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 第1章 第一章 夺慧命、坏道**德善本,是故名为魔。 三界六道之中,生灵何其多。心有执念烦恼,便易入魔。当知诸魔,略有十种。魔所作事,有无量种。于是世间修行之人,多做驱魔师,伏魔平乱,以匡正道。 五百年前,神魔大战,人间生灵涂炭。元始天尊悲悯众生,故遣真武大帝降伏群魔,后将黑魔大帝封印于北海鬼礁,自此魔族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 时移世易,人们渐渐淡忘了魔族的存在,那些曾叱咤风云的驱魔门派也随着太平盛世的到来而销声匿迹。 可魔患当真就此绝迹了吗?若是寻常百姓家中出了魔物作祟,又该去何处寻觅这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驱魔师?这便成了当今世人的一大难题。 乔子维现在就遇到了这么个难题。他本人是不信什么鬼神的,可现在长辈非说家中有魔物作祟,要他并两个兄弟去找驱魔师来。他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要是让他找玩乐的好地方,满建邺城没有他不知道的。可是找驱魔师?这完全在他能力范围之外啊。 此刻屋外阴雨连绵,乔子维正坐在聚贤客栈内,和他的兄弟们一起吃午饭。建邺是当朝的都城,南来北往的人众多,所以城内的酒楼数不胜数,各有各的优势。可出了城,多村落树林,想找个好的酒楼就没那么容易了。更何况他们已经过了十里长亭,更是人烟稀少了。没办法,实在饿得慌,他们就只能随便找个客栈对付一下,以至于乔子维觉得嘴里的酒肉索然无味,更是哀声叹气。 “行了兄长,你再叹两口气,这饭我就吃不下去了。”杨天冬啪的一声放下碗筷,一脸埋怨地看着乔子维。 “是啊表兄,这一桌子菜,被你叹气叹的都不香了。“张玥应声道。 “说的好像事儿没出在你们家似的。”乔子维又叹了口气,举起手里的酒杯,顿了顿,又放下,“姑姑拎着我的耳朵让我找人,可我们在这大街小巷里转悠那么多圈都没找到,又不能大街上随便遇着个人就问人家是不是驱魔师,偌大的建业城,总不能挨家挨户的敲门去吧。” “说的也是,都说而今修道者多做驱魔师,可我们怎么一个也没见到啊。”杨天冬附和。 “是不是真有驱魔师什么的还不知道呢。子不语怪力乱神,难不成堂兄你还真信这些个神魔之说啊?”张玥问杨天冬。杨天冬笑笑:“谁知道呢?坊间总有传闻,什么妖魔鬼怪,神仙道法,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但若说有吧,我们也确实得眼见为实。” “不信怎么办?现在姑姑催着我们要人,不然我们也不至于满大街的瞎找呀。”乔子维咬牙切齿地啃着手里的鸡腿。 张玥接道:“要我说啊,不如随便找个巫师老道什么的,在我祖母面前做做法,让她老人家心安就是了。” “那舅母那边该如何交代啊?她可是个说一不二的。”杨天冬问。乔子维听到这里,手里的鸡腿都不啃了,又开始扶额叹气。 张玥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忽然听见屋外不远处有爆炸声。他们坐在二楼,能看的远些,乔子维好像看见有黑烟从旁边村落的一处屋子飘出来。 “谁家烧着了?”乔子维问。张玥摇头,另一边杨天冬已经放下碗筷,收拾一下起身离开了。 “你干什么去 ?”张玥忙问。 乔子维从钱袋子里翻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对张玥说道:“还能干什么?他肯定又是医者父母心了呗。我也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吧,总比这样浪费时光的好。” 说罢,他也不像杨天冬一样出门走楼梯,而是从窗户直接翻身而下,落在了刚走到外面的杨天冬身边。转身又对楼上准备跟着他下来的张玥喊道:“你就别去了。若没什么事我们一会儿就直接回家了,你还是替我俩好好盘算一下回头怎么跟姑母交代吧。” 张玥不置可否,就站在二楼看着他们离开了。他是他母亲的老来得子,自小体弱多病。不像乔子维有武艺傍身,也不像杨天冬医术超群,左右他也帮不上忙,去了也是站在一旁看热闹的。 不过说不准,他的两位哥哥也是这两日是在憋坏了,才急匆匆的跑去看热闹的呢。张玥想到这里,又坐回桌前,继续吃他没吃完的饭。 新人开新文,请多指教![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乡野村落,虽说靠近建邺城,但毕竟不如城内,乡民多建草堂茅舍,是一点烟火都见不得的。更何况王屠户家里又有一片猪圈,这一炸,全都漏了光了。 “这这这,怎么会这样啊!不是说问题不大的嘛?!”王屠户在屋外哀嚎。自己杀猪卖肉挣不了三瓜俩枣,如今可全要搭在这屋顶上了。 屋子内有土块砖瓦掉落的声音,但是烟尘太大,加上天又阴沉,根本看不见里面。又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之后,一个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穿一身粗布外袍,看不出式样,只是乱糟糟地从头裹到脚。深灰色的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的补丁,倒也是沉闷的颜色,不知是因为落得灰还是本就如此。背上背了个长长的包袱,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腰上有一道红绳做腰带,上面稀稀拉拉挂着一串铃铛并两吊铜钱。他头上随意盘了个发髻,用木枝子穿起。此刻因为方才的那场爆炸,头发有些散了,挡住了他半张脸。 “我也没想到那魔物把你家的面粉桶打翻了,一时没刹住手使了火术。不过问题不大。”听声音,却是个少女。只见她两手一插腰,对王屠户说到:”如今魔物已除,你不就可以安心过日子了。房顶而已嘛,那还不是小事一桩?” 少女拍拍王屠户的肩膀,霎时间王屠户面前尘土飞扬,把他抱怨的话卡在了嗓子眼。王屠户边咳边问:“你确定这就没事了?” “那当然!我可是良心人,保质保量的!不过嘛…” “不过什么?!”王屠户心里一惊。 “你杀猪卖肉为求生存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只不过天下生灵并无贵贱之分,猪的命也是命不是?你以后啊,多行善事,杀猪的时候让他们走的安详些就是了。”少女拍了拍身上的衣物,努力想把自己的脸弄干净。可惜身边没有铜镜,她看不见,本来还算干净的脸被她弄的更像花猫了。 “这样就行了?”王屠户心里有些怀疑。 “实在不行你再找我来就是了。回头客我给你打个九折。”少女爽朗一笑,把手往王屠户面前一摊。王屠户内心都拧成麻花了。近来家中总有怪事,乡亲们便说是有魔物作祟。九拐八弯地找到了这么个所谓的驱魔师,却看起来十分的不靠谱,王屠户心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可没想到还搭上了自家的屋顶,而且还保不齐会有下回。这让他怎么受得了。 而且这魔物除没除掉,他也看不见啊! 少女看王屠户没有动作,眉头一皱,大声道:“怎么?事儿都给你办完了,你该不会是想赖账吧?!” 从爆炸响起到现在,王屠户家四周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大多是乡亲四邻,他能招来这驱魔师也多亏了他们互相引荐。现在要是当着他们的面不给钱,那以后乡里乡亲的谁还愿意照顾他的生意啊。 于是王屠户只能咬牙切齿地把半吊铜板放到了少女手上。 少女掂了掂铜板,满意的说了句“多谢惠顾”,正打算转身走人,忽然人群里窜出一个人来,一身淡青色长褂,腰背瘦而挺拔,头上的玉簪和腰间的玉坠都证明这人与众不同的身份。他拉着她的胳膊问道:”姑娘,可有受伤?” 来人正是杨天冬。 雨已经停了,头顶的阳光渐渐露出来,照在了少女的脸上。明明是杨天冬先拉住的人家,他却一时晃了神。背后是断瓦浓烟,脚下是泥泞沙土,周围是衣衫褴褛的村民农户,但是奇怪的,这一切都让他觉得面前的人好看极了。少女的脸像花猫一样,却仍然盖不住不同于江南水乡婉约少女的漂亮,是一种英气与柔软并存的美丽。她的眸子清亮亮的,杨天冬好像能看到那之中的自己。 虽然在旁人看来,一个叫花子一样的人,和一个豪门贵公子站在一起,这简直是世上最让人别扭的画面了。 少女上下打量了杨天冬一番,直接甩开他的手,转身走人了。 杨天冬倒是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这么没礼貌,无法,又走回乔子维身边。 看到杨天冬回来,乔子维拍了拍身边村民的肩膀问道:“敢问兄弟,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看二位的打扮,是外来的吧?”村民倒也热情,跟唠家常似的跟他们说起原委来。 原来,这几个月来王屠户家中总是不安宁。不是总传来野兽的惨叫声,就是半夜磨刀霍霍的,总叫人心惊胆战的。起初乡亲们没当回事,因为王屠户本就是杀猪的,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干老本行。直到王屠户自己踉踉跄跄的跟大家诉苦,说那些不是他干的,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近几日更是可怖,好好的走在路上却好似被庞然大物撞到一般,险些摔断了腿;半夜里菜刀居然自己飘起来,差点就被割了喉了。 村里有位老者听了,说是有魔物作祟,应当请人来降妖伏魔。于是大家一传十十传百,还真找到了一位驱魔师。 只是没想到是位年轻的女娃娃,看上去不太靠谱就是了。 “但你还别说,据说这位还挺有名的。打听过的都说她除魔是有真本事的,就连王屠户请她来,也排了好几天的队呢。” 乔子维和杨天冬不约而同地看向远去的身影,似乎还是朝着建邺城的方向去的。 杨天冬方才抓过她的胳膊,细的很,她比自己又矮了半个头,瘦瘦小小的,没想到还是个驱魔师。 “驱魔师?”乔子维扇着手里的扇子,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是传说中的驱魔师啊。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们要不要追上她?“杨天冬问。 “知道有这么个人就好办了,本少爷才不亲自追呢。”乔子维转身,招呼杨天冬跟他走:“玥儿还等着呢。走,咱们回客栈。” 第3章 第三章 少女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卷轴,打开来瞧。上面写的都是请她来驱魔的人的名字和地址,王屠户已然是最后一个了。她离开建邺城三年有余,跟着这名单跋山涉水走了一大圈,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建邺城了。 既然来了,那就回去待一段时间吧,她想。 走着走着,忽然眼前出现一人,手里抓着把环首刀,一身褐色劲装,高高大大地横在她面前,朗声道:“我家公子请姑娘楼上一叙。” 少女皱眉看他,一仰头,发现她走到了聚贤客栈的楼下。而乔子维正坐在二楼的窗户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何事?”少女心中已有了三分气。 “自是有事要请姑娘帮忙。”那人答道。 “帮忙?帮忙就这态度?”少女冲楼上的乔子维喊道:“什么高官富户,请人帮忙又不自己露面,倒是端起架子来了?小爷不吃这一套!”说罢,推开面前的人就往前走。 楼上,乔子维的话却轻轻飘了下来:“若是事成,二百两银票奉上。” 少女脚下一停,快速转身,三步并两步地走回那人面前,对他正色道:“愣着干嘛?还不带路。” “见钱眼开。“坐在一旁的张玥吐槽道。”冲她刚刚说的那话,还以为她是个有骨气的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倒也无可厚非。”杨天冬摇头。这姑娘虽然天生丽质,但也终究不过是个乡野之民罢了,“她看上去,也挺缺钱的。” 只有乔子维笑得很满意:“都说修道之人风骨硬,我先前还担心要费一番功夫,她认钱的话就好办多了。” “这人靠谱吗?你们打哪儿找来的?”张玥稀里糊涂的。先前他们三个城里城外的找,连驱魔师的一根毛都没找到,这一下午兄长们出去看个热闹就看回个驱魔师,真的假的啊? “自然是真的。”还没等杨天冬耐下心来给张玥解释,少女已经嗒嗒嗒地跑上楼了。她也不拘谨,磨屁股在张玥和杨天冬身边坐下。“我先前不在建邺城,你们找不到我也正常。只是听说张小侯爷自小饱读诗书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怎么也开始找驱魔师了啊?” 张玥一惊:“你认得我?“ 少女撑着脑袋,玩味地看着他:“我不仅认得你,我还知道,你们要驱的魔,就在你家院子里,对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乔子维问。 “我离开建邺城之前她就在了,只是恐怕这段时间有什么变故,才叫她入了魔的。”少女的肚子忽然咕噜噜叫了两声,杨天冬把面前的糕点盘子推到她面前,她也没客气,抓起一块吃起来。 “那你那时怎么没把她除掉?”杨天冬问。 “除魔很累的好吧!消耗的都是我自己的精气神。没人出钱我才不干呢,反正来烦的又不是我。”少女答道。“况且,你家老夫人既然手上沾了人命,那她就该受着这报应。没得取人性命还不想招人恨,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张玥听她说这话,气得跳脚:“你血口喷人!我家祖母吃斋念佛几十年,连跟人大声说话都不常有,你竟敢这么诬陷她!是何居心?!” 少女一脸平淡地回答:“我不过是就是论事而已。吃斋念佛就是善类了?不大声说话就是好人了?天底下多的是面慈心不慈的伪善之人,自欺欺人罢了。否则大家都说自己是吃斋念佛的好人,这天下还有蝇营狗苟之事吗?” “你!你——”张玥被她气得满脸通红,憋不出一句话来。 “姑娘这话太失偏颇了!”杨天冬也反驳道。“我们三个都是祖母手下长起来的孩子,祖母什么品行我们最清楚不过,你怎能如此说呢!” 乔子维啪地一声合上折扇,面色凛然,看样子也是动了怒:“我本以为修道者就算喜爱黄白之物也算是人之常情,无伤大雅。可姑娘不看事实不分是非就空口白牙地诬陷我祖母,恕我实在不能与姑娘同道。驱魔之事就此作罢,姑娘请回吧!” 少女嗤笑一声:“你们这些人,明明一个个背地里污糟事一大堆,面上却非要装的正直清廉,真是可笑。” “你说什么呢你!”张玥忍不住了,作势要冲上去揍她,哪知她突然化作一阵烟,消失不见了。张玥没能发泄心中怒火,憋屈地直跺脚。 “这人,可跟我想象中的修道者太不一样了。”杨天冬十分失望。 “世上人有好就有坏,修道者也没什么例外的,只是我们恰巧碰上了个混账罢了。”乔子维摇头。 本以为是柳暗花明,可没想到好容易找到的驱魔师是个不能与之为伍的,现下里又得从头开始了。 “今日怕是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算了,回家吧。” 第4章 第四章 几人回到家中时,日头已微微西斜。才踏入二门,便见张玥的母亲安阳侯夫人正端坐在小花厅内,一边翻着账册,一边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见几个孩子回来,她含笑放下账册,吩咐丫鬟:“快给少爷们上茶,走了这大半日,定是渴了。” 三盏清香四溢的龙井很快被端了上来。张玥不比常在外走动的乔子维和杨天冬,他本就体弱,今日走了这许多路早已疲惫不堪,加之回家前还平白受了一肚子气,此刻更是脸色发白。他一把抓起面前的茶盏,也顾不得烫,仰头便将茶水灌了下去,随后重重将茶盏撂在桌上,哼哧哼哧地向母亲告起状来。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猛地一拍大腿:“母亲,别再找什么驱魔师了,净是些江湖骗子!要我说,宫里不是有位深受陛下信赖的李天师么?大不了我们递个帖子进宫,请他出来为祖母诊治便是了!” 话音刚落,他额头上就结结实实挨了自己亲娘一记暴栗。 张夫人训斥道:“口无遮拦!人家李天师是什么人物?那是为陛下效力、为天下祈福的得道高人!便是皇室宗亲想求见,都得恭恭敬敬地等上一年半载。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说请人出宫就请人出宫?” 张玥捂着通红的额头,小声嘟囔:“父亲可是陛下亲封的安阳侯,战功赫赫…便是看在父亲的面上…” “京城之中多少王公贵胄,战功赫赫的可不止舅父一人。”杨天冬轻轻摇头,“若是人人都依仗功劳如此行事,岂不乱了套了?” “更何况,武将之家,最怕的就是恃功而骄。姑父虽是朝廷新贵,却尚未在京城彻底站稳脚跟。若此时就依仗军功妄求恩典,只怕这安阳侯府的富贵,也就到头了。”乔子维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清香的龙井,心里不由得感叹还是家中的茶好,方才那小客栈给的是什么烂树叶子。 “所以我才让你静下心来好生读书!”张夫人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顺势将目光转向乔子维,“我们家里若能再出一位文官,也算是能彻底站住脚了。可你呢?书也不好好读,好容易给你捐出了个考籍,居然连榜都没上。当初与你同窗的蒋家公子,如今已是徐州刺史了。再看看你,文不成武不就,成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形!若是大哥大嫂见了你这般模样,定要怪我没将你教导好了。” 乔子维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姑母,蒋家是国公府,就算如今没落了,也是世代清流书香门第,底子在那儿摆着呢。我们乔家不过是贩布起家,能有今日这番家业,已是姑母与父亲殚精竭虑的结果了。父亲母亲感激您还来不及,怎会怪您?若不是您,侄儿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做泥腿子呢。” “既然知道,你倒是给我争口气,好生读书考个功名啊!人家都说五十少进士,可你倒好,就落了一次榜,居然连书都不读了。”张夫人气得一拍桌子,真真是恨铁不成钢。 “您怎么不让玥表弟去考?”乔子维眼珠一转,立刻把火引向一旁正试图降低存在感的张玥,“天冬要承袭杨家医术,专心岐黄之道也就罢了。玥儿可是正经的侯府世子,他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岂不比我这个商贾之家的儿子更名正言顺?” 张玥一听这话题又绕到自己头上,顿时头皮发麻,赶紧捂着肚子起身:“哎哟,母亲,我、我肚子疼,得去更衣!”说罢,不等众人反应,便一溜烟地逃出了花厅,速度快得全然不见方才的疲惫。 张夫人望着儿子逃也似的背影,无奈地扶额叹息:“我倒是想让他考,可他打小念个《三字经》都能睡着,能考出什么功名来?他身子又弱,我也不忍心逼他太甚。左右他爹是个莽夫,我也没读过什么书,他生来就不是个读书的料子。但好歹他姓张,将来承袭爵位,总能得个荫封。可你呢?” 她转回头看着乔子维,眼中满是忧虑与期盼,“你虽自小来了张家,在我手底下长起来,可终究姓乔。乔家富甲一方又如何?商贾之家,终归低人一等。你若能挣个功名,才是真正改换门庭,让你父母、让乔家扬眉吐气啊!” “哎呀姑母!”乔子维一见张夫人又要开始念紧箍咒,立刻跳了起来,一把拉起旁边一直安静喝茶的杨天冬,“坏了坏了!我突然想起来,我们今晚还约了几个同窗吃酒呢!再不去可就迟了,要被人说我们安阳侯府的人不懂礼数了!” 杨天冬尚未回过神来,已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手里的茶差点洒了半盏,只得匆忙放下,踉踉跄跄地被乔子维拖着往外跑。 “不就说你两句吗?跑什么!” 张夫人话音未落,两人已经跑出二门外了。 “晚上还回来用饭不?” 乔子维的声音在院外响起:“不回了!” 第5章 第五章 “舅母担心你才说你两句,你也不用每次都逃跑吧。”杨天冬调侃道。 虽然这么调侃,但是杨天冬心里也能理解乔子维的做法。他的舅母张乔氏,实在是位强势的女子。 据说乔老爷刚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大出血去世了,几乎是张乔氏一首拉扯长大的。而后乔家祖父病故,张乔氏帮着乔老爷一点点做生意,待到家业稍有些起色,张乔氏就嫁给了当时还是无名小卒的张青。张青外出打仗,张乔氏便打理家室——照顾张青的母亲,抚养张青的胞妹直至她出嫁。而后张青步步高升,直至一战成名位列侯爵,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全由她做主打理,若没有她那果敢和说干就干的脾性是万万坚持不下来的。是以无论是乔家,张家,甚至是张青妹妹嫁去的杨家,对她都是万分的敬重,所以才将家里的孩子都送到她手下抚养。 但可能是因为都姓乔,乔子维和他姑母的脾性更加相似,而相似的人往往更容易起冲突。尤其在乔子维渐渐往纨绔子弟的方向分叉后,张夫人就总想将他的歪枝修剪掉,奈何乔子维是那种“你越拦着我越要干”的脾性,因此家中隔三岔五便会出现方才那般的争执。 其实若说是争执,也算不上。乔子维离家时被他爹娘耳提面命定要万分敬重姑母,因此哪怕他现在有些混账,也还是不敢冲撞长辈的。于是他选择了“打不过就跑”,久而久之,都养成习惯了。 “我也是为了姑母好,年纪大了,生气对身体不好,我走了她正好眼不见为净。”乔子维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着,正思索接下来要干什么,毕竟也没有什么真的同窗要见。 杨天冬摇摇头:“可逃避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既不愿考功名,那总有一天是要继承乔家家业的。” “那我爹娘可真是要捶胸顿足了,”乔子维哈哈一笑,“我也不是没做过小生意,可结果呢?我啊,只会花钱不会挣钱,就适合做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继承家业有子绍呢,她可比我有天赋。” “但她终归是个女子呀,早晚有一天要。。。。。。” “杨天冬?” 杨天冬的话还没说完,面前突然走来一人叫住了他们。 说同窗,同窗还真到了。 “哟,子维也在啊。那正好,难得遇到,要不要一块儿去喝一杯?” 这位同窗姓袁,乃是堂堂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的幺孙。此人曾和张家兄弟三人一同读书,但实在是不学无术,成日在外面惹是生非,流连烟花之地。连累光禄大夫一把年纪了还要四处给他擦屁股。但此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便是“有我祖父在,怕什么?”后来听说是惹出了什么乱子,忍无可忍的袁老太爷终于将孙子狠狠教训了一顿,连学也不上了,关在家中好好反省。 这才过了多久,又带着一帮人招摇过市,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乔子维定睛一看,他身边还跟着好几个大户人家的子弟。他也没等二人回答,就一拥而上将他们围在中间,簇拥着往前走了。 杨天冬心道不好。乔子维虽然平日里吊儿郎当,但他还是知道分寸的,不算是个很称职的纨绔。可面前这位可是吃喝嫖赌一样不落的。这样的人去的地方大抵不是什么好地方。杨天冬后退一步,正想找个借口离开,却被乔子维一把抓住:“别想丢下我一个人跑了!” “你也找借口跑了不就好了?”杨天冬咬着牙说道。 “哪那么容易!袁家有个紫金光禄大夫,他爹也是个刺史,“乔子维瞪他:”这几个家中都是非富即贵的,我开罪不起!” “他们总不能强人所难吧!” “纨绔子弟强人所难的事情干的还少吗?” “你说的对!你现在就在强我所难!要是被舅母知道我去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还不得把我的腿打断?” “喂!我们可是亲兄弟啊!有你这么对兄弟的吗?!难道我的腿就不会被打断了?” 说话间,前面的那位同窗忽然停下脚步,满意地看看前面,点头道:“好,今日就在这里吧。” 两人抬起头。面前是三层的朱楼,雕梁画栋,檐下悬着数十盏红纱灯笼,随风轻晃,如春梦摇曳。朱漆门扉半掩,门框上嵌着鎏金对联:“朱门酒肉香,罗帕风情长。” 两侧倚门而立的是手持折扇的姑娘,各个鬓边斜插珠花,罗裙曳地,看他们一行人驻足,便抛来一记媚眼,笑得好不娇艳。 而朱门正上悬挂着一块烫金的牌匾,赫然三个大字“绣香楼”。 乔子维和杨天冬互看了一眼,都咽了口口水。 完了,这下是真的要被打断腿了。 第6章 第六章 若说绣香楼,那可是京城内最有名的青楼了,夜夜笙歌,宾客络绎不绝。论起原因,一是内里实在富丽堂皇,二是歌舞美食堪称一绝,其三嘛,自然是姑娘们才貌出众。 正因如此,张夫人万分厌恶此地。她是苦出身,深知这种地方何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因此她自小对家中的三个儿郎下了禁令,若要歌舞可去戏班,若要美食可上酒楼,吃喝不过一时消遣,但若沾了嫖和赌,这辈子就和你的双腿永别吧。 乔子维年少初尝纨绔滋味的时候,曾被几个狐朋狗友拉来绣香楼过。那时楼内的繁华景象让他印象深刻:雕花紫檀木为柱,檐下垂挂五彩玻璃灯,灯火透过琉璃,投下斑斓光影,宛如沉入金粉之梦。檐间悬挂百鸟朝凤的绣帘,屋内四壁皆有名家字画,空气之中檀香混着名贵花露香气清幽绵长,令人神魂微醉。 当真是富贵迷人眼。 不过没过多久,他就被张夫人的板子抽清醒了。只是心有不甘,那道“凭何他人可以我却不行“的坎儿总也过不去,于是更加卖力地一掷千金,却再也未能踏进青楼赌坊一步。 大概是那几十道板子对年纪尚小的他来说实在是太痛了吧。 几年后的此时,绣香楼的锦绣更胜从前。堂中有人抚琴轻唱,有人执扇微笑,但乔子维都无心去看,一心只想着一会儿怎么逃跑。 而杨天冬,自从踏进了绣香楼的门槛,他整个人都是僵的。 弘农杨氏虽然不是什么王公贵胄,却也是医道传家的名门望族,在整个建邺城也算得上赫赫有名,家教甚严。莫说青楼了,便是身边的侍女也没有两个。如此情形,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回家了该如何交代,手心的汗涔涔往外冒。 他们一行人此刻正坐在二楼的上座。身边的姑娘一个个粉黛精致,香肩半露,乔子维的眼神无处安放,只好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门口。 盯着盯着,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去去去,你也不睁眼瞧瞧,我们这里是乞丐能进的地方吗?”门口的小二一见来人脏兮兮的,就赶忙想要轰走他。 乞丐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名帖,递给小二:“把这个给你们花魁,她自然是要请我进去的。” 小二连看都不看,直接打掉名帖,指着乞丐的鼻子骂道:“随地捡的破纸就想框我?你当我傻啊!还想见我们花魁?滚滚滚…” 乞丐伸手在小二面前一摆,方才凶神恶煞的小二忽然就闭了嘴,看他恍惚了一下,然后毕恭毕敬地对乞丐一揖:“您这边请。”说罢,便将乞丐引去了后院。 乔子维心里十分不解。这人肯定是他们白日里见到的那个混账驱魔师,不知在哪里洗过了脸,但还是一副乞丐打扮。可她一个女子,为何要来青楼?而且方才那个小二不是要赶她走吗?怎么又忽然带她去后面了? 瞧着,应该是朝着花魁的房间去了。 乔子维作势就要跟上去,却被身边的姑娘拉住了:“公子这是要去哪里呀?” “去方便。”乔子维皮笑肉不笑地答道。他转脸看向之前地那位同窗,这些人已经喝大了,而袁公子也不知何时偷溜去了哪里,根本没有注意他们这边。 “那奴家陪您…” “你陪啥?”乔子维一把按住正要起身的姑娘,看向杨天冬:“我兄弟陪我就好。” 杨天冬一听这话,立马站起来,把他身边的姑娘推了个踉跄,抬腿就要走。乔子维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银子,给了两个姑娘一人二十两:“今日你们就不用管我们二人了。若是他们问起,就说我们喝醉了,被抬去客房休息了。” 姑娘们见了白花花的银子,连连说好。乔子维便拉起杨天冬,往后院走去。 杨天冬不解:“不是回家吗?这是要去哪?“ “嘘,跟我来。” 第7章 第七章 咚咚。 “芸娘子,有客人要见你。” “不见!我今日告假了!” 咚咚。 “芸娘子,有客人要见你。” “不见不见!告诉那姓袁的我是绝不会见他的!” 咚咚。 “芸娘子,有客人要见你。” “烦死了!你是聋了吗!我说了我不见!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 芸娘子猛地转过头来,却突然发现身后站了个人。她本是背对着门坐的,也从未起身开门,这人却堂而皇之地站在他的身后,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过。此人头发凌乱,从头到脚黑漆漆的,面色却白皙地很,身上地破布东一块西一块,乞丐一般的胡乱搭着。 芸娘子吓得一激灵,失手打翻了桌上地茶具,叮铃咣啷地掉了一地,可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一个人过来查看。芸娘子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是人……还是鬼?” “我就算是鬼,也是你花大价钱请来的不是吗?”乞丐一屁股坐在芸娘子身旁,悠哉游哉地说道:“下午驱魔时出了点小意外,衣服没来得及洗,别介意。你就是芸娘吧?” 芸娘看见她从袖兜里拿出的名帖,终于冷静下来,轻声问道:“你就是那位有名的驱魔仙长?” 乞丐一摆手:“别拿仙长恶心我,叫我阿离便是。你没想到我会来?吓成这样。” 阿离随手捡起地上的茶盏,连擦都不擦,很不嫌弃的给自己倒了杯茶。 芸娘手脚极快,轻轻抢过阿离手中的茶杯,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个新杯子,给阿离重新斟了杯茶:“我想到了,只是没想到阿离……姑娘,会来的那么快。” 也没想到所谓的驱魔师竟是这般模样,且莫说仙风道骨了,这任谁看都分不清是人是鬼吧。 阿离将手里的茶一口干了,示意芸娘子再给她倒一杯,看样子是渴极了:“你既花了重金,这里的情况又不同一般,我就给你插个队喽。” “阿离姑娘知道这里的情况?”芸娘子斟茶的手一抖。 “能猜得到,毕竟秦楼楚馆不是什么干净地方。” 听见阿离的话,芸娘的头几不可察的低了低。阿离顿了一下,说道:“外面的人,一个个看着衣冠楚楚的,实则都是些禽兽不如的东西。来的都是这样的人,这里又能是什么干净地方。” 芸娘看着阿离的眼睛,心下生了一丝暖意,忽觉仙风道骨这词大抵形容的从来都不是外表罢。 “阿离姑娘……说的是。这里真的是天底下最肮脏的地方。”芸娘死死扯着手里的帕子,咬牙切齿道。 阿离托腮看着她:“说说吧,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是后院的一口费井,实在是有些古怪。”芸娘叹了口气。 “废井?” “是。事情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绣香楼是个青楼,是楼里姑娘们接客的地方,因此后院总能听见哭声,这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有人白天哭,有人夜晚哭,可大多数人都是躲在角落里偷偷的哭,不然让东家瞧见了,是要吃鞭子的。 “这楼里的姑娘们,有的是被卖进来的,有的是像我这种走投无路被骗进来的,没有哪个是自愿的。妈妈也是女子,她虽管着我们,却也是真心待我们的,所以对掉眼泪的姑娘们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渐渐的,这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个月前,东家招待客人来楼里,客人喝醉了宿在客房,半夜竟被哭声吵醒了,说这哭声尖刺凄厉,活像被人掐了脖子一般。东家发了火,说要是找出到底是谁半夜交的人不得安生,定要将她抽成陀螺。 可这人找了半个月,还是没有找到。姑娘们夜夜被拎到院子中站规矩,一个个点了名字,可哭声仍然不止。东家便怀疑是隔壁谁家的疯女人,或是发情的野猫,就没再当回事了。 大家真正怀疑闹鬼,是在十日前。 绣香楼的妈妈向来是和楼里的姑娘们同吃同住的,是以这个月就没睡好一个整觉。她半夜被哭声吵醒,心想着反正也睡不着了,就去后院转一转,若能抓到人最好,若抓不到,也不过是和之前一样罢了。 往日里大家想寻的哭声找过去,那声音便跟长了腿似的到处跑,一会像是从西边传来,一会儿又好似在东面,搞得大家晕头转向的。可这夜似乎有些不同,妈妈朝着哭声的来向走去,只听那声音越来越大,方向也从未变过,妈妈当时所有的困倦都一扫而空,心道这下终于可以抓住这个爱哭鬼了。 终于,妈妈在一口枯井前站定。 前朝时建邺并非都城,这里只是个小城镇。本朝的开国皇帝登基五年后迁都至此,有个富商将此地买下,开了一间小酒楼。此后五百多年,建邺已是我朝最最繁华的城池,而这方小院也数次扩张易主,最终成为了现在的绣香楼。 而这口枯井,少说也有百年历史了,所以它一直被遗忘在后院的角落里,里面早就干涸了。 妈妈寻到此处,哭声戛然而止。她四处瞧了瞧,又走了走,将每一处花丛草地都翻开,却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便是野兔野猫,也不能跑这么快吧。妈妈心想。 可野兔野猫并不能哭的这么凄厉嘹亮,必然是人。可既是人,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此刻正是子时二刻,月上中天,今夜万里无云,恰是满月。枯井周围杂草野花丛生,却没有栽种树木,因而月光毫无遮蔽的照下来,井边唯有妈妈留下的影子,再无其他。 总不能是藏在井里吧。 妈妈心里玩笑着。没人知道这井有多深,若是藏在这里面哭,那可真是要哭到死了。 虽说是玩笑,妈妈却也伸头去看了一眼,没想到———————— 第8章 第八章 阿离半眯着眼睛,等着下半句,可芸娘却住了嘴,直勾勾地盯着阿离。阿离呸地一声吐出嘴里的茶叶沫,开口道:“没想到她在枯井里看到水鬼了。” “阿离姑娘你好没趣啊!”芸娘一拍桌子,“这种时候你应该问‘她看到什么了?’才对啊!” 阿离没好气地冲他翻个白眼:“收收你哄客的那一套吧,我这辈子亲眼见过的妖魔鬼怪比你的头发丝还多。真那么喜欢讲故事,不如去瓦罐说书。” 芸娘子一下子没了兴致,开始用正常的语气说道:“没错,妈妈说她突然看到有水从枯井里涌了上来,还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沉在水里,好像还抬头看了她一眼。妈妈被吓晕过去了,直到第二天有姑娘去找妈妈没找到,这才在后院井边发现了她。” “那位妈妈现在如何?”阿离问。 “不太好。”芸娘摇摇头,“她连着几日高烧不退,请了许多医士灌了许多汤药都无用,后来有位年长的大夫说这不是病,是被恶鬼缠身了,让我们请道士来做法。” “那你今日才来找我?” “确实当时就想请你来的,所以多方打听了,可……东家不让。”芸娘说着说着就放低了声量,“东家说清流人士最讨厌怪力乱神,若是因为妈妈的一面之词就请道士来做法,让客人们知道,他们就都不肯来了。妈妈……没了就没了,可以顶替的人一抓一大把,可若青楼倒了,我们就都得喝西北风去了。” 阿离左腿搭右腿,手托着下巴斜倚在桌边。她直勾勾地盯着芸娘问道:“你们就看着她去死?” 芸娘叹了口气,说道:“这里的姑娘们进来的时候都经了妈妈的手,怎么端茶倒水怎么待人接客,全都是妈妈教的,便是她平日里对我们再好,也很难不怨恨她。所以大家都信了东家的话,觉得她是半夜梦游,自己吓着自己了。” “可我不这么认为,”芸娘顿了一下,悄声道“因为我也看见了,就在昨天。” “我来这里有几年了,知道妈妈从不梦游,她也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不像是会胡说八道的人。所以昨天晚上,我终于鼓起勇气也去井边看了一下,结果真的跟妈妈说的一样!枯井里真的冒出了水鬼!而且那鬼长得,长得……” “长得跟你认识的一个人很像。”阿离接道。 芸娘愣住,点点头:“是。” “你们楼里前段世间死过人。” “是。” “死的这孩子和井里的水鬼长得一模一样。” “是。” “她不是病死的,是被人杀了的,而且你知道这事。” “是。” “你自己心虚,所以才要到井边去看。” “是。” “你跟那孩子关系很好吗?” “不,我们连话都没有说过。”芸娘应着应着,眼角的泪忽然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渐渐像决堤了一般,让她不得不掩面而泣。 “她是约一年前被卖进来的,那时只有十一岁,来的时候已经被饿的皮包骨头了。年岁太小的孩子接不了客,所以一直跟着妈妈学规矩,我们姐妹看她可怜,私下里总拿些吃食点心给她,喂了大半年才终于有个常人模样了。可是三个月前…… “那个姓袁的杀千刀的!有一次经过后院瞧见她了!非要把她拖进房里!那孩子不肯,一直尖叫哭喊,挣扎间,就被那个姓袁的……给……掐死了……” “我瞧见他把那孩子拖进房里了……我想制止的,可我,可我真的太害怕了,我就去喊人,我想找妈妈,可妈妈当时正在待客不愿搭理我,我去找了小二,可小二听闻是袁家公子就不敢进去了,然后,然后里面就没有声音了……” “姓袁的,给,给了我一大笔封口费,说他是从家里溜出来的,莫要让此事传到家里人耳朵里。他威胁我说,反正再多死一个他也无所谓,让我管好自己的舌头。然后妈妈来了,他就,也给了妈妈一笔钱,说尸首他自己会处理,让妈妈不要多管闲事。” “我想到了他不会厚葬那孩子,可他就只是把尸首丢进了院里的枯井里,连草席都没有。那孩子才十二岁……” “我每晚都在梦魇,我总梦见那孩子来找我索命,问我为什么不救她……我真的太害怕了……我真的太害怕了……他给我的那些钱,我一分没留,全都给你了,你……你要帮帮我。求你了!” 第9章 第九章 阿离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待芸娘止住呜咽,才开口问:“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芸娘一愣:“您不是修道之人吗?就……为她超度一下,让她走的安详些,来世能投个好人家。” “那你应该去寺庙找和尚。”阿离摇头,“我是个驱魔师,不干超度亡灵的活。” “那她会怎么样?”芸娘问。 “还能怎样?自然是灰飞烟灭,连转世投胎都不可能了。” “可她什么都没做错啊!”芸娘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倒是把阿离吓了一跳,“她命不好,没托生在一个好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十一岁上被卖到青楼来,什么都没做就被那个畜生脱去活活掐死。到头来,那些衣冠禽兽得不到惩罚,她自己却要落得个灰飞烟灭地下场?凭什么?凭什么我们要被这样糟践,凭什么……” 芸娘说着说着,又开始哭泣不止。 阿 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三界六道之中,生灵何其多。心有执念烦恼,便易入魔。仙妖入魔,倘若他们有些道行,尚可将他们体内魔性去除,但此后他们也与凡人无异;可若是凡人入魔,驱魔时的法术根本不是**凡胎能承受的住的。更何况冤魂入魔,除了魂飞魄散别无他法。” 阿离见芸娘不应声,又继续说道:“其实魂飞魄散于她而言未必是坏事。尘世污浊人性险恶,再投胎一遭又有何意义?再说她入魔已深,早就没了神志,还不如早日解脱,免得活着的时候尚且无辜,死后却成了伤人的恶鬼。” 阿离站起身来,大大地伸了个拦腰,示意芸娘跟上。 “随我来。” 她刷的一下打开门,眼角好像有什么东西闪过,但也没在意,直接就带着芸娘往后院去了。 乔子维和杨天冬兄弟俩还以为被发现了,趴在角落里不住地喘气。 偷听实在是不光明,更何况是听青楼女子的墙角,这要是被抓个正着,那可当真是颜面尽失了。 杨天冬方才憋着的一口气终于能吐出来了:“我还以为你看见了什么呢,这不是我们下午见到的那个驱魔师吗?我听他们的意思,这花魁也是花了大价钱请她来驱魔的呢。” “切,谁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真本事,走,跟上去看看。” 乔子维起身拍拍屁股就要跟上,杨天冬却有些迟疑:“不好吧?这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人命官司,我们已经偷听了,不好再偷看吧。” “到底是不是她说的那回事还不一定呢,先跟上去再说。”乔子维一把拉起杨天冬,急急地往方才二人的方向走去。 一路跟到院落的最里处,和绣香楼表面的富丽堂皇不同,这里破败不堪,杂草丛生,定睛一看,方才她们所说的那口枯井就在杂草堆里,而两人正一前一后地站在井边。乔子维便拉着杨天冬躲到一旁地灌木丛里,不近不远,正好听得清楚也看得明白。 阿离扫了一眼枯井,又回头看看前面歌舞升平地绣香楼,问芸娘:“这地方,一年到头得死不少人吧?” 芸娘自嘲地笑了笑:“那是自然。这世道,女子命贱,青楼女子的命更贱。生而为女梦是空,何况燕雀困樊笼。这都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阿离点点头:“也对,一个刚死月余的人,执念再深,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威力。我看此地的冤魂不止三两条,大概是他们纠缠到了一起,才搅得你们不得安生,今日正好,一并除了。” “当真没别的办法了吗?”芸娘还是不肯放弃。 阿离掐腰看着她:“我说过了,入了魔的冤魂就只有一个下场。不过看在你给的钱多的份儿上,与其纠结死人,我倒是可以给尚且活着的人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芸娘不解地问。 “你想离开这儿吗?”阿离问,“你既觉得这里不是人待得地方,那不如就此离去,做个平头百姓如何?” 芸娘闻言,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阿离:“我想啊!我当然想!可……可我走不了,我的卖身契在妈妈手里,东家也有一应文书,我怎么走得了?” “这些你都不用管,你只说想与不想。”阿离摆摆手,“你若是想,就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叫上和你一样想要离开的姑娘,一起走。我可以给你半炷香的时间。” 阿离看着芸娘的眼睛,问她:“怎么?不相信我?” 芸娘此刻紧张极了,但下意识地觉得这人在骗她。其他姐妹千百两银子都拿不回的契书,她一个云游的修道者就能解决了?芸娘十分害怕自己此刻信错了人,可看着那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眸子,她又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重重地点了点头。 “很好。”阿离反手去掏背后的包袱,摸出来一根长香,晃一下将其点燃,随手插在枯井前的土里。 “记住,你只有半炷香的时间。半炷香后,你听见铃铛声响,就赶紧往外跑,记住了吗?” 芸娘点点头:“记住了。” 第10章 第十章 阿离见她应允,便又从背后的包袱里拔出一把长剑。今夜月色明亮,乔子维这才发现,她一直带着的竟是一把木剑。只见她举着木剑,随着长香的青烟在空中比划了什么,风势陡然大作,原本死寂的林中顿时狂风呼啸,围绕那口枯井刮起凶猛旋风。 而井口正如芸娘方才所言,忽地水声奔涌,一道浑浊的黑水如沸般翻滚而出。涌动中,一团阴影破水而起,像被压制许久的东西终于挣脱禁锢。顷刻间,那黑影在井口上空膨胀拉长,逐渐凝成一股如巨树般狰狞蠕动的怪物。更骇人的是,那怪物躯干之上赫然浮现出一张张女人的面孔。她们扭曲挣扎,面色惨白如纸,双目血泪,口中哀嚎啼哭不止。 芸娘惨叫一声,吓得全身发抖,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动弹不得。 阿离见她不动,出声提醒她:“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芸娘颤颤巍巍地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拔腿就跑,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 猫在角落里的乔子维兄弟俩此刻也是震惊得魂不附体。若说此前他们还将信将疑地认为家中长辈只是迷信,那此刻他们亲眼所见这等场面,便是再也不敢讲妖魔鬼怪都是话本传说了。 霎那间,那怪物猛地伸出无数黑影般的触须,如同深渊中窜出的毒蛇,呼啸着朝阿离狠狠抽来。阿离面色不变,轻轻一抬手,金光自她周身升腾笼罩,将那无数触手悉数挡下。黑影胡乱拍打,却怎么也穿不透那层金光,反被逼得怒吼一声,声如鬼啸,震得乔子维与杨天冬头晕脑胀、眼前发黑,连忙抱头捂耳,几欲昏厥。 那魔物久击无功,便似狂性大发,尖啸连连,数十条触须如风卷残云般肆意抽打四周。庭院中的花草土石一瞬间尽成碎屑。乔子维兄弟俩尚未来得及反应,藏身的灌木便被整片掀飞,二人也跟着被扫上半空,而后重重摔落在地上。 乔子维有些武艺傍身,落地的时候卸了力,好歹是没伤到。他抬头看看周围,发现杨天冬就落在离他不远处,疼的龇牙咧嘴。 而那位驱魔师还站在金光之中,好整以暇的转头斜睨着他俩。 乔子维踉跄着朝杨天冬跑去,浑身上下摸了又摸:“你没事吧?有哪里伤到吗?” 杨天冬摆摆手,撑着做起来:“没事没事,就是摔疼了。兄长你……” 说话间,有一个触须破空而来,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避无可避。乔子维来不及思考,直接转身抱住了杨天冬,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妈的,死在青楼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只听砰得一生,有什么东西在身后碎裂,疼痛感却没有应声而来。 乔子维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却看见阿离正站在他们身后,手中握着木剑,眉目冷峻。她周身的金光已将兄弟俩一并笼罩在内,宛如一层结界。 “别碍事,滚。” 乔子维一愣,旋即也不多话,咬牙扶起杨天冬,跌跌撞撞地朝楼内奔去。 两人一路横冲直撞,碰倒了多少宾客小厮,直到跑到绣香楼的大堂上,杨天冬忽然一把拽住乔子维,不肯再跑了:“等等兄长!这里的人怎么办?” 乔子维闻言,不解地看看周围,依旧是一副雕梁画栋歌舞升平的模样,仿佛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后院发生的动静。 “万一那姑娘打不过那魔物,那这一楼的人不都要遭殃了吗?!”杨天冬急得直打转,说罢就要往回走,乔子维赶忙拦下,质问道:“你要干嘛?!” “去找管事的来好疏散宾客啊。” “你要怎么跟他们说?说后院有个魔物作祟还有个驱魔师正在和它搏斗?他们能信吗?”乔子维摇头,“连你我在亲眼所见之前都不信鬼神之说,更何况旁人。难不成让他们一个个去后院看?那才真是送羊入虎口!” “那该怎么办?”杨天冬急得直打转。 二人踌躇间,乔子维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方才与阿离商谈的芸娘,此时她正背着包袱,游走在各个雅座之间,一个个地将陪客的姑娘们拉走。 “半炷香……” 乔子维忽然想起方才阿离同芸娘说的话,她最少能争取到半炷香的时间,那这半炷香里要怎么疏散所有人呢? “我有办法了。”乔子维一拍脑门,”刚才跑过来的时候,有路过一处柴房,你可还记得?” 第11章 第十一章 夜幕深沉,绣香楼内却是亮如白昼。厅内一曲舞罢,正是短暂的安静之时,忽而有人大喊:“走水了!楼内走水了!” 起先楼内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更有宾客醉的不知南北,并无一人起身。直到看见一个周身都着了火的人跑进厅内,跌落翻滚着想要扑灭身上的火,却接连着点燃了大堂的帷幔,嘴里还不停的大喊: “走水了!快跑啊!”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顿时惊叫连连,争先恐后地朝大门涌去。 那些方才还你侬我侬的老爷公子们,哪还顾得上怜香惜玉,一个个惊惶失措,连身边的姑娘都被他们粗暴地推开;而那些原本柔声细语的姑娘们,也再顾不得什么恩客情分,拔腿就跑,生怕晚一步就要命丧黄泉。 只剩下少数还算忠心的家丁侍从,扛着怎么都叫不醒的主子,跌跌撞撞地拼命往外冲。可被撞倒后便连主子也顾不上了,只想着赶紧离开。 一时间绣香楼的大门就好似那个井口,一个个凉薄之辈喷涌而出,长街顿时乱作一团,全是衣衫不整四散而逃的人。 然而从宾客到小斯,竟无一人想着救火。 此刻,杨天冬刚扑灭了身上的火星,站在厅中,看着门口挤作一团、却无一人回头的混乱人群,一时间不知该庆幸这招果然奏效,还是该哀叹效果未免太过“出色”。 他转身朝柴房奔去,只见乔子维正守在一堆浓烟滚滚的火堆前,灰头土脸,气喘吁吁。 “怎么样?管用吗?” 乔子维一边抹去脸上的尘灰,一边问道。为了烧这把火,他可没少折腾。 “可以说是事半功倍。“杨天冬无奈的耸耸肩,”只是现在大门被他们挤得水泄不通,咱俩也出不去了。” “这好办。” 乔子维拍了拍手,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我方才点火的时候,瞧见柴房边的围墙底,有个狗洞。” 杨天冬沉默了一瞬,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 待到兄弟俩跑到绣香楼正门前的长街上时,楼里的人似乎也跑的差不多了,大门敞开,可以看到里面乱糟糟的一团,却好像没有半点火星。人群围在长街之上,起先还一个个害怕地不敢出声,现在见没什么动静,便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哪走水了?方才是谁喊的走水了?” “后院好像有烟,是不是后院着火了?” “区区一个后院,还以为多大事呢!” “是有人已经将火扑灭了吗?” “切,大惊小怪!搅了老子的兴致!” 乔子维呆愣愣的看着眼前的绣香楼,转头问杨天冬:“火呢?” “我扑灭了啊。”杨天冬一本正经的答道,“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跑不就行了,不能真烧起来啊,否则得连累多少人身家性命不保啊。” “哇,你……”乔子维一时无语。 “不过我们折腾了这么一大圈,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杨天冬疑惑道。 眼前的绣香楼,除了歌舞已停,人去楼空,但还是方才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模样,什么都没有发生。 “难道我方才喝多了?做了个梦?” “怎么可能,我的耳朵和屁股到现在都还疼呢。”乔子维摇头,但他也不解。难道是那位驱魔师姑娘当真是技艺超群,这就已经将魔物降伏了?看来还真有些道行呢。 正走神呢,乔子维突然听见了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在人声鼎沸的长街之中如此清晰明亮,幽幽声响直入脑海。 杨天冬似乎也听见了。兄弟俩对望一眼,可还来不及张口询问,忽而眼前一道猩红的光芒骤然在眼前炸裂,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伴随着惊天巨响,滚烫的气浪裹着烈焰猛然扑来,将他二人像断线的纸鸢一样掀飞出去。 身边似有人来回奔走,耳边嗡嗡作响,似乎还有周围人的呼号惨叫之声。 绣香楼炸了。 第12章 第十二章 熊熊烈焰肆意吞噬着楼中的一切,梁柱轰然坍塌,雕梁画栋瞬间化作灰烬,桌椅尽碎,那些昔日摆放起来供人赏玩的金玉器皿也都乱七八糟的缠绕在一起,凶猛地燃烧着。 角落里,隐约可见一个男子靠墙半坐,剧烈咳嗽着,发出低低的呻吟。 彼时火光刚起,他正在后院的屋中小憩,居然没一个人来告诉他着火了,等他被滚滚浓烟呛醒,也为时已晚了。 “谁来救救我……谁来……”他嘴里念叨着。 他的腿被坍塌的木梁压断了,寸步难行。四周火光熊熊,浓烟翻涌,根本看不见出口在哪。没人来救她,也根本没人知道他在这里。 他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铃铛声,抬头望去,却见一个乞丐打扮的人站在火光冲天的断壁残垣里,辨不清面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一时间,他不知眼前的人究竟是来救他出火场的恩人,还是来索他性命的阎王,他只能开口哀求:“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那人依旧不言语,还是这么望着他。 “救救我吧!我家很有钱的!你想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你!还是屋舍?田产?官位?只要你救我!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还不想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人终于开口道,“你既不想死,又为何总要视他人性命如草芥,肆意玩弄践踏呢?” “我没有,我没有……” “没有?”那人歪头,语气讥诮“不是总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看来连这句话也是假的。” “想让我救你,且先问问他们答应不答应吧。”那人转头看向旁边。男子顺着方向看去,只见浓烟渐渐汇集成了一道道鬼影,带着可怖的面目,哭嚎着向他漂浮缠绕而来。 “还我命来。” “还我命来。” “还我命来!” 黑影如潮水涌来,裹住他的手脚,扯住他的衣角,他已是无处可躲。黑影缠上他,束缚他,撕扯他,好像也想叫他也尝尝她们那些不被在乎的濒死的绝望与苦痛。 男子却还是挣扎着,像面前地人伸出手,憋红充血的双眼哀求的看着他,希望他,或者谁都好,此刻能拉自己一把。 阿离并没有理会他伸出的手。 “血债,自当血偿。”她说。 于是阿离静静地站在火海前,抽搐、扭曲、僵硬,直至最终,无力地垂落。 她这才慢慢悠悠地转身,离开了火场,任凭身后的黑影将那男子撕扯啃咬,彻底吞没,而后哀嚎声伴着轰然崩塌的房梁 ,隐匿在炎炎烈火之中。 屋外更是火光冲天,烧德建邺城亮如白昼。 堂堂一座绣香楼,就这么毁了。 杨天冬此刻忙得不可开交。方才被那一下爆炸冲击到的人不在少数,有的被烧伤了胳膊,有的被摔断了腿,哀嚎声一片。杨天冬此刻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左边上药右边包扎。 可他没办法凭空变成章鱼,于是只能指挥乔子维干这干那。 乔子维按着伤员的腿,好叫他不要拼命挣扎妨碍治疗,那人却不领情,哭得中气十足。乔子维本来就身心俱疲,气的一拳垂在他胸口:“大老爷们哭什么哭!” 那人一口气刚要哭出来就被乔子维锤了回去,竟然哽咽着昏死过去,把乔子维吓了一跳。 “他……不能是被我捶死了吧?” “没事,就是晕倒了而已。”杨天冬冷静地说道。正好趁着人不动了,他迅速地将几处伤口包扎好,才终于能喘口气了。 “怎么突然就炸了呢?”他望着眼前不断燃烧的绣香楼,喃喃道:”也不知是不是所有人都跑出来了。” 乔子维闻言,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向人群里走去,似是在寻找什么。 “兄长你去哪?” 乔子维不答,只是努力拨开人群寻找着。 终于,他站在人群的中央,望见外围远远站着一个人,事不关己一般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场灾难。 阿离就这么覆手而立,然后回看了一直盯着她的乔子维一眼,转身就走。 “等等!” 乔子维慌忙追上,可阿离速度太快了,等他挤开拥堵的人群来到她方才站立的地方时,她已经不知去向了。 阿离没杀人,阿离没杀人,阿离没杀人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但她确实是见死不救了,或者说是明明可以出手阻止,却仍旧纵容了恶鬼伤人。从道德的层面上来讲,这确实是值得谴责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十二章 第13章 第十三章 绣香楼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 神奇的是,这火势如此之大,却并未殃及旁边的屋舍半分,且水浇不灭,土盖不灭,直到第三日夜间天降骤雨,火势才一点点退去,待第四日清晨,曾经高立显赫的绣香楼已没了踪影,只剩下一堆堆黢黑的焦土。 乔子维站在这堆焦土前面,时不时揉一揉自己被打得发麻的屁股。 绣香楼一炸,可谓是惊天动地,伤者无数,死者却只有一人——紫金光禄大夫袁世成的幺孙袁铭。袁铭其人,虽然是个人尽皆知的混账东西,但却是孙子辈里唯一一个被袁老爷亲手养大的。自古常说惯子如杀子,可如今人真死了,袁老爷一个已经荣休的古稀老者,生生在大殿上哭晕了三回。 皇上本不想管,觉得是这个浪荡子自食其果。可毕竟袁家也算是忠心老臣劳苦功高,绣香楼的事情又闹得如此之大,于是吩咐京兆尹府彻查此事,给袁家一个交代。 交代?怎么交代? 据说事发之前就已经有人提醒走水,是以所有人都逃出来了,独独袁家公子在屋内睡的死猪一般。难道要因为没人想到要带袁家公子一起跑,就要治他们的罪吗? 若要说起火原因,绣香楼都已经烧成那样了,还怎么查? 唯一能查到的,就是当时最先帮助众人逃难的居然是安阳侯家的两位小辈。可京兆尹上门询问,得到的答案确是他们也不知道缘由,只知看到后院起了火,就赶紧招呼大家逃跑。其中一位小兄弟还是弘农杨氏二房的长孙,当场救助了不少被波及的人,是以累病了自己,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京兆尹无功而反,安阳侯府却因此门庭若市,从各个府邸前来送谢礼的人快把门槛都踏破了,甚至还有人送来了牌匾对联,称杨天冬是医者仁心华佗再世。幸好他一直躺在床上,否则亲耳听到这些,更是要被吓得一病不起了。 乔子维却是因京兆尹的到来遭了殃。他本来跟张夫人的说辞是“纯属路过”,可这一下便露了怯,被张夫人发现自己真的是去青楼里面玩儿了一圈。不过幸好他也救了不少人,功过相抵,腿是保住了,但屁股还是挨了二十板子——其中有十板子本来是杨天冬的,可他现在还烧的迷迷糊糊的,只能由他这个做兄长的代为受过了。 其实乔子维此番前来,并不像其他那些爱看热闹的市井小民一般想要瞻仰一下绣香楼的遗容,只是他有很多事情实在想不明白。 说来那日还是袁家公子亲自拉着他们来的绣香楼,可没想到袁铭最后死的如此凄惨。据说不仅是被活活烧死,还好像被巨物拉扯挤压啃咬过一般,真真是面目全非。 可这一切不会太巧了吗? 偏那日袁铭解了禁足跑到绣香楼,偏那日他听见芸娘说袁铭手上沾了人命,偏那日驱魔师来到绣香楼,偏那日袁铭到后院去睡了觉,从宾客到店员到他自己的家丁小厮没一个人注意到他没跑出来? 乔子维想起了阿离的那句“你想离开这儿吗?” 还有她消失于人群之前,望向他的那个眼神。 “乔公子?” 忽而有人叫住他,乔子维疑惑回头,看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背着一个包裹。见他看过来,兴奋的打招呼:“当真是乔公子!乔公子安康!” “你是?” “公子不记得了?奴是绣香楼出事那日,陪公子喝酒的,公子还给了我二十两银子呢!”女子笑嘻嘻地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展示给乔子维看。 “啊,是你啊。你这是?”乔子维看看她肩上的包裹。 “这不是绣香楼没了吗,我们的卖身文书也全都被烧成灰了,就连东家前两日也上吊自尽了。我也自由了,京兆尹大人叫我们爱去哪去哪,我就想着离开建邺城,去别处谋生。”女子笑嘻嘻地回答。 乔子维皱了下眉头,看来京兆尹是把绣香楼的东家当作罪魁祸首推出去了事,就此结案了。 “那你此后打算去哪?” “我原是北方的,就想先往北边走走,大漠草原,反正哪出都比青楼强不是?”女子说完,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一眼绣香楼的废墟。 乔子维倒是没想到,那天晚上轻声细语好似没长骨头的姑娘,私下里竟然也是这么硬气爽朗的个性。他想了想,往怀里掏去。 “公子不必了。”女孩看出了他的意思,赶忙摆手阻止,“我这些年攒了些钱,那日公子还给了我二十两呢,我也有些绣花酿酒的手艺,能养活的了自己的。” 乔子维释然一笑:“那就祝姑娘一路平安,前程坦荡了。” “谢谢公子。也祝公子无病无痛,平安康健。”女孩很认真地给乔子维回了个礼,便大踏步地往前走去。 正快要走远时,忽然又被乔子维叫住:“姑娘!你知道芸娘子现下在何处吗?“ 第14章 第十四章 出了建邺城东门二十里,有座金乌山,山脚下树林繁盛,因其春日里桃花艳丽而闻名,人称“十里桃花林”。可多年春去秋来,却没人注意到,在这桃花林的深处,还有座不起眼的小道观。 道观似是荒废了很多年,门前台阶上枯木杂草横生,连本该挂在两边的牌匾对联也碎裂四散。倒是前几日的大雨,打的林中粉红花瓣遍地,才显得此处不那么凄凉。 乔子维推开了半掩的大门,发现这其实都算不上一处道观,只是个四方小院罢了。院中没有正殿偏殿,只是几间再普通不过的厢房。这里很久没人住了,落满了灰尘和蛛网。房间中并无神佛尊像,只有院子的正中间,摆着一个飞鸟的石像,其形如鸡,但翅膀和尾羽又很长,一时间看不出是什么鸟。石像前有一个小小的案台,可上面既无香火,也无供奉,只零零落落地有几朵完整的桃花落在上面。 乔子维掏出怀里的名帖和一张二百两银票,轻轻放在案台上,又小心翼翼地收回手,四下里看了看,见无事发生,便摇摇头,半信半疑地准备转身离开。 忽然一阵风刮过,把他的名帖和银票吹落了。 乔子维并未在意,只将它们捡起,重新放了回去。 这次刚收回手,又刮来一阵风,银票和名帖再次飘落。 乔子维愣了一下,并未着急去捡。他看着案台上纹丝不动的桃花,又看了看四周仿若静止的草木,总觉得这风来的奇怪。于是他在一旁的角落里摸了块石头,将名帖和银票压在了案台上。 这次应当是吹不落了。 乔子维满意地拍拍手,转身离开。 还没走两步,有风又起,直接将石头掀飞,重重砸在乔子维尚未好全的屁股上,疼得他呲牙咧嘴,一口气还没倒吸入肺,那张二百两银票就拍在了他脸上。 “我劝你还是别白费那功夫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乔子维揭下脸上的银票,发现阿离不知何时出现在正屋的房顶上,好整以暇地半卧着。 还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你果然在这。”乔子维冲阿离挥了挥手,好像他们很熟络似的。“和姑娘见过两次面,却还未通名,在下乔子维,安阳侯张青的表侄。” 阿离跳下房顶,稳稳地落在乔子维面前,也不在乎他是谁的侄子还是谁的外甥,只是看着他手里的银票,言语挑衅地说道:“你就算给我两千两,你家的事我也不会管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乔子维叹了口气:“姑娘对我家似乎有些误会。” “误会?你们兄弟二人出入青楼,和那些个衣冠禽兽为伍乃是我亲眼所见,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 “我去青楼确实是我的不对,但这和我祖母之事无关。姑娘也未曾亲眼见我祖母害人性命,又为何一口咬定是我祖母的过错呢?” 乔子维抱胸而立,一副要死缠烂打的架势。 阿离见状,也学着他,双手抱胸,答道:“魔物不会无缘无故地去纠缠一个人,定是因为和那人有仇,才会一直骚扰报复。这就叫冤有头债有主。” “可那日在绣香楼的时候你也说过,井中冤魂不止三两条,所以那魔物才会如此强大。若是他们只会缠着自己真正的仇家,那他们为什么不走呢?”乔子维挑眉,“可见魔物有时纠缠的不是人,而是地方呢。” 阿离在心里轻笑一声,问道:“你该不会是想说那里不是你家的宅子吧?” “现在是,但先前不是。“乔子维点点头,“两年前我姑父立功凯旋,才被封的爵,论功行赏被新赐一处大宅子。那原先是前朝一位重臣的宅子,但是因为党争失败被判了个满门抄斩。宅子空了许多年,我姑母着人改造翻新,折腾了一年多之后,我们才搬进去的。这刚住进去还不到一年光景,那是不是就说明和我们家老太太无关?” “这怎么就说明和你家老太太无关了?”阿离眨眨眼,一脸不解地问。 “我找芸娘子打听过了,你此前也在建邺城为人驱魔捉鬼,但近三年都没回来过,所以她一开始也没抱希望能找到你。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说过那魔物在你离开建邺城的时候就在那里了,那时这宅子还没被赏赐给我们呢,所以就算有人命官司,也是和我们家八竿子也打不着的。” 乔子维一脸得意地看着阿离低头沉思却毫无反驳的样子,又拿出银票在她面前晃了晃:“怎么样阿离姑娘,你现在愿意帮这个忙了吗?” 阿离一抬眼,白花花的银票都盖不住后面这张欠揍的脸:“不愿意。” “为什么?”乔子维挥舞银票的手一滞:“嫌钱少?” “公子财大气粗,大把银票往秦楼楚馆里撒就是,这不是你们的乐趣吗?”阿离讽刺道,而后一个飞身准备跃起,却被眼疾手快的乔子维一把抱住胳膊,生生拽了下来。 “这就是另一个误会了,当时去绣香楼真的是事出有因,但看在我们兄弟俩也救了那么多人的份儿上,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帮我这一次呗。毕竟我祖母是无辜的不是?姑娘你考虑一下吧。我寻了多日,实在是找不到第二个驱魔师了。否则我若是还有人选,绝不会来烦姑娘的。” 乔子维此刻也不嫌弃阿离的衣服脏了,就是死死抱住她的胳膊不撒手。阿离也没想到他一个富家公子哥竟这般死皮赖脸,一边努力抽出胳膊一边咬牙切齿道:“关我屁事。” 养尊处优的纨绔果然身强体壮,力气也大得很,阿离胳膊上吃痛,于是怒从心起,卯足了劲儿准备给乔子维的肚子来上一脚。乔子维感到危险来临,本能地闪开,这才终于松了手,逃过一劫。 阿离狠狠地瞪了乔子维一眼,跳上了房梁,却还听乔子维不死心地在下面喊:“退一万步说,姑娘得辛苦多少时日才能赚到二百两啊!难道就因为我进过青楼,姑娘就不赚我的钱了吗?姑娘难道是那种会嫌钱脏的人吗?” 乔子维连珠炮般说了一大堆,阿离却是头也没回,直接跳下了院墙不见了。乔子维又对着外面喊了一句“和谁过不去也别和钱过不去啊!” 可等了半天也听不到回音,连阵风都没有,乔子维这下是真泄了气,心道又要无功而返了。可刚一回头,就被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背后的阿离吓得大叫了一声。 “姑奶奶!你下次能不能出点声响啊!你要吓死我啊!” 阿离却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道:“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乔子维捂着抽疼的胸口,附和道:“是吧。你说你本来衣着打扮就已经不人不鬼的了,再这么神出鬼没,谁能分得清你是驱魔的还是招魔的。” “我是说,你说得对,我和谁过不去也不能和钱过不去。你是衣冠禽兽又如何,银子是无辜的,我不能因为白花花的银子经过你的手就嫌弃他,这对银子不公平。“说罢,阿离直接伸手掏出了乔子维放回怀里的银票,放在眼前端详半天,确认无误后,才放心地装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饶是乔子维平日里口舌再好,第一次见阿离这般行径,千言万语憋在心头,竟一时不知该从何骂起:“你……你……“ “别你你你的了,早干活早收工吧。“阿离完全看不见乔子维气到说不出话的模样,只冲他一扬下巴:”走吧。你带路还是我带路?“ 第15章 第十五章 阿离坐着乔子维的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地从城东来到城西。本就路途遥远,偏这娇气的贵公子因为屁股上的伤受不了颠簸,让马车走得慢些再慢些,等到地方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 安阳侯府坐落在皇宫之西,靠近西苑演武场,因此周围多是武将之家。与东边文臣世家的宅院不同,安阳侯府显得更加干脆利落,高墙墨瓦,门楣低调,仅一块素木匾额,书“安阳侯府”四字,无金饰,也无雕花。大门中开,只有两名戎装门卒肃立不语。除此之外,真真是看不出一点豪门贵族的样子。 阿离看看眼前的宅邸,又看看旁边穿的花里胡哨的乔子维,调侃道:“该不会是你把钱都败光了,所以你家才简朴成这样吧?” “胡说。”乔子维一边带着她往院子里走,一边解释道:“原先这宅子也可以算的上是富丽堂皇了,但我家长辈都是苦出身,最不喜奢靡之风,姑母又觉得前主人被灭门不吉利,所以重新修葺了一番,不必过多装饰,住的舒服便好。” 阿离点点头。他说的不错,这院子的确看起来十分舒服。青砖铺地,檐下无游饰,院中不种花,倒是栽了许多苍竹,枝枝不乱,影落青石之上,刚中带静。似乎仆从侍女也很少,走这么半天都没听到什么声响。 “今日已经晚了,我先带你去洗漱休息,明日一早再带你去看祖母,”乔子维这么安排着,想带着阿离往前厅走,可一回头,阿离已经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哎你去哪?!” 阿离仿佛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轻车熟路地左拐右拐,等乔子维跟上她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慈宁轩的正门前了。 这正是乔子维祖母的院子。 按理来说,老夫人辈分最高,应该住在中轴正屋,可老太太养鸡种田一辈子,实在嫌正房憋屈,于是安阳侯夫人便在南边光照好的地方给老太太建了座独院,外人不会来打扰,种种菜养养花,怡然自得。 此时安阳侯夫人刚陪老夫人用完饭,见乔子维回来了,连忙冲他招手:“子维来的正好,过来陪祖母说会儿话。” 乔子维没动,阿离却率先进了门,先是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然后一屁股坐在老太太旁边,开始端详起她来。 安阳侯夫人见乔子维突然领回来一个叫花子,倒也没急着赶人,只是问道“子维,这位是?” “啊!”坐在一旁的张玥突然指着阿离大喊:”你是那日的那个混账驱魔师!” 乔子维瞪了张玥一眼,介绍道:“姑母,这位是阿离姑娘,是我费劲千辛万苦才找来的驱魔师。阿离姑娘,这便是我的姑母和祖母。至于玥儿,你认识的,他年纪小不懂事,你别介意。” “驱魔师?”张夫人看向阿离,虽然打扮的不像样子,可看面容却是个水灵灵的女孩子:”这么年轻?” “此事说来话长了姑母。”乔子维笑道,赶紧伸手把阿离从祖母的身边拉开。虽说他们家不是什么讲究规矩的书香门第,可她这般确实是不像样子。”但是姑母放心,她是有实力的,我和天冬亲眼所见,她还救过我们俩的命呢,绝对的道法高深。” “就凭她?”张玥上下打量了阿离一番,一脸的不相信:”兄长你莫不是吃醉了,她这哪有道法高深的模样……” 阿离伸出两指,对着张玥划了一下,张玥的嘴瞬间就像缝上一般,支支吾吾地就是张不开,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张夫人这也是头一次见真正的修道之人,一时担心自己的儿子,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不用担心,我向来讨厌聒噪的小孩子,只是想让他闭嘴而已。“阿离撇了一眼乔子维,开口道:“是他非死缠烂打拽我来的,你们要是不放心,我也可以走,但银子我可不退。” 老太太本来在旁边一言不发,可一听不退银子,赶忙说道:“放心。放心。那就劳烦姑娘了。” 张夫人叹口气,心道死马当活马医。起身嘱咐身边的丫鬟照顾老夫人休息,对阿离说:“姑娘这边请。”临出门前又不放心,转头看了一眼还在角落里与自己嘴皮子斗争的儿子。 “明日一早,他就能张嘴了。”阿离轻笑,大踏步地走出前厅,也不等主人家引路,自顾自地往后花园走去。 第16章 第十六章 后花园草木不多,却有处很大的荷塘,如今尚未至立夏,荷花却已早早盛开,空中还弥漫着阵阵香气。此时正是黄昏,后花园还没来得及将所有灯都点上,但池中的荷花却如同仍有太阳照射一般,亮眼的很。 阿离就这么站在池边,盯着荷花看,一句话也不说,场面实在有些诡异。张夫人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可是觉得这池塘有何不妥?” “这荷塘里死过人。”阿离十分平静地回答。 张夫人和乔子维对视一眼,然后走到阿离边上,小声地对她说:“姑娘说的不错,近两个月来已经有三个人溺毙在这荷塘里了,都是老太太的贴身丫鬟和嬷嬷。前些日子老太太自己也掉进去了,幸亏我家儿郎们救她上来。但老太太也受了惊吓,吃不好睡不好,半夜总是梦魇,大夫也治不好。” 阿离也没对张夫人的话做评价,只是一脸不解地问她:”我听说你将整个宅子都翻新了,为什么却不动这个荷塘呢?” 张夫人倒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于是耿直地回答道:“当时过来看宅子地时候便是夏季,荷花长得正喜人,心想着老太太也能在这里赏花怡情,就没舍得。” 阿离轻笑一声,没好气地说道:“用人血肉做养料,长得不好才怪呢。” 站在一旁的姑侄俩都没听懂,异口同声道:“什么意思?” 阿离顺手采下一朵火红的荷花,慢慢悠悠地给他们解释:“约莫几十年前吧,这荷塘里死过人,且不是意外。大概是做了什么事,被原屋主活生生地沉了塘,死不瞑目,阴魂不散。后来原屋主被满门抄斩,这宅子人去楼空,冤魂怨鬼无处索命也就罢了。可你们住了进来,还在这池塘边修屋住人,这不就是给他送人头来了么。” 她对着手中的荷花吹了口气,荷花瞬间燃烧起来,然后她的手在火中揉了揉,火势渐渐变小,最后只剩掌心一把灰烬。 “我估摸着,这人想要报仇的对象,在当时应该和你家老太太差不多年岁,所以你们都没事,只逮着她老人家一个人磋磨,那三位丫鬟还是嬷嬷的,都是被牵连的。看来这位是个厉害的。” “那姑娘可有什么办法?”张夫人急切地问。 “办法当然有。“阿离随手从身上那不能算衣服的衣服上撕下一小块布料,将手上的灰烬倒在上面,又从身后的包袱里摸出一根长香,然后一起递给张夫人:“把这捧灰倒在香炉里,然后插上这根香 ,放在你家老夫人房门口。这样她今晚就能睡个好觉,外面再大的动静都听不见。” 张夫人狐疑地看着手上的破布和黑灰, “什么动静?” 阿离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驱魔的动静啊。这位连杀三人,攻击力应当不小。将他引出来后,恐怕会和脱缰的野马似的。你们都躲远些,否则再被打飞了,我可懒得救人。” 乔子维知道她在嘲笑自己,但毕竟亲眼见过魔物威力之大,于是识相地没有说话。张夫人半信半疑地看了两人一眼,然后将灰烬小心翼翼地交给身边的下人,吩咐他们去准备香炉。“姑娘打算现在就开始吗?” 阿离抬头看天:“现在不行。得等到月上中天,阴气最重的时候,你们再将香点燃。”阿离眨眨眼睛,又补充道:“老夫人房里留不留人都不要紧,但千万不能出来,也不能开门。” 张夫人点点头,于是亲自回去服侍老夫人歇息,也顺带叮嘱下人。 乔子维见张夫人离开,轻手轻脚地挪到阿离身边,跟她咬耳朵:“你……悠着点。” “啊?”阿离没听懂。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炸了人家的屋顶;第二次见你的时候整个绣香楼都炸了。”乔子维十分担心地看着她:“这可是御赐的宅子,府中也都是老弱妇孺,你别再炸了,稍微悠着点。“ 阿离冲他翻了个白眼:“怕我炸你家,那你还找我来?“ 乔子维十分无奈地叹口气:“病急乱投医呗。” 阿离一脚把乔子维踹开,然后席地而坐,又随手摘下一片荷叶把玩。 乔子维闲来无事,干脆也在她身边坐下。可两人刚认识,还没到可以闲聊天的程度,于是他只好尴尬地杵在一旁。 半晌后,阿离突然从怀里掏出那张二百两银票,递给乔子维:“这次我不收你钱了。” 乔子维十分疑惑:“为什么?你该不会没有信心吧?这里的魔物这么难对付吗?” “狗屁。”阿离一掌将银票拍在乔子维怀里,“你说得对,我确实是未见真相妄下断言,错怪了你祖母,这算是给你赔礼道歉了。” 乔子维挑眉,很意外地看向阿离:“没想到你居然会认错道歉啊?真难得。” “道歉而已,有什么好难得的。”阿离不以为意,继续把玩手里的荷叶。 “当然难得。这世上很多人都是敢做不敢当的。莫说承担责任,就连一句对不起都羞于出口。好像只要不认,错的就不是自己一样。”乔子维轻笑着摇头,“更何况你这般爱财之人,居然还把二百两银子原路奉还。” 阿离不以为意:“世间诸事有因便有果,若是连自己的因果都不敢承受,那不如滚回娘胎里缩着别出来。更何况……” “银子没了可以再挣,有些东西没了可就挣不回来了。” 乔子维一怔,这话不假,却没想到会从一个乞丐模样的姑娘嘴里听到,细想来倒是他自己以貌取人,错误地认为衣食贫瘠之人心灵也会贫瘠,实在狭隘。于是他尴尬地摸摸鼻子,小声应道:“说的没错。” 他侧身端详着身边的姑娘,这也是几次见面以来第一次仔细看她。其实她生的极好,身上的破布烂衫反而更称皮肤白皙。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鼻梁挺直,未施粉黛,却是浓眉大眼,唇色微红,眼瞳漆黑,看什么都清清冷冷的。 她似乎十分寡言,只要乔子维不开口,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仿佛身边没有其他人一样。 这样一个姑娘,倘若生在富贵人家,便可凭借着天生丽质的样貌横行霸道,可她却裹在一块脏布里,靠降妖伏魔讨生活。 何其可怜。 阿离被乔子维的眼神扎的浑身不舒服,转脸狠剜了他一眼,骂道:“看屁看?!” 乔子维一撇嘴,扭过头去。 差点忘了,这姑娘的嘴是淬过毒的。不能被她这点卖好的行为给骗了! 可怜个鬼。 该! 第17章 第十七章 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坐到了子时,张夫人终于回到荷塘边,告诉阿离香已点燃,阿离这才站起身来,慢慢悠悠地活动筋骨。 乔子维见她这架势,赶忙拉着张夫人躲到院子的角落里,免得像上次一样被无辜牵连,然后静静等着看阿离如何驱魔。 可许久过去了,等的乔子维都快靠着墙睡着了,还是无事发生。 张夫人有些待不住了,转脸看向自己这不靠谱的侄子:“你该不会给我找了个假道士回来吧。” 乔子维迷迷糊糊地挠挠头:“不能够啊。我之前可是亲眼所见的。要不咱再等等吧。” 他们姑侄俩愿意等,阿离却是个急性子。见香都燃了许久了,那魔物还是不出来,她心下有气,将手里的荷叶一扔,掌心翻出一团火焰,然后像扔石子一般投进了荷塘里,顿时便如星火燎原,整个荷塘就这么烧了起来。 张夫人见状,赶忙要上前阻止:“骗点银子也就算了,干嘛烧我园子啊?!” 乔子维一把拉住姑姑,半拖半拽地安抚道:“姑母莫急!再看看!” 二人定睛一瞧,荷塘中的大火如滚水一般翻涌,但无论是荷花荷叶还是周围的物品,都仿佛不受影响一般,既无烧焦的迹象,空气里也没有该有的糊味。 正疑惑着,忽然一声长啸破空而起,一个黑影猛地自火中跃出。 乔子维尚未反应过来,它便已掠过众人身旁,径直扑向老夫人的卧房。张夫人刚欲惊叫,那黑影却在即将撞上房门的一刹那,被一道骤然炸开的金光狠狠撞飞。它像是受了重创,在地上翻滚数圈,挣扎几下,才艰难地站起身来。 乔子维这才看清这魔物的模样。和上次绣香楼的怪物不同,通体缭绕着黑气,却仍可辨出模糊的人形轮廓。那是一名妇人,约莫二十来岁,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双眼通红,面容扭曲。虽然她直立着身子,四肢却像是曾被折断,错位般地支撑着她那仿佛随时都会崩塌的躯体。她一动,就像是被线吊着的破败木偶,甚至还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诡异至极。 饶是张夫人早年间见多识广,如今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魔物,也是被吓得魂不附体。乔子维倒是一回生二回熟,伸手捂住了张夫人张开的嘴,以免她叫出声来。 阿离则是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手中握着那把木剑,轻轻一横,挡在老夫人的房前,说道:“世间诸事讲究冤有头债有主,你找错人了。” 那妇人仿佛没听到,只是一瘸一拐地逼近,用嘶哑的嗓音不断念叨着:“杀……杀……杀……” “杀!” 最后一个杀字吼出,她骤然暴起,扑向阿离,阿离却不退反进,脚尖轻点,一侧身避开她的正面攻势,木剑顺势划出一道弧光,击打在她肩上。木剑不够锋利,却硬生生削掉了她一只臂膀。残肢翻滚到了乔子维脚边,断裂之处像是被灼伤一般,然后渐渐崩散,化作黑烟消逝了。 再一抬头,只见阿离又与那魔物相撞在一起,火星四溅。缠斗之时,她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余下三肢错位般翻转,宛如黑蛇盘舞,似要将阿离整个裹挟其中。阿离目光微冷,长剑一挥,将她扭曲的手脚一并斩落。魔物尚且反应不及,阿离便将剑身一横,两手附于剑上,用力往前一推,一道金光爆出,砰然将对方砸落地面。 魔物来不及反抗,阿离便直接半跪地压在她身上,劝说道:“亲人已逝仇人已死,你早已无仇可报,又何必执着,罔造杀孽呢。” 那魔物早已失了神志,她似乎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一边挣扎一边嘶吼着:“报仇……我要报仇……” 阿离无奈地摇摇头,握着木剑的手一转,剑身火纹尽数亮起,然后她将木剑高举过头顶,十分平静地一字一顿道:“愿你,早登极乐。” 伴随着她的轻声低语,木剑猛地刺下,擦出一阵火光,在扎进魔物身体的一瞬间,赤焰猛地腾起,包裹那魔物全身,火焰中传来凄厉的惨叫与挣扎,但阿离的剑却纹丝不动。 慢慢地,那魔物的身形在烈焰中渐渐化作一缕黑烟,散于夜风。而后火光消退,就剩阿离持剑跪在地上。 她缓缓起身,轻轻地拂去袖上的灰烬,转头看向一旁的乔子维和张夫人。只见二人尚未从方才的混乱中回过神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天边悄悄泛出鱼肚白,晨光如薄纱轻轻掀开夜幕。就在此时,第一缕日光穿透院墙,落在阿离的肩头。微风吹动她额前几缕碎发,带起衣角轻摆,尘埃在光束中缓缓飘落,宛如金色的雪。而她就这么神色平静地站在那里,看向日出的方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天亮了。”她说。 第18章 第十八章 老太太一觉睡到自然醒,可谓是神清气爽,心情大好,早饭都多吃了两碗粥。 张玥和杨天冬听闻昨夜的事,一早也急急地赶来,却只见张夫人和乔子维陪在老太太身边,那位居功至伟的驱魔师反倒不在。 阿离本想此事了结就直接走人,奈何醒来的老太太整个人就像黏在她身上似的,直夸她 “神通广大,道法高深”,一忽而说要厚礼重谢,一忽而又想起阿离忙活了一夜,赶紧叫人带她去洗漱更衣。 阿离许是鲜少见到这般热情难却的阵仗,十分的不知所措,于是像个毫无招架之力的小鸡仔一样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群簇拥着去了别院。 乔子维深觉有趣,不自觉笑出声来。 “这姑娘看着像是个心善之人。”老太太评价道。 乔子维点头附和,想了想,又小声嘟囔了句:“要是没长嘴就更好了。” 杨天东这几日卧床休息,消息实在闭塞,于是刚一坐下,就赶忙问乔子维:“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听府里的人说,祖母的荷塘闹鬼了?” 老太太也只是听张夫人说昨夜阿离帮了大忙,却不清楚其中细节,于是也询问地看向乔子维。 乔子维见这三人好奇的模样,转眼看看张夫人,见她点头,于是开始绘声绘色地跟他们讲起昨夜地惊心动魄。 老太太听得手心冒汗,在讲到阿离用木剑引火焚烧魔物的时候更是连连抚着胸口:“天啊,没想到我家这院子里还住着这样的凶神恶煞。” 乔子维吹了吹茶沫,故意拖长声调:“还好吧,比起我和天冬在绣香楼遇到的,这个还算好的了。您看,冬哥儿都吓病好几天了。” “我这不是吓病的。”杨天冬轻捶了乔子维一下,然后附和道:“不过魔物的样貌却是可怖,幸好祖母和玥儿没有亲眼见到,倒是连累了舅母。” 张夫人轻声叹道:“说实话,昨夜那情形,我是真的被吓坏了。没想到这位姑娘年纪轻轻,道法如此高深,这样的人物,咱们先前居然没听说过。” “听说她有近三年没回建邺城了。”乔子维回忆了一下他们几次见面的场景:“依我看,他应该是个游方散修,好像还住在城外的破落道观里。” “什么?!”老太太大惊:“天呀,怪不得她的衣服如此破旧,姑娘家家的孤苦伶仃一个人,太可怜了。” 老太太略一思酎,开口道:“我寻思着,干脆留她在府中住下吧。一来呢,不好教恩公继续回去住那破庙;二来,咱这宅子毕竟曾经出过那么些事端,今日荷塘里有个魔物,万一明日再从别的地方蹦出个什么呢。有个修道之人震着,我们夜里也能睡得安生。” “她能同意吗?”杨天冬问。 “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她还不乐意吗?”一直没开口的张玥突然插话。 “哟,你能张嘴啦?”乔子维见机打趣他,收获了一记眼刀。 杨天冬细细思考了一番,才认真的回答张玥,也是对着祖母说道:“我虽然只与那姑娘见过两回,但观她说话行事,是个十分随性洒脱之人,若要她拘于一府之地,怕是不会轻易答应。” 老太太闻言,倒是十分认同:“冬哥儿说的有理,连我都时常觉得这京城约束,不如在老家做田野村妇来的痛快。可,若说出去,让别人觉得我们张家忘恩负义,那也太不像话了。” 张玥又问:“上次见面,我瞧她是个爱财之人,直接给她银子不好吗?也算重礼酬谢了。” “还给我了,说是为了之前的误会道歉,所以这次一两银子都不要。” 乔子维掏出那张二百两的银票给张玥看,“你看看人家小姑娘,态度比你好多了。” 张玥无话可说,只好鼓起腮帮子坐在一旁。 老夫人这下犯了难:“她不肯要银子,若是再不肯住下,那我们可怎么办才好……” 张夫人轻拍着老太太的后背,安慰她道:“先问问她的意思吧,若是人家真不愿意,我们也不好强留。我瞧那姑娘生活上有些艰苦,大不了我们以后常给她送些衣物吃食,接济一番便是。” 乔子维眼珠子转了转,放下手中的茶盏,笑盈盈地说道:“各位,我倒有个主意——” 第19章 第十九章 厅内众人正说得起劲,忽听见门外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抬眼望去,阿离被一群丫鬟簇拥着回来了。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却仍不是寻常姑娘家的裙裳罗衫,而是一套墨蓝劲装,领口束得严实,袖口紧贴手腕,行走间衣摆翻飞,英气逼人。腰间仍旧系着那条旧红绳,绳尾坠着一串小铃铛,随着她的步伐轻轻作响,衬着她冷清又自持的气质,竟透出一股独特的轻快感。 她的长发不再披散,而是用一根木簪高高束起,鬓角还带着未干的水汽,额前几缕碎发微湿,更添几分少年气。除了背上那个长长的包裹仍旧破烂的不合时宜,与先前那副邋遢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厅内众人一时都看呆了眼。 她一脚踏入厅中,目光一扫,见众人皆愣愣望着她,不由得眉梢一挑:“怎么了?” 老太太眼中放光,拍着大腿笑道:“好一个俊俏的姑娘!这才对嘛!先前那身破袍子,真是白瞎了你这一身灵气!” 张夫人上前打量她,诧异道:“我不是叫人给你备了衣裙吗?怎么穿的却是玥儿的旧衣裳?” 旁边的小丫鬟委屈道:“姑娘死活不肯穿,非要方便行动的衣裳,奴婢们实在拗不过。找来找去,只有小公子的衣裳最合适……” “无妨。宽袖长裙碍手碍脚,还是这样利索。”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多谢赠衣,告辞。” 张夫人见状,连忙绕到她面前,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往椅子上带:“姑娘莫急,操劳一夜,好歹先喝口茶。” “不用了。” 阿离作势要起身,却没想到张夫人手劲不小,竟一时没能挣开。 “姑娘还没吃早饭呢,我让厨房备了膳,吃完再走不迟。” 张夫人笑眯眯地压着她坐下,一旁的乔子维适时递上一杯热茶:“洞庭碧螺春,江南名品,姑娘尝尝?” 阿离环视众人,眉头微蹙:“你们想干嘛?不让我走?” 乔子维将茶轻轻搁在案几上,坦然道:“姑娘的本事我们见识过,你若真想走,谁能拦得住?只是你帮了我们大忙,又不肯收钱,老人家心里过意不去,总得让我们尽尽心意。” “不必。” 阿离淡淡道,“先前过节错在我,此番算是赔礼,两清了。” 她说着,目光扫过张玥和杨天冬。张玥悻悻别开脸,杨天冬却温和一笑,道:“口角之争罢了,姑娘不必介怀。更何况那日在绣香楼,你还救过我二人性命,那点过节早就不值一提了。” 张夫人心里明白他们说的是张玥先前提到过的事,但当着老太太的面不便说起,便顺势放开阿离,回到座位上,继续劝道:“你们孩子之间的事,自己了结便是。可你昨夜救了老太太,这恩我们得自己报,一码归一码。” 老太太笑着附和:“正是!姑娘先安心吃顿饭,别急着走。” 话音未落,丫鬟们已端上几盘热菜。阿离本不想多留,可饭菜香气一钻入鼻尖,肚子便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索性不再推辞,抄起筷子便吃了起来,丝毫不在意满屋子人都在盯着她。 老太太见她肯留下用饭,心里宽慰不少,忽而一拍大腿:“哎呦,瞧我这记性,问过姑娘贵姓?” “无姓。” 阿离头也不抬,“就叫我阿离便好。” 老太太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怜惜:“那是哪个‘离’字?” “离别的离。” 老太太闻言,一时语塞,准备好的客套话也说不出口了。张夫人见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一旁的杨天冬站起,冲着阿离毕恭毕敬地一揖,然后说道:“在下杨天冬,先谢过姑娘的救命之恩。” 阿离用筷子插起馒头,送到嘴边,连看都没看杨天冬一眼:“不必。” 杨天冬热脸贴了冷屁股,也不生气,又回到椅子上坐下。 一时间厅内鸦雀无声,只阿离一个人在哼哧哼哧地吃饭。张夫人见她实在寡言少语,心道实在没机会见缝插针了,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阿离姑娘,其实我们还有个不情之请。” 阿离正啃着馒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张夫人继续道:“姑娘道法高深,想必也看出来了,我们这宅子虽是御赐的,但前身乃是罪臣府邸,煞气颇重。昨夜之事,我们实在心有余悸,所以想请姑娘……能否留下来,替我们镇宅驱邪?” 阿离连头都没抬:“用不着。你们把荷花池里的尸骨捞出来,找个风水好的地方葬了就行。嫌晦气的话,干脆把池子填了。宅子翻新过,没什么大问题。”她顿了顿,朝杨天冬一扬下巴,“就算真怕煞气,有他在就够了,用不着我。” 杨天冬一愣:“我?” 乔子维适时插话:“医者能治病,可镇不住邪祟。不如这样——姑娘留在府里,包吃包住,每月再给你例银,如何?” 阿离斜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喝了口茶,才道:“我不做丫鬟。” 张夫人连忙解释:“姑娘误会了,我们绝无此意!若真要论,也只是门客之谊,出入自由,吃住随意,每月例银照给,权当是交易。这样姑娘不愁生计,我们也能图个心安,岂不两全其美?” 阿离指尖轻敲茶杯,问:“每月多少?” “十两。” 乔子维道。 “十两?” 阿离挑眉。 乔子维立刻改口:“二十两!吃住另算,用度全包。” 阿离缓缓抬头,狐疑地扫视众人:“花这么多银子,就为买个心安?” 乔子维殷勤地给她添茶:“不光是心安,还有平安。毕竟像姑娘这般厉害的驱魔师,可遇不可求啊。” 阿离嗤笑一声,略一思索,看向张夫人:“每月二十两,说话算话?” 张夫人郑重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除此之外我还要出门办我自己的事情,你们拦不得。” “姑娘是自由之身,绝不阻拦。” “除了降妖伏魔,其他事我一概不管。” “各司其职。” “餐桌上不能有禽类,带翅膀的都不行。” 张夫人一愣:“我会叮嘱厨房。” “行,有钱不赚王八蛋。” 阿离豪迈地将茶一饮而尽,“我要住东边的屋子。” 第20章 第二十章 “你怎么知道这个法子一定行的通?”张玥跟在乔子维身后,屁颠屁颠地问道。 阿离饱餐一顿之后,就被张夫人领着去布置东边的厢房。老太太虽说精神好了不少,可毕竟年事已高,闹腾了一早上,也回屋歇息去了。他们三个大小伙子也不便再留,只好出来散步。 今日风光甚好,蓝天白云,又有微风阵阵,只是快到晚春,天气渐热,乔子维手上拿着一把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我和那姑娘打了两回交道,三回照面,能看得出来,她虽视财如命,可还是有修道之人的傲气在的,寡言清冷,也不爱与人过多交际,所以不如就当是给她一份稳定的长工,这样她和祖母都满意,皆大欢喜。” “可如果她不愿意做这个长工呢?”张玥继续问。 “不愿意就不愿意呗。”乔子维两手一摊,“我们和她本就素不相识,这就是场你情我愿的交易,交易结束就各过各的。若祖母非要报恩,大不了咱就出钱给她那个破道观修一修就是了。” “这样未免显得没有诚意,”杨天冬听了直摇头,“兄长可别忘了,她与我们也有着救命之恩呢。” 乔子维"啪"地合拢折扇,扇骨在掌心敲出清脆声响:“冬哥儿,知恩图报是好事,可若是做的太过,就成了牵绊,反而容易让本可以维系的交情生出嫌隙。祖母长在乡野,没见过人心复杂,总觉得天下一家亲。可说到底,我们都不知她底细,如今将人留在府上已是有些莽撞,今后也不必与她有过多交集,除了答应她的吃穿用度,其余一概别管。” 杨天冬摩梭着腰间的玉佩穗子,并没有接话,乔子维便知道他没有听进去。杨家乃是杏林世家,讲究医者父母心,杨天冬作为家中嫡子,自小耳濡目染,又在建邺城读了许多年的圣贤书,脑中尽是些“人生贵相知,何必金与钱”的大道理。想来是十分不认同乔子维的说法的。 其实他们兄弟三人,杨天冬最适合考功名。张玥心浮气躁,乔子维玩世不恭,唯独他温文尔雅,一身读书人的风骨。可奈何虽然看起来脾气好,实际上却倔的跟头驴似的,劝也劝不得。 不过也罢,左右看那阿离姑娘的脾气,也不是个挟恩求报之人,杨天冬也有分寸,随他们去吧。 张玥看不懂杨天冬的表情,只在一旁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她本来就说这次是赔礼道歉不要银子,我们家做到这份上已是仁至义尽了,干嘛还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 乔子维瞪了张玥一眼,用合起的折扇一敲他脑门:“话是这么说,该讲的礼数还是要讲的。人家都不要银子了,你人前人后说了她多少坏话,还对人家那个态度,合该也给人家赔个礼认个错才是。” 张玥捂着脑袋,嘟嘟囔囔地刚想反驳,就见一群人端着许多物品从他们面前走过。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宅院的东边,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张玥住的承晖院了。张玥自小体弱,所以不常出门,除了和兄弟们一起去学堂的时候,都是在自己院子里读书写字。张夫人管家严厉,平日里是不会让这么多人在他的院子前面走动的。更何况这一群人搬搬抗抗,又是桌子又是椅子的。 张玥见有个小丫鬟拿着鸡毛掸子,便伸手拦下她,问道:“ 母亲要给我打扫院子,还需这般劳师动众,要把所有东西都搬出来吗?” “不是的公子,”小丫鬟摇摇头,“夫人说今后阿离姑娘就住风鸣轩了,这院子长期空着,缺了好多物件,叫我们一一补齐,再好好打扫一番。” “风鸣轩?”张玥一愣,“那不是在我院子隔壁吗?” “是的公子。” 张玥一时心急,赶忙拨开流水的人群,像风鸣轩跑去。乔子维和杨天冬互看一眼,也跟上了。 三人走到院子门口,正听到张夫人在跟阿离介绍:“侯府宅院大,人口却少,东边先前只有玥儿一人住,这屋子一直空着。姑娘先住着,若是缺了什么,随时告诉我。” “母亲!” 张夫人见三个大小伙子都闯进院子里,面有愠色地抬高了声调:“你们怎么不说一声就进来了?以后这里是姑娘家的院子,可不能再这般不打一声招呼就进门了。”转头又和阿离道歉:“我家没有女儿,都是些楞头小子,姑娘莫怪。” “无妨。我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阿离都没看进来的三人,只是摸着廊檐上的雕花。 “母亲。”张玥蹿到张夫人身旁,小声地和她抗议:“让她穿我的衣服也就算了,怎么还住我隔壁院子啊?府上那么多厢房,让她住哪间不好啊。” 张夫人看了阿离一眼,朗声回答道:“住你隔壁多好啊。你自小体弱多病,有阿离姑娘在一旁关照着,我也能放心了。” 张夫人也不管儿子在一旁猴急的样子,对阿离说道:“玥儿倒是提醒我了。阿离姑娘,我们府上没有小姑娘穿的衣服,也不好叫你一直穿玥儿的旧衣。现在叫人来量体裁衣也需要些时间,不如我让子维带你去买几件成衣吧。” 阿离摆摆手:“不用,这件挺好的。” “还是买两件吧。”杨天冬劝道:”这件衣服玥儿穿过好几次,经常出入侯府的人都见过,姑娘要是一直穿着,指不定会传出什么闲话来。” 阿离满不在意:“我无所谓。” “可我们有所谓。这里毕竟是侯府。”乔子维转着手中的折扇,“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况且,若是天天有一群人在你身边叽叽喳喳的,你不烦吗?“ 阿离想象了一下,确实很烦,于是爽快的跳下台阶:“走,买衣服去。“ 乔子维冲张夫人点点头,然后侧身让步:“姑娘这边请。” 怎么没有人看炸绣香楼那两章呀[爆哭]那两章我写的还挺开心的呢。 从以前我看小说和电视剧的时候,里面描写青楼如何富丽堂皇,如何乱花渐欲迷人眼;花魁娘子如何受人追捧,豪门子弟如何一掷千金为博红颜笑,我心里都有点不舒服。总觉得这属于一种时代糟粕,但文学和影视作品又有些将其美化了。 但话又说回来,写古文题材的小说,又总绕不开青楼这个关键的地点。而我作为一个现代人,当然可以凭借先进的思想批判这种历史的糟粕,但毕竟我笔下的人物们不是。 乔子维作为一个纨绔,即便他洁身自好不去青楼,他也不会没见过。甚至在那个封建时代的思想和环境影响下,他也不会觉得这种“生意“有什么不对。而我们自小学习的诗词大家,譬如杜牧,柳永,白居易,也是青楼的常客。你说他们不是好人吗?当然不能一棒子打死,可他们仍在错误的世道裹挟下犯了错。甚至当时的他们自己不觉得,世人也不觉得,这才是最令我痛心的地方。 可是历史是没有办法改变的。所以最开始我想,干脆就这么写下去吧,历史如此,我又能如何呢? 可是不行啊。这两章写了删删了写,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后来我明白了,是我没有让阿离做她想做的事。 阿离是修道之人,同时也是在社会底层翻滚的人。有些事有些人,虽然她袖手旁观,可并非能做到真的无感。更何况她修火术,是个暴脾气,也无法无天习惯了,如今有这么个机会,又怎么会放过呢? 果然,还是炸了最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二十章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从安阳侯府去成衣店,还是要费一番功夫的。 建邺城依山傍水,占地颇广。城中有一水贯穿,旧时名曰金城河,是因都城尚未南迁时建邺城原名金城而得名,迁都后改为金粼河,也确实河如其名般的波光粼粼,浮光跃金。河上舟楫如梭,乃是一条通行要道。 乔子维和阿离此刻正坐在画舫上,晃晃悠悠地自西向东顺水而下。 阿离本想着去成衣店不过两步路,可大少爷觉得一夜没睡身体虚弱实在走不动道,于是决定坐马车。可屁股刚一挨着凳子就反了悔,说是马车太颠而自己有伤在身经不起折腾,遂把马车让给杨天冬送他去医馆,自己决定舒舒服服地坐船。 阿离深觉富家子弟屁事儿多,可反正衣服和画舫都是他付钱,便也没多说什么,跟着上船了。 金粼河横跨东西,也就此将整个建邺城分了南北。北岸以皇宫为中心,官署、宗庙、皇家园林环绕,多是贵族聚居;而南岸则时百姓居所,商贾工匠在此开店建市,热闹非凡。 金粼河上有三座大桥,最正中一座叫做“通天桥”,此桥链接直通南北的朱雀大道,南抵宣阳门,北接皇宫,青石铺就,宽可容九驾并行。以通天桥为界,南岸的市集又被分为了东市和西市,西市多是平民用物,盐铁、马匹、药材也多在此处,近些年来与关外的贸易渐起,更有胡商和异域艺人在此,可谓是热闹非凡。 阿离在靠近西市渡口的时候就打算起身下船,可乔子维却丝毫没有停船的意思,让船夫径直将船开过了通天桥,往东市去了。 他摇着手里的折扇,翘着那不可一世的二郎腿,对阿离说道:“西市能有什么好东西?便宜没好货的,我带你去东市见见世面。” 建邺城的东侧,住的多是士族大家。即便身份还没有贵重到可以住在北岸,但也都是王谢之尊,世代簪缨,书香门第。因此东市也比西市高贵上许多,卖的多是丝绸、茶叶、瓷器等,就连同样的东西,质量也要比西市好上几分。茶楼酒肆林立,还能听到悠扬的歌声管乐。 当然,如果没有那被烧毁的绣香楼在一旁煞风景的话就更好了。 东市可供船停靠的渡口有三个,乔子维带着阿离在最靠近通天桥的渡口下了船,迎面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已成废墟的绣香楼。 这么一看,绣香楼当初能赚的盆满钵满,宾客络绎不绝,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归功于他的地理位置。 只可惜,甭管从前多么天时地利人和,此刻也都付之一炬了。 “世面啊。”阿离面对着绣香楼的残骸,鄙夷的瞥了一眼乔子维:“确实,在西市可见不到。” 乔子维嘁了一声,领着阿离继续往前走:“谁说西市见不到?秦楼楚馆哪里都有,只是绣香楼开的最大而已。不信的话你一个一个炸过去,看看是不是遍地开花。” “我炸他们做什么?”阿离问。 “那你炸绣香楼做什么?”乔子维反问。 “谁说绣香楼是我炸的?”阿离挑眉。 乔子维转身,和阿离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然后一边倒退着走,一边晃着他那把扇子说道:“我看你驱魔两次,便知道你手里的那把火是极听话的,你让它烧谁就能烧谁,否则我祖母的后院早就变成灰烬了。而且那井中的魔物其实根本伤不到你分毫,以你的本事,想要除掉它根本不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所以你是看不惯,想要连着姑娘们的身契将整个青楼一并炸了拉倒。否则你不会给她时间逃跑,楼里那么多人,死的也不会只有一个袁铭。” 阿离摇摇头:“绣香楼爆炸那是魔物威力太大,跟我没关系。驱魔师都是堵上性命降妖伏魔,哪有那闲工夫管他人死活。你别想把人命官司扣在我头上。” 乔子维摊手耸肩:“你又冤枉我,袁铭的死官府已有定论,那是他咎由自取。我是在夸你面冷心热,没听出来?” 阿离冷笑一声,算作回答。 乔子维倒是不介意,继续边走边说:“只是你此举实在莽撞。绣香楼是青楼不假,可他也是收益最好的青楼。姑娘们在这里好歹吃喝不愁,还能攒下许多积蓄。如今绣香楼一炸,她们可就都没着落了。” “青楼算的上是什么狗屁着落。” 阿离话音刚落,乔子维手上的折扇就瞬间烧了起来,烫的乔子维吱哇乱叫,一把将扇子扔进了旁边的河里,“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属炮仗的啊气性那么大!”然后不停的对着自己的手吹气:“青楼的确不是个好着落,但已经卖身的姑娘早就没有其他的归宿了。起码绣香楼还可以让他们活得体面些,不然你上西市的那些秦楼楚馆看看,哪个不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现如今有的人或许可以回到老家,或者去别处谋生,但终究还是贱籍;但有的人只会被卖去更差的青楼,治标不治本。” 阿离细想想,乔子维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她是自由身,又有道法依傍,自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若有被樊笼困住的燕雀,那将樊笼毁了,燕雀不就能展翅高飞了? 可是她忘了,能困住人的樊笼从来都不只是区区一座楼。是阶级,是身份,是家徒四壁,是世道不公,是即便尊严和骄傲都被踏入了泥土里,也还要让这副**凡胎苟延残喘的本能和无奈。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调侃乔子维:“看来你很懂啊?” 乔子维整整方才慌乱的衣领,变回了先前云淡风轻的模样:“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 然后他走到一处店面前站定,对着阿离一歪头:“到了。” 阿离抬头看看眼前的店面牌匾,赫然四个大字:乔氏布庄。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哎呦,少东家来了!” 乔子维一只脚刚踏进门,布庄的掌柜就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前日正好来了一批新的蜀锦,少东家要不要挑一挑,做身新衣裳?” 乔子维将手往身后一背:“我今日不是来给自己挑衣裳的。” “那是给谁?二公子?小公子?还是夫人?” “给她。” 乔子维偏头示意,掌柜顺着望过去,才发现跟在他身后进来的阿离。虽然她一身男子装束,但布庄掌柜眼光毒辣,一眼看出是个高挑的女子:“原来是给姑娘的。姑娘喜欢什么样的料子款式?” 阿离并没搭理掌柜,只是漫不经心的打量这间布庄。他店面极大,四壁的木架上整齐地码放着各式各样的布匹,从苎麻夏布到蜀中云锦,花样多,颜色也多,可谓是应有尽有。 乔子维大手一挥:“喜欢什么?随便挑。” “这都是你家的?”阿离问。 乔子维满意地笑道:“我们乔家富甲一方,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全靠最初的织衣贩布起家,所以这布衣馆是最能拿得出手的。”又转头吩咐掌柜:“先带她去挑两件成衣换上,然后再来慢慢挑料子做新衣吧。” 掌柜连连点头:“请随我来。” 阿离跟着掌柜穿过前厅,踏入后院时,一阵微风拂过,几片晾晒的轻纱如云雾般飘荡起来。她走过去,那薄如蝉翼的布料就轻轻划过她的手背,冰凉柔滑,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这是''冰纨'',用最上等的蚕丝织就,十斤蚕茧才能抽出一两丝。”掌柜见她多瞧了这料子几眼,赶忙开始王婆卖瓜,“夏日穿着,如披清风。如今天气渐热,来定这料子做衣裳的客人越来越多了,连宫里都早早定了供奉呢。” “皇商啊。” 阿离看看跟在身后的乔子维,此人挺胸抬头,却又假装谦虚地说道:“算不上。只是东西好,入了贵人们的眼,说到底还是拖了我姑父的福。” “姑娘这边请。”掌柜领着阿离绕过晾晒的纱架,走向后院正屋。 推开门,十几架织机整齐排列,每架织机前都坐着一名织工,正全神贯注地操作着复杂的织布装置。见有人进来,织工们齐刷刷地停下手中活计,起身行礼。 阿离看向离她最近的一架织机,上面渐成形的是一块绛红色织锦,金线与靛蓝丝交织出连绵不断的方胜纹,在从窗棂透入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妙的光泽。 掌柜跟上前:“这是建邺城最时兴的方胜纹织锦,用的是''织成''技法,一尺布料要织三日。” 阿离皱皱眉,从掌柜身边推开半步,说道:“不是要去挑成衣吗?” “是是是,姑娘请随我上二楼。”掌柜连忙引路。 二楼比一楼更为宽敞,四面墙壁上挂满了各式成衣——有交领右衽的宽袖褶衣,腰间束着织锦绅带;有绣着茱萸纹的裲裆衫,衣缘缀着细小的珍珠;还有几件用独特技法制作的锦绣半臂,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些都是现成的,姑娘可以试穿。”掌柜殷勤地介绍,“若是尺寸不合,我们的绣娘可以立即修改。” 掌柜这么一说,阿离才注意到二楼的一旁角落里坐着几个绣娘,正在全神贯注地忙着手中的活计,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上楼的她们。 “姑娘请看这件,”掌柜从檀木衣架上取下一件湖蓝色杂裾垂髾服,衣袂上绣着精致的蔓草纹,“这是今年建邺城最时兴的样式,用的是吴郡上等的花罗,走起路来衣袂飘飘,如凌波微步。” 阿离扫了一眼那件宽袖大摆的衣裙,眉头微蹙:“袖子这么宽,拿东西都不方便。” 掌柜一愣,连忙又指向另一件:“那这件如何?杏红色纱縠襦裙,袖口收窄,下裳只有两重,行动更为便利。” 阿离伸手摸了摸那轻薄的纱料,摇头道:“料子太薄,一扯就破。” “姑娘说笑了,”掌柜擦了擦额角的汗,“这是上等的越罗,哪能轻易就破……” “这件呢?”掌柜又取出一件藕荷色织锦上襦,配着月白色间色裙,“襦裙分开,腰间系带可调节松紧……” 阿离直接撩起那层层叠叠的裙摆:“这还走不走路了? ” 掌柜的手开始发抖,求助地看向乔子维。这些可都是乔氏布庄最精美的成衣,随便一件都价值不菲,寻常闺秀见了都要爱不释手,怎么这姑娘如此难伺候? 乔子维靠在旁边的柱子上,乔子维轻笑一声:“女子服饰大多如此,所谓人靠衣装……” “就是为了把人束缚成一副画儿,”阿离打断他,手指划过一件件华服的领口、袖襻和腰襻,“领子卡着喉咙,袖子绑着手臂,腰襻勒着呼吸。穿这种衣服,连走路都要人搀扶,难道你希望我下次遇见事儿的时候,连剑都拔不出来?”阿离指指她背后的木剑。 乔子维扬眉颔首:“你说得对。掌柜的,把年初给谢家小姐做的那套骑装取来。” 掌柜的可算有了主心骨,便匆匆跑去取衣服。乔子维解释道:“年初的时候谢家来给她们三小姐定了一套骑装,说是春日围猎时穿的,结果三月里谢家挂了白,围猎取消,这衣服就废在我们这儿了。如今拿来给你穿正好。” 阿离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不多时,掌柜捧着一个锦盒回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套绛紫色的服饰,形制介于裲裆与褶衣之间——上衣紧窄,袖口收束,下裳分为前后两片,两侧开衩至膝,既不失端庄,又不妨碍跨坐。 掌柜的忙不迭地说:“这衣服用的可是江南最上等的吴绫。上面的绣花是……” “没有苎麻的吗?能透气吸汗的就好。”阿离直接打断他。 掌柜尴尬一笑:“谢家可是士族大家,怎么能用苎麻这种便宜料子……” 乔子维走上前:“衣服都已经做出来了,你不要也是浪费了,先穿着吧。你要是喜欢苎麻,等会儿挑两匹上等的苎麻夏布,做了衣裳留着入夏穿。” “试试?”乔子维做了个请的手势。 掌柜招呼了一个绣娘上前,领着阿离去内屋试衣。片刻后,她转了出来,已换上了那套骑装。绛紫色的面料衬得她肤色如蜜,腰间的红绳下束着一条皮革绅带,脚踏一双小鹿皮靴,整个人英姿飒爽,竟比穿男装时更显得精神。 “很适合你。”乔子维由衷道。 只是似乎衣裳略宽了些,有些布料祚在了阿离背上的包袱旁。 绣娘看着阿离在镜子前转了个圈,然后说道:“姑娘瘦些,领口和腰身可以再收一收。只是姑娘身材高挑,这袖子看着短了一小截。” “短就短吧,无妨。” 阿离拽拽袖口:“又不碍事。” 绣娘点点头:“那请姑娘先换下来吧,我为姑娘改一下。” 阿离没再多说什么,回去换下了这身新衣服,交给绣娘。 “需要多久?”乔子维问。 “要改的不多,一炷香便够。”绣娘回道,“少东家与姑娘稍坐。” 掌柜的要领着乔子维和阿离去喝茶,阿离却没有动。她似乎对绣台上的一件件绣品很感兴趣,开始一件件地细细摸索查看着。 乔子维见状,心里忍不住感叹:再怎么说,终归也还是个女孩子啊。 阿离的目光最终停留在角落里的一张绣台上。那处没有坐绣娘,火红色的衣物工工整整地放在台子上。阿离直接将衣服拎起,才发现那似乎是件火红的嫁衣。 那嫁衣红得惊心动魄,如同朝霞凝萃,又似牡丹初绽,在阳光下流转着醉人的华彩。金线绣成的鸾凤展翅欲飞,每一根羽毛都闪烁着细腻的光泽,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衣间腾空而起。阿离将衣服对着窗,能看出这衣裳阵脚细密如画,每一根红色丝线竟都带着珍珠般的光晕,实在是美艳不可方物。 掌柜的赶忙紧张兮兮地跑过来:“姑娘!这件姑娘可动不得。这是福宁郡主的嫁衣,若是碰坏了我等可担待不起。” 阿离将衣服放下,掌柜才送了一口气,吩咐身边的绣娘小心翼翼地将衣服叠好,放回绣台地锦盒里。 这衣服许是还没完工,有一根金线尚未缝进衣服里。绣娘没注意,手指被划了一下,一滴血悄无声息地融在了火红的布料里。 旁人都没看见,可阿离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但她并未声张,只是语气平静地问道:“福宁郡主?谁啊?” “如今这建邺城,竟还有没听过我名号的人?” 忽然有一群人乌泱泱从楼梯走上来,为首的是一位妙龄少女,一身金丝绣凤的华服璀璨夺目,珠翠摇曳间流光溢彩,连裙角缀着的金铃都是镂空嵌宝的珍品,丁零当啷的挂了满身,吵得阿离头疼眼花。 “我家主子可是康王殿下最疼爱的幺女,陛下的堂妹,先皇亲封的福宁郡主,哪来的山野村妇,竟连如此有眼不识泰山?”少女身边的一个丫鬟开口呵斥道。 乔子维深觉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怎么撞上了这么尊大佛:“草民见过郡主,郡主万福金安。” 见乔子维跪拜,绣坊里的众人也跪倒一片,独阿离一人站在原地,显得十分鹤立鸡群。 “大胆!见了郡主为何不跪!”丫鬟大怒。 “天王老子我都不跪,你算个什么东西。”阿离抱胸,依旧站得笔直。 “你……” “郡主!”乔子维赶忙直起身来,半跪在地上,向郡主赔笑道:“郡主息怒!她是修行之人,确实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还望郡主恕罪!” “哦?你是修行之人?”郡主来了兴致,直接越过跪在地上的众人,走到阿离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话本里的修行之人都是衣袂飘飘仙风道骨,你怎么穿的这样寒酸?” “寒酸?”阿离嘴角抽动,她身上这件虽然是张玥的旧衣,却也是上好的丝绸:“你管这叫寒酸?” “平头百姓的东西,终究是比不上宫里的。”福宁郡主伸手摸了摸盒子里的嫁衣,“要不是我家兄长说你们弄到了难得一见的赤玉天丝,我是万万不会同意由区区商贾来做我的嫁衣的。” 乔子维还是跪在地上:“谢郡主。” 福宁郡主绕着阿离走了一圈,然后在那张空着的绣台上坐下,问道:“我今日路过,特意来看看嫁衣做的如何,怎么还没完成?” 掌柜答道:“回郡主,这嫁衣实在制作不易,赤玉天丝又极珍贵,所以给了我们这里最好的绣娘来制作,不敢假他人之手,是以慢了些。” “那绣娘呢?” “回郡主,那位绣娘这两日家中有事,告了假……” 郡主一拍桌子:“家中能有什么事!比我的嫁衣还重要!” 郡主扫了一眼下面噤若寒蝉的众人,软软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我兄长既要给你们张家这个面子,我也不好驳了去。但你们若是敢误了期限,或是做工上有所怠慢,你们家就别想在大昭做生意了。” 乔子维连忙把头扣在地上:“请郡主放心。” “至于你,“郡主站起身来,冲着阿离说:”皇家想来敬重仙门中人,这次我大人有大量,放过你,可若有下次,你胆敢不敬皇族,我就砍了你的脑袋。” 阿离不怒反笑,冲着她一抱拳:“谢郡主不杀之恩。那我就祝郡主新婚喜乐,福寿安康。” 郡主听完似乎十分满意,昂首转身,带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你方才实在太莽撞了。” 乔子维坐在回程的船上,单手扶额,一副累垮了的模样:“那可是郡主,你不但不下跪,还问人家是什么东西……。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郡主怎么了?” 阿离双手抱胸,坐在乔子维对面。新换的绛紫骑装衬得她愈发张扬,此刻更是十分豪迈地翘着二郎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她那双新皮靴。 “怎么了?!” 乔子维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福宁郡主可是康王最疼爱的幺女。你可知康王是谁?那是从龙重臣,当今陛下的亲叔叔!当初立储夺嫡之争,是康王一手将庶出的陛下扶上了皇位。如今虽然他本人手中没有实权,可他三个儿子,一个在吏部,一个在户部,一个在边境,连福宁连郡主都要嫁入相府……”他压低声音,“这般人物,咳嗽一声建邺城都要抖三抖!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你怎敢不敬?” 阿离听了乔子维这连珠炮,嗤之以鼻地哼一声,然后嘲讽他道:“你来的时候不还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怎么方才夹着尾巴大气也不敢喘了?” “废话。我一商贾,怎敢在权贵面前放肆。”乔子维还她一记白眼。 “不是富甲一方,连皇家的生意都做得么?” “再富有,也终归低人一等。” 乔子维自嘲地扯了扯衣襟,“你以为‘士农工商''是说着玩的?若真论身份,我出门是连马车也坐不得的。所谓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商贾贱类不得乘马。我能坐马车,还是他们看在姑母成了侯夫人的份儿上才特赦的。” “你就甘心?”阿离问。 “不甘又如何?”乔子维冷笑一声,指尖摩挲着腰间玉佩上的侯府徽记,“这世道早把路都划好了,有些人生来权势滔天,有些人打拼一辈子也还是人下人。如我姑父一般真刀真枪换来的新贵爵位,在讨要粮草补给时也会被六品的主事刁难。人活一世,总有些坎儿是怎么也跨不过去的。所以不如不跨,省时省力还省心。” 乔子维忽然正襟危坐,认真地对阿离说:“正好,借此机会我也与你说明。让你以门客身份住在我家确实是我的主意,但那也是为了让老太太欢心的无奈之举。你上天入地不受拘束我管不着,但是千万不要拿侯府的名头处去招摇。姑父多年浴血拼杀才换来这么个功名,姑母祖母也是日日在家中提心吊胆,我可不想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基业被外人轻易败坏了。” 阿离望着他正色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意气风发、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也会为门第低眉,为家族隐忍,为世道不公说出命数天定这种话。看来他也并非真的没心没肺,只是也受过一番她不知道的磋磨罢了。 河风突然灌进船舱,撩起阿离额前的碎发:“放心。我对什么侯府王府的不感兴趣,只要说好的银子一分不少,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至于那位郡主和那什么康王,”阿离顿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他们自有旁人收,还轮不着我。” “你这话什么意思?”乔子维本来放回肚子里的心忽然又提了起来。 “我在终南山时,曾见过蚁群啃噬猛虎的尸骸。” 阿离望着河岸边匆匆的人群,突然莫名其妙的说道。 “那虎何其凶猛?屹立山巅,万兽之王,在林中肆意行走时何曾在意过脚边的蚂蚁?可它忘了,天地间万物皆有灵,蝼蚁的命也是命。等到它化作一滩烂肉被蝼蚁啃食的时候,你说它会不会后悔自己曾经没抬抬脚,放他们一条生路?” 乔子维何其聪明,听出了她在指桑骂槐。 “当心,祸从口出。” 他声音沉了几分,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船板。 阿离依旧满不在意地晃着二郎腿,船身忽然随浪颠簸,将她的皮靴晃得撞上桌角,发出“咚”的闷响。乔子维干脆闭眼靠在船板上,听着河水拍打船身的声音,听着听着,也就渐渐平静下来了。 这世间事,若是不看不言,不闻不问,是否就能畅快许多呢? 他的心里忽然对阿离生出一丝羡慕。此人虽然穷困潦倒,可却也有着一身的本身,凭着一把木剑就可以行走天涯。不在乎家事门第,也看不上身份阶级,做事全凭自己的一时好恶,何其粗陋无礼,又何其自由洒脱。 “道法好学吗?”他闭着眼问阿离。 阿离似笑非笑的声音传回来:“怎么?乔大公子也想要修道修仙了?” “可以吗?”乔子维睁开眼,又换上了他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你是在哪学的?终南福地?太乙仙山?还是北地伏灵观?” 乔子维说完,又摇摇头:“你不姓曲,应当不是伏灵观。善火术,难道是太乙仙山?” “我没有师承。”阿离打断他。 “不可能,那你怎么学的这些。”乔子维指指她身后的木剑。 “天生的,”阿离仰起头,用下巴对着他,“因为我是天才。” 乔子维眼珠一转:“那你教我吧?” “不行。” “为什么?!” “凡人修道要有仙根,你,”阿离扫了一眼乔子维:“没有。” 乔子维嘁了一声,继续靠回船板上闭目养神去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乔子维昨日一夜未睡,今天早上又折腾了一番,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了,连入府的门槛都得扶着墙才能迈得过去。 “我撑不住了,回屋歇会儿,天塌下来都别叫我。” 他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这句话,然后就撂下阿离,跌跌撞撞地往西院走去了。 阿离左右也是闲来无事,干脆也往风鸣轩走去。 府中的人似是干活十分利索,他们出门这一会儿,院子已经收拾妥当了,只剩两个小丫鬟还在廊下擦拭栏杆。见阿离过来,她们连忙行礼:“姑娘回来了。夫人吩咐了,让姑娘看看,是否有什么缺漏或者不满意的。” 阿离径直走进风鸣轩,虽然置办的仓促,但屋内一应桌椅用具都已规制整齐,书案上还放了笔墨纸砚,屋内似乎还燃了熏香,有淡淡的柏子的味道。 阿离一愣。寻常道观或者信道之人都爱用沉香或者降真香,高门大户则会用太真或者三神这种名贵的合香,来凸显自己的地位和诚心。看乔子维平日里挥金如土的架势,没想到府中却爱用廉价易得的柏香。 倒是误打误撞地和她心意。 两个丫鬟跟进屋来:“姑娘可要喝茶?还是吃些点心?” “不用了,你们走吧。”阿离用手指挑弄着香炉里升起的轻烟,漫不经心地说道。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道:“可是夫人吩咐我们留在此处,要好好地伺候姑娘……” “伺候?”阿离的手指一顿:“我就是个乡野莽夫,难不成身后还要跟着俩尾巴?走吧,我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 两个丫鬟闻言,面露难色,却又不敢违逆,只得低声道:“那姑娘若有吩咐,随时唤我们便是。”说完,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阿离盯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那沉静的香气在鼻尖萦绕,却莫名让他想起一些旧事。 有个人曾盘坐在堂前,用石臼慢慢碾碎那些干硬的果实,碎末簌簌落在粗麻纸上,像一场小小的山雪。那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沾着柏子的清苦,衣袖间总带着松风的气息。 他说铜炉烧柏子,石鼎煮山药,比那些名香都好闻,有山野间自由的味道。 阿离摇摇头,她一直都没明白这“自由的味道”究竟是怎么闻出来的。 她将香炉盖灭,从屋中走出。 风鸣轩并不大,除了待客的正屋还有一间卧房,右手处有间耳室,想来方才那两位小姑娘原本是打算住这里的。正屋门前有一道蜿蜒的青石小径,石缝间零星冒出几丛野草,在斑驳的光影下努力地生长着。 有风吹起,头顶传来流水般的声响,阿离顺着声音抬头望去,赫然是一株苍劲的松树。 这树应当不是张夫人搬进这宅子之后才种的,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枝干蟠曲如龙,树皮皲裂似甲,松针在风中沙沙摩擦,倒也有些天然的韵味。 难怪此处叫“风鸣”。 阿离一个腾身,毫不费力地跃上了最高的松枝,就这么倚着树干坐下了。 登高望远,此刻她不出宅院,却能看得见那条宽阔的金粼河。一边是天家富贵,一边是升斗小民;一头是布衣荆钗,一头是锦衣玉带。不过是一道浅浅的河岸线,却隔出了阶级,隔出了贫富,隔出了许多人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的分水岭。 可这河水已然在此许多年了,在它还不叫金粼河的时候,在它还不叫金城河的时候,甚至在它还未拥有名字的时候,就已经默默流淌千百年了。究竟是谁赋予它这般可笑的意义呢? 她讨厌建邺城的这幅光景,是以一走便是三年。可她在这三年间行走各处,发现天下到处都是建邺城。 时光荏苒,三年又三年,她如今回来一看,建邺城的人变了,草木变了,亭台楼阁也变了。 可唯独这世道没变。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阿离就这么在树上坐着,从青天白日,坐到暮色四合。其间两位小丫鬟还十分不放心,来了好几回,又是送茶水吃食,又是担忧她攀高跌重,她一概都没有理会,像入定一般。小丫鬟们实在无法,觉得这位修道之人实在脾气古怪,终于放弃,不再来了。 阿离好容易清净些,可没过多久,华灯初上之时,又来了一个人。 杨天冬拎着一个食盒,轻手轻脚地扣着阿离的院门。 “阿离姑娘?”杨天冬的声音温润如玉,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他等了片刻不见回应,又轻轻叩了两下,“阿离姑娘?你在吗?我可否……” 话音未落,远门洞开,吓了杨天冬一跳。他本以为阿离就在门后,却意外地没看见人。他四处张望一圈,都没看见阿离的身影,便以为是风把院门吹开的,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思索片刻,他终于抬脚迈过院门,小声说了句“冒昧了。” 就在他踏入院中的刹那,身后院门“砰"地一声猛然合上。这次他细细感受过了,当真是一丝风也没有。 “阿离姑娘,你在院里对吗?” “阿离姑娘?” “阿离……” “吵死了。” 树上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杨天冬手指一颤。他抬头望去,只见阿离正倚在最高的那根松枝上,她似乎换了身衣服,衣袂垂落,在晚风中轻轻摆动。 只是这衣服颜色深,隐匿在夜色树叶中,阿离又一点声响都没发出过,是以他一路走过来,都没发现这高高的树上坐了个人。 杨天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姑娘爬那么高做什么?当心危险……” “我乐意。”阿离打断他,“你来做什么?” 杨天冬将手上的食盒放在树下的石桌上,仰头道:“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处糕饼小摊,瞧着卖相味道都不错,想着姑娘或许……” “我不饿。” “我听府里的人说,姑娘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就算不饿,也要垫垫肚子,不然空腹久了会不舒服的。” 杨天冬不慌不忙地打开食盒,甜香顿时在院子里弥漫开来:“再者,我还未谢过姑娘那日的救命之恩,这些点心就是点小心意,姑娘多少吃一些,我也能心安了。” “不必了……”阿离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糕饼的香气就慢慢地穿过树枝钻进了她的鼻子里,肚子随即不争气地叫起来,“你放着吧,我一会儿会吃的。” 杨天冬点点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还是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她。 “你还有什么事?” 杨天冬尴尬地捏捏衣角:“其实……今日前来,是有事想求姑娘帮忙。” 树上传来一声轻嗤:“我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 “姑娘别误会。”杨天冬急忙解释, “我今日遇见一桩怪事,想来想去,只有姑娘能解。” “说。” 杨天冬仰头望着树梢,月光透过松针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苦笑着道:“姑娘能先下来吗?我一直这么仰着头,等说完了脖子怕是要废了。” 树上一片寂静。 杨天冬也不恼,只是扶了扶自己酸痛的脖颈,继续说道:“今日我在医馆,遇见个老丈来求医,说他孙女高热三日不退……” 阿离忽然从树上跃下,轻巧地落在他面前。这树有数丈高,于她不过是信步迈下了三层台阶一般,衣袂拂动间,非但毫无狼狈,反倒带起一阵清冽的松木香气。 杨天冬微微一愣,见她如此身法,忽而想起刚才还在叫人家“当心危险”,简直多余。 阿离径直在石桌前坐下,拿起食盒中的糕饼咬下一大口:“继续。” 杨天冬坐在她对面,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去看了那孩子,面色青白,脉象紊乱。我给她行针用药,开了退热的方子,可傍晚再去时,发现竟是一点用也没有。而且那孩子一直是醒着的,明明面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却还是笑嘻嘻的,嘴里也念念有词。” “念的什么?”阿离将嘴里的糕饼咽下。这糕饼确实不错,她这么大口大口地吃,竟然也不觉得噎得慌,倒是唇齿留香,让人还想再来几块。 “念的是首童谣。” 杨天冬努力回忆着,“好像是什么月婆婆,缝衣裳,什么魂牵破绊走四方,我也听不真切,但大概有这两句。” “那孩子父母是做衣裳的?” “不是。”杨天冬摇头,“那个女娃娃十分可怜,三岁上就没了亲生爹娘,家中唯有祖父相依为命,是靠做糕饼维生的。” 阿离伸向食盒的手一顿,而后瞪向杨天冬:“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杨天冬脸上那副慢条斯理的从容终于裂开一丝缝隙,他苦笑一下,抬手示意阿离稍安勿躁:“老人家苦了一辈子,本就没什么积蓄,我没帮上什么忙,他却还非要给我这盒糕饼当作谢礼,我受之有愧,只好拿来借花献佛了。” “你收了他多少诊金?”阿离问。 “分文未取。” 阿离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阴阳怪气道:“还真是菩萨心肠啊。” 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和挫败感,“可我实在是学识浅薄。那孩子的情况太过诡异,我行医多年从未见过。高热不退,脉象如沸,本该神志昏聩,她却清醒异常,甚至……亢奋。我查遍了她接触过的所有东西,饮食、玩具、甚至院里的花草,都没有异常。实在黔驴技穷,才来请姑娘帮忙的。” “我向来是拿钱办事,从不帮忙。还是你就想用这几块糕饼来打发我?那他到底算救你命的谢礼呢?还是救那个孩子的报酬?” 阿离把啃剩的半块糕饼扔回食盒里,对杨天冬说道:“杨公子,账,咱得算清楚。我拿着你家的月例住在此处是为了护着侯府外加这宅子里的几条人命,可不代表我要随时听你的意思去管外面的闲事。我有我的规矩,你要做普渡众生的活菩萨是你的事,可别拽上我。这盒糕饼若是你的谢礼,我吃了,以后你也别再拿救命之恩来烦我。若是那孩子的报酬……” 她漫不经心地拍拍手上的碎屑,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这点东西,恐怕不够。” 杨天冬被她这番话噎得一时语塞,细想想自己此举确实有欠妥当,于是正色道:“是在下思虑不周了。这糕饼可以算作我的谢礼,与那孩子无关。至于请姑娘出手的报酬,你想要多少?” 阿离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瞧这情形,怕是有冤魂怨鬼上了身。这种最是难对付,既要解决掉她身上地魔障,又不能伤了她,怎么着,也得个二三十两吧。” “二三十两?!”杨天冬“腾”地一下站起来,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这……这未免也……” “也太便宜了?也是,看那邪祟的霸道劲儿,寻常术士怕是镇不住。再加十两,四十两,不能再少了,再少就对不起我这身本事,也显得那孩子的命太不值钱。” “人命可是能用金钱衡量的?!” 院里昏暗没点几盏灯,阿离却能清晰地看到杨天冬因气愤涨的通红的脸:“阿离姑娘,你行走四方,当知道寻常百姓家攒下几钱银子都何等艰难。他们祖孙二人相依为命,那老者做的不过小本生意,上有权贵赋税盘剥下有商贾收租讨债,连家里的窗户纸都是破的。这样的人家,莫说四十两,就是十两银子,恐怕也凑不出啊!难道你忍心让他们为此倾家荡产,从此连饭都吃不上吗?” 阿离嗤笑一声:“不忍心?你的‘不忍心’值几个铜板?他们祖孙二人是倾家荡产还是弹尽粮绝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劝你还是不要为了你那点菩萨心肠慷他人之慨了、我说了,我做事有我的规矩,要么按我的规矩办,要么另请高明。 ” 杨天冬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我此前因为绣香楼和祖母的事对你有所改观,还觉得你虽然贪财,却是个取之有道,乐于助人的正人君子,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冷血冷情,为了钱财罔顾他人性命!” 阿离脸上的最后一丝玩味彻底消失,她缓缓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杨天冬。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轮得到你对我妄下评判?” 她声音不高,却骇人得很,周遭的风似乎都强了几分,高出的松叶忽然沙沙地响起来。 杨天冬被她骤然转变的气势慑住,但胸中的义愤仍未平息,梗着脖子道:“难道我说错了吗?那是一条人命!你明明有能力……” “我有什么能力?” 阿离打断他,一步步逼近,“我会些道法,就非得普渡众生?我能降妖伏魔,就合该为了你嘴里的仁义道德,去堵上自己的修为性命,然后收不到半分酬劳,甚至还要倒贴?” 她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嘲讽:“绣香楼?侯府?哪一次我不是拿钱办事,银货两讫?你口口声声指责我不该用金钱衡量人命,可你知道绣香楼的花魁给了我多少钱,你那位挥金如土的兄长又给了我多少钱?要不你自己去问问他,觉得你们的那位好祖母的命值不值这个价?” “你分文不取,视金钱如粪土,你是君子你清高,那你出门去看看,满天下家家有苦,个个可怜,都是人命,你怎么不去散尽家财,悬壶济世呢?莫说这府上香车宝马,高门华堂,便是你穿的这身锦缎,也不止四十两吧。” 杨天冬被阿离一步步逼退到院门口,差一点被门槛绊倒,阿离眼疾手快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你所谓的善心,不过是上位者对下位者高高在上的怜悯罢了,虚伪至极。” 阿离将手往前一推,杨天冬无处借力,重重摔在风鸣轩的院门外。他自小到大重话都没听过几句句,更是从未被人如此指着鼻子骂过,此刻气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满腔怒火憋在心头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阿离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道:“人各有命。我奉劝你,收收你那不值钱的假仁义,否则不仅救不了别人,还会害了自己。” 说完,她“碰”地一声甩上了院门,留杨天冬一个人在外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乔子维这一觉睡得可谓是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噩梦也是一个接一个的来。一会儿梦见浑身是火的怪物追着他满院子地跑,一会儿梦见自己被郡主按在地上说要砍下他的脑袋拿去当球踢,一会儿又梦见阿离坐在侯府的房梁上说此地满屋子邪祟不如炸了拉倒。 他刚要去阻止,然后平地一声惊雷,他被炸醒了。 睡眼朦胧地坐起来,发现他好好地躺在自家床上,桌椅板凳都没坏,只是上面坐着个气呼呼的杨天冬。 冬哥儿是个好脾气,便是路上遇见泼皮无赖也不曾发过火,能气得这般脸色铁青,还不打一声招呼就破门而入,那大抵还是在做梦罢。 于是乔子维又躺下了,打算继续睡。 杨天冬跑去拽他的胳膊:“别睡了!你都睡一天了!起来!我有话要问你!” 乔子维被拽得七荤八素,胳膊上传来的真切力道和耳边清晰的怒吼终于让他混沌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他勉强睁开一只眼,看着眼前这张平日里温润如玉、此刻却几乎要喷火的脸,嘟囔道:“你吃错药了?” “我倒是希望我吃错药了!” 杨天冬气得声音都发颤,松开他的胳膊,在床前踱了两步,猛地转身,“你说得对,那个阿离不是什么好人!” 乔子维的瞌睡醒了一半,揉着眼睛坐起来,问道:“她怎么你了?” 杨天冬终于找到倾吐的机会,像决堤的河水一样将方才的事情一股脑的倒了出来,越说越气,哐哐拍着桌子:“她一个贪财冷血的江湖术士,居然还说我虚伪做作?!还有,四十两!她开口就要四十两!那祖孙二人如何拿得出?这与逼死他们何异?” 乔子维听着,脸上的表情从好奇渐渐变成了古怪,最后甚至有点想笑。 “你笑什么?!”杨天冬瞪他。 “我早叫你不要去招惹她,你偏不听。她见了福宁郡主都敢站直了问 ‘你算个什么东西’,骂你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到底站哪边的?!” “我当然是站你这边的啊。她的办事方式确实有问题,不过修习之人有些古怪脾气也很正常,你又何必去跟她硬碰硬?万一她脾气一上来给你下个咒啊术啊什么的,你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乔子维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好啦,若真是妖邪作祟需要她出马,我们替那孩子付了这报酬就是。区区四十两,也值得你这般生气。” “这不是四十两银子的事。我自然是要帮这祖孙俩付报酬,可道理也该论清楚!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她有道法傍身可以斩妖除魔,且不说本就应该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居然还事不关己坐地起价,这,这样的人还能配被称一句仙风道骨吗?!” 乔子维被他喷了一脸唾沫星子,无奈地往后仰了仰:“冬哥儿啊,这世上许多事,不是只讲道理就有用的。你跟山匪流寇念《道德经》,难道他们就真能立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那这天下早就大同了,还哪来的这么多纷争战乱?” “可……” 见杨天冬又要反驳,乔子维赶紧抬手制止他:“行行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也是医者仁心。可那姑娘也只是拿钱办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算不上真的罪大恶极。她既然开口要钱了,就说明此事可行,那不就成了,你又何必将几句拌嘴往心里去呢。”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就该乖乖遂了她的意,把四十两交给这个没良心的混账?” 杨天冬闷声道,语气里满是不甘。 “哎哟喂,我的好弟弟,这不是遂她的意,这是救那孩子的命啊!”乔子维倒了杯凉茶,塞到杨天冬手里,继续道:“你想要救人,她想要四十两,我想出这个钱让我弟弟消气,明路就在这里,一石三鸟,皆大欢喜。否则你跟她置气,最后吃亏的是谁?还不是那孩子和她爷爷?你赢的是道理,人家丢的可是性命。” 杨天冬彻底沉默了。乔子维话粗理不粗,他的愤怒和坚持,究竟是为了那对祖孙,还是为了维护自己那份不容玷污的“善心”和“道理”?如果坚持“道理” 的代价是一条可能被挽救的生命,那这坚持的意义又在哪里? “我今日得罪了她,怕是即便愿意给她钱,她也不肯再出手了。”杨天冬说。 “不会。”乔子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这个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但只要银子到位,其他的就都不是事儿。放心,我去找她说,你且先好好消消气吧。” 杨天冬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水,最终,他长长地、疲惫地吁了一口气,像是把所有的愤怒和坚持都吐了出去,然后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次日一早,乔子维便揣着四十两银子,神清气爽地跑去找阿离。 遗憾的是,阿离并不在院子里。经过杨天冬提醒,他还特意往树上瞧了几眼,也没看见人。问府里的下人,都说连她的影子都没看见。 乔子维心里犯嘀咕。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让人捉摸不定。她昨天刚和杨天冬起了冲突,今天就不见人影,该不会是一言不合,拍拍屁股走人了吧? 不能吧。按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很不至于何别人吵两句就逃跑,更何况按照杨天冬的说法,她可谓是占尽上风,有什么可跑的? 再说了,她那般贪财之人,每月二十两银子不要了?还要放着这么好的院子不住,回去住那破道观? “对了,破道观!” 他想起之前芸娘子告诉她,不管是谁有求于这位驱魔师,只要在距城东二十里的桃花林深处的破道观里放上名帖和定金,那么这位道长自会前来和你相见。 前日为着祖母的事,他也是这么找到阿离的不是吗? 可见那地方,似乎是她的一个“联络点”,或者至少是她会定期查看的地方。 既然我找不到你,那就只好让你来找我了。 乔子维唤来一名小厮,将四十两银子和自己的名帖交给了他,吩咐他跑上一趟。而他左右无事,便也不急着回西院,索性就在这风鸣轩的院子里寻了处石凳坐下,悠闲地打量着四周。 他和杨天冬不是张家子嗣,只算借住在侯府,因此常年住在西院。平日里也鲜少往东院来,来了也是直奔张玥的院子,更是从未踏进过风鸣轩。昨日匆匆一眼,没觉出什么来,今天细细打量了,才发觉这真是处好院子,东迎朝阳,松涛漫漫,何其雅致。 那不识货的还要往外跑,当真浪费。 乔子维是个识货的纨绔,于是他就赖在风鸣轩不走了,茶也在这喝,饭也在这吃,甚至觉得劲松应景,大笔一挥作了一副《松柏图》,还在院子里耍了两套绣花拳脚。 这一番折腾,就到了下午。 跑腿的小厮去而复返,说将东西放下了,但没见到人。乔子维想了想,又吩咐他去医馆告知杨天冬一声,好叫他心里有个数。 “你还真是爱管闲事啊。” 忽然有声音从头顶飘下来,下了乔子维一大跳。他捂着胸口闻声抬头,只见阿离正斜倚在这松树高处最粗壮的一根枝干上,一条腿随意垂落,轻轻晃荡着。 “你什么时候在哪里的?!” “你夸自己那幅画可让文人墨客竞相收藏的时候。”阿离轻轻巧巧地从树上一跃而下,玩味的说:“不过我看着一般。” “那是你不识货。”乔子维讥讽道:“不过你至少还能认得银子 ,来的这么快。” “你是说这个?”阿离从怀中拿出一个钱袋子,正是乔子维上午交给小厮的那个,然后在手里掂了掂,径直扔回给了乔子维:“旁人的因果,你少掺和。” “你这是什么意思?”乔子维接着钱袋,一脸疑惑地问:“不是你要四十两的吗?” “我是问那事主要四十两,又不是问你要的。你那位好心肠的弟弟尚且没那个资格替他们付这报酬,你又何必上赶着往前凑。” “这有何区别?你拿钱办事,把人救了就行,还在乎这钱是谁付的?” “你当驱魔是过家家呢?各人有各人的因缘果报,他们自己都没找到我这里,你们和他们非亲非故的,干嘛非要多管闲事。强行插手他人的因果,和他们产生不必要的联系,当心报应会顺着这联系爬到你身上。” “报应?能有什么报应?”乔子维十分不以为意,“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照你这么说还错了?难道还要冷眼旁观见死不救?那才会遭报应呢。” “谁对谁错,与我无干,我也不关心。天道循环,自有其缘法,你们非要横插一脚,定会遭到反噬。” “什么反噬?” “这谁知道。”阿离轻笑一声,随手折下一小段松枝,在指尖把玩:“天机难测,等你后知后觉的时候也已经晚了。所以我劝你,也劝你那位兄弟,别为了一时的虚荣,非要装那假仁假义的泥菩萨,最后不仅渡不了水中的众生,连自己也会搭进去。” 乔子维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钱袋。他从前是不信什么鬼神因果的,但自从祖母的事之后便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不可能,只是自己是只井底之蛙孤陋寡闻罢了。可要为着阿离几句玄之又玄的因果就怕这怕那,又太不合他随心所欲的性格了。 想想杨天冬那满腔的义愤和医者仁心,又想起那对祖孙可能面临的绝境。阿离的话固然有道理,要让他就此袖手旁观…… 那也不能够。 毕竟人活在世,上有阶级压迫下有舆论道德,中间还有一具饿不得渴不得累不得伤不得的柔弱皮囊,已然是十分的不自由了。若是连“想做什么” 与 “不想做什么” 这点心思都不能由着他自己,那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滋味?与提线木偶何异? 至于究竟是真良善还是假仁义,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果?业报?反噬? 若真有那么厉害,那就让它来吧。他乔子维或许担不起,但总不能因为怕噎着,就连饭也不吃了。 再说了,他抬头看了眼面前的阿离,解决之法不就在眼前吗? 第30章 第三十章 乔子维三步并两步,走到阿离面前,把那沉甸甸的钱袋子拍到阿离手上:“我家长辈常年吃斋念佛,嘴里最常念叨的话就是‘善有善报’,且不说你是不是为了吓退我,就算真有什么报应反噬,那也该是好的,我有什么可怕的。” “无知。冤魂怨鬼化作的魔物连神志都没有,那还能分什么好坏善恶,等他找上你……” “即便如此,不是还有你嘛。”乔子维打断阿离,笑盈盈地看着她:“我是泥菩萨不要紧,你是真神仙不就够了?你这么厉害,我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关我屁事?” “怎么不关你事?昨日才说好的,你每月从我这拿二十两护着侯府,自然也要护着我们了。不是你整天把‘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挂在嘴边的嘛,这么快就忘了?” 阿离愣了一下,然后开口道:“这是两码事。” “怎么是两码事呢。这钱你收与不收,这事我们兄弟二人都是要管的。万一真像你说的,有业报反噬,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还收着我家的月例银子,这事你不能不管吧?究竟是拿着这多出来的四十两去把这事儿了了,以后大家都清闲,还是袖手旁观,然后等着以后费更大的劲儿来帮我们摆平,最后只能到手二十两?这账怎么算,都是前者更划算,不是吗?” 乔子维一手托着阿离拿钱袋的手,一手又在那钱袋上拍了拍:“所以啊,你不如就把钱收了,然后轻轻松松去把事儿办了,一劳永逸,互利共赢。” 阿离低头,看着自己被乔子维托住的手,以及手上那袋沉甸甸的银子。她再抬头看看乔子维那张强买强卖的无辜笑脸,一脸的不可置信。 从来都是她让别人吃瘪,这回却是被人反将了一军。 毕竟他这套歪理虽乍一听荒谬,细一想……竟有那么点道理!如果她坚持不收这钱、不管这事,按这混账的逻辑,她以后可能真得为了那二十两月例去处理一个因为他们的“多管闲事”而引来的、可能更麻烦的烂摊子! 偏她虽然满身的优点,却有个“重信守诺”坏毛病,可谓是雷打不动。 妈的,当初就不应该一时兴起答应留在这户人家! 阿离的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奸商。” 乔子维仿佛听不出她话里的咬牙切齿,笑得更灿烂了:“姑娘过奖了。我父白手起家,靠的就是趋利避害的经商之道。我虽不才,但自小耳濡目染,多少还是学到了一点。” “那这钱,你要还是不要呢?” 阿离似乎是气到了,但她也没将火发出来,只是瞪着乔子维,好像是要在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对方却好像根本没看出来似的,回以十分欠揍的微笑。 良久,阿离似乎终于放弃了,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认命般地,将钱袋收了起来。 “我就知道,姑娘果然明事理,不愧是行走天下斩妖除魔守护天下苍生的……” “乔子维,”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这种小事,有什么可后悔的。” 乔子维浑不在意地耸耸肩,“就算将来会,那也是将来的事了。现在,麻烦姑娘,先办眼前的事?” 阿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根本懒得再跟他废话,直接转身走人。 “哎,姑娘!等等我!你知道那祖孙家在哪儿吗?” 乔子维赶紧收起得意,小跑着跟上。 “带路。”阿离头也不回,声音冷硬。 “额,其实我也不知道。” “……” 阿离脚步猛停,霍然转身,眼里喷火,差点没忍住一巴掌甩在乔子维脸上。 “不是,这次我真不是故意的!天地良心!”乔子维敛了笑容,赶忙解释道:“昨日冬哥儿气得都快冒烟了,光顾着骂,额,跟我讲事情的来龙去脉,确实没想起来告诉我那祖孙二人的具体住址!我是真的不知道,绝对不是故意耍你玩的!”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急,倒是透着一股难得的真诚。 阿离深吸一口气,胸脯明显起伏了一下,像是硬生生把已经到了喉咙口的怒火给咽了回去。 “所以,你,浪费了我的时间,吵了我的清静,强塞给我一桩我本不想接的生意,最后告诉我,你连事主在哪儿都,不,知,道?” 乔子维干笑:“呃……这个……过程是曲折了点,但结果是好的嘛!我们现在去医馆,找冬哥儿,让他带着我们去。顺路,都顺路!” 阿离盯着他,足足看了有三息之久,直看得乔子维后背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她才缓缓开口:“你想让我带着你飞过去吗?” 乔子维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我这就去吩咐人套车,你稍等哈!” 他立刻转身跑出了院门,扯着嗓子就朝远处候着的小厮喊:“来人啊!备车!我们要去医馆!有没有人啊!” 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下他咋咋呼呼的安排声和下人们匆忙跑动的脚步声。 阿离独自站在那棵松树下,看着乔子维消失的方向,终于忍不住抬起手,用指尖用力地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这都叫什么事儿?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马车直奔医馆,二人接上杨天冬之后,便一刻不停地朝那祖孙二人的住处赶去。 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有讲话,可把乔子维憋得够呛。阿离上车后便窝在角落里闭目养神,一副“离我远点”的架势;杨天冬上车后,看见阿离在车上,也是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显然是为着昨日的冲突还在生气。 乔子维在夹在两人中间,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他平生最怕这种尴尬的氛围,可谓是如坐针毡。 好在那祖孙俩的住处离得不算很远,不多时便到了。 城西多是平民,屋舍也十分的简易。低矮的土墙或木板房挤挤挨挨地排布着,巷道狭窄,地面坑洼不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煤烟、炊食和淡淡污水的市井气息。 此处走不了马车,三人便就此下车,由杨天冬领着往前走,最终在一处尤为破败的小院前停下。 杨天冬说得对,此处的人家确实拿不出那“区区的四十两”。 小院的院墙塌了半截,只用些树枝勉强扎着,院门歪斜,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院内景象一览无余,只有一间低矮的主屋,屋顶茅草稀疏,怕是难挡大雨。角落里堆着些破烂家什,一口缺了角的水缸里积着半缸浑浊的雨水。 杨天冬快步上前,在那个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破旧木门上敲了敲,急声道:“我是杨大夫!徐老丈在家吗?” 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人闻声从屋里踉跄着跑出来,见到杨天冬,可谓是感激涕零,赶忙请他进门:“杨大夫来了,快请进!” 杨天冬将手里提着的药材递给他,问道:“今日如何了?” “还是不大好。”老人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按大夫您给的方子,一刻不差的都吃了,可还是不见好转啊……这么多名贵的药材都不管用,这可怎么是好……” 乔子维也不是没见过贫苦人家的景象,毕竟乔家和张家都是平民起家。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这么多年锦衣玉食惯了,猛的一下见到,一时还有些怔忡。随机也能明白杨天冬为何如此急切地想要帮助这户人家了,何人看到此情此景能够不动容呢?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阿离。 好吧,确实有人能够面不改色心不跳。 若换个情景,或许旁人能够赞她一句荣辱不惊,但在此刻,在这破败院落与老者的涕泣哀求的映衬下,她那张过分平静的脸庞就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眼。 难怪忧心如杨天冬,会那般生气了。 此刻他正耐心安抚着老人:“徐老丈别急,药石无用,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我今天带了一位……” 杨天冬顿了顿,看了杵在一旁的阿离一眼。 “……朋友,过来。或许她有什么别的法子。” 老人顺着杨天冬的目光望去,这才注意到站在他身后衣着光鲜的两人,一时间不知道杨天冬说的那位朋友是哪一个。他的目光掠过乔子维,最后落在阿离身上:“二位是……” “人在里面吧。” 阿离直接打断了老人怯生生的询问,抬步便向屋内走去。 “哎,姑娘……” 老人下意识想拦,杨天冬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了句“无妨”,然后大踏步地跟了进去。乔子维见状,犹豫了一下,也跟在老人身后踏入屋内。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草药苦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味道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让乔子维呼吸一窒。他下意识想要抬手捂着口鼻,忽而又觉得太过失礼,于是很努力地忍住了。 屋中没什么陈设,正中的土炕上,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正躺在上面,盖着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走的薄被,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嘴唇干裂,仿佛念念有词一般一开一合的。 杨天冬快步上前,伸手探向女孩的额头,脸色愈发沉重:“烧得更厉害了……” 他晃晃女孩的肩膀:“囡囡,告诉阿叔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难受吗?” 女孩仿佛没听见杨天冬的话,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今日一早便是这样了。前两日还能同旁人说说话,今日便像是烧傻了一样,什么反应都没有了。”老人在一旁急得跳脚。 而阿离,从进屋起就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的视线没有落在女孩痛苦的面容上,而是锁定在女孩微微开合的嘴唇上,她侧耳倾听,但奈何声音太小,她也听不太真切。 “她在念什么?”阿离问。 众人闻言,也都屏息凝神去听。起初只能听到模糊的气音,但渐渐的,在那微弱的气息中,终于捕捉到了一些断断续续的词句。 “对了,这就是我先前同你说的,我第一次来看诊时她念的歌谣,什么月婆婆,做衣裳之类的。”杨天冬答道。 “对对,这孩子从好久以前就喜欢念这歌谣,说是她一个好朋友教个她的,便是生病的时候也一刻不停地在念。”老人附和道。 “月婆婆……难道是《织月谣》?”一旁安安静静的乔子维突然插话道。 “什么?”杨天冬不解。 “一首民谣吧。我们布庄的织户绣娘也爱唱的,算是摇篮曲,也是思乡曲,具体的词句我记不清了,但大抵都是些‘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意思。“ “丝线缠身亦缠魂啊。“阿离转向老人,语速平静的问道: “她说是一个‘好朋友’教她的?什么样的好朋友?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老人被她追问的结结巴巴:“我……我也不知道啊……就半年多前她说自己新交了个朋友,跟她差不多年岁,因此常常出门去找他玩儿,然后学了这歌谣。但具体是谁,我……我真的不知道……” “我猜也是。罢了,问你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问他本人吧。” “他本人?谁啊?” 众人不解,阿离却没有理会,自顾自地从身后的包裹里拿出一直长香,手一摇便将其点燃了,然后四下打量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竟然连个插香的地方都没有。无奈,只好一直拿在手里。 青烟飘渺,逐渐萦绕在女孩的身上,女孩却没觉得难过,反而脸上异样的红色渐渐褪去,嘴巴微张,忽而一道黑影从她的口中窜出,清脆的童声应时响起,瞬间充满了整间屋子。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月婆婆做衣裳 银针挑着星芒芒 扯片云霞垫襁褓 露珠纽扣钉两行 月婆婆做衣裳 针脚藏着娘目光 三更挑灯捻愁丝 千里之外拽梦乡 月婆婆做衣裳 丝线扯了九尺长 留了三尺绕囡腕 牵魂绊魄走四方 月婆婆做衣裳 线头越拽越亮堂 原来扎在娘心尖 一牵一痛唤儿郎” 黑影窜出,将杨天冬和那老者都吓了一跳,乔子维倒是终于有些见怪不怪了。至少比起前两次,这一次的魔物倒是显得有些和蔼可亲了。 这似乎是个小男孩,周身黑气没那么浓烈,乔子维甚至能看得清他身上衣服的花纹。他也没有像之前遇到的邪祟那样张牙舞爪地攻击,只是悬浮在空中,似乎对阿离长香燃起的青烟十分感兴趣,小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嘴里不断重复着那首《织月谣》,声音空灵,但却似乎十分欢快。 杨天冬护着几乎要晕厥过去的老人,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小小的黑影,原本准备抵挡的动作也缓了下来。 让一家人痛苦不堪的,居然是这么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稚童。 “喂,别唱了。” 阿离开口制止他,声音还算平静。但那小黑影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歌声依旧欢快清脆。 “别唱了。” “喂。” “闭嘴!!” 阿离的耐心大概只有芝麻绿豆大,三两句话就能消耗完。她突然爆喝一声,震得那截线香的烟柱都猛地一晃。 那孩童灵体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和蕴含其中的力量吓得猛地一哆嗦,周身稀薄的黑气都差点被震散了。他玩闹的动作瞬间僵住,小手缩了回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小小的嘴巴一瘪,那欢快的歌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受到惊吓后、低低的、畏惧的呜咽声。他悬浮在那里,不敢再动,甚至不敢再看阿离。 乔子维有些看不下去,低声劝道:“人家还小,你温柔些……” “死都死了,小什么小!” 阿离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双手抱胸,上下打量着那吓得缩成一团的小黑影,语气不耐地问道:“你谁啊?” 那孩童的灵体被她这么凶神恶煞地一盘问,呜咽声更大了,黑气组成的身体瑟瑟发抖,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哭声十分刺耳嘹亮,震得众人俱是耳朵一痛,屋内本就脆弱的瓦罐陶碗竟在这哭声中微微震颤,发出细碎的嗡鸣。 “娘亲!娘亲!我要娘亲!” 那黑影一边哭一边大喊,声声泣血。乔子维忍不住往屋外看了看,生怕过路的人觉得他们几个是杀千刀的人贩子,掳了旁人家的孩子。 不过似乎街坊四邻没人愿意来管这里的闲事。 “吵死了!”阿离十分烦躁地挠了挠耳朵:“所以我才讨厌小孩子。” 阿离从背后的包袱里拔出那把长木剑,作势就要向他劈去,却被一旁的杨天冬眼疾手快地拦下了。 “你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驱魔啊。起开。” “不行,你不能这么对他,他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 “我说你有病吧。”阿离简直哭笑不得,“当初死乞白赖让我来救这小姑娘的是你,如今拦着我的又是你。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他不是孩子了,他已经死了,入了魔了。现在不除,这小姑娘就得被他拖死。” “怎么?你现在又不讲慈悲了?”阿离嘲讽道。 “不是,我是觉得他实在无辜……” “无辜?你先前说这小姑娘性命垂危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他无辜呢?既入魔道,神佛无救。还是你要为了死人放弃活人?” 阿离的剑尖微垂,对准了此刻还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小女孩。她的祖父也终于缓过神来,踉踉跄跄地爬到床边,试图将孙女护在身下,生怕这些人一言不合就伤了她。 就在这时,那孩童的黑影似乎看准了这一刻的间隙,呜咽声骤然变成尖锐的嘶鸣,原本还算清晰的人形猛地炸开,化作一团黑雾,朝着离他最近的杨天冬扑去。 “小心!” 乔子维惊呼。 杨天冬只觉得一股阴寒刺骨的恶风扑面而来,四肢顿时僵硬冰冷,连动都动不了。 阿离本也以为这次的魔物是个孩童心性,没什么杀气,所以方才多少有些掉以轻心。此刻见这黑雾来势汹汹,煞气惊人,她眼神骤然锐利,再无半分迟疑,一把抓住杨天冬的后衣领,猛地将他往后扯开,同时举起手中的木剑顺势劈下。 哪知这团黑雾灵活异常,并没有真的向杨天冬攻来,而是虚晃一枪,利用阿离救援和反击的刹那空隙,猛地一缩一扭,避开了阿离的剑锋。然后趁此机会,“嗖”地钻过破了大洞的窗户纸,一溜烟地逃跑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该死!” 阿离骂道。 文韬武略如她,居然短时间内在一个孩童模样的魔物身上栽了两次跟头,说出去当真要被人笑掉大牙了。于是她恼羞成怒地踹开门,二话不说便举着木剑追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乔子维看着那被阿离踹的直晃悠的破门板,又看看死死护住孙女,连头都不敢抬的徐老丈,终于从方才的目瞪口呆中缓过神来。 他嘱咐杨天冬道:“我跟上去看看,他们就交给你了!” 说罢,也跟着阿离消失的方向跑了出去。 而此时杨天冬还瘫坐在地上,捂着刚才被勒得生疼的脖子,大口地喘着气。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乔子维冲出院子的时候,阿离已然跑得没影了。 “这姑奶奶,跑得比兔子还快!” 于是他一边茫然地向前追,一边侧耳倾听,试图捕捉打斗声或是异常的动静,然而入耳的只有寻常市井的嘈杂,眼见着是跟丢了。 其实他本不必来,只是阿离此人做事太没章法,万一闹出什么乱子,此处屋舍百姓众多,怕是要殃及无辜。不管怎么说,是他们兄弟二人非要来蹚这趟浑水的,还是看着她点好。 可他环顾四周,狭窄的巷道纵横交错,夕阳渐斜,他又不是什么得道高人,要怎么在这种地方找到一只鬼和一个鬼魅一般的人呢? 正为难着,忽而眼角扫过一个身影。 平民区房屋低矮,围墙也不高,乔子维站在远处,依旧能看见阿离身姿轻盈地翻过了一堵围墙,然后又消失不见了。 乔子维不敢怠慢,立刻朝着那个方向冲去。 待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才看清这是一户人家的私宅。比起徐老丈家那塌了半截的土墙,这里的围墙虽也斑驳,却完整高耸了许多,灰瓦覆顶,两扇旧木门紧闭着。光看院墙便知,这虽然不是家富户,但好歹生活条件好了不少。 只是不巧的,门楣之上悬挂着一根白布条。远看不易察觉,乔子维也是走到近处才发现的。 他心道不好。擅闯私宅已然于理不合,新丧之家不请自来更是大忌。可是阿离已经进去了,丧事已是天大的悲恸,以她那不管不顾的性子,万一再损毁了灵堂惊扰逝者,那主人家怕是要跟他们拼命了。 乔子维无法,只好硬着头皮去敲门。 “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院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阿离?阿离!你在里面吗?” 乔子维拍打着门板,压低声音喊道,可还是没有动静。 他内心百般疑惑。寻常人家若是停灵挂白都会开门迎客供人吊唁,这家大门紧闭也就罢了,甚至似乎连一个人都没有,难道都无人看守灵堂吗? 再说阿离,她驱魔向来动静不小,现在却是安静得可怕,不会是着了那魔物的道吧? 乔子维把心一横,也顾不得那许多礼节忌讳了。他退后两步,打量着这围墙。比他预想的稍微高了些,但他乔子维好歹也是练过的,爬个墙应该…… 他咬咬牙,后退几步助跑,猛地一跃—— “少东家?” 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响起。 乔子维这口气刚提起来,正准备发力上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唤吓得差点岔了气,力道一泄,“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撞在围墙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扭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寻常布衣的男子,拎着一个菜篮子,正站在巷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真是少东家?” 他上前几步,十分毕恭毕敬地问道:“少东家怎么在此啊?” 乔子维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生怕被他看出来自己想翻别人家的墙角,于是故作镇定地问道:“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男子好像没注意到乔子维的慌乱,反倒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我……我是下了工才回来的,少东家,我没有偷懒,布庄的织工都是过了申时就下工的……” 乔子维顿时闹了个大脸红。不仅翻人家院墙被户主抓个正着,此人还是他们布庄的织工,知道他的身份也认得他的脸,这下跑都跑不掉了。 乔子维脑子飞速转着,忽然急中生智,指了指门口的白布条:“我……那个…….听说你们家出了事,好歹你们叫我句少东家,我应当来吊唁。可你不在家中守灵,居然还去上工了,掌柜的没给你放假吗?” 那男子被问得一怔,旋即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连躬身道:“不敢当不敢当!多谢少东家体恤了! 掌柜的是给了我们假的,只是家里出了这档子事,银子流水一般的花出去,我娘子又是那副样子,我若是再不上工,这以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啊……” 织工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冲乔子维摆手:“少东家别误会!我嘴笨不会说话!布庄和少东家都很善待我们的,我只是……” “我明白。”乔子维一抬手打断他,语气放缓了些“你不必担心。我今日只是来吊唁的,并无他意。” 织工眼角含泪,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感激的点头。他不再多言,快步走上前推开大门。 “少东家请。” 他侧身让开,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乔子维向他微微颔首,也不再客气,大步迈进了院子里。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院子比从外面看着要宽敞些,打扫得还算干净,但处处透着丧事的凄凉。 正屋的门敞开着,里面光线昏暗,隐约可见堂中设着灵案,白色的蜡烛摇曳着惨淡的光,一口薄棺静静地停放在中央,令人心头一窒。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的香烛和纸钱味道,乔子维走得快,猛地被浓郁的青烟熏得睁不开眼。 他努力地眨眨眼,挤出两滴泪来,终于舒服些,这才看见阿离竟一言不发地站在院中角落的阴影里,背对着他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屋灵案上的那些奠仪和那口薄棺。 “哎?这位是?” 织工乍然看见一个陌生人出现在自家院里,虽然语气还算客气,但也警惕地停下脚步,眼神疑惑地盯着她。 乔子维心头一跳,暗叫一声“姑奶奶你怎么就这么大剌剌站在这儿”,脚下却已快步走到阿离身边,不着痕迹地轻轻碰了她一下,同时跟织工解释道:“哦!这位……这是我家的门客。姑母也听闻贵府不幸,心中甚是哀恸,特让府上门客代她前来焚香凭吊。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那织工一听是侯府主母派来的,脸上警惕顿消,转而受宠若惊,连忙对着阿离的方向躬身行礼:“岂敢岂敢!东家这般挂怀,当真是让我们家受之有愧了!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我这就去给二位沏茶。” 织工说完,就慌忙放下菜篮子,跑到边上的厨房烧水去了。 “无妨无妨。” 乔子维冲着织工客气了两句,转头立马扯了扯阿离的衣袖,压低声音急促道:“姑奶奶你吓死我了!干嘛随便翻进人家的院子里啊!还有!你既然在,刚才为什么不给我开门?害我翻墙被人家逮个正着!” 阿离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的全部注意力依旧牢牢锁死在正屋的灵堂之内。 乔子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发现在那昏暗的灵堂内、摇曳的烛火阴影里,薄棺之旁,竟然还跪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佝偻,穿着一身粗麻孝服,头深深埋着,一动不动,仿佛已与那片哀戚的阴影融为一体,再加上方才被烟雾所阻,乔子维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她是人是鬼啊?”他小声地问阿离。 “那是我娘子。” 一个疲惫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把正在背后说人“闲话”的乔子维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他猛地回头,只见那织工不知何时端了两盏粗瓷碗过来,里面盛着浑浊的茶水。 “孩子没了以后,她就一直这么跪着,不吃也不喝。说是没看好孩子,对不起他,要这么陪着他……唉,谁劝也不听啊……” 乔子维接过那碗粗茶,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自小没经历过什么生死离别,不懂这种痛失至亲的悲苦,是以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即便开口,大抵也都是什么“逝者已矣,节哀顺变”的废话,无异于隔靴搔痒。 于是他将茶一饮而尽。难喝是难喝了些,但既然无法为他人做些什么,起码面子要给够。 难得的,旁边木头一般的阿离,也十分给面子地接过了另一碗茶水。 织工看两人接过茶水,搓了搓手,脸上露出更加卑微和恳求的神色,对乔子维开口道:“少东家,我知道少东家此番前来已然是仁至义尽了,小的感激不尽。但是……但是小的能不能再厚着脸皮,求求少东家再开个恩?” 他指着妻子的背影颤抖道:“您看我娘子这个样子,实在是没法上工了……但是掌柜的说,宫里……哦不,是郡主府的那件婚服重要的很,工期紧,花样又复杂,是我们夫妻俩一起承的活儿,如今她这样……若是做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啊……您看看,能否在掌柜的那边美言几句,再宽限些时日……” 乔子维现下是全明白了。 这户夫妻二人,一个织工一个绣娘,都是给乔氏布庄干活的。绣娘的技艺想必极为出众,竟能承揽郡主婚服这等紧要的活计,因此家中进项比寻常织户多些,连院墙都砌得比别家高些,算是一份难得的体面了。 然而,幼子猝然夭亡,求医问药、操办丧事恐怕早已掏空了家底,甚至可能还欠下了债务。而比散尽家财更可怕的,是孩子母亲的精神已然垮塌。她沉浸在无边的自责与哀恸里,莫说上工了,还能有气儿就算不错的了。 也是命运弄人。 “婚服的事你不必担心,我自会去找掌柜说。只是郡主那边我们也得罪不起,这活怕是要交给别人了。不过你放心,待你娘子好转,我再在布庄给她找别的活计,不会让你们一家人喝西北风的。” 乔子维拍了拍织工的肩膀,缓缓地说:“我们今日是来吊唁的,好歹要去上一柱香吧。” 男人眼眶一红,哽咽着点头:“……谢谢少东家……请、请……” 乔子维走到灵堂内,一股比院内更浓郁沉闷的香烛纸钱气息扑面而来。正如他所料,大抵是因为幼子亡故,年纪太小,按习俗不好大操大办惹人议论,是以门口只是悬挂布条略作表示,显得克制而低调。 然而,灵堂内部的布置却与门外的简朴截然不同,白色的帷幔从梁上垂下,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四壁。灵前的挽联字迹工整、措辞文雅哀切,一看便是请了专门的先生撰写。供桌上的祭品堆得满满当当,时鲜瓜果、精致点心,甚至还有几样明显超出这户人家消费能力的贵重器皿。长明灯碗里油脂清亮,灯芯粗壮,燃烧得异常明亮。 可谓是极尽哀荣。 这般讲究和花费,哪里像是一个贫寒织户家幼子的灵堂?每一寸白幡,每一碟祭品,都透着一对父母对早夭孩子毫无保留、甚至近乎疯狂的补偿和爱意,以及那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巨大悲痛和愧疚。 乔子维站在这一片刺目的、过度铺陈的白色之中,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这孩子生前没能体会,或者没能完全体会的父母的爱意,都在他死后化作了悬挂在屋中的白幡,可这到底是为了让死人安息,还是为了让活人舒心呢? 他从香案上拿过三支香点燃,举在胸前默念了一句“往生长乐”,插进面前的香炉里。 那位绣娘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乔子维心里难过,总觉得应该对这位破碎不堪的母亲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才对。 可这一转身,眼前的景象却让乔子维呼吸一窒—— 那个由孩童执念怨气所化的魔物,此刻正像一个真正的孩童一般,安安静静地、依恋地枕在女子冰冷僵硬的膝上,小脸甚至透着一丝虚幻的安宁,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在母亲的怀中做着甜美的梦。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乔子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目光在那对沉浸于虚幻团聚中的母子与面色冷峻的阿离之间来回移动,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手心全是冷汗。 再一转头,那原本安安静静枕在绣娘膝上的孩童魔物,竟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打散般,慢慢消散不见了! 没有黑气奔涌,没有尖啸嘶鸣,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融入了空气中。 又跑了?! 乔子维看向阿离,阿离却没有像他预想的那般立刻追去,而是缓缓走进灵堂内,在绣娘的面前蹲下,将手中的那碗粗茶递给她。 绣娘没有接,眼神依旧空洞,不知道在看着什么方向出神。 阿离举着碗,等了几息。见绣娘毫无反应,她也不强求,只是默默地将碗又放回了地上。 “月婆婆纺的是思念的线,织的是盼归的衣。可若线太韧,衣太沉,那便不是牵挂,而是枷锁。” 阿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极清晰。 “你此刻的每一滴泪,每一丝不舍,都是在他身上多缠一道锁链,叫他不得往生。再这般下去,他会迷失再阴阳之界,成为一个孤魂野鬼。你难道忍心?” 绣娘一直低垂的眸子动了动,终于抬眼看向阿离:“你是谁?” 阿离迎着她的目光,眼神依旧平静无波,既无怜悯,也无厌烦:“我是个驱魔师。你儿子的魂魄无处可去,差点害了旁人性命堕入魔道,我是收了人家银子前来驱魔的。” 站在一旁的织工一听她这话,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劲。三步并两步跑到自家娘子身边,一手搂着她的肩膀,问道:“什么意思?什么驱魔师?少东家不是说你是东家的门客吗?你们不是来吊唁的吗?” 乔子维眼前一黑,差点没背过气去。他千算万算,编了好大一套说辞,结果阿离倒好,三两句就拆了他的台子。且不说这夫妻俩信不信这世上有魔物一说,便是信,又有谁能忍受旁人将自己刚刚去世的幼子说成魔物的呢? “啊不,这件事有些误会……”乔子维硬着头皮上前,正想着如何把场面圆过去。 “世上万般生灵皆有魂魄,□□消亡后,若无意外,便可重入轮回,转世投胎。” 阿离这个没眼力见的,根本不给乔子维开口的机会。 “稚子本无知,心性质朴,更易超脱。可你的执念太深了。日夜不休的哀恸,倾尽家财的祭奠,都将你儿子的魂魄牢牢困住,让他错失了投胎转世的机会。” 她微微偏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徐老丈家的方向。 “他生前似乎交了个朋友,将你日日给他唱的歌谣也告诉了她。以此为引,在你儿子无处可去的时候,他便附在了那孩子的身上,也算无心之失。可亡魂终究是亡魂,与生者阴阳相冲,是以那小姑娘差点被吸干精气,一命呜呼。而你儿子的魂魄也将因此背上杀孽,彻底堕入魔道,永世不得超生。” 阿离的目光转回,落在绣娘惨败的脸上。 “不……不…….不能这样……”她仿佛失神一般,不停念叨着。 但织工根本听不进去了。他搂着因为恐惧剧烈颤抖起来的妻子,眼睛赤红,骂道:“你胡说什么!哪里来的江湖骗子!我家和你什么仇什么怨!居然跑到我们面前来造我儿子的谣!诋毁逝者,你不怕遭报应吗?!” 阿离却对织工的愤怒视若无睹,反倒更往前踏了一步:“信不信由你。只是如今他周身已然魔气环绕,倘若不除,后患无穷,届时你的儿子便是彻头彻尾的杀人魔物,天理难容。” “不过不必担忧,”阿离还没等别人说话,就接着道:“我收了别人的银子,拿人钱财替人免灾,自是要将这烂摊子收拾干净。至于你们……” 她顿了顿,目光在夫妻俩身上来回游走,最后停在了绣娘空空的膝头:“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下这份执念,送他走,这样他还能少些痛苦。” “胡说八道!” 织工捏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若不是乔子维这个少东家在场,他恐怕早就一拳头打将出去了。 乔子维此刻也是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阿离叹了口气。本也能猜到这对夫妇不能轻易信她,方才刚进院子时没有当机立断除掉这魔物,现下只怕要费更多口舌了。 没办法,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又心软了。 “方胜纹,”她开口道,“是你亲手给他纺的衣裳吧?红蓝线交织,胸前还绣了一个虎头,用的是你最好的那一绞湖州丝线,是先前你给王家千金做衣裳时剩的,就偷偷拿回家给儿子用了吧。” 那绣娘猛地抬起头,好像突然活过来一般,大口喘着气。连她的丈夫都一时语怔,脸上的愤怒渐渐被茫然取代。 “小褂的袖口破了,是他先前爬树的时候勾破的,你没来得及缝;脖颈左侧有小痣,大概是有算命的跟你说过这痣有福薄之象,所以你才用粗红绳套了一把长命锁,叫他日日带着的……” 绣娘忽然惨叫一声扑向阿离,力道大的连她丈夫都差点撞飞了,吓得阿离连忙站起,后撤两步。她却手脚并用地爬到阿离面前,双手合十不住地拜着: “道长!上仙!求求你!救救我儿!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求求您救救他!他还那么小……求您显显神通,只要您能救他,我当牛做马,来世结草衔环也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她一边哭求,一边作势就要以头磕地,却被阿离按住了。 “逝者已矣。便是大罗神仙也没有起死回生之法。我救不了他。” 绣娘眼中刚点燃的光亮瞬间又熄灭了。织工看到妻子如此模样,心如刀绞,想去扶她,她却好似被钉在地上一般。 “就此放下执念吧。如今头七未过,我还可以助他重入轮回。此生就此别过,来生再续亲缘,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否则再拖些时日,他就真的只有魂飞魄散的份儿了。” 织工此刻已是泪流满面,他安慰着妻子道:“娘子,这位……这位道长说得在理。良哥儿……良哥儿他已经去了……咱们……咱们得让他好好走啊……” 绣娘抬起头,用一双彻底绝望、空洞无物的眼睛望着阿离:“道长可有办法……让我再见见他,就看一眼……” 阿离的睫毛抖了抖,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了句:“不行。”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见了又能如何?忘不掉,留不住,徒增执念烦恼罢了。你们若真为他好,便在心里记住他的模样就好。” 阿离的话碾碎了绣娘最后一丝幻想。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然后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彻底软倒在丈夫怀里。 乔子维本想开口说什么,却被阿离一记眼刀给杀回去了。 阿离不再言语,猛地抬手,用那柄她一直攥在手中的木剑,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左手掌心狠狠一划。 木剑本无锋,此刻却听“嗤”的一声轻响,她白皙的掌心被划开一道深深的伤口,滚烫的鲜血不断外涌。而她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那剧痛不存在一般。 在乔子维惊骇的目光中,她她攥紧那不断淌血的拳头,一步步走到那具小小的棺梏旁,将血滴在了那上面。 “以吾血为引,送尔归途。愿尔孽债皆消,重入轮回,早登极乐。” 她这话说的平静,但那棺梏周围却暴起一道刺目的红光,如同骤然腾起的无名业火,将周遭的空气都灼烧得微微扭曲。不多时,周围渐渐有黑气缠绕,于是红光不再直直上升,而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波动,开始旋转,扭结,形成一个明亮而炽热的小型漩涡。 与此同时,那周围黑色的气息也被这漩涡吸卷而起。它们不再是零散飘落,而是追随着火焰的轨迹,紧密地围绕着那道光与热,疯狂地舞动、盘旋上升。无数黑色的碎片在炽红的光带周围飞旋,仿佛一群追逐着光明、却又本身是燃烧后残骸的墨蝶,然后通过中开的灵堂大门,慢慢向天空飞去。 一旁的夫妻俩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乔子维惊叹于眼前的一幕。起先他也只是对这户人家有些同情和怜悯,却不能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可此时此刻,他胸腔内却忽然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悲伤,眼眶不受控制地发涩。 泉路茫茫空引泪,幽冥杳杳竟无缘。 人生在世诸般困顿,其实大抵都能克服,富人靠钱财,穷人靠毅力,王公贵族靠权势。惟有在生老病死生离死别面前,是众生平等的无能为力。父母与子女,兄弟与姊妹,亲朋与至交,早晚都要经历这些,无论多少爱恨痴缠,最终都要放手。 倘若有一天异地而处,是他这般送走自己的至亲挚爱,只怕也是无法冷静的。 他看着这对跪在地上悲痛欲绝的夫妻,忽然想到自己远在北地的父母和亲妹。不知他们是否安康,可曾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他已离家数年,从前总觉得有的是将来和以后,眼前都是京城的热闹和繁华,现在却突然很想家。 不是他借住的安阳侯府,而是那个有爹娘再等着他的地方。 所以这个魔物,这个孩子,他又有什么错呢?他只是想回家而已啊。 他看向一旁的阿离,此人正将木剑背在身后,覆手而立,面无表情地盯着这团黑气的去向。 也不知道法高深如她,是否能够超脱生死,不再因聚散离合而悲苦。 就在众人都沉溺在眼前的景象和绵延的悲伤中时,原本瘫倒在地的绣娘,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 “我的儿啊!————” 就在这一刹那,本来平静升腾的黑气忽然疯狂地倒卷而回,甚至比之前更加浓稠暴戾,将周围的红光也一同污染,交织成一团迷蒙的黑雾,猛地扑向跪在地上的夫妻俩。 “不好!” 阿离脸色剧变,反应快得惊人。她扑到夫妻俩身前,木剑送到胸前一挡,一道金光乍现,护在阿离身前。无形的气浪炸开,带着刺骨的阴寒和腥臭。阿离被震得后退半步,那夫妻俩便没这么好的定力了,他们连声音都没能发出,直接被这阴煞冲击震得双眼一翻,双双晕厥过去。 魔物重聚身形,发出更加狂躁的嘶吼,再次化作一道黑烟扑来,速度极快。 阿离身形如电,侧身避过扑击,反手便是一掌拍出。金光与黑气碰撞,魔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直接被打飞出灵堂,摔在院中。他周身的魔气都乱了几分,在地上翻滚扑腾几下,又慢慢变回那副穿着破袖小褂的孩童模样,蜷缩着,发出细微的、委屈的呜咽声,只是周身依旧黑气缭绕,看起来可怜又可怖。 “不自量力!” 阿离迈出灵堂,一步步逼近魔物,紧接着毫不犹豫举起木剑,指尖划过剑身,于是木剑之上的火焰纹路骤然亮起 —— “等一下!” 方才未被波及到的乔子维追上来,一把抓住阿离持剑的手臂:“不是说送他入轮回吗?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我给过他机会,是他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应当不是故意的,再给他一次机会?!” 阿离用力甩开他的手:“什么不是故意的,魔就是魔,本性难移。我给他的机会已经够多的了。早知道一开始就应该一剑结果了他,省的浪费我这么多功夫。让开!” “许久不见,阿离大人还是这般大的火气。” 争执之间,忽然一道声音从天而降,打断了他们。 不对——乔子维猛地一愣,硬要说的话,他觉得这声音并非来自头顶,而是从脚底深处传来。仿佛有人在地底深处悠然开口,声波却无视了厚厚的土层与砖石,清晰地、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直接在耳畔响起。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脚下的地面悄无声息地渗出极淡的黑色雾霭,并不扩散,只是慢慢蠕动聚集,缓缓地勾勒出一个人形,正好挡在他们和那孩童魔物的中间。 不是吧?又来?! 乔子维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站到阿离的身后,生怕这个突然出现的魔物又放出什么大招来。 但阿离却放下了手中的木剑,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什么不得了的事,要劳动崔府君大驾?”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难得阿离大人想要亲自送一魂魄往生,我等自是要中开大门,以礼相迎。” 有一人从黑雾中走出,并非乔子维想象中青面獠牙的鬼怪,反而身着一袭宽大的玄色袍子,有些像官服,上面似乎绣了些符文,头戴一顶小而巧的玄铁冠旒。此人有着一张线条分明、棱角锐利的面容,肤色像是长年不见天日一般冷白。若非先闻其声,乔子维定要以为她是个白面书生。 崔府君看看身后的魔物,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只是不知为何,大人忽然改变主意了?” “我如何驱魔还轮不着地府插手。”阿离冷声道,“再者,便是引渡沾染魔性的亡灵,也该是黑白无常的差事,你为何会来?” “最近天下不太平,地府的差事太多。莫说无常鬼差,便是阎王他老人家都忙得脚踢后脑勺,所以有些事只好我来办了。”崔府君微微挑眉,“再者天上地下谁人不知您老人家脾气不好,除了我还算和您有些交情,其他人可都不敢接这活。” “交情?呵,你我之间算什么交情,最多不过是……” 阿离似乎是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转而说道:“现在也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走了。” “大人既决定放他一条生路,现下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呢。”崔府君没有动。 “他已成魔。” “尚有转机。” “魔就是魔。” “若他当真彻底堕入魔道,在下绝不会拦。可大人先前决定送他往生,不就是看在他本源未泯么。”崔府君的目光紧咬着阿离:“大人既难得的大发善心,又何必半途而废?不如让我将他带走,涤清魔障,再判往生。” “你们地府整日迎来送往,还有心情管这档子闲事?” “阿离大人说笑了。审判亡灵,送渡魂魄,本就是地府分内之事。职责所在罢了。” 阿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松口道:“算了。随你吧。” 崔府君闻言,向阿离微微一揖:“我代这孩子谢过大人了。” 随后她转过身,抬手用她那宽大的袖袍轻轻一挥,原本还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魔物便又化作一团雾气,快速地投入她的袖中,消失不见了。 速度之快,像是生怕阿离反悔似的。 “此间事即以了却,我也不便久留阳间,先行告辞了。”她向阿离微微颔首:“近来三界六道似乎都不太平,还请阿离大人多留心。” “与我何干。”阿离嗤笑一声,”但还是谢过你的提醒了。” “大人客气了。” 崔府君说完,慢慢向后退去,如同融入水墨般,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没入身后的夜色中了。 小院里彻底安静下来。乔子维这才注意到天已经完全黑了。院子里没来得及点灯,头顶的星辰却十分耀眼,四下有晚风吹拂。方才的那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 果然无论装得多么镇定,他还是有些不习惯。 “就……结束了?”乔子维有些难以置信的问:“刚才那人谁啊?” “地府判官崔府君,话本小说里没看过吗?” 阿离将木剑插回背后的包裹里,转身走向灵堂。就在她迈进灵堂门槛的一刹那,堂内所有的蜡烛都被点亮了。亮光乍起,刺得乔子维有些睁不开眼。 “看过。但和想象中有些不一样。她也是神仙吗?” “神仙?”阿离轻哼一声:“她算哪门子神仙?不过就是个杀孽深重的罪人罢了。” 乔子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看向地上昏迷不醒的夫妻俩,担忧道:“那他们……没事吧?要不要请个大夫?” “死不了。” 阿离瞥了一眼,“被阴气和煞气冲撞,晕过去是正常的,睡一觉,晒两天太阳就好了。” 乔子维松了口气,却又遗憾地看着那位绣娘说道:“可惜她还是没能放下执念,不然也可以亲自看着自己的儿子离开了。” “哪那么容易。能被轻易放下的,就不叫执念了。” 阿离蹲下来,一边仔细观察他们,一边说道:“一个人在你心里占据了太多的位置,忽然叫你活生生地将他剜出来,若是你,做得到么?即便能做到,心里留下个天大的洞,整个人也就塌了。” 乔子维自省,他大概也是做不到的。 人们常说生老病死是世间常态,可常态不代表就能够泰然处之。人们之所以选择接受,并不是真的将生死看淡,而是因为不接受也没办法。毕竟死者不能复生,而生者又何其无力,有些人难以支撑最后疯癫坍塌;有些人拼命做些别的事情将那份空缺填满;而有的人,看似平静,其实也只是粉饰太平的带着心里那个天大的洞行尸走肉地活着。 阿离将手按在昏倒的绣娘腹部,一簇大火瞬间腾起,包裹住绣娘,然后又瞬间熄灭。绣娘仍旧睡得昏沉,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乔子维不知道阿离在做什么,此刻也懒得问了。 他看着她那张从容不迫的脸,羡慕之情又一次油然而生。 即便权倾朝野如帝王,都没办法做到真的万岁。福宁郡主那般嚣张跋扈,死后还不就是一抔黄土,和他又有什么分别?所以难怪那么多人都想求仙问道得一个长生,生死都可跨越,那天底下还能有什么坎是跨不过去的呢。 他转而又想到阿离说他没有仙根,失落至极。 罢了,反正他也不是个无牵无挂的孤家寡人。要他看着爹娘和兄弟姐妹一个个离开,只他自己长生不老,那也没什么意思。 况且,万一活着活着,钱花完了,那可怎么办?要他像阿离一样裹在破布烂衫里四处流浪? 那可不成! “你干嘛呢?还不走?” 阿离都已经走到院门口了,转头看见乔子维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那里,一直盯着她看,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跟有病似的,便不耐烦地冲他喊道:“干嘛?想住这儿啊?” “啊?” 乔子维一愣,终于从方才的胡思乱想里回过神来,连忙抬脚跟上。 “来了来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二人回到那祖孙俩的住处的时候,杨天冬已经把一切都收拾停当了。此刻他正坐在小女孩的床前,时不时的探探她的脉象。自从那个魔物从她体内飞出之后,她的脉象便平稳了不少,现在更是与常人无异了。 老人家似乎正在准备饭菜。家里虽说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但好歹贵客登门,且杨天冬暂且没有走的意思,于是总归是不能让人家饿着的。 他正端着一盘窝窝头往桌上放,看见阿离和乔子维回来,便慌忙撂下盘子,跑到孙女床前,一副如临大敌严防死守的模样。 显然仍旧对方才的事心有余悸。 杨天冬看他们回来,站起身问道:“都解决了?” 他应当问的是阿离,目光却越过她,看向走在后面的乔子维,好像有大本事驱魔的人是他这位游手好闲的兄长一般。 这也难怪。虽然阿离出手解决了此事,方才又救了他一命,可他之前毕竟与她大吵了一架,且他不认为自己的观点是错的,因此没有道歉的必要,于是就只能这么尴尬着。 乔子维这儿却没工夫主意到他的尴尬,脑子里乱糟糟的,连杨天冬的话都没听到。 反倒是阿离径直走到床边,十分主动地问他:“脉象如何?” 杨天冬愣了一下,答道:“平稳多了,只是还有些虚弱。” “阴邪侵体,元气有损,虚弱是正常的。”阿离淡淡道,伸手拨开挡在床前、浑身紧绷的老人。她的动作并不粗暴,甚至称得上轻巧,但老人却不由自主地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开了半步。 阿离俯身,指尖轻轻点在小女孩的眉心,闭目感知了片刻。随即有一丝金芒从她指尖闪现,没入女孩额间。女孩在睡梦中嘤咛一声,然后似乎睡得更沉了些。 阿离直起身,对那依旧紧张万分的老人道:“无碍了。待她醒后,让她多晒晒太阳。” 老人怔怔地看着孙女安详的睡颜,又看看站在一旁的杨天冬,见他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心中的大石头这才轰然落下。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就要磕头:“多谢仙姑!多谢仙姑救命之恩!” 阿离侧身避开,眉头微蹙:“起来。我不受这个。” 杨天冬连忙上前将老人搀扶起来。 “为防万一,若您不介意,我今天晚上就留在这里,等明早她醒后确定她无碍了我再走。” 老人激动得老泪纵横,不住地用袖子擦眼睛:“多谢大夫,大恩大德……” “我的事情办完了,那我走了。” 见阿离抬腿就要走,老人忽然有些手足无措,又想起桌上的窝窝头,忙不迭地端过来:“家里……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能拿来答谢恩公,天已经晚了,恩公还没吃饭吧?要不将就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乔子维听见“吃饭”二字,这才从混乱的思绪中缓过神来。折腾了半日,确实有些饿了,可一低头,看到那颜色暗淡,甚至有些干硬的窝窝头,想到这或许是老人家能拿得出的最好的饭食了,便实在不好意思伸手。 阿离伸手将盘子轻轻推回,语气平淡道:“不必了。我已经收过报酬了。告辞。” 乔子维也顺坡下驴:“是啊老人家,您留着给孩子吃吧。我们就先走了。” 老人捧着那盘窝窝头,眼眶又湿了,嘴唇嗫嚅着,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鞠了一躬。 乔子维和杨天冬对视一眼。此人似乎还在为之前和阿离的龃龉别扭着,眼看人家要走,想要打声招呼,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正十分扭捏地偷瞄着阿离的背影。 乔子维浅笑着摇摇头,抬脚跟着阿离走出小院,重新踏入夜色中。 不同于来时的嘈杂,四周寂静得很,唯有巷子深处传来的几声犬吠,更显得夜色深沉。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在这坑洼的土路上走着。 乔子维脚上是一双上好的小牛皮软靴,平日里走在砖地上,几乎悄无声息。此刻踏在这坑洼不平的沙石土路上,每一次落脚,靴底与粗糙的沙砾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过分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而走在前面的阿离,步履却十分轻快。同样是皮质的靴子,她走起来却几乎听不见声音,像是夜行的猫,又像是根本没有重量,只是被风推着往前飘。 今夜的月光有些羞涩,只投下一线清冷的光亮,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投影之下,乔子维走在后面,看着阿离的背影变得更加深沉,难以捉摸。 直到走出巷口,眼前豁然开朗。闹市街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与方才寂静无人的小巷判若两个世界,而他们来时坐的马车正停在这两个世界的交界处等着他们。 乔子维忽然瞪大了眼睛,直觉一股市井活人气息扑面而来。方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境,而他终于从中醒转,回到了真实的世界。 又或者,现在眼前的热闹与繁华,才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大梦? “咕——” 乔子维的肚子忽然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甭管哪边是梦境,此刻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他才是最真实的。 阿离抬腿正要往别的方向走去,却被乔子维一把拉住了。 “你去哪?马车在这边。” “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你先回吧。” “别啊,这大晚上的你去哪啊,明天再去呗。” “你管我……” “咕——” 又一声肚子的叫声。 “你看,忙活这大半天,你都饿了。” “……我看饿了的是你吧。” 阿离眼神很好,并不会因为天色太暗所以看不见乔子维尴尬的表情,而是此人十分厚脸皮,当着面地栽赃陷害也脸不红心不跳。 “我记得前面有家金脍坊,我们吃了饭再回去吧?” “西市哪里来的金脍坊?” “你不知道吗?”乔子维忽然眼前一亮:“哦对!你不知道!是这两年西市新开的酒楼,虽然比不上东市的会仙楼,但味道也算是不错的了。” 阿离迟疑地看着他,正要开口说什么,乔子维却没给她这个机会:“放心,降妖伏魔的本事我没有,但是吃喝玩乐我在行啊,相信我,保证好吃的。” “我……” “走走走!你没吃过当然要去尝尝!我请客,带你见见世面!” 乔子维似乎很喜欢用带别人“见世面”的方式来展示他阔绰大方的纨绔形象。方才还跟在身后一言不发,活脱脱像打霜的茄子一般的人,现在却急急地催着阿离上车,要往“世面”的方向奔去。 阿离直觉得好笑。 乔公子堪称世上最识时务的俊杰。魔物当前性命攸关的时候,他能把身段放低,缩的毫无脾气;可一旦回到他熟悉的世俗享乐中,他便能立刻重振旗鼓,变回那个趾高气昂的富家公子哥。 好一个能屈能伸的人才。 不过也罢,反正只要管饭,在哪吃都一样。 乔子维见阿离不反对,便敲敲马车,对外面的车夫喊道: “去金脍坊!”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你没说这是吃烧鹅的地方。” “咦?我没说吗?” 乔子维十分豪迈地点了一大桌子招牌菜,居中放着一大盘喷香油亮的烧鹅。乔子维此刻饿的两眼放光,便十分不注意形象地撕下一大块肉送进嘴里。 “建邺城的烧鹅乃是一绝,金脍坊的烧鹅除了味道好,鹅皮更是做的金黄酥脆,‘金脍’二字也因此得名。如此美味,你不尝尝?“ 他扯下一根鹅腿,送到阿离碗中。 阿离十分嫌弃地瞥了眼那根鹅腿,把碗往外推了推:“我不吃飞禽。” “这种不算飞禽吧。” 乔子维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道,“都是农户养肥了的,翅膀就是摆设,根本不会飞。” “有的会飞。” “这种不会。” 阿离懒得再与他争辩,拿起筷子去夹旁边的菜。 “这道菜叫清炖雪孚,是将鸡肉剁成蓉,与猪肉糜混合后裹在猪肉薄片上清炖而成。” 阿离手一顿,换了一道。 “鸡肉也不行?鸡总不会飞了吧?” “带翅膀的都不行。” 乔子维突然玩性大起,眼看阿离筷子要探到旁边的菜上,便报菜名般捉弄起她来。 “美人肝,是鸭胰脏和鸡脯肉、冬菇、冬笋等急火快炒而成。” “茭儿菜,和鸡蛋一起炒的。鸡生的蛋哦。” “盐水鸭,顾名思义,鸭子做的。” “……” 阿离“啪”地一声放下筷子,怒道:“你们建邺人不吃鸡鸭鹅会死吗?!” 乔子维见一直冷静淡漠的人现在因为吃不上饭而发脾气,深觉有趣,哈哈大笑起来:“会啊!无鸭不成席,无鸡不宴客,这可是建邺城的规矩!”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指着满桌的菜,“你看这一桌,要是少了鸡鸭鹅,那还能叫席面吗?” “那你还请个鬼的客!”阿离狠狠剜了他一眼,站起身就要走。 “哎哎别走啊,我开玩笑的!”乔子维见好就收,生怕真把她惹毛了,赶紧劝她坐下,又将自己面前的一盘菜推到她面前。 “炖生敲,是用鳝鱼做的,这个你愿意吃吗?” 阿离看他一脸讨好,又低头瞧见色香俱全的菜肴,终于又重新坐下,夹起一筷子尝了尝。 肉质酥烂入味,汤汁醇厚,确实不错。 阿离也终于放下心,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乔子维见她吃的开心的模样,忽觉的面前这位终于也有了些市井烟火气,便又将一道菜递过去。 “芦蒿炒香干。这是时令野菜,马上就是夏季了,再不吃就吃不到了。“ “你才是这家店的店小二吧。”阿离吐槽道。 乔子维嘿嘿一笑:“我不是说了吗,降妖伏魔的本事我没有,但是吃喝玩乐我在行啊。改天我带你去东市的会仙楼,他们家的松鼠鳜鱼和文思豆腐羹才是建邺一绝呢。” “不过你不也是建邺人吗?在这样一个地方却不吃飞禽,难道是是跟鹅兄鹤弟有什么过命的交情?” “谁说我是建邺人了?” 乔子维被这话一噎,随即反应过来,“也对,你从未说过。那你的故乡是哪啊?” 阿离夹菜的手一滞,香干掉回盘中,“啪嗒”一声。 她转头看向窗外,目光掠过熙攘的街景,仿佛在看,又仿佛什么都没入眼。 许久,她才开口。 “我不知道。” 天下之大,她不知道哪里才是她的故乡。 乔子维看她这模样,便知道自己是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眼珠子转了两转,想要岔开这个话题。 “小二!” 他招呼小二过来,指了指桌上没动的菜吩咐道:“拿食盒来,把这几个打包了,去找我的车夫,就说我让他送去给我家二公子,他就知道了。” 乔子维说完,顺手塞给了小二一锭银子,小二就乐呵呵地去办了。阿离没在意,乔子维却主动解释道:“反正这些你不吃,我也吃不完,干脆送去给冬哥儿他们,免得他们大晚上还要啃冷的咯牙的窝窝头。” “你还真是心疼弟弟的好兄长。”阿离心不在焉的接道。 “其实冬哥儿倒是无所谓。他平日养尊处优的,山珍海味吃了不少,啃啃窝窝头也算改善伙食了。” 阿离托着腮,看着一个人快把一整只烧鹅吃完了的乔子维。 该改善伙食的人是你吧,阿离心道。 “我要是直接送给那祖孙俩,人家心里负担更重,要是把这菜供起来不吃,岂不浪费?不如说是给冬哥儿的,反正他一个人也吃不完,肯定会邀那祖孙俩一起吃,这样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何必如此,他们又不是没饭吃。”阿离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人家已经落魄到如此境地了,那孩子也需要补身子,不过一顿饭的事,又何必在让人家去吃那不知放了多久的窝窝头呢。” 他看向阿离,发现对方正用不赞同的眼光看着自己。 “你能管得了他们一顿饭,却管不了他们一辈子的饭。一时片刻的施舍根本改变不了他们贫穷的本质,甚至会起反效果。” “反效果?” 阿离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人在没见过山珍海味前,也会觉得窝头野菜也是世间珍馐,因为对许多人来说能填饱肚子就是万幸了。可一旦尝过了山珍海味,再回头看窝头野菜,即便饥肠辘辘,也会觉得它们难以下咽了。” 阿离看向乔子维:“你让他们尝过了轻易得不到的好,见识了与他们无关的繁华,然后呢?难不成你要养他们一辈子?” 于是他耸耸肩,用玩世不恭的态度说道:“只要我想,养他们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我们乔家又不是没有这个实力。” 阿离冷笑一声,摇摇头。 乔子维算是看出来了,阿离待人处事有一套自己的逻辑,这逻辑似乎和她那暂且不为人知的过去有关。这套逻辑有其合理之处,但说出来就会让人觉得十分冷漠。毕竟在医者父母心的杨天冬看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十分不可取的,这也是她会和杨天冬起争执的原因。 但是乔子维不是杨天冬。他并不觉得各家自扫门前雪有什么错,毕竟如今的世道,人人能求一个自保就不错了,哪还有闲工夫去管别人呢。 “可我不想养他们一辈子。毕竟我和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出手相助可以,但没道理要让我一直躬着他们。更何况,白给的一顿饭都能给人造成负担,白养他们一辈子更是容易让大恩成大仇。所以我不想,也不能。” “那你还……” “可是阿离姑娘,人与人之间,不是只有怜悯和施舍,还有雪中送炭的互相帮助。” 乔子维矛盾的很,他见了很多人情冷暖,习惯了,也接受了。可他也读过两天圣贤书,也曾对“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有过幻想。可现实没有真正的“天下为公”。他不反对,却不代表心里没有渴望和失望。 “一时的帮助不能改变他们贫穷的本质,这顿饭之后他们还是要回去吃窝窝头。但也许能让他们在啃下一个冷窝头的时候,还记得今晚这顿饭的滋味,记得这世上并非全然冰冷。那么这点记忆,这点温暖,或许就能支撑他们在暂且看不到头的苦日子里,再多走一段路。” “阿离姑娘神通广大,可以降妖伏魔,救人于水火。但时间久了,大概会感到疲惫,我能理解。” 他的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可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帮不了别人什么,也救不了谁的命。但既然碰上了,递过去一块炭,总好过假装没看见那双冻僵的手。” “至于这块炭是燃烧一会儿就熄灭,还是掀起燎原的野火,不该由递炭的人来决定。” “阿离姑娘觉得呢?” 第40章 第四十章 阿离觉得如何呢? 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 人确实能够靠着一点温暖走下去,可就像她说的,正是因为体会过温暖,才会觉得周遭更加寒冷。人要往前走,可温暖却只能停留在过去。到那时,只存在于记忆中的片刻的温暖,又要怎么抚慰被再次冻僵的双手呢? 阿离摇摇头。 她也不是生来的冷漠寡情,她也曾有过愿意随手为他人雪中送炭的时刻。可今非昔比,现在的她也是被冻僵的人,并且被冻僵的太久了。这样的人,过去的那点回忆都尚且不能温暖她自己,又要怎么给予他人温暖呢? “星芒般的温暖想要变成燎原的野火,实在太难了。”阿离开口道。 乔子维点点头:“是很难,但只要人活着,便万事皆有可能。” 阿离这次没有反驳。因为他说得对,只要人活着,便万事皆有可能。 只要人活着。 乔子维见阿离没有接话,也不知她是认同了他的话还是懒得和他争辩。不过也不重要,他不想费时费力地改变他人的想法,更不想做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道之人。旁人有自己的坚持,自己也有。各持己见,互不相干。 他付了饭钱,想要坐马车回家,出了金脍坊没找到自家马车,才想起来方才让马夫送吃的给冬哥儿去了。 “要不我们走回去?”他看了眼人影攒动的街巷,跟阿离提议道:“反正这里离侯府也不远了。” 阿离扫了他一眼:“大少爷屁股不疼了?” 乔子维也十分不要脸地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嘿嘿,早好了。之前就是懒得动,今日权当消食嘛。” “吃饭就算了,我凭什么还要陪你瞎晃?” “为了保护我啊。别忘了,你收了我每月二十两的报酬呢。万一我路上又善心大发管了什么闲事……” 阿离啧了一声,不等他说完,就大踏步地迈入了熙攘的人流中。 呸,奸商。 乔子维十分得意,也三步并两步追上她,和她并肩走着。 “开玩笑的嘛,别生气啊。难得有机会能逛逛晚上的西市,我还没怎么逛过呢,你呢?” 乔子维冲阿离陪笑脸,对方却没搭理他。 他也不恼,就这么闲逛起来。 乔子维平日为了维系自己富家公子哥的形象,去的多是东市里的富贵酒楼,或是文人雅士聚集的清雅茶肆。偶尔作为少东家巡店的时候,也多是白天,就算晚上出门也是坐着马车回家,倒是鲜少像此刻这般,在天黑之后扎进这烟火气十足的市井人潮里。 与东市的规整贵气不同,西市的夜晚更显喧嚣与鲜活。道路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各色灯笼将街面照得亮如白昼,光影流动,竟比白日里更添几分迷离色彩。小吃摊上炭火正旺,炙烤的肉香、蒸腾的糕点甜香、还有汤面的醇厚气息混杂在一起,霸道地钻进鼻腔;杂货摊前围满了精打细算的人群,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不远处,一个赤膊的汉子正敲着锣鼓,胸口碎大石的把戏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孩童举着风车和亮晶晶的糖人在人群中穿梭嬉笑,险些撞到乔子维身上,道声不是后,又咯咯笑着跑开。 这般生机勃勃、甚至有些混乱粗粝的热闹,没有让乔子维觉得不适,相反的,他很喜欢。 大概是因为乔家本就是从泥腿子发的家,尽管如今穿金带银地住进富贵之地,他骨子里却仍旧是个俗不可耐的市井民户。这喧闹的人声、混杂的气味、甚至偶尔的推搡,反而让他觉得自在。不必再端着贵公子的架子,也不用时刻把那劳什子的道义礼法揣在怀里,没有士农工商之分,此刻他站在人群中,如水滴入海流,只是在普通不过的他自己而已。 于是他忽然来了兴致,也像个孩童一般,一会儿给沿街卖艺的表演者鼓掌喝彩,丢下几枚铜钱;一会儿拉着过路的糖葫芦小贩,仔细问清了山楂的酸甜和糖衣的厚薄,买下两串,自己咬一口,又自然地将另一串递给身旁的阿离;一会儿又举着糖葫芦,跑去和一堆孩子们挤在一起看皮影。 阿离拿着糖葫芦,看着在前面转来转去跑个没停的乔子维,深觉这家伙吵得她眼睛疼。 就在这时,前方一个卖转糖人的小摊吸引了她的目光。不,更准确地说,是阿离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在那晶莹剔透的糖画上停留了一瞬,比看其他东西的时间长了那么一息。 也不知四处蹦跶的乔子维哪里来的闲工夫,他立刻捕捉到了这微小的细节,然后毫不犹豫地挤开人群,冲到摊前,看到旁边的小炭炉上熬着一锅金灿灿的糖浆,香气诱人,便开口问道:“老师傅,这是糖画吧?” 老师傅笑呵呵地打招呼:“客官,这个是转糖,要来一个吗?” “转糖?” “对,两个铜板一转,转啥画啥!” 乔子维这才注意到小摊前面摆着一个带指针的木圆盘,盘上画着飞禽走兽、花鸟虫鱼。虽说糖画还是那个糖画,但是多了个玩乐的步骤,倒也有趣。 他兴致勃勃地付了钱,深吸一口气,用力拨动了那根竹指针。指针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最终,不偏不倚,停在了飞鸟的图案上。 这时阿离也走了过来,他便一脸得意地指着转盘对阿离显摆道:“你看,连建邺城的糖画都是带翅膀的。” “公子要画什么飞鸟?鹰还是鹤?”老师傅搅着锅中的糖浆问乔子维。 乔子维上下打量了一番阿离,然后转头十分豪迈地跟老师傅说道:“给她来个凤凰!” 老师傅舀起糖浆的手一顿:“凤……凤凰?” “怎么?太难了?不会画?” 乔子维看老师傅一直支支吾吾不肯动手,心下十分不解。阿离却开口道:“那就飞鹰吧。” 老师傅如释重负,舀起一勺滚烫的糖浆,在光洁的石板上飞快地勾勒起来。只见糖浆如丝线般流淌,片刻的功夫,一只振翅高飞栩栩如生的老鹰便呈现出来。老师傅最后点上眼睛,粘上竹签,用小铲刀轻轻一铲,便将这晶莹剔透的雄鹰递到了乔子维手中。 乔子维拿在手里转了转,然后递给阿离。 “干嘛?”阿离挑眉。 “送你啊。糖画的飞鸟,你总可以吃了吧。” 阿离不置可否,最终还是接过糖画,咬了一口老鹰的翅膀。 乔子维十分满意,便带着阿离继续往前走。 “本来想着你成天浑身冒火,想让那老师傅给你画个能浴火重生的凤凰,奈何他技艺不佳,连凤凰都画不出来。” “龙凤之形,在《营造法式》和各类舆服志中皆有规制,非民间可擅用。你们家不是连皇家生意都做得吗,这都不知道?” 阿离话音平淡,却像巴掌一样将乔子维扇醒了。 “怪我。今日玩儿的太开心,一时给忘了。” 忘了再自在繁华的市井烟火气,也仍然盖不住这将人分了个三六九等的丑恶世道。 乔子维一时怔忡,方才那股无拘无束的欢快劲儿,不知不觉散了大半,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阿离“咔嚓”一声啃下老鹰的整只翅膀。“不就是看了些表演,买了点小吃么。” 乔子维深吸一口气,答道:“热闹啊。你看,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声音,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在酸甜苦辣里讨生活。人生代代无穷已,你不喜欢吗?” 他不自觉挺直腰杆,看向旁边的阿离。 她依旧沉默,步伐不疾不徐。若说乔子维在人群中是如鱼得水的自在,那阿离就是分外扎眼的格格不入。拥挤的人流到了她身前,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隔开,让她始终保有一方寸的清净。 她走在最热闹的街市中心,却像独行在空旷的原野。 她低头看着被啃掉双翅的老鹰,将它高举到面前。在万家灯火之中,原本晶莹剔透的老鹰显得黯淡了许多。 她说:“不喜欢。我不喜欢热闹的地方。”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乔子维觉得阿离没说谎,她是真的不喜欢热闹。 自那以后,阿离就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乔子维本想问她为什么不喜欢,可她的嘴被渐渐融化的糖画给糊住了,除了咔嚓咔嚓啃完那只没翅膀的老鹰,就是不开口。 乔子维几次想搭话,都被那无形的疏离感挡了回来。他摸摸鼻子,再次感叹了下她诡异的性格。 两人回到侯府时,已是深夜了。乔子维回他的院子睡觉,而阿离则是径直走到风鸣轩,飞身上了那棵松树,身影隐没在浓密的枝叶间,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望着灯火通明的建邺城和金粼河,想起了乔子维方才那句“人生代代无穷已”。 是啊。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千百年来,这芸芸众生的洪流从未停歇过。阿离站在其中,如河水里的一颗石子,无时无刻不被冲刷着。可即便冲刷得再久,久到石子被磨平棱角,表面长出青苔,石子也仍旧是石子。 她不是能够和他们一起东流的水滴。 翌日一早,乔子维就洗漱打扮一番准备去布庄。 那祖孙俩的问题是解决了,可没想到这件事还能七拐八绕地牵扯到自己头上。他既然对那绣娘的丈夫做出许诺,那身为少东家就要言出必行。但福宁郡主可是个惹不起的主,乔家既然承办了她的婚服,若是到了日子拿不出来,那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可乔子维毕竟只是个挂了名的少东家,除了定期巡查看看账目,其他的一概不会,更别提缝绣制衣这种细节了。于是他起了个大早,打算去找布庄掌柜一起商量个对策出来。 刚出府门,他便撞见了回来的杨天冬。 “你这么早就回来了?”乔子维问。 “那孩子确实是没事了,一早醒来活蹦乱跳的。我在那待久了也叫人无所适从,干脆就回来了。” “那正好。早饭吃了吗?跟我一起到外面吃吧?我今日要去趟布庄,正好顺路送你去医馆。” “不用了,我回来的路上已经吃过了。”杨天冬摆摆手,“兄长先走吧,我还有些事找阿离姑娘,她还在府里吗?” “哎哎哎!” 杨天冬说罢就要迈腿往前走,被乔子维一把扣住肩膀:“你还要找她干嘛?” “我还有些话想跟她说。” “冬哥儿,事情都已经解决了,咱就把这篇揭过吧。左右大家以后都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你也不必非要整理不辨不明那一出吧。” “不是……” “我说实话啊,这几天相处我也看出来了,她那人就那脾气,嘴上不饶人,但心其实不坏的。你瞧她为了那祖孙俩,虽说是拿钱办事,可也算是尽职尽责。昨日你没跟过去没看到,那情景也凶险得很。人家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爱吃糖画的小姑娘,十几岁的年纪成天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脾气怪点也正常,你也莫往心里去了。” “兄长……”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亦有难言的过往。诸子尚且有百家争鸣,你又何必非要跟她吵个是非黑白出来呢?” “兄长!”杨天冬无法,只好大声打断乔子维。他这位兄长什么都好,就是太能言善道了点。 “你误会了,我不是去和她争辩的。” 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措辞:“你之前和今日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不管之前如何,日后我是打算与她和睦相处的。况且昨日她又救了我一次,我是去道谢的。” 乔子维闻言,扣着他肩膀的手松开了,然后用力拍拍杨天冬的胳膊:“害,原来如此。我瞧你这风风火火地走过来,还以为你是去找她打架的呢。那你去吧,我先走了。” 乔子维出门上了马车,杨天冬则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迈步进了侯府,径直向风鸣轩走去。 晨光中的庭院格外宁静,吵闹的张玥似乎还没睡醒,更加吵闹的乔子维已经出了门,东边的院子是一点声响也没有。 杨天冬不知阿离在不在院子里,抬手敲了敲闭合的院门,果不其然的没有回音。然后他想起了什么,后退几步,抬头看向那高出院墙的松树。 白日里果然比晚上看得更清楚些,杨天冬这回一眼便瞧见阿离蜷缩在松树的高枝上,也不知她到底是喜欢这棵树,还是单纯喜欢高的地方。 “阿离姑娘,早上好。“ 阿离一动不动。 杨天冬虽然这么跟乔子维说了,但具体该怎么跟阿离“和睦相处”,他也不是很明白。 从前他凭着这一身医术,又借着弘农杨氏嫡长子的身份,与他往来相处之人都对他多有尊敬。即便是上位者,也不会刻意出言刁难。可阿离不一样,她修道修仙,很不将这世俗放在眼里,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先前杨天冬最讨厌的便是她这点。认为她太过自私凉薄,除了钱财,对其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实在是不能称之为一个好人。 可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是一个好人呢? 今早那孩子醒转时,什么都不记得了。老人家只对她说,多亏这位杨大夫和另一位姐姐救了她的命,否则他一把老骨头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那位姐姐可是个得道的高人,是大善人,你可要一辈子记着她的恩呐!” 杨天冬望着他们,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他忽然意识到,在他们这样挣扎在生存边缘的人眼里,那些关于“道义”、“初心”的玄妙争论,远不如一个确凿的结果来得重要。阿离在他看来不通人情,唯利是图,但她确确实实救了人家的性命,这便是最大的“人情”。 而他呢?讲仁心,守礼节,可到头来,他还是帮不上什么忙。那祖孙俩一早上的千恩万谢,他都受之有愧,所以早早地离开了。 其实阿离说得很对,他想做个普渡众生的活菩萨,可他没那个能耐。自己先前那般指责她“罔顾人命”,如今看来,竟是有些可笑了。 “我是来跟阿离姑娘道谢的,多谢你昨日又救我一命。” 树上枝叶微动,阿离探出半张脸,没什么表情地往下瞥了他一眼,又缩了回去:“我不吃糕饼,什么饼都不吃。” 杨天冬一时没明白。 “上次你说来谢我救命之恩,给了我一盒糕饼之后就给我找了一堆麻烦,这次又想干嘛?” 杨天冬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发现阿离这个人,虽然性格尖锐,却十分对事不对人。 就好比他先前还在为争吵的事耿耿于怀,阿离却能大大方方地和他说话,不会因为讨厌他而见死不救,同样,也不会因为救了他就对他另眼相看。换言之,她其实根本不在乎这个人是不是杨天冬,只是恰好此人当时和她争执了,她便骂了,骂过便算了。 过客而已。 想通了这一点,杨天冬忽然觉得有些释然,又有些莫名的怅惘。 释然在于,其实他根本不必在意二人之前的过节,因为阿离根本不会像他一样将此事放在心上。 惆怅在于,他意识到,在某些观点上,他终是不能说服她,也无法和她达成一致。 那么,与其强求对方理解自己的世界,不如就接受现状。至少阿离虽然在他的标准里算不上十足十的好人,至少也不是恶类。她不关心他,同样也不会刻意针对他。如果危难当头,她也会十分尽心尽责地拿钱办事。 于是他笑着对阿离说:“这次不是来找你帮忙的,就是单纯来谢你的。而且……” 他深吸口气,挺直了腰杆。 “先前是我固执己见,言语多有冲撞。阿离姑娘却毫不芥蒂,倒是我心胸狭隘了。在这里跟阿离姑娘赔不是,还望姑娘海涵。” 杨天冬拱手:“今后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总是要打照面的。不若既往不咎,和睦相处。” 杨天冬在树下静立片刻,见她并无回应,也不觉尴尬。他本就不是为求回应而来,只是觉得该说这番话。如今他歉意尽到,往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姑娘不说话,那我就当姑娘答应了。” 他冲着树上喊,阿离仍旧没有动静。 杨天冬也不管她有没有往这边看,再次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和之前相比,接下来的这几天简直平静的令人心慌。 掌柜确实是有些能耐,难怪乔家会安排他去管理建邺城的布庄。乔子维和他说完绣娘的情况后,他当机立断地重新安排了人手。于是布庄内剩下的几名手艺最好的绣娘同时赶工,并且掌柜的亲自盯着,仔仔细细地要把这婚服做完。 毕竟乔家之前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讨来了这么一个给福宁郡主做婚服的好差事,本想着此单若成,借着郡主大婚的东风,他们乔家的生意也可扶摇直上。可阴差阳错地出了这档子事,万一期限到了却拿不出来东西,那他们整个乔家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其实郡主的婚期还是有些时日的,所以乔子维也并没那么担心。但是掌柜觉得毕竟位高权重之人喜怒无常,这烫手的山芋还是尽早做完了交出去为好。 于是乔子维这几日常去布庄,可他实际也帮不上什么忙,只算是例行检查。毕竟兹事体大,他作为少东家还是要上上心的。 可除了去布庄,他也实在没其他事可做。 杨天冬每日都要去医馆。安阳侯夫人虽然不指望自己的儿子能考出什么功名,但依然坚信读书可使人识礼明志,于是天天拘着张玥在家读书。 至于乔子维,从前他都是泡在东市的茶楼酒肆里,赏舞听曲。可最近又是找驱魔师,找到之后又是有各种情况找上门来,让他忙得脚不沾地。这忽然闲下来,他都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继续回去一掷千金地虚度光阴? 马车路过绣香楼的时候,他停下来看了一眼。 那片焦黑的残骸已被清理出来,两旁店铺依旧热闹红火,反倒衬得中间那堆朽木格外扎眼。路过的文人雅士、老爷公子们行色匆匆,竟无一人朝那片废墟多看一眼,仿佛它本就不存在,又或者它合该就是这副模样。 乔子维怔怔地望着。 从前绣香楼的宾客络绎不绝,花魁一舞千金难求,美食佳酿更是让多少人挤破了头,可到头来,也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然后被人抛诸脑后。 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东市再高雅富丽,也终不过是镜花水月。那些他曾乐在其中的丝竹管弦、推杯换盏,此刻回想起来,其实都毫无意义和生气可言。 那什么有意思呢? 他转头望过去,通天桥另一侧人影攒动,叫卖声和一些诱人的食物香气都随着袅袅炊烟飘向了他。 于是他下了马车,打算像昨天晚上一样,穿过生机勃勃的西市,晃晃悠悠地走回家。 慢慢地,他发现了很多他以前从未注意过的地方。 与东市店铺门面轩敞、牌匾锃亮不同,西市的铺子挤挤挨挨,各有各的活法,可若走进去,又别有一番洞天,站在门口揽客叫卖的小二也比东市的更加热情。 其实最让他感兴趣的,是街边的各种小摊子。 东市的大道宽敞,沿街没什么小摊贩,西市却是一个接一个。刚出炉的梅花糕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摊主麻利地用油纸包好递给等候的客人;旁边的馄饨摊热气腾腾,老板娘熟练地舀起一勺高汤,撒上翠绿的葱花;还有个卖泥人的老伯,面前摆着各式各样栩栩如生的小玩意儿,引得几个孩童围着不肯离去。 从前乔子维总觉得扯个板凳坐在大街上吃东西十分掉价,非要到酒楼雅间才不会被人瞧不起。可昨天他和阿离在大街上吃了一路的糖葫芦和糖画,第二天醒来,他仍旧是他,阿离仍旧是阿离,没什么不一样。 “公子,要来碗鸭血粉丝汤吗?” 旁边的摊主殷勤地叫住他,一口建邺官话带着市井特有的热络。乔子维循声望去,只见摊主正麻利地从沸腾的大锅里舀起一勺奶白色的高汤,浇在洁白的粉丝上,再撒上鸭血、鸭肠、鸭肝,最后点缀一把翠绿的香菜。 乔子维走过去:“来一碗。” “好嘞!您先坐!” 乔子维挑了张空桌子,坦然在条凳上坐下。滚烫的汤碗端到面前,那浓郁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汤汁入口的刹那,浓郁的鲜香在唇齿间炸开,鸭血的嫩滑、粉丝的爽滑、鸭杂的脆嫩层层递进,不比会仙楼十两一碗的差。 他抬头四顾,工匠货郎,赶路的夫妻,午休的孩童,所有人都专注地享受着眼前这碗吃食,没人在意他是不是商人之子,甚至没人在意他是谁。 真好。 乔子维带着好心情一路走回去,又路过了那个卖糖画的摊子。午后行人匆匆,不比晚间闲暇,摊前都没什么人。 他想起昨晚像个小孩子一样嗦着糖画的阿离,其实她和自家妹妹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吧。 “客官要转糖画吗?” 老师傅看乔子维走过来,殷勤地问道。 “不转能画吗?” “当然能。”老师傅搓搓手:”但是价钱还是两个铜板。客官想画什么?” 乔子维摸着下巴想了想。 “那这次画个鹤吧。仙鹤。腾云驾雾的那种。” 老师傅很实在,十分贴心地在仙鹤的身旁画了两朵祥云。 乔子维举着这腾云驾雾的仙鹤回了家,直奔风鸣轩,想要送给阿离,看看她是什么反应。 但是阿离不在。 乔子维敲了几下门之后无人应声,就大剌剌走了进去。院里,屋里,树上树下都找了,可连阿离的一根头发丝都没见到。 他后来又在宅子里找,碰见从母亲魔爪中逃跑的张玥,问他:“你可有见到阿离姑娘?” 张玥孩子心性,早就把阿离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乔子维这一提醒才想起来:“哦!你说那个混账驱魔师啊?我都好几天没见到她了,她还在我们府上呢?” 罢了,问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乔子维干脆一路陪他溜达回了承晖院,路上说书一般地跟他讲近日的热闹事。 张玥捶胸顿足,愤愤不平地抱怨道为什么精彩都让他们赶上了,自己却要天天憋在院子里抱着冷硬的书简啃。 乔子维两手一摊:“没办法,谁让你姓张呢。” 张玥大怒,想要抢走乔子维手里的糖画当作他出不了门的安慰。乔子维拼死相护,使了一招声东击西然后逃之夭夭。 他从天亮等到天黑。吃晚饭的时候,杨天冬从医馆回来,看见乔子维闷闷不乐地举着糖画,打趣道:“不想吃就不吃了呗。” “这是给阿离姑娘买的。” “阿离姑娘?“杨天冬一脸的难以置信,”她爱吃这种小孩子玩意儿? ” “好像还挺爱吃的。“乔子维托腮,“可是她不在家。” “树上你找过了吗?今早我去找她的时候,她还在树上打坐呢。” “找了,府里都找过了,也不知道她跑到哪去了。” “那弟弟我也爱莫能助了。”杨天冬无奈地笑了笑,“你知道她常去哪吗?” “城东二十里,桃花林深处,有座破道观。”这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那是他付钱请她办事的地方,是他们之间银货两讫的见证。除此之外,他对她一无所知。 细想来,他们的关系,从头到尾都清晰地刻画在冰冷的交易线上。他递出银钱,她解决问题,界限分明,从不逾矩。之前他也是这么叮嘱杨天冬的,可现在他看着手里的糖画,忽然不知道他把这东西给她是为了什么。 不过乔子维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能是为了什么呢?图我一个高兴,图她一个高兴就得了呗。 “留着吧。” 乔子维转身望向院外,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散漫,“等她回来,若是还没化,便给她。” 可她一夜未归。 乔子维最终在风鸣轩的院外,忿忿地咬掉了仙鹤的脑袋。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以前从不见你来我这里来得这么勤,最近是怎么了?” 杨天冬将药材从柜子里拿出,放到台面上仔仔细细地称重。 “你这话说的像空守深闺的怨妇似的。”乔子维趴在医馆的柜台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筐里晒干了的药材。 “身为兄长,来探望自己辛勤劳作的弟弟,这是何等的手足情深啊!” 杨天冬无视了乔子维装模作样张开的双臂,直接路过他,把装好的药包交给一旁的病人:“早晚各一服,小火慢熬,吃完了来复诊。” 乔子维受了冷待,又懒洋洋地趴回柜台上。 实在不是他非要跑来跟杨天冬演这兄友弟恭的戏码,而是最近真的真的太无聊了。 自从他对酒池肉林失去兴趣之后,东市便几乎不去了。西市倒是燃起了他几天的兴趣,可是长街就那么长,他日复一日地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鸭血粉丝汤都喝了快十碗了,渐渐地也没什么意思了。 偏巧这几日,杨天冬的医馆忙得不可开交,害得他整日早出晚归,连和乔子维一起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至于阿离,她已经许多天没回家了。 乔子维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可好像不管去了哪里他都没什么资格过问。左右最近府里也无事发生,他就更没什么理由非要去找她回来。 于是,整日在街巷中溜达,路过杨氏医馆的时候就进去和他的好弟弟犯犯贱,成了他最近的日常。 “你前些日子还天天去布庄呢?怎么这两日不去了?福宁郡主的婚服完工了?”杨天冬一边写着药方,一边问道。 “算是吧。” 乔子维拿起墨锭在砚台里嘎吱嘎吱地转圈,“掌柜领着几个手艺最好的绣娘连夜赶工,总算是做完了。前日王府派了个嬷嬷来取,挑三拣四地说什么还需在裙摆处缀以东海珍珠、领口嵌上西域宝石。我说那我们再加工几日,结果你猜她说什么?” 他捏着嗓子学那嬷嬷的腔调:“‘这些宫中御用之物,外间不便处置,我们带回宫里,自有尚衣局一等一的匠人打理,用不着平民商户。’嘁……” 乔子维想起当时那个嬷嬷趾高气昂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医馆毕竟人多眼杂,他“嘁”得也不敢太大声,只从齿缝里挤出半声气音。 杨天冬笔下不停,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宫里的御用之物,我们确实是碰不得的,她也没说错。总归事情办完了也没出岔子,是件好事。” “话是这么说……” 乔子维把墨锭往砚台上一搁,“她一个给人当牛做马的奴仆,一整年的月例银子还没我家一个月的流水多呢,瞧不起谁啊。” “慎言。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何况在康王府当仆役,可比在其他宅子里当主子还要气派体面呢。” 杨天冬写完最后一张方子,抬眼看他,“兄长你变了。从前你从来不把这些放心上的,现在怎么会因为这么点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这么大火气呢?” 乔子维撇撇嘴,继续在柜台上装烂泥。 是啊,从前他对这些十分习以为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因为这些不公烦闷的呢? 啊,大概是从阿离对福宁郡主的那句“天王老子我都不跪,你算个什么东西”开始的。 此刻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六尺的汉子。乔子维没看出那人病在了哪里,他却鬼哭狼嚎说自己这里那里的不舒服,求杨大夫赶紧救命。 杨天冬让他在一旁坐下,打算去给他把个脉。路过柜台时看见乔子维这副歪歪倒倒的样子实在碍眼,一把打掉他把玩药材的手,说道:“你要实在闲得慌,就把这筐药材拿去一旁磨成粉吧。别在这里杵着碍事。” 乔子维看着自己被拍了一巴掌的手背,然后十分乖巧地端着这筐药材坐到旁边,拿起药碾,一边磨,一边盯着走来走去的杨天冬看。 杨天冬说他变了,他倒觉得最近冬哥儿变了。 怎么说呢,从前的杨天冬像一块温润的羊脂玉,待人接物总是周全妥帖,整个人温吞吞的。但现在,周全妥帖依旧,但却感觉多了点风风火火的味道。 乔子维捏着药碾子,看着杨天冬正俯身为那位病患施针。六尺的男儿看见细长的银针抖成了筛子,直往后缩。 若是从前,杨天冬大抵会温言安抚,不疾不徐,直到劝不住,才会来找别人帮忙。 此刻乔子维已经卷起袖子走过来,打算按住这位怕死得不行的兄台。可今日的杨天冬只是声音沉稳地说了句“莫动”,手上动作又快又准,银针瞬间便稳稳刺入穴位。 “看够了没有?” 送走千恩万谢的病患,杨天冬一边整理针囊一边说道。 乔子维一直在愣神,好像那银针是扎在他脑门上一样。听见杨天冬开口,他这才收回目光,抱胸倚在旁边的一根柱子上,慢悠悠地笑道:“看我们冬哥儿,越来越有杨老太医的风范了。” 杨天冬闻言,失笑道:“少来了,你才见过我伯公几回啊,哪知道他是什么风范。” “自然是临危不乱,妙手回春的风范了。”乔子维这马屁拍得殷勤,收获了杨天冬的一个嗔怪的瞪眼。 “不过今日是怎么了,上门求医的人这么多。你看我这才来了多久,你忙得脚都不沾地的。” “也不光是今日,最近两天都这样。” 杨天冬揉了揉眉心,面露思索,“说来也怪,这几日的病患,多是些发热、体虚之症,本不算稀奇,方才那人也是一样的。但……你瞧见他的胳膊没?” 乔子维仔细想了想。方才杨天冬给他施针时,他挽起的袖口下,小臂上隐约可见数道细密的红色纹路,如同被极细的红丝线勒入皮肉般,在肌肤上蜿蜒。 “你是说那些丝线般的红色纹路?”乔子维不解,“可那不是血管吗?人发热体虚时,血脉运行加快,看着明显些也正常吧?” “起初我也这般认为。” 杨天冬摇头,“但细看之下绝非如此。血管分布自有其理,脉络清晰。而此红纹细若游丝,走向却毫无章法。触之并无搏动感,绝非血脉。” “难道是什么时疫之症?” 乔子维“腾”的一下站直了。要真的是时疫,那便是要命的大事。建邺城人口稠密,又是京城,一旦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一旦确诊,就得立刻通报官府了。 “我起初也担心这个。” 杨天冬示意他稍安勿躁,“现在看来应当不是,此症虽有发热,却不见咳喘、腹泻等时疫常有的传变之象。应是时气所致。建邺近来湿热,此为湿热之邪外泛肌表。有些人脉络失养,或者体力活做多了,有这症状也不稀奇。” 他整理完针囊,忽然想起来什么:“说来我早上被叫去了康王府一趟,王府内也有这样的症状。想来是建邺近来湿热,此为湿热之邪外泛肌表。有些人津液耗伤,脉络失养,才会有这样的症状。” “不愧是弘农杨氏的大公子,医术四海闻名,连王府都找上门来了。” 乔子维习惯性地打趣。 “莫要取笑。” 杨天冬摆手,“我也只不过是给王府里的几个嬷嬷和下人看病而已。真正的王公贵族还轮不到我。” “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他们干嘛不直接去找太医们呢。” 杨天冬无奈地看了眼明知故问的乔子维,叹道:“毕竟再怎么得道的鸡犬,也终不过是鸡犬罢了。”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说话间,窗外天色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医馆里的人也渐渐散去,从窗户洒进的夕阳正好照在杨天冬紧缩的眉头上。 “想啥呢?眉毛快拧成麻花了。”乔子维戳了一下杨天冬的眉心。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杨天冬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此症看似寻常,但病势缠绵。我用的清热滋阴之方,效果均不甚理想。许多病人服药好几天了都没有起效,手臂上的红纹也没有褪去的迹象。为什么呢?而且为什么是手臂呢?若说是干体力活劳累所致,那腿上为什么没有呢?” 杨天冬看似是在和乔子维讲话,可他叽里咕噜问了一大堆,乔子维听都听不懂,更别说能否答得上来了。 他瞥见医馆角落的铜壶滴漏,立刻揉了揉肚子:“行了,再疑难杂症也得先填饱肚子。走,兄长带你吃好的去。” 杨天冬看了眼尚未整理完的医案,有些犹豫。乔子维不由分说地将他从案台后拉起来:“天大的事也得吃饭!你再死盯着那几个药方子,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什么花儿来。走!” 杨天冬无法,吩咐好留下坐诊值夜的大夫和小厮,就跟着乔子维走了。 出了医馆,杨天冬习惯性地要招呼马车,却被乔子维拦下:“就几步路,走走呗。” 杨天冬诧异。他的这位好兄长平日里为了端着他那富家公子哥的架子,能坐车绝不走路,今日是怎么了? “最近发现在街上走走逛逛挺有意思的。”乔子维嘿嘿一笑,信步融入暮色中的人流中:“不过幸好你的医馆开在西市,离家不远。我今早已经走了不少路了,你的医馆要是在东面的话,那我可就要累死了。” “东面西面,终归都是建邺城的南面罢了。” 乔子维见杨天冬面露愁容,试探着问道:“姑父又来信了?说了什么?” 杨天冬点点头:“左右不过还是那几句话。有没有时常找大伯和伯公请教,有没有多和达官显贵走动,何时能入太医院之类的。” “令尊还真是……执着啊。” “弘农杨氏向来医道传家。以当年我祖父的实力,明明可以在太医院拔得头筹,却偏偏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平白让大房捡了便宜,我父亲对此十分的不甘心。只可惜他空有野心,却没有天赋和能耐,所以只能眼高手低地把希望放在我身上。” 乔子维眨眨眼:“可你不是不想进太医院吗?干脆去同你父亲说清楚,也好过这样阳奉阴违地耗着。” 杨天冬冷哼一声:“别人再死心眼,大多不过是木头做的,努力钻一钻总能捅破了。可我父亲的心眼是铁板一块,想让他改变主意,除非重新投胎,所以何必浪费那功夫。” 乔子维摸摸鼻子,没敢再接话。杨天冬大多时候都以礼待人,就连和阿离吵架的时候用词都十分温和,但唯独提及他父亲,每次说话都是一等一的刻薄。 这也难怪。 当初将杨天冬送到张乔氏的手底下教养,本是为着能在建邺城近水楼台,借着杨家大房这块敲门砖一步登天。哪想到杨天冬不仅天赋像他祖父,性格也像,令他父亲好不痛心疾首。 可如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杨天冬的父亲再怎么急切,他也十分地不为所动,每日就在西市的医馆里坐诊抓药。 在乔子维看来,杨天冬也很像他的父亲——不懂变通的死脑筋。 在快要走到饭馆的时候,杨天冬忽然指着人群问乔子维:“那是阿离姑娘吗?” 乔子维一抬眼,还真是! 虽然背对着他们,可会穿着华丽的丝绸衣裳,背上却背着个破烂不堪的长条包裹,且身形如此相似的人,也只能是她本人了。 乔子维赶紧拉住杨天冬,闪身躲到一处幌子后。 “我们为什么要躲?”杨天冬不解。 “不能被她发现了啊。”乔子维压低声音说道:“我倒要看看她这么多天不回家,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 他要为他死不瞑目的仙鹤讨一个公道。 杨天冬摇头。他深觉自己的兄长有趣得很,一会儿很有大哥风范的成熟稳重的很,一会儿又幼稚胡闹没个正形。 越过熙攘的人群,二人注意到阿离不是一个人,她正和一个比她高壮许多的男子交谈。那人一身粗布麻衣,面色黝黑,脸上胳膊上都似是有伤,正十分激动地跟阿离比划着什么。 他们听不见交谈的内容,只见阿离点了点头,然后迈步走开,男子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跟上。 “跟上去看看。”乔子维拉着杨天冬,借着人群和摊位的掩护,悄悄尾随。 “饭不吃了吗?” “等会儿再说。” 西市的长街大道不算宽敞,他们二人想要跟上阿离的步子,少不得要跟过路的人摩肩接踵,又生怕闹出动静被阿离发现,是以尾随得十分辛苦。 阿离没有一直在大道上走。她没多远就拐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然后一个小巷接一个小巷,七拐八绕地,行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安静,也越来越萧条。 乔子维跟踪的难度也越来越大,他既担忧一个没注意跟丢了,又担心没有东西掩护害他被阿离察觉到,可以说是胆战心惊地上蹿下跳。 杨天冬心里犯嘀咕,他最近怎么总在跟着他兄长干这种事。 他手撑在一个破屋门前的柱子上,哪知房屋年久失修,柱子已经朽烂了。被他这么一撑,顿时“嘎吱”一声,眼瞅着就要塌了。 乔子维也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了,眼疾手快地把杨天冬拉开,两人踉踉跄跄地闪到一旁。 然而,预料中的坍塌并未发生。那柱子歪斜了一个危险的角度,发出几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后,竟勉强撑住了,只是上面的披檐*簌簌落下不少灰尘和碎草。 两人松了口气。可再抬眼望去,方才阿离和那汉子站立的地方,此刻已是空空如也。此处的房屋挤挤挨挨,小巷如此之多,他们该往哪里走呢? 要回去么?左右无论阿离在干什么,也不关他的事。 但要叫乔子维半途而废,他也觉得十分的不甘心。于是他站在那里,努力想要选出一条看起来最像的路跟上去。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旁边巷口突然冲出个半大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衣衫破旧得很。他似是路过,瞧见乔子维二人,一时间不知是走是留。 乔子维走上前:“小兄弟,跟你打听个人。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姑娘,穿着一身紫色骑装,背上还背了个长包裹?” 少年眼神机警,上下打量了一下乔子维,问道:“你找阿离姐姐做什么?” 注* : 披檐是指在正门或窗户外额外延伸出的一小段屋顶,主要功能就是遮阳挡雨。 大家有没有看过宫崎骏的《龙猫》,有一个画面是小月和小梅刚到乡下的住处时,绕着一根底部朽烂了的柱子玩,差点把他弄到了。我写的时候脑子里就是那个画面。 请假条: 国庆假打算出去玩儿两天,遂停更两天。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乔子维没想到一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少年居然认识阿离,十分诧异地和杨天冬对视一眼,问道:“你怎么会认识阿离姑娘?” 少年反问:“这话该我问你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 杨天冬刚要回答,就被乔子维打断了:“我们是阿离姑娘的朋友,刚才跟她一起来的,一个不留神走散了。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吗?” 那少年却不为所动,反而后退半步:“不可能。阿离姐姐从没带过朋友来这里。” “以前是没有,但今日是阿离姑娘特意把我们喊来的。"乔子维一把搂过杨天冬的肩膀,"这可是位大夫,医术超群,专程前来帮忙的。你看,药箱子都带了。” 杨天冬满脸震惊,小声地跟乔子维咬耳朵:“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你看他这身打扮,再加这周围的屋舍,住的不是贫民就是乞丐,三灾两痛的肯定少不了,这么说准没错。” 果然,少年看了看杨天冬,目光在他的药箱上停留了许久,似是被说动了,但还是有些犹豫。 乔子维见状,果断从怀中掏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小兄弟,帮个忙。带我们过去,这个就是你的了。” 他从钱袋里掏出一块不小的碎银子,在少年面前晃了晃。 少年看见亮晶晶的银子,眼睛都直了。也不管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医者,只是忙不迭地点头。 乔子维将那块银子放在少年手里,十分满意地说道:“带路吧。” 少年迅速将银子揣进怀里,指着一旁的小巷子:“阿离姐姐就在这前面,我带你们过去!” 他转身引路,脚步轻快,乔子维和杨天冬连忙跟上。这巷子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少年带着他们左拐右绕,但又十分贴心地走两步就停一下,生怕他们跟丢了。 “阿离姑娘没事来这种偏僻地方做什么?”杨天冬越走越不解。 “谁知道呢。看这孩子和她如此熟络,说不定也是来这捉鬼驱魔的呢。”乔子维答道。 驱魔?这里的人恐怕连一两银子都付不起吧。 杨天冬刚想开口,却见那孩子忽然在一个岔路口停下了,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怎么了?”杨天冬问,“为什么不走了?” “快到了。”少年将手伸向乔子维,“你能再给我点吗?刚才的只够走到这里,再往后得加钱。” 杨天冬大为震惊:“你这孩子才多大年纪,就学会坐地起价了?!” 乔子维也有些无奈:“小兄弟,你这可不厚道啊。” “那你们也可以回去。” 眼看少年就地跟他们耍起了无赖,乔子维摇摇头,又掏出钱袋,拣出一小块碎银子递给他。 “兄长?!” “来都来了。”乔子维满不在意地安慰他,“方才时间也花了,银子也花了,总不能浪费了吧。” 就在乔子维分神与杨天冬说话的瞬间,那少年眼中精光一闪,伸出去接银子的手突然变招,快如闪电般一把夺过乔子维手中整个钱袋! “喂!你!”乔子维猝不及防,手中一空,顿时大惊。 那少年得手后毫不迟疑,转身就往巷子深处狂奔,身形灵活得像条泥鳅,还不忘回头冲他们做了个鬼脸。 “站住!小兔崽子!”乔子维气得跳脚,拔腿就追。 若是平常,乔子维或许就作罢了,不过是一些散碎银钱。可电光石火间,他猛然想起那钱袋里还装着母亲和妹妹特意去庙里为他求的平安符,自他离家来了建邺城,就一直带着,从未离身。 他其实本不信这个的,只是为了让家里人心安。更何况,若是弄丢了,乔子绍还不得撕了他。 想到这里,乔子维跑得更快了,将追在后面的杨天冬甩出老远。 那少年显然对这片街巷了如指掌,在纵横交错的窄巷中穿梭自如。乔子维拼尽全力追赶,却眼看着距离越拉越远。 忽然前方豁然开朗,没了阻碍,瘦弱的少年终究跑得不如手长脚长的乔子维快。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捉住了少年的后衣领。 “你个头不大,心倒挺贪啊!”乔子维摁住拼命挣扎的少年,从他手里夺回了钱袋,“你要是好好说话我未必不能给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偏要学强盗!” 这时杨天冬终于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兄长,你跑得也太快了……” “是你跑得太慢了。” 乔子维打开钱袋摸索一番,见护身符还在,才算松了口气:“这次我就不同你计较了。下次若再让我发现你行偷抢之事,定要送你去见官,让你长长记性。” 他哼了一声,刚松开手,那少年却顺势往地上一滚,扯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打人啦!有钱人欺负小孩啦!抢我的银子还要打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乔杨二人都愣住了。乔子维都说不同他计较了,可这做坏事的人居然还倒打一耙地耍无赖,当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更让他们诧异的是,随着少年的哭喊声,原本寂静的空地中忽然涌出了许多人——有从低矮窝棚里钻出来的老人,有手里抱着哭喊孩童的妇人,还有几个面色不善的中年男子。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都默默地围拢过来,眼神里带着警惕与敌意,无声地将两人围在中间。 乔子维和杨天冬这才惊觉,他们追着少年七拐八绕,竟闯入了一片规模不小的贫民窟。 前面似乎就是城墙,而城墙根儿下,放眼望去,破败的窝棚挤挤挨挨,晾晒的破布在风中飘荡,空气中弥漫着贫困特有的复杂气味。 “这是……”杨天冬下意识地靠近了乔子维,乔子维拉住他想要退后,却发现四周被这群人围得死死的,根本无路可退。 “你们为何要欺辱一个孩子?”一个老者用本来当作拐杖的木棍指着他们问道。 那少年见有人撑腰,哭得更大声了:“他们抢了我给娘买药的银子!还说要打我!” 杨天冬气得发笑:“分明是你抢了我们的钱袋!” “证据呢?”一个男子上前一步,“我们只看见你们两个大男人在欺负一个孩子。” “就是,我看你们一副有钱人的打扮,居然还抢我们这些穷苦人家的钱,也太不要脸了!” “我看你们这些人的钱,都是从我们这样的人的手里抢来的吧!” “对!没错!他们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说不定又是来拐人的!” “要好好教训他们一下,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好欺负!” “打出去!打出去!” 杨天冬似乎还想争辩两句,却被乔子维拉住了。手指用力掐了一下他的胳膊,低声道:“跟这群人是说不通道理的,我们找机会逃走吧。” 可这情形,想要逃跑也不是那么容易。 围拢的人群又逼近了几分,一双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闪着狼一般的光。叫嚣声四起,浑浊而充满敌意,有人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碎砖,有的甚至撸起了本就残破的袖子,一副要让他们有来无回的模样。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人群外围传来。 只一句话,人群便自动分开一条道,只见阿离抱着手臂站在那里,目光先落在还在撒泼打滚的少年身上,然后又扫过乔杨二人。 “我道是有什么热闹可瞧呢,原来是有贵客上门啊。” 复更啦! 旅行好累啊。...( _ _)ノ|不过能出去逛一圈还是很开心的,属于痛并快乐着。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阿离姐姐!”少年一骨碌爬起来,躲到她身后,却还不忘指着乔子维告状:“他们欺负我!” 乔子维原本以为这少年方才说知道阿离在哪是在撒谎,可没想到真的在这里见到了她,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在于,这些方才还在对他们张牙舞爪的人,在阿离出现后都变得十分乖顺,至少说明现在他们安全了。 坏事在于,他的这次跟踪行动,不仅被人抓了个正着,还顺带被泼了盆脏水。 阿离挑眉,目光在乔子维和杨天冬之间流转:“怎么个欺负法?” “他们抢我的银子!”少年扯着阿离的衣袖,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要打我!” 乔子维叹口气,正想解释几句,可阿离却转身对那个少年开口道:“你娘方才在找你,回家去吧。” 少年一愣:“可是我的银子……” “那是你的东西吗?”阿离盯着少年,声音不大,却让那少年打了个寒颤,“还是你觉得能骗得过我?” 少年缩了缩脖子,抓着她衣袖的手松开了。 “回去吧。” 这话是对那少年说的,阿离的眼睛却盯着乔子维和杨天冬,好像在警告他们不要再追究此事。话音一落,少年就穿过拥挤的人群,一溜烟逃跑了。 乔子维倒是无所谓,左右钱袋子已经拿回来了,被骗走几个散碎银子他也不在乎。 只是杨天冬…… 奇怪的,冬哥儿自从阿离出现后,一声都没吭。 “还围在这里干什么呢?都散了吧。”阿离对围观的众人说道。 人群渐渐散去,但仍有几个壮汉站在原地,警惕地盯着乔子维和杨天冬。阿离背着手,对着他们假咳了几声,他们才不情不愿地走开,还不忘最后再瞪乔子维两眼。 “现在轮到你们了。”阿离转向二人,“到底是什么缘故让二位高贵的公子不惜跟踪我也要来这种地方?” “谁说我们跟踪你了……”乔子维本来想厚着脸皮狡辩几句,结果看着阿离的表情,越说越心虚。 阿离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是忘记我是做什么的了,还是觉得你能骗得过我?” 乔子维被她问得耳根一热,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解释。在一旁沉默许久的杨天冬却突然开口道:“见你几日没回家,兄长有些担心。在街上偶然碰见,才想看看你在忙什么。” “家?安阳侯府可不是我的家。”阿离看见杨天冬的表情,紧接着说道:“不过这里也不是,你别用那种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我,怪恶心的。” “他们不是你的家人朋友吗?” “当然不是。” “那你为何一直呆在这里?” “要你管?我和你们好像还没有熟到……” 阿离话没说完,方才乔杨二人在街上看到的和阿离交谈的男子,忽然朝阿离走过来:“姑娘,都准备好了。” 阿离顿了一下,点点头,对他们改口道:“也罢,既然你们这么好奇,让你们看看也无妨。” 她转身走向城墙根下那片破败的窝棚,乔子维和杨天冬犹豫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目光所及,低矮的窝棚是用烂木板、破草席和能找到的任何杂物勉强搭成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垮。许多“墙壁”上糊着厚厚的、已经发黑的泥巴,用以阻挡风雨。棚户之间狭小的空地上污水横流,晾晒的破布衣衫在浑浊的空气里有气无力地飘荡。 许多人就蜷缩在自家棚屋外的草席上,或是目光空洞地望着天空,或是发出压抑的呻吟。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肋骨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孩子们挺着与瘦小身躯不相称的鼓胀肚子,一个老妇机械地嚼着草根,浑浊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光。 乔子维感到一阵心悸。他自幼长在富贵丛中,即便乔家是平民起家,在他儿时也没有现在富有,可终归是吃穿不愁。因此他也从未真正见识过这等毫无遮掩的、**裸的贫困。 杨天冬就更不必说了。弘农杨氏乃是名门望族,他虽在西市开了医馆药铺,可见的也多是有能力求医问药的病患,再不济也是徐老丈祖孙俩那般,即使贫困,也终究能吃上窝窝头,睡在屋舍里的人。 哪像这般…… 他们想过民生疾苦,却从未想过,京城里面,城墙根下,也能有这般触目惊心的景象。 方才那汉子引着他们来到一处稍宽敞的空地。空地中央已经整齐地堆起了一个半人高的草垛,几个流民正默默地将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安置在草垛上。老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身上满是淤青,面部肿胀难辨,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 “多谢各位叔叔帮忙了。”男子向那些流民致谢。 乔子维这才注意到,包括这些人在内,他们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青紫伤痕,有的人的胳膊上甚至还在流血。 但阿离并不在意,只是平静地对他们说:“行了,那我要开始烧了,你们都让开点吧。” “等一下!”杨天冬忽然出声阻止。 “没有棺椁不说,竟然还要焚烧尸体挫骨扬灰吗?!况且……”他指着草垛上的老人,手指不可抑制地微微发颤,“他显然是生前遭受过毒打的啊,你们这是在草菅人命!” “不是我们。”一旁的男子开口道,“那是我爹。” 其中一个流民接道:“今早我们几个去码头找活计,冲撞了某位贵人。贵人说我们弄脏了他的衣服鞋袜,污了他的眼,手下人便动了手。” “你们不反抗吗?”乔子维问。 “反抗有什么用?人家和我们有云泥之别。不反抗只是挨顿打,反抗的话很可能会掉脑袋。”男子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只是我爹已经饿了许久了,实在没力气躲……” 乔子维没再说话。这些人之于那位贵人,和乔家之于福宁郡主,从本质上来说没什么区别,只是他是幸运的那个,不会因为饥饿招架不住上位者的打压。 杨天冬强忍着不适,远远望着草垛上的老人:“那你们为何不报官?” “报官?哼,”一人冷笑道,“官府那些人,怎么会管我们的死活。更有官商勾结官官相护,我们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份儿。反正我们的命也不值钱,还能算得上是命吗。” 杨天冬知道他说的对,但又不甘心,于是看向阿离。 但阿离没有理他。 “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开始吧。天气渐热,尸体不能放太久。更何况你妹妹快回来了。” 汉子哽咽着,目光却带着一丝犹豫地看向阿离:“真的不让小春再看阿爹最后一眼吗?” “看了又如何?”阿离的声音陡然转冷,“死者不能复生,多看两眼又不能把人看活过来。而且,难道你想让你妹妹最后记住的是她父亲这副被打到难辨人形的凄惨模样吗?” 汉子浑身一颤,低下头去。 几个流民走到他身侧,其中一人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我们这样的人,什么时候死在哪里都不稀奇。反正没办法落叶归根,不如就让阿离姑娘施法,干干净净送他走,也算一种安息,小春知道了,心里也能好受些。” 汉子沉默良久,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 阿离不再多言,她走到草垛前,张开五指,下一瞬草垛上便蔓延起汹涌的火苗,将老人和草垛一同包裹。 残阳如血,却照不进这偏暗淡的窝棚。城墙根下一片漆黑,这把炽烈的火焰便成了这里唯一的光亮。 许多人开始走向这里,慢慢地,沉默地。他们从各个阴暗的角落里走出来,然后不约而同地向光亮靠近。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安静地注视着那团燃烧的火焰,橘红色的火光在每个人脸上跳动,映出一张张麻木的面容。 那汉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那火焰磕了三个头,泪水终于滚滚而下。 乔子维和杨天冬看着那汉子颤抖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似乎从未真正了解他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同一片土地,同一座城池,有人在灯火通明处肆意地挥霍金钱与权力,也有人在这灯火造就的阴影里,在大片的绝望中麻木地生存,或是等死。 “瞧见了吗?”阿离开口,“这才是这世道的真实模样。”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火焰渐渐熄灭,草垛和老人都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小撮洁净的白灰。那汉子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粗糙的木盒,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父亲的骨灰一点一点地捧入盒中。 夜幕降临,贫民窟彻底陷入了黑暗。 “呃啊——!” 突然,人群里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一个老人捂着胸口,面色青紫地倒了下去。 可旁人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个个从他身边走过,甚至没有人愿意低头看他一眼。他们像一群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从阴暗的角落里爬出,最终又回到了那些角落里。 杨天冬来不及指责他们的不作为,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他跪在泥地上,迅速检查老人的状况。 “是急症,需要立刻施针!”他头也不抬地喊道,同时想要从药箱中取出银针。 可该死的,这里连根蜡烛都没有,他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四下骤亮,定睛一瞧,阿离就站在那里。手掌向上,捧着一团火。那火苗小小一个,却蕴含着极大的能量一般,照亮了整个贫民窟。 杨天冬把银针取出,朝乔子维喊了一声:“兄长!” 乔子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上前帮忙扶住老人。杨天冬全神贯注,银针在他手中精准地刺入穴位,不过片刻,老人青紫的脸色便缓和下来,呼吸也逐渐平稳。 “你……真是大夫?” 听见有人小声询问,杨天冬张望一圈,才发现身边多了个人,正是之前抢乔子维钱袋子的少年。 “你真是大夫!” 少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杨天冬直磕头:“求求你了!救救我娘吧!方才是我不好!我把银子都还给你们!要打要骂都行!求求你救救我娘吧!” 少年从怀里掏出那块碎银子,双手捧着举到杨天冬面前,眼泪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乔子维十分谨慎地问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没有!这次真的没有!”少年急得要命,连连摆手,“你们可以问阿离姐姐!我娘真的快不行了,我没有撒谎!” 乔子维转头看阿离,此人从方才开始就一句话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杨天冬并未向阿离求证,只是在安顿好那位老者后,将银针收回药箱,对那孩子说:“带我去看看吧。” 少年愣住了,随即狂喜地爬起来,胡乱抹了把脸:“这边!大夫请这边!” 他领着杨天冬钻进一个低矮的窝棚,乔子维也跟了进去。棚内气味更加难闻,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躺在草席上,气息微弱,身上散发着溃烂的气味。 杨天冬二话不说,立即开始诊治。阿离并未上前,但是有一个小火球却跟在乔子维身后飘进来,随即悬停在棚顶,将狭小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是伤口溃烂引起的高热。”杨天冬检查后沉声道,“需要清创上药。” 他熟练地打开药箱,取出刀具和药粉,而乔子维也在一旁听话地打下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天冬终于为妇人包扎好伤口,少年才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他看着杨天冬拿着手帕将刀具一一擦拭收起,小心翼翼地问:“没事了吗?” “性命无碍。”杨天冬摇摇头,“但想要康复,还得继续用药才行,否则伤口还会重新溃烂。有纸笔吗?我给你开个药方。” 少年的手攥紧了衣角。在这家徒四壁的地方,连蔽体的衣物都少得可怜,又哪来奢侈的纸笔呢? 乔子维接道:“今日暂且无碍就好,待我们回去,明日再把药方给他拿来就是。” 他弯下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叫什么?” “小五。” “好。小五,那明日还麻烦你给我们引路了。” 少年最终还是没忍住泪水,在哭声中点了点头。 他们走出窝棚,发现外面又聚集了不少人,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大夫,能给我娘也看看吗?” “我爹咳嗽好久了……” “我的腿……” 祈求声此起彼伏。杨天冬看着他们,深吸一口气:“一个个来,我都会看。” 这一夜,在这片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在阿离掌心的火光下,杨天冬和乔子维一直忙碌到后半夜。当他们终于得以喘息时,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乔子维累得直接坐在了地上,看着身旁还在整理药箱的杨天冬,忽然笑了:“人果然不能随意扯谎,这下真成了带着大夫来帮忙的了。” “现在你们如愿以偿了,有何感想?” 阿离手中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她在晨光熹微中,缓缓走到他们身侧,然后坐下。 “感想颇丰啊。想不到建邺城中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乔子维问:“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注意到,你是怎么发现的?” “不用发现,因为它一直都存在。只是人们想不想看到它而已。” 她抬起手,指向高耸的城墙上方探出头来的朝阳:“你们平日里见的建邺城,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莲花,而这里,” 她的手指缓缓下移,“才是托着那朵莲花,浸在淤泥里的根茎。” “这世上有阳光就会有阴影,而阴影之下的东西从来都是和阳光相伴而生的。沐浴在阳光中的人不是看不到黑暗,而是不愿将脑袋探出光照的地方罢了。” 你说你在建邺城这么多年,都没有注意到吗? 不可能。 你在进出城门的时候,没有看见过徘徊在城墙根下的无处可去的流民吗?你在大街上行走的时候,没有看见过跪坐在街角与桥洞之下的乞丐吗?你在酒楼茶肆享用珍馐美味,听歌赏曲的时候,没有看见过角落里遍体鳞伤,低头弯腰走过的杂役奴仆吗? 你们看得见。人人都看得见,但都选择了视而不见。 上苍赐予众生明亮的慧眼,是希望他们能够看遍山河湖海,看尽人生百态,看清世事本象。 可最终,他们只会去看自己想看的东西。 “所以我叫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乔子维已经完全不顾自己的形象了,大剌剌地盘着腿,将手肘支在上面,托腮看着她,“这怎么能叫多管闲事呢?你看冬哥儿今天救了多少人。” “然后呢?”阿离问。 “你今日为他们诊治,那明日呢?后日呢?你给他们开了药方,可这里的人若是有人有那个闲钱去买药,也不会在此受罪。” “钱的话……” “慷慨解囊一次是小钱,可你能慷慨解囊一辈子吗?” 乔子维刚想插话,就被阿离一记眼刀瞪了回去。 “建邺城不止一处城墙,城内也不止一处贫民窟。更何况天底下有多少国家,多少城池,何处不是如此这般。若只是钱财可以解决,那么坐拥天下如帝王,富可敌国如王族,在他们的治下,为何还会有这番景象?” “施舍几副药,几袋米,就能改变什么吗?只不过是为了图一时的心安罢了。救一时救不了一世,救一人救不得天下。等你们的新鲜劲过去,等你们发现自己的力量多么微不足道,最终还是会选择离开,回到你们原本的位置。” 乔子维有些不服气:“那你呢?成天对我们说这套,自己还不是在这里帮忙?” “帮忙?”阿离轻笑一声,“我帮不了他们。除了在一旁看着,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有道法傍身也不行吗?” “道法算什么东西?既不能点石成金,也不能起死回生,可以降妖伏魔,但解不了世间疾苦,无用至极。” “可你把身上的银子给他们了。”杨天冬直勾勾地看着阿离:“我刚刚看见了。” “就是啊。你这么贪财之人,居然会把钱给别人。”乔子维附和道。 “这是我和别人的约定。” 朝阳已经完全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三人身上。晨风吹动阿离额前的碎发,她的目光似乎越过了凌乱的窝棚,穿过了厚重的城墙,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他要我替他看向他看不见的地方,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所以即便我觉得毫无意义,也一定要做到。因为这是约定。” “阿离。” 那个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阿离,上苍赐予了你一双和旁人不同的眼睛,让你能够看清最底层的黑暗,叫鬼魅无所遁形。” “而你,既然选择了在这人世间行走,就要替那些看不见的人,好好看着这个世界。看它的光明,也看它的黑暗;看它的繁华,也看它的疮痍。” 得道成仙靠的不仅仅是天资与努力。 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为他们爱苍生如同爱自己。即便污秽与不堪让他们心碎失望,他们也从未背弃对苍生的悲悯。 “看来我终究,是成不了神的。”阿离喃喃道。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乔子维没听见阿离的自言自语,因为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号。 三人站起身,正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一个小姑娘突然从远处冲过来,像头发疯的小兽般扑向杨天冬,枯瘦的双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 “大夫!他们说你是大夫!”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那你为什么不救救我爹爹?为什么?!” 杨天冬被她拽得踉跄,药箱“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银针药罐散落一地。他试图解释:“姑娘,你听我说……” “我爹早上还好好的!他只是饿了几天,他只是没力气躲开……”小春完全听不进去,只是绝望地摇晃着他,“你救了这里的那么多人,为什么独独不救他?!” 乔子维急忙上前解围:“不是不救,是我们来得太晚了,那时你爹已经……” “那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小春更加用力地摇晃着杨天冬,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怨恨,“明知人命关天,你们为什么现在才到?你们和那些草菅人命的人有什么区别……” “够了。” 阿离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单手扣住小春的肩膀,轻轻一拽,便将小春从杨天冬身上拉开。小姑娘似乎不甘心,还想冲着杨天冬撒气,却在触及阿离目光的瞬间僵住了。 “我说没说过,旁人帮你是良善,袖手旁观也无可指摘。”阿离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休要得寸进尺。” 小春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颓然瘫坐在地,像个被抽去魂魄的木偶。 这时她的兄长才匆匆赶来,蹲下身,将瘫软在地的妹妹轻轻揽入怀中。小春一触到兄长的怀抱,压抑的哭声终于决堤。她紧紧抓着兄长的衣襟,把脸埋在他胸前,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汉子红着眼眶,粗糙的手掌轻拍着妹妹的背,喉结上下滚动,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周围的人们也只是看着,无人上前。如此朝不保夕看不到一点希望的日子里,且莫说每日都在上演着生离死别,连今日的饭食都没有着落,又有什么能让他们感到真正的安慰呢。 杨天冬也开不了这个口。他只是正了正自己的衣衫,然后默默收拾着散落的药罐,乔子维也弯腰将一地的银针一根根捡起。 “姑娘……大夫……对不住。” 面对男子的道歉,杨天冬只是轻轻摇头,“我明白。” 阿离转身对乔杨二人道:“该走了。” 他们这次也非常乖顺地跟着阿离离开了。杨天冬用光了身上的药粉纱布,乔子维也是筋疲力尽,已经没有什么是他们能做的了。 三人沉默地走出贫民窟,重新踏入了错综复杂的小巷中。方才还萦绕在鼻尖的霉味与药味渐渐散去,繁华的街道也还在远处,他们此刻就像走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安静的有些不真实。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阿离忽然开口:“你不必把小春的话放在心上。” 跟在后面的二人均是一愣。 “人在极痛之时,总要找个由头发泄。此事本就与你无关,只不过你恰好在那里罢了。” 乔子维第一次听到阿离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在安慰人?” 阿离没有回头:“实话实说而已。在怨天怨地都无法疏解内心愤懑的时候,人们就会将自己遭受的一切怪罪在旁人身上。可她不能怪早死的父亲,不能怪无能为力的手足,也不能怪收留他们的其他流民乞丐。而你们,突然出现又马上拍拍屁股走人的''大夫''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杨天冬停下脚步,望向阿离:“可她说的不无道理,若是我能早点发现这里,早点过来帮他们诊治,或许……” “那么即便不是她,也会有旁人来责怪你。因为总有人会在你到来之前死去。无论你是一年前来,十年前来。哪怕刚从娘胎里出来你就抱着药箱子冲到这里,也会有人怪你生的晚了。” 她转头看向杨天冬,目光清亮:“还是那句话,你不是救世主,你帮不了也满足不了所有人。” “那你呢?”乔子维问,“你可曾被人这样责怪过?” 阿离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多了去了。救人被责怪救得太迟,驱魔被责怪收得太贵,就连给人银子,哪怕当时千恩万谢,过后都会被责怪给得不够。” 人心是很难被满足的。 乔子维说得对,这世上确实有很多因为旁人给予的一点点的善意和温暖,就可以重振旗鼓,自我救赎之人。可就像光明的背后永远有黑暗相伴,这世上也不乏只会伸手讨要,完全依赖旁人的善意而活的人。 因为一旦接受了所谓的帮助,就很容易会习惯,然后慢慢将其当作理所当然的事。今日只是想要吃顿饱饭,明日就想穿舒服的衣裳,后日便觉得若是有片瓦遮雨就更好了。**像无底洞一样不断向下延申,是无论多少善意和银钱都填不满的。 “所以不要管闲事,就算管了也不必在意。若事事都要往心里去,早该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 乔子维闻言,不自觉笑出了声。 天已大亮。 无论昨日有多少人在无尽的黑夜中哭泣,今日的太阳依旧明媚且无情的照耀着万物。 三人继续前行,杨天冬看着阿离沐浴在阳光中的背影,忽然觉得脑中有大雾散去,他的世界忽然清晰明亮了许多。 终于,他们重新踏上了建邺城平整的街道。晨光正好,将青石板路照得发亮。集市上飘来的香味迅速钻进了乔子维鼻子里,他这才想起昨日为了“跟踪”阿离,他们兄弟俩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这么折腾了一夜。 在贫民窟里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人们,仿佛提一句吃食都是罪大恶极,他似乎也就忘了人还是要吃饭的。可这一离开,他的周身感官就想突然复苏了一般,四肢百骸都在喊饿。 “要不我们去吃饭吧?” 阿离和杨天冬都没有反对,想来他们也是一样的。 乔子维也不挑剔了,就近找了个早点店坐下,点了三碗米粥三份锅贴。 等待的间隙,杨天冬走到放置在店门口的水缸旁,让乔子维帮他用水瓢舀水冲洗双手。昨日一切从简,可他现在绝不能用不干不净的手吃饭。 正当他卷起袖子的时候,阿离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的小臂,瞳孔骤然一缩。她一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到眼前。 只见杨天冬的手臂上,不知何时,也悄然浮现了几道细若游丝的红纹,若不是阿离眼尖发觉,他自己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想要表现一下主人公的成长,也给在事件与事件只见给他们和读者一些喘息的空间,所以中间写了一些过渡,希望大家看着不会觉得无聊。接下来又要回到主线任务中啦! 这几章探讨了一些现实的困境,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故事里的三人,或许代表了三种人生态度: 杨天冬是理想主义者,怀抱着“世界应该更好”的蓝图,这份纯粹也让他最容易在现实面前感到痛苦。 阿离是悲观主义者,她曾努力过,却在见识了太多的“徒劳”后,行为动力从“想做”变成了“不得不做”。 而乔子维,或许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正在理想与悲观之间困惑地寻找,试图找到自己的答案。 我描写他们,写不同思想间的冲突和碰撞,并非是想要支持哪一种观点。因为我自己也时常在这些想法中摇摆。世界是复杂的,每一种思想态度都有其根源与重量,谁也无法评判旁人的对错。 希望我的读者们,以及我自己,都能在他们的故事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共鸣与思考,并在纷乱的尘世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所以,这几日有很多人找你求医,就是因为身上出现了这种红纹?” 阿离一边嚼着嘴里的牛肉锅贴,一边问道。 杨天冬没着急回答,而是先扒了两口粥。 事情也分轻重缓急。三个人均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就算天要塌了,也得先吃饭。 不过有一说一,也不知是因为饿了还是什么,乔子维觉得这家锅贴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 “兄长最初怀疑是疫病,我觉得不像。不然像昨晚贫民窟那样的地方,发病的人应该最多才对。可昨晚每个人我都细细诊断了,一个身上有红纹的人都没有。所以我本来觉得是湿热之邪外泛肌表,又或者是体力活做多了积劳成疾。可现在看来……” 杨天冬下意识握住自己的胳膊:“搞不好真有可能是什么传染病。” “那也不一定吧。”乔子维塞了一嘴的吃食,“你昨晚不也干了一夜的活吗?说不定就是累的呢。而且你看你胳膊上的红纹这么浅,可能没两天就消了呢。” 乔子维说着,就要去拉杨天冬的袖子。 阿离的筷子快如闪电,“啪”地打在他手背上:“别碰。” 乔子维吃痛,缩回手:“干什么?” “这不是什么湿热劳累的病症,是魔气入侵的表现。当心你也被染上。” “什么?!” 阿离一脸的无所谓,继续埋头吃饭。 “那也就是说,来我医馆的那些人,都是因为这所谓的魔气侵体。怪不得我用药施针都不管用。”杨天冬思索着,“可为什么呢?魔气这种东西也会传染吗?” “虽然''传染''这个词用得不是很恰当……”阿离放下筷子,碗底与木桌相碰,发出沉闷的声响,“不过你们也可以这么理解。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交际,就会产生所谓因缘果报这类的东西。而因执念诞生的魔物,虽然绝大多数情况只会找上他们唯一的债主,但他们毕竟是没有思想的生物,所以如果债主身边有一个交际十分密切频繁的人,他们就会顺着这因缘,蔓延到各个角落中去。” 杨天冬恍然大悟:“所以我是因为在医馆接触了太多这样的人,才会也沾染上魔气的吗?” “自然。尤其是你这种特别爱管闲事的人,想不沾染也难吧。” 杨天冬现在也算是习惯了阿离的挖苦,他只低头沉思了一下,然后问道:“那会怎么样呢?” 阿离似乎被杨天冬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逗笑了。 “夺慧命、坏道**德善本,是故名为魔。魔物既然现身,那定是来伤人索命的。你说会怎么样?” 杨天冬和乔子维同时脸色一变。 “那……” 话未说完,阿离已将手搭在杨天冬胳膊上,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浑身一僵。紧接着,杨天冬周身燃起金黄的火焰,可他本人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店小二正要跌跌撞撞地去舀水灭火,火焰却已自行消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剩下乔子维还在不停地向周围的人赔礼道歉。 “好了。诊金十两,记得付账。” 杨天冬掀开袖子,发现红纹真的不见了。 “可其他人呢?” “放着不管也无妨。”她抬眼看向杨天冬,“魔气越向远处延伸,力量就会越弱。损耗些元气,难受几天,等离那东西远了,红纹自然会褪。” “而且凭你的资质,只是接触一些这样的人并不会沾染魔气。想来应该是你在什么时候接触到了魔气的源头,或者说离他很近。” “嗯?”乔子维插话进来,“什么叫''凭他的资质''?冬哥儿有什么资质?” 阿离被问得一怔,随即说道:“他有仙根,虽然不多。但是这种低等的魔气还是能抗上一抗的。” 杨天冬猛地抬头,与乔子维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 “仙根?是那个可以得道修仙的玩意儿吗?你说我没有的那个?”乔子维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哇冬哥儿!你中了头彩了!” 阿离白了他一眼。 “等等……”杨天冬还处在震惊中,“阿离姑娘是说,我有修仙的资质?” “有资质和能修成是两回事。”阿离淡淡道,“就像你会背几本医书,和能成为神医是两回事一样。更何况,这世上有仙根之人何止万万千,最终能飞升成仙的又有几个。” 乔子维被泼了一盆冷水,悻悻地坐回椅子上。 阿离看他这般大起大落的模样,难得地安慰道:“仙根这东西,除非你一心想着要求仙问道,否则有和没有并无太大区别,最多不过是像他一样,周围邪气难以上身。但除了当个镇宅的吉祥物,也没啥其他作用。” 乔子维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她当初在侯府,说府中就算有邪祟也用不着她,有冬哥儿就够了,是这个意思。 乔子维趴在桌子上,两手托着脑袋,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阿离。 阳光透过早点铺陈旧的窗棂,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她今天似乎心情很好。又是宽慰杨天冬,又是安慰他,一反常态地说了很多话,和她之前惜字如金的模样大不相同。乔子维看得有些出神,这才意识到,或许不是她变了,而是自己之前对她的看法太过先入为主。 这个发现让他心头泛起一丝奇异的悸动。就像在荒野里发现了一块看似普通的石头,拂去尘土后,却露出里面晶莹的脉络。她现在愿意说这么多,是不是意味着……她开始稍微信任他们了? 现在看来,她总是叫他们“不要多管闲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未尝不是一种保护。而且一个真正冷心冷情的人,又怎么会如此照顾和她毫不相干的贫民窟的众人呢? 可是……乔子维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可是她有时说的话做的事,又显得那么不近人情。她可以眼睁睁看着别人走向毁灭而袖手旁观,也会将旁人的出手相助定义为“伪善”。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如此复杂且矛盾呢? 三人沉默片刻,阿离话锋一转,回到正题:“但既然你有仙根,却还是染上了这红纹,说明你接触的魔气源头相当强大。仔细想想,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人?” 杨天冬皱眉。他最近诊治过的病人实在太多了,可实在没什么能称得上是特别的。 “要怎么分辨谁是源头呢?”乔子维问。 “你们是看不见真正的源头的。和天生的魔族不同,死后堕入魔道的魂魄是没有实体的,即便有仙根的凡人也很难看见。” 阿离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不过魔气侵体的表象如此明显的话,那自然是谁的症状最严重,谁就离源头最近了。” 一直低头思索的杨天冬在这时出声。 “康王府。” “我诊治过的最严重的人,是康王府的那位嬷嬷。我当时见到她时,她手臂上的红纹已经蔓延到了脖颈,高热不退,神智都有些不清了。” “难道源头就在康王府?” 三人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乔子维喃喃道:“难道是那件婚服?” “什么?”杨天冬没听懂。 乔子维猛地坐直身子,紧盯着阿离:“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 “为什么这么问?” “这一切实在太巧了。” 乔子维掰着手指头细数:“上一次祖孙俩的那件事,你说过一个稚嫩孩童不会有那么大的执念魔力,是被他的母亲拖累的。可他的母亲也还活着,一介**凡胎怎么能拖得住看不见的魂魄呢?结束之后你又对那个绣娘做了什么……拿火烧她了对吧?跟你刚才对冬哥儿做的一样。偏巧那个绣娘是给福宁郡主做婚服的;偏巧前些日子康王府来人取走了婚服;偏巧冬哥儿说症状最严重的人就是康王府的嬷嬷。这些所有的连接点就是那件婚服。而且你在当初去布庄的时候就表现得对它很感兴趣。” 当初乔子维还以为只是女儿家的喜好,现在想来却十分蹊跷。 “你倒不算太笨。”阿离瞥了乔子维一眼,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 “你也不必这么看着我。我最开始也是猜测,况且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染上魔气。”阿离两手一摊。 杨天冬听得云里雾里,“所以魔气的源头,那个害人的魔物,是一件婚服?” 阿离点点头。 “可为什么呢?婚服不是一件死物吗?怎么会堕魔呢?” 这也是乔子维没想明白的地方。 看着两张分外渴望答案的面孔,阿离叹了口气。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指尖蘸了蘸碗里残留的米汤,在油腻的木桌上画下了一道扭曲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线条。 “因为那件婚服上用的根本不是什么寻常丝线,而是传说中的血蚕丝。” 第50章 第五十章 《岭南异物志》残卷记载:“…血色罗,迎光视之,丝缕间有朱砂纹,如活蚓游走。宫人称其夜半闻婴啼,乃蚕魂未散也。” “你是布庄少东家,所以你应该知道,大多的丝线颜色都是后期调染的。"阿离的指尖在桌上轻轻划着,“但这所谓的血蚕丝,则是在蚕刚吐出来时,就已经是血红色的了。” 要说这血蚕丝的制作工序,也算得上是极残忍的了。 取五龄将眠之蚕,也就是在蚕将吐丝而未结茧的时候,用朱砂拌了桑叶喂食七日,那蚕便会渐渐通体透出赤纹,像是被血浸透了一般。 待蚕彻底染了朱砂,便要投入盛着茜草汁、铁锈,还有……童尿的特制青铜染缸中。 活蚕入缸的瞬间,那些液体遇着蚕体分泌的酸液,便会立时化作血红色。而蚕在剧痛中就会疯狂吐丝,吐出来的丝线就会是他们所追求的迎光闪耀的血蚕丝。 “还没完。”阿离顿了顿,继续说道,“工匠要戴着浸过雄黄酒的手套,直接伸手进去拉扯蚕体。每条蚕只能取得三寸''血丝'',因为抽丝的过程中,蚕儿就会断裂而死。是以二十筐活蚕方得一两丝,价比黄金。” “你们说那婚服是死物,可有想过,春蚕到死丝方尽,那也是用活物做出来的呢?” 说实话,乔子维没想过。 当初乔家能接得了福宁郡主这一单,就是因为北地有人卖给他父亲一筐丝线,号称是世间难得一见的“赤玉天丝”,红如朝霞凝翠,耀眼如宝石流光。乔老爷如获至宝,花了大价钱买下,连夜请了北地最好的镖师护送到建邺城,心想着有如此好物,哪怕看不起平民商贾的富贵天家,也会为了这少见的丝线来乔家做衣裳。如此一来,他们乔家就可以更上一层楼了。 于是,意料之中的,意料之外的,康王府指明了要用这丝线给郡主做婚服。 从头至尾,没有一个人想过,这个所谓的“赤玉天丝”是怎么做出来的。 “可蚕……说到底只是虫子,也能变成魔物来害人吗?”乔子维扶额。 阿离嗤笑一声,“难不成你以为,只有人,才是生有所求死有所执的高贵的生物吗?” 三界六道之中,生灵何其多。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万物皆有灵。其中又有多少种族和分支。而凡人,只是这万千生灵中很小的一个部分而已,却妄自尊大,坐井观天地以为自己就是世间一切的最高贵的主宰,何其可笑。 “倘若是你,被人囚禁起来,灌满毒药之后在剧痛中扒皮抽筋,你能做到不恨不怨吗?”阿离看向乔子维,“你不能。因为你有感知,有思想也有尊严。虫子也有。于这广阔天地而言,你和虫子也没什么分别。” 乔子维和杨天冬都没有说话,显然是就算能理解阿离的意思,也始终没办法设身处地地理解虫子的感受。 阿离看着他们,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所以啊,母神大人,我到底该如何真心地去爱这群伪善之人呢? 他们蔑视这世间的一切,只将自己当作唯一珍贵的存在,随意剥夺和折辱其他的生灵,如蚂蝗蠹虫一般不知满足地汲取蚕食着自然,却又对自然毫无敬畏之心。 即便如此,他们之间也要互相伤害,自相残杀。 战争,掠夺,欺压,背叛。 自私,狂妄,贪婪,冷漠。 不知悔改。 这样的生灵…… 阿离垂下眼帘。 这样的凡间,真的值得守护吗? “阿离姑娘?” 杨天冬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惊醒。她抬起头,发现两人也都在看着她。 “所以……”杨天冬的声音带着迟疑,“现在知道了事情的源头,那该如何解决呢?” 毕竟事关康王府和福宁郡主,不得不慎之又慎。 “解决什么?” 阿离反问道。 “我说过吧,猛虎在践踏蝼蚁的时候,就要做好被它反噬的准备。”她身体后倾,手肘靠在边上的窗柩上,悠闲地翘起了二郎腿,“既然选择了这件嫁衣,就该承受它的代价。若福宁郡主本身就是个心怀大道悲悯众生之人,那任何邪魔外道都侵害不了她。只不过从我见过她的那一面来看,这个希望非常渺茫罢了……” 乔子维急道:“那若是郡主将来穿上了那件婚服,岂不是会出人命?” “或许吧。”阿离耸耸肩。 杨天冬腾地站起来。 “做什么?” “去康王府……” “然后呢?”阿离打断他,“你去告诉他们,他们精心挑选的,乔家奉命制作的,安阳侯府从中接洽的那件婚服,会要了他们宝贝郡主的命?且不说他们信不信,就算信了,那乔家就是进献邪物谋害王族。郡主的命是保住了,你这位好兄长可就要人头落地了。” 杨天冬往外走的脚步一停,他方才救人心切,没想到那么多。 而乔子维此刻却是脸色煞白,他比谁都清楚这其中利害。 此局好像无论怎么走都是一盘死棋。就像阿离说的,假设他们主动去康王府坦白,他们若是信了,那乔家就是心怀叵测有谋害之心。就算康王大发慈悲,只怕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可如果他们保持沉默,假装不知道。那早晚有一天郡主会穿上婚服,倘若没了性命,痛失爱女的康王定会严查。如阿离一般的驱魔师或许在民间难觅踪迹,但别忘了,宫中有个李天师。到时东窗事发,乔家定是个满门抄斩,恐怕还会连累姑母和冬哥儿一家。 满脑子想着这些,乔子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早点店的了。 昨日他本就没坐马车出门,连带着杨天冬也和他走了一天,现在吃完早饭,三个人也只好慢慢地走回侯府。 一路上三个人都很沉默,可以算得上是各怀心事。清晨的市井喧嚣与他们之间凝重的氛围格格不入。 行至岔路口,杨天冬忽然停下脚步。 “兄长,阿离姑娘,我就先不回家了。” 乔子维一愣,思绪还未完全抽离出来:“你要去哪?” “我打算直接回医馆准备一下,下午照旧去康王府给那位嬷嬷复诊。”杨天冬语气平静。 “你疯了?!”乔子维这下是完全清醒了。 “兄长放心,我并不是要去告诉他们实情。”杨天冬示意乔子维冷静,“我既不想看到无辜之人枉死,也不想让兄长受牵连。可什么都不做也不行,不如先去看看情况,兴许能找到一丝转机。” “无辜?”阿离嗤笑一声,停下脚步看他,“随意轻贱他人性命的人,哪里无辜了?一个稍有权势的人就能在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打死流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康王府,背地里又有多少污糟事,你清楚吗?” 杨天冬往前走了两步,也停下了。 “我不清楚。但也不需要清楚。” 杨天冬转身迎上阿离的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说道:“阿离姑娘,你方才说万物有灵。可万物皆是弱肉强食之辈。虎食狼,狼食兔,兔食草木。谁人不是踩着鲜血与白骨活着的?我们都算不上清白,甚至可以说是罪孽深重。但判断他们是否无辜和有罪是官府和上天的事情,而我这十几年读的医书和圣贤道理,没有一句是教我见死不救的。行医之人眼中,只有亟待救治的性命,不问过往罪愆,不判将来善恶。这才是祖父教导我的医者仁心,也是我理应所行之道。”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太阳终于爬到了天空的高处,不再被任何楼宇高墙所遮挡,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金光勾勒出他的身形,将他那身因一夜操劳而脏污的青衫映得有些透亮,甚至能看清布料细微的纹理。他脸上还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眼底有挣扎后的血丝,但挺直的脊梁和那双此刻清澈坚定的眼睛,却让他整个人像一株迎着晨光的修竹,温和,却有一种不为风雨所折的韧劲。 阿离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有些不知名的情绪翻涌起来,脑海中尘封的记忆挣扎着破壳而出,将眼前的人的样子和过去的身影重合起来。 “不仅如此。我日后也会定期去城中的各个贫民窟义诊的。” 他的声音继续传来。 “阿离姑娘,你说的对。救一时救不了一世,救一人救不得天下。我能力有限,救不了天下人,也很难保证一生一世都对旁人倾囊相助。可若因善小而不为,这世间才真的无可救药。更何况,我并非孤身一人。” “万千虫蚁可蛀堤坝,涓涓细流可汇江海。这世上除了我,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我。一人一己之力救不得天下,但万万人未必。是以,只要这世上还剩一缕善意未泯,一线希望尚存,这人间,便值得倾力相护。” 这世上除了我,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我。 阿离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阿离,即便这世上没了我,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我。” 杨天冬和阿离擦肩而过,朝着医馆走去。 他的衣袖在晨风中轻扬,沾染的尘污在阳光下竟如星屑般闪烁。 待他的身影渐行渐远,阿离忽然想明白了那不知名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他这副对万事万物都抱有不管不顾的希望的样子,她真的非常,非常地讨厌。 且怀念。 请假条 这两天做饭把手烫到了,裹着绷带打字实在是有点费劲[爆哭] 所以这一章写的字数多了点,希望大家能一口气看个爽 等稍微好一点之后我就会恢复更新的,望大家海涵[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第五十章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乔子维望着表弟远去的背影,良久才收回视线。他转头看向阿离,发现她仍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杨天冬消失的街角,神色复杂。 “阿离姑娘?”乔子维试探地唤了一声。 阿离缓缓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乔子维从未见过的迷茫。她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为什么呢?” 乔子维被她问得一愣:“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明明那么弱小,却还要飞蛾扑火呢?”阿离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明知是死路一条,却就是不肯回头呢?” “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人东奔西走赴汤蹈火,可得到的感激只会是一时的,到头来谁也不会记得他……” “值得么?” “若只是为了旁人的感激和记得,那才是真的伪善吧?” 乔子维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空荡荡的街角,声音也放轻了:“说实话,我很羡慕他。冬哥儿出身名门,自有饱读诗书,内心十分纯粹。而我自小长在商贾之家,且不说日日在权衡利弊,计较得失,便是因着士农工商的身份,也受了许多的轻视和白眼,很难有他那种不计得失的善心。” “没什么可羡慕的。”阿离淡淡道,“很多人最开始的时候都像他一样满怀理想,但最终都会被现实磨平棱角,变得圆滑、世故,甚至冷漠。” “就像我一样。”乔子维自嘲地笑笑。 阿离看了他一眼。 “你确实是个圆滑世故的奸商,但还算不上冷漠。” 这次她的眼神里,没有嘲笑,没有轻蔑,虽然也不是肯定。 “真正冷漠的人,不会愿意花四十两银子买旁人一个平安,也不会为了毫不相干的流民上蹿下跳一晚上。” 上蹿下跳? 乔子维轻轻笑了笑:“那你也不是。” 阿离没接他这句话,乔子维就继续问道:“那你是觉得,冬哥儿也会变吗?” 阿离没有立即回答。 “我觉得他不会,”乔子维认真地说道,“那可是冬哥儿啊,从小就这样,和我不同,决定的事认准的道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从前有那么一个人。”阿离忽然开口,“一样的固执,一样的傻,总想着要拯救天下苍生,却连自己身上被树枝划出的小伤口都治不好。我劝过他很多次,可他也不听。” “后来呢?” “他死了。”阿离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像他那样的人,要么早早夭折,要么最终变成他们曾经最讨厌的样子。而他就是前者,大抵也是因为他根本没命活到改变的时候吧。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人,所谓的天下苍生,豁出自己的性命。” 你看看周围这群人,他们依旧会为了田埂的尺寸争吵,为了鸡毛蒜皮的利益算计。没人还记得他的模样,甚至茶余饭后,人们都不再谈起他,好像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他们都忘了。是谁用鲜血换来他们的安居乐业,是谁用性命守住了这万家灯火。 “那么他应该会为自己感到骄傲。” 乔子维一开始以为阿离在指桑骂槐,本想开个玩笑糊弄过去。可看到阿离的眼神,便不敢轻率地开口了。于是他静静地听着,直到阿离说完最后一个字,才轻声开口道:“因为他是为了自己坚信的道义而死,死得其所。这就是意义。” 阿离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她瞪向乔子维:“那算什么意义?!” 乔子维没有逃避,直接迎向她的目光:“否则怎么死去才算是有意义呢?难道相比为大义牺牲,默不作声地寿终正寝更有意义吗?” “他本可以不用死的。” “他终究是要死的。我们终究都是要死的。”乔子维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因为性命是自己的,死亡也是自己的,所以只有自己觉得有意义才可以。倘若他只是为了青史留名,那他就绝不会是你口中那般愿意为了大义牺牲的人。他既然愿意如此,那么就说明这于他而言便是有泰山之重的意义。” 坚守所行之道,并为了心中的大义英勇赴死,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 因为死亡很可怕。 人生不过百年,幼年时懵懂无知,老年时油尽灯枯,唯有中间的几十年可以算的上是真真正正的活着,即便如此尤嫌光阴短暂。所以人们常说,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 那么那些为了守护一方战死沙场的将士们,为了民族富饶呕心沥血的伟人们,为了心中理想舍命前行的人们,究竟是怀抱着多大的信仰与觉悟,才能做到的呢? 所以至少,做不到的人,是没有资格去评判他们的牺牲是否有意义。 阿离的呼吸微微一滞,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根本不会有人记得他!” “怎么没有?” 乔子维的语气突然变得柔和。 “阿离姑娘,你记得他。” “他所救的天下苍生里,不是也有你吗?你说他傻,可正是这份傻,让这个世界多了一个驱魔师阿离。虽然你总是嘴上说着冷漠的话,可你救了我,救了冬哥儿,救了那对祖孙,甚至在我认识你之前,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你还救过更多的人。” 这句话让阿离猛地一震,她企图反驳:“那不过是因为……” “因为什么不重要,”乔子维打断她,“重要的是,那个人的善念通过你延续了下来。就像冬哥儿说的,这世上会有千千万万个他。而那个人,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即便已经死去了,可他也仍旧通过你,继续活在这个世上。这难道不也正是他所追求的意义吗?” 长街寂静,只有微风轻轻拂过。 阿离说不出话来,脸上表情复杂得像是打翻了颜料铺,各种情绪在她眼中翻涌。乔子维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以前她脸上的表情只有冷漠和嘲讽,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精彩。 等一下,她该不会要打人了吧? 毫无征兆的,阿离忽然掩面蹲下,就这么把自己缩成了一团,搞得乔子维有些手足无措。 完了,话说重了?她该不会要哭了吧? “啊————!!!" 一声压抑已久的低吼从她指缝间迸出,像是将积压已久的情绪一股脑发泄出来。 烦死了!真的烦死你们兄弟俩了!真是糟了天谴了让我碰见你们这户人家! 还有乔子维!你就是个油嘴滑舌的奸商!上辈子我欠了你的吗?! “五百两!” 乔子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懵了:“什么?” “给我五百两,”阿离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来给你们摆平福宁郡主的事。既然是魔物惹出来的祸事,那让驱魔师来解决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乔子维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话题扯得太远,居然让他忘记了这件火烧眉毛的事情。 “而且你也不能大剌剌地上门去给人家驱魔啊。”乔子维想了想阿离此前的架势和态度,“别回头事情还没解决,就把人给得罪了。” “亏你还自诩商贾之子,一点迂回的法子都想不到吗?”阿离挑眉,“在他们发现之前,偷偷把婚服处理掉,别让他们发现和乔家有关不就行了。” “所以你要去把婚服偷出来?”乔子维歪头。 “啧,你是装傻还是真笨……算了,跟我来。”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杨氏医馆杨天冬前来复诊,烦请通报。” 杨天冬站在一扇由厚重的铁木所制的大门前,对守门的仆役拱手道。 仆役验过杨天冬的名帖,看向站在他身后的两人。 “杨大夫先前可没带过什么侍从,今日怎么一下带了俩?” “新招的学徒。”杨天冬面色不变,语气如常,“近日医馆事忙,没人带他们,只好我亲自带来了。他们就是打个下手,抓药递针,不打紧吧?” 仆役又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见他们低眉顺眼,穿着寒酸,这才勉强点了点头,侧身开了门:“小大夫们可要管好自己的手脚,这里是王府,规矩森严,切莫乱走乱看。冲撞了主人家,咱们都吃罪不起。” 乔子维垂着手,低声应了句:“是,多谢大哥提点。” 此刻他换了身半旧的灰布衣裳,连平日不离身的玉佩都收了起来,扮作随行的学徒跟在杨天冬身后。阿离也站在他身侧,将一头青丝简单束起,用最普通的木簪固定,身上穿着问医馆药童借来的粗布麻衣。 这就是阿离想出来的“好办法”。 仆役满意地点点头,将三人引进了康王府。 要不是方才他们驾车经过了康王府那朱漆金钉、瑞兽衔环、甲士肃立的巍峨正门,乔子维险些要以为这就是正门了。区区一个专供医仆匠人出入的侧门,门楣上竟也覆着小小的琉璃瓦当,两侧粉墙延伸出去,墙头覆着筒瓦,气派犹胜寻常富户的正门。 可想而知的,门内更是别有洞天。 虽走的是侧门甬道,绕过作为屏障的影壁之后,康王府那令人窒息的奢华依旧扑面而来。脚下铺着打磨得极其平整、缝隙处勾勒着银线的水磨青石板;头顶的梁栋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回廊外侧是一整片精心养护的奇石园。远处隐约可见的亭台楼阁,飞檐翘角如凤凰展翅,在阳光下流金溢彩。 这也仅是偏院一隅而已。 带路的仆役见乔子维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语气低声道:“小大夫们是没见过正院的光景。那才叫真真的神仙府邸!单是世子书房外的那一池活水,都是从金粼河特意引来的,水里铺的可都是雨花石!” 乔子维暗暗叹了口气。他从前只知天家富贵威严,却从未踏足过建邺城北岸。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阿离这次也一反常态地四处打量,似乎也对这庭院很感兴趣的样子。 乔子维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跟阿离嘀咕:“别看了。办正事要紧。如今康王府是进来了,下一步要怎么办?” 阿离眼神不再游走,嘴唇微动,声音细若蚊蚋:“当然是找婚服了。不然还真去给那嬷嬷看病啊。” “那你这不就是要去偷吗?” “我都亲自来了,还犯得着偷吗,直接一把火烧了便是。” “不行!”乔子维差点惊呼出声,急忙压低嗓音,“在王府纵火,你是想让我们都被抓去砍头吗?!” “放心,”阿离语气平静,“等我们离开了再让它烧起来,最多算是他们自己府上看管不力,怎么都怪不到你们乔家头上。” “你还有这本事呢?” 阿离瞥了他一眼:“我本事大了去了。” 两人咬耳朵期间,仆役将他们引到了那位患病嬷嬷所居的下人院。 “嬷嬷就在里面休养。我还有旁的差事,就不陪着几位了。大夫们自便,诊治完之后原路返回即可。” 三人道了谢,迈步走进院落。与外面一路行来的奢华相比,这下人居住的院落虽也整洁,却明显朴素了许多。院中晾晒着几件衣物,角落堆着些杂物。 杨天冬定了定神,上前敲响了其中一扇房门。 屋内,生病的嬷嬷比前几日看起来更加憔悴,她手臂上那诡异的红纹已蔓延至脖颈,在苍老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似乎是病的头昏脑胀,连来人是谁都看不清了。 “可是杨大夫来了?”她声音嘶哑,有气无力。 “是,嬷嬷。”杨天冬在床前的绣墩上坐下,熟练地开始诊脉,同时示意乔子维打开随身带来的小药箱。 乔子维连忙上前,配合地取出脉枕等物。这凑近一瞧才发现,这位就是那日来布庄取婚服的嬷嬷,怪不得症状如此严重。 杨天冬把脉之后就开始下针。但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要自己在做什么。最开始他非要来,是想着即便自己没有降妖伏魔之能,也要尽力一搏。可看这位嬷嬷的症状就知道,下药施针根本毫无作用。今早跟阿离说的那一番豪言壮志,其实就和放屁一样。 但午时阿离突然拉着乔子维来医馆,说要跟他一起来康王府,杨天冬还十分的受宠若惊,心道这位见钱眼开的驱魔师居然主动说要帮忙,合该放个爆竹庆祝一下。可现在她只是悄无声息的站在窗户旁,不知道对着外面在看些什么。 乔子维假装给杨天冬递东西,凑到阿离身旁:“你不是要找婚服吗?杵在这里做什么?” “找到了。”阿离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方向。 “啊?”乔子维疑惑地看着阿离:“你人都没动,怎么找到的?” “我看见了。” “那你去烧了它吧,我和冬哥儿在这给你打掩护。” 阿离摇摇头没说话。她走到那位嬷嬷床前,示意杨天冬让开,然后把手放在了她的额头上。 嬷嬷身上顿时升腾起火焰。那火焰并非寻常的赤红,而是泛着淡淡的金色,如同融化的琉璃般在她周身流淌。火焰所过之处,皮肤上那些狰狞的红纹如同活物般扭曲、挣扎,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滋滋声,最终化作几缕黑烟消散。 嬷嬷原本痛苦蜷缩的身体逐渐松弛下来,急促的喘息也变得平稳悠长,竟在火焰中沉沉睡去,脸色也恢复了几分红润。 这景象,无论杨天冬和乔子维看几次,都会觉得很神奇。 “好了,她是没事了。”阿离的声音带着一丝烦躁,“但婚服,现在烧不了了。” “为什么?”乔子维急忙追问,又怕声音太大吵醒了嬷嬷,赶忙捂上自己的嘴。 “她睡死过去了,一时半会醒不了。” 阿离从床边走开,随手将插在嬷嬷脖子上的一根银针拔下,扔回给杨天冬,然后重新站回窗边。 “那件婚服已经被人穿上了。魔气与穿戴者的气息相连,此刻强行摧毁,会立刻要了她的命。”阿离的目光锐利地投向王府深处,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而且恐怕要闹出不小的阵仗。” 杨天冬皱眉:“那该如何是好?” “我们先离开。”阿离掐着腰,斩钉截铁地说道,“此刻我与你们在一起,无论闹出多大的动静你们都逃不了干系,那就本末倒置了。等入夜后我独自回来。届时魔气最盛,正是将其与宿主分离的时机。若是能成,皆大欢喜;若是不能,你们也不会被牵连。” “那怎么行!”乔子维脱口而出,“你是为了我们才蹚这趟浑水的,我怎么能让你独自涉险?” “涉险?”阿离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你当我是什么废物点心,这点魔物都应付不了。我指的是那位福宁郡主,我能将那婚服上的魔物烧个干净,却未必能保得了她的命。” 杨天冬倒吸一口凉气:“可若是这样,万一福宁郡主有个好歹,左右她穿着婚服,这账还是会算在乔家头上不是吗?” “对啊。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我还是跟你一起……” “到时候她的肉身还有婚服会同魔物一起被烧个精光,跟失踪了一样,谁能再怪罪你们?” 乔子维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然后眼神复杂地看着阿离说道:“即便…即便郡主真的…失踪了,康王府震怒,也定然会掘地三尺。阿离姑娘,届时你如何能全身而退?” “切,以我的身手,谁能抓得住我?大不了……” 阿离话音忽然停了,转而双手抱胸,很不满地看着他们:“不对啊,你们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会觉得这事儿我肯定办不成?”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乔子维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赔着笑脸找补:“哪能啊!我们就是……就是怕万一。你想啊,康王府可不是什么平常百姓家,多个人望风总归是多一份保障不是?” 他转头看了一眼杨天冬,又继续说道:“我和冬哥儿不一样,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我是自小习武的,就算帮不上忙,但至少不会拖你的后腿。” 谁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杨天冬对乔子维这套捧一踩一的说辞十分不赞同,但看他不停地给自己使眼色,也只好附和道:“兄长说的也不无道理。阿离姑娘神通广大,自是不惧。只是我们心中实在难安,若能在一旁略尽绵力,也好过在府中干等消息。” 阿离轻蔑地瞥了乔子维一眼:“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连个墙都翻不过去,还好意思说不会给我拖后腿?”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会翻墙了?” 乔子维对上阿离的眼神,忽然想起了什么。 “不是!那日是我正要翻的时候被人撞见了,我总不能当着主人家的面翻人家的院墙吧?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翻一个给你看看……” “总之,”阿离抬手打断了正准备撸袖子的乔子维,“现在先收拾东西离开。入夜后我自己行动,你们哪凉快哪待着去,别再给我添乱了。” 她不再理会还想争辩的乔子维,转身推开了房间的门,迈步而出。 乔子维虽然闭了嘴,但心里却已打定主意。他暗自盘算着今晚就算阿离不同意,他也要悄悄跟来。反正跟踪这件事他也算一回生二回熟了。 三人各怀心事,收拾好药箱,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掩好房门,朝着来时的侧门方向走去。 然而,就在他们穿过连接下人院与前院的那道月亮门时,迎面便撞上了一行人。 为首的是个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公子,腰佩青玉,面容俊朗,身后跟着几名随从。那公子目光随意扫过三人,本欲径直走过,却在瞥见杨天冬时骤然停步。 “杨天冬?” 本来准备径直离开的杨天冬被认出来了,不得不挤出一个体面的笑容,拱手行礼:“见过三公子。” “我起初还以为自己认错了呢,果真是你啊!”锦袍公子笑着上前,极为熟稔地拍了拍杨天冬的肩膀,“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怎么都没有人通传我一声?” “只是来为府上的一位嬷嬷复诊而已,诊治完就走了,怎敢劳烦公子挂心。” “你这话就见外了。你我同窗一场,你来我府上,我合该大开中门以礼相迎,怎么能叫劳烦呢。” 二人你来我往地寒暄着,三公子热情地拉住杨天冬的手臂,就要请他去前厅吃茶。目光看向他身后,这才注意到与他们两步之隔的乔子维和阿离。 “这二位是……” “这是我带来的……” 杨天冬正要用学徒这个理由搪塞过去,却被乔子维一个箭步上前按住了肩膀。 “在下乔子维,安阳侯侄子,天冬的表兄,三公子不记得我了?” 乔子维礼数周全地作了一揖,但没起身,等着面前这位冥思苦想的三公子。好一会儿,他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哦!子维啊!我想起来了,当年你也在书塾里对吧?” 他大笑着拍了拍乔子维压低的肩膀:“毕竟我在书塾待得时间不长,与你也很少碰面,一时没想起来,莫怪啊。” 乔子维极顺从地说了句“不敢”,这才将腰板直起来。 “那这位又是?” 乔子维与阿离交换了一个眼神,阿离这才慢悠悠地走上前:“在下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驱魔师罢了。” “哦?你是修道者?还是个驱魔师?”三公子似乎对阿离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这皇城内除了李天师,我还真没见过第二个修道者。你说你是驱魔师,那你会法术吗?” “自然会。”阿离直挺挺地看向三公子,“但我不卖艺。” 此话一出,杨天冬和乔子维都倒吸一口气。 差点忘了这个姑奶奶的臭脾气。 三公子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有趣!你们修道修仙之人果然和旁人不同,有趣的紧呐!” “三公子,我们也叨扰许久了。医馆也还有事要忙,我们就先走了。” 杨天冬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生怕阿离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却被三公子拦下了。 “唉,好不容易来一趟,何必急着走呢?正好我今日休沐,闲来无事,你我许久未见,又认识了位有趣的驱魔师小姑娘,你们定要留下用了晚膳再走!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他这话说得不容拒绝,直接断了三人立刻离开的念想。 他招呼下人带他们去前厅,说自己先去更衣稍后就来,留着三个人在一众丫鬟小厮的簇拥下往前厅走去。 先前那位引路的仆役说得对,和前院的景色比起来,偏院侧门那里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但三人都没功夫欣赏,一直在互相咬耳朵。 “我本来都要用学徒当借口蒙混过去了,你干嘛跳出来自报家门?” “他又不是没见过我,而且说不定以后还会再见,万一以后被发现我在说谎,岂不是罪加一等?倒是你,丫鬟药童哪个不行?左右他都没见过你,干嘛非把驱魔师的身份说出来?”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身份,为什么不能说?” “万一你今天晚上行动出了差池,他们难道不会联想到你吗?” “你看他方才的样子,真信我是个驱魔师吗?恐怕只把我当个江湖骗子吧。” “要是他信了呢?你做事能不能别那么鲁莽。” “兄长你也没资格说阿离姑娘。本来就是为了撇清乔家我们才换装前来,现在好了,你上赶着自报家门送人头。若是今日夜探出了差池,就算阿离姑娘跑得掉,你也跑不掉。” “谁说我要夜探了?” 方才凑在一起叽里咕噜说个没完的三颗脑袋忽然都安静了下来。 “你……你刚才不是还说……” “计划赶不上变化。而且看你们俩这架势,今天这顿饭恐怕是不得不吃了。既如此,不如将计就计,让那位三公子亲自带我去见那位福宁郡主,也省了我的麻烦。” 乔子维和杨天冬对视一眼。 “他会带你去吗?” “哪有那么容易?” 阿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等着瞧吧。” 乔子维和杨天冬就没有阿离这么气定神闲了。二人在前厅里可谓是如坐针毡,但偏偏那位三公子久久不来,也不知是一时忙忘了还是刻意冷落。 手中的茶换了又凉,凉了又续,待第三盏茶下肚,三公子才终于姗姗来迟。 “让三位久等了。”他换了一身更显贵气的锦袍走来,脸上也并没有多少歉意,“方才去更衣,有些急事耽搁了一下。” 他转向杨天冬,语气诚恳:“你也知我父王母妃代圣上出巡都不在家,兄长也是日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本想请舍妹出来一见,奈何她今日身子不适,实在不便见客,还望天冬见谅。” 杨天冬连忙起身:“三公子言重了,是在下叨扰了。郡主大婚在即,还未贺过王府万千之喜。” “好说好说。”三公子抚掌而笑,“到时你们来喝喜酒,再贺也不迟。” 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快步走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三公子点点头,随即又展颜笑道:“晚膳已经备好,诸位请入席吧。”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宴席设在一处临水的花厅内。时值初夏,天气尚不炎热,微凉的晚风穿过四面敞开的雕花槅扇,带着池中睡莲的清香,与檐下摇曳的琉璃灯盏投下的暖光交织,营造出恰到好处的舒适。 主座上的三公子拉着杨天冬觥筹交错,言谈间皆是太学旧事与京中趣闻,倒也显得其乐融融。期间还总向阿离打听修道者的起居日常,搞得阿离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将吃食送进嘴里,十分厌烦。 但他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乔子维的存在,连看都没看他几眼。 乔子维乐得无人理会,专心致志地对付面前的美味。能吃上康王府的席面,那可是可遇不可求的。蟹粉狮子头,鳕鱼羹,还有那白里透红的龙井虾仁。据说康王府的厨子,是康老王爷特意从宫里要过来的,手艺可不是区区会仙楼能比的。 乔子维一边吃,一边还不忘时不时给阿离布一筷子。 阿离看自己碗里的菜都快堆成山了,有些无奈:“你平时不是嘴皮子最溜了吗?怎么今日一句话不说,光顾着吃?你看你弟弟被那位话痨拉着聊天,额角都出汗了。” 乔子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漫不经心地说道:“耍嘴皮子也要看场合啊。这里可是康王府,那位不找我说话,我怎敢随意插嘴。” 阿离眨眨眼:“哦,因为你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权贵,所以他看不起你?” “可以这么说。我一介商贾,不请自来进了他家府门,只怕他心里已然不悦了,又怎会主动找我说话。” “可你们兄弟俩之前不都是同窗吗?他也不过是一介医者,为何厚此薄彼?” “这不一样。” 乔子维放下筷子,把脑袋凑近阿离,小声地解释起来:“弘农杨氏虽然是医术传家,但也是远近闻名的世家大族,祖上也出过三个太尉一个太傅,到了我朝更是执掌太医院首之职。只不过冬哥儿的祖父醉心乡野,他父亲又文不成武不就,所以风光才让大房夺了去。” “再风光也不过是个医官,更何况他还只是个二房。” “话虽如此,但奈何他有个当太妃的姑祖母,老人家现在还在皇宫里颐养天年呢。”乔子维看了一眼谈笑风生的三公子,“康王和先帝虽都不是杨太妃所出,但毕竟依着礼法要唤一句母妃。这关系,都是沾亲带故的。杨家大房虽然比二房出息,但可惜没有儿子,所以尊贵都落在冬哥儿这位嫡长子身上了。” 阿离听完,用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看着乔子维。 乔子维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转回去夹了块鱼肉送进嘴里:“总之,冬哥儿做医者是因为他想当医者;而我做商贾是因为我只能当商贾,明白了吗?” “可你也没当商贾啊,”阿离接道,“你不是整天都在吃喝玩乐吗?” 乔子维被这话噎得差点呛住,连忙灌了口酒顺气。 似乎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主座方向突然传来三公子带着笑意的声音:“倒是忘记了,聊了这么久,都没问过姑娘名讳。” 又来了,能不能闭上你的嘴好好吃饭啊?阿离心里骂道。 “问别人名字之前,应该先自报姓名才对吧。” 杨天冬不停给她使眼色,阿离看都没看她一眼。 三公子倒没介意,和颜悦色地说道:“是我失礼了。在下萧明达,字知远。在家中行三,所以大家都叫我三公子。” 阿离回给他一个抱拳:“在下无姓,叫我阿离便是。” “那么阿离姑娘,我瞧你方才与子维兄一直窃窃私语,不知在聊什么有趣的事?难道是府上的饭菜不合二位的胃口?” 乔子维立即放下筷子,恭敬地欠身:“回三公子,在下正在和阿离姑娘说……” “说郡主大婚的事。”阿离忽然打断道,“我就是个乡野村妇,没见过什么世面,想必郡主的婚礼一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阿离故作思索状。 “凤什么,霞什么,披红挂彩十余里之类的。”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乔子维在旁接道。 “啊对,就是这句。还是我们子维有文化啊,不愧是上过书塾的。” 阿离在乔子维背上拍了一下,给他心跳也拍漏了一下。 “不敢当姑娘的夸赞,这都是托陛下的洪福。”萧明达十分谦虚的笑了笑,“只是没想到阿离姑娘修道修仙,也会对这男婚女嫁的俗事感兴趣?” “谈不上感兴趣,只是好奇。” “难道姑娘没见过婚嫁之仪吗?” “见是见过。” 看对方没有理睬乔子维的意思,阿离就拽着他的衣服让他坐下。乔子维深觉不妥,但依着阿离的脾气,他若不坐下,这位姑奶奶怕不是会当众把他裤子拽下来,于是只好遂了她的意。 “不过都是些平头老百姓,因着常有些人请我去为新人驱邪祈福,所以跟着也看过一些。不过皇亲国戚的婚礼是真没见过,主要也没那个机会不是。” 萧明达果然被勾起了兴趣,微微倾身问道:“哦?婚礼前还要为新人驱邪祈福吗?民间还有这说法?具体怎么个做法?” 阿离嘴角轻轻上扬几分:“三公子久居富贵,不知民间疾苦,更不知这世间除了人,还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也爱凑这红尘热闹。” “新嫁娘即将辞别父母,踏入陌生门庭,心神最是不稳,易招邪祟。若是一个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缠上了,轻则夫妻不睦,重则家宅难安。” 阿离坐直身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所以嘛,稍微讲究些的人家,都会在婚前请人做场法事。常见的,''缚红煞''、''洗路'',更有甚者,会让新娘子提前三日斋戒沐浴,佩戴我特制的符箓……” 她说到这里,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掠过萧明达:“不过这些都是防患于未然的小把戏。最让人担心的,是有些新娘子会得一种 ‘离魂症'' 。这病不是寻常病症,而是惹来了小鬼嫉妒,被魇住了。得了这病的姑娘,白日里看着还好,一到夜里就睡不安稳,总说些胡话,脾气也会越来越暴躁。” 阿离突然“啊”了一声:“对了,之前我就碰到一位,起初她家亲长还不信我,结果发现她家女儿身上到处都是小鬼抓出来的红痕。” 萧明达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颤:“那后来呢?阿离姑娘神通广大,可是解决了?” 阿离十分夸张地拍了拍胸脯:“那是自然。虽然那家人家找我找得太晚了,红痕已遍布新娘全身,可我是谁啊,还是帮她驱除了小鬼,让那新娘子开开心心的去嫁她那如意郎君去了。” 乔子维被吓得目瞪口呆。阿离向来不会自夸,甚至也曾说过“道法有个屁用”这种话,难道她平日里的不屑一顾都是装出来的?若非如此,那现在坐在他身边的这位王婆是谁啊? 还说我嘴皮子溜,你还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萧明达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拍手笑道:“不愧是阿离姑娘!看来这是天意了。舍妹福宁近来身子总不爽利,夜不能寐,太医署都来看过,汤药吃了不少却总不见好。既然阿离姑娘精通驱邪祈福,何不为舍妹看看?” 阿离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惶恐之色,连连摆手:“这如何使得!郡主金枝玉叶,乃是天生的富贵无极之人,自有皇气庇佑,邪魔外道见了只会掉头跑,怎么会缠上郡主呢。” “唉,自然不是邪祟小鬼。但是民间都有为新娘子驱邪祈福的习俗,那我们康王府自然也少不了。就当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为妹妹的一点心意。” “为皇亲国戚驱邪祈福这等大事,自有李天师,我区区一个草莽,怎敢僭越?” 萧明达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李天师近日闭关,为陛下炼制丹药,无暇他顾。姑娘一再推辞,莫非……方才所言皆是信口开河?拿来诓骗我的?”他声音渐冷,“本王敬重姑娘是修道者,才以礼相待。若姑娘真是没什么真本事的江湖骗子,戏弄皇亲,这大不敬之罪……可就不好说了。” 厅内气氛骤然凝滞。杨天冬脸色发白,乔子维的手在桌下悄然握紧。 阿离沉默片刻,仿佛被逼无奈般叹了口气,站起身道:“三公子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推辞,倒显得我心不诚了。既如此,在下就斗胆,去为郡主做做法,也权当是在下贺郡主大婚之喜了。” “好!如此甚好!” 萧明达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乔子维和杨天冬也极有眼力见的跟着站起来。 “随我来吧!”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萧明达率先向花厅外走去,阿离神色平静地跟上。乔子维和杨天冬下意识地也迈出一步,却被三公子身旁侍立的护卫抬手拦下。 “舍妹虽然大婚在即,但毕竟尚未出阁。二位是外男,就不便一同前去了吧。” “三公子,”杨天冬立刻上前一步,“郡主玉体违和,在下虽不才,或可从医理角度,为阿离姑娘添一份助力。” 萧明达脚步一顿,略一沉吟,随后点了点头:“杨兄医者仁心,思虑周全,便一同来吧。至于子维兄……” “他就不用去了吧。”已走到门口的阿离忽然转过身,对萧明达说道:“人多碍事,左右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乔子维先是一愣,随即精准地接收到了阿离话里那层不同寻常的意味。她越是不让他去,他越觉得不对劲。 “驱魔之事我帮不上忙,但其他的事缺了我还真不行。”乔子维转而冲着萧明达说道:“三公子有所不知。阿离姑娘她本事是大,可实在不拘小节得很呐。几次都差点把人家的房梁给点着了,有一次还直接把屋顶给炸漏了光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阿离听得眉头直跳,但也没反驳,毕竟他说的也是实话。 “再说了,您看她这性子,也不是个会安安分分伺候人的。郡主金枝玉叶,万一怠慢了可不好。有我在旁边打个下手跑个腿,总能帮衬着。我这人别的不行,就是有眼力见儿,懂规矩!” 萧明达看看乔子维,又看看阿离,最终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行了,既然都要去,那就跟紧些,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巴。” 阿离没好气地白了跟上来的乔子维一眼,见对方又是一副插科打诨的笑模样,话都懒得跟他说了。 一行人穿过数重垂花门,越往深处走,院中的装饰愈见繁华。终于来到一处院落,但见飞檐斗拱,琉璃瓦在月色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院中奇石罗列,异草芬芳,连空气都仿佛比别处更馥郁几分。想来这便是福宁郡主的香闺所在了。 然而,阿离能感觉到,与这极致奢华格格不入的,是从屋内隐隐透出的一股衰败之气。 “三公子说令妹只是身体不适,看来不止如此吧。” 不等萧明达回答,阿离便直接推门而入。室内熏香浓重,却压不住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与腐朽气息。再往里走些,就能看到福宁郡主正静静躺在床榻上,面色灰败,唇无血色。而她身上那件大红婚服,在烛光下隐隐流动着诡异的光泽。 阿离瞳孔微缩。正是那日在成衣店见过的血蚕丝。此刻,丝线上依附的无数蚕魂所化的魔力,如同拥有生命的血色藤蔓,正从嫁衣上悄然蔓延,丝丝缕缕地扎进郡主的皮肉之中,贪婪地汲取着她的精血生机。 床榻边上站着一个穿着体面的小姑娘,想来是福宁郡主的贴身丫鬟了。 她一开始看见有陌生人闯入,还十分紧张。后面看到跟上来的萧明达,又忙着行礼,却被阿离一把抓住胳膊掀开了袖子。 果然,手臂上有着细细密密的红纹,和先前杨天冬胳膊上的差不多。 “你是郡主的贴身丫鬟?”阿离问她。小丫鬟看向萧明达,见他点了点头,才怯生生地答了句是。 “可是奇怪得很呐。”阿离盯着她:“你这么贴身伺候她,症状却这么轻,你又没仙根的……啊,你是后来的吧?” 小丫鬟城府不深,听到这句显得有些慌张,急忙看向萧明达。 萧明达面色未动,说道:“你先出去吧。” 小丫鬟如蒙大赦,提着裙摆就要往外跑。 “等等。”阿离并未放手,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扯了回来,“往常我可没这么好心的,这是为了以防万一,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说罢,小丫鬟的胳膊上燃起了火苗,她正想尖叫,但忽然发觉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或者说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也就渐渐冷静下来了。 萧明达倒是吓了一跳。他是看过宫中李天师施法的,准备工作那叫一个多,又是念咒又是画符的。这人就算不是江湖骗子,怎么施法前也没个动静?而且还要烧活人? 他转头看向站在一边的乔子维和杨天冬,二人均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好了。” 恍惚间,火苗已经消失了,小丫鬟胳膊上的红纹也不见了。她不知所措地跟阿离道了声谢,然后小跑着出了房间,还不忘轻轻合上房门。 “阿离姑娘方才做了什么?”萧明达问道。 “比起好奇我的法术,三公子难道不应该先向我解释一下令妹的事吗?”阿离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萧明达,“三公子为了维护妹妹的名声,对外只说是身体不适精神不济。这没什么,但现在对我也要撒谎的话,那就不是真心想要救郡主一命了。” 萧明达被阿离质问,脸色变了几变。他看了一眼床上气若游丝的妹妹,长叹一声:“阿离姑娘慧眼,事已至此,我也不再相瞒了。” 萧明达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沙哑,“福宁她……确实并非简单的不适。或许真像姑娘先前所说,被邪祟恶鬼缠上了。从好几日前开始,她便夜夜梦魇,说梦见被人强行喂食桑叶,又被投入滚水蒸煮……精神一日差过一日。嫁衣自从改好送来后便一直收好,等着大婚的时候再穿就行,可前几夜,她……她不知怎的自己穿上了那嫁衣,就……就再也脱不下来了,变成了如今这样。” 阿离点点头,她知道就是那血蚕丝搞的鬼,但她没有说。 “她身边的丫鬟恐怕是换过了的吧。” “是。”萧明达脸色难看,“原有一个她一直贴身带着的丫鬟,症状和她一样,今日没了,这才换的另一个。” 难怪那个小丫头这么害怕,原是知道自己是来送死的。 “为何不早请人来看?或者禀明宫中?”杨天冬忍不住问道。 “请了!”萧明达语气激动起来,“怎会没请?太医署来了几波,就连令伯祖父也来过。都说是待嫁女子心绪不宁,开了安神汤药,却毫无起色。至于李天师……” 他攥紧了拳头:“若要请他来,必会惊动圣上。福宁即将嫁入相府,若在此时传出她被邪物缠身,莫说婚事恐生变故,我们康王府的脸面往哪儿搁?皇家的颜面又往哪儿搁?婚事告吹是一回事,搞不好我们王府就会变成满天下茶余饭后的闲谈笑柄!” 乔子维在一旁听得暗暗咂舌。福宁郡主虽也是个喜欢倚仗父兄横行霸道的混账,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被家里宠坏的小姑娘。而平日里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和妹妹,仅仅是为了“面子”二字,就差点被她敬爱的父兄舍弃了。 阿离显然没认真听,她在一旁活动着筋骨,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那如今我们知道了内情,三公子该不会要灭口吧?” 萧明达被阿离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噎得一怔,随后温和地说道:“阿离姑娘说笑了。若姑娘真能救得了舍妹,那就是我们康王府的恩人,我们结草衔环还来不及,又怎会恩将仇报呢。”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况且,我与子维兄和天冬皆是故交,杨太医令更是德高望重。至于阿离姑娘你……神通广大,本王还要仰仗你祛除邪祟,保我康王府安宁。只要福宁能安然无恙,今日之事,出了这个门,往后大家都不再提便是。” 话里话外都是人救活了怎样怎样的,那若要是救不活呢?乔子维暗想。 阿离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机锋,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最好如此。不然,我临死前拉个王府公子垫背,想想也不算太亏。”她说得轻描淡写,却让萧明达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乔子维在一旁听得后背发凉,赶紧打圆场:“三公子仁厚,我等自然省得。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郡主的安危,阿离姑娘,你看……这邪物,该如何处置?” “郡主身上的魔物,乃是万千春蚕冤魂所化。大概是郡主的婚服太过名贵,他们才会找上来的。”阿离朝床榻走去,一边走一边掰着手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东西靠吸食精血怨气壮大,现在已经和郡主半共生状态,蛮力剥离,郡主立马就得香消玉殒。” “那怎么办?”三人齐刷刷问道。 怎么办呢? 她本想着直接烧掉婚服,所以未带长香。桃木剑虽然可以变幻而来,可如今郡主把血蚕丝穿在身上已有数日,精血早就把它喂饱了,真要打起来,阵仗可不小。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三个累赘。 最好还是别打了吧,用火烧最稳妥,能在不惊动魔物的情况下将其拔除。此刻虽已入夜,但未到子时阴气最盛之时,或可一试。只是少不得郡主要受些罪了。 她仔细观察着那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的血蚕丝,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光,小心翼翼地靠近,试图感知其核心所在。然而,她的灵力刚一触及,嫁衣上的血色纹路骤然亮起,郡主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更多的丝线如同被激怒的毒蛇,从嫁衣上昂起,“看”向了阿离。 “你们都站远点,我要开始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阿离抬起双手,指尖泛出金光。随后一手按在福宁郡主额头,一手按在腹部,指尖的金光与嫁衣上的血芒激烈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阿离深吸一口气,再一睁眼,郡主周身便升腾起大火来。 有了方才给小女仆医治的心理准备,萧明达这次总算没有惊吓得太过。但与上次有些不同,福宁身上的火光幽深,似有血色;火苗也比方才要猛烈得多,看起来还是有些骇人的。 “阿离姑娘……” “闭嘴。”阿离厉声打断萧明达,“这玩意儿比我想得还要麻烦得多,别和我说话。” 萧明达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再出声打扰她了。 从前降妖伏魔,阿离都习惯了以暴制暴,速战速决。可这次顾虑太多,又要保住这位金贵郡主的命,又要保住身后三人和那位乔大少爷一家子的命,只能在魔物发作前一点点烧掉它与郡主间的牵连,待郡主能脱下这婚服,事情就好办了。 只是好久没干过这么精细的活了,着实有些费神。 借着火光,乔子维似乎看见阿离的额角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从火势一起,福宁郡主的身子就在轻微颤抖,但被阿离两只手按住了,没发作起来。可是渐渐的,郡主的身子颤抖得越来越激烈,以至于站在后面的三人都能清楚地看到了。 “呃啊——!” 昏迷中的福宁郡主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鸣,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眼睛猛地睁开,竟是完全的血色。那件嫁衣上的血色纹路也在更加疯狂地蠕动,仿佛有无数活物在下面钻行。 忽然,郡主的一条手臂竟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僵硬姿势,猛地抬了起来,五指成爪,带着凌厉的风声直直扇向阿离的面门。 阿离下意识地避开了攻击。 就在这个间隙,福宁郡主竟猛地从床榻上弹起,整个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凌空扑向阿离,十指弯曲成爪,带着腥风直掏阿离心口。 阿离眼神一凛,侧身让过锋芒,左手如铁钳般精准探出,顺势一扣、一拧、一压。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骼错位的轻微“咔哒”声,郡主整个人面朝下被狠狠掼在床榻之上。阿离动作行云流水,膝头紧随其后,重重顶在郡主后腰,将其彻底制住。同时,她扣住郡主手腕的左手发力,将其双臂反剪至背后,单掌死死压住其双腕交叠之处的背心命门要害,右手也迅速按在郡主的天灵盖上。 火光未断,整个过程快得只余残影。乔子维他们还未来得及惊讶,郡主已然被制服了。 她如同离水的鱼,在阿离身下疯狂地扭动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力量大得惊人,床榻都随之嘎吱作响。但阿离的压制如同山岳,纹丝不动。 原想着减轻些她的痛苦,法力便才使了三成,打算慢工出细活。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阿离手下金光大现,比方才更浓厚的法力自天灵盖与背心两处要穴同时灌入,如同烧红的烙铁探入冰水,试图强行逼出那附骨之疽般的邪物。 “忍着!” 她低喝一声,不知是对郡主说,还是对自己说。郡主的身躯剧烈地震颤起来,皮肤下的红纹疯狂蠕动,仿佛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 就在这时—— “够了!你放开她!” 一直紧盯着妹妹的萧明达,眼见福宁痛苦挣扎、面容扭曲,又被阿离以近乎粗暴的姿态压制,心中那根克制忍耐的弦终于崩断了。 “你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在杀人啊?!” 他猛地冲上前,伸手就去推搡阿离,想要将她从妹妹身边拉开。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 乔子维和杨天冬看得太入神了,没来得及拉住萧明达。而阿离的全部心神都用在压制魔物和操控灵力真火上,哪里料到本应该乖乖等着就好的人会从背后发难。萧明达这一推来得猝不及防,力道也着实不小,让她身形一个趔趄,扣住郡主手腕的左手松开了一条缝,右手指尖那凝聚到关键时刻的法力也随之猛地一颤。 “嗬——!” 电光火石之间,郡主喉咙里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吼声,挣脱了阿离的束缚,猛地从床榻上翻腾而起。几乎同时,无数根细如牛毛、却坚逾金铁的血色蚕丝猛地从郡主周身爆射而出,如同无数根猩红的毒针,无差别地射向房间内的每一个人! 阿离顾不上骂萧明达,眼见血色毒针如暴雨般射来,她一把将碍事的萧明达狠狠推向乔子维方向,同时旋身踏步,瞬间挡在三人面前。双手在胸前猛地撑开,一道凝实的金光屏障骤然显现。 “叮叮叮叮——!” 密集如雨的撞击声刺耳欲聋,血色蚕丝撞击在金光屏障上,纷纷被弹开震碎,但屏障也剧烈波动,阿离的脸色随之白了一分,嘴角渗出的一丝血迹。 功亏一篑,当真是功亏一篑! 毒针停下了攻势,房间内已是乱作一团。郡主此刻悬浮离床,周身缭绕着血色的蚕丝,散发着浓郁的血腥与怨毒之气,一双空洞的血眸望向了地上狼狈的几人。 她转脸狠剜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萧明达一眼:“现在你满意了?!” 萧明达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破了胆。他呆若木鸡地望着如同恶鬼一般漂浮在空中的妹妹,不停念叨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退后!” 杨天冬忽然大喊道。 无数血红色的蚕丝如同爆炸般从郡主的袖口中迸射出来,不仅缠向近在咫尺的阿离,更是分出一部分,如同毒蛇般袭向他刚刚所站的位置。 乔子维眼疾手快,一把将还在发愣的萧明达往后拽,几人连连后退,一路退到了房门口。 “明珠……要杀我?” 萧明达难以置信地看着不远处的妹妹。 “郡主应该是被魔物控制了,三公子切莫当真。” 趁着阿离抵挡郡主的空当,乔子维飞快地说道:“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府中人避难才是。” 杨天冬紧接着附和:“是啊,这么大的动静,恐怕会惊动府里。万一有人好奇过来看,阿离姑娘就更加分身乏术了。还请三公子去吩咐下人莫要靠近这院子,您也好在外面避一避。” “那明珠……” “有我们和阿离姑娘在,自会解决。您先看顾好您自己和府上的其他人吧!” 乔子维也算是在王公贵族前硬气了一回,他一脚踹开房门,不由分说地将萧明达推了出去,“快去啊!” 萧明达看向屋内的两人,只犹豫了一瞬,就跑向院外去了。 乔子维回头再看阿离,她在一片狼藉中被金光包裹着。而对面的郡主周身血光也越来越盛,蚕丝再生速度远超之前,显然已彻底失控。 不能再拖下去了。阿离心道。不然不仅郡主救不回,在场所有人都得陪葬。 既然救不了,那抱歉了这位郡主,你们只能一起死了! 阿离右手迅速抬起,五指虚拢,一股远超之前的强**力开始在她掌心汇聚、压缩,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目标直指那被血蚕丝包裹的身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紧盯着她动作的杨天冬似乎看懂了她想做什么,骇然失色,脱口惊呼:“阿离姑娘!不可伤人性命!!” 这一声呼喊,让阿离脱手而出的杀招偏了半分—— “砰——!” 家里临时出了点事,所以没有提前告知地断更了几天,抱歉了各位。 这次变故来的突然,让我对人生有了些新的感悟。 生命真的太脆弱了朋友们。疾病,感染,衰老,天灾**。我们以为极其普通平常的一次分别,很有可能就是永诀。 人类是何其脆弱,小小的一场疾病,或者突如其来的一个变故,就能夺走一个人的生命,让一个家庭翻天覆地;人类又是何其坚强,能够在天灾**中重拾破碎的自己,继续努力地迎接明天的朝阳。 希望读到这里的诸位,以及诸位珍视的家人朋友,都能够平安喜乐,无病无灾,互相扶持着过好每一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