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斩》 第1章 求见 早春雨夜。 一名身着素青色襦裙的女子无视着大雨,狂奔在宫道中。 “公主!”身后举伞的宫女素心追赶不上,又担忧主子淋雨惹寒,只得喘着粗气劝道:“公主莫要着急,左右您现下已拿到了太子殿下被谋杀的线索,陛下久呆御书房,尚且不会走动,既如此,便是慢些也无妨呀。” 听见太子殿下这一称呼,萧凝姝的动作终于缓了缓。 太子萧景睿,早在三月前皇家狩猎上,因烈马发疯跳崖,意外薨逝。 萧凝姝没亲眼见着那场景,只在棺椁运回来后,听宫中侍卫们说寻到太子殿下时,已是血肉模糊,尸身旁还围着几匹成狼。 是死无全尸。 谁都没想到那个勤政爱民、政绩卓然、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会落得这一下场,一时间皇宫上下乃至京中百姓,无一不为其哀泣。 萧凝姝本也是其中一员。 直到她在东宫寻到了太子调查翊王萧景翊结党营私的线索。 萧凝姝再来不及悲伤。 她生母宁常在本是贵妃身边的洗脚婢,因皇帝醉酒的一次意外,揣着龙种飞上了枝头。 但可惜的是,宁常在人虽命好,福气却薄,产下萧凝姝的第三年便撒手人寰,独留萧凝姝一人在这吃人的后宫备受欺凌。 中宫皇后早逝,萧景睿深知没有母亲的日子有多么难捱,不忍见此,常来她的宫殿送些衣物吃食帮扶。 那是这世上唯一宠她、护她、对她好的兄长。她知他自小习武,且久居东宫警惕心强。 她不信他的死是个意外,定当有人背后做局暗害! 而这背后的凶手,萧凝姝第一直觉便是翊王萧景翊。 结党营私乃皇帝大忌,尤其他还是背靠魏相的魏贵妃养子,他若不想此事暴露,惹得龙颜大怒,那便只能狠心下手将太子杀害,除去这一对手。 怀着这个想法,萧凝姝托宫女当了太子生前送她的所有珠宝首饰,只为外出雇用江湖杀手,前往皇家狩猎场寻找线索。而她,则潜入东宫探查蹊跷。 三个月过去,她的身家银子几乎尽数投入进去,终于在今晚,叫她们寻到了蛛丝马迹。 大致扫了一眼,发觉确实能牵扯上萧景翊,萧凝姝便再忍不住,带上素心冒着雨匆匆往御书房跑。 此事万万不能再拖了,多拖一日,真相便远离她们一分,凶手也会多逍遥一回,说不准,最后就这般草草了事。 她绝不允许! 念此,萧凝姝不等素心再劝,再次提步狂奔。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萧凝姝来到御书房,皇帝身边的大内总管高德禄站在门外候着。 好在殿内无人,素心又给他塞了个鼓囊囊的荷包,才请动了人前去通传。 门帘掀开又落下,萧凝姝在外头候了好一会儿,终于得了面圣口谕。 进入殿内,皇帝还在棋盘桌上,举着白子作思考状。 萧凝姝从小到大统共没见过他几次,此次再见,也满是陌生。想到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她眼睫颤了颤,垂眸收回视线,作揖行礼:“见过父皇。” 听到她的声音,皇帝摆了摆手,将白子扔回棋笥,转头看向她,“免礼吧。” “萧凝……姝?”他顿了顿,没想到自己竟险些没记起亲生女儿的名字,“你素来不同朕亲近,今日连夜赶来,有何要事?” 萧凝姝并不意外、也不在意他的反应。 她捏了捏手上的线索——她只要她的太子兄长死后清白。 凶手,必须受到惩罚! “扑通”一声,萧凝姝猛地屈膝跪下。 皇帝眯了眯眼,划过一抹凌厉:“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儿臣今日前来,是为皇兄枉死而来!” 萧凝姝很想冷静自持的高声替太子喊冤,但脑中总是不受控地浮现出他血肉模糊、死无全尸的模样,叫她再忍不住,颤着声哽咽道:“陛下,狩猎那日,皇兄的马匹被下了药,那不是一场意外,是谋杀,是**裸的谋杀!” “陛下,您一定要为皇兄做主啊!” 说着,萧凝姝忙举起手中的证据,越过头顶,试图递给皇帝。 “……” 然而,她等了好一会儿,举着的手渐渐发麻,也不见任何一只手伸过来接住。 后知后觉回过神来,萧凝姝含着泪,不可置信抬头,正对上皇帝无动于衷的脸。 “陛下……?”眼眶的泪顺着脸颊滑到唇边,她尝到咸涩的味道。 皇帝冷眼看着她,终于高抬贵手接过,“那你这意思,是已经找到凶手是谁了?” 见他有要听下去的意思,萧凝姝慌忙抬手擦了擦眼泪,细说道:“有的,方才儿臣呈上来的,便是凶手谋杀后遗留的蛛丝马迹,只要以此为线索查下去,定能活捉凶手,为皇兄报仇!” “朕问的是,”皇帝冷声打断,“凶手是谁?” 萧凝姝咬牙,心一横,厉声道:“萧景翊!” “翊王殿下狼子野心,就是他谋杀皇兄!为的就是……” “嘭”地一声,皇帝猛地将手中自接过来就没翻开过的线索砸在萧凝姝身上。 纸张哗啦啦散落一地,有几页甚至还沾着雨水泥渍。像无形中的一巴掌,萧凝姝没说完的话就这么停住。 “放肆!”皇帝沉声道:“你可还知翊王亦是你的兄长。” “对待兄长如此偏颇,惹兄妹自相残杀,你是该回去问问你母妃,究竟安的什么心!” “儿臣母妃十五年前便死了,无人教导。”萧凝姝感受着方才砸在身上的痛意,木然应道。 “你!”皇帝深吸口气,“念在太子生前疼你,这次朕便先饶了你。往后翊王是你唯一的亲皇兄,你须向敬爱太子一般敬爱他,再有下次,朕决不饶你!” 话毕,他摆了摆手,想叫人将她拉出去。 岂料下一瞬,高德禄满脸喜色,未经通传快步走进来,目不斜视凑到皇帝身边耳语几句。 接着,萧凝姝就见皇帝一开始还因她阴沉的脸色,变得明朗起来。 没笑一会儿,他瞥见仍跪在地上不肯弯腰的萧凝姝,轻“啧”了声。 抬手把高德禄挥开,皇帝缓缓从高台上走下来,同她对视:“太子身死就是意外,你若再纠缠着查下去……” 他拖长着尾音,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准确威胁到这个流着他血脉的倔丫头。 蓦地,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高德禄方才来报,镇南将军大败南蛮,不日便班师回朝。” 他伸手将萧凝姝发间唯一的素簪拔下,换上前些日子贵妃落在此处的珠钗。 上下打量了一番萧凝姝的脸,他幽幽道:“南边战胜,北边却仍是常有北狄人前来骚扰。你若再拿着瞎编乱造的东西胡闹,朕不介意用你这张楚楚动人的脸换两国和平。” 这是何意? 萧凝姝心中已有猜测,但还是脑袋发懵,不可置信。 还没等她缓过神来,一道男声从不远处刺入耳中。 “和亲乃两国和平交流一大壮举,既能消弭战争,也可压制凯旋归来的霍氏,三皇妹若真能为家国牺牲,倒也是为君分忧了。” 身上淋雨湿着的衣裳忽地泛起冷意,萧凝姝轻轻侧头,瞧见萧景翊自顾自地掀帘而来。 对上萧凝姝凌厉的目光,他脸色不变,甚至挑起一抹笑,轻易化解。 待走到皇帝面前,他才抬手行礼,道:“方才高公公不在外头,儿臣怕父皇出事,便擅自闯入,还望父皇恕罪。” “无碍,是朕唤你前来下棋,快坐下吧。”皇帝摆摆手,浑然不在意般拉着萧景翊在棋盘桌另一边坐下。 他看着没有再谈和亲一事的心思,萧景翊便也不再提,含笑应道:“多谢父皇。” 如此,二人端坐高堂,有来有回互相博弈,已然将下方跪着的萧凝姝抛之脑后。 棋盘桌上的照明,除了充足的烛火外,还坠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 明亮、刺眼;显贵、奢靡。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为什么同样是皇子,却能如此偏颇? 兄长生前恪尽职守、行稳致远,好不容易功成名遂,才得了他的另眼相看。 可现如今摆在她眼前的,是兄长日夜忙碌所求,只不过是萧景翊的唾手可得。 她不禁在想,倘若兄长未曾薨逝,这太子之位……是否又能坐得稳固? 何其可笑,这便是兄长最敬爱的父皇,是她幼时最渴望的父爱,更是天下百姓最尊敬的君王! 这样的人……如何配当君王? 萧凝姝不再抱有希望,闭上双眼缓了缓情绪,起身告辞。 她来时淋了太多雨,整件襦裙湿哒哒地贴在身上不住滴水,跪下时还难以察觉,一站起来,那块被她洇出一块湿痕的氍毹便分外明显。 皇帝瞧见皱了皱眉,不顾萧凝姝刚离开几步的背影,朝高德禄吩咐道:“叫人把这氍毹换了。” 萧凝姝迈步的动作顿住,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身后明黄威严的龙椅泛着金光,给予了高堂之人一切权力。 垂眸掩住眼中恨意,萧凝姝再不犹豫,转身离去。 “……” 既然不会当明君,那便不要当了…… 凶手,必须死。 — “凝姝……小姝,好疼啊,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好不好?你快救救我啊……” 谁……究竟是谁? “小姝,小姝,我是兄长啊,你快救救我好不好,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 兄长…… 朦胧的视线渐渐清晰,三五成群的狼群映入眼帘,每一只身上都带着鲜艳的血迹。 似有所感,萧凝姝全身竟泛起了钻心痛意。 “啊!”眸中蓄起的泪珠落下,这次她看清了。 狼群的中央,坐着唯一疼爱她的兄长。 萧景睿浑身上下都淌着血,几乎看不见完好的地方。 萧凝姝眼泪流得更欢,她只想过去抱抱他,一下就好…… 可是她动弹不得,只能亲眼见着狼群在他身上撕咬、拉扯。 最后,他扭曲着面容,吼道:“我才是太子!萧景翊!你个杀人凶手!你休想!!” “……” “公主!公主!” 素心担忧的声音将她唤了回来,萧凝姝无知无觉的睁开眼。 良久,才哑着声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公主夜里起了高热,”素心带着哭腔,“好在今日太医院值班的是与太子殿下交好的苏太医,帮公主捡了药熬下去。” “……”萧凝姝侧身将自己蜷缩起来缓了缓。 谁能救他……谁能救她…… 倏地,萧凝姝脑中闪过皇帝口中说的镇南将军,她猛地坐起身来,问道:“我回来时头上簪着的珠钗呢?” “奴婢已经取下来收到妆匣里了。” “你去将它拿出来,摆在这殿内最显眼的地方,我要每日每夜都瞧见它。” “明日,你再取些银两,去打听——”萧凝姝停住,定了定心神,“打听镇南将军。何时回京、家中亲眷、生平要事,这些,我统统都要知晓。” 兄长,太子之位,我会替你守好。 这九五至尊,萧景翊也休想。 第2章 合作 “镇南将军族姓霍,名铖,字长风,今年恰逢弱冠,院中并无妻妾通房。家中世代从军,父兄三人皆战死沙场,京中府宅现如今住着其母蒋氏与幼妹芷嫣,胞姐三年前嫁于户部尚书长子,育有一女。” “霍将军年少早立,十三岁便随父兄上战场,后十七岁老将军战败捐躯,他一人携上千精兵潜入敌营,大败敌军,自此声名大噪,获封镇南将军,直至今日方才凯旋归京。” 镇南将军凯旋归京游街的街道上,萧凝姝戴着帷帽坐在一家酒楼窗边,听着坐在对面的素心轻声复述打听到的消息。 “将军并未长居京中,奴婢只听闻其在军中纪律甚严,不招妓不寻欢,便是班师回京一路上,亦是不收金银不纳美人,甚是洁身自好。” 素心顿了顿,又道,“外界虽传其冷心冷肺,但奴婢看却并不尽然,至少其与家中寡母姊妹关系甚密,家书常来常往。” “将军来了!镇南将军凯旋归来了!!”外头不知谁大喊了一句,就见原本堆在街道两边迎军的人群开始闹哄起来。 萧凝姝摆了摆手,示意素心收声,转头往最前头的街道转角处看去。 她这个位置选得巧妙,恰巧就在这条街的中间位置,居二楼高位隔着窗户往下瞧,能正好将游街部队尽数收入眼中。 没过多久,街道的转角处终于出现了人影。 一大队人马悠悠前行,领头的男人冷着脸骑在马背上,一袭玄色窄袖长袍,宽肩上压着件黑色披风,风一吹,便与被扎高的长发马尾一同随之荡漾,引得前来观看的姑娘小姐们一阵心动。 他的模样很是俊俏,浓眉凤眼,高挺鼻梁,就连鼻下的红唇也是恰到好处的薄。薄唇薄情,倒是符合了素心说的冷心冷肺。 马匹来到她的窗前几米处,大抵是察觉到了她炽热的目光,霍铖猛地抬头,隔着帷帽同萧凝姝对视。 他的目光太过凌厉,像是鹰隼锁定猎物,下一刻便要将其一击毙命。 萧凝姝略有不适地捏紧手中的茶杯。 等人彻底走过,她“咚”一声将茶杯放回桌上,凝视着霍铖健壮的背影,朝素心道:“记住这张脸。” 而后,利落转身离开。 — 游街受封后,晚间皇帝还在清宴殿为霍铖设了接风宴。 席间酒觥交筹,甚是热闹。但霍铖饮惯了边境烈酒,再回京接触宴中果酒,便宛如嚼蜡。 他忍了好一会儿,才找了个借口,躲到了人烟稀少的御花园里。 春季是个万物复苏的日子,御花园里的花开了不少。 霍铖连日征战又连日奔波回京,早已满身疲惫,此时此刻,伴着花香,坐在凉亭中闭眼假寐,倒是让他感受到了一丝惬意。 恍然间,侧方传来一道很轻的脚步声。 霍铖猛地睁开双眼,作出防御姿态,朝声源处斥道:“谁?出来。” 黑暗中,两名女子缓缓出现,正是萧凝姝和素心。 霍铖的视线扫过萧凝姝,看清她身后宫女服侍的素心后,又定在了萧凝姝脸上。 一双杏眸乌黑圆滚,端的一副楚楚动人模样,同他家中母亲最珍爱的那只琉璃盏无甚区别。 易碎、姝丽,当然,也分外无趣。 “今日在酒楼上的,是你。”他面不改色,笃定道,“后宫娘娘不得随意出宫,前方宴会也并未宴请官家小姐,说说吧,三公主和四公主,你究竟是哪一位?” 萧凝姝给素心递了个眼色,等人退出几米外探风后,才报出名号:“在下萧凝姝。” “原是三公主。”霍铖微微弯腰,矜持地行了一礼,“三公主好。” 倒是没想到他会行礼,萧凝姝抿抿唇,迈步向前,径自在霍铖对面坐下。 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是特来寻将军合作的。” “合作?”霍铖剑眉一扬,倒是没想到是这个目的,“公主殿下千金之躯,深居皇宫,臣实在不知,你我二人能有些什么合作。” “我要你助我——”萧凝姝抬眸,一双圆滚乌黑的杏眸定定看着他,红唇一张一合,大逆不道的话便轻轻从她口中传出,“夺嫡。” “夺嫡?”霍铖从喉间发出一声笑,面上不再冷淡,染上一层浓重的趣意。 但下一刻,他毫不犹豫败兴,“我朝自开国至今,从未出现过女子登基的情况。” “凡事总有先例。” “先例?”霍铖收了笑意,肃道,“公主不如先说说自己的目的。” “我没有目的。”萧凝姝仰着自己天生无辜的脸,声音柔弱,“皇帝昏庸、太子身死、翊王残暴、四公主娇蛮,余下的皇子公主要么体弱多病,要么尚为孩童。” “霍将军,我才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人。” “可若我没记错,三公主生母早逝,并不受宠,自小在宫中便备受欺凌。”既如此,你是有什么资本在我面前信誓旦旦? 后面那句刺人心的话霍铖没有说出来,他停顿的恰到好处,倒叫萧凝姝轻蹙了下眉头,直觉此人难缠。 “三公主若没合作的诚心,臣便告辞了。”话毕,他利落起身便要离开。 萧凝姝无法,只得半真半假先扔了个由头,道:“北狄人近来总是寻衅,父皇说要将我送去和亲。” “霍将军,我不想。”她不知从哪拿出来个帕子,擦拭着泪珠。 不知哪个字扎了霍铖的耳儿,他脚步一顿,又坐回了原位,“军中将士拼死沙场,万不会叫公主受辱。” 萧凝姝不说话了,一鼓作气将柔弱可怜演到底。 霍铖头一回对上这种掉珍珠泪的,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静默片刻,他开口问道:“帮你,我能得到什么?” 闻言,萧凝姝拭泪的帕子缓缓挪到唇上,盖住那分难以察觉的笑意。 “你助我登基,我保你家中所有,免受皇权迫害。” “三公主好谋算。但臣怎么觉着……臣亏了。” 萧凝姝眨了眨眼,“将军何出此言。” “臣如今战胜而归,手握兵权,正是最得意之时,”霍铖轻叩了下桌面,“这皇权迫害……是从何而来?” 萧凝姝嗤笑出声:“我原以为霍将军不会如此天真。” “功高震住的道理,将军不会不懂。托将军的福,南蛮已然平定,至于北狄……若非亡国大战,皇帝决不会再允你挂帅出征,壮大兵权。更何况,他已经动了让我去和亲的心思。” “霍将军,你此次归京,便是要被那昏君卸磨杀驴的。他这人疑心最重,是决计不会放过你的。” 萧凝姝悄然靠近,在他耳边道:“只有同我合作,助我登基,你才有可能完完整整的护住家中母亲和胞妹。” 霍铖不闪不躲,任由她鬓间的碎发被夜风吹地往他脸上骚动。 他自然不是她口中的天真人,相反,他很清楚她的意思,也深知皇帝不会放任他握着兵权在他眼前潇洒,若是处理的不合皇帝心意,一朝功臣变罪臣,别说是护不住母亲胞妹,便是父兄家族打下来的功勋,也要因此蒙羞。 但是—— 霍铖轻轻侧身,将身影交错的两人拉开距离,幽幽道:“既要夺嫡,我为何要选你一个不得圣心的公主?” “霍将军,我说过,我才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人。” 萧凝姝道,“若我没猜错,方才清宴殿上,皇帝已然打起了将军幼妹婚事的主意。” “将军,你时间不多了。”她残酷地将现实撕开。 气氛凝固之时,萧凝姝忽地漾开一抹笑,“我时间也不多。皇帝想让我和亲,为得不过是平息北狄战争,不给你一丝一毫壮大兵权的机会。我若和亲,你留在京城,便是瓮中捉鳖。” “霍将军,你我因果相交,利益纠缠,本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话毕,周遭蓦地陷入一片寂静,徒留夜风呼啸着将两人身上的冷香互相缠绕。 “所以,将军,我只会是你最好的选择。”萧凝姝温声道,“今日我既主动前来寻求帮助,便是也藏有自身底气。将军若同意,此等恩情凝姝没齿难忘,定会牢记于心,保霍氏一族百年无恙。” “最好。”霍铖将这两个字单拎出来,呼吸轻微起伏,道,“口头之言,如何能信?” “……” 萧凝姝定定看着他,下一刻,蓦然伸手,精准地从霍铖身上抽出一柄乌黑精致的匕首。 皇宫自是不让随身携带利器,但霍铖除外。 霍铖一时不察,竟被她顺利夺了过去。刚要蹙眉,就见萧凝姝利落地掀开衣袍一角,割下,摊开,而后刀刃从指尖划过,朱红鲜艳的血液便争先恐后地流淌开来。 她像感知不到任何疼痛,以指代笔,以血代墨,快速地在衣袍上落笔。 “立书为契,签字画押,我绝不抵赖。这是你的把柄,也会是我的把柄,将军敢跟我赌吗?” 动作之流畅,眼神之果决,饶是常年征战沙场的霍铖,见到这一幕也不由呆了一下。 他没想到,着实是没想到……这哪里是只脆弱的琉璃盏,分明……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他暂时想不出来。目前他能做的,只有偏头,躲开她炙热坚定的目光,看向远处水平如静的湖面,被夜风吹起一片波澜。 良久,才道:“三公主好魄力。” “既如此,臣似乎没有不应的道理。” 自此,萧凝姝提着的心终于落下,她朝霍铖璨然一笑,伸出手,“霍将军,合作愉快。” 霍铖垂眸看着面前伸过来还滴着血的手,指尖纤细,肤色白皙,跟它的主人一样,是个很漂亮的手。 他目光微动,抬手,轻轻沾了点血液,在桌面的一角衣袍上落笔。 冰冷的指尖同温热的血液相触,萧凝姝下意识抖了一下,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几米外的素心忽然高喊:“公主,找到了!奴婢找到您的手帕了!” 这是她们早先定制的暗号。 “有人往这边来了,”萧凝姝同霍铖对视一眼,迅速反应过来,拿走其中一份契书,“我先走一步,你留在此处再呆一会儿,免得引人注目。” 说完,她转身便要离开。 霍铖看着她轻薄的背影,不知为何,叫了一声:“三公主。” 萧凝姝回头看他,一双杏眸满是疑惑。 “……”,霍铖思索片刻,指了指萧凝姝手中的匕首,道:“皇宫守卫森严,我不便前来同你商议,往后你若要找我,不论昼夜,到我将军府后门处,亮出此物,会有人带你到我面前。” 萧凝姝定定看了他一眼:“多谢将军。” 霍铖没接话,转而提醒道:“此物我常年带在身上,锋利非常,削铁如泥,公主若有危险,大可将其使出。只是到那时,你我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知他想表达些什么,萧凝姝深吸口气,决然道:“将军放心,我萧凝姝,绝不后悔。”言罢,她再次迈步离开。 两人一来一回耽误了些许时间,没走几步,视线里摇摇晃晃出现了个人影。萧凝姝抬眼看去,肥头大耳、满身俗气,竟是贵妃那纨绔无用的子侄魏望飞。 某个念头一闪而过,被萧凝姝捕捉,她忽地轻笑出声,转头冲霍铖道:“听闻宴上有人妄想撮合将军幼妹同魏相之子。” “将军不好明拒,既如此,今夜,我便送将军一个见面礼。” 第3章 见面礼 甫一走到素心身边,萧凝姝便轻声道:“药罐可带了?” 药罐说的是太子生前留给她防身用的毒粉。粉末细碎白皙,只取微量也能使人致幻发疯,且轻易不叫人察觉。 “随身带着。”素心点头,从暗袋里取出一个小药罐,递到萧凝姝手上,“公主是想……” 萧凝姝凑上前跟她耳语几句,而后往魏望飞那边靠近。 待人走到眼前,萧凝姝脚步一转,佯装没瞧见他,直接略过,走到了魏望飞身后的岔道口。 果不其然,一声冷斥传来,“站住!” “哪个宫的宫女,竟如此无礼,”大抵是没料到有人竟然如此无视他,魏望飞怒意上头,摇摇晃晃便要走上前来,“见着了小爷,还不赶快磕头问安!” 仗着魏贵妃的势,他经常出入皇宫,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被这般冒犯! 在果酒的加持下,他脑门一热,甩开身侧搀扶着他的小厮,脚步加快,想要追上去。 萧凝姝估摸着位置差不多,直接停住。 “……公子。”那小厮眼尖,就着月光瞧见了她的模样,提醒道,“那好像是三公主。” “三公主?”魏望飞努力睁了睁耷拉在一起的小眼,不屑道:“我道是谁,原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后宫可怜虫。” “不过是我姑母手下的洗脚婢所生,生母是薄命的贱婢,女儿又是什么狗屁公主?比得过我凝瑜堂妹吗?” 萧凝瑜,魏贵妃独女,最得皇帝喜爱,她们两人在这宫中的待遇,可谓是云泥之别。 但这不是他侮辱她生母的理由。萧凝姝目光一凛,死死盯着魏望飞的猪头脸:“魏望飞,我生母再如何,也轮不到你在这说三道四。” 她退到素心身后,借着遮挡毫不手软地将毒粉往手帕上洒。 “呵。” 霍铖还站在凉亭里,一袭黑衣隐入其中,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亲眼看着萧凝姝把洒好毒粉的手帕小心翼翼握在手心,尔后,借着魏望飞上前的动作,佯装躲闪推搡,不经意地信手一扬,毒粉便尽数洒到了魏望飞脸上。 那头的魏望飞还以为是吃了口风,猛打了个喷嚏,便倒地不起。 见目的达成,萧凝姝勾起一抹唇角,转眼看向一旁的小厮。 不知缘何,对上这一冷然的目光,那小厮竟后知后觉感到恐惧,发起抖来,“你……你想做些什么?你想干什么?!” “猪狗不如,蛇鼠一窝。”萧凝姝将他一并打晕,转头吩咐素心,“这就先交给你了,我先回宫中准备。” “是。” … 萧凝姝的背影渐渐消失,直至再也看不见。 霍铖顿觉意味阑珊,回到了离开已久的宴会上。 他很期待萧凝姝送的见面礼。 酒过三巡,宴会将散,清宴殿还是一片平和。 就在霍铖都要疑心萧凝姝是不是就这么算了的时候,大殿门口忽地传来一阵骚动。 霍铖眼眸一亮。 来了。 他稳稳端坐着往喧闹处看去。 就见魏望飞像是疯了一般,裸着上身从门外冲进来。 “……公、公子!” 一道轻浮浪荡的声音从他的□□中传开,霍铖凤眼一跳,往下瞥去。 方才在御花园搀扶着魏望飞的小厮被他强搂在怀中,正用他那张猪头脸蹭动着。 “……” 霍铖闭上双眼,不忍直视地移开了视线。 “混账!你这是在做什么?!” 魏相原本是稳坐在皇帝左下方的位置看笑话,但他万万没想到,再打眼一瞧,笑话的本身竟是他家中那纨绔无知的孽子! 他深呼吸了几个来回,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顾不得仪态,迈着大步走到魏望飞面前,怒斥一句。 他本意是想将人骂醒,却不料,魏望飞像是中了风,痴痴的看着他,清晰喊道:“造反啦造反啦!我要当太子了!” “啪”响亮的一巴掌,直将魏望飞扇的再难开口,而魏相甩出去的右手,还在发着抖。 但一切无济于事,魏望飞口中的第一句话,已响彻殿内。 转眼看去,皇帝眸中尽是压抑着的怒火,与他同盟合作的翊王脸色也不太美妙。 翊王本便不是贵妃亲子,魏相狼子野心,魏望飞又这般言论,难免让他胡想。 但魏相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挺直的腰杆弯了下来:“求陛下明鉴啊!臣之忠心日月可鉴!小儿这是酒醉胡言,陛下万不可信啊!” “我看未必,都说酒后吐真言,说不定魏公子此言,正揭穿了魏相的狼子野心呢?”一片混乱中,御史大夫直接朝主位上方的皇帝一跪,高声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臣恳请陛下,从严处置!” “魏相。”主位上方,皇帝阴沉着眸,“你最好给朕一个解释。” 魏相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余光中翊王的模样变得凉薄,打定主意袖手旁观,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为那孽子找借口开脱。 视线巡视一圈,最终他将目光定在了小厮身上,“好你个狗东西!定然是你!竟敢将主子灌醉,引诱其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好大的胆子!今日我便要将你——!” “不是我!不是我!是三公主!”生死在即,那小厮心一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疯狂的喊着萧凝姝。 魏相动作一滞,“三公主?” “对!就是三公主,方才、方才公子出去,就是在御花园处碰上了三公主,她、她还将奴才打晕了,再醒过来,公子变成了这番模样,一定是她动了手脚!”他说的磕磕绊绊,倒是把真相都说了出来。 “这话好笑,我一远在边境打仗之人都清楚,三公主养在深宫,不常出来见人。你说这一切都是她做的,有什么证据吗?况且,她又为何要这么做?” 一直置身事外,摩挲着酒樽的霍铖忽地开口,打断了他。 他猜不透萧凝姝究竟为何将这一小厮留下,徒增麻烦,但身为盟友,他很有自觉。 未曾想他会替萧凝姝说话,魏相阴狠地瞥了他一眼,冲皇帝拱手道:“是与不是尚未定论,臣恳请陛下将三公主宣来,一问便知。” 皇帝沉默片刻,朝高德禄看去。 高德禄了然,转身高唱道:“宣三公主。” 如此,霍铖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在魏相的“皇上圣明”声中,轻挑眉梢,泰然自若同他对视。 “三公主到!”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一声通传响起。 霍铖抬眼,就见方才在御花园还游刃有余的人,此时此刻又变回了那只琉璃盏,眨着一双楚楚可怜的杏眸,一身素袍将那张泛白的脸衬出了三分病态。 “儿臣,咳、儿臣参见父皇。”她咳了声,语调有些不稳。 皇帝视而不见,半遮半掩道:“魏望飞身边的小厮说方才在御花园碰见了你,可有此事?”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萧凝姝浅弯起唇角,细声道:“未有此事。” “儿臣那日回去后便惹了风寒,幸得苏太医相救。今夜恰逢复诊,苏太医前来,儿臣不好外出。”说着,她又大声咳起来,仿佛要将肺从喉中咳出。 “是吗?” 萧凝姝面不改色:“是。” 那小厮见她如此厚颜无耻、信誓旦旦,气得要吐血,“你胡说!就是你!我分明就瞧见了,这一切都是你干的!你敢不敢让陛下宣苏太医!” “……” 魏相握了握拳,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不能放弃。 念此,他一把老泪纵横,又往皇帝面前走了走,“陛下……” 萧凝姝听着,不着痕迹地扫了眼霍铖的方向,撞入一双凤眼中,她轻轻侧头,朝皇帝示意。 十分短暂的四目相对,霍铖竟不可思议的读懂了她眸中之意。 温热乏味的果酒滚过喉间,他眨了眨眼。 “够了吧。”霍铖将手中的酒樽磕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看向他,“先是三公主,如今又要宣苏太医,为了魏公子那证据确凿的犯上之言,不断胡言攀扯他人。” “三公主同苏太医再如何也是陛下的女儿,陛下的御医。魏相这般,是要将皇家脸面置于何处?” “这、可苏太医……”魏相愣了一下,刚要辩解,一个酒觥从最上方飞来,砸在他身前,他肃然收声。 旋即反应过来,皇家颜面,这是皇帝生平最看重的东西,现下,被霍铖毫不留情地搬到了明面上。 “来人,将这胡乱攀咬、胡言乱语的狗奴才拖下去,直接杖毙!”皇帝的声音泛着冷意,“至于魏望飞,殿前失仪大不敬,杖责五十,永世不得入宫!” 杖责五十…… 这五十杖下去,便是不死,也只剩半条命了。 魏相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 “陛下!臣恳请陛下收回旨意,臣只有望飞这一个儿子啊,陛下!” — “五十杖,魏望飞死在了第二十五下。” 将军府书房,霍铖坐在茶桌主位,抬手给萧凝姝倒了杯茶,“虽是在大殿上攀扯了些麻烦,但一劳永逸,现下能揭穿你的人也都死在了皇帝手中,三公主好谋算。” “斩草除根才是真的一劳永逸。”萧凝姝噙了口茶,“我给将军的见面礼,可还喜欢?” “我很欣赏。”霍铖打了个太极,道:“你就不怕我当时理解不了你传达的意思?” 萧凝姝没忍住嘲出声,“怕?” “为什么?我何时说过苏太医是几时来我殿内复诊的了?况且……相信将军的脑子,应该不会转不过弯来吧?” “……”霍铖视线锁着她的面孔,也笑了,不过是气的,“自然不会。” 他忽地收起笑意,“但这不是你的真正目的,萧凝姝,我要听真话。” 头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而不是淡漠疏离的三公主,萧凝姝略有不适地抬手捏了捏耳骨。 等反应过来时,她下意识清了清嗓子,解释道:“魏贵妃冠宠后宫多年却无一亲子,甚至当年立储,皇帝也选了中宫嫡出的萧景睿。直至太子入朝历练后,才将已然十岁的翊王划到贵妃名下。” “如此,也不见得多么受宠。”霍铖道。 “再之后,翊王以贵妃养子身份,得魏相托举,迅速扩展势力,到太子身亡。”萧凝姝摇头,“或许并不是不受宠。” “这些日子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或许,皇帝此举,只是将亲子作为储位相争的丑角罢了,他不在意哪个儿子入主东宫,他只在意他的权力。” “他要的是一位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太子,而不是民心所向、立稳朝堂的萧景睿,所以他会放任萧景睿死状凄惨而毫不追究。而眼下,萧景翊在朝堂独大,也该受到打压。” 未曾想她已然思考到这一步,霍铖叹道:“顺水推舟,皇帝不会放过这一举打压两人的大好机会。” “翊王十岁才被抱养到魏贵妃名下,彼时魏贵妃已有一女,不见得同翊王感情有多深厚,今日翊王一言不发,必遭魏相记恨,届时有一便有二,翊王也不一定是魏相的唯一选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环环相扣、获利颇丰,而这背后的一切,竟只是萧凝姝一闪而过的念头,霍铖不得不承认:“殿下,是我小看你了。” “是吗?那今后,可别再看错了。” “总而言之,现下朝堂混乱,正是你往里挤的好机会。”霍铖正了正脸色,问道,“你想做些什么?” “将军果然是聪明人。”萧凝姝勾了勾唇角,“今年科举的主考官郑赫知道吗?” 霍铖点头,“略有耳闻。” “翊门走狗,科举舞弊,残害学子。”萧凝姝一一数着,目光渐渐凌厉,语气冷然,“我要拉他下马,自己当主考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