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手册》 第1章 唾骂 “那就……杀?” 帝王的冠冕好似累赘,沉甸甸的压在不断晃动的头颅上,脆弱的脖颈支撑着这一切,却怎么都拦不住少帝频频看向身侧人的动作。 “可是左文磬罪无实证,朕如何才能……” “陛下。”冰冷的五指携着难言的冷香,将少帝垂落的鬓发送至耳后。匿于晦暗的青年似微微一笑,打断少帝迟疑的话语:“何必忧心这些小事。” “臣自会为陛下扫清奸佞,陛下只要安心等着便好。” …… 是夜。 明月悬于天际,仿若银盘。夜空拢着残星,匿于云雾,如一只只半睁半合的眼,纵其无声窥视着人间。 步撵上。 把玩着白玉扳指的青年抬了抬眼,似是在看天边藏锋的银霜。而许是秋夜寒凉,厚重的黑狐大氅遮掩着他修长的身躯,自宽大袖口中流出的皓腕映着月华,苍白若雪,无端透着几分凌厉。 罪无实证。 在少帝看来,的确是罪无实证。 左文磐自然是只狡猾的狐狸,不然也不会活到今日。但晏还明想杀的人,至今从未有杀不掉的。 “你如何看。” 出宫的路漫长。似是觉得无趣了,凝望许久看不出血色的月夜,晏还明垂眸,看向一步一履跟在步撵旁的少年。 被无声点到的薄迁愣了愣,目光不自觉飘向一旁在月色下格外阴森的红墙金瓦,又猛然收回,显然没想到晏还明会在宫墙内问他这般敏感的问题。 可抿了抿唇,顶着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薄迁依旧老老实实的开口。 “他背叛了大人。”薄迁的声音很低:“……背叛大人的人,都该死。”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似顿了顿,晏还明轻轻笑开:“好孩子……谁问你这个了?” 薄迁又是一愣。步撵上却垂下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缓缓摩挲:“不过答非所问也没什么,我喜欢你的回答。” 背叛他的人,的确都该死。 轿夫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前后皆是晦暗的宫道上,唯有他们几人携着火光。可初秋的夜实在是有些凉,立在火光间,薄迁却觉得冷意攀附着脊背而上。 那只手微微用力,薄迁便顺从着他的力道抬起了头。不必抬眼,薄迁也能在心中临摹出那似妖亦似鬼魅的面庞,妖艳到一种极致的面容无需刻意铭记,也会让人过目不忘。 薄迁能察觉到,晏还明的目光落在了他那双低垂的眼上。或许是眼睫遮蔽了那双独特的紫灰色眸子,晏还明低声唤他抬眼。 “……乖孩子。” 薄迁顺从地抬起了眼。 在注视到那双眼的瞬间,晏还明满意地弯起了唇角。几分货真价实的笑意泄出,晏还明的声音似乎更低了:“真是讨人喜欢……” 笑着落下手,晏还明坐正了身子。轿夫再度抬起了步撵,向着宫门外行去。 …… 回到府邸时,金吾卫中郎将许止早已候在门前。 “大人。” 行至步撵旁,许止俯身行礼。晏还明轻轻颔首,随手将把玩了一路的扳指递给了薄迁。 “赏你的。” 指尖微微一顿,薄迁垂首,恭恭敬敬地接下了那枚扳指。 明月匿于云间。 书房早早燃起了暖炉。屏风后,一坐一立的两道人影隔案相对。 “大人,人证当下在京郊的庄子里,由金吾卫庇护。左文磐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在查他,前些时日属下探查时,找到了他的痕迹。” 许止是晏还明的人,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虽然金吾卫中郎将已是不小的官职,但清楚自己是凭着哪股东风扶摇直上的许止依旧对晏还明保有绝对的忠诚。 此时,他垂着首,像是一尊肃穆的雕像,没有任何波澜的开口,阐述着既定的事实。 “做的好。” 翻了翻桌上的文书,晏还明似笑非笑:“他若察觉不到,那就是真的蠢货。看来,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真是可惜……” 忆起曾经也算是好用的左文磐,晏还明轻轻开口:“过不了几日,他就要上路了。” 平静地为一个人规划好人生的终局,晏还明不再去看那些已能将左文磐砸入地狱的文书。而是支着下巴,抬起了眼。 “今晚的那个孩子,你看如何。” 话题转变的很快。但早已听说晏还明又带了个孩子回府,并早早记下了那个少年的容貌,且在晏还明的默许下进行过自己的探查的许止并未迟疑:“上佳。” 晏还明从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更不会救无意义的人。 虽然查不清那孩子的底细来历,其用的也都是不知道从哪学的野路子,打的毫无章法。但那个当下不过十三四岁孩子能在他手下过五招,已算是颇有天赋。 “大人要送他入金吾卫吗。” 嗯? 晏还明挑了挑眉:“你不觉得他适合去参军?” 许止默了默,低声到:“不觉得。” 那孩子打架净挑下三路,而且不要命,像一只乱咬的疯狗。十三四岁的性格和作风差不多已经定型,这种人,不适合做将军。 清楚晏还明如果送人去参军,目的只会是什么的许止直言不讳。晏还明也没生气,笑了笑,道:“无妨,他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许止一顿。 晏还明并没有解释他为薄迁选的路,只道:“我欲为他选老师。你若有空,可以来府上教他。” 许止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微一颔首,便应下了晏还明。 …… 晏还明想杀的人,向来无一生还。 左文磐并没有成为那个例外。 那是三日后的夜。 这并不是一件大事。因此,纵使如山铁证尚未呈到朝堂,左文磐的终局也已然到来。 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金吾卫,向来胆大包天。 早秋还染着晚夏的习惯,太阳升的极早。 红彤彤的日光像是昨夜洒了满院的鲜血,淋在每一位官员的身上头上脸上,淋在那一张张或笑或不笑,但皆僵硬无双的面庞上。 “咚——” 钟声似与心跳重合。 随着大门缓缓开启,僵直的脊背也发出了骨骼活动的声音。或许是时间紧急,昨夜动身的金吾卫并没有收拾巷中的残局,尸骨未寒的左府萦绕在文武百官的心头,令那些亲眼见证着左文磐是如何自取灭亡的官员缄默,几乎发不出半点声音。 沉默。 死寂的沉默。 “启奏——” 直到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他们才如灵魂回窍般,惊觉自己竟出了满背的汗。 而那如青竹般高挑的紫色身影依旧静静立在前方。甚至在周遭几近凝固的气氛中,还若无其事的上前一步,举起手中笏板,朗声开口。 “原吏部侍郎左文磐……” 耳鸣渐渐取代了青年温润的声音,在一双双或愤慨或绝望的目光下,晏还明面不改色地落下了最后几个字:“现,听候陛下发落。” 忍无可忍。 左文磐的姻亲郭世杰粗喘了几口气,险些未按耐住将手中笏板投掷出去的**。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动作,一旁便有一人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的手,又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看来之际缓缓摇头。 ——冷静。 看出那人意思的郭世杰闭上眼,努力平复呼吸。这些小动作似乎并未被前方的紫袍人纳入眼中,只是在郭世杰回到原本站立的位置时,晏还明又似有若无地回首,似有若无地略过了他与他身侧那人。 今日早朝依旧风平浪静。 除去了碍眼的废子,晏还明唇角带笑,心情颇好地无视了恨不得将他剥皮去骨的目光,缓步出了宫墙,上了马车。 徒留百官唾骂在身后。 谢谢宝宝们的关心,现在虽然还有些不舒服,但已经好很多了!只是公主那篇断更太久目前没灵感,在考虑是有灵感继续更还是解v……先开个新文证明自己还活着 大家的评论会慢慢回复的[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唾骂 第2章 棋子 佛堂静谧。 巨大的银杏洒下满地金黄,被匆匆的脚步踏过,发出清脆的声响。层层帷幕下的菩萨低眉敛目,捻着柳枝,持着玉瓶,悲悯的注视着跪坐在蒲团上的素衣女子。 “……娘娘,娘娘!” 慌乱的女声由远及近,击碎了空灵。 盘着珠串的手一顿,阖上的眼缓缓睁开。柳玉楼回首,看向石阶上踉跄跌倒的翠琴。 “佛堂净地,何事如此慌张。” 翠琴撑着爬起,跑进佛堂,跪到了柳玉楼身旁。 “娘娘!”翠琴咬着牙:“金吾卫昨夜去了左府。晏还明,晏还明抓了左文磐,将左府满门流放了!” “……”长久的静默后,柳玉楼淡声道:“只是如此?” 翠琴揪着裙摆,迟疑地点点头。 后宫消息难免迟滞,翠琴刚得知此事就来汇报,一时顾不上思索太多。而见她点头,柳玉楼轻嗤一声:“既只是如此,又何必慌乱。” 她垂下眼,继续转动着手中的佛珠。 “……更出格的事,他晏还明也不是没有做过。” “阁老他逼得,尚书也不是没杀过。”柳玉楼的声音很轻:“左文磐不过一介侍郎,还不是他想杀就杀?” “只是娘娘,此事陛下也点头了。”翠琴抿唇:“当时说好的,明明……” “陛下点头不是很正常吗。”柳玉楼打断翠琴的话:“他做什么事会给自己留下把柄。先斩后奏也是奏,皇儿亲近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当时,是我求了他。”低低叹息,柳玉楼看向高高在上的菩萨:“既求了他,我们就要承担引狼入室的下场。” “只要皇儿还是陛下,就好……” …… 一场秋雨一场寒。 水珠滴滴答答,顺着屋檐滚落。 屋内暖炉燃烧,青年提笔而立,在画绢上落下墨痕。 黑白分明的竹锐利,红彤彤的圆日却委婉地藏匿在群山雾间。随意书下一行弄情诗,晏还明落笔,回眸看向身侧人:“如何?”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崔故轻笑一声:“哪个故人来?” “你倒是明知故问。”晏还明持起玉印,碾过红墨,道:“你这个故人,可带来什么好消息了?” 鲜艳的名印似招摇的红杜鹃。 指尖划过画绢边缘,崔故道:“若是没有好消息,我怎敢来见首辅?” “左文磐惹下的那些麻烦,我已尽数处理好了。”崔故哼笑:“虽说那些地方官处理起来真是让人头疼,但左文磐既然已经拿人头给我谢罪,倒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吏部掌管人事调动,三品的吏部侍郎已经可以插不少私心。而左文磐做事隐蔽,私心也都落在了不算富硕也不算贫瘠的中庸之地,让晏还明费了不少心思才尽数挖出。 不过,雁过留痕。收罗起来麻烦,也不代表没有证据。 何况无凭无证也不妨碍晏还明杀人。有凭有证也只是出于最后一点怜惜——怜惜曾忠于他的左文磐。 当下已是深秋,天气渐冷,距左文磐落狱问斩也已过数月,崔故更不会对一个死人计较太多。 “奏章……在中原时我就递上来了,首辅应已看过了吧。”崔故道:“那几个好用的,我按首辅的吩咐,留了命,带了回来。首辅若对他们有什么安排,告知我就好。” 崔故与左文磐同在吏部,掌管考功司。考功司身负查处百官渎职贪腐之责,此事的收尾便落到了他头上。 “嗯。” 取起画绢,晏还明唤来安鹊:“将它挂起来吧。” …… 薄雾浓云。 正午已过,大雨刚刚结束,周身的一切都湿漉漉。鬓发或许是被汗水、又或许是被雨水打湿,像一条条扭曲的小蛇,盘踞在脸颊。 “今日到此为止。” 许止揪过一条软巾,想了想,抛给薄迁。 薄迁条件反射般接过,随即一愣,看向又取起一条软巾的许止。 “先生,那我先回房了。” 许止点了点头:“洗个热水澡,别得风寒。” 薄迁垂眸应是。 冲干净身体,喝完姜汤,午后艳阳才后知后觉地探出些许。 迎着柔软的日光,穿过青石板路,噼里啪啦的暖炉在书房内燃烧。檀香弥漫在此,透过屏风,薄迁隐约能瞧见伏案的晏还明。 ……餐盒中的汤应还温着。 垂眸看了看餐盒,薄迁又看向入内通传的安鹊。 “公子,请。” 回到门旁的安鹊侧开身,薄迁道了句“多谢”,迈入温暖的书房。 虽说被晏还明带回了府,但薄迁只是活了下来,并没有得到任何不该有的优待。晏还明对他,似乎也只比对养在府中的猫狗要好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心情好了赏玩一番,心情平平就抛却脑后。 虽然这也没什么不好,但他不能真的做一个废物。 薄迁想。 无论市井传言,还是他亲眼所见的事实中,晏首辅都分明是连同僚死在面前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人,又何尝会怜惜一条路边为他带不来分毫利益的野狗?薄迁毫不怀疑,自己的血脉才是晏还明救他的原因。 但,只要能活下去,薄迁并不在意自己被利用。 当下,他唯一畏惧的,恐惧的,就是他连被晏还明利用的价值都没有。 他需要活下去,他需要晏还明。 常年的暗疾还在温养,但那日被打出的伤已然大好。可除了初秋时入宫的那日,晏还明没有再寻他,也没有再见他。若不是那位出手莫名有些熟悉的老师说,他是晏还明派来教他的先生——薄迁恐怕都要怀疑,晏还明已经忘了自己还养了他这么个人。 晏还明不是第一次带人回府。 那些照顾薄迁的侍从似乎有些口无遮拦。但自他们口中,薄迁也看清了自己的地位—— 棋子。 他是一颗棋子,也只是一颗棋子。晏还明不会只需要他,他也不是晏还明救的第一个人,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除了北狄王子的身份,薄迁随时可以被替代。 常年如影随形的恐惧并不易褪去。薄迁清楚,较比大魏,自己的母国堪称微弱,自己唯一独特的身份于晏还明亦可有可无。他不想死,所以他必须有价值,必须让晏还明看到他本身的价值。 必须。 定了定心神,清楚自己该做什么的薄迁低垂眉眼,绕过屏风。他的来时路不长,但仅是这短短片刻,晏还明已经收好了桌上摊开的数本奏章。 “好孩子,你怎么来了。” 瘦削的肩头压着大氅,衬得其人仿若单薄的落叶。晏还明轻轻伸手,薄迁便顺着走到了他的身前,任由晏还明握住了他的腕。 如白玉般的指尖一如白玉般冰冷,让薄迁想起了那枚怎么都捂不热的白玉扳指。 晏还明的指尖,似乎永远都是这么的冷。 “怎么穿这么少。” 薄迁胡思乱想间,晏还明一如每一位慈母慈父,抬手理了理薄迁单薄的衣裳:“近日阴雨连绵,天也凉。你身子如今刚好,也不怕再病倒。” “多谢大人,是我疏忽了。”薄迁回神,顿了顿,又道:“方才在膳房为大人准备膳食,靠着炉火倒不觉得。一出来,的确是有些冷。” 晏还明好似才察觉他手上的膳盒。 “给我的?”眸光无声划过膳盒,含笑的青年瑰丽:“有心了。” 晏还明留下了膳盒,却没有留下薄迁。 只笑着关怀了薄迁三两句,晏还明便借着公务,将他遣回了小院。 “对了。”在薄迁绕过屏风前,晏还明悠悠开口:“过几日还会有人去小院寻你,不要怕。” 薄迁一顿。 “……多谢大人。” …… “是红豆薏米汤啊。” 挑了挑眉,晏还明落下盒盖。 “大人,他是不是有些……” 安鹊欲言又止。而晏还明推开食盒,轻笑一声:“虽说有些蠢,但这点小心思,我又不是容不下。” “何况,能按耐这么久……他倒比我想的能沉住气。” …… 天只短暂晴了片刻。 到了未时,大雨再度滂沱。 红日似乎羞赧地藏起了自己。唯有高高的红墙金瓦被洗涤,成为阴云密布下最耀眼的色泽。 “先生怎么还不来看朕。”御书房内,少帝抛开书册,垂头丧气地趴在案上:“明明说好的是今日……宫门都要落锁了,先生怎么还不来。” 伴读垂首将书收好,轻声细语:“今日大雨。晏首辅许是被雨困住了脚……” 想到这场大雨,少帝又嘟囔了两声,到底是没把伴读塞回来的书再扔开。他磨磨蹭蹭地展开书页,努力想要看进去这些文字,脑中却不自觉想起每逢阴雨晏还明都会痛的腰腹与心窝——那里受过大伤。 其实,先生不来也没关系。 少帝想。 天公不作美,先生保重自己才好。 少帝闷闷地把头埋进书中。 ……好吧,他承认,其实是他在任性。 “陶殊,去告诉李公公,让李公公给先生送药。” 伴读轻声应是,正要去寻人,却听李公公在门外扬声:“哎呦,晏首辅,您来了!陛下近日一直念叨着您呢,快请——” 谢谢宝宝们的地雷和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棋子 第3章 事宜 门外风雨狂舞,晏还明却唯有袍角沾染了些许湿润。 瘦削的细腕敛着病态,垂眸收起油纸伞,晏还明笑看向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前的少帝。 “见过陛下。陛下近日可有温书?” 少帝面上喜意一僵。 “……先生?” 但再如何不情愿,该来的还是逃不掉。校考过《谏太宗十思疏》后,晏还明看着略显颓靡的少帝,终于调转了话题。 “不知陛下是否已阅。” “但前些时日,陆将军递了奏章,想要回京述职。” 晏还明抬手,理了理少帝的衣领,道:“只是,陆将军驻守北疆,北狄近年频频侵扰,冬季尤甚。陆将军身为驻边大将,此时不宜归京。可陆将军又言其长子、陆小将军陆禹近年来数次领兵退敌,似能独守边疆之势……” 晏还明的声音清润。 而陶殊沉默地立在阴影里,注视着晏还明。 少帝正在思索,晏还明也没有分给他这个伴读丝毫目光。一成不变的假面篆刻在那张脸上,晏还明依旧清浅笑着,足够温柔,也足够亲切,能欺骗足够多的人。 骗子。 陶殊压下思绪。 在少帝给予回答,晏还明似无意撇来前,陶殊率先垂下眼,只当自己是一只了无生机的木偶。 “奏章朕还未看。”少帝思索着道:“但陆将军之子……朕也听闻过,是少年英才。陆将军现已有十年未归京……既如此,不妨让陆将军见见留驻京城的妻儿,与之团圆。” “那臣便去安排了。”淡淡扫过匿于晦暗中的少年,晏还明看向少帝的眼,温声道:“想来,陆将军许能赶上元旦。” 此话一出,少帝想了想,又小声道:“若真如此,先生这次可莫要喝酒了。” “嗯?”晏还明一顿:“陛下何出此言。” 少帝左右看了看,似乎觉得这有些下晏还明的面子,于是只凑到晏还明耳边以更小的声音轻声说:“上次恰逢陆将军元旦回来,先生与他喝了个酩酊大醉。可是先生身子不好,还是莫要喝酒的好。” ……上次。 牵了牵唇角,晏还明缓缓垂下眼,摸了摸少帝的脸颊。 “臣遵旨。” …… 下过雨,天便一直阴着,怎么也不见太阳。 似乎愈来愈冷了。 沉甸甸的云几乎要压上屋檐。燃着暖炉的屋内榻边,披着大氅,散着长发,似乎也愈发苍白的晏还明接过瓷碗,垂眸注视着碗中黑褐色的浓稠液体。 “大人,恒先生说,先前的药伤身大于养身,已不能再用了。” 安鹊默了默,又轻声道:“新方子奴婢拿去命人看过了,没有问题。只是多了温养经脉的药。” “你有心了。” 晏还明淡声道。 虽只多了几种药,但新方子显然更苦些,一饮而尽后,连晏还明都蹙了蹙眉。 实在难喝。 但难喝归难喝,晏还明早年留下的病根至今未好。为了不影响朝政,每年晚秋与初春间的整个冬日,晏还明都要喝药。 低咳了两声,晏还明落下瓷碗,摆了摆手。青青紫紫的血管在手背上盘踞,看上去略有些狰狞,像是被刨开的花。 安鹊顺从退下。 屋内再无第二人。行坐间皆挺直的脊背无声弯了三分,晏还明支着额角,略显倦怠地阖上眼。 长发顺着肩头滑落,扫过膝头。五脏六腑的灼烧疼痛间,手背上的血管亦随之跳动,似乎将有什么破皮而出,却又在几息间恢复平静,并压下了难以言说的痛。 …… 早朝每三日一次。 但入了秋,顺天府的天便亮的晚了。百官往往天还暗着就要上朝,天亮了才下朝,下朝后回府吃过早膳,才去官衙点卯。 今日本该也是如此。 “闻左都督。” 闻嵩宜脚步一顿。 心下闪过惊疑,闻嵩宜面上却不改色。缓缓回首,对上那双一贯笑不达底的眼,闻嵩宜的长须似乎颤了颤。 “晏首辅。” 晏还明含笑颔首:“许久未见闻左都督,不知左都督可还安好?” ……不见晏还明,他自然安好。 “咳咳……毕竟上了年岁,身子也不硬挺了。”闻嵩宜恰到好处地咳了两声,随即略显迟疑:“不知晏首辅百忙中寻我,可有何事?” 晏还明虚虚抬手行了一礼:“是有一事,想麻烦闻左都督。” 闻嵩宜脸白了。 对于这位害、逼、杀……总之,带走了他不少老同僚的内阁首辅,闻嵩宜一向敬而远之。他闻嵩宜官场沉浮几十载,能从那场血洗中活下来,靠的就是本分,活的就是稳妥。因此,对这位不本分就帮别人本分、不稳妥就帮别人稳妥的晏首辅,他自认与之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今日……还是晏还明第一次寻他。 忆起那些被晏还明寻找,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早朝与官场中的同僚,闻嵩宜悔不当初,只恨自己腿脚不算利索,没能快些逃离。 但心中再如何百转千回,闻嵩宜都足够冷静。若非长须下的脸确实惨淡了三分,旁人几乎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 “只是,晏首辅,我年纪大了,不比年轻人……” 闻嵩宜委婉道:“若晏首辅有事,不若早膳后再详谈?” “抱歉,闻左都督。”晏还明似流露出几分歉意:“左都督先去用膳吧。午时三刻梨香楼见,可好?” 闻嵩宜忙不迭:“好,自然好!” 闻嵩宜脚下生风地离开了。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臣仿若踩了风火轮,一刻不肯停歇地奔向宫门,连长须都随风飘动,像是灰白的云雾。 “真厉害……” 崔故的声音忽然响起。 晏还明回眸看去,便见崔故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这走么快,我五十岁身子能有这么硬挺吗?” 晏还明不欲与他插科打诨,只敛了目光,微笑道:“若没事,不如去我府上坐坐?我正好也有事要寻你。” …… 晏还明并不是节俭的性子。 他的府邸是先帝御赐,坐落在京城最好的地段,光鲜亮丽。据说,这也曾是太祖皇帝赐给某位开国名将的府邸,名将的妻子喜爱花草,这府邸便有个极大的园子。 晏还明也专门养了匠师,负责修理园子。 不比春夏绿意盎然,到了秋,园子里的色彩便斑斓起来。红黄绿交杂着,像颗颗宝珠珊瑚,点缀着白墙灰瓦,带出几分明媚生机。 “真美。” 行走于小道上,拨开将要扫过额头的枝叶,崔故赞叹。 晏还明似乎并不想理会他,却又轻轻看了他一眼,道:“回了京城,你是不是很闲?” “嗯?”崔故偏了偏头:“我很闲吗?” 他想了想,嘿一声笑了:“我好像的确很闲。” 比起在中原时,崔故现在何止是闲,简直是无所事事。 “不巧。”晏还明道:“许止近日有些忙。我给他带了个学生,他好像要忙不过来了。” 崔故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晏还明的意思:“那我替他教学生?” 晏还明却摇了摇头:“不必。” “你只善文策,不适合他。”顿了顿,晏还明又道:“罢了,你也没做过师长。不如今日先来见见他,教他一次。我看看你教的如何,再做定夺。” 崔故点头:“好。” 他的确未做过师长。 不过这应当也没什么难的。 崔故想。 若这孩子真天纵奇才到连他都觉得教着难,也不会落到他们手里做学生了。 …… 薄迁是卯时初醒的。 起床,洗漱,练武,习书,用膳,继续习书。 晏还明到的时候,薄迁正在看《大学》。 “好孩子,你已学到这里了?” 晏还明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大人。”薄迁愣了愣,忙收书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先生还未教到,我只是自己觉得有趣,想看看。” “是不错。” 晏还明垂眸看了看书封,温声道:“修己以安百姓……你喜欢这个说法吗?” 薄迁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我也喜欢。” 晏还明出乎薄迁意料道。 但他并未继续说下去。只抬手,捏了捏薄迁的肩头:“你倒是结实了不少。那位先生的教导,你要好好往心里去,莫要辜负了自己今日的努力。” 薄迁庄重颔首:“是。” 看着他这幅样子,晏还明笑了笑,道:“你那位许先生有些忙,近日可能兼顾到你的时间不多。我便给你寻了一位新先生,可要见见?” 说罢,晏还明静静注视着薄迁,似乎真的给了薄迁拒绝的余地。 但薄迁不敢放肆。 他忙点头,晏还明再度笑起,朗声道。 “好了,崔故,进来吧。” 在薄迁见过的人里,晏还明已经很高了,崔故要比他还高些。而不同于晏还明极具欺骗性的面庞,崔故笑起来倒是少年气,不笑起来却是意外的严肃。 ——这位先生,似乎很不好相与。 薄迁在心底暗暗道,面上却依旧恭敬,甚至同样向崔故行了一礼:“见过崔先生。” 崔故点了点头:“嗯。” 他垂眸打量片刻薄迁,那仿佛看一件物品般的目光让薄迁颇为不适。而细细端详过这位学生后,崔故又看向了晏还明。 只是晏还明并没有在看他。 “我陪你上一课,可好?” 笑看着薄迁,晏还明轻声问。 谢谢宝宝们的地雷和营养液~ 晏还明大概186 薄迁以后能长到190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事宜 第4章 小事 这堂课的时间不长,不过半个时辰。 而半个时辰后,晏还明与成功任职的崔故一前一后,迎着冷冷秋风,行走在青石板路上。 “他的眼睛……真是引人注目。他叫什么名字?” 薄迁有一双灰紫色的眼。 而不巧,北狄中最大部族的王,就拥有一双紫色眼眸。 意味不明的话语引得晏还明回眸。他看着崔故,似笑非笑:“你真该学学许止。” 崔故扬眉:“不该问的别问?” “不是。”晏还明道:“但你学这个也不错。” 崔故笑开,却老老实实地比了个把嘴封上的手势,随后道:“首辅大人,饶了我。我就随口一问,您也随意一听就好。” 随意一听? 晏还明轻轻看了崔故一眼,并未再理会他。 …… 梨香楼是顺天府最大的酒楼,占了整整半条街。 闻嵩宜曾经也没少和同僚们来梨香楼应酬,对此地早已熟门熟路。但此时,看着青天白日下依旧灯火通明的梨香楼,闻嵩宜却难得生出了几分踟蹰。 闻嵩宜:“……” 真不想去。 但不想去归不想去,长叹一口气后,闻嵩宜的双腿依旧诚实,缓缓迈向了梨香楼的大门。 “闻大人。” 只是堪堪迈过门槛,陌生的女声便自身侧传来。 闻嵩宜一顿,抬眸看去,便看到了那常在晏还明身旁出现的侍女。 安鹊微微福身:“首辅在楼上等您,请随奴婢来。” 天字包房。 潺潺流水如小溪环绕,竹叶似一只小舟,在这充满匠气、由碎石堆砌而成的河中飘荡。袅袅清烟自香炉飘出,似云似雾,半遮半掩着桌前人。 好茶一壶,好菜满桌。 这本该是让闻嵩宜欢喜的事。但随着青玉瓷杯落下,一袭素白锦衣的晏还明理了理墨黑大氅,对他微微一笑,起身向他而来,闻嵩宜又怎么都不欢喜。 “……见过晏首辅。” 晏还明拦住闻嵩宜将要行礼的手,状似惊讶:“闻左都督这是何意?你我乃是平级,何故行此大礼。” 闻嵩宜摇了摇头:“礼不可废。” 他坚持着将礼行完了。而看着他这幅样子,晏还明笑而不语,也抬手还了一礼。 “入座吧,左都督。”晏还明道:“听闻左都督腿脚不好。所以我并未备酒,还望左都督莫要见怪。” “不敢,不敢。”闻嵩宜似乎有些慌乱:“何况上了年岁,喝酒的时候是爽利,喝完倒是浑身不适。太医说我有痛风之兆,更不好饮酒了。若我自己来酒楼,恐还会贪几杯,所以多谢晏首辅……” 晏还明笑了笑,没有接这些话,而是开门见山道:“闻左都督,陛下准了陆将军今年归京述职。” “只是……听闻陆将军此次述职,是欲告老?” 闻嵩宜一僵:“这……” 这还真是。 镇北将军陆毋是闻嵩宜的少年友人,哪怕如今天各一方,他们私下来信也并不算少。此次陆毋归京述职,一是为了见见十余年未见的妻儿,二则的确是为了告老还乡。 身为文臣,五六十岁正是年华大好,适合去闯、去拼。 但身为武将,五六十岁却是坟头老草,满身病痛,只能告老还乡。 北地天寒地冻。而身为戍边将领,年轻时快马长剑肆意杀敌留下的伤痛日积月累,陆毋的身体早已算不得康健。闻嵩宜自然是希望他告老的,留在京中做个闲散武官——就像他一样。 可此时,晏还明笑着,却看不出什么思绪与情绪。 闻嵩宜摸不透他的想法,也不知他是否希望、是否允许陆毋告老。 “陆将军,的确有这个打算……” 最终,闻嵩宜只能硬着头皮,实话实说。 晏还明轻轻颔首:“陆将军也上了年纪,终比不上年轻人身强力壮……陆将军身为戍边守将,若因年老体衰出了什么意外也不好。不如留给年轻人一些机会?” 同样年老体衰的闻嵩宜冷汗涔涔。而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心慌,晏还明含笑抬眸。 “您说呢?” 闻嵩宜僵硬颔首:“晏首辅说的有理……” 顿了顿,想到什么,闻嵩宜又忙问:“只是更换守将一事不小。不知晏首辅可有接替陆老将军的合适人选?也好……让我瞧瞧。” 晏还明微微一笑:“闻左都督觉得,陆将军的长子陆禹,如何呢?” 闻嵩宜讶异抬首。 …… 在闻嵩宜心中,接替镇北将军一职最好的人选,自然是陆禹。 陆禹生在京城,长在边疆,刚会走路就在武刀弄棍。十三岁时第一次上战场,就凭一己之力斩杀了七个北狄士兵,堪称天生将才。 但晏还明既然开口,纵使再不情愿,再看不上他所说的人选,闻嵩宜也要看看,甚至接受。 闻嵩宜已经做好了准备。 可晏还明所说的人,却偏偏也是他所想的那个人。 闻嵩宜有些恍惚:“首辅说的是……陆小将军?” 陆禹并没有将军的官职在身,但为了方便,朝中都称其为小将军,也是默认他会接替父亲的官职。 晏还明颔首:“不错。” “……是不错。”闻嵩宜缓缓道:“陆小将军也是我属意的人选。” 晏还明微微一笑:“看来,我与闻左都督英雄所见略同。” 看着晏还明弯起的唇角,闻嵩宜本能后背一凉,大手不自觉捋上长须。他觉得此事似有问题,又不知何处有问题。 闻嵩宜百思不得解。终只迟疑道:“既如此,晏首辅可需我做什么?” 晏还明笑意更浓:“只是一件小事,需闻左都督帮忙而已。” …… 夕阳西下。 残云吞没晚霞,连一片霞光都不肯露于人前。阴沉沉的天似乎更加晦暗,伴着阵阵冷风,晏还明端起茶盏,对着满桌未动丝毫的饭菜,轻抿了一口。 “大人,若是闻嵩宜说出去了,可要……” 安鹊立于他身后,斟酌着词句。 “他不会说出去的。” 晏还明放下茶盏,漫不经心:“陆禹是我的诚意,他也必须回馈给我足够的价值。那件事若只是做不好,都够他喝一壶了。他又如何会说出去呢?” “何况,不是还有金吾卫吗?” 抬手斟茶,晏还明轻笑一声:“若他真的那么想陪故友,我也不是不能成全。” …… 金吾卫总在夜间出没。 若是哪户人家夜半被叩门,多半就是金吾卫办事。而金吾卫一向心狠手辣,做事从不留余地,所到之处更是恨不得寸草不生。 三年前,先帝病重之际,金吾卫颇为忙碌,京中更是家家户户紧闭大门。如今倒是好了不少,若不是左文磐之事余温未散,就连心里有鬼的也能睡上个安稳觉。 许止却没有顺理成章的闲下来。 身为金吾卫中郎将,莫说是偷闲,许止就连每日三个时辰的睡眠都断断续续,分散的七零八落。 “大人。” 又是十二个时辰未睡。 许止的面上看不出什么倦意,甚至连眼下的青黑都窥不到分毫。他似乎在忙碌上天赋异禀,哪怕几乎要脚不沾地,也能抽出时间来见晏还明。 “来了?” 晏还明收起奏章,又取出一份资料放到案上。 “去查查这几个地方。”抬眸看向许止,晏还明顿了顿,又道:“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必亲自去,派你的手下就可以。” 许止颔首,上前取过资料。 “对了。” 晏还明道:“你近日太忙了。崔故恰好回来,我就让他去教那孩子文策了。不过武学先生还未有合适的人选,还要劳烦你兼职。” 许止缓缓摇头:“不劳烦。” 看着他低垂的眉眼,晏还明笑了笑,忽然问:“你可要在我这歇歇脚?你看起来,很疲惫。” 许止一怔,目光不自觉飘向屏风——屏风后,有一张小榻。晏还明忙到深夜时,偶尔会在那里睡下。 许止曾经也睡过这张榻。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下,意识到自己会在哪里歇脚,许止沉吟片刻,矜持道:“好。” …… 很奇怪,或许是习惯了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在别处时,许止往往睡的浅且短。但在晏还明的书房,他却能一觉睡上两三个时辰。 两三个时辰,对于一位杀手而言,已经是充足的休息。 许止需要休息。 他一板一眼地褪下外衣,端端正正地躺到床榻上,并没有去碰床侧的被子。 晏还明饶有兴致地打量许止片刻,亲自上前,俯身替他拉过了被子。 “盖好,小心风寒。” 独特的冷香骤然逼近,许止呼吸本能一滞。直到看清了晏还明眼中的兴味,才缓缓点头。 “……嗯。” 晏还明似乎很喜欢养孩子。 这点,许止深有体会。 而现在,晏还明似乎也将他当做了被他养着的孩子——还是不会过分倾慕他,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做一些有趣的照顾行为的孩子。 晏还明喜欢养孩子。却不喜欢被孩子依赖,或是喜爱。 他只希望被他养大的孩子敬畏。 许止对此心知肚明。因此只是看着晏还明兴致盎然地为他盖好了被子,又思索片刻,取来一本地方游记。 “要听故事吗?” 许止:“……” 不过,不等许止回答,晏还明就自己放下了游记。 “罢了,讲故事太费口舌,你还是安心睡吧。” 谢谢宝宝们的地雷和营养液~ 在准备换封面[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小事 第5章 初雪 象征冬日的初雪,下在了辜月初。 或许云也忍耐了太久,洋洋洒洒的雪花第一次落下,便是鹅毛大雪。白色覆盖了天,覆盖了地,覆盖了河流,覆盖了每一寸目之所及。 秋色被一洗而空。枯木银装素裹,被压弯了枝桠,像是沉默恭敬的送葬人。 薄迁一向是讨厌冬天的。 冬太冷了。风卷着雪扑到身上,打湿单薄的衣物,就会让薄迁一连几日都瑟瑟发抖。他没有什么换洗的衣服,甚至连吃食都是冰冷坚硬的,有时候冻的狠了,一口下去连牙都要崩碎。 那些老太监到了冬日更是惯爱偷奸耍滑,薄迁几次差点因为他们冻死在冬天,更是恨不得这该死的季节永远不要到来。 但今时不同往日。 小小的院子,小小的屋里。第一次心平气和面对冬天的薄迁关好门窗,珍惜地点了一个小小的暖炉,在微弱的暖意中继续习着手里厚重的书。 同一时刻。 晏还明斜倚在榻上,轻垂着眼,看着手中的信。 “他们父子倒是有趣。” 低笑一声,晏还明将信放到一旁。安鹊静立在他身侧,轻声道:“陆小将军还是有些年轻气盛,难免会想些不太周到的事。” “是挺不周到的。”晏还明挑了挑眉:“不过也的确是年轻气盛,我喜欢这种朝气。” 披好大氅,行至桌边,晏还明开始着手回信。 陆禹给他的信很长,晏还明却不欲回一封长信。他只需递去一句话,拒绝陆禹那颇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 ——他不能和他父亲一同归京。 这位陆小将军在打仗一事上天赋异禀,但在某些方面就颇为……天真可爱。至少晏还明觉得他偶尔说出的话,做出的事,都疑患脑疾。 晏还明本就与陆家不算相熟,更不算喜欢这位肆意张扬的少将军,自也没有宠着他的义务。 不过…… “让他好好珍惜与陆毋相处的时日吧。”晏还明弯起唇角:“毕竟,也不多了。” 安鹊一怔,随即恍然。 ——应是在说陆毋告老一事。 若不是清楚自家大人没有杀陆毋的想法,她恐真的会误会。 希望那位小将军收到回信,不要暴跳如雷……更不要快马加鞭归京,来找她家大人的麻烦。 …… 应付完陆禹,闲来无事,晏还明便又想起了薄迁。 薄迁是个安静性子,省心,晏还明对他也还算喜欢。 “走吧。”封好信件,晏还明又随手取过一物:“去见见那个孩子。” 薄迁的小院当真不大,还有些偏僻。不过今日晴朗,又没有风,晏还明倒也乐得在园中走走,赏一赏冬景。 当下刚过午时,薄迁用过午膳,便在院子里扫雪。 他当真是很沉默的,自己一人独处时,一句话也没有。而与许止习武时更是,两个人相对无言。 院子里的积雪不多,薄迁安安静静的扫,站定在林间小道上的晏还明就安安静静的看。 晏还明的目光不算有存在感,人也是。一袭白狐大氅,配上素白的衣袍与干干净净的人,几乎要融入进无边的冰雪。 因而,在无意抬眸才窥到那身影时,薄迁本能呼吸一滞。 “大、大人?” 晏还明微微笑起,向薄迁招了招手。薄迁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扫帚,犹豫着将它放到了小院的门边,才小跑着出了小院,来到了晏还明身前。 “见过大人。” 薄迁一板一眼地行了一礼。 “好孩子,不必多礼。” 晏还明轻轻握住他的手,全无血色的指尖亦如冰雕,带着难以言说的寒意,令薄迁的脊背有些发麻。 “……多谢大人。” 薄迁抿了抿唇。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晏还明看着薄迁,摸了摸他的头:“这个年纪的男孩是长得很快,跟雨后春笋似的。” 过分亲昵的动作令薄迁有些不适。他也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只好愣愣点头,颇有些无措。 晏还明笑了笑,也没再说些什么,只带着他回到了小院。 晏还明很少来见薄迁。 对于晏还明而言,薄迁似乎真的只是他养的猫狗。闲来无事时会逗弄一番,但也仅限于闲来无事时。晏还明总是很忙,他极少过问薄迁,更是将薄迁的学业全权交给了许止与崔故,生活则由安鹊派人来打理。 小院的屋子其实上了年岁,但胜在收拾的很干净,就算身处其中也不会让人觉得破败,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温馨。 晏还明无声环视过屋内,最后落座在了竹椅上。 “好孩子,别紧张。我只是来看看你。” 薄迁的面上虽一贯没有什么表情,但他紧绷的躯体几乎将紧张刻成大字印在身上。晏还明看着被他点破后,又似有些慌乱的薄迁,饶有兴味地拉住了薄迁的手,将他带到了身前。 “你是不是有些怕我?” 薄迁一时失语。 含笑的眉眼浓墨重彩,晏还明抬眸注视着薄迁颤抖的眼,轻摸了摸薄迁的脸颊:“别怕,我喜欢乖孩子。只要你乖乖做个好孩子,就不会被怎样。” 轻柔的声音温润,落在薄迁耳中却仿若毒蛇吐信,带着丝□□哄的意味。 指尖颤动,薄迁的喉咙干涩,近乎艰难地挤出了一点声音:“……嗯。” 只是说罢,自己又觉得这个回答有些敷衍,看着晏还明不变的笑颜,薄迁低声补充:“我知道。” 他知道,他必须有用,必须顺从,必须做一只听话的狗。 晏还明只会留下听话的狗。 如果他不听话,只会落得比左文磐惨烈千万倍的下场。 他不要。 注视着那双灰紫色的眼,晏还明缓声笑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是聪明的。拿着,这是带给你的小礼物。不必怕,我今日只是来看看你,顺便来校考一下你的课业。” “……多谢大人。” 原是校考课业。 恭恭敬敬地接过那条墨,薄迁无声松了口气。 算不上头悬梁锥刺股,但薄迁学习也很刻苦。许止与崔故留下的任务他都会超额完成,恨不得将每个内容吃透学透,牢牢记在心底,唯恐自己因为不够努力而被抛弃。 他好不容易才逃离地狱,他再也不想回到那里。 “我看你喜欢大学,崔先生可有教你?”见薄迁点头,晏还明又道:“既如此,就校考大学里的内容,可好?” 大学不长,但要悟透却难。晏还明也没指望薄迁是文曲星下凡,只考了些他这个年纪该学的内容。 “不错。” 薄迁一一答上来了,晏还明也还算满意。 他示意薄迁坐到另一只竹椅上后,才接着道:“除了文赋武学,崔先生与许先生可还教你些什么了?” 薄迁顿了顿,轻轻摇头,又点了点头:“除课业外,两位先生没有刻意教我,我也学到了很多。” 晏还明缓缓颔首:“言传身教,你的两位先生都是极好的。只是你自己也要有主见,不要一味的跟随先生。你也要分清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 “是。”薄迁垂首:“多谢大人教诲,我明白了。” 晏还明没有再说下去,只与薄迁又闲谈了几句。 “你学的很好。” 待确认了什么,晏还明弯起唇角:“我很期待你的未来。” …… 入了冬,新年便快了。 白雪覆盖的土地总是大同小异,似乎只是转眼,宫中便又开始了张灯结彩。 晏还明也忙碌了起来。 身为内阁首辅,晏还明每日需处理的奏章不在少数,到了岁首更是多。其中不乏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这其中,又有一些令人难以忽视的大事。 “东鲁布政使奏,东鲁大雪,已冻死十余人。” 不比前朝,大魏的冬天总是很冷,死在冬天里的人也很多。东鲁位于秦岭淮河以北,冬日下雪并不意外,但这般大的雪,却极少见。 消息发出时,冻死十余人。那今日呢?又冻死了几人? “……这样要紧的消息,怎么在这堆奏章里。” 慌乱的侍从惶恐下跪,晏还明却暂无心追究此事。他挥退了侍从,寻了户部尚书,询问可调动给东鲁布政司赈灾的粮储。 ——这已是雪灾,需移交户部赈灾。 “金秋刚过,粮储充裕。还望首辅放心,此次赈灾必无差池。” 户部尚书信誓旦旦,晏还明却缓缓垂下了眼。 奏本所用颜色不同,所代表的事也不同。每个阁臣所负责的大小事数量各有差异,晏还明身为首辅,自然负责的大事要多。 而他手里的奏章向来分的清楚,大事小事如隔楚河汉界,几年来从未有任何差错。可偏偏这次却混了,且只混了这一本,最要紧的这一本。 这些奏章是在文渊阁分好,被侍从分批带回府邸的……晏还明记得,在初回府邸那日,自己闲来无事,还查阅了一遍是否有分错疏漏。 能动手脚的人不多。 但此次东鲁赈灾,定不会太平。 “此次赈灾由金吾卫护行。” 万千思绪转瞬即逝。晏还明抬眸,看向户部尚书。 “凡贪官污吏,斩。私抬粮价者、抢夺官粮者,亦斩。” 谢谢宝宝们的地雷和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初雪 第6章 弹劾 大致确定赈灾事宜后,晏还明又去寻了少帝,将此事告知。 将要新年,却发生这样的事,少帝自然不会高兴。他有些忧愁地拽住晏还明的袖口,问:“先生也会去吗?” “陛下,臣不去。”晏还明道:“巡抚大臣自然有,但不是臣。既是金吾卫护送,想必无论哪位大臣前去东鲁赈灾,都会安然归来。” 少帝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 夜幕降临。 月如钩,高高的悬在天边,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意味,清清冷冷。 光阴驹过隙,距那日已过半旬。离东鲁最近的巡抚大臣早已动身前去救灾,调粮的调令也下达到了齐州府,驻扎在齐州府本地的金吾卫已开始了行动。 安鹊快步进入书房。 “大人,那几人都招了。”献上证词,安鹊道:“是郭世杰以家人要挟,并给了万两银,买动了他们。” 这种事并不少见,晏还明也常做。 但还是第一次有人胆大包天,将这种心思打到他身上。 “郭世杰……”名姓自舌尖滚过,晏还明嗤笑一声:“敢把手脚动到我身上。看来,他是真想去陪左文磐。” 大致看过证词,指尖缓缓叩击着桌案。 “新年不好见血,那就先小惩大诫。” 向后靠在椅背上,晏还明抬了抬下巴,将证词推回到安鹊面前。 “将东西和人送到金吾狱。剩下的,不用我教你。” 安鹊垂首:“是。” …… 郭世杰被押入金吾狱了。 左文磐的尸骨未寒。这个消息更如惊雷,炸的朝臣愈发惶恐,生怕晏还明又梦回先帝驾崩时,将侥幸苟活的老臣尽数送下去。 郭世杰身为阁臣,身份自然尊贵,但再尊贵的人,晏还明也不是没杀过。因而,他被押送入狱的消息传出,朝中大半见过晏还明发疯的臣子都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到最轻,只恨不能夹着尾巴,缩在金銮殿的角落。 只不过,郭世杰平日为人得体,礼贤下士,与恶名远扬的晏还明堪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难免有年纪轻轻,不畏强权的御史为了郭世杰的“冤屈”,开始弹劾晏还明。说他先斩后奏、欺压朝臣,不敬陛下、不敬皇权。 振振有词,掷地有声。 年轻的御史说罢,满朝皆惊恐地看向晏还明。 “汲御史言之有理。” 晏还明却似是深以为然:“若我当真无凭无据押郭阁老入狱,那真真是蔑视陛下,蔑视先帝,真真是大不敬。” 这话颇有些阴阳怪气。汲恕深深看了晏还明一眼,低低冷哼了一声。 “只是……” 似乎听到了那声冷哼,又似乎没有。 晏还明偏过头,笑看向汲恕,温声问:“不知在汲御史看来,郭阁老买通我府上的下人,私自藏匿奏章,致东鲁灾情延误,百姓死伤无数一事……又该当何罪呢?” 早在郭世杰落狱前,就从晏还明口中得知一切的少帝无声握紧了拳。 可郭世杰常年塑造的形象并非无用功。在亲眼见证左文磐是如何惨死后,彻底看清晏还明是如何心狠手辣的汲恕反问:“不知晏首辅是如何确定府上下人是被郭阁老买通?” 晏还明微笑:“我自有我的办法。” 那就是严刑拷打了。 汲恕气血上涌,他张口又要说什么,却被身后人猛地扯住了腰带,狠狠拽了拽。 汲恕:“……” 近乎不情不愿地闭上嘴,汲恕看向少帝,高举起手中笏板:“重刑之下必有冤屈。陛下,纵使郭世杰当真做了那大逆不道之事,也该由刑部审查,依法判罪。而不是落到金吾狱中,严刑逼供。” 晏还明对此并无异议。 “汲御史言之有理。”轻轻颔首,晏还明慢条斯理道:“只是恰逢新年,还望刑部无论审出什么,都莫要见血才好。” 刑部尚书忙点头附和。 见此情形,汲恕低低哼了一声,似不愿见他们的苟且,侧开了头。 …… “郭世杰又怎么惹到你了?” 晏府,书房内。 火炉噼里啪啦作响,刑部尚书林奉长吁短叹:“难道还是因为左文磐?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你应该不会气到这种地步。那是因为什么?郭世杰的名声太好……你瞧,那个新来的御史,不就抓着你不放了?” 林奉年过七十,新春过去就要告老归乡。而他曾教导过晏还明一段时日。因此,他能说一些别人不能说的话,晏还明也对他也多几分宽容。 “尚书说笑了。”晏还明笑着摇头:“左文磐的事既已过去,我又如何会揪着不放?此事的前因后果就是我在朝上说的那样,郭世杰胆大包天,动手脚动到了天灾大事上。我又如何能放过他。” 林奉一顿,显然没想到郭世杰能大胆到这种地步。 沉默良久后,林奉叹了口气:“那的确该死。” 晏还明垂眸不语。而林奉注视着他,摇了摇头:“你一向主意正,看事也清楚。罢了,郭世杰脾气傲,嘴也硬得很。你不想要他在新年死,那我也嘱咐一句,让他们下手轻点。” 晏还明笑了笑,抬手行礼道:“多谢尚书了。” “谢什么。”林奉摆了摆手,看向晏还明:“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性,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吗?” “我老了,也没几年可活了。”林奉低声道。“日后在朝中,你千万保重好自己,莫要再像过去那般……” “多谢尚书。” 晏还明打断了林奉的话。 “过去是万不得已。但今时,没有人能让我再落到那般田地。” 没有。 …… 同一时刻,御史台中。 御史大夫看着汲恕,唉声叹气。 “你啊你,没事弹劾晏首辅做什么?”你想死,我们还想活呢! 汲恕不卑不亢:“总要有人说这些话。” 御史大夫看着他这幅模样,头更疼了。揉了揉额角,御史大夫循循善诱:“那你就没觉得,你做错了什么?” 汲恕思索片刻,凝重点头:“的确有错。” “今日,我没有查清前因后果就弹劾晏首辅,这是我的不是。” 顶着御史大夫鼓励的目光,汲恕想了想,道:“这个缺点不好。日后,我会勤加改正,没有实证就……” 他本想说没有实证就不弹劾,但又觉得这样会错漏很多真正犯错的官员,一时有些纠结。 而御史大夫鼓励的目光渐渐消失,变成了恨铁不成钢。 查?查谁?查晏还明? 汲恕只是一个侍御史,要怎么查,又能查到什么? 若是连汲恕都能查清楚晏还明所做的事,所说的话。那晏还明怕是真的要将府邸翻过来,查看是哪里漏了消息。 但汲恕显然没有想到这么多,他最终只是严肃道:“这事没有证实,是我不对,我会向晏首辅致歉。但若查证,郭阁老确为冤屈,那晏首辅也要向郭阁老……” “好了好了好了。”御史大夫忙起身捂住了汲恕的嘴:“祖宗,你闭嘴,你闭嘴行吗。” 汲恕愣愣地眨了眨眼。 而御史大夫叹息,犹豫道:“你若要致歉……罢了,你还是自己去吧。” 虽然汲恕是他的人,但若原本没有被记恨上,因为一起去致歉反而被晏还明记上,家破人亡……那御史大夫真要一头撞死了。 他摆了摆手,赶了赶汲恕:“要去就快去。记得,别忘了递名帖。” 汲恕板着脸,点点头。 …… 与御史大夫所想的不同。 递上名帖,汲恕很轻松的进入了晏还明的府邸。 “汲御史?” 并见到了晏还明本人。 晏还明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 “请坐吧,汲御史。不知御史前来寻我,有何贵干?” 汲恕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坐在了位置上,却并没有拘谨。 他开门见山:“我是来向首辅致歉的。” “嗯?”晏还明挑了挑眉:“致歉?” 汲恕来寻他,晏还明并不意外。 但致歉……晏还明却当真有些意外。 毕竟古往今来,读书人多少有些清高性子,心怀远志,汲恕这样的佼佼者更是如此。他们科举入朝,多是抱着做一番大事业,改变天下,救苦救难的想法。 这样的人,最厌恶的就是晏还明。 天下谁人不知,晏首辅心狠手辣,挟势弄权。不仅蒙蔽陛下,胁迫朝臣,愚弄百姓,冤死在他手下与金吾卫金吾狱中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而那些刚正不阿,势要驱逐奸佞、还朝野太平的直臣尸骨,早已能堆成累累白骨山。 而在汲恕眼中,左文磐郭世杰,多半就是冤死与即将冤死的直臣。 晏还明本以为汲恕来寻自己,大抵是为了展现自己的刚直,为两个蠢货辩护。只是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侍御史,似乎也没有那样的死脑筋,没有为了这两个蠢货赔上自己的一生……或许还有他家人的一生。 晏还明喜欢聪明人。 唇边笑容不变,晏还明说出的话却温和了三分:“致歉便不必了。我知汲御史并非有心,又如何会怪罪呢?” “汲御史还年轻,年轻人走一些弯路在所难免。” 他温声道:“只要不后悔。或及时拨乱反正,选择正确的路,便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谢宝宝们的地雷和营养液~ 新封面堂堂来袭[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弹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