得了苏家即将迁往王都的消息,便想着前去投奔岳家,一来是履行婚约,二来也是打算借这机会,去王都寻个书院继续求学,搏个功名。” 男人说着,拍了拍身旁书童墨香的肩膀,对林照挤挤眼: “所以说啊,周公子这趟,可是双喜临门,既是去完婚,又是去奔前程!咱们这一路同行,可不是沾了天大的喜气么?” 周钰被李大哥这般直白地抖落出家底,脸上更红,有些坐立不安,连忙摆手道: “李大哥言重了,家父与苏伯父确有旧约,小生此行,首要乃是遵父命、守承诺,至于功名前途,但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万不敢当‘双喜’之说。” 店小二端来了李大哥要的酒和几碟小菜,林照浅尝辄止,周钰以茶代酒,几人边吃边聊,多是男人在说些沿途见闻和梳水国的风土人情。 窗外夜色渐深,镇子彻底安静下来。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众人便陆续起身。 男人是行商,有自己的骡车,装载着货物,周钰主仆三人则雇了一辆青篷马车。 林照依旧骑着他的黑驴,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