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草幽香花正浓》 第1章 第 1 章 华申饭店位处上海外滩最繁华的地段。 顶层套房里厚重的丝绒窗帘半掩,窗外是黄浦江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和停泊的巨轮轮廓。室内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芒,昂贵的波斯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咖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一个男子身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条纹西服,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他是周少卿,沪上航运巨头“周氏船行”的东家。他身后站着的是两位表情肃穆、眼神警惕的随从,一个叫“阿立”一个叫“阿业”。 周少卿端坐在主位,姿态放松却透着掌控全局的压迫感。 此次谈判关乎家族能否拿下至关重要的长江中游新航线独家运营权这场谈判已经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胜利的结果他势在必得。 坐在周少卿对面的谈判对手是李上坤。他身材微胖,油光满面,眼神闪烁,此时正贪婪地嗅着杯中白兰地的香气。他是南京政府要员代表,手握批文的权力,身边有一位秘书模样的青年。 靠近门口的位置一名带着帽子的侍者,低眉顺眼地托着银盘,上面放着几杯香槟等待着客人的吩咐。 “李处长,现在的局势您也清楚,如果没有军方的人脉支持这条航线就不安全,不管是对买卖双方还是承运方都会有损失,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问题解决来解决去会很麻烦,而且码头的稳定也非常重要,我手下的人料理这种事情得心应手,我保证新航线交给我后不出半年航运收益翻倍,这样会大大增加政府的税收收益,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当然上面肯定能看见您识人善任的能力,政府和我都不会亏待您的。”周少卿语速平稳,逻辑严密,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李上坤最在意的地方——金钱与权势的保障。 李上坤额角渗出细汗,先前倨傲的姿态软化了许多,眼神中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拿着酒杯的手指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眼看那份盖着红印的批文就要从李上坤的公文包里滑出,落入周少卿预设的轨道。 “李处长,”周少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而充满说服力,指尖轻轻点了点桌上那份拟好的合作意向书,“只要您点头,今晚这杯酒,就是新航线的启航酒。周氏的能力,您是知道的,绝不会让您失望。”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志在必得的笑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打扰了,先生们,请用香槟。” 一个清朗却略显突兀的声音响起。 门口的侍者低着头,托着银盘,步伐平稳地向谈判桌走来,巧妙地站到李上坤身侧的空隙。一切都显得那么合乎时宜,为即将达成的“庆祝”增添气氛。 然而,就在沈明昭即将靠近李上坤时,意外陡生! 他脚下似乎被厚重的地毯边缘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托着的银盘瞬间倾斜,上面晶莹剔透的香槟杯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带着清脆的碎裂声和飞溅的酒液,精准无比地朝着李上坤兜头浇下! “哗啦——砰!” “啊——!” 李上坤杀猪般的惨叫响起。冰凉的酒液混合着玻璃碎片,淋了他满头满脸,昂贵的西装瞬间湿透,黏糊糊的,狼狈不堪。几块碎玻璃甚至划破了他的脸颊和手背,渗出细小的血珠。他惊怒交加,猛地跳起来,像只被开水烫到的肥猪,胡乱地抹着脸,暴跳如雷: “混账!瞎了你的狗眼!我的衣服!我的脸!你知道我这身衣服值多少钱吗?!你这该死的蠢货!” 整个套房的宁静被彻底打破。紧张而克制的谈判氛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和刺耳的咒骂。周少卿脸上的那抹志在必得的笑意瞬间冻结,金丝眼镜后的瞳孔骤然收缩,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钉在了肇事者——那个“惊慌失措”、连连鞠躬道歉的侍者身上。 侍者似乎吓坏了,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想要去帮李上坤擦拭,却被对方狠狠一把推开:“滚开!别碰我!叫你们经理来!我要他好看!” 周少卿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暴怒的李上坤,也没有理会地上的狼藉。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侍者”身上。那侍者看似慌乱,低垂的眼帘下却闪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冷静,甚至是一丝……嘲弄?而且,刚才那一绊,角度和力度都太过“巧合”,绝非普通侍者能“演”出来的笨拙。 “够了。” 周少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李上坤的咆哮。套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李上坤粗重的喘息声。 他一步步走向侍者,皮鞋踩在浸湿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强大的气场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他在那个瘦弱的人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侍者”。对方虽然低着头,但肩膀的线条紧绷,透着一股异于常人的镇定。 “你叫什么名字?” 周少卿的声音冷得像冰。 “回…回先生,小的…小的叫阿福…” 沈明昭的声音带着“颤抖”,头垂得更低了。 “阿福?” 周少卿的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他伸出手,并非要打人,而是极其精准地、用两根手指捏起了沈明昭胸前那枚有些歪斜的侍者名牌。指尖微微用力,名牌的别针发出细微的金属扭曲声。“抬起头来。” 侍者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缓缓抬起头。四目相对。 周少卿看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哪里还有半分惊慌。清澈、明亮,深处藏着一种近乎野性的不羁和一丝冰冷的挑衅。这绝不是一双侍者的眼睛!这眼神…像潜伏的猎豹,像淬了毒的刀锋! 瞬间的静默,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周少卿心中警铃大作:这是有预谋的!此人绝非侍者,他的目标就是破坏这场谈判!是谁派来的?竞争对手?还是李上坤的政敌?或者…另有所图? “你……” 周少卿正要开口深究。 “周少卿!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副样子!” 李上坤的怒吼再次爆发,他指着自己湿透流血的脸和衣服,气急败坏,“还谈什么谈?!晦气!晦气透了!这地方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批文的事,以后再说!” 他一把抓起自己沾了酒渍的公文包,在秘书的搀扶下,骂骂咧咧、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外冲。 “李处长!请留步!此事……” 周少卿试图挽回,但怒火攻心又自觉丢了大脸的李上坤哪里听得进去,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套房大门,留下满室狼藉和功亏一篑的僵局。 周少卿站在原地,看着李上坤消失的方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的棋局,眼看就要将军,却被眼前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笨蛋”(他心中已认定此人绝非愚笨),用一杯“意外”的香槟彻底搅黄了! 他慢慢转过身,重新看向那个“侍者”。此刻,那个人已经直起了腰,脸上那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甚至带着点“任务完成”的轻松。他随手扯下那枚被周少卿捏变形的侍者名牌,丢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你到底是谁?” 周少卿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谁派你来的?” 他冷冷地质问道。 沈明昭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个极浅、却充满挑衅意味的弧度。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猜?” 就在这时,套房虚掩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穿着利落的杏色洋装、梳着俏丽卷发的年轻女子探头进来,正是活泼灵动的程婉亦。她是跟着父亲(可能是周家的世交或生意伙伴)来华申饭店参加宴会的,现在宴会结束正要离开,她恰好路过,被这里的喧哗和玻璃碎裂声吸引。 “少卿哥?发生什么事了?好大的动静……” 她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之间无声的、充满火药味的对峙。她的目光好奇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脸色铁青的周少卿,最后落在了那个气质与侍者服格格不入、眼神桀骜的“肇事者”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探究。 侍者的目光也顺势落在了程婉亦脸上,那冰冷挑衅的眼神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周少卿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杀意。他知道,此刻不是深究这个神秘破坏者身份的时候。李上坤的愤然离场才是当务之急。他冷冷地瞥了“侍者”最后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然后转向程婉亦,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没什么大事,婉亦。一点…意外。” 他软下语气,非常温柔地说完后,马上换了一副面孔转向身后的随从,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阿立,送这位‘侍应生’去该去的地方,好好‘问问’他。另外,立刻去查清楚,今晚当值的侍者名单里,有没有一个叫‘阿福’的。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如利刃般扫过地上的玻璃碎片和残留的酒渍,一字一句道: “阿业,查清楚那杯香槟,还有…那把‘枪’(指沈明昭这个人),到底是从哪个方向打过来的。” “侍者”听到最后一句,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明显的波动——那是被看穿意图的惊讶,随即又化作更深的玩味。他任由周少卿的随从上前,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在被带离前,目光再次掠过程婉亦好奇的脸庞,最后定格在周少卿阴沉却依旧挺拔的背影上,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无声的告别。 套房内只剩下周少卿和一脸茫然的程婉亦,以及满地的碎片和未散的硝烟味。精心筹备的谈判化为泡影,而一个神秘莫测的敌人,就这样突兀地闯入了他的世界。 第2章 第 2 章 阿立押解“侍者”去审讯的地方,所到之处引起一阵阵骚乱,大厅经理只能实时上前安抚住不明所以的宾客。走出门口,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此时已是深秋,伴着雨点寒风直直灌进衣领里,阿力不自主地伸出一只手紧了紧衣领,就在这个当口,那个瘦弱的人竟然突然挣脱了阿力另一只手的钳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夜幕里逃窜而去。 “追!”阿立怒喝一声,一行人迅速展开对捣乱者的追捕。但逃跑的人显然对十里洋场的暗巷弄堂了如指掌,如同一条滑溜的鱼,在霓虹与阴影交织的迷宫中穿梭,利用复杂的地形和突如其来的暴雨,数次险之又险地甩脱了追踪。雨水冲刷着城市的喧嚣,也暂时洗去了他的踪迹,最后只剩下阿力手中抓住的帽子。 吩咐审讯捣乱者的同时,周少卿紧急去拜访程佰年程伯父(程婉亦的父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下,程佰年立刻会意,答应前去对李上坤的进行补救说和。周少卿提出一起登门拜访被程佰年阻止,“你去了只会让他想起自己那会狼狈不堪的样子更加迁怒与你,事情更不好办,我们两个毕竟有故交,也许还能给我个面子。”周少卿觉得所言甚是只能作罢。 程家和周家是世交,周时宏也就是周父去世前曾叮嘱周少卿有事情可以寻求程伯父的帮助,可是周少卿年轻气盛,自少年接管周家家业后靠自己的精明算计和手段狠厉,上下纵横以利益合作为纽带打拼,从未求人,这一次因为一个突然冒出的破坏者,不得不开口。 当电话那头传来消息,周少卿期待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程伯父倒是进去了李上坤的家门,可是刚想提新航道的事便被驳了回来,说是“探望可以,谈事免开尊口。”看来拿下新河道控制权的事难度陡增。 手下陆续传回“目标消失”的消息,他手中的威士忌酒杯几乎要被捏碎。 她竟然是个女人! 周少卿站在饭店套房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瓢泼大雨和迷离的灯火,脸色比夜色更沉。那双挑衅的眼睛像两根毒刺一样扎进他心里。破坏谈判的精准、暴露后的挑衅、消失时的诡秘,都显示此人绝非等闲。他下达死命令: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女人挖出来! “先生,老夫人病重。”管事匆匆忙忙报信,周少卿一刻不敢怠慢,急匆匆回府。 周府,位于法租界深处一座中西合璧的花园洋房。院内的菊花在冷雨的拍打下仍傲气开放,甚有气节。周府花园往日里静谧雅致,今夜却被一种无形的恐慌笼罩。 周少卿的母亲,周老夫人,素有心悸旧疾。今夜因听闻儿子重要的谈判被人恶意破坏,且对方手段阴险,加之连日为家族事务忧心,竟在晚饭后突然发病。起初是胸闷气短,继而脸色煞白,冷汗淋漓,呼吸急促,竟至昏厥!府上常驻的西医史密斯医生被紧急请来,注射了强心针,老夫人虽悠悠转醒,却依旧虚弱不堪,心跳紊乱,气息微弱,仿佛风中残烛。史密斯医生检查后,眉头紧锁,对守候在床前的周少卿低声道:“周先生,老夫人这是急怒攻心引发的心悸危象,旧疾被彻底诱发,非常凶险。我的药物只能暂时维持,但……恐怕难以根治,需要非常精妙的调理和……运气。” 他言下之意,老夫人情况危急,可能撑不过去。 周少卿看着母亲苍白痛苦的面容,听着她微弱的呻吟,心如刀绞。他平日里杀伐决断,此刻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母亲的病,成了压在他心头最重的一块巨石。他挥退了医生和大部分佣人,只留下最信任的老管家和两个贴身丫鬟,自己则守在母亲床边,握着母亲冰凉的手,眼中布满了血丝和深沉的焦虑。 “周先生,不好意思,我无能为力了。”说话的史密斯医生是租界最好的洋人大夫。一时间,周府上下笼罩在绝望与悲痛中。 连空气都凝滞的深夜,大雨依然未歇。突然沉重的雕花橡木大门外,响起了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 老管家撑着伞,疑惑地打开侧门的小窗。门外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子。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旗袍,外面罩着同样湿透的深色薄呢外套,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正是那个逃跑的“侍者”!她看起来极其狼狈,嘴唇冻得发紫,身体微微颤抖,但那双眼睛,在雨夜中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 “你是谁?这么晚了……” 老管家警惕地问。 “我姓沈,” 沈明昭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听说周老夫人病重,特来诊治。” 老管家愕然:“诊治?你?史密斯医生都……” 他话未说完,借着门廊的灯光,他看清了女人的脸,瞬间脸色大变!这……这不正是少爷下令全城搜捕、破坏谈判的那个女人吗?!他惊恐地后退一步,就要呼喊护卫。 “等等!” 女人提高了一点声音,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告诉周少卿,我能救他母亲。若延误了时辰,神仙难救。”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老管家惊疑不定,但看着对方笃定的眼神,又想到老夫人危在旦夕,咬咬牙,留下一句“你等着”,便匆匆向内跑去。 周少卿听到老管家语无伦次的禀报,猛地站起身,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寒芒!破坏者?她竟敢主动送上门来?!愤怒、疑虑、杀意瞬间冲上头顶。 他大步流星走向前厅,周身散发着凛冽的寒气。护卫们早已闻讯,刀枪出鞘,将前厅团团围住,气氛肃杀。 女人被带进了前厅,湿漉漉地站在华丽的地毯上,留下深色的水渍。她无视周围指向她的枪口,目光直直迎向从内室疾步走出的周少卿。 四目再次相对。华申饭店的冰冷对峙犹在眼前,奇怪的是此刻女子的眼中更添了刻骨的仇恨与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从那个被替换的侍者嘴里得到了这个女人的名字,作为回报,那个自认为无辜的侍者被打了个半死。 “沈明昭!” 周少卿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踏进我周家的大门!” 沈明昭毫无惧色,甚至微微挺直了脊背,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发丝滑落,更显得她面容清冷:“周少卿,我说了,我能救你母亲。” “救?” 周少卿嗤笑一声,眼中满是嘲讽和不信,“一个处心积虑破坏我周家大事、手段卑劣的宵小,现在跑来装神医?你以为我会信?还是你以为,凭这点伎俩就能脱身?” 他一步步逼近,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空气冻结。“说!谁派你来的?破坏谈判,现在又想玩什么把戏?谋害我母亲?!” 护卫的枪口随着周少卿的逼近,也向前移动,冰冷的金属几乎要抵到沈明昭身上。 沈明昭却纹丝不动,眼神坦荡得近乎锐利:“周少卿,我没时间跟你废话,也没兴趣害一个病危的老人。老夫人是急怒攻心引发的心悸危象,西医强心针治标不治本,再拖下去,心脉衰竭,神仙难救。我沈家世代行医,尤擅金针渡穴,调和心脉。你若信我,我即刻施救;若不信,”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悲凉的弧度,目光扫过周围的枪口,“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但老夫人……等不起!” 她的话掷地有声,尤其是那句“沈家世代行医,尤擅金针渡穴”,让周少卿瞳孔猛地一缩!江南杏林沈家?那个十几年前因卷入一场大案而销声匿迹的杏林圣手沈家?这个沈明昭……是沈家的人?! 这个信息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破坏谈判的动机?沈家的背景?救母的契机?无数线索瞬间交织,让他心乱如麻,杀意与救母的渴望激烈交锋。 他看着沈明昭。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脸色苍白如纸,显然逃亡不易。但她站得笔直,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半分作伪的痕迹。尤其是在提到“金针渡穴”时,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是属于医者的专注与自信。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窗外的雨声哗哗作响。 “好。” 周少卿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冰冷的警告,“沈明昭,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但你要记住,” 他眼神如刀,死死锁定她,“若我母亲有半点差池,我周少卿发誓,定让你——生不如死!你沈家,也休想再有一丝血脉存于世间!” 他挥了挥手,护卫的枪口微微垂下,但警惕的目光丝毫未减。 “带她去老夫人房里!看着她!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周少卿的命令斩钉截铁。他赌上了母亲的性命,也赌上了对这个神秘敌人的判断。 在数双警惕甚至带着敌意的眼睛注视下,沈明昭被带到了周老夫人床前。她无视了史密斯医生惊疑的目光和周少卿如影随形的冰冷视线,迅速脱下湿透的外套,只着单薄的中衣。她走到床边,仔细观察老夫人的面色、呼吸、舌苔,又凝神诊脉,动作沉稳专业,完全进入了医者的状态。 “取我随身带的布包。” 她头也不抬地说。老管家犹豫地看向周少卿,得到默许后,才从沈明昭湿透的外套里摸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巴掌大的布包。 沈明昭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一排长短不一、闪烁着寒芒的金针!她取出一根细长的金针,用随身的烈酒消毒,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古老而神圣的韵律。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专注,手指稳定得不可思议。只见她出手如电,精准地将金针刺入老夫人头顶的百会穴、胸口的膻中穴、手腕的内关穴、足部的涌泉穴等关键穴位。她的手法时而轻捻慢提,时而疾刺深探,指尖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暖流,随着金针导入老夫人体内。 奇迹发生了! 随着金针的刺入和沈明昭手指的捻动,周老夫人原本急促紊乱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煞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丝微弱的红晕,紧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来,痛苦的神色明显减轻!连一旁紧张观察的史密斯医生都忍不住低声惊呼:“上帝……这太神奇了!” 周少卿紧紧盯着母亲的变化,又死死盯着沈明昭专注的侧脸和她那神乎其技的金针手法,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愤怒和杀意被一种巨大的惊疑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暂时压制。她真的……在救他的母亲?为什么? 沈明昭全神贯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她缓缓起针。老夫人已经陷入平稳的睡眠,气息均匀,脸上甚至有了安详之色。 沈明昭收起金针,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显然耗费了极大的心力。她转过身,面对神色复杂的周少卿,平静地说:“老夫人暂时无碍了,心脉已稳。后续需用温和方剂调理,静心休养,切忌再受刺激。药方我待会儿开给你。”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向周少卿审视的、如同深渊般的眼眸,仿佛在说:我做到了。现在,轮到你处置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老夫人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护卫的枪口依然隐隐对着沈明昭,但气氛已与刚才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史密斯医生识趣地退了出去。 周少卿一步步走到沈明昭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她身上未散的湿冷寒气和她施针后疲惫的气息。他低头看着她,眼神深邃如海,里面翻滚着太多未解的谜团、未消的怒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动摇。 “沈明昭……”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你到底是什么人?破坏我周家生意在前,如今又救我母亲在后……你究竟,意欲何为?” 他缓缓抬起手,并非要动手,而是带着一种强烈的探究欲,几乎要触碰到她苍白冰冷的脸颊。 沈明昭微微偏过头,避开了他的手指,嘴角却勾起一个极浅、带着无尽疲惫和一丝悲怆的弧度,轻声说:“周少卿,现在……要杀要剐,随你便。” 说完,她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种听天由命的坦然。然而,在她闭眼的瞬间,目光似乎极其隐晦地、飞快地扫过沉睡的周老夫人,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和……愧疚? 眼看沈明昭紧闭双唇一言不发,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周少卿吩咐管事将她带下去,严加看管。周少卿一眼望去,深秋时节院内菊花开的正浓,风吹雨打中轻轻晃动,宁折不弯。沈明昭瘦削的背影更加挺拔倔强。 第3章 第 3 章 沈明昭被安排在西厢暖阁里。 看似受到优待,沈明昭心里明白在周府的日子,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周少卿虽因她救了母亲性命,暂时压下杀心,但并未放松警惕。她名义上是周老夫人的“特聘医师”,实则形同软禁。老夫人对她依赖日深,而她自己也发现一个诡异的现象:每当她流露出想要离开的念头,甚至只是整理行囊,不出半日,周老夫人的心悸之症必定复发,轻则胸闷气短,重则冷汗淋漓、气息奄奄。 一次、两次,沈明昭尚以为是巧合或老夫人情绪敏感。但第三次,她故意在午后整理药箱,动作放得极慢,眼神留意着内室的动静。果然,未及傍晚,老管家便惊慌失措地跑来:“沈小姐!老夫人又不好了!” 沈明昭冲到床边,只见周老夫人脸色灰败,抓着胸口,痛苦地呻吟。她迅速施针,稳住心脉,心中却一片冰凉。她仔细观察老夫人的神色,那痛苦不似作伪,但发作的时机……未免太过精准!她抬眼,撞上周少卿闻讯赶来、幽深莫测的目光。他站在门边,并未靠近,但那眼神里,有审视,有疑虑,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 “看来,”周少卿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沈小姐与我母亲,缘分未尽。她的病,离不得你。” 这句话,既是陈述,也是警告。 沈明昭明白,她被一种无形的枷锁困住了。周老夫人的病,成了周少卿拴住她的最牢固的锁链。她无法解释这诡异的“巧合”,因为周少卿不会用母亲的身体健康来作为困住的手段,从她内心而言更无法狠心抛下一个病弱老人。虽然当时自投罗网进入周府她有着另一番算计,此时她只能压下所有心思,在外人看来一副不得不认命般的样子留在暖阁,专心照料周老夫人。 沈明昭实时调整治疗方案,金针刺穴配合药膳调理,必要时为老夫人进行舒缓按摩,在她的精心调理和耐心陪伴下,周老夫人的身体一天天硬朗起来,脸色红润,精神矍铄,甚至能到花园里散步。老夫人对沈明昭愈发喜爱,拉着她的手絮叨家常,视如己出。 “我就喜欢沈小姐,心地善良人也漂亮,医术更是精湛,还跟我非常投缘,像是之前就见过一样让人熟悉亲近。”周老夫人此言一出,周府上下,对这位医术通神的“沈小姐”也多了几分敬畏和感激。唯独周少卿,依旧保持着疏离的审视,偶尔目光相接,那里面是化不开的冰寒与未解的谜团。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周老夫人精神颇佳,由沈明昭陪着在花厅里喝茶、听留声机里咿咿呀呀的昆曲。周少卿难得在家,正与老夫人说着话,气氛倒也算得上平和。 老管家快步进来通报:“少爷,老夫人,苏钧泽苏长官来访。” 周老夫人面露喜色:“钧泽来了?快请快请!这孩子有阵子没来了。” 周少卿微微颔首,眼神示意沈明昭。沈明昭会意,起身准备暂时回避。 说话间,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正是苏钧泽。他今日未着戎装,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中山装,更显肩宽腿长,气质沉稳刚毅。他先是对周老夫人恭敬行礼:“伯母,钧泽来给您请安了!看您气色大好,真是天大的喜事!” 声音洪亮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爽朗。 “好好好,快坐!多亏了明昭这孩子,我这把老骨头才能好得这么快!” 周老夫人拉着沈明昭的手,笑呵呵地向苏钧泽介绍,“钧泽啊,这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沈明昭沈小姐,医术可了不得!” 苏钧泽的目光这才正式投向正欲退下的沈明昭。他脸上原本带着对长辈的温和笑意,但当视线触及沈明昭面容的刹那,笑容骤然凝固在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静止。 苏钧泽锐利的鹰眸死死锁住沈明昭,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狂喜,还有一丝……迟来的确认!他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胸膛微微起伏。 沈明昭被他看得有些局促,下意识地微微低头,想要避开这过于灼热和探究的目光。 “沈……沈小姐?” 苏钧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越过周少卿,目光急切地在沈明昭脸上搜寻着某个细节,“你……你可是两年前,在皖南前线,第七野战医院的那位……‘哑女’大夫?!” 此言一出,花厅内瞬间落针可闻! 周老夫人一脸茫然。周少卿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愕然,他猛地转头看向沈明昭,眼神锐利如刀。 沈明昭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颤,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被她强行压下。她看着苏钧泽,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否认,但最终只是沉默地抿紧了唇,默认的姿态。 “真的是你!” 苏钧泽得到确认,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完全不顾周少卿和周老夫人在场,对着沈明昭,竟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双手抱拳,对着沈明昭,深深地、无比郑重地鞠了一躬! “恩人!苏钧泽找了你整整两年啊!” 他的声音充满了感激和难以抑制的激动,“当年若非你妙手回春,以金针封穴之术,在缺医少药、炮火连天之际,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我苏钧泽早就成了一抔黄土!事后你悄然而去,让我苦寻无门!没想到……竟在少卿府上重逢!真是天意!天意啊!” 苏钧泽这番情真意切、分量极重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花厅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周老夫人惊讶地捂住了嘴,看看沈明昭,又看看激动不已的苏钧泽。她万万没想到,这位救了自己性命的姑娘,竟然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如今手握重兵的苏钧泽的救命恩人! 而周少卿,此刻内心的震动更是无以复加。他死死盯着沈明昭,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错愕、疑虑、审视……无数情绪翻涌。 她究竟是什么人? 破坏者?她破坏了自己的重要谈判。 神医?她救活了自己命悬一线的母亲。 苏钧泽的救命恩人?她竟然还在炮火中救过这位权势煊赫、性情刚烈的苏长官的命!而且让苏钧泽如此感恩戴德、念念不忘! 这个沈明昭,她的身份、她的目的、她的过往,瞬间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危险”。她不再是单纯的敌人,她身上背负着对苏钧泽的巨大恩情!这层关系,足以让局势瞬间逆转! 苏钧泽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明昭,充满了真诚的感激和热切:“沈小姐,当年你救我一命,大恩不言谢!如今又救了伯母,更是我苏钧泽的恩人!从今往后,但凡有用得着我苏钧泽的地方,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他这番话,是承诺,更是宣告。宣告着沈明昭在他心中的分量,也宣告着,在周府,甚至在沪上,再无人可以轻易动她! 他说完,转向周少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和一丝微妙的审视:“少卿,看来你府上藏着的,可不止是位神医,更是位深藏功与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你可要替我……好好照看我的救命恩人!” “好好照看”四个字,苏钧泽咬得格外清晰,目光直视着周少卿。那眼神里,除了感激,更有一种无形的警告和压力——沈明昭,他苏钧泽罩定了! 周少卿迎上苏钧泽的目光,面色已然恢复了惯常的深沉平静,只是眼底深处,暗流汹涌。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其复杂的笑意,缓缓道:“钧泽言重了。沈小姐医术通神,救母之恩,周某……铭记在心。自然会……‘好好’照看。” “好好照看”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却带着截然不同的意味。是承诺?是威胁?还是更深沉的算计? 花厅里,阳光依旧明媚,昆曲依旧婉转。但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已化为惊涛骇浪。沈明昭站在风暴中心,感受着周少卿冰锥般的目光和苏钧泽炽热感激的注视,心中五味杂陈。 她破坏谈判不是主要目的,取周少卿性命才是目的,只是那天雨夜的一件偶然小事让她改变了想法,如今她孤身犯险进入周家救治周母当然也不是她的主要目的,寻找机会重创周家才是她的目标。苏钧泽的出现不算好事也不算坏事,她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有了苏钧泽这座靠山,自己自然是性命无忧。但她也清楚,周少卿那“好好照看”的背后,恐怕是更加难以挣脱的漩涡和更加叵测的未来。 而周老夫人看着这诡异又暗藏机锋的一幕,眼中充满了担忧。她隐隐感觉到,这个被她喜欢的沈明昭,似乎卷入了远比她想象中更加复杂和危险的境地。 第4章 第 4 章 周少卿什么人,一个少年丧父,于风雨飘摇时期力挽狂澜,将即将被蚕食瓜分的周家重新从深渊拉回的少年英才,他的沉稳冷静狠厉算计怎么可能因为苏钧泽的一番话就能真的放过沈明昭。相反,华申饭店的“意外”,隐藏身份装作“哑女”上过战场,沈明昭身份未明是存在着潜在的巨大威胁,周少卿在初步调查展开的同时,决定采取更严厉的措施。 他不能立刻杀了这个“恩人兼仇人”,但必须让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并彻底斩断她与外界的任何可能联系。以致三天后苏钧泽再次上门后得到周府上下统一的口径: “沈姑娘说是有事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沈姑娘不辞而别了。” “那个女大夫啊,她走了。” 苏钧泽本想吩咐手下去追,转念一想对着手下摆了摆手,望着道路尽头即将垂下的夕阳一脸怅然,“算了,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依旧喜欢不辞而别。” 沈明昭被“请”离了老夫人院落的暖阁,安置在周府最偏僻角落的一间废弃仆役房。房间狭小阴冷,只有一床薄被、一张破旧木桌、一条瘸腿板凳。此时时处深秋马上入冬,窗户纸破损,寒风嗖嗖灌入。 周母对沈明昭迁出暖阁的安排很是不满,无奈周少卿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母亲病情好转,需静养。沈小姐身份特殊,为避嫌,暂居别处更妥,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沈小姐。” 周母虽有不舍,但被周少卿以“为大局着想”、“沈小姐医术通神,在哪都能照顾好自己”等理由搪塞过去。 “你到底是谁派来破坏谈判的的?逃脱后为什么又自投罗网救我母亲?”周少卿冷眼看着沈明昭质问道。 沈明昭自顾自伏身在书房的书桌上写着药方,没有搭理周少卿,等到最后一副药写完,她拿起药方走到管事面前轻声嘱咐道:“这里面有一味药极难得,如果善药堂没有的话你就多跑几家药店,务必找到。” 管事恭敬地拿着药方向周少卿示意一下,快速退出房门办差去了。 “我跟你说话了你听见没有!”周少卿显然对这个丫头漠视他的态度有些不满,语气变冷,脸上不由得挂上一层冰霜。 “周先生,我不是你的仆人也不是你的罪人,而是你母亲的恩人,请对我说话客气些。” 沈明昭抬起下巴,毫不畏惧地迎上周少卿冷若冰霜的脸。 “哼。”周少卿鄙夷地轻哼一声,暗笑这个丫头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坏了我的好事,还敢说不是我的罪人。” “周先生,你也许觉得我不知天高地厚,敢跟你叫板,不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自古欠钱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已经对你们很仁慈了。”沈明昭义正言辞地说道。“盗国者侯窃钩者诛,你们的富贵荣华都是偷来的!” 周少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尤其那个“偷”字像一记重拳砸了过来,不过很快心理波动就被他很好的隐藏起来。他什么阵仗没有见过,怎么会让一个女孩唬住。 他迅速地伸出手,下一秒沈明昭没有一丝一毫地反抗便被钳住了脖子。 “我说你是罪人就是罪人,我说你是仆人就是仆人,说你是贱人就是贱人,你是什么人,我周少卿向来都是说了算。”周少卿眼神愤怒阴狠,手下毫不留情。 周家是我父亲一点一点打拼出来的,我周少卿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敢污蔑周家的基业是偷来的,找死!” “周少卿,你母亲的病只有我能医治,你想杀了我?好啊,自有人为我陪葬!”沈明昭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静静地站在原地任由周少卿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她的脸色因为呼吸不畅变得涨红,可是周少卿从她眼里看到的不是对生的渴望,竟然是恨!是解脱! “沈小姐,”常妈人还未到声先到,周少卿觉得脸上一阵滚烫,像被人当场捉赃一般,倏地松开了手。当空气重新进入气管,沈明昭忍不住一阵剧烈咳嗽,咳得似乎快要把肺咳出来。 常妈是周母陪嫁来的,也是周少卿的奶妈,在周府有着不同寻常的地位。在她眼里,周少卿一直是个稳重礼貌的好孩子。 常妈推门而进,看见沈明昭扶着桌边咳嗽不停,关切地走到沈明昭身边俯下身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呛到了。”沈明昭咳嗽着回答,并没有过多说什么。 “老夫人听见这边有人咳嗽的厉害,让我来看看。”常妈走上前轻轻抚着沈明昭的后背给她顺气,转头对周少卿说道,“先生,沈小姐咳嗽地厉害,先让她回去休息吧。”说着向旁边的周少卿慈祥地点点头。周少卿刚才剑拔弩张的样子瞬间变得平和亲近,微微颔首予以回应。 “自然。”周少卿应道。 虽然这个书房离周母的卧室只有一墙之隔,这边的动静卧室那边确实可以听见一二,但是周母喝了药,里面有一味安神助眠的药,她熟睡中怎么能听见呢,这是常妈的托词罢了。沈明昭自然明白,向常妈投来感激的眼神。 既然她不想说,那就想办法让她说。周少卿眼底一抹冷酷闪过。 周少卿吩咐管事即日起对沈明昭要“特殊对待”,管家自是明白如何讨主子欢心。 首先从饮食克扣。每日仅由一名沉默寡言的老仆阿成叔送来两餐。食物粗糙冰冷,分量仅够维持基本生存: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个硬邦邦的杂粮窝头,偶尔有几片咸菜。完全不见荤腥和新鲜蔬果。 其次,药材也有限制。周老夫人所需的药材依旧供应,但沈明昭为自己或他人索要的任何额外药材,哪怕是最普通的甘草、姜片都会被断然拒绝。周少卿的命令是:“只供老夫人所需,其余一概不允。” 其他的都还可以忍,只是沈明昭入府已经半月有余,现已入冬。入冬后,房间没有炭盆,薄被根本无法御寒。沈明昭请求加一床被子或一点炭火,得到的只有阿成叔麻木的摇头。 她本就清瘦,几日的饥寒交迫,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干裂,手指冻得通红。但她眼神依旧沉静,仿佛身体的折磨并不能真正击垮她。她将薄被裹紧,在冰冷的房间里踱步取暖,或在破桌上用指甲蘸着碗底残留的水渍,反复描摹着复杂的经络穴位图,以此保持清醒和思维的敏锐。 沈明昭知道,周少卿在用这种方式惩罚她、羞辱她,并试图摧毁她的意志。她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在复仇和洗冤的目标达成前倒下。反击,必须精准而隐晦。 只有在为周老夫人熬药时她才被允许接近炉火和药材,这天她敏锐地注意到药柜角落里,有一包被遗忘的、品相不算上佳的黄连。黄连,苦寒之最,清热燥湿,泻火解毒,但大剂量使用,其苦味足以令人舌头发麻,脾胃不适。 周少卿对敌人从不手下留情,沈明昭可也不是什么圣人。 在熬制老夫人调理心脉的温和药方时,沈明昭不动声色地捻起一小撮黄连,量控制得极好,不会影响主药效,更不会伤身,只会让苦味倍增,趁着看火的老仆阿成叔不注意,指尖轻弹,黄褐色的粉末便无声无息地落入翻滚的药汁中,瞬间被吞没。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眼神专注地看着药罐,仿佛只是在认真调整火候。只有嘴角那抹笑意极淡、转瞬即逝的冷笑,泄露了她心中的一丝快意。 当黑褐色的药汁被端到周老夫人面前时,那股比平时浓烈数倍的、直冲脑门的苦味让老夫人和周少卿都皱紧了眉头。 周老夫人慈爱地看向沈明昭:“明昭,这次的药…似乎格外苦些?” 沈明昭垂眸,语气恭敬而平静:“回老夫人,近日天气转寒,您体内略有虚火浮动。我略添了一味黄连,助您清心火,安神志。良药苦口利于病,您且忍耐些。” 理由充分,无可指摘。 周老夫人信任她,虽苦得咂舌,还是捏着鼻子喝了下去。一旁的周少卿看着她母亲痛苦的表情,又看看沈明昭那低眉顺眼却无懈可击的姿态,眼神瞬间变得阴沉锐利。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她故意的!她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表达她的不满和反抗!那药里的苦,仿佛也蔓延到了他的舌尖。他捏紧了拳头,却无法发作——她用的是“药”,治的是“病”,他拿什么理由责难? 这次反击后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观,黄连之苦只能泄愤,不能果腹御寒。身体的寒冷和饥饿是实打实的。沈明昭知道,要活下去,必须另寻生路。她的目光,投向了那些同样在底层挣扎的周府仆人。 她注意到每日送饭的老仆阿成叔,走路时右腿明显僵硬,眉头常因疼痛而紧锁。她主动搭话:“阿成叔,您这腿…是寒痹之症吧?每逢阴冷天便加重?” 阿成叔一愣,有些警惕地看着她,没吭声。 沈明昭并不在意,自顾自说:“此症虽难根治,但若辅以温经通络的针灸,再以热盐包敷之,可大大缓解疼痛。” 她还留意到负责浆洗的刘婶,双手红肿皲裂,布满冻疮,苦不堪言。 一次,刘婶在院中晾晒衣物,冻得直搓手。沈明昭走过去,轻声说:“刘婶,您这手若再冻下去,恐会溃烂。我有个土方子,用茄子秧煎水浸泡,再敷些猪油蜜膏,可缓疼痛生肌。” 刘婶将信将疑,但手上的痛苦让她决定一试。沈明昭详细说了要采摘经霜的茄子秧、如何如何煎煮、蜜膏要用猪油和蜂蜜调配。几天后,刘婶惊喜地发现,手上的裂口没那么疼了,红肿也消了些! 阿成叔的腿在又一次变天后疼得几乎走不了路。沈明昭隔着门对他说:“阿成叔,我只需三根针,隔着裤子刺您膝上‘鹤顶’、‘膝眼’、‘足三里’三穴,留针片刻,您再试试走路?” 阿成叔疼得实在受不了,犹豫再三,同意了。沈明昭隔着破旧的裤料,下针快而准。片刻之后,阿成叔惊讶地发现,那股钻心的寒气似乎被驱散了不少,腿脚竟真的轻快了许多! 仆人们地位卑微,生活困苦,无钱看病买药。沈明昭这举手之劳的“义诊”,对他们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人心都是肉长的。阿成叔依旧沉默,但送来的粥明显稠了一些,窝头有时会多半个,甚至偶尔在碗底悄悄埋了一块小小的、腌得黑亮的咸肉丁。 刘婶则利用浆洗之便,偷偷将一件仆人们淘汰下来、但还算厚实的旧棉袄塞进了沈明昭的破被子里。她还常“顺手”多打一壶热水留在陋室门口。 灶房的小学徒虎子,有次偷听到管事骂沈明昭自作孽,气不过,趁夜黑风高,将灶膛里未燃尽的、尚有余温的几块炭核,用破布包着,飞快地丢进了沈明昭的房门。 收到这些微薄却滚烫的“馈赠”,沈明昭心中五味杂陈。她默默接受,从不言谢,只在为他们诊治时更加用心。她在冰冷的陋室里,喝着稠粥,裹着旧袄,靠着那点微弱的炭核余温驱散寒意,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坚韧的光芒。她知道,自己在这座冰冷的豪门深宅里,并非孤立无援。这些底层仆人的点滴善意,是她坚持下去的薪火,也让她那颗被仇恨和冰冷包裹的心,感受到一丝人间的暖意。 “你以为你的小伎俩我看不出来吗,笼络人心而已,但是在周府我就是天,你翻不出花样,我要你好好赔偿我的损失。”周少卿的心冷的像冰块,在冰冷的吩咐下,沈明昭的日子依旧艰难。 第5章 第 5 章 想不到这个女人有些手段,明明自己已经“特意关照”下人好好招待她,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外,精神看样子还很不错。 周少卿站在窗边透过窗户审视着远处端坐在破旧屋里就着昏暗的灯光为下人诊脉的沈明昭,鄙夷地轻哼一声。 “天晚了,这伙子人越来越不像话,这么晚还不赶紧睡觉要是耽误了明天的活,那还得了,先生我去把人散了。”管事看着周少卿不善的脸色,弯下腰讨好地出着主意。 “算了。”周少卿面无表情摆摆手。他讨厌沈明昭,但是也不想因为此时折磨她而寒了府里人的心,这笔账不划算。 “先生,阿立阿业回来了。”门口的阿福急匆匆跑进来率先报信,周少卿一刻没有耽搁,转身快步离开。他可没空盯着沈明昭,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阿立阿业是周少卿在街上捡的一对亲兄弟,那时候两个孩子饿的躺在路边的柴火堆上奄奄一息。周少卿那会刚刚接手周家,周父的左膀右臂欺负他年少,他正一筹莫展。两个男孩被收留在周家,为感谢周少卿的救命之恩两人决定誓死效忠他。 周少卿给他们起名字阿立阿业,寓意自己“立业”。之后找武馆的馆主亲自教他们拳脚功夫,让他们为自己做一些安内攘外的事情。只是这两兄弟不爱学习,请了好几个教书先生都给气跑了。周少卿没办法,只能作罢。 “有什么发现?”周少卿慵懒地坐在沙发上发问。 “我们找到一个知道内情的老头,是原来负责漕运的一个官员家的师爷,这老头还挺倔死活不说,让我咣咣两拳下去乖乖吐了干净然后......”阿业是弟弟,抢先开口道。 “说重点。”周少卿无语地揉搓了一下微皱的眉心。 “你快别说了,让先生自己看吧。”阿立是哥哥,性子沉稳一下,只见他从胸口的衣服里掏一沓厚厚的折纸,然后小心翼翼地递到周少卿手里。“这是那个老头亲自写的供词,还有一沓文件。” “内容保真吗?”周少卿拿着手里的白纸黑字,满眼疑虑。 “保真。让我们打的绝对保真。”阿业还是忍不住接茬道。 “下去歇着吧。”周少卿摆摆手让他们退下。周少卿对两兄弟的狠辣手段从不在意,这也是他能在周家风雨飘摇时在上海立足的根本。周少卿心情复杂地慢慢摊开那张被折叠好几折的纸。他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沈明昭不怕他的报复而毁了自己的大买卖,到底是什么原因她又自投罗网来救治自己的母亲。 周少卿拿着材料大步走进书房,迫切地想要知道到底有什么隐藏的秘密。 他不知道他会后悔看了那些资料。 白纸黑字,字字诛心。 清末民初,政权更迭,官商勾结盛行。周时宏(周少卿的父亲)年轻时精明强干,是江南颇有声望的商人,主营航运和钱庄。他深谙官场规则,与当时主管盐务、漕运的官员交往密切很快,周家积累了大量财富和人脉。 江南杏林世家沈氏家主沈路开(沈明昭的父亲),医术通神,尤其擅长金针渡穴和调理疑难杂症。沈家不仅为百姓治病,更因其精湛医术,被指定为宫廷御药供奉之一,负责为皇室和达官显贵提供珍稀药材和诊疗服务。沈家重医德,轻名利,家风清正。 在沈明昭六岁左右(约15年前),江南爆发特大洪灾,灾民遍野。朝廷下拨一笔巨额赈灾银和特批一批利润惊人的盐引(食盐专卖凭证),委托江南几大商号(包括周家)和负责漕运、盐务的官员共同运作,旨在用盐引利润填补赈灾所需,并快速调运物资。 作为当时江南商界的翘楚和此次运作的核心人物之一,周时宏负责协调商号资金、利用航运网络调动物资。他雄心勃勃,视此为国难当头施展抱负、同时壮大家业的良机。 沈家作为御药供奉,被临时委以重任——负责监督这批赈灾银中用于采购药材防疫的部分,并确保药材质量。沈路开为人刚正不阿,对药材品质和款项去向要求极其严格。 孙盛昌,齐天庆等几位负责盐务和漕运的核心官员与部分奸商勾结,意图侵吞大部分赈灾银和盐引利润。他们计划用劣质药材、虚报价格等手段中饱私囊。 沈路开成了他们计划的最大障碍。他严格查验药材,发现以次充好、虚抬价格的证据,并准备上报。 为了除掉沈路开并转移视线,阴谋集团精心策划了一场栽赃。他们伪造了周时宏与沈路开“勾结”的证据,有伪造的密信、账目,暗示周时宏通过沈家御药供奉的渠道,将部分赈灾银和盐引利润“洗白”或转移,并指控沈路开利用职权为周家牟利、采购劣质药材害民。 周时宏迫于压力在阴谋集团的威逼利诱下,默认未对沈路开的举报未加详查就采信了部分“证据”,成为被利用的棋子。 栽赃迅速发酵。在阴谋集团的操作下,朝廷震怒。沈家被扣上“勾结奸商、侵吞赈灾银、以劣药害民、欺君罔上”数项大罪!沈家被抄家,御药供奉资格被褫夺。沈路开作为主犯被判斩立决!沈家成年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官籍或为奴。沈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顷刻崩塌。年幼的沈明昭被一神秘夫人搭救,送到父亲故交苏振邦(苏钧泽的父亲)家,在苏父的拼死掩护下,沈明昭侥幸逃脱,从此隐姓埋名,流落江湖。 阴谋集团需要周时宏背部分责任但又不能让他开口,便让他被牵连入狱,但未定为死罪,之后周家产业遭受重创,被罚没大半家产以“弥补”赈灾亏空。更致命的是,周时宏在狱中身心遭受巨大摧残,加之他后来意识到自己被利用导致沈家的冤屈,怀着对沈家深深的愧疚,出狱后不久便郁郁而终,留下年幼的周少卿和体弱的周母,以及一个风雨飘摇的周家。 第6章 第 6 章 奢华书房里透出一股冰冷压抑的气息,厚重的红木家具,昂贵的古董陈设,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和旧书纸的味道,无一不展示着周家的财富与稳固。 此时已到深夜。窗外只有虫鸣或偶尔的汽车喇叭声,更衬托室内的死寂。 桌子上摊开一沓边缘泛黄的密信和一张新鲜出炉的供词,纸张旁的一盏台灯集中光线,将文件和周少卿一侧惨白的脸照亮,将他另一侧脸上陷入阴影。他指间夹着快要燃尽的雪茄,烟灰长长地悬着。 突然周少卿的目光锁定在周时宏这个名字(父亲的名字)的瞬间,周少卿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翻阅文件的手指僵在半空,指尖冰凉。呼吸骤然停止,仿佛空气被抽干。瞳孔急剧收缩,视线死死钉在那几行字上,反复扫视,却无法聚焦,文字像水中的倒影一样扭曲晃动。 周时宏三个字和旁边“沈氏灭门案佣金”的刺目小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烙进他从未动摇过的信仰核心。 佣金?! “盐引案”冤案最大的受害者不是周家而是沈家?! 他一直以为沈明昭只是破坏生意的商业对手或政敌棋子,直到苏钧泽与沈明昭相认,他对这个女人的来历产生了想要深究的想法,他决定动用资源去调查,数日的等待竟然等来父亲是冤案帮凶这样的结果。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空。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猛地向后靠倒在椅背上,沉重的红木椅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他几乎能听见的“咚咚”巨响,太阳穴突突直跳。掌心瞬间沁出冰冷的汗液,捏着的文件边缘被濡湿、皱起。 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短促、嘶哑的抽气声。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逻辑、语言能力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彻底粉碎。 混乱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尖锐地嘶吼:“不可能!绝不可能!”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反复炸响,盖过一切。 他猛地抓起文件,凑到灯下,手指近乎粗暴地划过那些刺眼的字迹和印章,试图找出伪造的痕迹:“假的!一定是假的!谁伪造的?谁想陷害周家?陷害父亲?” 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开始疯狂地在脑中检索与父亲相关的记忆片段,试图找到能推翻这个结论的证据:“父亲一直教导我诚信为本,乐善好施…他资助了多少学堂、善堂?他对下人尚且宽厚…怎么会…怎么会做出这等事?” 他试图用父亲平日塑造的“仁商”形象来否定这份冰冷的证据。 “同名同姓?对!一定是同名同姓!或者…或者是父亲手下的人背着他干的!父亲不可能知道!他绝对不知情!” 他开始为父亲开脱,将责任推给虚无的“同名者”或下属,极力切割父亲与事件的直接联系。 最初的震惊和否认迅速被一股灼热的、无处发泄的愤怒取代。 “混账!”他猛地将手中的文件狠狠摔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烟灰缸被震落,碎裂在地毯上,烟灰四散。“是谁?!谁把这些捏造的东西送到我面前的?!其心可诛!” 竞争对手!其他帮派!还是谁! 都是他们!是他们的错!是他们阴谋!他迫切地需要一个靶子来击碎这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 沈明昭的脸瞬间浮现在他眼前。 “是她?是她设计的?她接近母亲,破坏我的谈判,就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个?为了报复周家?报复我?”是她!一定是她处心积虑!她自投罗网,破坏谈判,都是为了今天?!为了用这把沾血的刀,捅进他周少卿的心窝子?! 真相面前,他对沈明昭的羞辱、刻薄、恩将仇报瞬间涌上心头,此刻,这份愧疚感被扭曲成了更强烈的防御性愤怒,他试图说服自己她沈明昭就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复仇者,只有这样想才能减轻父亲罪责带来的冲击,才能淡化自己之前对她的恶劣态度。 他猛地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摇晃。他烦躁地一把扯开领口的扣子,仿佛那领结勒得他无法呼吸。他像一头困兽般在书房里踱步,脚步沉重而凌乱,踢到了地上的碎片也浑然不觉。他可能一拳砸在书架上,震得书籍哗啦作响,或者抓起桌上的酒杯想砸,却在最后一刻死死攥住,指节发白。他需要发泄这股几乎要冲破躯体的能量。 “我是周少卿…周家唯一的继承人…周家的脸面…商界的未来…” 这些他赖以生存的身份标签此刻摇摇欲坠。如果父亲是帮凶,那他引以为傲的血脉、他所继承的一切荣光,都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他本能地抗拒这个想法:“不!这不可能是我周家做的事!不可能是我父亲!我…我…” 他无法再说下去,巨大的耻辱感和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踉跄着扶住冰冷的书架,昂贵的古籍在他掌下晃动,如同他摇摇欲坠的人生。他死死抓住桌沿,仿佛那是他即将沉没时唯一的浮木。 昏黄的灯光下,他英俊的脸庞惨白如纸,只剩下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震惊、否认、狂怒、恐惧,以及深不见底的、对自我存在的巨大怀疑。那精心构筑的、属于“周少卿”的世界,在这一刻,裂开了深不见底的缝隙。他猛地转身,目光死死盯向父亲照片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冲过去质问,却又被一种更深的恐惧钉在了原地。 沈明昭! 这个名字像毒针一样刺进脑海。她救母亲时那倔强隐忍的眼神,自己对她刻薄的羞辱…瞬间化作尖锐的羞耻和一种被愚弄的狂怒。是她!一定是她处心积虑!她自投罗网,破坏谈判,都是为了今天?!她要周少卿自己一点一点撕开高傲的伪装露出令人发指耻笑的污点,为了用这把沾血的刀,捅进他周少卿的心窝子?! 他猛地站起,像一头被激怒又受伤的雄狮,扯开勒得他窒息的领口,在书房狭小的空间里暴走。昂贵的意大利皮鞋碾过地上的陶瓷碎片,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想砸碎眼前的一切,最终却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陷掌心,试图用□□的疼痛压下那灭顶的恐慌和自我价值的崩塌。 第7章 第 7 章 照片里父亲在向他笑,笑容却莫名透出一种抱憾终生的悲哀。他只是以为父亲受到冤枉才郁郁而终,现在看来父亲的早逝是心中有愧不得宣泄导致。 最初的否认和愤怒无法改变铁证如山的事实。他脑袋里有一个清楚的声音告诉他:这是真的。 防御性的愤怒褪去后,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剧痛。心脏不再是狂跳,而是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绞痛。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针在颅内穿刺。胃部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他几乎呕吐。他蜷缩在椅子上,或无力地滑坐在地毯上,碎裂的珐琅碎片硌在腿边,他却感觉不到疼。书房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蜷缩如受伤野兽般的轮廓。 他感到灵魂被生生撕裂。一边是敬爱了二十多年的父亲形象,一边是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刽子手帮凶。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形象在他脑中疯狂撕扯,带来近乎癫狂的痛苦。“那是…我的父亲?那个教我仁义礼智信的父亲?”周少卿捂住脸的指缝间,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灼烧着皮肤,更灼烧着灵魂。那不再是愤怒的泪水,而是从信仰废墟深处涌出的、混杂着极致痛苦与羞耻的洪流。“帮凶…帮凶…” 这两个字如同魔咒,反复在他脑中轰鸣,将父亲慈祥的面容炸得粉碎,露出底下他从未见过的、沾满血污的狰狞面目。那是他的父亲?那个他仰望、效仿、引以为傲的父亲?一阵剧烈的恶心翻涌而上,他干呕着,胃部痉挛抽搐,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有满嘴苦涩的铁锈味——那是良知的腥气。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血脉里流淌着“肮脏”的东西。周家的姓氏、他引以为傲的血统,此刻像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他的皮肤和灵魂。“我是…罪人的儿子…” 这个念头让他无地自容。 脑海中,沈明昭那双清澈却深藏着无尽悲怆的眼睛,无比清晰地浮现。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了她——那不是一个复仇者,而是一个被命运碾碎了所有,却仍在废墟中挣扎着保存一丝人性微光的、遍体鳞伤的幸存者。他无法控制地想象沈家灭门时的惨状,想象幼小的沈明昭经历家破人亡的痛苦,想象她这些年背负的血海深仇……而这些,自己的父亲竟然是帮凶!他自己,作为帮凶的儿子,不仅享受着沾血的财富,还对唯一的幸存者百般折辱! 谈判时的刁难、言语的刻薄、恩将仇报的羞辱——此刻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回放,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化作无数根烧红的针,反复刺戳着他的良心。“我…我都对她做了什么?” 他捂住脸,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呜咽,不敢再看自己那双曾经对她颐指气使的手。他羞辱的不是沈明昭,而是他自己的人格和灵魂。 周少卿所向披靡的优越感被击的粉碎,过去他在沈明昭面前高高在上的姿态,此刻成了最辛辣的讽刺。他所谓的“精英”、“掌控者”身份,建立在父亲参与制造的惨剧之上。他意识到自己的“优越”是多么的可耻和脆弱。这种羞耻感正将他毫不留情地拖入火海将他焚毁。 “今后该如何面对她?” “我欠她的…何止是一条命…是整个沈家的血债…和我加诸于她的屈辱…” 他不敢想象沈明昭知道真相后的眼神,不敢想象那些曾被周家“仁义”感动的人知道真相后的反应。他甚至不敢看镜中的自己。强烈的羞耻感让他只想躲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仿佛能听到身价冤魂的哭嚎,感受到他们临死前的绝望。这份沉重的、无法偿还的“债”,压得他喘不过气。 “我不配…不配拥有这一切…” 骄傲的周少卿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被痛苦、羞耻和巨大愧疚彻底碾碎的躯壳,在父亲书房这片象征着周家权力与罪恶渊薮的黑暗里,无声地承受着灵魂的凌迟。他不知道该如何弥补,这种“无法弥补”的感觉,愧疚本身就是最锋利的刀刃。 他不敢想未来,甚至不敢想下一刻。唯一清晰的,是沈明昭那双眼睛,像永恒的审判,烙印在他灵魂最深处。 第8章 第 8 章 周少卿吃错药了吗,竟然突然转变了对自己的态度。 曾经安置沈明昭的偏僻厢房早已人去屋空。取而代之的,是府中位置最佳、阳光最充足、陈设最雅致的一处独立院落。紫檀木的家具光可鉴人,苏绣的软榻,景德镇的白瓷茶具,博古架上甚至摆放着几件价值不菲的古董文玩,这些东西不是沈家旧物,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 一日三餐不再是简单的饭食。厨房变着花样送来珍馐:清炖燕窝晶莹剔透,刚出笼的蟹黄汤包香气四溢,时令鲜蔬水灵灵地摆在冰裂纹的盘子里。分量不多,却样样精致,远超周母的用度。 沈明昭看着眼前这过分奢华的牢笼,眼神冰冷。她曾试图拒绝,但送餐的婆子只是恭敬地垂首:“先生吩咐了,务必让沈小姐用最好的。您若不用,便是小的们伺候不周,要受罚的。”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晶莹的虾仁,味同嚼蜡。这“最好”的一切,都沾着她沈家的血。她吃得下,却咽不下那份沉重。 她来到周府已经一个月了,很久没有出府了,她试探地地对服侍的人说道,“告诉周少卿,我想出去走走。”很快她便得到消息,周少卿解了沈明昭的禁锢,允许她自由出入。 之后的日子无论她何时出门,去向何方,门口的守卫只会恭敬地躬身,绝不会多问一句。她如同一个拥有特权的幽灵,在周府这座巨大的坟墓里自由穿行。这份“自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却又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她知道,周少卿的眼线必然在某个角落,但这“自由”是他唯一能给的、不打扰的尊重。 “沈小姐您要出门嘛?先生吩咐,为您准备了出行的衣服供您挑选。”小翠见沈明昭坐在梳妆台前整理着头发,乖巧地说道。此时,沈明昭的衣柜里塞满了上好的苏杭绸缎、进口的呢绒大衣。她对着小翠摇了摇头,依旧穿着自己素净的棉布衣衫,那些华服如同摆设,无声地提醒着周少卿的徒劳。 这几天,沈明昭很敏锐地发现了异样,周少卿几乎不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却会吩咐手下不得怠慢她。他到底玩什么把戏。 “周少卿呢?我要见他。” 沈明昭对小翠说道。 第二天,周少卿难得地出现在她院门口,他穿着便服,身姿颀长挺拔,在阳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身影。沈明昭打开门,周少卿转过身来,英俊的脸上展现的神色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今日…天气尚好。听说新开了一家百货公司,东西…还算新奇。沈小姐若无事…可愿去看看?” 他的语气不再是命令,而是近乎恳求的提议。 沈明昭本想拒绝,但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痛苦和那份卑微的期待,一种莫名的、近乎残酷的念头升起。她点了点头。 百货公司里,水晶吊灯璀璨夺目,琳琅满目的商品散发着资本主义的浮华气息。周少卿沉默地跟在沈明昭身后一步之遥,像一个尽职却沉默的保镖。她故意走向最贵的柜台,指着一条镶嵌着巨大宝石价格不菲的项链,对店员说:“包起来,周少爷付账。” 周少卿眼都没眨,伸出手指点了一下,身边站着的阿业立刻掏出厚厚的钱夹。 走到小吃摊,她买了一大包最呛人的臭豆腐,沈明昭知道周少卿素来厌恶异味,便故意当着他的面吃得津津有味,让那刺鼻的味道弥漫在两人之间。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安静地站着,忍受着那味道和他自己内心的煎熬。 还装!沈明昭暗自思忖。 经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她买了一串,咬了一口,忽然转身递到他嘴边,眼神里带着一丝冰冷的、近乎挑衅的笑意:“周少爷尝尝?” 她知道他从不吃街边不洁之物,更厌恶甜腻。周少卿看着她沾着糖渍的唇和那带着恶意的眼神,没有丝毫犹豫,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下了那颗最大最红的山楂。糖衣碎裂的声音在他口中响起,酸涩和甜腻混合着屈辱感直冲喉咙,他面不改色地咽下,甚至努力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很…甜。” 沈明昭看着他强忍不适却甘之如饴的模样,心中并无快意,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悲凉和愤怒。他越是这样卑微地承受,越是提醒她那份血债的沉重和他无处发泄的愧疚。她猛地将剩下的糖葫芦塞进他手里,转身快步走开,留下周少卿僵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串可笑的糖葫芦,像个被遗弃的小丑。他默默地将剩下的山楂一颗颗吃完,酸涩的味道一直蔓延到心底。 “周先生,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沈明昭站直了身子,看向周少卿的眼神越来越平静,平静地让人无法对视。周少卿的目光刚一触到沈明昭漆黑的眸子,立马转向别处,他装作不经心地左看右看,说道,“沈小姐,我们在去别处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吧。” “不用了,我累了,回去吧。”沈明昭冷下脸,淡淡地拒绝,转身就走,把周少卿一行人冷冷地留在原地。 她是何等聪明,周少卿态度的突然转变绝对不是良心发现或是动了恻隐之心,唯一的原因只能是他已经知道了真相,也知道了沈明昭的行动的真正目的。他在弥补周家对沈家犯下的罪,他在做无用功! 周少卿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阿业有些为主子抱打不平,“哎这个丫头片子这么嚣张,她凭什么啊!她都这样对您了,先生您还忍,我去教训她一下。”周少卿只是摇摇头,并没有解释是什么。 喧嚣散尽,周府陷入死寂。周少卿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账房里,面前摊开的不是账本,而是一叠厚厚的、关于沈家案的调查卷宗。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耗费巨资、动用无数关系得到的线索:关键证人早已死于某次战乱;直接参与灭门的凶手之一,前年死在监狱斗殴中;另一个举家迁往海外,音讯全无;而当年签署密令的官员,已在政治倾轧中畏罪自杀……所有指向他父亲和真凶的证据链,在关键的节点上,被时代的巨轮无情地碾碎、掩埋。翻案,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幻梦。 他拿起卷宗,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些“已故”、“失踪”、“查无此人”的字样,仿佛想从中抠出血淋淋的真相。巨大的无力感和无处宣泄的愧疚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为什么……为什么都死了!为什么连一个让我赎罪的机会都不给!”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将整叠卷宗狠狠扫落在地!纸张纷飞,如同祭奠的纸钱。 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深深插入发间,肩膀剧烈地颤抖。白日里在沈明昭面前强装的平静、心甘情愿承受的捉弄,此刻都化作了尖锐的讽刺,刺痛着他的神经。他给予她“最好”的一切,像一个可笑的暴发户在炫耀沾血的财富!他卑微地承受她的捉弄,像一个祈求宽恕的可怜虫,却连真正的罪人都无法绳之以法!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滑过他紧咬的牙关,砸在冰冷的地板上。这不是软弱,而是信仰崩塌、赎罪无门后的彻底绝望。他像一头被困在铁笼中的受伤野兽,只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那无处发泄的愧疚,最终只能化作这深夜账房里无人知晓的、滚烫而绝望的泪水,灼烧着他自己,也灼烧着这无望的漫漫长夜。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知道,天一亮,他还要继续扮演那个沉默的、提供“最好”的赎罪者。而这无处安放的痛苦,将如同跗骨之蛆,或许会伴随他一生一世。 常妈端着一碗参汤站在门外,望着周少卿痛苦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转身轻轻将门关上。 第9章 第 9 章 夕阳将廊柱的影子拉得斜长,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煎煮的微苦气息。常妈,周少卿的奶娘,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慈祥却布满岁月沟壑的老妇人,正用粗糙的手紧紧握着沈明昭微凉的手。她浑浊的眼中含着泪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悲切。 “沈小姐……老婆子知道不该说这些,可看着太太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看着少爷他……他一个人扛着这么大的家业,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我这心里头……” 常妈的声音哽咽了,“老爷他……他当年做下那等伤天害理的事,是迫不得已啊!” 沈明昭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微微蜷缩,面上却极力维持着为周母诊脉后的平静温婉。她静静地听着,仿佛一尊没有表情的玉雕。 常妈抹了把泪,声音更低,更沉痛:“那背后的势力……是吃人的老虎啊!老爷但凡敢说一个‘不’字,别说周家,就是太太和少爷……当时都保不住!老爷他……他后来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夜里总被噩梦惊醒,对着沈家老太爷的旧物发呆,人都瘦脱了形……不到四十,就……就积郁成疾,撒手去了……” 沈明昭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她想起周府祠堂里那个冰冷的牌位,想起周少卿偶尔提起父亲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少爷那时候才多大啊……” 常妈的声音充满了心疼,“老爷一走,天都塌了!外头多少豺狼虎豹盯着周家的产业,族里人也想趁机分一杯羹……少爷硬是咬着牙,跪在老爷灵前一夜,第二天就像变了个人。那么小的年纪,学着看账本,学着跟那些老狐狸周旋,吃了多少暗亏,受了多少白眼……他这肩膀上的担子,太重了!” 常妈的泪又涌了出来,“太太呢?太太本就心软,老爷一去,她的心也跟着碎了半颗。这些年全靠药吊着,夜里时常惊醒,喊着老爷的名字,喊着……喊着对不住沈家……” 常妈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沈明昭的心上。她精心构筑的复仇堡垒,在常妈泣血的诉说中,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留在周府,表面上是感念周母善意,报当年周夫人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尽心诊治,她自己知道她温婉的笑容,细心的照料,都是无懈可击的伪装。内心深处,那把名为“毁灭周家”的火焰从未熄灭。她要看着这个沾满沈家鲜血的家族彻底崩塌,看着周少卿从云端跌落泥潭,为父赎罪! 可现在…… 常妈描述的景象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浮现:一个年幼丧父的少年,在虎狼环伺中挺直脊梁,独自扛起风雨飘摇的家业;一个心碎的母亲,在病榻上日夜煎熬,背负着丈夫的罪孽与自己的悲痛……还有那个她恨之入骨的周父,竟也是在更强大凶兽的爪牙下被迫低头,余生饱受良心折磨,郁郁而终。 “沈小姐……” 常妈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握了握她,仿佛想传递某种力量,“少爷……他是个好孩子,他心里苦啊!太太……太太也是个可怜人……老婆子求您……”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但那哀求的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 沈明昭猛地抽回了手! 动作有些突兀,让常妈一愣。沈明昭别过脸,望向回廊外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庭院。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能勉强压下心头翻江倒海般的混乱。 恻隐之心! 这个词像一根尖锐的刺,狠狠扎进了她复仇的蓝图里。她恨周家,恨周父的助纣为虐,恨周少卿作为既得利益者的“理所当然”。可常妈的眼泪和话语,让她看到了这“理所当然”背后沉重的代价——一个少年被迫早熟的沧桑,一个母亲无法愈合的心疾,一个罪人临死前的无尽悔恨。 更重要的是,主凶已死。 她所有的恨意,那个最直接的报复对象,已经化作了祠堂里冰冷的牌位。她再恨,又能如何?去向一个死人讨债吗? 向眼前这个……同样被命运捉弄、被父辈阴影笼罩、独自扛起一切的周少卿复仇?向那个病骨支离、心地善良、甚至曾对沈家心存善意的周母报复? “孤儿寡母”四个字,像沉重的枷锁,套在了她复仇的刀锋上。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她。支撑她多年的、以仇恨为燃料的火焰,在这一刻仿佛被常妈的泪水浇熄了大半。剩下的,只有灰烬般的冰冷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凉。 她缓缓站起身,背对着常妈,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沙哑:“常妈,太太的药该煎好了,我去看看。” 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小厨房的方向。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放弃。 这个决定在她心中清晰地浮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她放弃了将复仇的火焰彻底烧向周家孤儿寡母的计划。 但这放弃,绝不等于原谅! 她不会原谅周父当年的怯懦与选择,哪怕他是被迫的。正是他的选择,导致了沈家的灭顶之灾。她不会原谅周家享受了这么多年由沈家鲜血浇灌出的富贵荣华。她更不会原谅这命运加诸在她身上的、让她必须经历这一切的痛苦。 她只是……无法再将刀锋对准眼前的孤儿寡母。 周母是无辜的,她的善良是真实的。周少卿……他或许曾傲慢,曾冷漠,但他承受的痛苦和付出的代价,也足够沉重。更何况,他如今在弥补,在试图赎罪。 沈明昭走到小厨房门口,里面飘出的药味更加浓郁苦涩。她停下脚步,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门框。心绪依旧难平,像被狂风肆虐过的荒原。 她放弃了毁灭,但心中的那道鸿沟,那份刻骨的伤痛和无法释怀的恨意,依然横亘在那里,冰冷而坚硬。 她还是会继续为周母调理身体。但她与周少卿之间,与周家之间,永远隔着一道名为“沈家血债”的深渊。常妈的话让她看到了深渊对面的人影,看到了他们的痛苦和挣扎,但这并不能填平深渊本身。 她选择了不推他们下去,但这绝不意味着她愿意走过去,与他们站在同一片土地上。 沈明昭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厨房的门。药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苦涩,恰如她此刻的心境——放弃了最激烈的毁灭,却依旧被沉重的过往和无法言说的隔阂紧紧缠绕,找不到出口。 第10章 第 10 章 以沈明昭的医术挣下些许金银不是难事,不过她为了调查出当年所有有关的凶手散尽了钱财。在周家的这段日子,她并没有停止调查,得到的结果却让她难以接受:那些真正的阴谋者和家族也得到了天谴,已经死的死散的散,而幸存的周家只是一个工具。沈明昭明白只要沈家还担负采购药材的职责,就算没有周家也会有张家有李家,最主要的帮凶周时宏也早早离世,剩下的周少卿和周母也不过是在这乱世的幸运儿罢了。她心里有无尽的遗憾,不能亲手为族人报仇雪恨。 既然无法报仇那是时候离开周府了。 沈明昭打定主意要离开周府,不管老夫人再出现什么状况她都不会再留下,对周母对周家,她已仁至义尽,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心,毕竟每次要离开周老夫人都会突然发病,沈明昭猜测是不是这是周少卿故意为之,转念一想他那么孝顺他的母亲不至于此。 她默默观察加快手中的动作,果然,她刚整理好行囊老夫人又发了病。 她熟稔地用金针刺穴,药物压制之后老夫人的呼吸趋于稳定,她开了药方交给管事,嘱咐周家另请了名医和专门的看护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沈小姐留步。”阿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果然还是不想放我走,沈明昭冷漠地站住脚,语气不善,“怎么了你们的周先生是打算继续软禁我吗?” “误会了沈小姐。”阿立尴尬地笑了笑,向前走了一步,“这是诊金,老夫人的一点心意。”然后塞给她一个装着厚厚一沓诊金的素色信封,并代老夫人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老夫人依旧喝了安神药睡得正香,很快沈明昭是临时起意突然离开,她又怎么会知道自己今天离开还能提前准备好并吩咐人送她诊金。当然做这一切的另有其人。 “好。”沈明昭大大方方地接过诊金,仅留下只言片语,带有一丝应当应分的硬气。那是她应得的报酬,周家欠她的。 自从周少卿知道了真相,最近一段时间周少卿“良心发现”没有再从衣食住行上磋磨她,不过前段时间食物短缺还有居住环境恶劣,加上沈明昭随叫随到照顾周老夫人,瘦削的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苍白和疲惫的脸色,眼下青影相当浓重。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色旗袍,外面套着一件半旧的薄呢外套,手里只提着一个简单的藤编小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刚刚领到的诊金。她身体因疲惫而微微佝偂,但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完成短暂任务后的释然和对回归自己生活的微弱期待。然而,这份期待很快将被现实碾得粉碎。 沈明昭轻轻掩上周府沉重的侧门,将门内那股混杂着昂贵熏香、汤药味和无形压抑的空气隔绝在身后。她深吸了一口外面清冷的空气,夹杂着市井的尘埃和初冬的寒意。老夫人病情终于稳定,她终于可以卸下这压了一个月的重担。虽然周少卿并未出现,但她并不在意。她只想尽快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出租屋,回到她安身立命的“回春堂”药店,好好睡一觉,然后重新开始。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住址和情况,她一次都没有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此时她一路小跑起来,想尽快赶回去。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一丝归家的急切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出租屋木门时,迎接她的不是温暖,而是一片冰冷的死寂和……令人窒息的空旷。 屋内属于她的东西几乎消失殆尽!那张她睡了多年的木板床只剩光秃秃的床板,她珍视的几本医书、常用的小药箱、甚至她母亲留下的一只旧木梳妆匣……全都不见了!只有几件明显不属于她的、男人的旧衣服和杂物随意地堆在墙角,散发着陌生而令人作呕的劣质烟草味。 房东太太听到动静,扭着肥胖的身子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哟,沈小姐回来啦?啧啧,瞧瞧这模样,在周家伺候人伺候得人都瘦脱相了?可惜啊,你那相好的赵先生,早半个月前就把你的东西卷巴卷巴搬走啦!说是跟你掰了,这屋子他转租给我家远房侄子了!喏,租金都付到年底了!你的东西?他说随你处置,我看都是些破烂,就帮你‘处置’了!” 房东太太肥厚的手掌里,赫然捏着一封被揉皱的信封。 沈明昭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身体瞬间僵冷!她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她颤抖着手接过那封信。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此刻却像毒蛇般扭曲——是昔日爱人赵文斌的字!她抖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冰冷刺骨的字: “明昭:见字如面。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执意攀附周家,置我颜面于何地?一月之期已至,你我情分已尽。你的东西无所价值,我替你处理了。勿念。赵文斌。” 攀附周家?处理了?沈明昭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咙!她为了救治周老夫人,耗尽心力,夜不能寐,在他口中竟成了“攀附”?那些她视若珍宝的医书、母亲唯一的遗物……在他眼里竟是“毫无价值”、“处理了”?!巨大的背叛感和荒谬感让她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她扶着冰冷的门框,才勉强没有倒下。一个月前离开时,她还对这个男人抱有一丝旧情和未来的期许,如今,只剩下一地狼藉和锥心的羞辱!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沈明昭!药店!她的“回春堂”!那是她最后的希望和根基!她顾不上出租屋的狼藉和房东太太刻薄的嘴脸,像疯了一样冲出小巷,跌跌撞撞地奔向自己那间小小的药店。 然而,等待她的,是更彻底的绝望! * 药店的门楣上,“回春堂”的匾额歪斜地挂着,上面蒙着厚厚的灰尘,还被泼了刺眼的红漆!“招租”两个大字粗暴地贴在紧闭的玻璃门上!透过布满污垢的玻璃,她看到店内一片狼藉:药柜倾倒,抽屉被拉出散落一地,各种草药和药丸被踩踏得混在泥土里,她视若珍宝的捣药罐碎成了几瓣……曾经弥漫着药香、承载着她心血和希望的小店,此刻如同被洗劫过的废墟! 一个穿着绸衫、叼着烟卷的陌生男人(新房东或地痞)正指挥着几个苦力往外搬最后几件还算完好的家具(她的诊桌和椅子)。看到失魂落魄的沈明昭,男人嗤笑一声,吐出一口烟圈: “呦,这不是沈大夫吗?回来啦?省省吧!这铺面,赵先生早就抵给王老板还赌债了!王老板现在把这铺子转租给我了!你的东西?哼,赵先生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店里值点钱的,还有你出租屋那点破烂,早折价抵给王老板了!剩下的垃圾,老子看着碍眼,都扔了!赶紧滚蛋!别妨碍老子做生意!” 抵债?赌债?沈明昭如遭五雷轰顶!赵文斌!他不仅抛弃了她,卷走了她所有的私人物品,竟然还……用她安身立命的药店去抵了他自己的赌债?!她辛苦经营、视为命根子的药店,就这么轻飘飘地成了别人口中的“抵债物”?! 她看着那男人嚣张的嘴脸,看着店内一片狼藉,看着自己精心炮制的药材被踩在肮脏的泥地里……一个月来积压的疲惫、委屈、愤怒和此刻灭顶的绝望,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她猛地冲上去,想抓住那个男人质问,想冲进店里抢回哪怕一片属于她的东西! “滚开!臭娘们!” 男人不耐烦地一把将她狠狠推开! 沈明昭本就虚弱不堪,被这大力一推,脚下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泥泞的街道上!藤编小箱脱手飞出,里面的几件旧衣服散落出来,沾满了污泥。那个装着诊金的素色信封,也从箱子里滚落出来,掉在污水里。 刺骨的冰冷和疼痛从肩膀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被彻底掏空、碾碎的万分之一!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浑身脱力。周围是路人冷漠或好奇的目光,指指点点。那个男人和苦力们嘲弄的笑声,像刀子一样扎进她的耳朵。 她趴在冰冷的泥泞里,散乱的发丝黏在满是泪水和污泥的脸上。眼前是歪斜的“回春堂”破匾,是散落在污水里的衣服和那个沾满泥泞的信封。家当尽毁,事业崩塌,感情被践踏……一个月前,她带着一身疲惫走出周府,以为能回归自己的生活。一个月后,她从周府出来,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整个世界抛弃,一无所有,连立足之地都被连根拔起!如今安身立命的一点钱财竟然还是周家给的,天大的讽刺! 天空飘起小雪,半空中化作冰冷的雨水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她单薄的身上,混合着绝望的泪水,流进嘴里,是深入骨髓的苦涩。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悲愤和一种灭顶的虚无感将她彻底吞噬。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娃娃,瘫倒在象征着她人生彻底毁灭的废墟前,在初冬冰冷的雨水中,无声地颤抖,连哭泣的力气都已失去。前路茫茫,一片漆黑。 第11章 第 11 章 很久很久,雨停了。 沈明昭从泥泞中站起,肩头伤口隐隐作痛,湿透的棉袍贴在身上带来刺骨寒意,脸上泪痕与污泥混合,狼狈不堪。然而,她的眼神此刻却异常清亮锐利,如同被雨水冲刷过的寒星,绝望的阴霾已被一种冰冷的理智和破釜沉舟的决心取代。手中紧紧攥着那个沾满污泥但尚未破损的诊金信封。 沈明昭没有像受伤的野兽般嘶吼或冲向房东、赵文斌拼命。一个孤女能在这个乱世安身立命,她不是没有自保的能力,但是她的金针和手术刀绝对不能在这种情况下亮出来。暴力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会将自己拖入更深的泥潭,不管是伤了人还是杀了人,从她内心这会毁掉她医者的身份和信仰。她站在冰冷的泥水里,寒风刮过湿透的身体,让她剧烈颤抖,但这颤抖反而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封,又抬头环顾四周混乱奔逃或冷漠围观的人群。目光扫过街角几个瑟缩在破麻袋下、眼神麻木的乞丐时,微微一顿。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一问题的解决方案迅速在冰冷的心中成形——高效、精准、无需脏了自己的手。 她忍着肩痛和寒冷,一步步走向那几个乞丐。无视他们惊疑或麻木的眼神,她蹲下身,肩头的伤口被牵扯,她不禁眉头紧蹙。沈明昭对着几人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帮我找个人,赵文斌。赌鬼,常去西街‘福来’赌档和‘醉花坊’。” 她当众打开那个湿漉漉的信封,抽出里面一小半约摸是诊金的四分之一还带着湿气的的钞票,毫不犹豫地分给那几个乞丐。 “找到他,告诉他,沈明昭在老城隍庙东墙根等他,日落前。带他过来,这些是定金。” 她又抽出几张钞票晃了晃,“事成,再给这么多。记住,只要带话带人,不准动手。” 乞丐们看着手中真切的钞票,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燃起贪婪的光芒。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机灵点的立刻点头:“小姐放心!西街福来是吧?包在我们身上!” 几人揣好钱,迅速消失在街角,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 赵文斌,这个曾给她一丝温暖和帮助的男人。说他好吧,他嗜赌如命,说他不好吧,他喜欢沈明昭呵护沈明昭,却知道自己给不了沈明昭幸福生活的前提下对她相敬如宾,没有半分逾矩。对外两人是恋人,实际上两个人连手都没有牵过。 年幼的沈明昭被凶恶邻居欺负,他会为沈明昭出头打得那人跪地求饶,为沈明昭寻找女师傅教她防身术,他会为沈明昭找来路边开的最鲜艳的花插在她床头的花瓶里,他输的再惨也没有动过沈明昭的一分钱。他说过,沈明昭是天上皎皎的明月,他要混出来个名堂,风风光光迎娶她。 沈明昭知道他有很多很多的问题,可是她只是一个孤女,她也憧憬有个家,她念着这个男人对她的恩情和尊重,一次又一次默默给这个男人机会,希望他不再去赌不再留恋烟花之地,可是一次一次的失望让她渐渐寒了心。 他最终还是抛弃了她,毁了她的住所,毁了她的药铺,毁了那些她对家族最后的念想。 沈明昭想要找到他,想要的不是赵文斌的命,而是要一个彻底的、面对面的了断!她要亲耳听到他的解释,亲口告诉他他们的缘分尽了!她要瞪大双眼看着他亲耳听到判决时的表情!她要对过去感情进行最彻底的切割,就像用手术刀割下早已明显的毒瘤,也对自身尊严重新恢复的宣告。 我沈明昭从今往后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不再依附任何人,来去自由了无牵挂。 做完这些,沈明昭没有丝毫停留。她将剩下的诊金小心收好,裹紧湿透冰冷的棉袍,步履虽因伤痛和寒冷而略显蹒跚,却目标明确地朝着记忆中最便宜、鱼龙混杂的“悦来客栈”走去。 在客栈油腻昏暗的柜台前,她无视掌柜探究的目光,用最冷静的语气讨价还价,租下了最便宜、位于顶楼角落、只有一扇小窗的狭小房间。预付了三天房钱,拿到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进入房间,她随手反锁房门。房间狭小逼仄,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破桌、一个脸盆架。空气里有浓重的霉味和廉价烟草味。但这已足够。她利索地脱下湿透冰冷的棉袍和里衣,忍着刺骨的感觉用房间里仅有的半盆冷水快速擦洗了身体和伤口,换上包袱里唯一一套带着湿气但相对干燥的里衣。然后,她将湿衣服晾在唯一能晒到微弱阳光的窗边。 做完这一切,克制已久的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疲惫和伤痛才如潮水般涌来。 她坐在冰冷的硬板床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肩膀的疼痛和心口的冰冷让她眼眶发热。她允许自己在这无人看见的狭小空间里,流下几行无声的泪水。泪水滚烫,冲刷着脸上的污迹,也冲刷着那份被曾经的恋人背叛的剧痛。但这脆弱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她深吸几口带着霉味的空气,抬手狠狠抹掉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毅冰冷。 她打开包袱,从最底层,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解开布包,里面是一枚温润光洁、雕着古朴缠枝莲纹的羊脂白玉佩。这是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是沈家传给长媳的信物,象征着血脉与传承。 沈明昭的手指轻轻抚过玉佩光滑微凉的表面,眼中充满了不舍与痛楚。玉佩承载着母亲最后的温度,承载着她对家和亲情的最后眷恋。然而,她看着这间破败的屋子,感受着肩头的疼痛和空空如也的口袋,眼神逐渐变得决绝。 她没有犹豫太久。将玉佩仔细包好,揣入怀中。再次裹上半干的依旧冰冷的棉袍,她走出客栈,径直走向城里信誉最好但也最识货、价格相对公道的“宝昌”老字号当铺。 当铺高高的柜台后,朝奉戴着眼镜,眼神精明。沈明昭平静地将蓝布包递上。朝奉打开布包,看到那枚玉佩,眼睛瞬间一亮!他拿起放大镜仔细端详,又掂量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赞叹。 “死当活当?” 朝奉声音平板。 “死当。”沈明昭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她知道活当赎回遥遥无期,不如一次断干净,换取最大的启动资金。 依当铺惯例,朝奉报了个价。虽然远低于玉佩本身的价值,但对于此刻的沈明昭来说,这是一笔足以改变现状的巨款。她深知这个行当有行当的规矩,越是讨价还价越是价低,谈价还价最是无用,她仰起头平静地说:“好。” 拿到厚厚一沓钞票和一张冰冷的当票,沈明昭看都没看那当票一眼,将钱仔细贴身收好,转身就走。跨出当铺高高的门槛时,冬日清冷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微微眯了眯眼。怀中的钱沉甸甸的,是母亲玉佩的“骨血”,也是她沈明昭未来事业的基石!这一步踏出,她彻底斩断了与过去的温情羁绊,也踏上了真正自力更生的道路。 回到客栈狭小的房间。她向客栈小二讨要的劣质草纸和半截秃笔,就着昏暗的油灯,开始伏案书写。 纸上列着清晰的条目: 一、药材:列出最基础、最常用、性价比最高的药材清单(甘草、柴胡、金银花、三七粉…),估算数量与价格。标注几家信誉好的药材行。 二、器具:药碾、小药秤、捣药罐、陈旧的简易药柜、基础套银针、消毒器具包括烈酒、棉布等。 三、地点:重点标注沈家老宅旧址,旁边列出几处租金可能极低的、偏僻但靠近居民区的小铺面备选。 四、手续:因为她原有执照随药店被夺而失效,她不得不打听重新办理行医资格和药铺执照的流程。 五、生计:明日先去备选药材行询价,再去老宅查看情况。傍晚前需回到城隍庙东墙根,处理与赵文斌的“了断”。 她写得专注而快速,字迹清秀有力。肩头的疼痛依旧存在,但已被一种忙碌的、充满目标的充实感暂时压制。写完,她吹干墨迹,将纸仔细折好收起。 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小窗。冰冷的夜风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窗外是万家灯火和城市的喧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她精神一振。 她的眼神坚定,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做。悲伤和愤怒是奢侈品,她没时间沉溺。路断了,就自己铺!家没了,就自己建!沈明昭看着深邃的夜空,眼中再无迷茫,只剩下淬炼后的坚韧和跃跃欲试的光芒。她轻轻关上窗,吹熄油灯,和衣躺上冰冷的硬板床。黑暗中,只有她清浅而平稳的呼吸声,宣告着这个夜晚的结束,和一个崭新而艰难的白昼即将开始。她顽强的生命力,不在于嘶吼,而在于跌倒后,沉默地爬起,冷静地包扎伤口,然后清晰地规划出下一步的路,并毫不犹豫地迈出去。 第12章 第 12 章 沈明昭已经离开些时日,周少卿莫名地想探知她现在的生活,他随手翻了翻桌子上的书籍,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吩咐阿立前去查看,没有多久阿立就回来了。 “沈小姐现在有些......不好。”阿立吞吞吐吐地复命。 “怎么回事?”刚才还在饶有兴致地逗着那只学舌鸟,听到阿立的话周少卿倏地冷了脸。 阿立一五一十将实情报给周少卿,看着周少卿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铁青。周少卿狠厉地向外看了一眼,他的愧疚和愤怒此时达到了顶峰,他那无处释放的赎罪感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深夜,寒风呼啸着灌入破败的城隍庙。阿立阿业找到赵文斌的时候,他冻得牙齿正打颤。 赵文斌刚将身上所有能裹的破布都裹紧了,还是觉得刺骨的冷。突然,几道高大的黑影无声无息地堵住了庙门,遮住了仅有的月光。 赵文斌惊恐地抬起头,只见阿立阿业如同煞神般站在最前,冰冷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身上。 “赵文斌?” 阿立的声音毫无温度,在空寂的破庙里回响。 “你……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赵文斌吓得魂飞魄散,想往后缩,却无处可逃。 阿立懒得废话,一挥手。两名手下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从稻草堆里拖了出来,重重摔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啊!” 赵文斌痛呼。 阿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肮脏的蝼蚁,“周先生请你把从沈小姐那里‘借’走的东西,一件不差地找回来。少一件……” 阿业缓缓抽出腰间雪亮的匕首,冰冷的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寒芒,轻轻拍了拍赵文斌惊恐扭曲的脸,“就用你身上的零件抵。” “周先生?哪位周先生?啊!周……周少卿?!” 赵文斌如坠冰窟,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失禁!他终于明白自己招惹了什么样的存在!“我……我找!我马上去找!东西……东西都还在!在当铺!在收破烂的老刘头那里!我这就去赎!这就去!” 他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生怕慢了一秒那刀子就落下来。 “给你一天时间。” 阿业收起匕首,声音如同寒冰,“明天日落前,东西送到沈家老宅门口。少一件,或者晚了……”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赵文斌的四肢,“后果自负。” 说完,不再看地上瘫软如泥的赵文斌,带着手下如来时般无声地消失在门外寒风中。 只留下赵文斌在破庙里,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连滚带爬地冲入夜色,开始了他疯狂寻找“旧物”的亡命之旅。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破烂”,如今关系着他的小命! 房东太太数完钱,心满意足地哼着小曲,提着刚买的猪肉,扭着肥胖的身子往家走。刚拐进幽暗的巷口,一阵阴风忽然吹过,吹灭了巷子里唯一一盏昏黄的路灯。 “咦?灯怎么灭了?” 房东太太嘟囔着,心里有点发毛,加快了脚步。 突然! “呜——呜——” 一阵似哭似笑、飘忽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呜咽声在她身后响起! 房东太太猛地一哆嗦,汗毛倒竖!她惊恐地回头,只见巷子深处,几点幽绿、惨白、忽明忽灭的“鬼火”凭空漂浮着,正缓缓向她飘来! “啊!!!鬼啊!!!” 房东太太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猪肉“啪嗒”掉在地上也顾不上,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转身就想跑! 突然不知道那里冒出来的一只手突然重重落在她的肩膀上,房东太太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她想起了被她刻薄赶走的沈明昭,想起了昧下的那点房租和变卖的钱!“饶命啊!我只做过一件亏心事,我昧下的钱……钱我还!房子……房子我还!饶了我吧!” 她吓得语无伦次,对着地板疯狂磕头。 那“鬼火”和呜咽声在她周围飘荡了一会儿,在她精神彻底崩溃的边缘,才如同出现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房东太太瘫在污秽里,吓得神志不清,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有鬼”、“饶命”、“还钱还房”……从此,她再也不敢回那个巷子里的家,如同惊弓之鸟,流落街头,成了人们口中被“冤鬼”缠身的疯婆子。那间房子,自然也被她视为不祥之地,再无人敢住。 “醉仙楼”开业大吉,鞭炮震天响,宾客如云。王老板满面红光,站在铺着红毯的台阶上,拱手接受着各方来客的祝贺,志得意满。 就在这时,几辆漆黑铮亮、挂着特殊牌照的汽车无声地驶来,稳稳停在酒楼门口,气势迫人。车门打开,阿立带着几名面无表情、气息冷肃的黑衣手下走了下来。 热闹的气氛瞬间凝滞。宾客们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王老板心里“咯噔”一下,但仗着自己背后也有人,还是堆起笑脸迎上去:“几位爷,欢迎欢迎!里面请!今天小店开业,酒水一律……” 阿立抬手打断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王老板是吧?周先生让我来给您送份‘贺礼’。” 王老板一愣:“周先生?哪位周先生?贺礼不敢当……” 阿立没理他,自顾自从手下手里接过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他猛地掀开红布! 托盘里,赫然是当初王老板收购“回春堂”铺面时签下的契约文书、地契,以及他支付给赵文斌的那一大叠沾着赌场污秽气的钞票!一分不少! “周先生说,” 阿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王老板瞬间惨白的脸,“这铺子,姓沈。你从赌鬼手里买赃物,坏了规矩。周先生看在不知者不罪的份上,给你一条活路。” 阿立将托盘往前一递,几乎怼到王老板脸上:“拿着你的钱,和这份‘贺礼’,立刻滚出这间铺子。里面的东西,你一样不准动。日落之前,这里要是还有你王家的人或东西……” 阿立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地狱的丧钟敲在王老板心头,“你这‘醉仙楼’,就等着变成‘醉鬼楼’吧。” 王老板双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他背后的靠山?在周少卿这三个字面前,屁都不是!他终于明白自己惹了多大的祸!什么日进斗金的美梦瞬间破灭,只剩下灭顶的恐惧! “是!是!是!小的明白!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王老板汗如雨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哪里还敢要什么“贺礼”,连滚带爬地冲进酒楼,语无伦次地嘶吼着让里面的人立刻停下,收拾东西滚蛋!他自己也顾不上体面,如同丧家之犬般,在满堂宾客惊愕、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醉仙楼”的大门,消失在街角,从此再未敢踏足此地一步。 客栈里的伙计说有位姓周的客人找她,沈明昭犹豫了片刻,出了房间顺着楼梯下楼,随着指引坐上一辆黄包车来到一个建筑前。 周少卿没有亲自出现,来人是一位穿着朴素、眼神精明的老掌柜,据他自己陈述,他原是周家心腹,现在被周少卿重金托付为沈明昭办理药铺事宜,现在已脱离周家。说完恭敬地将一沓文件递给沈明昭。 “沈小姐,这是药铺的房契、地契,还有经营许可,都办妥了,用的是您的名字。”老掌柜语气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东家…周先生说,这地方本就姓沈,开间药铺悬壶济世,最是相宜。铺子里一应药材、伙计都已备齐,您随时可以接手。” 沈明昭看着眼前这栋熟悉又陌生的建筑。斑驳的老墙被粉刷过,但依稀还能辨认出儿时攀爬过的痕迹。她没看那些文件,目光落在“济世堂”三个遒劲的大字上——那是她祖父当年手书,不知周少卿从哪里寻来的拓本复刻。一股酸涩直冲鼻尖,她强忍着,声音微哑:“他以为这样就能抹平一切?” 是的,以周少卿的性子他不了能无缘无故地放过沈明昭这个已经为他造成损失的敌人,他的反常行为彻彻底底地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老掌柜垂手而立,只答:“周先生只吩咐,物归原主,听凭沈小姐处置。您若不想经营,卖了、租了、空置着,都行。” 他将文件轻轻放在门廊的石阶上,深深一躬,转身离开,留下沈明昭独自面对这沉甸甸的“礼物”和空气中弥漫的苦涩药香。最终,她没有卖掉它。药铺开了起来,那块祖父的旧匾,成了她与过去、与周家无声对抗的唯一连接。 当夜。 沈家老宅门口,堆放着几个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旧木箱。里面,沈明昭丢失的医书、药箱、母亲的旧妆匣、甚至一些她以为再也找不回的零碎小物件,一件不少,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箱子旁,还放着那个被房东太太视为烫手山芋的出租屋钥匙。 阿立如同幽灵般隐在暗处,看着沈明昭听到动静开门出来,看到她借着月光看清门口之物时,那瞬间怔住、随即眼眶泛红、手指颤抖地抚过旧物的身影。他无声地退去,消失在夜色中。 周少卿站在周府最高的露台上,望着远处城西方向。寒风凛冽,吹动他的衣袂。暗卫低声回报:赵文斌如同惊弓之鸟,东西已送到;房东太太彻底疯了,流落街头;王老板卷铺盖滚蛋,酒楼已封;东西已物归原主。 他面无表情,只是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松开了一直紧握的玉扳指。目光投向沈家老宅的方向,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心疼、护短、以及一丝……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快意。这份雷霆手段的守护,是他能给予的,最沉默也最暴烈的弥补之情。 药铺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平静。 这日,夜色已深,沈明昭刚刚出诊回来,几个地痞模样的男人叼着烟,流里流气地堵在巷口,为首的眼露邪光,伸手就要来拉她:“小娘们,这么晚一个人啊?陪哥几个……” 沈明昭心下一紧,后退一步,手里紧紧握住防身用的手术刀,正要厉声呵斥。忽然,几道黑影如鬼魅般从两侧屋檐或墙角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滑出!动作快得看不清,只听得几声沉闷的痛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那几个地痞甚至没看清来人模样,就被干净利落地卸了关节,捂嘴拖进了更深的黑暗里,连惨叫都没能完整发出。 整个过程不过几息之间。巷口恢复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地上残留的一点挣扎痕迹和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沈明昭站在原地,心脏狂跳。她知道是谁的人。这种“干净”又“高效”的手段,带着周家保镖特有的冷酷印记。她没有道谢,也没有回头寻找那些影子,只是紧了紧衣襟,快步走过空荡的巷子。这种保护,让她感到一种被监视的窒息,却又不得不承认它驱散了现实的危险。她恨这种“不得不”,因为她似乎无法拒绝。 雪,无声落下,覆盖了城市的罪恶,也暂时掩盖了那些不见血的硝烟。 更冷了。药铺里的人也寥寥无几。 “明姐姐,城西梅园的梅花开得正好,清香怡人,我们去散散心吧”。”说话的是沈明昭新招的小学徒阿巧,阿巧见沈明昭在愣神,歪着头提议道。 “也好。” 沈明昭决定去梅园,并非为赏花,只是想寻片刻清净。只是临出门前,阿巧的父亲突然寻她来说是她母亲病重非要让她回去探望,沈明昭本想和她一起去,还能帮忙诊治一番,却被阿巧的父亲拒绝,没办法沈明昭只能作罢,既已出门,便独自一人前往。 凛冬寒风中,红梅白梅怒放如霞似雪,幽香浮动。她刚在一株老梅下站定,就看见不远处回廊下,静静立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周少卿。 他穿着深灰色的大衣,身形似乎比之前清减了许多,更显颀长孤峭。他没有像过去那样带着压迫感走近,只是隔着纷扬的落梅与三丈的距离望着她。眼神不再是倨傲或审视,而是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愧疚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 他手里没有花,没有礼物,只是指了指满园盛放的梅花,声音穿过清冷的空气传来,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听说…这里的梅花开得最好。想着…你或许会来看看。”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力气才说出下一句,“沈小姐…近来…可好?” 沈明昭没有回答“好”或“不好”。她看着他,看着这个背负着血仇阴影、如今却像被抽走了所有锋芒的男人。他站在那里,不再是不可一世的周家少爷,更像一个在寒风中等待审判的囚徒。梅花的冷香萦绕,却化不开两人之间横亘的血海深仇和沉重的沉默。她最终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转身,沿着另一条小径,走进了更深的梅林深处,将他和他那句迟来的、小心翼翼的问候,连同满园孤寂的梅香,一起留在了身后。 周少卿站在原地,望着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梅影深处,久久未动。只有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与无力。送出的钱被拒,归还的祖宅被沉默接受却划清界限,暗中保护换来的是更深的疏离,连一次隔着梅花的、小心翼翼的问好,也得不到半分回应。 他的睫毛颤了颤,显然,他的赎罪之路,漫长而绝望。 第13章 第 13 章 沈明昭边开铺子边对沈家老宅进行初步的修缮,目前进展不错,现在济世堂已经重新开张。药铺屋内陈设依旧简朴,但干净整洁,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冬日午后,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周少卿穿着深色锦缎长袍,外衣刻意地罩一件略显单薄的墨色裘绒马褂。他坐在诊桌旁特意准备的圈椅上,微微蹙着眉,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发出几声刻意压低的、略显“虚弱”的轻咳。许是天冷的原因,他的脸色倒是比平时苍白几分,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和紧张,时不时瞟向正在准备针具的沈明昭。他确实是偶感风寒,鼻塞咽干,但远不到需要“求医”的地步。这不过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能名正言顺踏入这里的唯一借口。 沈明昭着一身素净的月白棉布旗袍,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优美的颈项。她面无表情,眼神专注而清冷,仿佛眼前坐着的只是一个普通病人。他这次主动上门“求诊”,她心中了然,却懒得拆穿,只当是完成一次寻常问诊。 她正有条不紊地用烈酒棉擦拭着几根细如牛毛的金针,动作精准利落,带着医者特有的沉静,却无半分多余的温度。她对周少卿的态度便是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明知道他对沈家有愧疚之心想要尽力弥补,从本心而讲,对于周少卿她只能做到如此了。 “咳咳……” 周少卿又适时地咳了两声,试图引起更多注意,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沙哑,“沈大夫,这风寒……似乎缠绵得紧,头也昏沉沉的。” 沈明昭眼皮都没抬一下,将消好毒的金针排放在干净的棉布上。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念医书:“风寒外袭,肺气失宣。舌苔薄白,脉象浮紧。确属风寒表征。” 她拿起一根金针,走到周少卿身后,“坐直,勿动。取风门、肺俞二穴。” 冰凉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衣衫,精准地按在他颈后和背部的穴位上。那微凉的触感,让周少卿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柔软,也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金针落下。沈明昭的手法极稳,捻转提插,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力量。针感酸麻胀重,沿着经络蔓延。 “嘶……” 周少卿配合地吸了口气,眉头蹙得更紧,也不知是真疼还是装的。他试图寻找话题,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前几日……路过西街,看到‘回春堂’旧址成了酒楼,听人说那里的酒水饭菜不错,你若想去,周某可以……” 他话未说完,沈明昭捻针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动作,力道却似乎加重了一分。她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不劳周先生费心,我对饭菜酒水不感兴趣。” 周少卿碰了个软钉子,心头有些发堵。他不甘心,又试探着提起:“那个赵文斌……听说在码头做苦力,日子很不好过。还有那房东太太……” “周少卿。” 沈明昭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打断了他。她停止了捻针的动作,手指稳稳地捏着针柄,目光却锐利如刀,透过他肩膀的缝隙,仿佛要钉在他脸上。“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和一丝明显的不耐烦:“他们是好过还是难过,与我何干?回春堂旧址是封着还是开着,又与你何干?周先生贵人事忙,何必总盯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这毫不领情、甚至带着厌烦的冷言冷语,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周少卿心中那点微弱的期盼和装出来的“病弱”。连日来的小心翼翼、刻意讨好,换来的依旧是这副冷冰冰、拒人千里的面孔!一股邪火夹杂着悔意、挫败感和被轻视的愤怒猛地窜了上来! 他猛地侧过身,动作之大差点带歪了背上的金针!他一把抓住沈明昭捏着针柄还没来得及未施针的那只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微微蹙眉。 “无关紧要?” 周少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种近乎刻薄的尖锐,“沈明昭,你欺人太甚了!我一直在想尽办法弥补周家对沈家的大错,我知道你的倔强和骄傲,我没有送给你金银珠宝,没有送你美食佳肴,也没有送你绫罗绸缎,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我费心费力把你的陈年旧物找回来,把沈家老宅还给你,把欺负你侮辱你的人踩在脚下为你出气,然后你告诉我这些都无关紧要?赵文斌那种垃圾,骗光了你,差点毁了你!房东太太落井下石,趁火打劫!这些在你眼里都是无关紧要?!” 他盯着她冰冷无波的眼睛,那句憋在心里许久、带着强烈怒意和报复感的话,如同毒刺般脱口而出: “我看你就是找男人的眼光不行!才会被那种货色骗得团团转!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现在倒好,连带着看人的眼光都瞎了!分不清好歹!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眼光不行?” “被那种货色骗得团团转?” “分不清好歹?” “把好心当驴肝肺?”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明昭的心尖上!她可以无视他的霸道,可以拒绝他的帮助,但她无法忍受他如此轻贱她!将她过去的伤痛当作攻击她的武器!彻底否定她的判断和尊严! 赵文斌虽然可恶,可是在她落魄的时候是他拉了自己一把,房东太太再势力,也是她为自己留了一个可以安身的窝,还有那个王老板,他只是个过客,见钱眼开的不是他也会是张老板赵老板,自己不屑和他争辩!可是周少卿,害的自己家破人亡的帮凶之子,他凭什么这样说我!凭什么! 沈明昭的眼神瞬间结冰!所有的冷静、克制在这一刻化为乌有!被抓住的手腕猛地一挣,力量之大竟让周少卿猝不及防地松开了手! 她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向前逼近半步!另一只一直稳稳捏着金针的手,此刻却闪电般动作起来! 只见她拇指与食指精准地捏住那根深深刺入周少卿肺俞穴的金针针柄,手腕极其细微却异常迅猛地一旋!不是正常的行针补泻,而是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力量,狠狠地将针体在穴位深处多拧转了半圈! “呃啊——!” 周少卿猝不及防,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猛地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感觉,仿佛不是一根细针,而是一根烧红的铁钎,被瞬间捅进穴位最深处,狠狠搅动!一股尖锐到无法形容、直冲天灵盖的剧痛从背部炸开!瞬间席卷全身!他身体剧烈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抓住沈明昭手腕的那只手也无力地垂落下来,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指节因剧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 沈明昭一击得手,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眼神冰冷如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迅速而利落地将金针从剧痛的穴位中拔出!针尖带出一滴细微的血珠,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她退后一步,看着周少卿因剧痛而佝偻着背、冷汗淋漓、说不出话的狼狈模样,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周先生,” 她的声音清亮如冰玉相击,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狠厉的一针并非出自她手,“肺俞穴主理肺气,针感稍强些,对驱散风寒更有助益。看来效果不错。” 她将染着细微血丝的金针随手丢进旁边的烈酒碗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然后拿起干净的棉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动作优雅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风寒小恙,不必再复诊了。” 她抬眼,目光扫过周少卿因剧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语气疏离而冷漠,“周先生位高权重,身子金贵,我这小庙简陋,医术粗浅,恐难当重任。请回吧。”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向药柜,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留下周少卿僵在圈椅里,背上那被“特殊关照”过的穴位还在突突地跳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尖锐的余痛。巨大的屈辱、愤怒和那深入骨髓的痛楚交织在一起,让他死死盯着沈明昭清冷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背上的剧痛在提醒他,这个女人,不仅心冷,手更狠!而他那句口不择言的“眼光不行”,换来的是比刀锋更锐利、更精准的金针之怒!这场“求诊”,彻底隔绝周少卿想要赎罪的心思。 空气中弥漫的草药香,此刻闻起来,只剩下苦涩与硝烟的味道。 周少卿铁青着脸坐上汽车,随着后背隐隐发作的镇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暗暗发誓道:我周少卿绝不会再为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费心费神,绝不! 周少卿没想过打脸会来的这么快。 第二天,午后的“济世堂”弥漫着草药的清苦。沈明昭刚为一位咳嗽的老妪抓完药,正低头仔细叮嘱着煎煮的火候。阳光斜斜照进铺子,在木质柜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突然,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瞬间打破了这份宁静——口号声、怒吼声、尖锐的警笛声、还有人群奔逃的杂乱脚步声! “游行!学生们又在游行了!” “巡捕房开枪了!快跑啊!” 街面上瞬间乱作一团,行人惊恐四散,摊贩的货物被撞翻一地。 沈明昭立刻冲到门口。只见一队高举标语、群情激奋的学生队伍正被如狼似虎的巡捕们用警棍和枪托凶狠地驱赶、殴打!场面极度混乱,几个年轻的学生被冲倒在地,瞬间就被混乱的人流踩踏,发出痛苦的惨叫。其中离药铺不远的一个女学生,抱着被警棍砸伤流血不止的额头,蜷缩在墙角,惊恐地看着逼近的巡捕。 沈明昭没有丝毫犹豫!她穿着白色裙子,像一道白色的闪电,逆着惊慌失措的人流,猛地冲向了那个受伤的女学生! “别怕!” 她一把将瑟瑟发抖的女孩护在身后,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挥舞着警棍的巡捕。她快速蹲下,从随身携带的针包里抽出银针,迅捷地刺入女孩手臂几个穴位止血,同时撕下衣服一角,利落地按在女孩额头的伤口上。动作干净利落,眼神专注而坚定,仿佛周遭的混乱和危险都不存在。 街对面的“德兴楼”饭店,气派的旋转门里,正走出几个衣着光鲜的商界人士。为首的周少卿,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正侧耳听着旁边一位朋友谈笑风生。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混乱的街面,那抹在混乱中逆流而上的、熟悉的白色身影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视线——是沈明昭! 他脸上的闲适瞬间冻结,瞳孔骤缩。他看到她在巡捕的棍棒下护住伤者,看到她专注施救时鬓角滑落的汗珠,也看到了一个正指挥着巡捕的头目指着沈明昭的方向,厉声喝道:“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跟乱党是一伙的!抓住她!” 巡捕们立刻如饿虎扑食般,分出一队人,凶神恶煞地朝着沈明昭扑去! “坏了!” 周少卿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他一把推开还在发愣的朋友,像离弦之箭般冲下饭店台阶,冲进混乱的街道。 沈明昭刚为女孩简单包扎好,一抬头,几个持枪的巡捕已近在咫尺!她脸色一白,正要起身,手腕却被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 “跟我走!” 周少卿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完全不顾周围人惊愕的目光,那几位一起的朋友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立原地,拉着沈明昭,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对混乱人群的利用,一头扎进旁边一条狭窄、堆满杂物的巷子! 身后是巡捕气急败坏的吼叫和零星的枪声,子弹擦着巷口的墙壁溅起碎石!周少卿紧紧护着沈明昭,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挡住她的后背,在迷宫般的小巷中拼命穿梭。沈明昭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地奔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他因剧烈奔跑而狂跳的脉搏。她咬紧牙关,竭力跟上他的步伐,心中五味杂陈——竟是被他最不想见的人救了?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喧嚣彻底消失,眼前出现一片废弃的城郊荒地。一座摇摇欲坠的破败茅草屋孤零零地立在荒草中。周少卿确认暂时安全,才拉着沈明昭闪身躲了进去。 茅屋内蛛网遍布,尘土呛人,只有几缕光线从破败的屋顶和墙壁缝隙透进来。两人都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湿了额发。 周少卿这才松开手,胸膛剧烈起伏,紧张地看向沈明昭:“你…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他的目光急切地在她身上逡巡,充满了后怕和担忧。 沈明昭喘息稍定,没有立刻回答。她低头,这才感觉到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刚才奔跑时不知在哪崴了一下。她皱着眉,忍着痛,慢慢靠着墙滑坐在地上,挽起裤脚查看。白皙的脚踝已经红肿起来。 周少卿见状,立刻单膝蹲下,想查看她的伤势,声音带着急切:“让我看看!” “不用!” 沈明昭猛地抽回脚,动作牵扯到伤处,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脸色更白了几分。她抬起头,迎上周少卿写满关切和自责的眼神,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淡漠。 她看着自己红肿的脚踝,又想起刚才混乱中受伤的学生,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却无比苦涩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茅屋里: “这点伤,算什么。”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破败的屋顶,望向某个遥远的、充满血色的地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却又蕴含着千钧的重量: “这些年,我吃过的苦……比这多得多。”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巨石,重重砸在周少卿的心上。那不是抱怨,不是控诉,而是一种淬炼过后的、近乎麻木的陈述。它轻描淡写地,将他所有试图弥补的举动都衬得苍白无力。她所经历的颠沛流离、家破人亡、世态炎凉,岂是今日这点皮肉之苦和一场虚惊所能比拟?她早已在苦难的深渊里,练就了一身硬骨。 周少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所有关切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眼前这个在尘埃中依旧挺直脊背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份历经沧桑的平静和坚韧,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痛楚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知道,她口中的“苦”,有多少是拜他周家所赐。那句“这算什么”,是对他所有赎罪行为最无声、也最沉重的审判。他颓然地垂下手臂,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只觉得这破败的茅屋比任何富丽堂皇的厅堂都更让他感到窒息和寒冷。空气中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那无声诉说着无尽苦难的沉默。 第14章 第 14 章 周少卿和沈明昭在茅屋中沉默对峙的压抑气氛,被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痛呼打破!几个穿着学生装、身上带着尘土和血迹的年轻人,搀扶着一位戴着破碎眼镜、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快!这里没人!” “老师,您撑住!” 学生们警惕地看了一眼屋内的周沈二人,但显然已顾不得许多。他们将受伤的老师小心地安置在角落相对干净些的草堆上。老师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渗血,另一个学生额角青肿,还有一个腿似乎扭伤了。 领头的一个高个子学生,脸上带着擦伤,眼神却异常坚毅,快速扫视屋内,压低声音对同伴说:“巡捕追得紧,这里暂时安全,但老师失血太多,必须尽快处理伤口,否则会感染!” 他看向沈明昭,目光落在她沾着之前救人血迹的白衣服上,带着一丝恳求:“这位小姐…您是大夫吗?您能帮忙看看吗?” 沈明昭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我是大夫。” 她快步走到老师身边,蹲下检查伤口。动作专业而冷静,仿佛刚才与周少卿的沉重对峙从未发生。她眉头紧锁:“伤口很深,有泥沙,必须立刻清洗缝合,否则后果严重。需要干净的纱布、消毒药水、缝合针线,还有止血药和消炎药!” 她转向那个高个子学生:“你们有药吗?” 学生沮丧地摇头:“我们的急救包在逃跑时丢了…身上什么都没有。” 沈明昭的心沉了下去。没有药,再好的医术也是徒劳。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与一直沉默旁观的周少卿撞在了一起。 周少卿眼神复杂,他不仅震惊于这群“乱党”学生的惨状,沈明昭面对枪炮混乱时毫不犹豫援手施救更让他震撼。那老师的脸色因失血变得灰败,学生们默默地留下焦急绝望的泪水,这哪里是他以往在报纸上看到的“暴徒”,这分明是一群鲜活而勇敢的生命。 “药…我的药铺‘济世堂’里有!离这里不算太远!” 沈明昭的声音带着急切,但随即忧虑地看向门外,“可现在外面全是巡捕…” “我去拿。” 就在沈明昭焦灼之际,周少卿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断。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沈明昭。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周少卿没有看她,而是快速分析道:“外面在搜捕学生,你穿着白衣服目标太大。我对巡捕房的布防和巡逻路线更熟悉,而且…他们认得我这张脸,盘查时容易过关。” 他顿了顿,看向沈明昭,眼神里有询问,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你需要什么药?列个单子,告诉我药柜的位置,我肯定可以带回来。” 周少卿语气镇静自信,透出的不是赎罪的讨好,而是基于现实判断的冷静提议。沈明昭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时间紧迫,受伤老师命悬一线!她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立刻撕下白裙子一角内衬,用随身携带的常用炭笔飞速写下几样急需的药品和器械名称,并快速交代了药铺后门钥匙的藏匿处和药柜的具体位置。 “小心!如果遇到盘查,就说…就说周家老夫人心口痛,急需这些药!” 她快速补充了一句。 周少卿心头微微一震,这确实是一个合理的借口。周少卿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中流露出对临危时刻沈明昭脱口而出的急智和她对自己下意识的配合的欣赏。 他接过那张带着她体温和炭迹的布条,深深看了一眼她焦急而坚定的眼睛,重重点头:“好。” 说罢,他迅速脱下显眼的西装外套,只穿里面深色衬衫,身影一闪,便消失在茅屋外的暮色中。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商人的果断和此刻奇异的责任感。 这一路也还算顺利,周少卿很必然地遇到了巡逻队,不过他和这队巡捕的领队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待他报上名号,巡捕对他的身份进行了简单核实后便放他离开。他利用对街巷的熟悉和身份的便利快速潜至“济世堂”后巷。按照沈明昭的指示,在墙角第三块松动的砖后摸到了钥匙。打开后门,药铺内弥漫着熟悉的草药香。 “止血散在靠墙第三排药柜最上层左数第五个青花瓷坛”,“缝合包在诊桌右手边第二个抽屉最里层”,周少卿牢牢记得沈明昭清晰地描述过的位置。 他不敢点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精准而迅速地找到了所有需要的物品。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和使命感——这不仅是为了救人,更是为了完成沈明昭托付的“任务”。 茅屋内,时间仿佛凝固。沈明昭用仅有的清水和撕下的干净衣料为老师清理伤口边缘,暂时按压止血。她的目光不时焦急地望向门口,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学生们围在老师身边,低声唱着《毕业歌》,歌声悲壮而充满希望。沈明昭听着,看着这些年轻而坚毅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复杂的热流——这与她为生存挣扎的苦痛截然不同,是一种为理想而燃烧的光芒。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这股力量。 当周少卿的身影终于带着一身寒气重新出现在门口,将一个鼓鼓囊囊的药包塞到沈明昭手里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他气息微喘,额角有汗,深色衬衫的肩头在翻墙时被刮破了一道口子,但他眼神明亮,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如释重负:“快!药齐了!” 沈明昭没有耽搁,立刻投入救治。周少卿默契地在一旁充当助手——按照她的指令递剪刀、纱布、药瓶,甚至在她缝合时稳稳地扶住老师的手臂。没有言语交流,只有动作的衔接流畅无比,仿佛演练过无数次。学生们看着这奇异的组合:一个穿着华贵却狼狈的富家公子,一个冷静沉着的女大夫,在破败的茅屋里,为了救他们的老师而默契配合。 救治过程中,受伤较轻的学生向沈明昭和周少卿低声讲述了他们为何游行:反对军阀混战贻误抗日时机,抗议政府苛捐杂税民不聊生,要求释放被捕的爱国人士……他们的话语并不高深,却充满了对家国命运的深切忧虑和对光明未来的渴望。 沈明昭默默听着,手中的缝合针依旧稳定,但眼神却有了细微的变化。她想起了自己家破人亡的根源,何尝不是这黑暗世道下权贵的倾轧?这些学生老师所抗争的,不正是造成无数像沈家这样悲剧的根源吗? 周少卿递药的动作也慢了一拍。他作为既得利益者阶层的一员,以往对这些“激进思想”嗤之以鼻,认为是空谈误国。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些在绝境中依然心怀信念、为了他人能豁出命去的年轻人,听着他们对国家前途的忧思,他长久以来的认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周家的财富和地位,或许正是建立在无数像沈家、像眼前这些被压迫者的血泪之上。一种混杂着愧疚、震撼和模糊认同感的情绪,在他心中悄然滋生。他装作面无波澜,毕竟多年的商海浮沉不允许他此刻暴露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老师终于转危为安,沉沉睡去。学生们围在老师身边,向沈明昭和周少卿投来充满感激的目光。那个高个子学生郑重地向两人鞠了一躬:“谢谢二位!救命之恩,永志不忘!敢问二位姓名?日后……” “不必了。” 沈明昭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快离开这里吧,保护好自己和老师,做你们该做的事。” 她看了一眼周少卿,他也微微颔首,默认了沈明昭的决定。他们不需要这些学生的报答,甚至不想留下名字卷入更大的漩涡,周少卿和沈明昭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这份共同经历和听到的思想,已悄然在他们心中种下了种子。 确认学生们带着老师安全转移后,周少卿和沈明昭也悄然离开茅屋,踏上返回周府的路。夜色更深,寒意更浓。 两人并肩走着,却不再像来时那样隔着沉重的仇恨和冰冷的疏离。一路无话,但气氛却微妙地不同了。 沈明昭的脚踝还在隐隐作痛,步伐有些蹒跚。周少卿注意到了,他沉默地伸出手臂,没有搀扶,只是将胳膊微微抬起,形成一个可供支撑的支点,悬停在沈明昭身侧。 沈明昭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去看他,也没有拒绝。她微微侧身,将一部分身体的重量,极其克制地、轻轻地靠在了他坚实的手臂上。没有言语,只有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和两人之间那份因共同经历生死、共同完成救人任务、以及共同接受了一次思想洗礼而产生的、难以言喻的微妙缓和。 周少卿感受到手臂上那轻微的、带着信任至少是暂时表现出些许依赖的重量,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愧疚依然存在,但此刻似乎被一种更宏大、更模糊的东西冲淡了些许。他看着身边女子在夜色中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他们之间那道看似不可逾越的血海深仇,或许并非完全无法触碰的绝壁。月光洒在两人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在黑暗中,艰难地勾勒出了一线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通往未来的路径。 第15章 第 15 章 翌日清晨,阳光似乎都格外明媚。周少卿罕见地没有在账房处理公务,而是早早起床,对着镜子仔细整理衣襟,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愉悦笑意。昨夜茅屋里的并肩作战、那短暂的依靠和听到的思想火花,让他心中某个坚冰的角落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甚至荒谬地觉得,或许……或许他们可以不再是仇人,至少……可以试着做朋友? 他特意吩咐厨房准备了沈明昭喜欢的清淡小菜,当然这是他曾经暗中观察得知的,然后又让人去买了城中老字号刚出炉的蟹壳黄。他亲自走到沈明昭的院门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沈小姐,起了吗?昨晚辛苦了……我让人备了些早点,若你方便……” 院门打开,沈明昭已经穿戴整齐,依旧是平日里那身素净的棉布旗袍,脸上没有一丝波澜。阳光照在她身上,却驱不散那份拒人千里的寒意。她看着周少卿脸上尚未褪尽的期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周少爷费心了。”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甚至比平时更冷,“早饭我用过了。药铺还有病人等着,失陪。” 说完,她微微颔首,看也不看周少卿和他身后端着精致食盒的下人,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步履平稳而决绝,仿佛昨夜那个在危难中与他默契配合、在归途短暂依靠他的人,只是一个幻觉。 周少卿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连带着那颗刚刚升起一丝暖意的心,也急速冻结、下沉。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清冷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那份刻骨的冷漠,比任何言语的控诉都更清晰地提醒着他:昨夜短暂的“缓和”,不过是危机之下的权宜之计。血海深仇,从未消失。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然而他所谓的“朋友”妄想在此时是多么可笑又奢侈的奢望。 周少卿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书房。精致的早点摆在桌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此刻却成了最大的讽刺。他烦躁地一把扫开食盒!瓷盘碎裂,汤汁溅了一地。 “酒!拿酒来!” 他低吼道,声音沙哑。老管事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不敢多问,默默端来了一整坛上好的花雕。 书房门紧闭。周少卿一杯接一杯地灌着辛辣的液体,试图用酒精麻痹那撕心裂肺的失望和无处宣泄的愧疚。阳光透过窗棂,在他颓然的身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却只感到刺骨的寒冷和黑暗。昨夜茅屋中那点微光,被沈明昭今日的冷漠彻底掐灭,只剩下更深的绝望。“朋友……呵……我竟妄想能解开仇怨……” 他对着空荡的房间喃喃自语,带着浓重的醉意和自嘲的苦涩,最终伏在冰冷的桌面上,昏沉睡去。 老管事老管家在门外听着里面杯盘狼藉的动静和少爷压抑的痛苦呓语,心急如焚。少爷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冷静沉稳杀伐果断,从没有这个样子过。他深知少爷对沈小姐那份沉重得化不开的愧疚和如今新添的痛苦。在他看来,少爷为沈小姐最好的吃穿用度、自由、甚至豁出命去救她,沈小姐就算有再大的仇怨,也不该如此绝情!少爷再这样消沉下去,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一个简单粗暴的念头在老管家这个旧式老仆脑中形成:把沈小姐“请”回来!让少爷看看她,说说话,心结或许就能解开! 少爷只是拉不下脸再去碰钉子,那这个“恶人”,就由他来做!为了少爷,他豁出这张老脸了! 傍晚,沈明昭刚结束药铺的忙碌,疲惫地走在回新寻得住处的路上。行至僻静处,几个穿着周府护卫衣服的壮汉突然出现,拦住了她的去路。为首的正是老管家。 “沈小姐,得罪了。” 老管家福伯板着脸,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少爷今日心情极差,滴水未进。老奴斗胆,请您移步,去看看少爷,劝解一二。” 他手一挥,两个护卫就要上前“搀扶”。 “你们要干什么?!” 沈明昭脸色剧变,厉声呵斥,眼中瞬间燃起怒火和警惕,“让开!我不去!” “沈小姐,这由不得您了!少爷待您如何,您心里清楚!难道真要看着他垮掉吗?” 老管家也急了,语气更硬。护卫们不由分说,架住了沈明昭的手臂。 “放手!你们这是绑架!” 沈明昭奋力挣扎,手腕被攥得生疼,心中充满了被冒犯的屈辱和对周少卿的更深厌恶——果然!什么自由出入都是假的!他终究还是那个仗势欺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周家少爷!昨夜那点所谓的“合作”和“缓和”,不过是更深的欺骗和麻痹!她竟差点心软! 沈明昭被半推半搡地带到了周少卿的书房门口。书房内弥漫着浓重的酒气。老管家示意护卫松手,对着门内高声道:“少爷,沈小姐来看您了!” 说完,他带着人迅速退开,留下沈明昭一人站在紧闭的房门前。 沈明昭气得浑身发抖,手腕上被捏出的红痕清晰可见。她看着那扇门,眼中是冰冷的怒火和被欺骗的痛楚。她转身就想走,但老管家等人并未走远,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书房内,周少卿被门外的动静吵醒,头痛欲裂。他迷迷糊糊地听到“沈小姐”三个字,混沌的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以为是梦境的延续,或者……是她改变想法了?一丝不切实际的希冀让他挣扎着起身,踉跄地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的沈明昭!只是,她此刻的脸色冰冷如霜,眼神锐利如刀,浑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怒气,手腕上还带着刺眼的红痕! 周少卿醉眼朦胧地看着她,还没从酒精中完全清醒,巨大的惊喜和混乱让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她,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浓的醉意和委屈:“沈明昭……你……你肯原谅我了?原谅周家了?别走……” 这句含糊的“别走”,以及他伸过来的手,在沈明昭眼中,彻底坐实了她的猜测!果然是他指使的!他白天碰了钉子,晚上就借酒装疯,让手下强行把她绑来!他所谓的改变、赎罪、甚至昨夜的合作,全都是虚伪的假象!他还是那个视她为所有物、可以随意拿捏的周家恶少! “周少卿!” 沈明昭猛地后退一步,躲开他的手,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失望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向醉意朦胧的周少卿: “收起你这副虚伪的嘴脸!让人把我强行绑来,演这一出醉酒苦情的戏码,是想给谁看?你以为这样就能显得你情深义重?就能抹掉你周家手上沾的血吗?!”** “我告诉你,就算这世道永远翻不了案,就算那些刽子手都死绝了,我对你们周家的恨,也永远不可能消弭!你和你那个管家今天的所作所为,只会让我觉得更恶心!更恨你!” “再见,再也不见!周先生!” 她说完,再也不看周少卿瞬间惨白、如遭雷击的脸,决绝地转身,撞开试图阻拦的老管家,冲进了沉沉的夜色里。背影充满了被深深伤害和欺骗后的悲愤与决绝。 周少卿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沈明昭那番字字泣血的控诉,如同最凌厉的鞭子,狠狠抽碎了他残存的醉意和最后一丝幻想。他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又看看沈明昭消失的方向,再看看一旁脸色煞白、意识到闯下大祸的老管家……一股比昨夜更甚百倍的绝望和冰冷的寒意,瞬间将他彻底吞噬。他张了张嘴,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混合着无尽痛苦和冤屈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他冰凉的脸颊。 误会,像一道更深更黑的鸿沟,彻底横亘在了他们之间。 第16章 第 16 章 三月的冰已经化了。 苏州河浑浊的水流,无声地切割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外滩万国建筑灯火璀璨,霓虹闪烁,爵士乐隐约飘荡。西装革履的绅士、旗袍摇曳的淑女出入高级饭店、舞厅,汽车鸣笛驶过光滑的柏油路。这里是财富、权力和醉生梦死的象征。 闸北或南市一带,低矮破败的棚户区拥挤不堪,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腐烂垃圾和消毒石灰粉的刺鼻气味。难民如蝼蚁般蜷缩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饥饿、寒冷和一种更可怕的阴影——瘟疫——正在肆虐。咳嗽声、呻吟声、孩童的啼哭声此起彼伏,间或有穿着简陋防护服、戴着口罩的慈善组织人员匆匆走过,如同行走在人间地狱。 沈明昭站在北岸相对干净的码头,看着对岸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区域。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背着简陋的药箱,药箱里装着有限的草药和消毒用品,与周围光鲜的环境格格不入。她为老夫人诊治完刚刚出了周府,拒绝了周少卿安排的精致晚餐,心中只有对岸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生命。 她毫不犹豫地踏上那艘摇摇晃晃、挤满了愁苦面孔的破旧摆渡船。船行至浑浊的江心,两岸的对比更加触目惊心。北岸的笙歌仿佛是对南岸苦难最冷酷的嘲讽。 一踏上南岸的土地,浓重的绝望气息几乎让人窒息。沈明昭找到一个由破庙临时改成的“救助点”,放下药箱立刻投入救治工作,不仅为高烧抽搐的孩子施针,还要为腹泻脱水的老人喂药。她动作沉稳,眼神专注,仿佛忘记了自身的危险。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简陋的口罩下,是紧抿的唇和写满疲惫却异常坚定的脸。她在这里找到了存在的意义——不是作为郁郁不得报仇的载体,而是一个纯粹的、对抗死亡与苦难的医者。 突然,刺耳的防空警报撕裂了沉闷的空气!紧接着是飞机低空掠过的巨大轰鸣! “空袭!是空袭!快跑啊!”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难民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奔逃! 沈明昭正将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妇人往相对坚固的庙墙边拖拽。她抬头,只见几架涂着膏药旗的日军轰炸机如同死神的秃鹫,在低空盘旋,投下的炸弹带着尖锐的呼啸! “趴下!” 她嘶喊着,用尽全力将老妇人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覆盖住她!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近处炸开!大地剧烈颤抖,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碎石、泥土和木屑狂暴地席卷而来!沈明昭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她的左腿上,剧痛瞬间淹没了一切知觉!温热的液体顺着裤腿汹涌而下。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耳边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和难民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她被爆炸的冲击波掀飞,重重摔在泥泞里,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泥水。 周少卿几乎是跟着沈明昭的足迹追到了南岸!他动用了周家的关系,才得以在封锁前渡过河。当他找到破庙附近时,正目睹了那场惨烈的空袭!看到沈明昭被爆炸掀飞、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他肝胆俱裂!所有的愧疚、恐惧、以及一种超越仇恨的、近乎本能的恐慌瞬间吞噬了他! “沈明昭——!” 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不顾一切地冲过还在弥漫的硝烟和混乱的人群,扑到沈明昭身边!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碎欲绝:她脸色惨白如纸,唇边溢出血沫,左腿血肉模糊,深可见骨,鲜血还在汩汩流淌!生命的气息正迅速从她身上流失! “撑住!我带你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周少卿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撕下自己的昂贵衬衫下摆,试图捆扎她不断涌血的伤腿。他的手抖得厉害,昂贵的布料瞬间被鲜血浸透。 “滚…开…” 沈明昭在剧痛中恢复了一丝意识,看清是周少卿,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抗拒和愤怒!她用尽全身力气推拒他,声音微弱却斩钉截铁:“不…用你…管!回…你的天堂…去!我…死也…死在这里!” 她宁可在这片承载着同胞苦难的土地上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愿接受仇人来自“天堂”的、沾满原罪的“救赎”! “别说傻话!你会死的!” 周少卿双目赤红,不管她的挣扎,强行想将她抱起来。他不能看着她死!绝对不能!这份强烈的意念压倒了一切,包括她的恨意和他自己的痛苦。 “放…手!” 沈明昭拼命挣扎,牵扯到伤口,痛得浑身痉挛,冷汗如瀑,却依旧死死瞪着周少卿,眼神充满了决绝和厌恶,“伪…善!别碰我!” 她的抗拒是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本能。 两人在弥漫着硝烟、血腥和瘟疫气息的泥泞地上,一个拼死要救,一个宁死不受,形成了一幅绝望而惨烈的画面。周围的哀嚎仿佛成了背景音,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和无声的对抗。周少卿的眼泪混着脸上的尘土滚落,滴在沈明昭染血的衣襟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连救她的资格,都被自己家族的罪孽剥夺了! 就在这绝望的僵持时刻,一个清朗而带着焦急的声音穿透混乱响起:“都别动她!” 只见苏钧泽穿着一身略显风尘仆仆的军装,拿着一把防身的手枪,正快速分开人群冲了过来!他显然是刚处理完外地的事务,听闻疫区和空袭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回了上海,并直奔这最危险的前线。 只是巧得很,他一眼就看到了周少卿和沈明昭两个人,也很快清楚了两人之间的对峙:沈明昭伤势危在旦夕,一个拼死要救,一个拼死不让救。 “少卿!快松手!你这样会加重她的伤势!” 苏钧泽语气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战场实战权威。他迅速蹲下,动作麻利地检查沈明昭的伤口,眉头紧锁:“左腿呈现骨折,大动脉有损伤,失血过多!必须立刻止血、固定、专业处理!否则这条腿保不住,命也难说!”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陷入疯狂对抗的两人。周少卿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紧抱沈明昭的手,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措和恐惧。 苏钧泽一边快速扯下衬衣的下摆撕成条状准备止血,一边冷静地对两人说,更像是对沈明昭解释:“沈小姐,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这里还有无数病人等着你的医术!你们两个人的恩怨可以以后清算,但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又转向周少卿,语速飞快:“少卿,想救人就冷静!听我指挥!帮我把她小心抬到那边相对干净的门板上去!快!” 苏钧泽的出现,像一道理性的光,劈开了被仇恨和绝望笼罩的黑暗。他的冷静和对生命的绝对尊重,暂时压制了沈明昭的抗拒和周少卿的慌乱。沈明昭看着苏钧泽专注而急切的眼神,感受着他专业而快速的救治动作,紧绷的抗拒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算是默许。周少卿则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按照苏钧泽的指示,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地配合着,将沈明昭转移到相对安全的门板上。 在苏钧泽熟练的止血包扎和初步固定下,沈明昭腿部的出血终于被控制住。也许是太痛了,也许是太虚弱了,她紧蹙的眉头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周少卿和苏钧泽合力,极其小心地将门板抬上返回北岸的渡船。船行在浑浊的界河上,两岸的景象依旧是天壤之别。周少卿浑身沾满泥泞和血污,站在昏迷的沈明昭身边,眼神空洞地望着对岸的灯火辉煌,只觉得那光芒无比刺眼和讽刺。苏钧泽则守在沈明昭另一侧,不时检查她的脉搏和伤口,神色凝重。 渡船在死寂中缓缓靠岸。周少卿看着苏钧泽:“钧泽,她……” “去教会医院!那里有最好的外科设备和隔离病房,她的腿需要立刻手术,疫区回来也需要隔离观察。” 苏钧泽果断地说,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周少卿,“少卿,你也需要处理一下,然后……没什么。” 他的话没有说透,但是周少卿听得明白。事情发生这么久,苏钧泽应该是对沈周两家渊源的来龙去脉有所耳闻,他意思很明白:救人是当务之急,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恩怨和今日这惨烈的一幕,需要周少卿更深刻地想一想该如何承担这一后果。 苏钧泽提前安排了后路,他的汽车早已在北岸等候。沈明昭被迅速抬上车。周少卿想跟上去,却被苏钧泽拦住了:“你现在去不合适,交给我。等她脱离危险……再说。” 苏钧泽关上车门,救护车鸣笛离去,留下周少卿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繁华的北岸码头,浑身血污,失魂落魄,像一个被天堂彻底放逐的孤魂野鬼。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沈明昭鲜血的双手,那刺目的红色,比任何审判都更清晰地宣告着他无法逃脱的罪责和这救赎之路的漫长与绝望。界河的浊浪拍打着堤岸,仿佛在呜咽着这个撕裂时代的悲歌。 第17章 第 17 章 狭窄、冰冷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血腥味。 周少卿一贯冷静沉着,自从沈明昭这个女人闯进他的世界,一切都和往日不同,此时他鲜有地焦躁,在走廊尽头来回地踱步。 苏钧泽顾不上妥善安排周少卿,只严令手下除医护人员外其他人一律禁止靠近病房便匆匆离开前去向上级复命,周少卿无奈只能在这里煎熬地等待消息。他的长衫皱巴巴地沾着泥泞和沈明昭留下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头发凌乱,眼下乌青深重,整个人散发着颓败和焦虑的气息。每一次病房门开合,他都会像惊弓之鸟般猛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恐惧。 “还没有出来吗?”苏钧泽风尘仆仆地大步流星赶回来。 “没有。”周少卿难掩心中的担忧。 两个大男人坐在手术室门外的长椅上,默默无语。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病房门终于轻轻从里往外打开,医生如释重负地走了出来。周少卿颀长的身影和苏钧泽高大的身影同时聚拢过来,还好医生说沈明昭手术后脱离危险,推进病房转入观察期。 周少卿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苏钧泽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个空水杯,显然是要去照顾沈明昭。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靠在门边的墙上,微微侧头,隔着门上的小窗,静静地向病房内望去。 这个动作本身并无不妥,但周少卿却像被毒针刺中般,浑身一僵! 他看到了苏钧泽的眼神。 那不是看病人的眼神,也不是长官看下属的眼神。那是一种深沉、专注、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与怜惜的目光。苏钧泽的目光透过小窗,久久地停留在病床上那个沉睡的身影上,仿佛在凝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他的嘴角甚至不自觉地,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纯粹因她安好而发自内心的、放松的、近乎宠溺的微笑。他抬手,极其轻柔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因忙碌而微皱的军装袖口,仿佛想以最好的状态面对里面的人,即使她根本看不见。 这个细微的动作,这个专注的眼神,这个转瞬即逝却真实无比的笑容……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周少卿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上! 一股尖锐、酸涩、带着血腥味的嫉妒瞬间攫住了周少卿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情愫,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愫。 苏钧泽的沉稳可靠、光明磊落和自己背负的家族原罪、对沈明昭的伤害、以及此刻的狼狈不堪形成强烈的对比,浓烈的自卑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她宁死也不要我救她…可苏钧泽却可以理所应当地守她在身边…” 这个认知让他痛不欲生。一种被剥夺、被取代的恐慌和不甘在胸中燃烧。 苏钧泽对沈明昭的心思,在这一刻得到了最直观、最刺眼的证实。这不再是猜测,而是**裸呈现在他眼前的事实!这个事实,比沈明昭的恨意更让他难以承受。 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瞬间冲垮了周少卿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他无法再安静地待在角落当一个“隐形人”! 苏钧泽刚收回目光,准备去倒水。周少卿猛地几步冲到他面前,动作快得有些踉跄,差点撞上苏钧泽。 他刻意拔高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不合时宜的“关切”,眼睛却死死盯着病房门:“钧泽!她…沈小姐算是没有生命危险了是吗?还需要什么特效药?止痛药需不需要!我立刻让人去弄!不管多贵!多稀有!” 他的语速又快又急,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在宣告自己的存在感和“付出”能力,试图在苏钧泽守护的领域里,强行插入自己的影子。 他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带着强烈意图地向病房门口挪动脚步,试图越过苏钧泽,哪怕只是从门缝里看一眼里面。他的肢体语言充满了急切的占有欲和侵入感,完全无视了苏钧泽之前“不准靠近”的命令和他自身被排斥的立场。 “我就看一眼…确认她没事…” 他喃喃着,眼神执拗地盯着那扇门,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光。 苏钧泽的反应是迅速而强硬的。在周少卿试图靠近门口时,他高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瞬间移动,再次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门前,彻底阻断了周少卿的视线和去路。 苏钧泽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刚才看向病房的温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军人特有的锐利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与警告。他看穿了周少卿这反常举动背后的心思——那无法掩饰的嫉妒和失控的占有欲。 “她刚睡着,需要绝对安静。” 苏钧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股冰冷的压力,“医生说了,她现在最需要的是静养和不受打扰!” 他刻意强调了“不受打扰”,目光如刀般刮过周少卿憔悴焦虑的脸,“少卿,你现在的‘关心’,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打扰!请回吧,这里暂时不需要你。” 被苏钧泽如此直白地拒绝和点破,周少卿脸上瞬间血色褪尽,随即又涌上难堪的潮红。他像被当众扇了一耳光,身体晃了晃。 他看着苏钧泽那保护姿态十足的身影,再看看那扇紧闭的、将他隔绝在外的门,一股巨大的委屈、愤怒和不甘冲上头顶。他想嘶吼,想质问,想推开眼前这座山! 但最终,对上苏钧泽那洞悉一切、冰冷而带着隐隐威慑的眼神,以及想到病房里那个“仍未放下仇恨解开心结”的人,周少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所有激烈情绪瞬间化为无力的绝望。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身体因极力的克制而微微颤抖。 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用一双布满血丝、充满了痛苦、嫉妒、不甘和深深挫败的眼睛,最后死死地、深深地盯了了苏钧泽一眼,又绝望地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然后猛地转身,像逃离瘟疫般,踉跄着冲出了这条让他窒息、让他心碎的走廊。背影仓惶而狼狈,带着一种被彻底打败的颓丧。 走廊里只剩下苏钧泽一人。他望着周少卿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深深地叹了口气。周少卿刚才那充满嫉妒和痛苦的眼神,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也让局面变得更加复杂。他明白,周少卿对沈明昭的感情,已经深到足以让他失去理智和尊严。 苏钧泽再次回头,透过小窗看了一眼病床上安静沉睡的沈明昭,眼神复杂。他守护她,是出于敬重、感谢和一份深沉的好感。但这份好感,绝不想成为兄弟反目的导火索,更不想给她带来额外的困扰。他必须更加谨慎地处理这微妙的关系。周少卿的失控表现,像一声警钟,提醒着他前路的荆棘。 而冲出安全屋的周少卿,一头扎进冰冷的夜色里。寒风如刀割在脸上,却远不及心中的痛。苏钧泽守护在门前的姿态,沈明昭紧闭的房门,还有苏钧泽看向她时那温柔的眼神…这些画面反复撕扯着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不仅输掉了靠近她的权利,似乎连“爱”她的资格,在那个光明磊落的男人面前,都显得如此卑劣和可笑。嫉妒的毒火和绝望的寒冰在他心中交织,几乎将他撕裂。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孤独而凄凉。 第18章 第 18 章 教会医院手术后,沈明昭的腿伤需要长期静养和康复。苏钧泽以“专业照料更利于恢复”以及“医院环境嘈杂不利于静养”为由,“强势”说服性地将她接回了自己位于法租界、环境清幽雅致的苏家宅邸。这里没有周府的压抑,空气中弥漫着书卷气和草药的清香。 苏钧泽亲自负责她的复健和用药,细致入微。他不再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军官,在她面前,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和专注。他会轻声细语地讲解康复要点,在她疼痛时递上温热的汤药,在她练习行走时,手臂始终虚扶在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却又能让她感受到无声的支持。 沈明昭对苏家充满感激,尤其是对苏钧泽。他的粗中有细、耐心和尊重,让她在重伤和仇恨的阴霾下,感受到难得的安宁和被珍视的温暖。这份温暖,让她紧绷的心弦在不自觉中微微松弛。 这天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沈明昭倚坐的软榻上。她正低头翻阅一本苏钧泽找来的医书,一缕碎发滑落颊边。苏振邦刚从书房出来,经过客厅,无意中瞥见这一幕。 苏父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他手中的紫砂壶差点脱手!他死死盯着沈明昭的侧脸,尤其是她左眼角下那颗小小的、淡褐色的泪痣,以及她低头时脖颈处那个极其独特的、形如展翅蝴蝶的胎记! 尘封了十数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苏父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脱口而出:“孩子……你……你左眼角下的痣……还有……后颈……那个蝴蝶印记……?” 沈明昭闻声抬头,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位气质儒雅却神情激动的长辈。 “像……太像了……” 苏父眼眶瞬间红了,几步走到她面前,声音哽咽,“孩子,你别怕……告诉我,你……你是不是姓沈?你父亲……可是沈路开?母亲……闺名可是文清?” “轰!” 沈明昭如遭雷击!这两个名字,是她午夜梦回、刻骨铭心的痛!她从未对苏家提起过自己的身世!她猛地站起来,牵扯到伤腿也顾不得,声音发颤:“您……您怎么知道?!” 苏父老泪纵横,激动地难以自持:“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孩子!我是你苏伯伯! 苏振邦啊!当年……当年沈家出事那晚……是我!是我安排府中最忠心的老仆苏忠联手周夫人,趁乱从后院的狗洞把你这个才六岁的小娃娃偷抱出来的啊!” 真相如同惊雷在沈明昭耳边炸响!她一直模糊记得有个宽厚温暖的怀抱带着她在黑暗中奔逃,记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不断安抚她,却始终不知恩人是谁!原来……竟是苏家! “苏伯伯……?” 沈明昭的声音破碎,巨大的震惊和迟来的感恩如同海啸般冲垮了她的心防。她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苏钧泽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她,眼中同样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 苏父哽咽着讲述:“沈苏两家是世交,你父亲与我情同手足!那晚……我收到风声赶去时已经晚了……只来得及救下你……苏忠将你送到乡下远亲处隐姓埋名……后来世道太乱,我多方寻找,却杳无音信……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上沈明昭的脸颊,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 苏母闻讯赶来,看到沈明昭,瞬间明白了丈夫的激动,也泪如雨下,一把将沈明昭紧紧搂在怀里:“我的好孩子!终于找到你了!让伯母好好看看!” 温暖的怀抱带着母亲般的馨香,是沈明昭在无数个冰冷夜晚里不敢奢望的温度。她再也抑制不住,在苏母怀中失声痛哭,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孤独和痛苦都倾泻出来。 苏钧泽站在一旁,看着父母与沈明昭相拥而泣的画面,看着沈明昭卸下所有防备、哭得像个孩子般的脆弱模样,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震惊、狂喜、心疼、怜惜……还有一丝庆幸——庆幸父亲认出了她,庆幸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家”,也庆幸……自己能够更近地守护她。 客厅里弥漫着悲喜交加的气氛。仆人们也被这感人的相认场面感染,悄悄抹泪。桌上刚沏好的龙井茶氤氲着热气,空气中漂浮着泪水的咸涩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沈明昭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家”的温暖,这份迟来的亲情,如同久旱的甘霖,滋润着她干涸已久的心田。 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苏父苏母拉着沈明昭的手,细细询问她这些年的经历,言语中充满了心疼和怜惜。苏钧泽坐在沈明昭斜对面,目光几乎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他看着她在父母面前微微泛红的脸颊,听着她低柔地讲述一个孤女生活的艰难,看着她眼中重新焕发出的、带着一丝依赖和亲昵的光彩……一种早已悄然滋生的情愫,在这温暖而充满宿命感的氛围中,再也无法隐藏。 当沈明昭提到自己坚持学医是为了“济世救人,不负父母生养之恩”时,苏钧泽的眼神亮得惊人,他情不自禁地接口道:“明昭……你做得很好!你父母在天之灵,定会为你骄傲!” 他的语气带着由衷的敬佩和一种超越欣赏的温柔。 他自然地拿起一块精致的桂花糕,轻轻放在沈明昭面前的碟子里,声音比平时更加柔和:“你身子还需调养,尝尝这个,不甜腻。” 动作间的呵护之意,连苏父苏母都看了出来,两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带着欣慰和期待的眼神。 苏钧泽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沈明昭,在她需要茶水时,他会不动声色地将杯子推近;在她讲述到艰难处微微蹙眉时,他眼中会流露出清晰的心疼;当她的目光无意中与他相遇,他不再像往常那样克制地移开,而是回以一个温暖而专注的微笑,那笑容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怜惜和一种呼之欲出的……爱慕。 沈明昭并非木头人。在这温暖如春的苏宅,在刚刚经历了巨大的亲情冲击后,苏钧泽这不同寻常的、炽热而温柔的目光,像羽毛般轻轻拂过她的心尖,带来一阵陌生的悸动和慌乱。她微微垂下眼帘,脸颊的温度似乎更高了,心中那片刚刚被亲情暖热的地方,悄然泛起了一丝微妙的涟漪。 第19章 第 19 章 周少卿前来拜访,苏钧泽和沈明昭心如明镜一般知晓他此行的目的。 “明昭,你要见见他吗?”苏钧泽趁着周少卿在前厅和父母唠着家常,轻轻走到沈明昭的房间询问道。这些日子以来苏钧泽的悉心照顾和两家的渊源拉近了两人的关系,现在两人已经可以熟络地直呼对方的名字。 “不必了,我既不能放下对周家的怨恨也不能做到找无辜稚子和也算有恩于我的老夫人寻仇,再见无益。”沈明昭将头偏向窗外,窗外一只白玉兰在风中微微颤动,正如她的心境,既不动摇也不平静。 周少卿待了许久,见苏钧泽只身返回前厅,他明白这也许是对周家对沈家对周少卿对沈明昭最好的结局。 沈明昭忍不住看向窗外,周少卿离去的背影略显落寞,和她初见时那个霸道狠厉的样子判若两人。她慢慢收回目光,缓缓地倚靠回靠背上,思绪纷杂。 他是仇人之子,可是他的母亲也救过我的命。 他虽然霸道强势恃强凌弱,可是他也和自己一起协作救过人。 即便沈明昭不想承认,如果没有周少卿她也许真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如此说来他也算是自己的恩人。 可是,可是..... 他们不是一路人,终究不能做朋友。 这是最好的局面。 苏家尽心尽力照料,找来最好的医生和最好的药为她诊治,沈明昭的腿伤恢复地不错,能扶着人轻轻地走几步。 “明昭,当心些,伤口现在还没有完全愈合,你还是先休息吧。”苏钧泽回到家向父母请过安便匆匆赶过来看望沈明昭,见沈明昭急切地想要走路,忙快步走过来接过原本搭在小兰胳膊上的手。 “我想多走动走动,这样好的快些,疫区那边我还是想尽一些绵薄之力。”沈明昭气喘吁吁地扶着苏钧泽健壮的手臂,一步一步挪动。 “我寻几个有名的大夫去配一些对症的药送到疫区,即便不能彻底消除,也能暂缓疫情的扩散,你就好好养伤不要劳心了。” “他们没有去过疫区,病人的状况他们不清楚,想要配出对症的药几率太小了,还是我......哎呦,”突然沈明昭惊呼一声,距离床边几步远的地方一个踉跄向地面栽歪过去,苏钧泽眼疾手快一把揽住沈明昭的腰将她扶稳,提起来将她放到床上。 “就这样还要去疫区呢。”苏钧泽关切地“责怪”道。 “那我再躺些时日。”沈明昭倒是听话,顺势躺了下去。 苏钧泽明白沈明昭心里的焦急,他不动声色地嘱咐管家将治疗疫情需要的各种中药送到沈明昭的房里,透过门缝满足地看着沈明昭惊喜地摆弄着药品。 因为沈明昭深入过疫区,对病人做过望闻问切,十日内便配出有实效的药方。她哀求侍女小兰不要告诉苏钧泽她要出去,却不知汽车和护卫是苏钧泽早已暗暗备好了的,可以护送她去想去的地方。 汽车颠簸地行驶在通往南岸疫区的、坑洼不平的路上。车窗紧闭,隔绝着外面愈发浓重的萧瑟与绝望气息。沈明昭坐在后座,腿上放着一个特制的、密封严实的保温药箱,里面是她根据苏钧泽提供的临床数据和自己的中医经验,日夜钻研改良出的、对抗瘟疫更有效的新药方熬制的药剂。 她的腿伤尚未痊愈,但已能借助手杖缓慢行走。清瘦的脸颊在车窗透进来的灰白光线中显得沉静而坚毅。此行的目的很明了,她就是要将救命的药送到最需要的人手中。 车子驶近熟悉的破庙救助点附近。沈明昭预料中会看到混乱、哀嚎和绝望的脸孔。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微微怔住。 混乱依旧存在,但在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竟排起了几条虽然蜿蜒却井然有序的队伍!队伍中大多是面黄肌瘦的妇孺和老人,他们手中捧着破碗或瓦罐,眼神不再是彻底的麻木,而是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队伍的前方,临时支起几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几个穿着干净短褂、动作麻利的伙计正忙着分粥、发放还冒着热气的馒头。食物的香气在弥漫着药味和腐朽气息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珍贵和温暖。 而站在分发点最前方,亲自将一个个热馒头递到难民枯瘦手中的那个人影,让沈明昭的呼吸猛地一窒——是周少卿。 他脱去了标志性的昂贵西装,只穿着一件质地普通但干净的深灰色棉布长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昂贵的腕表不见了,手上沾着面粉和些许油渍。 他微微弯着腰,神情是沈明昭从未见过的专注。没有商人的精明算计,没有赎罪者的卑微讨好,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他接过伙计递来的馒头,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老妇人颤抖的手里,甚至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她几乎端不稳的碗,低声说了句“小心烫”。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泪水,不住地点头。 给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发馒头时,孩子怯生生不敢接。周少卿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笨拙的、尝试温和的表情,慢慢蹲下身,把馒头轻轻放进孩子脏兮兮的小手里,甚至抬手轻轻拍了拍孩子瘦小的肩膀。小男孩呆呆地看着他,然后紧紧攥住馒头,飞快地跑回母亲身边。 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他也顾不上擦。他指挥着伙计维持秩序,目光扫过队伍,确保没有遗漏和争抢。这一刻的他,不再是周府高高在上的少爷,不再是那个困在仇恨与赎罪漩涡中的痛苦灵魂,而只是一个尽力想为眼前这片地狱带来一点温饱的沉默的行动者。 之前他不屑与泥泞为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才是他的生活,而现在他却希望在这片地狱里看见那一抹素色。 沈明昭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腿上的药箱边缘,指节微微发白。她的目光透过车窗玻璃,牢牢锁在那个忙碌的灰色身影上,久久无法移开。 眼前这个在泥泞中亲手分发食物、笨拙地安抚孩童的男人,与记忆中那个在谈判桌上冷酷无情、在周府掌控一切、甚至强行将她绑来的周少卿,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近乎割裂的对比。哪个才是真实的他?或者……都是? 沈家灭门的血海深仇如同冰锥,狠狠刺向她动摇的心防。她提醒自己:这些粮食或许也沾着不义之财!他此刻的善举,不过是为了减轻内心的罪孽感!虚伪!然而,看着那些难民接过食物时眼中闪烁的微弱光芒,看着那个小男孩跑开时紧紧护着馒头的样子……她无法否认,这些食物是实实在在地缓解了此刻的苦难。这份“实效”,比任何华丽的赎罪言辞都更有力量。 作为医者,她深知在疫病和饥饿的双重夹击下,温饱是生存的基础,甚至比药物更迫切。周少卿所做的,恰恰是在她专注“治病”时,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救命”支持。这份无意间的“配合”,让她感到一种复杂难言的……动容? 厌恶、憎恨、一丝无法控制的惊讶、甚至……一丝微弱到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强行压下的触动?这些截然相反的情绪在她胸中激烈地翻搅、碰撞,让她心绪难平。她痛恨自己这一刻的动摇,仿佛是对逝去亲人的背叛。她猛地闭上眼,试图将车窗外那刺眼的景象隔绝。 “沈小姐,药……” 前排的司机低声询问,提醒她此行的目的。 沈明昭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眸中已强行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只是深处仍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波澜。她不再看那个方向,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开过去,把药交给救助点的负责人。我……就不下车了。” 司机应了一声,将车缓缓驶向救助点另一侧存放物资的棚子。沈明昭靠在椅背上,侧脸对着周少卿所在的方向,目光却低垂着,落在怀中的药箱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箱冰冷的金属扣。 车子停下,助手下车去送药。沈明昭始终没有转头。她能感觉到那个方向投来的目光——或许是周少卿终于注意到了这辆不属于此地的汽车?但她拒绝回应。她将自己封闭在车厢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隔绝着外面那个让她心乱的男人和这片承载着无尽苦难的土地。 司机很快返回,车子启动,调头离开。在车子驶离的瞬间,沈明昭终究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向那个分发点。 周少卿似乎刚直起身,正用手背擦着额头的汗。他并没有看向离去的汽车,他的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长长的队伍和那几口冒着热气的大锅上。夕阳的余晖给他沾着灰尘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模糊而疲惫的金边。他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桥,连接着“天堂”施舍的微末温饱和“地狱”里最卑微的求生渴望。 沈明昭迅速收回目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闷闷地疼。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任由汽车的颠簸摇晃着身体,也摇晃着她那颗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风暴、变得更加复杂和迷茫的心。药箱的金属扣在她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如同周少卿此刻的身影,在她坚硬的心防上,也刻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带着温度的划痕。 第20章 第 20 章 苏宅里难得享受的岁月静好,吃好喝好睡好的沈明昭原本瘦削的脸竟有些圆润。她今日心情很好,因为腿伤好的差不多了,她已经可以慢慢自己走路了,虽然走不快但是已经不错了,至少她可以想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而不需要别人或者拐杖的扶持。 行动自由的感觉真好。 沈明昭兴奋地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享受着丧失已久的行动力。 “请沈小姐救命!” 周母的旧疾再次发作,府中医生束手无策。老管家知道沈明昭对周少卿甚是不友善,他自知自己有错得罪了沈明昭,只是见自家少爷急得团团转,最终老管家还是豁出一张老脸硬着头皮,低声下气地去苏家求请沈明昭。沈明昭虽心中膈应,但医者仁心,加之苏伯母也委婉劝说“救人要紧”,她还是带着药箱去了。 施针用药后,周母情况暂时稳定。沈明昭片刻不愿多留,立刻告辞。苏钧泽本要亲自来接,却临时被上级紧急召回,只能万分抱歉地安排好车让沈明昭先行离开。 周少卿一直在母亲房外守着,听闻沈明昭要走,立刻主动提出:“最近动乱不断,街上不太平,我送沈小姐回去。”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眼神深处是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能短暂靠近她的渴望。沈明昭不想在周府与他争执,冷着脸默认了。 汽车行驶在回法租界相对偏僻的城郊路上。暮色四合,四周愈发寂静。突然,车子发出一阵不祥的异响,猛地一顿,彻底熄火了! 司机下车检查,一脸懊丧:“先生,是发动机老毛病,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周少卿皱眉看了看天色和四周荒凉的景象,果断对沈明昭说:“这里不安全,不能久留。我背你走,到前面大路看看有没有黄包车。” 他说着就要转身蹲下。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沈明昭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冰冷的疏离。她已推开车门,借助手杖稳稳站定,目光扫视着周围模糊的田埂和小路,“我能走。走那边小路,我记得更近。” 她指向一条杂草丛生、看起来鲜有人迹的近道。她宁愿冒险走荒路,也绝不愿与他有肢体接触。 周少卿伸出的手在半空僵了僵,便没有强求。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小路。四周寂静得只有虫鸣和他们踩断枯枝的声音,气氛压抑。周少卿紧跟在侧后方,神经紧绷,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刚拐过一个弯,前方黑暗中猛地亮起几对幽绿瘆人的光点!伴随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三条体型壮硕、流着涎水的恶犬从路旁废弃的草棚里冲了出来!龇着森白的獠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咕噜声,呈扇形将两人围住! “是狗!” 周少卿脸色剧变,下意识拔高声调喊了一声。沈明昭有腿伤,行动不便,他下意识就地将沈明昭护在身后!可是后背霎时渗出的冷汗出卖了他的恐惧,小时候周少卿被狗咬过,从此对狗产生了阴影。众所周知,害怕一样东西是无法用理性克制的。 然而,沈明昭的动作比他更快!她没有丝毫惊慌,甚至没有后退半步!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的眸子里,瞬间迸射出一种近乎冷酷的锐利光芒! 只见沈明昭左手的手杖如毒蛇般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戳在为首那条最凶恶黄狗的眼睛下方,这一击不能致命但剧痛!那恶犬吃痛惨嚎,攻势一滞! 与此同时,她右手如变魔术般从随身携带的医药包侧袋中抽出一物!一道冰冷的、在微弱月光下反射出森然寒光的细长物件出现在她指间——正是她惯用的、锋利无比的手术刀! “滚开!” 她一声清叱,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杀气和强大的精神压迫!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恶犬上前半步!手术刀在她指间灵活地挽了个刀花,动作流畅而致命,寒芒划破夜色! 她的眼神如同冰封的利刃,死死锁定那条因剧痛而狂躁、试图再次扑上的黄狗,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掌控生死的绝对冷静!那气势,竟生生将三条欺软怕硬的恶犬震慑住了!它们低伏着身体,夹着尾巴,发出不安的呜咽,不敢再上前! “哪个不长眼的敢打我的狗?!” 一个醉醺醺、提着棍子的粗壮汉子骂骂咧咧地从草棚后转出来,显然是被狗叫声惊动。 他看清沈明昭是个女子,又见她手中的手术刀,先是一愣,随即露出轻蔑猥琐的笑:“哟呵!小娘皮还挺辣!拿把破刀吓唬谁?乖乖赔老子的狗……” “你的狗?” 沈明昭打断他,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她非但没有收起手术刀,反而将刀尖微微抬起,指向那汉子,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在打量一个待解剖的病灶,“纵犬伤人,按律当拘!再不带着你的畜生滚,我下一刀划开的就不是狗皮,而是你的喉咙!”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不容置疑的决绝和血腥气!仿佛她真的做过无数次开膛破肚的手术,再多一条人命也无所谓! 那醉汉被她眼中那毫无感情的、属于医生的冰冷杀意和强大的气场彻底镇住了!他常年混迹市井,最会察言观色,眼前这女人绝非虚张声势!他打了个寒颤,酒醒了大半,色厉内荏地骂了几句,慌忙吹了声口哨,带着三条夹着尾巴的恶犬,灰溜溜地钻回黑暗里。 危机解除,四周重归死寂。月光如水,倾泻在沈明昭身上。她缓缓收起手术刀,动作优雅而利落,仿佛刚才那雷霆手段和慑人杀气只是错觉。她微微喘息着,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但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傲立的寒梅。 周少卿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刚才目睹了一切!从恶犬扑出的惊险,到她以手杖阻敌的迅捷,再到手术刀出鞘、寒芒慑退恶犬的惊艳,最后是那番冷酷如刀、震慑恶主的言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杀伐果断,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和力量! 月光勾勒着她清冷而坚毅的侧脸,她收刀时指尖反射的寒光似乎还残留在周少卿的视网膜上。他的心从未跳得如此剧烈,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彻底征服、被强烈吸引、灵魂都在震颤的悸动!他见过她的坚韧,她的冷漠,她的医术,她的善良,却从未见过她如此飒爽、锐利、充满致命危险却又耀眼夺目的一面!这一刻,所有压抑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彻底淹没了他!他清晰地意识到:他完了。他彻底地、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眼前这个手持利刃、如同月下修罗般的女子! 沈明昭转过身,看向依旧僵立的周少卿。月光下,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炽热到几乎要燃烧起来的震撼、惊艳和……浓烈的情愫。她心中冷笑一声,那冰冷的恨意再次涌上心头。 她举起手中那柄小巧却寒光凛冽的手术刀,在月光下轻轻晃了晃,刀锋反射的光芒刺痛了周少卿的眼睛。她的声音比刀锋更冷,带着一丝嘲弄和宿命的意味: “周少卿,看清楚这把刀。” “如果不是你谈判那天……”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地刺向他,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看见你蹲下去,把伞和钱给了那个在寒秋雨里快饿死的小乞丐……” “那么今天,这把刀上沾的……”她的目光扫过手术刀纤尘不染的刀锋,再缓缓移回周少卿瞬间苍白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寂静的夜空里: “就是你的血了。” 话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夜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手术刀的寒光在两人之间闪烁,映照着周少卿骤然失血的脸色和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那是后怕、是震撼、更是对她这份隐忍多年、只因一丝善念而暂时搁置的杀意的彻骨寒意!而在这寒意之下,那份刚刚疯狂滋生的爱意,却如同淬火的钢铁,变得更加滚烫、更加绝望、也更加不可磨灭。 第21章 第 21 章 苏府幽静的后院,临近书房的回廊拐角。雕花窗棂半掩,几丛翠竹掩映。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明昭伤势已大为好转,穿着素净的旗袍,本想在回廊散步透气。她脸色尚带一丝病后的苍白,但眼神清亮。此刻,她却被书房内骤然拔高的争吵声钉在原地,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廊柱,屏息凝神。 书房内,苏振邦穿着笔挺的旧式军装常服,虽已卸甲,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他脸色铁青,浓眉紧锁,一掌拍在厚重的红木书桌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跳!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军人威严和深切的愤怒:“程柏年!你糊涂!” 程柏年穿着考究的深色绸缎长衫,面容儒雅,此刻却因激动和计划受阻而显得有些扭曲。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眼神闪烁,带着急切和一丝被冒犯的阴鸷。 沈明昭本欲离开,避免涉入他人私事。但“镇压工人阶级”、“日伪势力”这些字眼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她的耳膜!她瞬间意识到,这绝不是寻常的争执!医者的警觉和身处乱世培养的敏感让她立刻停下脚步,隐在廊柱和竹影的暗处,心跳如擂鼓。 书房内的争吵透过半开的窗户清晰地传来: “振邦兄!此乃千载良机!” 程柏年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蛊惑,却又难掩急切,“如今局势动荡,群龙无首!正是我辈大展宏图之时!日方承诺,只要我们能协助稳定沪上局面,尤其是……压制住那些煽动工潮、□□的‘进步分子’,确保码头、工厂秩序,他们便全力支持我们掌控商会,甚至……进入市政核心!届时,沪上经济命脉,尽在你我之手!” 苏振邦的怒斥如同惊雷炸响:“一派胡言!程柏年!我看你是被权欲熏昏了头!与虎谋皮,焉有其利?!日寇狼子野心,侵我国土,屠我同胞!你竟要让我苏振邦,动用我苏家旧部的人脉和影响力,去帮他们镇压自己的同胞?!去当他们的刽子手?!你把我苏振邦当成什么人了?!”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压力:“军人的枪口,从来只对外敌!绝不会对准自己的骨肉同胞!让我苏家儿郎的忠义之名,沦为日寇镇压国人的工具?你休想!” 程柏年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儒雅的面具几乎挂不住。他也站了起来,声音带着冷意和威胁:“振邦兄!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这上海滩,是谁的天下?那些泥腿子、穷学生闹事,只会破坏秩序,影响商贸!日方要的是稳定,是合作!我们提供稳定,他们给予权力和财富,各取所需,有何不可?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苏家这棵大树,在乱世风雨中倾颓吗?!” “倾颓?” 苏父冷笑一声,目光如炬,直刺程柏年,“苏家的根基,是忠义!是气节!是保境安民!而不是靠勾结外敌、残害同胞换来的肮脏富贵!程柏年,我告诉你,我苏家就算门庭冷落,饿死街头,也绝不做这数典忘祖、为虎作伥的勾当!” 窗外的沈明昭,身体瞬间僵硬!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勾结日伪!程柏年竟然已经暗中投靠了日本人!他要利用苏家在军方旧部的影响力,帮助日军镇压反抗的工人和学生! 镇压同胞!这是**裸的汉奸行径!是要用同胞的血染红自己的顶戴! 权力交易!他口中的“稳定”和“秩序”,不过是向日寇献媚的投名状! 更让沈明昭心脏骤停的是,程柏年见苏父态度强硬,竟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啪”地一声摔在书桌上! “好!好一个忠义气节!” 程柏年声音阴冷,带着破罐破摔的狠厉,“既然振邦兄如此清高,那兄弟我也不强求!不过,这份‘诚意’,还请振邦兄过目!” 他猛地抽开信封的系绳,将里面的东西抖落在桌面上! 借着窗缝透入的光线,隐在暗处的沈明昭瞳孔骤然收缩!她看得清清楚楚: 1. 几张盖着特殊印鉴的货运清单:上面清晰地标注着 盘尼西林(青霉素)、磺胺等战时极度紧缺的药品名称和数量,目的地赫然是日伪控制的仓库! 2. 几份用油纸包裹的、更小的清单:虽然看不清具体字迹,但那独特的包装和程柏年小心翼翼的动作,沈明昭凭直觉判断,很可能是 枪支弹药 !他竟在走私军火资敌! 3. 最上面是一份折叠的名单:程柏年用手指点着那份名单,声音带着一种献宝般的阴毒:“这是沪上一些‘不安分分子’的详细名单和活动据点!包括那几个在工人中煽风点火的头目、还有几个躲在租界写反日文章的‘笔杆子’!只要把这份名单交给特高课,定是大功一件!振邦兄,你不愿沾手,这份功劳,兄弟我就独自笑纳了!只盼日后,你别后悔今日的选择!” 苏父看着桌上那些东西,脸色已经不是铁青,而是煞白!他指着程柏年,手指都在颤抖,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鄙夷:“程柏年!你……你竟然……走私禁药军火资敌?!还要出卖同胞,用同胞的鲜血去换你的前程?!你……你简直禽兽不如!我苏振邦羞于与你为伍!” “道不同不相为谋!” 程柏年一把抓起桌上的名单和部分单据,塞回怀里,脸上最后一丝伪装也撕了下来,只剩下**裸的阴鸷和怨毒,“苏振邦!你清高!你了不起!你就抱着你那没用的忠义气节,在这乱世里等死吧!看看是苏家的门楣硬,还是日本人的刺刀硬!我们走着瞧!” 说完,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大步走向书房门口,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脚步声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仓促,很快消失在庭院深处。 书房内,苏父颓然坐回椅中,看着桌上散落的、未及收回的药品清单,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发出压抑的、痛苦的低吼。 回廊暗处,沈明昭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惊呼出声!她的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汉奸!程柏年彻头彻尾的汉奸!走私救命药品和军火给敌人,出卖抗日志士名单!罪行罄竹难书! 危险!*苏父拒绝了合作,程柏年必然怀恨在心!那份名单一旦落入日伪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震撼!*苏父的凛然正气与程柏年的卑劣无耻形成了最强烈的对比! 她看着程柏年消失的方向,眼神冰冷如刀,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警惕。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比明面上的敌人更阴险,更危险! 她没有立刻现身去安慰苏父。此刻的苏父需要独自消化这份被至交背叛的痛苦和愤怒。她悄无声息地退离回廊,快步回到自己暂居的客房。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沈明昭的心依旧狂跳不止。程柏年的阴险嘴脸、那些触目惊心的走私清单、那份关乎许多人性命的名单……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中。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空。肩头尚未痊愈的伤口似乎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这乱世的残酷。而此刻,一个更阴险的敌人,一条更毒的毒蛇,已经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沈明昭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愤怒,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带着寒意的决然。她知道,她必须做点什么。不仅是为了那些可能被出卖的同胞,为了苏家的安全,也是为了……这个她正在艰难守护的世界里,那一点点尚未熄灭的光明。程柏年的阴谋,必须阻止!这个汉奸,必须付出代价!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冷静地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窗外的天空,阴云密布,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雨即将来临。沈明昭望向天边那片乌云,眼神如淬火的寒铁,坚定而冰冷。 第22章 第 22 章 一条不起眼的小街,“墨香书屋”。店面不大,光线略暗,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特有的纸墨香气。书架上多是些古籍、旧小说、学生课本,看似寻常。柜台后坐着一位戴着老花镜、穿着半旧长衫的店主(老陈,组织的资深联络员)。 沈明昭穿着朴素的学生装尽量不引起注意的打扮,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急切。她通过之前救助过的进步学生林薇辗转传递的暗语,找到了这里。手中紧握着一本用作信物的旧版《古文观止》。她心中燃烧着对程柏年滔天罪行的怒火和阻止名单泄露的紧迫感。 联络员老陈面容慈和,眼神却锐利如鹰。他接过沈明昭递来的《古文观止》,翻到特定页数,看到夹在里面的、由林薇转交的沈明昭亲笔写的简要密信,神色瞬间凝重。 老陈将沈明昭引入书店后间一个堆满书籍的狭窄储藏室。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沈小姐,你的消息非常及时,非常重要!” 老陈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带着一丝后怕,“程柏年这条毒蛇,隐藏得太深了!这份名单一旦落入敌手,后果不堪设想!” 沈明昭心中稍定,立刻急切地说:“老陈同志!程柏年必须立刻除掉!他不仅掌握名单,还在走私药品军火资敌!他今天在苏家碰壁,恼羞成怒,随时可能将名单交给日伪!多留他一刻,就多一分危险!请组织立刻行动!” 她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拯救的急切,仿佛下一秒就要亲手去执行刺杀任务。 老陈看着沈明昭,眼神复杂。他理解她的愤怒和急切,但缓缓摇了摇头:“沈小姐,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是,组织决定,名单上的人员我们会立刻启动紧急预案,不惜一切代价,在最短时间内全部撤离、转移或进入深度潜伏状态!” 沈明昭眼睛一亮,这是好消息! 但老陈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心一沉:“但是,程柏年……暂时不能动。” “为什么?!” 沈明昭几乎失声叫出来,难以置信,“留着他继续祸害吗?他随时可能出卖更多人!” “冷静,沈小姐。” 老陈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大局观,“除掉一个程柏年容易。但除掉他之后呢?”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沈明昭,语重心长。 “程柏年突然被杀势必会打草惊蛇,日伪必定警觉,会进行疯狂报复和大规模搜捕!我们刚刚转移的同志,可能因为他的死而暴露在更严密的搜捕网中!反而更危险!” “并且程柏年只是链条上的一环。他背后是谁在支持他走私?谁在与他接头?他掌握的渠道、人脉、资金流向,都是重要情报!除掉他,这条线就彻底断了!我们失去的是挖出更大汉奸网络、斩断更多资敌渠道的机会!” “有时候,一个暴露的、被我们严密监控的敌人,比一个死掉的敌人更有价值。我们可以通过他,反向传递假情报,迷惑敌人,甚至……利用他作为诱饵。” 沈明昭愣住了。她一心只想着除掉这个眼前的恶魔,为苏家解围,为名单上的同志报仇。从未想过除掉他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更没想过他还有“活着的价值”。 “可是……可是苏家……” 她想起苏父的凛然正气和程柏年离开时的怨毒眼神。 “苏振邦将军的立场和风骨,组织是敬佩的。” 老陈语气肯定,“我们会暗中加强对苏家的保护,并尝试通过可靠渠道向他示警,让他有所防备。程柏年暂时还不敢轻易动苏家这块硬骨头,他需要时间巩固自己的地位,也需要苏家这个‘朋友’作为他某些活动的掩护。” 老陈看着沈明昭脸上交织的困惑、不甘和一丝茫然,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沈小姐,你找到组织,是因为你看到了比个人恩怨更大的东西——民族的危亡,同胞的性命。这很好,证明你有着可贵的觉悟。”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为深邃:“但革命不是快意恩仇,不是匹夫之勇。它需要耐心,需要策略,需要时刻以大局为重,以保存和发展我们的力量为最高目标!个人的愤怒、仇恨,甚至急于求成的正义感,都可能干扰判断,带来不必要的牺牲,甚至破坏整个计划!”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沈明昭心上!她想起了自己之前对周少卿的恨意,想起了自己也曾执着于亲手报复赵文斌……那些行为,在老陈描述的宏大图景和严酷纪律面前,显得多么狭隘和冲动! 她的脸微微发烫。是啊,她口口声声说要为沈家报仇,要铲除汉奸,但她的方式,真的有效吗?真的没有给他人带来风险吗?她所谓的“复仇”,在民族存亡的大义面前,分量又有多重? 老陈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声音带着一种前辈的温和与期望:“沈小姐,你能发现程柏年的阴谋,并冒险找到组织,这证明你有敏锐的观察力、强烈的责任感和非凡的勇气!这些都是革命者宝贵的品质!但革命的道路很长,我们需要的不只是热血,更需要智慧和纪律。放下个人情仇的局限,把这份力量融入到更伟大的事业中去,你会发现,你能做的,远比亲手除掉一个程柏年要多得多!也更有价值!” 沈明昭沉默了许久。储藏室里只有旧书纸张的细微气味和她自己逐渐平复的呼吸声。她看着老陈睿智而坚定的眼神,心中翻涌的愤怒和不甘,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渐渐冷却、沉淀。一种新的、更为沉重的责任感,压过了个人的复仇**。 她缓缓抬起头,眼神中的迷茫和冲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老陈同志,我明白了。是我……太冲动了。个人恩怨是小,组织大局为重。我如果加入组织我会服从安排。” 老陈欣慰地点点头:“很好。沈小姐,组织现在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需要你的协助。” 他压低声音,神情严肃:“沪上新航道的控制权争夺,已经进入白热化。这条水道不仅是经济命脉,更是战略要道!谁能掌握它,谁就能影响物资流通、甚至左右战局!日伪、买办、以及周家等本土势力都在激烈角逐。” “周少卿?” 沈明昭心中一动。 “对,周少卿!” 老陈目光灼灼,“他是周家现在的实际掌舵人,也是争夺新航道控制权的关键人物之一。此人背景复杂,心思深沉,与各方势力都有牵扯。组织对他进行过长期观察和分析。” 老陈顿了顿,看着沈明昭:“我们认为,周少卿此人,并非铁杆的汉奸买办。他有着商人的精明和逐利本质,但也保留着一丝底线和对民族产业的维护之心。更重要的是,他有着极强的实用主义精神,未必没有合作的可能。” 老陈的声音带着一种郑重的托付,“我们了解过你和周少卿之间复杂的恩怨,虽然对你来说跨出这一步很难,但是组织还是希望你能利用你与周少卿的特殊关系,尝试接触他,观察他,评估他。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了解他对新航道的真实意图,对日伪的态度,以及……是否有可能,在特定条件下,为民族大义,做出一些对我们有利的选择?” “这是组织的任务?”沈明昭挑了挑眉问道。 他看着沈明昭的眼睛:“这不是命令,而是请求。因为你是目前最有可能接近他、并可能取得他一定程度信任的人选。当然,这任务风险极高,周少卿此人极其敏锐多疑。你必须万分小心,以自身安全为第一要务!有任何异常或危险,立刻终止接触,撤离!” 沈明昭静静地听着。周少卿……那个她曾恨之入骨,又曾被他舍身相护的男人。如今,她要以组织的名义,带着任务,再次走近他。心中百味杂陈,但老陈刚才关于大局、关于纪律的教诲言犹在耳。 她没有犹豫太久。她挺直背脊,迎向老陈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 “老陈同志,我接受任务。我会小心行事,尽我所能,为组织争取周少卿。” 这一刻,沈明昭正式将个人的恩怨情仇深埋心底,将“沈明昭”这个名字,与一个更宏大的目标、一个更崇高的理想紧密相连。她不再是那个只知复仇的孤女,她成为了革命洪流中,一枚带着特殊使命、即将打入关键位置的棋子。 走出“墨香书屋”时,她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感觉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但脚下的路,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她忽的觉得身体有些轻松,仿佛找到了一个新的生活目标,虽然她不清楚未来的路上到底有什么,反正新航道的争夺,将是她践行新觉悟的第一个战场。 而周少卿,则是这场无声战役中,最复杂也最关键的那个对手。 第23章 第 23 章 细雨敲打着青石路面,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冷网。沈明昭从“墨香书屋”那扇不起眼的窄门里退出来,店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仿佛从未开启。门轴转动时细微的吱呀声被绵密的雨声吞没,只留下她指间一点残留的油墨气息,冰冷地渗进皮肤里。方才书局里光线昏昧,书架高耸如林,隔绝了尘世,唯有老陈同志低哑的嗓音,将一项沉甸甸的任务压在她心上:接近周少卿。 接近周少卿。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针,猝然刺入她刻意冰封的记忆深处。那些冰冷的疏离、刻意的回避、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痛悔与弥补……她以为早已筑起足够高的堤坝,足以拦截所有关于他的潮水。可任务二字,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防御。她猛地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混杂着雨水和旧年梧桐落叶腐朽的气味,试图压下喉头那阵莫名的、带着铁锈味的翻涌。 雨丝斜织,寒意透骨。她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海青色旗袍,布料早已被潮气浸得微沉,紧紧贴着手臂。巷子狭长幽深,像一条湿漉漉的灰色肠道,只有远处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昏黄模糊的光晕。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水洼,高跟鞋叩击路面的脆响在寂静的雨巷里被无限放大,空洞得令人心慌。任务、周少卿、那场大火后他母亲惊惧的脸……无数碎片在她脑中冲撞搅动。 就在这时,一声锐响撕裂了雨幕。 不是雷声,是枪声!紧接着是急促、沉重、濒临极限的奔跑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哼,由远及近,朝着巷口狂奔而来。 沈明昭瞬间停下脚步,身体绷紧如弓弦,所有混乱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危险硬生生切断。她紧贴住冰冷的砖墙,将自己缩进一片更浓重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一个踉跄的身影猛地冲进巷口那团昏黄的光晕下。雨水浇透了他,深色的短褂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线条,也清晰地映出左肩胛处一片迅速洇开的、深得发黑的湿痕。血!他一手死死捂着伤处,另一手紧握着一支驳壳枪,脸色在路灯下惨白如纸,眼神却像被逼入绝境的孤狼,凶狠地扫视着前方,正是周少卿寸步不离的心腹——阿业! 巷子另一端,几个同样湿透的、面目模糊的壮汉紧追而至,黑色油布雨衣下摆甩出冰冷的水珠,手中□□的枪口在雨水中闪着幽暗的光。他们呈扇形包抄上来,堵死了阿业所有的去路。为首一人抬手,枪口稳稳瞄准了阿业毫无遮蔽的后心,狞笑在雨声中显得模糊而狰狞:“跑?周少卿的狗腿子,老子看你往哪跑!” “周少卿!”这个名字如同毒刺,瞬间刺入沈明昭耳中。就在刚才那间满是书卷尘埃的书局里,老陈的声音还带着凝重警告:“程柏年……与东洋人往来甚密,其心叵测,是周少卿身边最大的隐患,亦是组织需要你重点留意之人……” 千钧一发! 那声“周少卿”的尾音还在雨中飘荡,扣动扳机的金属轻响已近在咫尺! 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接近周少卿的任务?组织的命令?那些刚刚强压下去的、对这个男人以及他身边一切的复杂抗拒?在这一刻统统化为乌有。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炸开:阿业不能死在这里! 沈明昭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从藏身的阴影中扑出。青色的身影在昏黄的雨幕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带着破开雨帘的呼啸,狠狠撞向阿业! 巨大的冲力让两人同时失去平衡,重重摔向冰冷湿滑的地面。沈明昭死死抱着阿业的肩膀翻滚,泥水瞬间溅满了她的脸颊和衣襟。 几乎就在她扑倒阿业的同一刹那,枪声炸响! “砰!” 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贴着沈明昭的肩胛骨擦过,一股滚烫的灼痛感瞬间穿透了湿透的布料,直抵皮肉!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剧痛让她眼前猛地一黑,几乎窒息。温热的液体立刻涌了出来,迅速浸透了她肩部的衣料,与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晕开一片刺目的深红。 阿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砸懵了,重重摔在泥水里,剧痛让他闷哼出声。他挣扎着抬眼,雨水模糊了视线,只看到一个纤细的青影伏在自己身前,肩头那片迅速扩散的猩红在昏黄路灯下触目惊心。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推开她,却在看清她侧脸的瞬间,动作和呼吸都彻底停滞了。 那张脸……苍白,湿漉漉的鬓发贴在脸颊上,雨水顺着下颌线滑落,眉眼间带着一种熟悉的、拒人千里的清冷轮廓,即使沾了泥污,也掩不住骨子里的倔强。 “沈……沈小姐?!”阿业的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跟随周少卿多年,这张脸,这个身影,早已刻进骨子里——她是少爷这些年翻天覆地也找不到、更放不下的沈明昭!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会扑出来救自己? 沈明昭被肩上的剧痛激得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她强撑着从阿业身上支起半边身体,左手死死按住肩头那火烧火燎的伤口,试图减缓血液流失的速度。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伤处,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晕眩。她听到了阿业那声惊骇的呼唤,也感觉到了他投注在自己脸上那道震惊到极点的目光。 任务!接近周少卿的任务!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混乱的思绪。 “别……”她费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睫毛流下,视线有些模糊。她看向阿业,声音被剧痛撕扯得微弱而断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快跑!” 她喘息着,眼神死死锁住阿业那双惊疑不定的眼睛,似乎要将这句话刻进他脑子里。 话音未落,她身体猛地一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按住伤口的手无力地滑落,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前倾倒,额头重重地撞在阿业胸前湿透的衣襟上,彻底失去了意识。苍白的脸孔在昏黄的光线下毫无生气,唯有肩头那片刺目的鲜红,还在雨水冲刷下缓慢地、无声地蔓延。 “沈小姐!”阿业顾不得自己肩头的剧痛,慌忙伸手接住她软倒的身体。那轻飘飘的重量压在他手臂上,却重逾千斤。她肩头的血染红了他的手,温热粘腻,带着令人心惊的腥气。 巷子另一头,那几个追杀者也愣住了,很快便凶神恶煞般冲上来,惊险时刻,不远处巡捕房尖锐的哨声想起,为首那人向后方望了望闪动的人影,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神色,似乎认出了什么,低声咒骂了一句:“妈的……撤!”几个人影迅速隐入更深的雨幕和黑暗之中,脚步声急促远去。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两人身上。阿业半跪在泥水里,怀里抱着昏迷不醒、脸色惨白的沈明昭,她肩头的血还在往外渗,染红了他的手臂,也染红了身下浑浊的积水。他环顾四周,死寂的巷子,只有雨声哗哗作响。追兵暂时退了,但危机远未解除。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忍着伤口的剧痛,将沈明昭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她轻得惊人,像一片随时会被风雨撕碎的落叶。他辨明方向,抱着这沉重的“意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周家公馆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进茫茫雨幕。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刺骨的水洼里,也踏在自己混乱如麻的心上。 周家公馆厚重的雕花大门被撞开时,门房老张惊得差点跳起来。只见阿业浑身湿透,脸色白得像鬼,半边身子全是刺目的暗红色血污,怀里抱着一个同样**、昏迷不醒的女人。那女人海青色的旗袍肩头,一大片深红色的濡湿正不断蔓延,滴滴答答的血水顺着她的手臂和旗袍下摆,在地毯上留下蜿蜒的痕迹。 “快!叫医生!叫少爷!”阿业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抱着沈明昭就往里冲,脚步踉跄,留下身后一串惊惶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二楼书房的门几乎是被人从外面撞开的。 周少卿正对着窗外沉沉的雨夜出神,指尖夹着的雪茄积了长长一截灰白的烟烬。巨大的撞门声让他猛地回身,眉宇间瞬间凝结起被打扰的不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然而,当看清门口景象时,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击中,僵在原地。 阿业形容狼狈,血水和雨水混合着从他身上淌下,而他怀里抱着的那个人…… 周少卿手中的雪茄无声地掉落在地毯上,滚了几滚,留下一道焦痕。他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张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沈明昭!那个孤傲冷清拒人千里之外的女人此刻竟以这样一种触目惊心的方式,浑身是血地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回事?!”一声低吼从周少卿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和颤抖。他一步抢上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乎是粗暴地从阿业怀里夺过沈明昭。入手的分量轻飘飘的,像一片随时会消散的羽毛,这感觉让他心脏猛地一抽,更紧地将她冰冷的身体拥入怀中。 “巷子里……被人伏击……沈小姐她……”阿业喘着粗气,语无伦次,肩伤失血加上这一路狂奔,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她扑出来……替我挡了枪……” 挡枪?!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周少卿心口。他抱着沈明昭疾步冲向自己卧房隔壁的客房,一脚踹开房门,将她小心地安置在宽大的铜架床上。鲜血已经将她肩部的衣料浸透,黏腻地贴着她的皮肤,那刺目的红灼烧着他的眼睛。 “滚开!都滚出去!”周少卿对着门口涌来的管家和几个不知所措的下人厉声咆哮,眼中布满血丝,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医生!让医生立刻滚过来!”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沉重的红木门隔绝了外面的慌乱,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重的血腥气。周少卿的手在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当务之急是止血!他几乎是颤抖着,伸手去解沈明昭旗袍领口那精致的盘扣。冰凉的丝绸触感,混合着血液的粘腻,让他的指尖如同被火燎过。 盘扣解开,露出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以及肩头被子弹撕裂的狰狞伤口。皮肉翻卷,鲜血仍在缓慢地渗出。周少卿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片血肉模糊之上,心被狠狠揪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抓过床头柜上阿业匆忙翻找出来的应急药箱,粗暴地打开,拿出消毒药水和纱布。动作看似粗鲁,落在那伤口边缘的棉签上时,力道却不由自主地放到了最轻。 就在他用镊子夹起一块沾满药水的纱布,准备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时,指尖无意间擦过她颈侧锁骨。 周少卿的呼吸骤然一窒,动作僵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可以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沈明昭,内心的狂喜和担心如同汹涌的浪潮将他瞬间吞没。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床上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依旧昏迷着,长睫紧闭,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感知。可这轻轻的触碰,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死寂的心湖里炸开了滔天巨浪。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疏离、所有拒人千里的冷漠……在这一刻,都因为她静静地昏迷而显得那么惹人心疼。 “沈明昭……”周少卿的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俯下身,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在她的脸颊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审视和穿透灵魂的质问。镊子夹着的、沾满消毒药水的纱布悬停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方,药水的刺鼻气味在血腥中弥漫开,像此刻他心中翻腾的、难以言喻的剧毒。 “这次你又主动上门……”他死死盯着她紧闭的双眼,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眼睑,看清她灵魂深处的算计,“打的什么主意?” 冰冷的药水气味,混合着她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在死寂的房间里无声地弥漫、发酵,仿佛某种缓慢滋生的毒。窗外,雨声依旧未歇,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窗,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在不厌其烦地抓挠,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切割得支离破碎。 第24章 第 24 章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红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书卷气息。沈明昭半倚在铺着锦缎软垫的贵妃榻上,一条腿被妥善固定,盖着薄毯。她的脸色还有些失血后的苍白,但眼神清亮,精神尚可。 周少卿背着手,站在窗边,身形挺拔如松。他并未看沈明昭,目光似乎落在窗外庭院里新开的几株玉兰上。午后的周府一片宁静祥和,与码头的血腥仿佛是两个世界。 “阿业那小子,恢复得不错。”周少卿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静谧,语调平淡,听不出情绪,“他吵着要亲自来谢你。” 沈明昭微微一笑,笑容温婉得体,恰到好处地掩饰着内心的警惕:“举手之劳,周少爷客气了。医者仁心,不管是谁我都会相救,能帮上忙就好。”她巧妙地避开了提及如何“碰巧”救下阿业的细节。 周少卿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沈明昭脸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丝玩味。他踱步到榻边不远处的圈椅旁,姿态随意地坐下,长腿交叠,一手搭在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红木光滑的表面。 “举手之劳……”他重复了一遍沈明昭的话,尾音微微拖长,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沈小姐总是能在‘恰巧’的时候,出现在‘恰巧’的地点,做出‘恰巧’的事情。” 周少卿不可否认沈明昭惨白着脸流着鲜红的血被送回周家时候他真的慌了,他从来没有这种害怕失去的感觉,周少卿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心就像他清楚自己该做的每一件事的目的。他爱上沈明昭了,爱上那天那个干净利落击退恶犬英姿飒爽果敢狠厉的女人。但是这次她的归来周少卿隐隐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沈明昭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抬起清澈的眼眸,坦然地迎上他的视线,仿佛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 周少卿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悄然弥漫开来。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我记得很清楚,不久之前,沈小姐对我周家,可是恨之入骨,视如仇寇。”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沈明昭的心上,“漠视我的补偿和示弱……那份决绝,可不像是假的。”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沈明昭所有的伪装:“那么,现在,为什么愿意留在周家养伤?仅仅是因为救阿业的情分?还是……”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带着冷意的弧度,“这里……有什么你更‘需要’的东西?” 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依旧温暖,药香依旧氤氲,但室内的温度却骤然下降了几分。周少卿的问话直指核心,毫不留情地撕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薄纱。 沈明昭放在薄毯下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周少卿的试探和警告。他并非不知她的接近别有用心,他只是想看看,她能给出一个什么样的“合理”解释。 短暂的沉默。沈明昭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反而在那份锐利的审视中,缓缓绽开一个更为从容,甚至带着点洞悉世事的笑意。那笑容冲淡了她脸上的病气,显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周少爷,”她的声音清越而平静,没有丝毫慌乱,“世事如棋,人亦如棋。过去的立场,源于彼时的情势与认知。彼时彼刻,周家于我,是仇家,是必须破除的壁垒。” 她微微停顿,目光坦荡地直视周少卿:“而此时此刻,”她轻轻抬手,虚指了一下自己受伤的腿,又指向窗外象征着周府权势的庭院,“情势已然不同。我救了阿业,承蒙周少爷收留养伤,这是因。而留在周家……” 沈明昭的眼神变得格外明亮,带着一种近乎谈判桌上的冷静与务实:“是因为我看到了‘同’的存在,也看到了‘异’的价值。执着于过去的‘异’,只会两败俱伤,困守愁城。而寻求当下的‘同’,则有可能开辟一条新的路。” 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吐出那八个字:“求同存异,合作共赢。” 周少卿马上明白了,她不再是为了自己而来。至于为了谁,现在的乱世多方势力盘踞,他目前不能得知。他微微蹙眉思量片刻,突然他的心头一亮,也许是那些学生党,对,那应该是她接触过的唯一进步组织。 “求同存异,合作共赢……”周少卿低声重复着这八个字,指尖在扶手上敲击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眼中的锐利并未完全消退,但那份审视中,却多了一分深沉的玩味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激赏。 他身体向后靠回椅背,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苍白的面容掩盖不住她眼神中的光华和话语间的力量。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背负仇恨的复仇者,更像一个懂得审时度势、深谙博弈之道的棋手。她坦然承认了过去的“异”,更明确提出了当下的“同”与“合作”的可能。这份坦诚背后的算计,这份算计包裹下的“共赢”愿景,反而显得无比真实。 这八个字,既是她留下的理由,也是她抛出的橄榄枝,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她沈明昭,有资格坐在他对面,谈合作。 周少卿的嘴角,那抹冷意终于化开,变成了一个更深、更复杂的笑容。这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嘲讽,反而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兴致,以及对她这份胆识与智慧的认可。 他没有立刻回应“合作”的具体内容,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在“善良”与“锋芒”之下,还藏着如此清醒理智一面的女子。 两人之间,阳光无声的在流动。阳光依旧,药香依旧,但空气中弥漫的,已不再是单纯的试探与防备,更多了一种基于实力和算计的、奇特的默契与……可能性。沈明昭坦然承受着他的目光,唇边那抹从容的笑意始终未散。这场无声的较量,她给出了一个让周少卿无法轻易驳斥,甚至隐隐认可的答案。前路如何,尚未可知,但至少此刻,她为自己在周府,在周少卿面前,赢得了一个新的立足点。 周少卿亦是很期待,沈明昭带着她的“目的”将要和他如何求同存异,如何合作共赢。不管怎样,她又回到周府,这是一件高兴事不是吗,周少卿嘴角微微扬起,满眼欣喜。 第25章 第 25 章 “少卿,沈小姐在哪里,我需要把她带走进行更好的治疗。”不出所料,苏钧泽很快上门找周少卿要人。 “沈小姐现在在这里修养,我请来了最好的西医和中医一起对沈小姐进行诊治,钧泽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她照顾好的。”周少卿笑眯眯地负手而立,出言拒绝。 见周少卿拒不交人,苏钧泽语气变得强硬,“少卿,你和沈小姐的渊源咱俩都心知肚明,沈小姐在周府所受的罪我也是有所耳闻,况且沈小姐对你的态度并不友善这是我亲眼目睹,要说她自己心甘情愿住在周府我是不能相信的。”苏钧泽直截了当点明他就是怀疑周少卿居心叵测,软禁了沈明昭。 周少卿处于私心,言语上也寸步不让,继续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沈小姐现在伤势未愈不能随意走动,不然伤口容易重新拉伤增加更多的病痛,况且现在外面不安全,周府到苏府,这一路上不太平,实在让人担心,沈小姐留在这,目前是最好的安排。” “钧泽,”沈明昭被人搀扶着忍着剧痛走过来,轻轻唤了一声。苏钧泽听到沈明昭的声音很是惊喜,闻声后几乎和周少卿同时转身,只是周少卿更加灵活迅速地走过去抢先一步从仆人手中接过沈明昭的手臂,将她轻轻搀到座椅上,苏钧泽因为慢了一步,只能向沈明昭坐下位置靠近了几步。 “钧泽,我是自愿留下养伤的,你误会周先生了。”沈明昭抬起眼眸眼神明亮平静,但那明亮的眼神却让苏钧泽的心里忽的暗了一下,她继续平静地说道,“我的腿伤确实不能受颠簸,既然已经在周府了,个人恩怨暂且搁置,伤愈自会离开”语气里确是不容置疑。 “明昭,你真的要留在周府?”苏钧泽震惊又无奈。 “是的。”沈明昭再次确认说道。 “那好吧,如果有需要随时差人找我,我......我一直在。”苏钧泽强压下心中的疑虑和失落暂时退去。 她竟然“自愿留下”。 周少卿则望向沈明昭心情复杂,既有窃喜,又因她眼中与他那份刻意的疏离而失落,尤其他们竟然熟络到互唤姓名了,沈明昭如此亲近地呼唤苏钧泽的名字,周少卿心里传来一阵刺痛。 虽然周少卿对她的照顾事无巨细,可是沈明昭在周家行动受限,她如此聪慧,当然也能感觉出来周少卿对她有所顾虑,好在周少卿默许她在主楼范围内活动。 这日,她借口透气,走到了已故周父生前的书房附近,她居住周府多日知道这里是周府的禁地,平时有老仆人景叔和达叔交替实时看守,片刻前,她在前厅“偶遇”了景叔,看他满脸是汗的赶来接替达叔,想着景叔定是口渴了,沈明昭顺势将手里的茶递了过去。她估算着时间,这个时刻,景叔应该有些腹痛匆匆离开,这个“禁地”自然变成了无人之境。 或许是命运牵引,一阵风吹开了虚掩的窗户,吹落了书桌上覆盖某物的一块丝绒布,她就是要看看周家到底做着着什么生意,心是不是真的那么黑,组织要求拉拢他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沈明昭灵巧地闪身进入。 书房内陈设古旧,积着薄灰。她本想打开抽屉看一看有没有有价值的文件,忽地目光瞬间被书桌上暴露出来的东西吸引:一个打开的、样式古朴的檀木盒。 盒内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封泛黄的信件,以及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烧焦的契约残片。 沈明昭的心脏狂跳起来。她认得那契约的纸色和墨迹——与她父亲当年珍藏、后来在一场“意外”大火中烧毁的某份重要合作文件极其相似! 她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一封信。字迹苍劲有力,是周父的笔迹。收信人的名字是叫张顾庭。 信中内容让她如坠冰窟: 信中周父痛陈自己早年与张顾庭合作,但后来发现张心术不正、手段狠毒,字里行间暗示是张顾庭联合他人为了侵吞沈家核心产业而设计陷害。周父的话语间饱含对沈家的愧疚,并警告张顾庭收手,否则将公开所知内情。 沈明昭颤着手放下这一片轻飘飘的纸,可是这张纸落在她手里如同千斤鼎坠,她拿起另一封信,心跳如雷。 盒中另一封信是张顾庭的回信,字里行间充满阴鸷。张顾庭不仅否认指控,反而反咬一口,诬陷周父才是当年陷害沈父的主谋,并威胁周父若敢泄露半个字,就将他早年与日本人做军火生意的“污点”证据公之于众,让周家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信末提到“东瀛友人”会“主持公道”。 那张契约残片正是沈父当年与周父签订的采购药材方面的重要合作协议的残页,上面有沈父的亲笔签名和周父的印章。关键处被烧毁,但旁边有周父后来用朱笔标注的小字:“张氏构陷,此约本无虞,沈兄蒙冤!” 竟然还有张顾庭这个幕后黑手!她暗自查了那么久,竟然一点这个人的讯息都没有查到!沈明昭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沈明昭的世界瞬间虚晃了起来。她恨了周家这么多年,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之一就是为父报仇,周父已死她以为这辈子都报仇无望了,如今证据确凿地显示,父亲真正的仇人、幕后黑手还在逍遥法外!周父不仅不是主谋,反而在知情后试图揭露真相,甚至因此被这个人抓住早年军火生意污点把柄威胁。 巨大的冲击让沈明昭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攥着那些信件和契约残片,指节发白。但是她现在不能再为了自己的仇恨冲动了,因为新的使命已经背负在肩,窗外远远传来急匆匆赶回来的脚步声,时间紧迫,沈明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信件恢复到原有的样子,迅速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沈明昭望着墙上的挂钟,晃动的指针晃着她的心绪。泪水无声滑落,不是悲伤,是愤怒、是醒悟、是多年信念被颠覆后的剧痛与尘埃落定的冰冷。 周家确实有错。周父早年与张顾庭合作、与日本人做过军火生意,无论原因为何这是洗不掉的污点。那么周少卿是否知情?那他后来的弥补,除了对沈家的愧疚还有对自己个人的感情,是否也包含了对父辈罪孽的偿还?这份认知让沈明昭对周少卿的态度变得无比复杂。 还有,张顾庭信中提到的“东瀛友人”,以及他隐藏的身份会不会现在他仍与日本人的紧密勾结,沈明昭突然意识到周少卿突然拿出这封信查看,是不是又查到了什么?或许说这个张顾庭又出现了,他想像对付周父那样利用周父的“污点”以此胁迫周少卿继续控制周家,那他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财富,更是要利用周家的资源和人脉网络为其卖国行径铺路。周少卿现在的处境,会不会已经成了张顾庭挟制的棋子? 这一刻,所有的个人矛盾、对周少卿的疏离冷漠,在这残酷的真相和迫在眉睫的国难面前,都显得渺小。她突然明白了组织为何一定要她接近周少卿——拉拢周家是保护家国的关键一环! 所以她不能仅凭个人好恶行事,父亲真正的仇人是张顾庭,而张顾庭可能正在危害整个国家。周家,尤其是可能同样被张顾庭胁迫的周少卿,不再是单纯的仇人之子,而是对抗共同敌人的潜在盟友,甚至是需要争取和保护的力量。继续执着于对周家的仇恨,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阻碍真正为国为父复仇的道路。 试探周少卿,拉拢周少卿! 打定主意,沈明昭轻轻地抹掉脸上的半干泪痕,眼神坚定紧紧抿紧了嘴唇。从这刻起,单纯的组织命令变成了她发自内心的、为父报仇和为国锄奸的双重使命。她必须利用好留在周家的机会,不仅要获取情报,更要想想如何能与周少卿建立真正的“合作”关系,共同对付程柏年和那个张顾庭。 第26章 第 26 章 沈明昭伤势渐愈,周少卿见沈明昭并没有什么异常行为,便松了对她的范围限制,如今沈明昭在周家行动自由度稍增。 沈明昭从组织那里得到消息,程柏年对周家的渗透和逼迫日益明显,暗中在周家生意上安插人手、另外在生意上设卡、甚至周少卿还接到了张顾庭以周父的“污点”相胁的信件。周少卿表面依旧八面玲珑,与各方周旋,但沈明昭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日益深重的阴郁和疲惫。她判断,是时候试探他对日伪的真实态度,为可能的“合作”铺路。 深夜,沈明昭因或心事重重难以入眠,忽地觉得口渴,正巧屋子里的水壶竟然没有一滴水,便起身下楼找水。经过二楼回廊时,瞥见书房门缝透出的灯光,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瓷器碎裂的声音。她略一迟疑,轻轻推开门。 书房内,周少卿背对着门站在落地窗前,脚下是摔碎的茶杯碎片和一滩水渍。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只有远处几点寥落的灯火。他身上昂贵的丝绸睡袍显得有些凌乱,手里却罕见地没拿雪茄,而是拎着一个几乎见底的红酒瓶。 听到门响,他猛地回头,眼神凌厉如刀,但在看清是沈明昭时,那锐利瞬间化作了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他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吵到你了?还是…来看我笑话?” 语气里带着自嘲和尖锐。 沈明昭没有退缩,平静地走进来,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片:“周少爷也有借酒浇愁、摔杯泄愤的时候?”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周少卿嗤笑一声,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猛地灌入嗓子中的液体让他皱紧了眉,却似乎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他晃了晃空酒瓶,走向角落一个恒温酒柜,里面琳琅满目都是价值不菲的洋酒。他看也没看那些洋酒,反而弯腰从酒柜最底层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里面是几坛未开封的土陶罐装老酒。 他拍开一坛的泥封,浓郁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他拿出两个粗瓷碗,不由分说倒满,踩着地上的碎片将其中一碗推到沈明昭面前的茶几上。 “坐。” 他命令式地开口,自己也坐到对面的沙发上,长腿交叠,眼神在酒意和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睡不着?正好,陪我喝点。这酒……够劲,也够真,不像那些花里胡哨的洋玩意儿。” 沈明昭看着那碗清澈却烈性十足的酒,没有动。她决定单刀直入,用他最能理解的“生意”逻辑切入:“周少爷今日烦忧,是因为谁?是有人最近胃口越来越大,手伸得越来越长,连周家的根基都想动摇?” 周少卿端着碗的手一顿,眼神锐利地看向她,带着审视:“你知道的不少。” “想不知道也难。” 沈明昭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冷静得像在分析市场行情,“这个神秘人背后有日本人撑腰,势头正盛,而且他在暗你在明,跟他硬碰硬,损失太大。周少爷向来精于计算,难道没想过……顺势而为?搭上东洋人的快船,未必不是一条‘生财’的捷径?这生意不就做得更加风生水起?” 她故意将“生财”和“捷径”咬得略重,观察周少卿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周少卿听完,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碗,又猛灌了一大口,烈酒烧灼着他的喉咙和胸腔。他放下碗,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再抬眼时,那双总是带着精明算计或玩世不恭的桃花眼里,翻涌着一种沈明昭从未见过的、近乎悲怆的愤怒和鄙夷。 他身体前倾,死死盯住沈明昭,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来: “‘生财’?‘捷径’?” 他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讽刺、甚至有些狰狞的弧度。“沈明昭,你以为我周少卿是什么东西?!” “没错!我是商人!我钻营算计,我唯利是图!这十里洋场,这乱世浮沉,我周家靠的就是在刀尖上舔血,在夹缝里求生!只要能保住周家基业,让跟着我的人有口饭吃,有些事,我不得不做,有些脸,我不得不赔!”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但是——!” 他猛地站起身,指着窗外无边的黑暗,胸膛剧烈起伏:“我周少卿什么都能买卖!名声、脸面、甚至良心!在必要的时候,都可以论斤论两地卖出去!周少卿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直刺沈明昭, “唯有一样——国!祖宗传下来的这片土地!脚下的山河!——不能卖!也绝不会卖!”他抓起桌上的酒碗,狠狠摔在地上!粗瓷碗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酒液四溅,如同溅落的血泪。他指着地上的碎片和酒渍,眼中是烧灼一切的火焰和不容置疑的尊严: “让我去当汉奸?去给东洋人当狗?去帮着他们祸害自己的同胞?!去卖国?!“除非我周少卿的骨头被一寸寸碾碎了!除非我周家的祖坟被刨了!除非这黄浦江的水倒流!我周家犯过的错我去改,我周家弯下的腰我去挺直。” 他喘着粗气,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俯视着沈明昭,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张顾庭走的那条路,是断子绝孙的死路!他想拉我下水?做梦!我宁可拉着整个周家,和他、和那些倭寇,同归于尽!”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周少卿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他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宣言,如同飓风般席卷了整个空间,也狠狠撞在沈明昭的心上。 沈明昭完全震住了。她预想过他的反应——可能是圆滑的推诿,可能是精明的算计,甚至可能是冷漠的拒绝——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场火山爆发般的、带着血性和毁灭气息的爱国宣言!酒后吐真言,他商人外壳下包裹的,竟是这样一颗宁折不弯、炽热滚烫的赤子之心! 她看着眼前这个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随时要与人拼命、却又在瞬间流露出巨大孤独和悲怆的男人。过往的种种——他的弥补、他的隐忍、他与那些与日伪势力的虚与委蛇……在这一刻都有了全新的、沉重的注解。他并非无情,而是将最深的情感和原则,埋藏在了最深处,用商人的面具苦苦守护。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震撼,有理解,有敬佩,甚至……有一丝迟来的、混杂着酸楚的释然。家仇的阴影依然存在,但在民族大义和这片共同热爱的土地面前,个人的恩怨,似乎第一次显得……可以暂时搁置。 沈明昭沉默着,缓缓站起身。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那坛开着的土陶酒坛边,拿起仅剩的那个粗瓷碗(周少卿刚才摔的是他自己的碗),稳稳地倒了大半碗酒。清澈的酒液在碗中微微荡漾。 她端着酒碗,走到周少卿面前。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紧绷的雕塑,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沈明昭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她脸上没有任何笑容,眼神却异常清澈、坚定,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她将手中的酒碗,稳稳地递向他。 周少卿看着那碗酒,又看看沈明昭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疏离,也没有刻意的讨好,只有一种历经波澜后的平静,以及一种……无声的认同。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周少卿眼中的暴怒和悲怆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探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他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伸出手,接过了那碗酒。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的,冰凉,却仿佛有电流穿过。 沈明昭又拿起酒坛,用旁边一个幸存的茶杯给自己也倒了一碗。她双手捧起茶杯,看着周少卿。 没有言语。没有道歉。没有解释。 沈明昭只是将手中的茶杯,向着周少卿手中的粗瓷碗,轻轻一碰。 “叮——” 一声清脆的撞击,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悠长、悦耳,仿佛敲碎了某种横亘多年的坚冰。 两人目光交汇,在浓烈的酒气和未散的硝烟味中,一种超越仇恨、基于共同底线和家国大义的、全新的、极其复杂的理解和默契,无声地建立起来。 周少卿看着碗中晃动的酒液,又看看眼前这个曾让他爱恨交织、此刻却仿佛焕然一新的女人。他嘴角极其缓慢地、生硬地向上扯了一下,最终化为一个带着无尽复杂意味、却又无比真实的、释然的弧度。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仰起头,将碗中那代表着理解、认同和暂时放下过往芥蒂的烈酒,一饮而尽。辛辣滚烫的酒液一路烧灼下去,却奇异地抚平了胸中翻腾的块垒。 沈明昭看着他喝下,也平静地喝完了自己杯中那带着苦涩、却也带着一丝新生希望滋味的酒。 第27章 第 27 章 上次畅饮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进入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静期。沈明昭或许以为周少卿只是出于愧疚或旧情,或许认为他是在权衡利弊后倾向组织,甚至可能对他产生了一丝改观和动摇。然而,没想到的是周少卿却选择在一个看似寻常的时刻,抛出了一颗惊雷。 他正在沏茶,动作优雅从容,仿佛闲话家常,却忽然抬眸,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明昭,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明昭,”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力量,“你觉得,你们组织……为何屡次三番试图接近我?仅仅是因为周家的财势吗?” 沈明昭心中微微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周先生何出此言?组织的理念是救国救民,自然是希望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救国救民?”周少卿轻笑一声,放下茶盏,眼神变得深邃,“理念固然动人。但更直接的,恐怕是从我门一起救下进步老师那晚开始的吧?” 沈明昭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周少卿将她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敲在沈明昭的心上: “那晚,”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着沈明昭,“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被某些人‘看上’了。” 沈明昭的心跳开始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 “于是,”周少卿站起身,踱步到窗边,背影透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我便稍稍……留意了一下。动用了周家能动用的所有关系网,去查了查最近上海滩的风吹草动,查了查哪些势力在暗中活跃,查了查……你,沈明昭,突然出现在我周家附近,一次次‘巧合’地与我产生交集,背后真正的原因。”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锁定沈明昭,那眼神不再有之前的温情或挣扎,只剩下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剖析: “你们的组织很谨慎,但并非无迹可寻。你们需要渠道,需要庇护,更需要像我这样……能接触到某些核心圈子,却又似乎‘心存良知’,可能被争取的人。” 沈明昭的脸色微微发白,她试图维持镇定:“周少爷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 “是吗?”周少卿走近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那么,阿业呢?” 听到这个名字,沈明昭猛地抬起头! 周少卿的笑容加深了,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控的得意: “那个被你‘恰巧’救下、对你感恩戴德、让你顺理成章重回周家视野的亲信阿业……你真以为,那次的意外,真是巧合吗?”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沈明昭座椅的扶手上,将她困在他的气息范围内,声音压低,却字字如锤: “是我让阿业故意在那条巷子里被‘欺负’得狠一些。” “是我算准了你大概会路过的时间。” “是我暗示他,如果被你救了,该如何表现才能最大限度地获取你的信任和同情。” 他直起身,看着沈明昭瞬间血色尽褪的脸和难以置信的眼神,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 “不然,你以为,我周家做值得信任的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撞到你枪口上,还恰好能成为你这个与周府有旧怨的人再次接近我的完美跳板?” 沈明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所有的行动,所有的自以为是的计划和牺牲,原来从头到尾,都在这个男人的注视和算计之下!她像个跳梁小丑,在他精心布置的舞台上演着被他引导的戏码! 震惊、愤怒、被愚弄的羞耻感……种种情绪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站起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周少卿!你……你一直在耍我?!” 周少卿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有算计得逞的冷漠,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的占有欲。 “耍你?不。”他缓缓道,“我只是把选择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我在观察,在衡量,在看你们究竟想做什么,又能做到哪一步。也在看你……沈明昭,值不值得我冒更大的风险。” 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 “现在,我把答案告诉你了。这场戏,我看够了,也参与够了。” “现在,你告诉我,知道了这一切的你……下一步,打算怎么走?” 沈明昭此时已经镇静下来,她的意图已经暴露在阳光之下。可是她不能说,沈明昭摇了摇头,“我不能告诉你,但是我能保证我做的事不会害你。” 她保证不会害他!周少卿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第28章 第 28 章 “什么事沈小姐?”阿业站在书房外间拦住沈明昭的去路。 “我来归还借阅的航运年鉴。”沈明昭若无其事地回答道。这本年鉴是她故意借来制造和周少卿接触机会的。 “哦,周先生在处理事务,您稍等一会再进去吧。”阿业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加上周少卿对她的特殊礼遇并没有把她驱逐开来。 “那好,我稍等一会。”沈明昭点头示意,走到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一个随从很有眼色地为她递上一杯茶。 内室的门虚掩着,这时传出周少卿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 “……吃里扒外,证据确凿。念你跟了周家二十年,留你全尸,家人可得抚恤。自己选个了断方式,别脏了周家的地。”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的哭泣和踉跄离去的脚步声。 沈明昭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她听说过这个管事,似乎卷入了挪用公款和向竞争对手泄露船期的事件。周少卿的处理堪称冷酷高效,不留余地。 然而,就在那管事脚步声消失的瞬间,沈明昭透过门缝,捕捉到了周少卿转瞬即逝的神情——不是快意,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厌倦。他抬手用力捏了捏眉心,靠向椅背,身影在宽大的书桌后显得异常孤独。这一刻,沈明昭看到的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家主,而是一个被责任和不断裁决压得喘不过气的、疲惫的男人。 “请进吧沈小姐。”阿业向门的方向伸了伸手。 “下次吧,现在好像不是很方便。”沈明昭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阿业注意到沈明昭的反应,暗自想到,准是被周先生杀伐果断的做法吓到了,如果做了周先生的女人,怕是有罪受了。 这天深夜,周母咳喘加剧,沈明昭在小厨房为周母煎药时,端着药准备上楼经过大厅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两个人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先生!这次是我糊涂!欠了赌债被他们拿住把柄……我不该动库里的货!求您看在当年一起在码头扛过大包的情分上……” 一个带着哭腔的男声哀求道。 周少卿的声音低沉而严厉:“阿强,规矩就是规矩。你动了不该动的东西,差点害了整个船队!这情分保不住你!” 就在沈明昭以为又是一场冷酷裁决时,却听周少卿话锋一转,声音缓和了些:“……滚吧。天亮之前,带着你老娘和老婆孩子,拿着这个……” 一阵窸窣声,似乎是递过去什么东西,“去南边,我有个朋友在那边开矿,地址在里面。隐姓埋名,重新做人。再让我知道你碰赌,谁也救不了你!” 那叫阿强的男人哽咽着千恩万谢,脚步声匆匆消失在夜色里。沈明昭站在厨房的阴影中,心中震动。这个阿强,她认得,是周家一个不大不小的仓库头目,显然也犯了重罪。周少卿表面执行了“驱逐”的家法,实则网开一面,不仅给了生路,还安排了去处!这份对旧日兄弟的义气和最后的回护,与他白日的冷酷判若两人。 “是谁?”周少卿听到声音迅速地站起身厉声问道。 “是我,我给老夫人熬些药。”沈明昭倒没有躲藏,大大方方应道。 “哦,那......去吧。”周少卿见来人是沈明昭,语气软了下来,脸色难得的温柔,“等一下,” 沈明昭疑惑地转身望向周少卿。 “我和你一起去看看母亲。”周少卿走到沈明昭身旁和她一起走上楼梯。 周少卿的孝顺,沈明昭是看在眼里的。无论前一天多么忙碌或处理了多么棘手的事情,每日清晨,周少卿必定会出现在周母房中。沈明昭多次“碰巧”在清晨去给周母请脉或送药,总能撞见这一幕。 他不再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周家家主,而是一个温和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儿子。他会亲手试过汤药的温度才递给母亲,会耐心地听母亲絮叨些陈年旧事或琐碎烦恼,即使那些烦恼在他眼中微不足道,他也会笨拙地讲些外间听来的趣事逗母亲开心。当周母精神好时,他还会扶着她在庭院里慢慢散步,步伐配合着母亲的蹒跚,那专注而温柔的神情,是沈明昭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 有一次,周母迷糊中错把他认作早逝的丈夫,拉着他的手絮叨:“时宏啊,少卿那孩子脾气倔,你多担待……” 周少卿没有纠正,只是轻轻回握母亲的手,低声道:“嗯,我知道。您放心。” 那一刻,他眼中闪过的不是尴尬,而是深切的哀伤和对母亲的疼惜。 阳光正好,沈明昭陪着常妈在园中晒晒太阳,正遇到周少卿处理事务回来。 周少卿看到沈明昭和拄着拐杖晒太阳的赵嬷嬷,停下脚步,在向沈明昭点头示意后,随即微微躬身问候:“常妈今日气色不错。” 语气温和自然。 常妈有时会像对待孩童一样,念叨他“又瘦了”、“别太累”,甚至伸手替他整理一下其实并不乱的衣领。周少卿从不闪避,总是微微低头配合,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却纵容的笑意。 府中得了时令稀罕果品,周少卿总会吩咐人先给老太太(周母)和嬷嬷各送一份。 一次,沈明昭给赵嬷嬷送新配的膏药,正遇周少卿也在。赵嬷嬷絮叨着:“少爷啊,你小时候发高烧,整夜整夜都是老婆子我抱着你……” 周少卿坐在一旁的小凳上,安静地听着,不时点头,没有丝毫不耐。临了,他亲自将嬷嬷扶回躺椅,仔细掖好毯角,温声道:“嬷嬷的恩情,少卿一直记在心里。您老好好歇着。” 那份发自内心的尊重与感恩,在等级森严的周府,显得格外珍贵和温暖。 这些碎片化的观察,如同拼图般在沈明昭心中逐渐拼凑出一个截然不同的周少卿形象: 是的,冷酷决断是他的盔甲,在商海沉浮和家族倾轧中,他必须用铁腕维持秩序,稍有软弱便会被吞噬。那份孤独和疲惫,是他卸下盔甲后的真实。 沈明昭也能看到重情重义是他的底色,对共患难的兄弟阿强,他法理之外尚存人情;对给予他生命和最初温暖的母亲和奶妈,他倾注了最深沉的孝心和敬重。这份情义,被他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与他在外界的形象形成巨大反差。 沈明昭的心情变得无比复杂,恨意的动摇,一个对兄弟讲义气、对母亲尽孝道、对恩人懂感恩的人,其本性中必然存在善的根基。这让她无法再将他简单地视为“仇人之子”的符号。恨意依旧存在,但对象变得模糊而具体——她恨的是周家尤其是周父的罪恶,恨的是他可能对真相的漠视或无力改变,却无法否认他作为一个“人”的某些闪光点。 她自己何尝不是在仇恨和使命中踽踽独行?周少卿那深藏的孤独感,让她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同病相怜的触动。他们都背负着沉重的枷锁,在各自的地狱里挣扎。 周少卿这些温暖的特质,恰恰是可能被唤醒、被引导向光明的火种!他对情义的看重,意味着他并非冷酷无情的机器;他的孤独,意味着他内心深处或许渴望着理解与认同;他对母亲和常妈的珍视,意味着他有想要守护的东西——这些,都可能成为策反的突破口! 如果他本质并非大恶,为何对家族可能的滔天罪恶表现得如此“无力”或“漠然”?是能力不足?是妥协自保?还是……他的“情义”只限于小圈子,对更大的是非善恶选择了麻木?这份矛盾,让她在稍感希望的同时,又升起了更深的疑虑。 基于这些发现,沈明昭调整了策略。她不再仅仅进行远距离观察和旁敲侧击的闲谈。她开始尝试在周母房中“偶遇”他时,进行一些更深入、更触及内心的交流。 黄昏十分,周母睡着后,沈明昭并未立刻离开。她看着周少卿细心地为母亲掖好被角,状似无意地轻声道:“周少爷待老夫人和赵嬷嬷,极好。”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及他的私人情感领域。 周少卿动作一顿,显然有些意外。他转过身,看向沈明昭,昏黄的灯光下,他眼中的疲惫和孤独似乎更加清晰。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她们……是少卿在这世上,为数不多还能感受到‘暖’的人了。” 这句话,像一声叹息,带着无尽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沈明昭的心,因这句话而轻轻一颤。她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这一刻,两人之间似乎不再是纯粹的考察与被考察、赎罪者与受害者,而是两个在冰冷世道里,都渴望抓住一丝温暖的灵魂,短暂地、无声地靠近了那么一瞬。而沈明昭知道,这短暂的靠近,是她下一步更深入试探的开始。她要利用这份共鸣,去触碰他内心深处关于家族、关于责任、关于是非的边界。 第29章 第 29 章 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洒在厚重的红木书桌和满墙的线装书上,空气中浮动着尘埃与墨香。周少卿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手中捏着一份还带着油墨清香的《申报》,头版头条用醒目的黑体字刊印着一则震动上海滩《沉冤昭雪!十载血案真相大白,沈氏一门忠烈终得告慰》的公告。公告详细披露了当年沈家灭门惨案的始末,点明了那些因为天谴不再存在于世真凶,并首次公开承认周父周时宏在其中知情不报、为阴谋势力提供便利等扮演的不光彩角色,最后表达了周氏后人对此事的深刻忏悔和对沈家的深切歉意。公告末尾,是周少卿以个人和周氏继承人的双重身份署下的名字,力重千钧。 书桌对面,沈明昭静静地坐着。她面前的桌面上,也摊开着同样的报纸。她纤细的手指缓缓抚过那冰冷的铅字,指尖微微颤抖,最终停留在“沈氏一门忠烈”和“深切歉意”几个字上。阳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影,看不清表情,只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动。 书房里静得只剩下窗外归巢鸟雀的啁啾和远处隐约的市声。 周少卿转过身,目光落在沈明昭身上。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这份公告,耗尽了他数月的心力,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顶着家族内部巨大的压力,甚至不惜与维护父亲的旧部决裂。他赌上了周家的声誉和自己的未来,只为给她,给沈家枉死的冤魂,一个迟来的交代。 沈明昭抬起头。 她的眼中没有预想中的狂喜,也没有更深的怨恨。那双曾经燃烧着复仇烈焰,也曾淬炼出冰冷锋芒的眼眸,此刻像被初春融雪涤荡过的深潭,清澈,平静,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空旷与辽远。 她看向周少卿,目光澄澈如水。 “查无可查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沉静的气氛。 周少卿颔首,声音低沉而肯定:“所有能找到的线索,所有沾了血的人,都已尘埃落定。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他指的是公告,也是他所能付出的一切。 沈明昭的目光再次落回报纸上,指尖轻轻拂过那墨迹未干的标题。良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缓慢,仿佛要将积压在胸腔里十余年的沉重、悲愤、痛苦、执念,都随着这口气彻底呼出。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巨大落日。金色的光芒洒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她的唇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却无比释然的弧度。 “周少卿,”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书房里。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看到了那个在血火中失去一切的小女孩,看到了那个满怀仇恨步步为营的复仇者,看到了那些挣扎、痛苦、算计与冰冷的岁月。那些画面,在夕阳的金光中,如同燃尽的灰烬,悄然飘散。 她的视线收回,重新落在周少卿身上,眼神明亮而崭新,如同初生的朝阳: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这八个字,出自《了凡四训》,此刻从她口中说出,重若千钧。它宣告着过去的彻底终结——仇恨、冤屈、与周家那段沾血的纠葛,都在这一纸公告和这句箴言中,被她亲手埋葬于“昨日”。而所有的未来,无论是对她个人,还是对眼前这个用尽心力弥补的男人,抑或是他们之间那无法言说、却又真实存在的关系,都如同此刻窗外新生的暮色,刚刚开始。 周少卿浑身一震。他紧紧盯着沈明昭的眼睛,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他看不到一丝虚假的宽慰,只有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平静与新生。这份释然,比他想象中任何一种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他心头巨震,同时也卸下了最后一丝沉重的枷锁。 他沉默着,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化作唇边一个同样释然、带着无尽感慨的浅笑。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份沉重的报纸,动作轻柔地将其卷起,仿佛卷起了一个血腥的旧时代。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都过去了。” 他将卷起的报纸放在一旁,目光再次与沈明昭相接。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空气中,墨香与尘埃的味道似乎也淡去了,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万象更新的宁静。 沈明昭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正轻松的笑意。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与周少卿并肩而立,一同望向窗外那轮沉入地平线的落日,以及随之升起的、预示着崭新开始的、深邃而充满未知的夜幕。 第30章 第 30 章 “阿立,刚才吴掌柜送来两张戏票过来,说大戏院新拍了一出戏,你去把戏票送给沈小姐,就说我邀请她一起去。”周少卿故作深沉地敲打着桌面,看着那两张戏票吩咐道。 是的,那次沈明昭英姿飒爽地击退恶犬的时候他知道他沦陷了。可是横在两个人之间的家仇那么沉重,他不敢也不能把自己的心意表明。现在不一样了,她放下了,说明他有机会了。他心情轻快高兴地身体快要飘起来, “先生,送去的戏票被沈小姐退回来了。“阿立没一会便回来复命。 “没关系,没关系,”周少卿回过身看着阿立放在桌子上的戏票摆摆手,转了转心思,轻松地开口说道,“沈小姐不喜欢看戏,她喜欢研究药方,这样,你去库房把咱们家名贵的稀有的药材统统给沈小姐送过去。”不出所料,送去的各种珍贵药材也被退回来了。 “又退回了?”周少卿疑问道,她不是喜欢摆弄药材吗,作为大夫不是特别热衷研究新药治病救人吗? “还有沈小姐让我给您带句话,”阿立支支吾吾想要吞了后半句,被周少卿一个急切探知的眼神给瞪了出来,“沈小姐说......说让您别费心思了,飞鸟向往的自由和美好,井里的癞蛤蟆不懂。” “癞蛤蟆?!癞蛤蟆?我长这么大竟然第一次被人说是癞蛤蟆!”周少卿的脸慢慢变得涨红,嘴里向阿立重复着说着癞蛤蟆这三个字,“我像癞蛤蟆吗?阿立你说,我像癞蛤蟆吗?” “您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腰缠万贯呼风唤雨万里挑一!”阿立看着渐渐脸色变得涨红的周少卿把自己这辈子能想到的形容词说了一套后赶紧借口还有事要做一溜烟地逃开了,他可不想在这个被踢屁股党出气筒。 接连碰壁的周少卿,像一头在迷雾中撞了墙的困兽,焦躁又挫败。送票、邀约这些寻常套路在沈明昭面前统统失效。她像一块捂不热的冰,礼貌而疏离地将他挡在心门之外。 一次偶然,他路过沈明昭暂居的小院,瞥见她正对着窗台上几盆开得正好的茉莉出神。午后的阳光给她专注的侧脸镀了层柔光,指尖轻抚花瓣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那一刻,周少卿仿佛醍醐灌顶——花!她看花的神情,远比看他时要生动得多! 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周少卿的行动力惊人。几天后,周府西侧一片原本闲置的空地被迅速清理出来,铺上了肥沃的黑土。各种名贵稀有的花种、娇嫩的幼苗、精致的园艺工具堆满了花圃一角。他甚至还“请教”了常妈,弄来了沈明昭家乡特有的几种山野小花种。 这天阳光正好,微风和煦。周少卿挽着衬衫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正“笨拙”地试图将一株月季苗栽进土里。泥土沾上了他昂贵的皮鞋和裤脚,他也浑不在意。眼角余光瞥见沈明昭抱着晒好的草药路过,他立刻扬声,语气带着刻意的随意,却又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小姐!来得正好!这株‘路易十四’娇气得很,听说你侍弄花草很有一手,能不能……指点一下?” 他指着那株有点歪斜的月季苗,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求助”和“困扰”。 沈明昭脚步一顿,目光扫过那片被精心开垦的花圃,各色花种和幼苗生机勃勃。她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那是属于爱花之人看到心仪之物时天然的光彩。但随即,那光彩被惯有的冷静覆盖。她微微抿唇,声音清冷依旧:“周少爷府上花匠众多,何须问我?我还有草药要收。” 眼看她又要走,周少卿心一横,脱口而出:“花匠懂技术,可不懂花的心!沈小姐!” 他上前一步,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目光灼灼地锁住她,“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那些隔阂,非一朝一夕能消弭,或许……永远都在。” 他顿了顿,指着眼前这片新生的花圃,泥土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嫩芽在阳光下舒展:“但是你看这些花,这些种子,它们有什么错?它们只是渴望阳光雨露,渴望破土而出,绽放自己该有的样子。它们是‘无辜’的。” “不管你我之间如何,” 周少卿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真诚,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放下身段,展露这种近乎示弱的姿态,“让这些花好好活下去,开得漂亮些,总没错吧?就当……是可怜可怜这些无辜的小生命?” 他特意用了“可怜”这个词,目光紧紧追随着沈明昭的反应。 沈明昭的脚步彻底停住了。她背对着他,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周少卿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他说得对,花是无辜的。她恨周家,却无法对生命的萌发视而不见,尤其……是她所钟爱的花草。这片花圃里,甚至有她故乡山野的气息。理智告诉她该远离,可心底那份对花草天然的亲近和不舍,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了她的脚。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草木清香钻入鼻尖。她内心挣扎着,最终,对花草的怜惜和对生命本身的责任感,压倒了对周少卿的防备。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听不出波澜,只是默默走到花圃边,蹲下身,拿起一把小巧的花铲。 “这里土要压实,根才能扎稳。水不能一次浇透,新移栽的苗怕涝。” 她声音平淡地指点着,动作却极其熟练轻柔,小心地扶正那株“路易十四”,指尖拂去根部的浮土。 周少卿心头狂跳!巨大的喜悦几乎将他淹没!他强压着激动,连忙蹲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笨拙地侍弄另一株幼苗,眼角余光却贪婪地捕捉着她专注的侧脸。阳光跳跃在她乌黑的发间、纤长的睫毛上,给她清冷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泥土沾染了她素净的指尖,却奇异地让她显得更加真实生动。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阳光温暖的气息,只有花锄偶尔触碰泥土的轻响。在这片新生的花圃里,那些沉重的过往仿佛暂时被隔绝在外。周少卿小心翼翼地挖着土坑,沈明昭则专注地将一株淡紫色的鸢尾幼苗放入其中。她微微倾身,几缕碎发垂落额前。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枝头一树开得正盛的早樱簌簌作响,一片娇嫩的粉色花瓣,打着旋儿,不偏不倚,轻轻落在了沈明昭乌黑的发髻上。 她毫无察觉,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幼苗。 周少卿的目光却瞬间被那片花瓣攫住。它停留在她如墨的青丝间,像一个小小的、柔软的奇迹。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花瓣,映出淡淡的粉色光晕。鬼使神差地,他几乎忘记了呼吸,忘记了两人之间所有的隔阂与防备。身体比大脑更快一步,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指尖带着泥土的微凉和阳光的暖意,极其轻柔地,拂过她的发丝,小心翼翼地捻起了那片花瓣。 指尖触碰到发丝的瞬间,沈明昭整个人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一僵!她倏然抬起头,正撞进周少卿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里。他的目光专注而温柔,还带着一丝未散去的、因那片花瓣而起的悸动。两人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中自己惊愕的倒影,能感受到他指尖残留的温度,和他身上混合着阳光、泥土与淡淡雪松的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花圃里的幼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沈明昭的脸颊,“腾”地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如同天边最绚丽的晚霞,瞬间蔓延至耳根。那红晕是如此突兀,如此鲜活,彻底打破了她惯有的清冷面具。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缩回身体,一把夺过周少卿指间那片无辜的花瓣,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我去看看太太的药!” 话音未落,她已经像只受惊的小鹿,几乎是落荒而逃,连放在一旁的花铲都忘了拿,纤细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花圃的尽头。 周少卿保持着那个捻花瓣的姿势,指尖还残留着那柔软发丝的触感和她脸颊瞬间升腾的热意。他看着那抹仓皇逃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泥土的手指,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仿佛要挣脱束缚。刚才她脸上那抹惊心动魄的红晕,如同最艳丽的玫瑰,深深烙印在他眼底。 他缓缓握紧拳头,将那片花瓣残留的触感紧紧攥在手心,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混合着狂喜、得意和无限温柔的、真正意义上的笑容,在他脸上缓缓绽开。 这片花圃,这片无意间落下的花瓣,似乎……终于撬开了一丝缝隙。他暗自欢喜,那副冰墙也并非坚不可摧嘛。 第31章 第 31 章 黄浦江呜咽的水声拍打着驳岸,潮湿的江风裹挟着铁锈与鱼腥味。几盏昏黄的路灯在浓重的雾气中晕开惨淡的光圈。周少卿身姿挺拔如松,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装大衣,面容在阴影中冷硬如刀削。他面前,一个被两名黑衣保镖死死按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正狼狈地挣扎喘息,脸上满是血污和怨毒。 周少卿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割开夜色:“处理干净,扔江里喂鱼。” 命令简洁,不带一丝波澜,是上位者决定蝼蚁命运时的漠然。 “是!” 保镖应声,粗鲁地将人往浑浊的江边拖拽。那仇家绝望地嘶吼咒骂。 “等等!” 一道清冷的女声划破压抑的空气。沈明昭从仓库门口的阴影中快步走出。她穿着素色的旗袍,外面罩着一件薄呢大衣,夜风吹拂着她的鬓发,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几步走到周少卿身侧,目光直视着他:“周先生,他是一个人啊,狠狠教训他一下吧,能不能不要伤他性命。” 周少卿侧过头,深潭般的眼眸看向她,带着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复杂。周少卿好几次差点被这个人暗杀,今天好不容易抓住这个隐患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何况无论阿业怎么逼迫他仍然不肯供出背后指使,应该是某些人豢养的死士,那放过他等于是给自己留下一个随时可以爆炸的雷,他周少卿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扔下去。”周少卿冷冷地命令。 “周少卿,你不能随意杀人!”沈明昭焦急地喊了一声。 码头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倔强的侧脸轮廓。空气凝固了几秒,只有仇家粗重的喘息和江水拍岸的呜咽。 她竟然喊了我的名字!周少卿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地窃喜。最终,周少卿下颌线微动,薄唇轻启,声音依旧冷淡,却给了余地:“好,给你这个面子。” 他抬手,随意地挥了挥。 保镖松开钳制,仇家如烂泥般瘫软在地,贪婪地大口呼吸。沈明昭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不自禁说道,“谢天谢地”。 “你应该谢我。”周少卿很自然地接过话茬。两人相视一笑,松了松紧绷的神经。 就在这松懈的瞬间,异变陡生!那看似瘫软的仇家眼中猛地爆发出野兽般的凶光,他从怀中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匕,用尽全身力气,如同离弦之箭,朝着近在咫尺的周少卿的心口猛扑过去!这一下又快又狠,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小心!” 惊呼声未落,沈明昭的反应却比声音更快! 她像一只被激怒的母豹,没有丝毫犹豫。身体本能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闪电般侧身切入周少卿身前。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精准到冷酷的致命一击——她的右掌化刀,带着破风声狠狠劈在仇家持刀的手腕,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清晰可闻,同时,左手拿住随身携带的手术刀如闪电般划过他的喉咙! “呃!” 仇家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滞,眼中的凶光凝固,继而涣散。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倒了下去,再无声息。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令人窒息。 码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江风呜咽,和远处模糊的汽笛声。 周少卿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他低头看着倒在自己脚边的尸体,又缓缓抬眼,看向挡在他身前的沈明昭。她背对着他,纤细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单薄,肩膀却挺得笔直却能看出来轻微地颤抖。她缓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一击的触感。她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急促起伏的胸口昭示着她内心的波澜。 周少卿的目光深邃如海,里面有震惊,有审视,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翻涌。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明昭——不再是那个冷静破坏他生意的对手,也不是那个隐忍被他“囚禁”的复仇者,更不是那个心怀良善救他母亲的女子。此刻的她,像一把终于出鞘的利刃,寒光凛冽,一击毙命,带着一种决绝而强大的力量。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沈明昭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与刚才出手时的狠厉形成鲜明对比。她迎上周少卿复杂的目光,两人就这样隔着地上的尸体,在昏黄的灯光和迷蒙的雾气中静静对视。 无言。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刚才那一幕的冲击力,远比任何语言都更深刻地烙印在彼此心里。 许久,周少卿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迈开脚步,没有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垃圾。沈明昭也默默跟上。两人并肩走在湿冷的江边小路上,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保镖们无声地留在原地处理后续。 走了一段,远离了血腥和喧嚣,只有江水在脚下流淌。周少卿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沈明昭。” 他停下脚步,侧身看着她,目光锐利而直接,“在你眼里,我周少卿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明昭也停下脚步,抬头迎上他的视线。江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的眼神清澈而坦荡。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清晰地说道:“你…冷酷果决,杀伐由心。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刚才因她一句话而收回命令的方向,“你的冷酷之下,还存着一份良知。这良知,让你愿意在某些时候,给某些人……一个机会。” 她的话语平静,却像一把精准的刻刀,剖开了周少卿坚硬外壳下的内核。 周少卿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深深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刻进心里。半晌,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浅、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带着一丝自嘲,也带着一丝奇异的了然。他没有回答,反而问道:“那你呢?沈明昭,你又如何评价你自己?” 沈明昭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她想起自己救周母时的挣扎,想起阻止周少卿杀人的坚持,更想起刚才毫不犹豫取人性命的决绝。她垂下眼睫,复又抬起,眼中是历经淬炼后的坦然:“我?或许……是善良的吧。” 她自嘲地笑了笑,“总想着不该有无谓的杀戮。但这善良,”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刚才出手时那般,“并非软弱可欺。它有它的底线,有它的锋芒。触及底线,锋芒自现,绝不留情。” 周少卿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眼中那抹熟悉的、带着毁灭力量的寒芒再次一闪而过。他忽然明白了,她刚才出手,不仅仅是为了救他,更是为了维护她心中那份被触犯的秩序——那仇家的反扑,践踏了她用善良换来的一线生机,也点燃了她守护这份“善”的锋芒。 “善良中带有锋芒……” 周少卿低声重复着她对自己的评价,眼中翻涌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近乎欣赏的明悟。他看着眼前这个矛盾又强大的女子,突然觉得一切枷锁和沉重都在这一刻被一种奇妙的默契穿透了。 两人目光再次交汇,空气仿佛不再沉重。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那个冷酷却存有良知的周少卿,那个善良却锋芒毕露的沈明昭。无需再多解释,无需再掩饰。那些过往的仇恨、试探、伤害、弥补……似乎都在这坦诚的□□中找到了一个奇异的平衡点。 周少卿的嘴角终于彻底扬起,不再是冰冷的弧度,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带着几分释然,几分惺惺相惜的畅快。沈明昭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笑意,那笑容仿佛有感染力,也驱散了她眼底最后一丝阴霾。她微微一愣,随即,一抹同样明朗、甚至带着点畅快的笑意也从她唇边漾开。 “呵……” “哈哈……” 两人几乎是同时笑出了声。开始是低低的,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意味,随即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爽朗,打破了江边沉重的寂静。这笑声里没有嘲讽,没有勉强,只有一种共同经历了生死、看透了彼此、也终于坦诚相对后的释然与默契。笑声在夜风中飘散,仿佛暂时驱散了笼罩在两人命运之上的阴云。 “你刚才喊我什么?”周少卿突然转换话题问道。 “周先生啊。”沈明昭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不是,你喊我周少卿,我的名字。”周少卿定了定眼神反驳道。 “哦我不是故意冒犯你,我......”沈明昭才意识到之前自己的疏忽,想要继续解释被周少卿打断。 “那我也喊你的名字沈明昭吧,这样我们扯平了。”周少卿弯起唇笑得如沐春风。 “好。”沈明昭没有拒绝,两人相视一眼,不再言语,默契地转身,继续并肩沿着江岸,朝着灯火阑珊的城市深处走去。夜色依旧深沉,前路依旧未卜,但这一刻,一种奇异的联结和力量,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第32章 第 32 章 暮春的暖阳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筛下细碎跳跃的金斑,慵懒地洒在精心打理的花园小径上。空气里弥漫着湿润泥土、新刈青草和浓郁月季的混合甜香,暖风熏人欲醉。 几丛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如粉云堆雪,簇拥着一座小巧的太湖石假山。假山下,几块圆润的鹅卵石围着一小片湿润的苔藓地,正是这场“争夺”的舞台。 四周异常静谧,只有蜜蜂在花丛中嗡嗡劳作,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更衬得这方小天地宛如与世隔绝的温柔乡。 沈明昭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细棉布旗袍,披着件薄薄的浅杏色开衫,正蹲在假山边。她乌黑的发髻松散地挽着,几缕碎发被微汗贴在白皙的颈侧,专注的神情柔和了平日清冷的轮廓。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纤白的手指,逗弄着蜷缩在苔藓地上的一只小奶猫。 那猫儿不过巴掌大小,通体雪白,唯头顶有一撮俏皮的黑毛,像顶着小帽子。它似乎刚断奶不久,叫声细弱娇怯,蓝宝石般的眼睛懵懂又依恋地看着沈明昭的手指,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试探性地舔了舔。 “小可怜,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沈明昭的声音是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带着一种怜惜的笑意,眉眼弯弯,指尖轻轻挠着小猫的下巴。小猫舒服地眯起眼,发出细小的呼噜声,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着她的掌心。这一刻,她仿佛卸下了所有防备,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纯粹的柔软。 一道挺拔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遮住了沈明昭头顶的阳光。周少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气息,昂贵的深灰色西装马甲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线条。他并未立刻出声,只是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她蹲在那里,像一朵在无人处悄然盛放的铃兰,指尖缠绕着那团小小的、脆弱的生命。 他深邃的目光在她柔和的侧脸和逗弄小猫的指尖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暗流,随即被惯常的慵懒所掩盖。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平稳,打破了这片宁静:“我说前几日园子里怎么总听见细弱的猫叫,原来是这小东西跑出来了。” 沈明昭闻声一惊,猛地抬头,眸中那点温柔的笑意瞬间冻结,恢复了几分清冷和警惕,下意识地将小猫往自己身边拢了拢:“周少爷。” 周少卿仿佛没看见她的小动作,慢条斯理地向前一步,也蹲了下来,与她几乎肩并着肩。他身上清冽的雪茄与高级古龙水的气息瞬间侵占了沈明昭的感官,混合着花园的草木香,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氛围。他伸出手指,目标明确地探向那只小猫。 “这小东西,是我母亲房里的波斯猫前些日子刚生的,一共四只,就属它最淘气,总爱乱跑。”他的指尖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眼看就要碰到小猫的背脊。 沈明昭几乎是本能地抬手,用自己纤细的手腕挡了一下周少卿伸过来的手!她的指尖无意中擦过他的指节,两人皮肤接触的地方仿佛窜起一道微弱的电流。她迅速收回手,脸颊微不可察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声音却带着明显的坚持和不悦:“既是跑出来了,便算无主。我看它在这假山下冻得发抖,甚是可怜。” 周少卿的手停在半空,他侧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沈明昭脸上。距离太近了,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睫毛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正翻涌着一种戏谑又强势的光芒。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慵懒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沈小姐此言差矣。这花园,是我周家的花园。” 他刻意放慢了语速,目光如有实质般锁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她耳中:“花园是我的,花园里跑出来的小猫,自然——也是我的。” 那“我的”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霸道。 沈明昭被他这强词夺理又理所当然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她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清亮的眸子里燃起两簇小火苗,直直地瞪视着他:“周少卿!你讲不讲道理?它不过是个小生灵,谁捡到便是谁与它有缘!你……你这是仗势欺人,强词夺理!” 她气恼之下,连名带姓地喊了出来,脸颊因愤怒和一丝莫名的羞窘而染上更深的绯红,在阳光下显得生动无比。她紧紧护着小猫,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只竖起全身尖刺保护幼崽的小兽。 周少卿看着她因愠怒而格外鲜活动人的模样,眼中那抹戏谑更深了,还掺杂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痴迷的欣赏。他非但不恼,反而觉得她此刻的模样比平日里清冷疏离的样子有趣千百倍。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醇厚,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他非但没有退让,反而又凑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她因气恼而微微急促的呼吸。他的目光不再是看着小猫,而是牢牢地、带着一种灼热温度锁在她因羞愤而泛红的脸上,眼神放肆地在她精致的眉眼、挺翘的鼻尖和紧抿的樱唇上流连。 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带着一丝故意气人的、却又无比暧昧的语调,缓缓说道: “强词夺理?嗯……或许吧。” 他尾音拖长,带着点无赖般的痞气。 接着,他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变得更加幽深炽热,如同带着钩子,紧紧攫住她的视线,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补充道: “不过,沈明昭……” “你难道不知道?” 他刻意停顿,欣赏着她眼中因预感不妙而升起的警惕和慌乱。 “这园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他的目光扫过她紧护着小猫的手,最终,那灼热得几乎要烫伤人的视线,重新落回她骤然睁大的、带着惊愕和难以置信的眼睛里。 “……连带着此刻站在这里的人,” 他意有所指,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占有欲,“——自然也都是我的。”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明昭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前半句是霸道的宣示,后半句……那**裸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暗示,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又在下一秒轰然涌上,连小巧的耳垂都红得滴血。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惊愕、羞愤、慌乱、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剧烈地交织翻涌,最后只剩下被他那过于灼热和露骨的目光逼视下的无所适从。她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滚烫,心跳快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怀里的猫咪被她突然的动作惊得“喵呜”叫了一声。她看也不敢再看周少卿一眼,丢下一句带着明显颤音的、色厉内荏的斥责:“你……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然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抱着那只真正的小猫,头也不回地、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冲出了这片充满暧昧陷阱的花园。 周少卿依旧蹲在原地,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月白色的旗袍在花丛间一闪而逝。他缓缓站起身,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与她手腕相触时那一丝滑腻微凉的触感。他抬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西装袖口,薄唇边那抹玩味的笑意渐渐加深,最终化为一个志在必得的、带着餍足兴味的弧度。 阳光依旧温暖,花香依旧馥郁。但方才那短暂的、充满火药味和暧昧拉锯的争夺,以及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宣告,已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激起了再也无法平息的涟漪。空气中,仿佛还回荡着他那句霸道又暧昧的宣言,和他那如同狩猎者锁定猎物般、势在必得的灼热眼神。 第33章 第 33 章 阳光透过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云石桌面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醇厚的香气和新鲜出炉牛角包的黄油甜香。轻柔的爵士乐流淌,将午后时光渲染得慵懒而私密。 周少卿靠坐在舒适的丝绒沙发里,深色西装外套随意搭在一旁,雪白的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价值不菲的腕表。他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嘴角噙着一抹志得意满、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容。刚刚签下那份价值连城的纺织厂合同,扫清了所有障碍,这是他商海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特意支开了所有随从,只为了眼前这一刻——与沈明昭分享这份纯粹的喜悦。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精致的金边,目光灼灼地落在对面的沈明昭身上。她今天穿了件烟霞色的旗袍,衬得肤白如玉,安静地小口啜饮着咖啡,偶尔抬眼看他,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他感染的笑意和淡淡的欣赏。气氛是前所未有的松弛和……接近温情。 “明昭,你知道吗?”周少卿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后的微哑,低沉悦耳,“那几个老狐狸的脸……最后签字的时候,手都在抖。”他低笑一声,带着胜利者的锋芒,“从今往后,这上海滩的纺织命脉……” 周少卿的话音未落! “砰!” 咖啡馆厚重的雕花玻璃门被粗暴地撞开,碎裂声如同冰面炸裂!紧接着是尖厉的枪响和粗野的咆哮,瞬间撕裂了所有的宁静与优雅! 两伙持枪的亡命之徒如同地狱冲出的恶鬼,从前后两个入口同时涌入!子弹横飞,打碎了精美的吊灯,水晶碎片如雨点般砸落;击穿了桌面,木屑四溅;咖啡杯、瓷盘碎裂声不绝于耳!尖叫声、哭喊声、桌椅翻倒的巨响瞬间淹没了爵士乐,空气中弥漫开硝烟、血腥和咖啡混合的刺鼻气味! 天堂与地狱的转换,只在刹那! 沈明昭在门被撞开的瞬间就已警醒,身体本能地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她几乎是立刻就要矮身寻找掩体,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多年的孤女保命本能让她在混乱中依然保持着可怕的冷静,目光锐利如鹰,瞬间锁定了威胁最大的方向——一个面目狰狞的杀手正从侧翼的柱子后探出枪口,黑洞洞的枪管,不偏不倚,正指向她!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她能清晰地看到那杀手指节扣动扳机的动作,看到枪口火光即将迸发的前兆!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触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的大脑在电光石火间计算着闪避的角度和可能性,身体肌肉已经做好了承受冲击的准备——哪怕中枪,也要避开要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深色的、带着熟悉雪茄与古龙水气息的身影,如同最迅捷的猎豹,以超越她反应极限的速度,毫无预兆地、决绝地横亘在了她与那致命的枪口之间! 是周少卿! 他背对着她,宽阔的肩背瞬间占据了沈明昭全部的视野!那身昂贵的深灰色西装马甲,那线条流畅的脊背,在混乱的背景和飞溅的碎片中,形成了一个突兀、静止、却又充满毁灭性力量的画面! “砰——!” 枪声几乎在同时响起!如此近的距离,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带着死亡的震颤! 沈明昭的“瞳孔地震”: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沈明昭所有的动作、所有的计算、所有的本能反应,在周少卿挡在她身前的那一刹那,轰然崩塌! 她的身体保持着即将闪避的微倾姿态,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了原地。唯一能动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总是冷静、锐利、深藏着无数秘密和算计的眸子,在这一刻,如同遭遇了最猛烈的地壳运动! 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像被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入,骤然缩成两个惊惧到极点的黑点,几乎要湮灭在骤然扩大的眼白之中。那是生物面对绝对意外和毁灭性打击时最原始的、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眼白骤然布满血丝!震惊如同高压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防御,血管在眼球表面不堪重负地贲张开来,瞬间染红了眼白的底色,透出一种骇人的、濒临崩溃的赤红。 眼神是纯粹的、彻底的、排山倒海的难以置信!所有的冷静、理智、谋算,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疼痛,只有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离般的空白和颠覆认知的震撼!仿佛她看到的不再是周少卿,而是一个完全颠覆了宇宙规则的幻象! 她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发出一点声音,或是吸入一点赖以生存的空气,但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气流都无法通过。那是一个无声的、凝固的、极致惊骇的表情。 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宽阔的、挡在她身前的背影,以及那声仿佛在灵魂深处炸响的枪声!*周围所有的喧嚣——枪声、尖叫、碎裂声——仿佛瞬间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绝,变得遥远而模糊。她的五感被这巨大的震惊剥夺,只剩下视觉,死死钉在那个背影上。 她的大脑一片轰鸣,无数碎片化的念头在空白中疯狂冲撞,却无法拼凑成任何有意义的句子: 为什么?! 他怎么可能?! 他不是最精于算计的商人吗?! 他不是…… ……为我挡枪? 这个认知本身,比那颗射来的子弹更具毁灭性!它彻底粉碎了她对他所有的固有认知和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那个在商场上冷酷无情、步步为营的周少卿,那个她曾恨过、防备过、试图利用过的周少卿……此刻,竟然用他的血肉之躯,挡在了她的前面?! 余波: 子弹入肉的沉闷声响,伴随着周少卿身体无法抑制的剧震,清晰地传递到沈明昭僵直的感官中。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倾,闷哼声压抑在喉咙深处。深色的西装肩胛位置,瞬间绽开一朵刺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花,如同最残酷的泼墨,迅速在昂贵的布料上蔓延开来。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沈明昭那凝固的、布满极致惊骇的瞳孔,在看到那朵血花的瞬间,如同被重锤击中!那抹赤红和难以置信的空白,被一种更深沉、更剧烈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情绪所取代——那是混合着滔天巨浪般的恐惧、撕心裂肺的疼痛以及一种足以焚毁灵魂的愤怒! 她僵直的身体终于被这股力量冲破,发出一声她自己都未曾听闻的、破碎而尖利的呼喊:“少卿——!!!” 声音凄厉,划破了咖啡馆内混乱的喧嚣。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危险,什么任务,什么身份,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扶住那个缓缓倒下的身影。 那个刚刚还在与她分享胜利喜悦、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所有的神采都在剧痛和失血中迅速流逝。他看向她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复杂,有痛楚,有释然,甚至……有一丝如愿以偿的微弱光芒?随即,沉重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她倾倒。 沈明昭那双经历了“瞳孔地震”的眼睛,此刻被汹涌的泪水和巨大的、颠覆性的情感所淹没。那一声枪响,不仅击中了周少卿的身体,更彻底击穿了她心中那堵名为“旧恨”和“算计”的坚冰。那个挡在她身前的背影,带着滚烫的鲜血,成为了她灵魂中再也无法磨灭的烙印。 第34章 第 34 章 周少卿斜倚在病床上,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医生刚走,确认那枚子弹被他贴身佩戴的、父亲留下的厚重银质怀表堪堪挡住,只在后肩胛骨留下了一道不算太深的灼伤和一片骇人的淤青,静养即可。空气里还残留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方才生死一线的惊悸与混乱仿佛被关在了门外,留下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紧的静谧。 沈明昭站在床边,手里还攥着一块被冷汗浸湿的手帕。她看着他略显虚弱却依旧带着那抹熟悉慵懒神情的脸,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浸满了复杂情绪的棉絮,沉重又酸涩。那双不久前经历了“瞳孔地震”的眼眸,此刻虽已恢复了几分清明,但眼尾残留的红晕和微微的湿润,却泄露了她内心远未平息的波澜。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沉默:“……为什么?” 周少卿微微侧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探究,嘴角却勾起一个虚弱的、却依旧带着几分玩味的弧度:“为什么挡枪?” 沈明昭抿紧唇,点了点头。她需要答案,需要一个能解释他这种近乎自毁行为的答案。 周少卿低低地咳嗽了一声,牵扯到伤口,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他看着她,眼神变得有些幽深难测:“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沈明昭一怔,没料到他会这样反问。她迎着他的目光,那目光里似乎有期待,有试探,还有一种她不愿深究的复杂情愫。她垂下眼帘,片刻后,轻声却坚定地说:“都想听。” “呵……”周少卿轻笑一声,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目光投向窗外刺眼的阳光,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和自嘲: “假话么……”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不管周家、我父亲过去做过什么,欠了你沈家多少。这一枪,我周少卿替你挡了,才真正算两清了。从此,我周少卿真正不欠你沈明昭了。” 他侧过头,目光重新锁住她,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这答案,够不够‘商人’?” 沈明昭的心猛地一沉。这个“假话”,冰冷、理智,将救命之恩化作一场冰冷的债务清算,像一把钝刀子割在她心上。这符合她曾经对他的刻板印象,却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和窒息。她脸色微微发白,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受伤和黯淡,周少卿眼底深处那点玩味和试探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灼热的光芒。他不再看窗外,目光专注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声音陡然变得低沉、清晰,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和穿透人心的力量: “真话是……” 他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慢,很重,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清晰无比地敲击在沈明昭的心弦上: “我希望……” 他停顿,似乎在积攒力量,也似乎在确认她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从今往后……” 他的目光炽热得几乎要将她融化。 “所有有我的日子里……”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你沈明昭……” 他念着她的名字,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和力量。 “平安顺遂。” 最后四个字,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印入沈明昭的灵魂深处!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夸张的誓言,只有最朴素的愿望——她的平安顺遂!这愿望,竟是以他血肉之躯为代价换来的承诺! 所有的冰冷算计、所有的债务清算的假象,在这朴素而沉重的“真话”面前,轰然崩塌!一股汹涌的热流瞬间冲垮了沈明昭所有的防线,直冲眼眶!她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瞬间涌上的泪意,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骤然收紧攥着手帕的手指,却泄露了她内心翻江倒海般的震动。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而略带薄茧的大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覆盖在她紧攥着放在床沿的手上!是周少卿的手! 沈明昭浑身一颤,如同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就想把手抽回来。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电流窜遍全身,让她心慌意乱。她用力往回抽,但周少卿的手却像铁钳一样,看似虚弱无力,实则稳稳地包裹住了她的,甚至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 “别动……”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伤后的虚弱,却有种奇异的魔力,“让我……握一会儿……” 沈明昭挣扎的动作僵住了。她能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热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她的心跳如擂鼓,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理智告诉她应该抽离,这太暧昧,太危险……但情感上,那刚刚经历过的生死震撼和那句“平安顺遂”的真话,像温柔的潮水,软化了她所有的抗拒。她僵直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手指在他掌心里微微蜷缩,终究没有再挣脱,算是……默许了。 病房里再次陷入安静,阳光静静流淌,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似乎也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暖意的情愫所冲淡。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交握的手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无声的悸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几秒。周少卿忽然皱了下眉头,身体在枕头上轻微地蹭了蹭,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点不适的叹息:“嘶……” “怎么了?扯到伤口了?”沈明昭立刻紧张地抬头看他,眼中的关切溢于言表,连被他握着的手都下意识地反握紧了一些。 周少卿看着她紧张的模样,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快得让人抓不住。他眉头皱得更紧,语气带着点委屈和抱怨,像个耍赖的大孩子: “不是……是后背,刚才躺久了,有点痒……” 他侧了侧身子,把受伤的、被绷带包裹着的左肩背对着她,声音拖长,带着点撒娇似的无赖,“……够不着,难受。” 沈明昭:“……?!” 她整个人瞬间懵了!后背痒?够不着?这……这意思难道是……让她……? 轰——!一股巨大的热浪瞬间席卷了沈明昭的全身!从耳根到脖子,再到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娇艳欲滴的绯红,连小巧的耳垂都红得像要滴血!她那双刚刚还盛满关切和泪意的眸子,此刻瞪得溜圆,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窘迫和慌乱! “你……你自己……”她语无伦次,声音细若蚊呐,试图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或者……叫护士……” “不要护士。”周少卿斩钉截铁地拒绝,握着她的手反而更紧了紧,阻止她逃跑。他侧着脸,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她烧红的脸颊和窘迫无措的模样,心里简直乐开了花,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我很痒我很脆弱我很需要你”的无辜表情,甚至故意又蹭了蹭枕头,发出一声更响的、带着暗示性的“嘶……真的痒,就……肩胛骨下面一点……” 他就是要看她这副模样!看她平日里清冷自持、拒人千里的沈明昭,此刻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手足无措,面红耳赤!这比签下十个纺织厂都让他有成就感! 沈明昭被他那无赖又带着点撒娇的语气弄得心慌意乱,大脑一片空白。拒绝?显得太不近人情,毕竟他刚为她挡了枪。答应?这……这动作也太……太亲昵了!她甚至能想象自己微凉的手指隔着薄薄的病号服,触碰到他温热皮肤时的触感…… “快点……”周少卿又催促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可怜巴巴的意味,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的分明是狡黠的、得逞的、暗爽无比的光芒! 沈明昭感觉自己快要烧着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她用力地、近乎凶狠地瞪了周少卿一眼,那眼神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羞愤欲死。然后,她猛地低下头,避开了他那灼人的视线,被他握着的那只手依旧无法挣脱沈明昭便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僵硬,伸向了他的后背。 她的指尖在离他病号服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就停住了,微微颤抖着,像一只受惊的蝴蝶,怎么也不敢落下。 “是……是哪里?”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明显的颤音,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再往下一点……左边一点……对,就是那里……”周少卿“好心”地指挥着,感受着她指尖那细微的、带着电流般的颤抖越来越近,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嘴角那抹得逞的、愉悦的弧度再也掩饰不住地扩大开来。后背那点痒早就被巨大的心理满足感取代了,他现在只觉得通体舒畅,比吃了仙丹还快活! 当沈明昭那微凉、带着薄茧、此刻却异常柔软的指尖,终于隔着粗糙的病号服布料,轻轻落在他肩胛骨下方指定的位置时—— “嗯……” 周少卿喉间溢出一声极其满足、极其慵懒、带着浓浓鼻音的喟叹。这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暧昧撩人,如同羽毛轻轻搔刮在人心最敏感的地方。 沈明昭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缩!整张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她触电般地想收回手,却被周少卿用另一只手(受伤那边能动)飞快地按住了手腕! “别停……”他侧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红透的耳根,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愉悦和得寸进尺的暗爽,“……再挠挠。” 沈明昭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僵硬地、机械地、用指尖在那块小小的区域上,极其轻微地、毫无章法地划拉了两下,与其说是挠痒,不如说是某种羞耻的酷刑。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每一寸皮肤接触都让她心跳失速。 周少卿则闭着眼睛,唇角高高扬起,一脸享受。后背那点微不足道的痒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心底蔓延开的、熨帖到四肢百骸的暖意和巨大的满足感。看着她窘迫娇羞的模样,感受着她指尖的僵硬和温度,听着她细弱紊乱的呼吸……这简直是他受伤以来,最“高光”的治愈时刻!这种隐秘的、带着点恶劣的、却又无比甜蜜的“暗爽”,让他觉得挨那一枪,真是太值了! 第35章 第 35 章 距离咖啡馆惊魂已过去数日。周少卿伤势渐稳,但后背的伤口仍需静养,行动不便,大部分时间待在府内阳光充足的书房里处理些简单文件。 沈明昭虽未明言留下照顾,却也默许了这种微妙的陪伴。两人之间流动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默契和尚未完全点破的情愫。午后的阳光慵懒,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书卷气。沈明昭正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书,周少卿则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气氛安宁得有些不真实。 桌角,一份前几日的报纸被随意搁置。头版赫然是周少卿在咖啡馆混乱中护住沈明昭的模糊照片,配以醒目标题:“沪上巨子周少卿遇袭,英雄救美险丧命!”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管家老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少爷,外面有位…自称是沈小姐旧识的先生求见,姓赵,说是……有急事。” “旧识?”周少卿睁开眼,目光扫过沈明昭。沈明昭闻言放下书,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警惕。她认识的姓赵的人不多……难道是? “请他进来吧。”周少卿不动声色。他对沈明昭的过去知之甚少,任何“旧识”都值得留意。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一个穿着邮差制服、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他身形瘦削,步伐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局促。直到他反手关上门,抬起头,露出一张沈明昭无比熟悉却写满憔悴、怨恨和疯狂的脸——赵文斌! “文斌?!”沈明昭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声音带着震惊,“你怎么……穿成这样?”她瞬间明白了,他是乔装混进来的! 赵文斌没有理会周少卿,充血的眼睛死死钉在沈明昭身上,像淬了毒的刀子。他一把扯下帽子,露出乱糟糟的头发,手里赫然攥着一份揉皱的报纸,正是头版登着周少卿“英雄救美”的那份! “我怎么穿成这样?!” 赵文斌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悲愤,他抖开报纸,指着那照片,手指几乎要戳穿纸张,“沈明昭!你看看!你看看报纸上写的什么?!‘英雄救美’?!‘沪上传奇佳话’?!” 他一步步逼近沈明昭,眼神像要将她生吞活剥:“原来如此!怪不得你音信全无!怪不得你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忘了我们共同的理想!忘了那些……那些……” 他似乎难以启齿,痛苦地扭曲着脸,“你攀上高枝了!你沈明昭马上就是大名鼎鼎的周家少奶奶了?!享受荣华富贵了?!贪慕虚荣!你变心了!你背叛了我们所有人!” 沈明昭被他疯狂的指责和扭曲的误解冲击得连连后退,又惊又怒:“文斌!你冷静点!不是你想的那样!事情很复杂……” “复杂?!有什么复杂?!” 赵文斌完全听不进去,他此刻被嫉妒、怨恨和走投无路的绝望彻底吞噬。他猛地从后腰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刀尖直指沈明昭!“少废话!沈明昭,我对你太失望了!既然你攀上了周家这棵大树,想必有的是钱!给我钱!我要跑路!现在就给我!否则……” 他眼中是穷途末路的疯狂,匕首又逼近了几分。 “住手!”一直冷眼旁观的周少卿厉喝出声,挣扎着想从躺椅上站起来。但后背的剧痛让他动作一滞,冷汗瞬间渗出额头,脸色更加苍白。他此刻行动不便,根本无力快速制服一个持刀的疯子! 沈明昭被逼到墙角,冰冷的刀锋几乎贴上她的脖颈。她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志同道合、如今却面目全非的赵文斌,心中涌起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她试图稳住他:“文斌,你把刀放下!你要钱我可以想办法!别做傻事!” “想办法?哈哈哈!” 赵文斌发出凄厉的惨笑,“等你‘想办法’?等你再去跟你的周少爷‘商量’?!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周少卿!拿钱来!不然我立刻杀了她!” 他挟持着沈明昭,刀锋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压出一道细微的红痕,充满血丝的眼睛转向周少卿,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 周少卿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看着被刀抵住咽喉、脸色苍白的沈明昭,所有的冷静和算计在瞬间崩塌!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不能再失去她!一次也不能! 他强忍着后背撕裂般的剧痛,用尽全力将手探向躺椅旁矮几的抽屉!那里放着他防身用的勃朗宁手枪! “周少卿!你敢动?!”赵文斌厉声尖叫,刀锋又压深一分,沈明昭痛得闷哼一声。 周少卿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眼中只剩下沈明昭颈间那刺目的红痕和赵文斌疯狂的双眼!他猛地拉开抽屉,抓住冰冷的枪柄!动作因为剧痛而变形,但他毫不犹豫地抬手、瞄准! “砰——!” 枪声在封闭的书房里震耳欲聋! 子弹精准地没入了赵文斌的眉心!他脸上的疯狂、怨恨、绝望瞬间凝固,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溅到了沈明昭的脸上和衣襟上。她甚至能感觉到赵文斌身体倒下时带起的微风。 时间静止。 沈明昭僵硬地站在原地,瞳孔再次因为极致的震惊而放大,但这一次,里面不再是生死关头的悸动,而是……一片冰冷的、死寂的空白。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倒在脚下、眉心一个汩汩冒血的小洞、眼睛还死死睁着的赵文斌。那张脸,刚才还在疯狂地控诉她,此刻却已失去所有生机。 然后,她的目光,如同冻结的冰凌,一寸寸地、极其艰难地,移向不远处举着枪、脸色惨白、胸膛剧烈起伏的周少卿。 她的眼神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感激,只有一种……彻骨的、穿透灵魂的冰冷和……隔阂。 那隔阂,深如鸿沟,瞬间将几分钟前那点残存的温情与默契,彻底撕裂,碾为齑粉。 “明昭……”周少卿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后怕和一丝恐慌。他看到她眼中的冰冷,那比赵文斌的刀锋更让他胆寒。他想解释,想告诉她他别无选择,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沈明昭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她抬起手,动作僵硬地抹去脸上沾染的、还带着体温的血迹。那抹鲜红在她苍白的指尖显得格外刺眼。她没有再看周少卿,也没有再看地上的赵文斌,目光空洞地投向虚空。 她一步步,极其缓慢地,绕过赵文斌的尸体,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障碍物。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 走到门口,她的手握住了冰凉的门把手。动作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然后,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没有说一个字。 阳光从她拉开的门缝里倾泻而入,照亮了书房里弥漫的硝烟、血腥和死寂,也照亮了周少卿脸上瞬间褪尽所有血色的绝望和痛苦。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两个世界。 书房内,只剩下周少卿粗重的喘息,地上渐渐扩大的暗红色血泊,以及那柄掉落在地、闪着冷光的匕首。 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和未散的硝烟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宣告着刚刚萌芽的情感,已被这残酷的一枪,彻底埋葬。 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径直走出周府大门。门口的下人惊愕地看着她脸上、衣襟上的血迹和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无人敢拦。 午后的阳光刺眼,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赵文斌最后那疯狂控诉的眼神、眉心那个汩汩冒血的黑洞、周少卿举枪时那不顾一切的决绝……在她脑中反复闪现、交织。 她没想过让赵文斌死。哪怕他挟持她,用刀指着她,她想的也是如何稳住他,如何救他。她深知他的绝望,他的走投无路,那背后或许有更深的原因。她甚至……对他还残存着一丝旧日同志的情谊和愧疚。 而周少卿……他毫不犹豫地开了枪。为了救她?是的。但那种冷酷的、高效的、一击毙命的解决方式,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她心中因他舍身相救而燃起的所有火焰。那让她清晰地意识到,他们终究是不同世界的人。他的世界里,解决问题的方式,永远带着资本的冷酷和强权的血腥。即使对象是她的“旧识”,是她的过去。 “平安顺遂”的承诺言犹在耳,却以另一个人的生命为代价。这巨大的讽刺和血腥的结局,在她心中划下了一道再也无法愈合的裂痕。 她就这样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脸上带着未干的血迹,眼神空洞,一步步走在人迹攒动的街头,背影落寞而悲伤凄凉。那条看不见的“隔阂”,重新已横亘在她与周少卿之间。 第36章 第 36 章 赵文斌的血腥阴影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周府之上,更压在沈明昭和周少卿之间。昨夜沈明昭虽未立刻离开,但两人之间仅存的那点温情已荡然无存。她沉默地履行着“照顾”的承诺——换药、递水,动作机械而疏离,眼神始终避开周少卿探究与试图解释的目光。周少卿的脸色比伤后更差,是失血后的苍白混合着被彻底隔绝在外的阴郁。书房里弥漫着药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们一起养的那只小猫今天抓伤了我,当真的喂不熟,养不熟吗?”周少卿望着佯装忙碌的沈明昭幽幽开口说道。沈明昭心情复杂还没有开口,就在这时,管家通报:“先生,苏钧泽苏先生前来探望。” 周少卿眉头瞬间拧紧,眼神锐利如刀地扫过旁边正低头整理药箱的沈明昭。沈明昭的动作也是一顿,脸上闪过一丝复杂。 苏钧泽一身考究的浅灰色西装,臂弯搭着大衣,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果篮和一束娇艳欲滴的白色洋桔梗(象征着纯洁与真诚的爱意)。他步履从容地走进书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目光首先落在周少卿身上:“少卿,听闻你遇险受伤,我特来探望。伤势如何?可有大碍?” 语气真诚,礼数周全。 然而,他的视线几乎在下一秒就自然而然地、带着毫不掩饰的热切,转向了沈明昭:“明昭,你也在。” 他的声音瞬间柔和了几个度,眼神里是毫不作伪的关怀和一种深沉的、压抑已久的情愫,“你……还好吗?昨天的事,我听说了些风声,真是惊险万分。” 他上前几步,将那束象征着“纯洁爱意”的洋桔梗不容拒绝地递到沈明昭面前,“鲜花赠佳人,希望能拂去你心头的阴霾。” 沈明昭看着眼前的花束,又看看苏钧泽热切的眼神,只觉得一阵头疼和难堪。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没有立刻去接,只低声道:“苏先生费心了,我没事。” 语气带着明显的回避。 周少卿将苏钧泽对沈明昭的殷勤和沈明昭的回避尽收眼底,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受伤后的烦躁瞬间冲上头顶。他靠在躺椅上,发出一声带着浓浓嘲讽的冷哼: “苏先生消息倒是灵通得很,我周府里刚有点风吹草动,苏先生就‘闻讯赶来’了?” 他刻意加重了“闻讯赶来”四个字,暗指苏钧泽别有用心。 “托苏先生的福,死不了。”他目光冰冷地扫过苏钧泽,最后落在沈明昭身上,语气带着一种酸溜溜的尖刻,“就是有些人啊,心比这枪伤还难愈合,喂不熟,捂不热。” 苏钧泽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但依旧维持着风度。他收回递花的手,将花束轻轻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转而看向周少卿,语气温和却绵里藏针: “少卿兄说笑了。关心朋友,人之常情。倒是少卿兄,伤重在身,火气还这么大,不利于恢复啊。”*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温柔地投向沈明昭,带着明显的维护之意, “明昭受了惊吓,又连日照顾伤者,想必心力交瘁。少卿兄若真为明昭好,也该体谅她,让她多休息才是,何必说些让她为难的话?” 他这番话,既点出周少卿不体谅沈明昭,又将自己置于一个体贴关怀的位置。 周少卿被苏钧泽这“体贴入微”的姿态彻底激怒,不顾后背的疼痛猛地坐直了一些,眼神锐利如鹰隼: “体谅?为难?呵!” 他冷笑,目光如刀子般刮过苏钧泽,“苏先生以什么身份在这里教我体谅她?又凭什么断定我的话让她为难了?” 他转向沈明昭,语气带着一种压抑的怒气和不易察觉的委屈, “明昭!你告诉他!我有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你需不需要他苏钧泽来替你‘体谅’?!”他将问题直接抛给沈明昭,逼她表态。 苏钧泽毫不示弱,上前一步,语气也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宣告般的认真: “资格?周少卿,你问得好!”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直视周少卿,然后郑重地、清晰地、当着周少卿的面,对沈明昭说道: “明昭,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或许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我不能再等了!更不想再看你受委屈、看你在不属于你的地方煎熬!” “周府不适合你!他周少卿给不了你想要的安宁和尊重!你值得更好的对待!” “跟我走!离开这里!让我来照顾你,保护你!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改变!”苏钧泽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充满了真挚和不容置疑的决心。这是**裸的表白,更是当着周少卿面的“挖墙脚”! 沈明昭站在两个男人之间,仿佛置身于一场无形的风暴中心。左边是周少卿阴鸷愤怒、带着质问和受伤的眼神,右边是苏钧泽热切真诚、充满期待和占有欲的表白。空气仿佛被抽干,沉重的压力让她几乎窒息。 周少卿那句“喂不熟,捂不热”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提醒着昨日的血腥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冰冷隔阂。苏钧泽突如其来的、充满保护欲的表白,非但没有让她感到温暖,反而像另一副沉重的枷锁,让她更加喘不过气。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争夺的物品,而不是一个有自主意志的人。 赵文斌的死带来的巨大冲击尚未平息,眼前这荒谬又令人心累的争风吃醋,彻底压垮了她最后一根神经。她厌倦了这种被夹在中间、被当作筹码的感觉。她需要空间,需要冷静,需要远离这一切纷扰,去舔舐自己的伤口,理清混乱如麻的心绪。 在周少卿和苏钧泽剑拔弩张、目光都死死锁在她身上等待她回应时,沈明昭的脸色苍白到了极致。她没有看周少卿,也没有看苏钧泽,目光空洞地落在脚下昂贵的地毯花纹上,仿佛那里能给她一丝支撑。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那声音干涩、疲惫,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平静: “够了。”她轻轻吐出两个字,打断了书房内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 “周少卿,你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有人照顾。”*她没有看周少卿,但话是对他说的。 然后,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苏钧泽热切的脸,“苏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你的心意,我承受不起。”拒绝得清晰而直接。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 “这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很累。” “我需要……静一静。” 说完,沈明昭不再看任何人,仿佛抽离了所有的情绪,转身走向书桌上的药品和器具。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周少卿死死盯着她收拾东西的背影,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握着躺椅扶手的手青筋暴起,眼中翻涌着愤怒、不甘、受伤和一丝被抛弃的恐慌,却因为苏钧泽在场和沈明昭那冰冷的态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钧泽脸上的热切和期待瞬间凝固,化为错愕和深深的失落。他看着沈明昭决绝的背影,又看看周少卿那副要吃人的样子,知道此刻再说什么都是徒劳,甚至可能适得其反。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眼神复杂地看着沈明昭。 沈明昭很快收拾好了。她合上药箱子,没有再看书房里的两个男人一眼,径直走向门口。 在拉开门的那一刻,她的背影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肩膀似乎有微微的、微不可察的颤抖。然后,她拉开门,走了出去。阳光在她身后一闪而过,门被轻轻带上。 书房里,只剩下两个男人——一个愤怒绝望,一个失落不甘——以及那束被遗弃在茶几上、象征着“纯洁爱意”却无人理会的白色洋桔梗,在弥漫的药味和未散的硝烟味中,静静地散发着幽香,讽刺着刚刚上演的一切。 第37章 第 37 章 夕阳的余晖勉强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昂贵的地毯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毫无暖意的光带。书房内弥漫着浓烈的威士忌酒气和未散的雪茄烟雾,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周少卿背对着门口,站在落地窗前。昂贵的西装外套被随意扔在椅背上,领带扯松,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线条紧绷的脖颈。他手里端着一个水晶杯,里面琥珀色的液体只剩浅浅一层。背影僵硬,如同一尊压抑着风暴的石像。 都说情场失意商场得意,周少卿刚刚和沈明昭关系进了一步突然冒出来的赵文斌毁,他本来觉得心头蒙上了一层暗雾觉得烦闷,调整好心情,今日与英商洽谈航运新合同的谈判,本是十拿九稳。然而李上坤的突然出现,带着官方的“建议”和隐晦的威胁,硬生生搅黄了这桩对周家至关重要的生意。李上坤是实权派人物,背景复杂,与日伪、军统皆有牵扯,周少卿虽不惧他,但对方这明晃晃的报复和刁难,确实让他一时难以招架,损失巨大。 就在刚刚阿立又带来一个很不好的消息,“新安号”夹带□□,码头损毁!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着他的骄傲和理智。他需要发泄,需要独处,需要舔舐伤口。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沈明昭走了进来。 沈明昭在长街上走了很久很久,她是怨周少卿开枪杀了赵文斌,她也是真的自责赵文斌为了她丢了一条命,可是伤感之后她又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周少卿是为了救她而开枪,站在被救者的立场她又怎么能苛责施救者?虽然心里依旧有些隔阂,但是为了组织的任务,也......也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吧,沈明昭决定先去找周少卿打破现在的僵局。 进了周少卿的房间,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屋内异常低的气压和浓重的酒气。看到他僵硬的背影,她心下了然。她本不想打扰他,男人在这种时候,往往需要自己消化情绪。她只是默默地走过去,想替他换掉桌上那早已凉透的茶。 就在她手指即将触到茶杯的刹那—— “出去。” 一个冰冷、沙哑、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响起,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猝然划破了死寂。 周少卿没有回头,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那两个字,清晰地砸在沈明昭心上,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烦躁。 沈明昭的动作瞬间僵住。指尖悬在半空,离冰冷的瓷杯不过寸许。她抬眸,看向那个依旧背对着她的、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背影。一股莫名的、混杂着委屈和一丝怒气的情绪,毫无预兆地从心底窜起。 按照她一贯的冷静和疏离,此刻她应该转身就走,给他足够的空间。她甚至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 可偏偏,身体不听使唤。 或许是那冰冷的“出去”二字太过刺耳,或许是他背影透出的孤绝让她心尖莫名一抽,又或许是……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冲动。 沈明昭深吸一口气,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做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惊讶的举动—— 她收回手,没有去碰茶杯,而是径直走到酒柜旁。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赌气的利落,拿起一个干净的酒杯,又拎起那瓶还剩大半的威士忌。 “砰!” 一声不算太重的闷响。她将酒杯重重放在周少卿旁边的矮几上,然后,就在他身后那张宽大的单人沙发里,坐了下来! 她甚至没有看他,自顾自地拧开酒瓶,琥珀色的液体带着浓烈的辛辣气息,汩汩注入杯中,直到几乎满溢。 周少卿终于有了反应。他猛地转过身,深邃的眼眸里布满血丝,带着未消的戾气和被打扰的愠怒,死死地盯着她:“我说了,出去!听不懂吗?” 沈明昭端起那杯烈酒,抬眸迎上他冰冷的视线。她的眼神清澈依旧,却不再平静,反而带着一种倔强的、不服输的光芒。她没有说话,只是举起酒杯,对着他,然后,仰头—— “咕咚……咕咚……” 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一路灼烧着喉咙滑入胃中,呛得她瞬间红了眼眶,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生理性地涌出,她却倔强地用手背狠狠擦去,挑衅般地看着他。 “现在,” 她的声音因咳嗽和酒意而沙哑,带着一丝破罐破摔的意味,“我也需要喝酒。这书房,我也坐定了。” 周少卿被她这近乎“耍赖”的反抗惊得愣住了。他看着她被烈酒呛红的脸颊,看着她倔强含泪却又亮得惊人的眸子,看着她这副打破常规、不管不顾的样子……心头的暴戾和烦躁,竟奇异地被这突如其来的、鲜活的反抗冲散了些许。 他定定地看了她几秒,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仰头将自己杯中最后一点残酒饮尽。然后,他抓起酒瓶和杯子,转身大步走向通往花园的落地窗。 “要喝,就出来喝。” 他丢下一句话,推开了窗。晚风裹挟着庭院里草木的清新气息和淡淡的花香涌入,瞬间冲淡了室内的浊气。 沈明昭怔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抓起自己的酒杯,跟了出去。 暮色四合,庭院里高大的广玉兰树下,落英缤纷。白色的花瓣如同细雪,在微凉的晚风中无声飘落,铺满了树下的石桌石凳。 周少卿已经坐在了石凳上,重新倒满了酒。沈明昭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石桌冰凉,落花沾衣。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晚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和花瓣飘落的细微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花香和一种奇异的、紧绷后逐渐松弛的气氛。 “李上坤?” 沈明昭打破了沉默,声音平静了许多。她端起酒杯,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 周少卿沉默片刻,自嘲般扯了扯嘴角:“嗯。新仇旧恨,算总账了。”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似乎也压不住那份憋闷,“那老狐狸,仗着手里那点权柄和背后的关系,卡死我的航运线,断我的货源……今日只是开胃菜。” “他背后是军统?” 沈明昭敏锐地问。 “不止。东洋人那边他也递了投名状,左右逢源。” 周少卿的声音带着冷意,“一条只想咬死猎物、不问阵营的疯狗。” 沈明昭沉默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捻起落在石桌上的一瓣玉兰。她知道李上坤的棘手,也知道周少卿此刻的压力有多大。他并非真的冲她,只是那挫败感太深重,需要一个出口,而她,恰好撞上了枪口。 “是因为我的原因让你得罪了李上坤,所以,你就把气撒我身上?” 她抬眸,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周少卿握着酒杯的手一顿。他看向她,暮色中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神却清澈透亮。一股迟来的懊悔和狼狈涌上心头。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对不起。”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 他顿了顿,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是又灌了一口酒,低声道:“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什么样子?” 沈明昭追问,目光直视着他,“狼狈?挫败?还是……害怕?” 周少卿猛地抬眼,对上她清亮的眸子,那里面没有嘲笑,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平静的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心中的壁垒,在这一刻,仿佛被这平静的目光和飘落的花瓣悄然融化。 他扯出一个苦涩的笑:“都有吧。李上坤这一手,确实打在了七寸上。周家……经不起太多这样的折腾。” “所以呢?” 沈明昭也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辛辣感依旧,却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就准备认输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喝闷酒?” “当然不!” 周少卿眼中瞬间燃起熟悉的、不服输的火焰,“他李上坤有他的张良计,我周少卿就没有过墙梯?航运线断了,我还有别的路子!货源卡死?哼,上海滩不止他一家说了算!” 他越说越快,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他想玩阴的?我奉陪到底!看谁先玩死谁!” 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听着他带着狠劲却条理清晰的反击计划,沈明昭的嘴角微微上扬。这才是她认识的周少卿。那个在逆境中反而能爆发出更强力量的周少卿。 两人之间的隔阂和冰冷,在酒意、花香和这番敞开的交谈中,悄然消散。他们开始谈论李上坤可能的弱点,分析他背后的势力纠葛,甚至聊起了今日谈判桌上英商那尴尬的表情…… 话题渐渐不再局限于眼前的困境,天南海北,时局风物,甚至一些无关紧要的趣事,都被他们信手拈来。沈明昭清冷的声线,周少卿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庭院里交织。他们时而争论,时而会心一笑。 晚风轻柔,广玉兰的花瓣如同精灵般不断飘落,落在他们的发间、肩头、酒杯里。石桌上,酒瓶渐渐见底。 周少卿看着坐在对面、脸颊因酒意染上淡淡红晕、眼神却比星辰更亮的沈明昭。她侃侃而谈的样子,她微微蹙眉思考的样子,她偶尔被他逗得展颜一笑的样子……都让他心头发烫。刚才书房里的冰冷疏离,仿佛已是隔世。 沈明昭也感觉到了他目光的变化,那专注而柔和的眼神,让她心跳微微加速。她低下头,掩饰性地去拂落在酒杯里的花瓣,指尖却被他温热的手掌轻轻覆盖。 她抬眸。 周少卿的眼神深邃,带着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声音低沉而清晰: “刚才……谢谢。” 他指的不仅仅是她此刻的陪伴,更是她那一杯“鬼使神差”的酒,将他从冰冷的愤怒中拽了出来。 “还有……对不起。” 他再次道歉,这一次,无比郑重。 沈明昭看着他,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心中的那点残余的委屈和生气,早已烟消云散。她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 “下次再赶我走……”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我就把你酒柜里最好的酒,全倒进鱼池里喂鱼!” 周少卿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低沉而愉悦的笑声,胸腔微微震动。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是失而复得的暖意和宠溺: “好,都依你。” “还有,你要答应我,你的生意你的帮派我不管,只是请不要再滥杀无辜。” “我答应你。”周少卿磁性的声音在飘落的花瓣和微醺的晚风中,显得格外温柔而坚定。树下石桌,酒尽人未散,只有心与心在无声靠近。 第38章 第 38 章 沈明昭独自穿行在狭窄、堆满杂物的背街小巷中。她戴着宽檐帽,帽檐压得很低,警惕地留意着四周。她刚刚从一个可能与“张顾庭”手下有接触的线人那里出来,心中盘算着下一步计划,神经高度紧绷但是带有难以抑制的兴奋,她觉得再伸一下手就能勾到真凶了。 她回去时候的脚步都显得轻快,全然没有感觉得暗自逼来的危险。 突然! 一股浓烈的杀意毫无征兆地从背后袭来!沈明昭汗毛倒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向侧前方扑倒! “嗤啦!” 一道寒光贴着她的后肩划过,衣料瞬间被割裂,冰冷的刀锋甚至擦到了皮肤,带来一丝刺痛。紧接着,两个、三个蒙面凶徒从阴影和杂物堆后闪出,眼神凶狠,手中短刀闪着致命的寒光,直扑过来!招招狠辣,封死了她所有退路! 沈明昭心中警铃大作!她奋力格挡、闪避,动作迅捷狠厉,但对方人数占优,配合默契,狭窄的空间更限制了她的发挥。左臂被划开一道不深但火辣辣疼痛的口子,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袖。她被逼到墙角,眼看一把刀就要刺向她的心口!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明昭——!!!” 一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极致恐惧和暴怒的嘶吼,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小巷尽头! 是周少卿! 他当然知道沈明昭的行踪,现在沈明昭可是他心尖上的人。他的东西都有做记号的习惯,那天他就知道了那个紫檀盒子里的信件被人翻动过,那信件对沈明昭来说不是秘密,她有权知道,只是周少卿担心她独自调查危险,暗中派人远距离保护(,此刻他如同疯了一般冲了过来!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不堪,昂贵的西装外套甚至被巷口的杂物勾破了一道口子,他全然不顾!他眼中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收缩成针尖大小,那张英俊的脸庞因巨大的惊骇和愤怒而扭曲! 他看到的是什么?是他放在心尖上、小心翼翼想要靠近、却总是将他推开的女人,此刻被逼到绝境,冰冷的刀锋离她的心脏只有咫尺之遥! “砰!砰!砰!”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丝毫权衡!在看到那致命刀光的瞬间,周少卿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如同本能般燃烧的念头:救她!不惜一切代价!立刻!马上!** 他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拔枪、瞄准、扣动扳机!动作快如闪电!枪声在狭窄的小巷里震耳欲聋!子弹带着他所有的恐惧和愤怒,精准地射向离沈明昭最近、威胁最大的两名凶徒! 两名凶徒应声倒地。 枪声响起的同时,在巷口垃圾堆旁,一个原本蜷缩着、被突如其来的打斗和枪声吓得魂飞魄散、正想挣扎爬开的拾荒老人,因为极度的惊恐和混乱,身体猛地一歪,失去了平衡,恰好撞向了其中一颗子弹飞掠的轨迹边缘! “噗!” 一声闷响。老人身体剧烈一震,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被巨大的痛苦和茫然占据,浑浊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缓缓地、沉重地倒在了污秽的地面上,身下迅速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枪口的硝烟尚未散尽。周少卿甚至来不及看清倒下的除了凶徒还有谁。他的全部心神、全部目光都死死地锁定在那个墙角的身影上! 她还在!她站着!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周少卿所有的理智和紧绷的神经!他根本顾不上倒下的老人,顾不上满地的鲜血,甚至顾不上自己还在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因后怕而颤抖的手! 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几步就冲到沈明昭面前!在沈明昭惊魂未定、甚至带着一丝对他开枪的惊骇目光中,他猛地伸出双臂,一把将她狠狠地、紧紧地搂进怀里!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明昭!明昭!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哽咽,滚烫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他一遍遍重复着,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冷静自持,像是一个失而复得稀世珍宝的孩子。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是恐惧退去后的虚脱,更是看到她至少没有生命危险时后汹涌而来的、几乎将他淹没的庆幸与感激! 他紧紧抱着她,下巴抵在她散发着淡淡药草香的发顶,贪婪地感受着她温热的体温、逐渐平稳的心跳。刚才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要永远失去她了!那种灭顶的恐惧感,比他经历过的任何商海沉浮、家族危机都要可怕千百倍! “伤到哪里了?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 他终于稍稍松开一点,但双手仍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布满血丝的双眼急切地在她身上搜寻,当看到左臂那道被鲜血染红的伤口时,眼中立刻充满了心疼和自责,“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疼不疼?”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宝般的珍视,那份急切、那份恐惧、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庆幸与感激**,是如此真实而强烈,完全盖过了周围的血腥和混乱。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周家少爷,只是一个因为心爱女人差点遇害而吓得魂飞魄散、又因她平安而喜极欲狂的普通男人。 沈明昭被他紧紧搂在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狂乱的心跳、颤抖的身体和那份几乎要将她融化的后怕与庆幸。他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和感激,像炽热的阳光,让她冰冷的防备有一瞬间的动摇。她知道,他此刻的关切和庆幸是真实的,他确实是为了救她,才在极致的恐惧下不顾一切地开了枪。 然而,这份短暂的动摇,在下一秒,就被巷口那刺目的景象彻底冻结——那个倒在血泊中、脸上凝固着惊恐和茫然的老人。 周少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的庆幸和感激瞬间凝固,被巨大的错愕和懊悔取代…… “尽力补偿老人家属了,”回到周府,面对沈明昭责备的眼神,周少卿满脸委屈,坚毅的脸上露出无辜的眼神。 “但我无法接受这种“以命换命”的救援方式,你太冲动鲁莽,罔顾无辜性命。”沈明昭愤怒地提高了声调。 周委屈质问:“可我是为了救你!我害怕你受伤害你怎么不明白?你的医者仁心为什么不能分我一些?” “你刚刚才答应我不会滥杀无辜的!” “只是个意外!我的本意是救你!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杀这个老人,她是突然冲出来撞在枪口上,这是个意外,你不能不讲道理!” “你在强词夺理!不值得原谅!靠近你,本身就是对‘仁心’的亵渎!” “随便你怎么想!我本来就是这样!”周少卿因为愤怒脸色变得涨红,口不择言喊道,“你就是因为赵文斌你怨恨我!” 两人激烈争辩沈明昭心里只是生气,当赵文斌这个名字冲出周少卿的口时,沈心灰意冷,她认为两人对生命的敬畏存在不可逾越的分歧,而周少卿却以为她为了旧人心存怨恨,沈明昭咬了咬唇,决绝转身离开。 第39章 第 39 章 沈明昭真的走了,没有打一个招呼,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他走过回廊,脚步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他总是不自觉地望向她曾伫立的阴影处,仿佛还能看见她清冷的身影,听见她清越却疏离的声音。如今,那里只有一片死寂。暖房里,她精心侍弄的花草依旧开着,他却不敢靠近。那些曾承载着他们短暂“和平”与悸动的花圃,此刻像无声的嘲讽。他看见地上她遗落的那几枝被踩踏过的花枝,早已枯萎,他却固执地不让下人清扫,仿佛那是她最后留下的印记。 书房成了他自我囚禁的牢笼。文件堆积如山,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药草冷香,混合着那日争执留下的硝烟与血腥味。他常常对着那把空椅子出神,仿佛她还坐在那里,用那双清澈却失望透顶的眼睛看着他。那句“靠近你,本身就是对‘仁心’的亵渎,”如同魔咒,日夜在他耳边回响,将他的心凌迟。他烦躁地推开窗,夜风灌入,吹不散心头的窒闷,只带来更深的寒意。 白天,他用繁重的公务麻痹自己,近乎自虐般地处理生意,试图用疲惫驱赶脑海中的身影。然而,每到夜深人静,所有防线都土崩瓦解。他躺在冰冷宽大的床上,辗转反侧。眼前反复闪现小巷里她遇险时苍白的脸、自己开枪时的决绝、老人倒下的惊恐眼神,以及最后她离开时那挺直却绝望的背影。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那个拥抱——她温热的体温、急促的心跳、发间的药草香,还有那一刻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与感激。他多想回到那一刻,紧紧抱住她,告诉她他有多害怕失去她!可紧接着,便是老人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将他所有的思念和辩解都击得粉碎。巨大的懊悔如同毒藤缠绕着他:为什么那么冲动?为什么不能再冷静一点?为什么……让她看到了自己最不堪、最令她厌恶的一面? 他差人密切关注着她去的校园,知道她平安,却不敢靠近。送去的昂贵药材和补品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他对着那退回的匣子,沉默良久,最终只是疲惫地挥挥手。阿忠和阿业看着他日益憔悴、眼中布满血丝、脾气却愈发阴郁沉默,忧心忡忡,却不敢多言。他像个游魂,被困在名为“周府”的华丽牢笼里,被思念和自责反复煎熬,无处可逃。每一次听到关于那个被误杀的老人家属得到妥善安置的消息,非但不能缓解他的痛苦,反而像在提醒他:看,这就是你“仁心”的代价,是你亲手推开她的原因。 搬离周府,为了不给沈家药铺里的伙计和掌柜带去危险,住进租界一处僻静简陋的小院,沈明昭以为自己获得了平静和解脱。然而,痛苦与思念如同附骨之疽,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她。 小院简单到近乎清冷。她刻意保持着这种氛围,试图用外在的冷硬来武装内心的脆弱。然而,她带来的唯一一盆一株小小的向日葵,被她放在窗台上最向阳的位置。这抹生机,是她无法彻底割舍过去的证明。整理行李时,她鬼使神差地将那包周少卿当初买的、他们一起种下的花种也带了出来,此刻正静静躺在抽屉最底层。她不敢看,更不敢种,仿佛那小小的种子蕴含着能将人吞噬的回忆漩涡。 伤口的疼痛与记忆的闪回: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但活动时仍会传来隐隐的刺痛。这疼痛像一把钥匙,总在不经意间打开记忆的闸门。她会想起小巷里冰冷的刀锋、死亡的威胁,紧接着便是那震耳欲聋的枪响,和他如同天神般冲过来的身影。她清晰地记得被他紧紧拥入怀里的瞬间——他滚烫的体温、剧烈的心跳、颤抖的身体,以及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与感激。那种被珍视、被不顾一切保护的感觉,像一簇微弱的火苗,曾短暂地温暖过她冰冷的心防。这份记忆带来的复杂感受,让她感到羞耻和混乱。她用力甩头,试图驱散那不该有的悸动。 白天,她强迫自己投入工作,更加拼命地追查张顾庭的线索,用国仇家恨的大义来压制内心的波澜。然而,夜深人静,独自面对一盏孤灯时,疲惫和脆弱便席卷而来。周少卿委屈痛苦的脸庞、那句“我是为了救你!我害怕你受伤害你怎么不明白?你的医者仁心为什么不能分我一些?”的质问,总会在耳边响起。她理解他的恐惧,理解他那一刻只想救她的心。这份理解像细小的针,扎在她坚守的原则上,让她陷入更深的痛苦和迷茫:她的“仁心”,是否真的过于冰冷?对他的苛责,是否真的毫无余地?理智告诉她,她的离开是正确的,他们的价值观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但情感上……那个怀抱的温度,那份不顾一切的“害怕失去”,像烙印般刻在灵魂深处,让她无法真正平静。 这一日她回到沈家药铺,在看见阿巧给一个受伤的老人换药时,看到对方亲人担忧恐惧的眼神,她会恍惚间想起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老人和他家人悲痛欲绝的样子。强烈的负罪感和对生命的敬畏会让她眼眶发热。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那一闪而逝的脆弱。她不允许自己沉溺。她只能一遍遍在心中默念组织的使命、沈家的血仇,用更坚硬的壳将自己包裹起来。她挺直脊梁,像一株在寒风中孤立的青竹,独自承受着思念的啃噬、信念的拷问和那份无法言说的、深埋心底的痛楚。窗台上的幼苗在夜色中静默生长,如同她心底那份无法彻底熄灭的、复杂的情感,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挣扎求生。 同一个清冷的夜晚。 周府书房,灯火通明。周少卿颓然坐在椅子里,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片早已干枯的花瓣,这是那次落花雨时无意沾在袖口的,他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桌上摊开的文件,墨迹未干,却一个字也入不了他的眼。思念与懊悔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要飘起来了,周身像被火焰包围,要被燃烧殆尽。 小院的窗边,沈明昭并未点灯。她抱膝坐在冰凉的木地板上,月光透过窗棂,在她清瘦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静静地看着窗台上那盆在月光下舒展着嫩叶的幼苗,眼神复杂难辨。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左臂已经结痂的伤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他紧拥时的触感。一滴冰凉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迅速消失在衣襟的黑暗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挺直的脊背,在月光下投下倔强而孤独的影子。 他们被同一份痛苦和思念折磨着,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在各自的孤城里,无声地舔舐着伤口,等待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明天。 第40章 第 40 章 “回春堂”药店后堂。浓郁的草药香沉淀在昏黄的煤油灯光里,混合着尘埃和陈旧木柜的气息,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沉静。巨大的药柜影子在墙壁上扭曲晃动。 沈明昭,背对着门,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标着“三七”的药屉标签。她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单薄却蕴含着一种即将离弦的、孤注一掷的力量。下唇结痂的伤口在昏暗中是一个深色的印记。 药碾冰冷的石臼边缘反射着微弱的油灯光。角落里晒干的草药捆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 远处市井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玻璃,模糊不清,更衬得后堂死寂如坟墓。 沈明昭的指尖停在冰冷的药屉上。这里曾配出治愈他伤痛的药,如今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冻结着她心中最后一点残留的、不该有的温存。昨夜撕心裂肺的痛苦,如同淬火的钢铁,在极致的冰冷中凝练成一种非人的坚硬。她脸上毫无血色,只有眼底尚未褪尽的红血丝,证明那场灵魂的劫难曾真实发生。下唇的痂被她用牙齿轻轻咬住,细微的刺痛是锚,将她牢牢钉在名为“责任”的礁石上。 门帘轻动,老陆无声地闪入。他灰布长衫的身影几乎融入阴影,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昏黄光线下精准地捕捉到沈明昭的变化——那层覆盖在破碎之上的冰壳,坚硬、透明、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 “情况有变。”老陈的声音低沉,开门见山,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周少卿重病缺席已成定局。” 沈明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指尖在药柜粗糙的木纹上留下更深的压痕。周少卿跌回床榻的颓然、掌心血迹、眼中死寂的荒芜……这些画面再次如毒藤般缠绕上来。她猛地闭了闭眼,满心痛楚。 “组织最新评估,”老陈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重若千钧,“周家拿到新航道控制权,虽非上策,但周家根基在沪,与洋人尚有周旋余地,且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周少卿……至少还存着一丝底线。我们尚有运作空间,徐徐图之。” 沈明昭猛地睁开眼,眼中寒芒一闪。她听懂了老陈的言外之意:周家是狼,但另一股势力包括周家内部更激进的亲日派,或者虎视眈眈的某个买办是豺。狼虽凶,尚有制约可能;豺若得势,新航道将彻底沦为列强吸血的管道,再无挽回余地。 “但是,”老陈话锋一转,带着冰冷的杀机,“周少卿缺席,谈判桌上换成了程柏年的亲信周茂才那个老狐狸!此人是隐藏的铁杆亲日派,毫无底线,与东洋人早已暗通款曲!若控制权落入他手,新航道将即刻成为东洋人的囊中之物!后果不堪设想!” 沈明昭缓缓转过身,面向老陆。昏黄的灯光照亮她的脸,那双曾盛满痛苦挣扎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锐利得能切割空气。她看着老陈,没有任何疑问,只有等待指令的绝对服从。 “谈判后天,和平饭店,周茂才主谈。”老陆将一张折叠得极小的薄纸放在冰冷的药碾上,“这是最新布局和警卫信息。任务目标:不惜一切代价,破坏谈判进程,确保新航道控制权在尘埃落定前,绝不能落到周茂才及其背后东洋势力手中!至于具体方式,你自行把握,干净利落。” “不惜一切代价…”沈明昭低声重复,声音平稳得像冰面下的暗流。这五个字,斩断了她所有退路。 她的目光落在药碾上那张薄纸上。周茂才的名字,像一条毒蛇盘踞其上。这个名字代表的不仅是任务目标,更是她被迫“保护”周家核心利益的残酷现实。这份荒诞感,让她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彻骨的嘲讽。 “明白了。”她伸出手,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指尖触碰到冰冷纸张的瞬间,那寒意仿佛直接钻入了骨髓。她紧紧攥住那张纸,力道之大,指关节瞬间失去血色,仿佛要将那冰冷的使命和荒诞的现实一同捏碎,融入自己的血肉。 “控制权,”她抬起眼,目光穿透昏黄的灯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绝不会落到他们手里。” 这个“他们”,既指周茂才和东洋人,也包含着她内心对周家整体那无法消弭的恨意。她破坏谈判,不是为了周家,而是为了阻止更坏的结果,为了那渺茫的民族利益。这是她的战场,是她剥离个人情感后,唯一能走的路。 老陈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有赞许,有凝重,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知道她背负着什么。“一切小心。”他不再多言,身影如同鬼魅般退去。 门帘落下,死寂重新笼罩。 沈明昭独自站在昏黄的孤灯下,紧握着那张决定命运的薄纸。空气中苦涩的药香,此刻闻起来像硝烟的前奏。她走到药柜最深处,打开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面没有救人的草药,只有冰冷的金属器械,闪着幽暗的光。 她将纸仔细放入暗格深处,然后,指尖缓缓抚过那些冰冷的器物,最终停留在一件结构精巧、便于隐藏的装置上。她的动作稳定、精准,不带一丝颤抖,眼神专注得像一个最虔诚的工匠,只是她锻造的,是毁灭。 灯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柄沉默的、淬了毒的匕首,即将刺向那繁华表象下的无尽黑暗。她放下了爱恨情仇,将自己铸成了最冰冷的武器,走向一场注定没有掌声、只有无尽牺牲的战役。为了阻止更深的黑暗,她甘愿沉入更冷的冰渊。 第41章 第 41 章 沈明昭一番乔装打扮,仍然一副侍者的模样,刚要入场被身后不知是谁的手下扒拉到一旁,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忽然一只稳健有力的手一把扶住她,把拽到身旁,然后耳边传来磁性的低语,“别说话,乖乖跟我一起进去。” 正要开口感谢,一抬头,沈明昭满眼惊讶正对上周少卿势在必得的眼神。 上海滩高级俱乐部秘密会议厅里,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浓烈、咖啡的苦涩以及无形的硝烟味。沉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隔不开厅内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长条会议桌旁,坐着数位决定长江下游新航线命运的“大人物”。 沈明昭脸色并无异常很是平静,心里还是在咚咚乱跳。虽然她执行过几次任务,但是都没有这样的的阵仗,这里的每一个人透出来的威严紧张的气氛让人感到无形的压迫感。 周少卿显然看穿了沈明昭的心思,和形形色色的人热情寒暄一番后在主位坐下,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压低声音给身后的沈明昭徐徐讲解这里的人物。 “左边那个身着和服正装,眼神阴鸷,身后站着两名腰挎武士刀的浪人,是日本三井洋行代表,吉田信一,他气势逼人,代表日方资本,意图将新航线纳入其“大东亚共荣圈”的运输体系。 站着和吉田信一打招呼的那个是政府航运署专员李上坤,看似中立实则暗中偏向出价最高的日方,意图捞取最大好处,哦我忘了你见过他。” “ 油光满面,眼神闪烁一看就不是好人,和他打交道的也不是什么好人。”沈明昭看着周少卿面露戏谑的表情,咬牙切齿含沙射影道。 周少卿没有在意,宠溺地笑了笑继续讲道,“右边的那个男人是法国邮船公司代表杜邦,此人傲慢矜持,带着殖民者的优越感,对航线兴趣浓厚但态度摇摆,是我需要争取的关键变量,还有边上坐的那个把玩着一串铁核桃,是本地帮派“漕帮”话事人龙五,沈明昭顺着做事情的话头看过去,龙五这个人江湖气十足,眼神锐利如鹰。沈明昭明白他代表码头工人和底层水运势力,对航线的归属有举足轻重的实际影响力。 周少卿话音刚落,只见他重力地咳嗽一声,瞬间面色苍白如纸,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比平时略显急促沉重。沈明昭刚想上前查看,被周少卿轻微摆手制止。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服,巧妙地遮掩了右胸厚厚的绷带,但挺直的脊背和刻意放缓的动作,仍透露出强忍的巨大痛苦。他身后站着面容沉肃的阿立。 上次“新安号”事件后,周家实力大损,周少卿重伤未愈的消息不胫而走。各方势力嗅到机会,联合施压,不仅不想周少卿取得新航道的控制权,还企图逼迫周家让出苦心经营多年、关乎家族命脉的“江阴-芜湖”黄金水道核心段控制权。今日的闭门会议,是最后的角力场。 吉田信一率先发难,后面的日语翻译紧接着翻译出他所说的话: “周桑,贵家族近期变故频发,码头受损严重,周桑贵体亦抱恙。长江航运,关乎帝国战略物资与民生大计,非强健有力者不能担此重任。三井洋行愿以最优厚的条件接手,确保航线畅通无阻。” 话语温和,却字字诛心,直指周家虚弱。 李上坤皮笑肉不笑地帮腔,“是啊,少卿老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吉田先生诚意十足,也是为大局着想。你看你这样子…唉,不如先安心养伤,航线的事,我们自会‘妥善’安排。” 他特意加重了“妥善”二字,暗示其中猫腻。 法国代表杜邦慢条斯理地搅动着咖啡,眼神在周少卿苍白的脸上扫过,又看了看咄咄逼人的吉田,未置可否,显然在待价而沽。 龙五冷哼一声,手中的铁核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斜睨着李上坤:“‘妥善’?李专员,我们漕帮几万兄弟的饭碗,可不是靠空口白话的‘妥善’就能填饱的!谁当家,得问问兄弟们手里的船桨答不答应!” 显然他的立场很明了,他只认实际控制力和对自己利益的保障。 他沈明昭还在周府的时候曾经叮嘱他,喝温水对身体好,他记得。周少卿端起面前的温水,小啜一口,动作刻意放慢以掩饰手臂的微颤。放下杯子时,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吉田和李上坤,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却带着寒意的弧度:“感谢吉田先生和李专员‘关心’。周家扎根长江数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码头损毁,重建便是。至于周某的身体,”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闷痛,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劳二位费心!料理这条水道,绰绰有余!” 他转向龙五,语气转为尊重:“龙五爷仗义执言,少卿铭记。周家向来视漕帮兄弟为手足,航线若在周家手中,兄弟们的饭碗、工钱、抚恤,只会比以往更厚三分!这是周某的承诺!” 周少卿是懂得利益取舍的,此话一出直击龙五关心的核心问题。 龙五没有说话,只是遥遥抱拳示意一下。 吉田信一脸色阴沉,示意助手展开一份文件“周桑,意气用事无济于事。请看这份文件,贵公司似乎…面临一些小小的‘财务困扰’?若强行维持航线,恐怕力有不逮,最终损害的是所有相关方的利益。”周少卿当然听出来这是**裸的威胁。 李上坤的“和事佬”: “哎呀,有话好说嘛!吉田先生也是为周家着想。少卿老弟,你看,不如这样,三井洋行入股,大家共同经营,岂不美哉?” 他当然希望有自己的推波助澜可以促成对日方有利的“合作”。 “硝烟”渐起,杜邦带着浓重口音终于开口:“周先生,贵方的实力…确实令人担忧。三井的条件看起来很优厚。不过,我们法国邮船公司更看重航线的长期稳定和…公平的准入。你......” 很明显,他在暗示周少卿他需要更好的条件。 周少卿冷笑一声,从阿立手中接过另一份文件,直接摔在吉田面前,这个动作不小心牵扯伤口,他强忍剧痛,额角冷汗更密:“吉田先生,与其关心周家的‘小困扰’,不如先看看这个!贵洋行在华北利用军需运输夹带‘特殊物品’,不的证据,不知贵**部…是否知情?” 这是他动用特殊途径获取的杀手锏,确切的说是动用苏钧泽提供的情报网特殊得到的情报。这个特殊物品是鸦片这种违禁品!吉田脸色瞬间大变! 周少卿目光如刀,继而转向李上坤:“李专员如此热心促成‘合作’,不知令郎在东京帝国大学的‘丰厚’奖学金,以及您在汇丰银行那个新开的匿名户头…是否与此有关?” 点到即止,却足以让李上坤汗如雨下,面如土色,再不敢多言。 见两人有些心虚,周少卿胸有成竹,转过来继续对杜邦:抛出极具诱惑力的实际利益,“杜邦先生,法国邮船公司的实力与信誉,少卿素来敬仰。稳定与公平,正是周家所求!周家愿与贵公司签订独家优先停泊与货运协议,并开放沿江三处新建码头供贵公司使用。利益共享,风险共担,这才是真正的‘合作’!” 接着不忘给出龙五无法拒绝的长期保障,“龙五爷,周家承诺不变!此外,新航线开通后,所有新增码头装卸业务,优先交由漕帮兄弟!周家愿与漕帮签订十年长约,工钱每年递增一成!” 一连串的激烈交锋和情绪波动,让周少卿的体力迅速透支。胸口伤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呼吸变得异常困难。他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掐入掌心以保持清醒。就在他感觉快要支撑不住时,一股奇异的、带着清冽药香的暖流自胃部升起。他不自觉地摸向前胸的口袋,那是他进门前,沈明昭“无意”放在他外套口袋里的一个小巧锡盒,里面是几颗提神护心、缓解剧痛的药丸,他刚刚在喝水的时候偷偷服下了一颗,药效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虽然无法消除疼痛,却强行驱散了眩晕,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精神,让他得以继续支撑下去!他心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滋味。 即便在这个动荡的乱世 ,鸦片是人人不耻的东西,是永远不能上台面的东西。被抓住致命把柄的吉田信一,脸色铁青,眼神怨毒地瞪着周少卿,却不敢再发一言。他猛地起身,用日语低吼了一句什么,带着浪人拂袖而去! 李上坤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只见杜邦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主动向周少卿伸出手:“周先生,您的魄力和诚意令人印象深刻。法国邮船公司,期待与周家的合作!” 周少卿暗自舒了一口气,至此关键一票到手。 龙五拍案而起,声如洪钟:“好!周老板够爽快!讲义气!没忘了我们这些卖力气的兄弟!这条水道,漕帮认你周家!谁再敢打歪主意,先问问老子手里的铁核桃答不答应!” 他手中的铁核桃被捏得咯咯作响,目光扫过李上坤和日方离去的方向,威胁意味十足。 周少卿强撑着站起身,与杜邦握手,又与龙五郑重抱拳。他脸上维持着胜利者的从容,但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的虚弱。 “感谢诸位信任。周家…必不负所托。”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 终于撑到会议结束。当最后一位代表离开,会议室大门关上的瞬间—— “噗!” 周少卿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面前洁白的桌布!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直直向后倒去! “先生!” 阿立惊骇欲绝,一个箭步冲上前,堪堪扶住他瘫软的身体。 周少卿倒在阿立怀里,意识模糊,胸口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但在他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嘴角却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赢了。用重伤未愈的身体,用燃烧生命换来的清醒,用沈明昭那几颗救命的药丸…他守住了周家的命脉,也守住了对沈明昭“求同存异”的承诺,更守住了未来翻案和抗日的资本。 “真好,我没有输。”周少卿昏迷前不知道对谁说了一句。 第42章 第 42 章 周少卿被紧急送回一样,伤势加重,陷入高烧昏迷。 消息传开,“病弱”周少卿在谈判桌上力挫群雄、吐血夺回航线的消息震惊上海滩。周家声望不降反升,各方势力重新评估其能量。 沈明昭看着手中剩余的提神药丸,眼神复杂难明。 她走到周少卿病房外,隔着玻璃看着里面昏迷不醒、脸色灰败的男人,许久,才默默转身离开。没人知道她心中所想,那份怨恨,似乎又被这惨烈的胜利和鲜血,冲淡了那么一丝丝。她或许依然不想原谅,但这个男人以命相搏的意志和对承诺的坚守,让她无法再将其视为一个简单的“仇人之子”。她留下的,或许不仅仅是药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更深沉的羁绊。 周少卿脱离危险后执意要回周府,为了不惊扰周老夫人,他的书房临时被改为养伤处。厚重的丝绒窗帘半掩,室内光线昏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消毒水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他的清冽气息如今被虚弱和药味掩盖了大半。 周少卿半倚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的高背椅上,脸色苍白如纸,唇色淡得几乎透明。肩头和胸腹处裹着厚厚的纱布,洇出大片刺目的暗红,显然伤口严重崩裂。他强撑着精神,但额角不断渗出冷汗,呼吸浅促,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牵扯着眉头紧蹙。那份谈判桌上力挽狂澜的锐利锋芒已褪尽,只剩下重伤后的脆弱与疲惫,但眼神深处,望向沈明昭时,却燃着一点微弱却固执的火光。 “明昭,真的是你吗?”周少卿意识有些模糊,他不确定眼前的沈明昭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一身素净的旗袍,外罩一件干净的医生白褂,面无表情,动作利落得近乎机械。她正小心翼翼地剪开他被血浸透的旧纱布。她的指尖冰凉,刻意维持着医者的专业与距离,但每当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或看到那狰狞翻卷的伤口时,眼底深处便会掠过一丝无法完全压制的剧痛和……难以言喻的震动。下唇的痂被她咬得更深了些。 谈判尘埃落定,周家险胜,控制权未被周茂才窃走。但代价是周少卿的伤势雪上加霜。 “沈小姐,求您了,先生他不让别人给他包扎,他说就等着您来!”沈明昭被周家管家几乎是半请半强地带回来时,看到的就是他几乎被血浸透半边身子的模样。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不是为了组织阴差阳错达成的目的,而是纯粹因为他这个人。他竟真的拖着这样的身体,在谈判桌上生生撕咬下那个结果?是为了周家?还是……为了某种她不敢深究的责任?那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狠绝与担当,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用“怨恨”的心防上,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栗。 她无法转身离开。医者的本能,以及心底那汹涌的、被强行压制却在此刻决堤的关切,让她留了下来。 此刻,书房里静得只剩下剪刀剪开纱布的细微“咔嚓”声,和他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沈明昭用镊子夹着沾满消毒药水的棉球,清理伤口边缘的血污和脓液。伤口很深,皮肉翻卷,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她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加重他的痛苦。然而,当冰凉的棉球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伤口周围滚烫的皮肤时,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周少卿的身体瞬间绷紧,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但他没有动,只是用那双深邃的、带着痛楚和某种执拗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低垂的侧脸。 沈明昭立刻收回了手,仿佛被那滚烫的温度灼伤。她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密的阴影,掩盖了眼底翻涌的痛惜。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再次伸手,动作更加小心,但指尖的微颤却无法完全平息。每一次触碰,都像有细小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无声传递——她的冰冷与克制,他的滚烫与隐忍。 为了给靠近胸膛处的伤口重新包扎,沈明昭不得不微微俯身靠近。一股混合着血腥、药味和他身上特有气息的味道瞬间将她包围。这气息如此熟悉,曾在无数个照顾他的日夜萦绕鼻端,此刻却带着更浓重的伤痛意味,让她心神剧震。 周少卿能清晰地感觉到她靠近时带来的微凉气流,能闻到她发间一丝极淡的、属于草药的清苦香气。这气息像沙漠中的甘泉,奇异地缓解了他伤口的灼痛。他下意识地微微抬起下颌,似乎想更靠近一些,汲取这令他安心又悸动的气息。然而这个微小的动作牵扯了伤口,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沈明昭的动作瞬间顿住,抬眼看向他。两人的目光在昏暗中猝然相遇,近在咫尺。她看到他眼中瞬间闪过的痛楚,以及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和脆弱。她的心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呼吸一窒。她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自己同样剧烈的心跳和眼底的慌乱,手上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更柔。 当沈明昭拿着干净的绷带,需要绕过他的身体进行包扎时,这动作不可避免地形成了一种短暂的、如同拥抱般的环绕姿态。她的手臂虚虚地环过他的身体,指尖灵巧地传递绷带。 周少卿屏住了呼吸。他能感觉到她手臂带起的细微气流拂过他的皮肤,能感觉到她专注时微微的气息拂过他的颈侧。这若有似无的“拥抱”,比任何真实的触碰都更让他心悸。伤口依旧剧痛,但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暖流却从心口悄然蔓延开来,让他冰冷的指尖似乎都找回了一丝温度。他微微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短暂而虚幻的温柔里。 沈明昭的心跳如擂鼓。这环绕的姿态让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有多近,近到她能数清他睫毛上的汗珠。她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的绷带,打结、固定,动作精准无误。但当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后背完好的皮肤时,那温热的触感让她如同触电般迅速收回手,背脊挺得僵直。 包扎完毕,沈明昭直起身,额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看着周少卿,他依旧闭着眼,脸色惨白,但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汗湿的额发凌乱地贴在额角,让他看起来像个脆弱的孩子。 沈明昭的指尖在身侧白褂的口袋里蜷缩了一下。那里有一方干净的素色手帕。一个念头无比强烈地涌上来——为他擦去额头的冷汗。这念头如此自然,却让她心惊肉跳。这超越了医者的界限,是关怀,是怜惜……是她绝不能允许自己流露的情感。 最终,她只是拿起旁边托盘上备好的冰冷的毛巾,递到他面前,声音刻意维持着平板的专业:“擦擦汗。” 她没有亲手去做。 周少卿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她递过来的冰冷毛巾上,又缓缓移到她刻意避开的脸上。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光芒突然亮了一下继而似乎黯淡了一瞬,随即又化作了然和一丝极淡的自嘲。他确认了是沈明昭回来了,也确认了沈明昭并没有想和他和好。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接过毛巾,动作缓慢而吃力。指尖在交接时,短暂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擦过她的手指。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瞬间收回了手。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血腥味和药味依旧浓重,但空气中仿佛多了一种无形的、粘稠的东西,是汹涌的爱意,是沉重的负罪,是无法言说的痛楚与渴望交织成的网,将两人紧紧缠绕。 沈明昭开始收拾药箱,动作迅速,仿佛急于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她的背影依旧挺直,却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孤寂。 周少卿靠在椅背上,望着她忙碌的背影,目光深沉复杂。伤口依旧疼痛难忍,但心口那份被她强行压抑却又无法完全掩饰的关切所带来的暖意,却比任何止痛药都更有效。他知道,有些话永远不能说破,有些鸿沟永远无法跨越。但此刻,她能留下,能在他身边,能为他处理这身伤痛……这已是命运在残酷夹缝中,施舍给他的一丝微光。 他缓缓闭上眼,感受着伤口处新换绷带带来的、由她指尖传递的、冰冷下的细微暖意,无声地将那句无法出口的千言万语,连同蚀骨的思念与感激,深深埋入心底。沉默,成了他们之间唯一安全、也最苦涩的语言。 第43章 第 43 章 沈明昭刚想离开,却不小心碰倒了药箱,药箱里的药品稀里哗啦散了一地,沈明昭局促地蹲下身去捡这些药品。 “咳咳……”周少卿剧烈地咳嗽起来,牵扯到伤口,痛得他眉头紧锁,冷汗直流。他艰难地喘息着,抬起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锐利的眼睛,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示弱的控诉: “沈明昭……新航道……我抢回来了……”*他每说一个字都像在消耗生命。 “过程……九死一生……”*他指了指自己洇血的肩背,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甚至是耍赖般的脆弱:“这个时候……你……你不能扔下我不管!”*那语气,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周少爷,更像一个抓住救命稻草、害怕被抛弃的孩子。他明白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不能放过,也不能再放走沈明昭。 沈明昭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脆弱和执拗钉在了原地。那句“不能扔下我不管”,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用冰冷筑起的壁垒。她看着纱布上刺目的红,看着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却依旧固执望着她的脸,心中那堵名为隔阂的冰墙,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一点一点收拾好,然后沉默地放好药箱,走到床边,动作有些僵硬地拿起桌子上准备好的水杯和药。她没有看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疲惫的无奈:“先把药吃了。” 周少卿顺从地就着她的手吃了药,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他看出她的松动,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水杯放下,他一把抓住她想要抽离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急切。 “明昭……”*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急于剖白的惶恐,“那天……赵文斌还有那个老人……”这个名字一出口,他感觉到沈明昭的手腕瞬间僵硬了。 周少卿的心猛地一沉,但他知道,这是解开死结唯一的钥匙。他强迫自己直视她瞬间冷下来的眼眸,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深沉的痛苦: “我不是冷血……也不是不在乎你的感受……”*他语速急促,仿佛怕被打断,“我看着他拿刀抵着你……看着他疯狂的眼神……我脑子里……只有咖啡馆那一幕!”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我怕!我怕极了!我怕我慢一秒……子弹……或者那把刀……就会落在你身上!就像上次一样!我承受不起再失去你一次!” “那种恐惧……比子弹打在我身上……痛一千倍!一万倍!” 他握着她的手腕微微用力,仿佛要证明自己的恐惧是真实的,“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让他立刻消失!让你安全!任何威胁到你的人……都必须立刻清除!我……我控制不住!” 他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崩溃的脆弱和懊悔,“我知道……我可能做错了……可能……有更好的办法……但那一刻,我……我没办法思考!我只想要你活着!平安地活着!” 沈明昭被他话语中那汹涌澎湃的恐惧和绝望深深震撼了。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痛苦和后怕,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更加苍白的脸色,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一直认为那是商人的冷酷和强权思维,却从未想过,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驱动他的,竟然是源于对她安危的、如此极端而强烈的恐惧! 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被他握住的手腕也不再那么僵硬。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释然的疲惫: “赵文斌……你知道的他是我过去的相识。我们在一起。他……后来变本加厉,走投无路,变得偏激疯狂。” “我没想过让他死。哪怕他拿刀指着我,我也想试着……拉他一把。毕竟……曾是同道。” 她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周少卿,“他挟持我,是为了钱,为了活命。他的罪……不至死。”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异常清晰:“但我也明白……你当时的处境。刀架在我脖子上,你重伤在身,行动不便……你的选择,是那一刻最快、最有效……保证我安全的方法。” 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只是……周少卿,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有些事……不是最快最有效,就是唯一或最好的。赵文斌的死,是横在我们中间的一根刺。但现在……” 她看着他充满血丝、写满恳切和恐惧的眼睛,“我明白你的恐惧了。这根刺……或许……可以试着拔出来了。” 周少卿听着她平静而坦诚的话语,看着她眼中那份释然和理解,心中那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仿佛瞬间被移开了!巨大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庆幸冲击着他,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握着她的手,激动得微微颤抖。 “明昭……太好了……你终于肯看看我的心了……”他声音哽咽,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向自己枕下,摸索着,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素色锦帕包裹着的东西。 他一层层打开锦帕,动作珍重无比。灯光下,一枚温润通透、雕工精巧的羊脂白玉佩静静躺在帕心,玉质细腻,光泽内蕴,上面雕刻着古朴缠枝莲纹的图案,正是沈明昭母亲当年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后来因为重新开起“回春堂”换了钱财! “这……!”沈明昭瞳孔骤缩,呼吸瞬间停滞!她猛地抬头看向周少卿,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声音都变了调,“我娘的玉佩?!怎么会在你这里?!” 周少卿看着她瞬间亮起的、如同星辰般的眼眸,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笑容。他将玉佩轻轻放进她微微颤抖的掌心,感受着她指尖的冰凉和激动: “怎么不能在我这呢。”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轻松,随即又变的更温柔,“我把它……赎回来了。物归原主。” 温润的玉佩入手微凉,却瞬间熨帖了沈明昭漂泊多年的心。她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指尖用力到发白,眼中迅速氤氲起一层水汽。这不仅仅是一枚玉佩,更是她破碎的过去中,仅存的一点温暖的象征!是他用血和命换来的航道控制权之外的……一份沉甸甸的心意! “谢谢……”她声音哽咽,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所有的隔阂、怨怼,在这一刻,被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彻底融化。 看着周少卿依旧苍白的脸和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沈明昭心中涌起一股冲动。她低下头,从自己随身携带的旧荷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样东西——正是那枚在咖啡馆挡下子弹、严重变形的银质怀表!表壳凹陷,玻璃碎裂,但指针奇迹般地还在微弱地走动。 她的脸颊泛起一层羞涩的红晕,不敢看周少卿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动作有些笨拙地用一块干净的手帕擦拭着怀表上的污痕。她轻声说: “这个……我找人……勉强修了一下。里面的机芯……应该还能走……”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就是……样子……丑了点。” 她鼓起勇气,将那块布满伤痕、却依旧被擦拭得锃亮、顽强走动的怀表,递到周少卿面前。 周少卿的目光在触及那块怀表的瞬间,如同被定住!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又猛地涌回,眼眶在刹那间变得通红!他颤抖着手,几乎是虔诚地接过那块承载着父亲遗愿、又救了他和她两次性命的怀表。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却滚烫得灼烧着他的掌心。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明昭低垂的、泛着红晕的侧脸,声音因为巨大的激动而彻底破碎: “你……你修了它?你知道……这是我父亲……” 沈明昭终于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一丝坚定,她打断他,轻轻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却如同惊雷在周少卿心中炸响! “我知道这是周伯伯留给你的。” 她看着他瞬间蓄满泪水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所以……你才修好它,还给我?”周少卿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小心翼翼的求证。 沈明昭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他那双盈满泪光、充满期待和脆弱眼睛,缓缓地、坚定地,再次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没有了怨恨,没有了隔阂,只剩下一种历经波折后的、水到渠成的释然和……真正的原谅。 她不仅原谅了他射杀赵文斌的无奈之举,更深层地,她以修复并归还他父亲遗物的方式,无声地、彻底地原谅了周父的过往!这代表着,她终于放下了对周家、对上一代恩怨的最后一丝芥蒂! 巨大的喜悦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周少卿所有的疲惫和伤痛!他紧紧攥着那枚修复的怀表,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他猛地张开双臂,不顾后背撕裂般的疼痛,将眼前这个为他带来救赎、带来温暖、带来所有光亮的女人,狠狠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明昭!我的明昭!你真正的原谅我了!”他哽咽着,一遍遍在她耳边低唤,滚烫的泪水终于滑落,滴落在她的颈窝。 沈明昭被他紧紧抱住,起初身体还有些僵硬,但感受到他颤抖的身体和滚烫的泪水,感受到那失而复得的怀表硌在两人胸口,她的心也彻底软化。她慢慢地、迟疑地,伸出手臂,轻轻地回抱住了他精瘦的腰身。“我早就不生气了,不然能提前给你准备药丸吗?”沈明昭莞尔一笑。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紧紧相拥。空气中弥漫的药味和血腥气,仿佛也被这迟来的温暖和解所驱散。那枚失而复得的玉佩贴在她的心口,那枚修复的怀表紧贴在他的胸膛,如同两颗破碎后重新契合的心脏,在寂静的深夜里,发出微弱而坚定的共鸣。所有的误解、隔阂、伤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彼此拥抱的力量。 第44章 第 44 章 午后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暖融融地铺洒在深色地毯上,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药味淡了许多,被窗外隐约的花香和阳光晒暖被褥的气息取代。周少卿倚靠在床头,气色比前几日好了不少,虽然依旧不能大幅度动作,但眉宇间那层阴霾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慵懒的满足感。他手里随意翻着一份账册,目光却时不时瞟向坐在窗边藤椅上安静看书的沈明昭。 沈明昭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棉布旗袍,阳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影。她看似专注在书页上,但微微泛红的耳尖和偶尔轻轻翻页时略快的手指,泄露了她并非全然平静。自那夜和解后,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羞涩的暖流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他不再强势霸道,她也不再冷若冰霜,相处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克制的亲近。 “咳……”周少卿清了清嗓子,放下账册,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明昭。 沈明昭闻声抬起头,清澈的眸子带着询问望向他。 周少卿脸上露出一抹带着点无赖、又无比期待的笑容,他侧了侧身,把受伤的左肩背对着她,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撒娇似的抱怨:“明昭啊……后背……又有点痒了……就……老地方。” 他特意强调了“老地方”,眼神里闪烁着促狭的光,显然是在重温上次那场让他“暗爽无比”的互动。 沈明昭的脸颊“腾”地一下飞起两朵红云。她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这哪是痒,分明是借题发挥!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羞赧。她放下书,慢吞吞地站起身,挪到床边,嘴里小声嘀咕:“周先生真是……越发娇气了。” “伤员特权嘛。”周少卿理直气壮,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 沈明昭认命地伸出微凉的指尖,隔着柔软的丝质病号服,轻轻落在他上次指点的位置——肩胛骨下方。动作依旧带着点僵硬和羞涩,小心翼翼地划拉着。 周少卿闭着眼,一脸享受,正等着那熟悉的、带着电流的酥麻感传来。忽然,沈明昭的指尖无意中轻轻扫过了他肋骨下方一个极其敏感的地方。 “噗……哈哈哈!” 毫无预兆地,周少卿爆发出一阵清朗的大笑!身体像被电击般猛地一缩,整个人都笑得颤抖起来,完全没了平日的沉稳形象!原来他这里异常怕痒! 沈明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气十足的反应惊得一愣,随即也被他的笑声感染,忍俊不禁,唇角微微上扬。看着他笑得开怀,毫无防备的样子,她心中那点羞涩忽然被一丝小小的“恶作剧”念头取代。她故意又用手指在那个敏感区域附近,轻轻挠了一下。 “哎哟!别……别……哈哈哈!明昭!停!快停!” 周少卿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边求饶一边本能地扭动着身体闪躲,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个伤员,也忘了自己正坐在床边。 就在他一边笑一边下意识向后仰去试图躲避那“魔爪”时,重心一个不稳!支撑身体的左手肘猛地滑了一下! “啊!” 他惊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方的床铺倒去! 沈明昭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被巨大的惊恐取代!她看到他失去平衡向后倒去,那姿势必然会狠狠扯到后背刚结痂的伤口! “小心伤口!” 她惊叫出声,完全是出于本能,想也没想就猛地扑了过去!双手急切地想要抓住他,稳住他的身体! 然而,周少卿倒下的速度太快,她扑过去的力道又太急…… 结果就是——周少卿重重地仰面摔倒在柔软的床铺上,而沈明昭因为扑救不及,整个人也被带得失去平衡,惊呼着,结结实实地……趴在了他的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明昭的双手还保持着推扶的姿势,撑在他身体两侧的床铺上。她的额头差点撞到他的下巴,鼻尖距离他的喉结不过寸许,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因刚才大笑和惊吓而剧烈的起伏。他身上清冽的雪茄味、淡淡的药味,还有阳光晒过被褥的暖香,瞬间将她包围。 周少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后背的疼痛被这温香软玉满怀的触感彻底覆盖。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腰侧,防止她滑下去。 两人都僵住了。 沈明昭缓缓抬起头。四目相对。 她的脸近在咫尺,因惊吓和剧烈的动作而染着动人的绯红,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他同样震惊的脸庞,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动。呼吸交织在一起,温热而急促。 周少卿的目光深邃如海,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情愫。他扶在她腰侧的手掌,隔着薄薄的旗袍布料,传来滚烫的温度,那热度仿佛能灼穿她的皮肤,直抵心尖。 沈明昭的心跳瞬间失序,狂跳得如同擂鼓!她从未与一个男子如此贴近!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属于男性的气息和体温!一股陌生的、强烈的羞意和慌乱席卷了她,脸颊红得快要滴血。她下意识地就想挣扎起身:“对……对不起!我……” “别动。” 周少卿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他非但没有松开扶在她腰上的手,反而微微收紧,将她更稳固地禁锢在自己上方这方寸之地。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慌乱羞红的脸,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她吞噬。 沈明昭被他揽住腰身,动弹不得,只觉得腰间那只手仿佛带着电流,让她浑身酥麻。她想避开他过于炽热的视线,却又像被磁石吸引般无法移开。空气仿佛变得稀薄滚烫,暧昧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发酵。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和他交织在一起的、急促的心跳声。 她的脸红得像熟透的樱桃,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绯色。想开口让他放手,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这种被强势揽住、无法挣脱、心跳如雷的感觉,陌生又令人心慌意乱,却又……带着一种隐秘的、让她浑身发软的悸动。 就在这呼吸可闻、心跳相闻的胶着时刻—— “先生,您要的……” 阿业端着刚煎好的药,习惯性地推门而入。话刚说了一半,看清房内景象的瞬间,声音戛然而止!他端着药碗,目瞪口呆地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突兀的闯入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沉浸在暧昧氛围中的两人! 沈明昭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下子挣脱了周少卿揽在她腰间的手!她几乎是弹跳起来,踉跄着后退几步,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微微凌乱的旗袍和鬓发,一张脸红得如同火烧云,连脖子都染上了粉色。她根本不敢看门口的阿业,更不敢看床上那个始作俑者,只丢下一句细如蚊呐、带着浓浓羞窘的:“我……我去看看药!” 便像一阵风似的,低着头,从同样尴尬的阿业身边飞快地“逃”出了房间,背影仓皇得如同身后有猛兽追赶。 周少卿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又看看门口端着药碗、表情极其不自然的阿业,先是愕然,随即一股巨大的、带着点恶作剧得逞般的愉悦感涌上心头。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开怀,最后索性放声大笑,牵动了后背的伤口也毫不在意。 “先生……”阿业端着药,进退维谷,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哈哈……没事,阿业,把药放下吧。”周少卿止住笑,眼中却依旧盛满了璀璨的笑意和餍足。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依旧残留着她体温和馨香的胸口位置,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狂乱的心跳。回味着刚才她趴在自己身上时那羞红的脸颊、慌乱的眼神,还有腰间那柔韧温软的触感……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只觉得这午后的阳光,从未如此明媚温暖。 而逃回自己房间的沈明昭,背靠着紧闭的房门,捂着依旧狂跳不止的胸口,脸颊滚烫,脑海里全是刚才四目相对时他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将她融化的情潮,以及腰间那只手霸道又滚烫的触感……她懊恼地捂住脸,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偷弯起了嘴角。 “哥,我看咱们先生啊是彻底栽到沈小姐手里喽!”阿业回到楼下,嗑着瓜子对阿立说道。 第45章 第 45 章 沈明昭几乎已经放弃了追查那个如同幽灵般的“张顾庭”。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虚无——这个人仿佛从未真正存在过,却又无处不在,如同操控提线的幕后黑手,通过一封封密信、一个个代理人,轻易地碾碎了沈家。连周父,也只是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至死都未曾见过其真容。这种无力的挫败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沈明昭的心。 就在她强压下翻涌的不甘,准备将精力转向其他方向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周府—程柏年,程婉亦的父亲,周家的世交长辈。 “程伯父,您此次前来有何贵干?”周少卿态度恭敬谦让。 “贤侄,是这样,我因“生意”需要将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做父亲的放心不下女儿婉亦,特意来拜托贤侄多加照拂。”书房内,气氛看似融洽。程柏年儒雅温和,言语间对周少卿充满信任和期许,俨然一位慈祥的长辈托付掌上明珠。 “您客气了,我从小就把婉亦当成自己的妹妹,伯父放心,少卿自当尽力照拂。”周少卿也郑重应承下来。 接着两人转换话题,就现在的局势和将来的生意部署略作讨论。 负责送待客点心的小兰突然肚子疼,正巧遇到下楼的沈明昭,“沈小姐能不能帮我送一下点心,我快要憋不住了!” 沈明昭看着脸色涨红的小兰忙忙应承下来。 “谢谢沈小姐!”小兰扔下这句话飞似的跑开了。沈明昭代替小兰端着这盘待客的点心,走到书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谈话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 是程柏年! 她对程柏年的特殊观感,是知道他是潜在的危险和确确实实的卖国贼。她真想出手了结了他。突然脑海里有个声音提醒她要控制,组织交代过,现在还不是铲除他的好时机。沈明昭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很快,沈明昭安抚好情绪,正准备敲门进去,目光却无意间扫过书房内靠窗的书案。 程柏年正背对着门口,与周少卿说话。他一边说着,一边似乎为了强调某个地名或事项,习惯性地拿起案上的毛笔,在一张空白信笺上,随手写下了几个字。 那只是几个再普通不过的字,或许是地名,或许是某个暗号。 但就在那笔尖游走的瞬间,沈明昭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全身的力气在瞬间被抽空,手中的托盘几乎脱手坠落!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抑制住那声即将冲口而出的惊呼。 程柏年随意地扬了扬手里的信笺,信笺完全暴露在光线充足处,沈明昭将白纸黑字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笔迹! 她绝不会认错!她死也不敢忘记! 多少个日夜,她躲在昏暗的油灯下,用颤抖的手指一遍遍临摹、揣摩、刻入骨髓!那是从周父遗物中翻出的、署名为“张顾庭”的密信上的笔迹!那些字迹,如同淬毒的匕首,一笔一划都浸染着沈家的血泪!那独特的起笔顿挫,那行云流水却暗藏锋锐的转折,尤其是那最后一笔习惯性微微上扬、带出一丝不易察觉钩挑的收尾…… 一模一样! 分毫不差! 眼前这个儒雅温和、正托付爱女的世交长辈程柏年,笔下流淌出的,赫然就是那个神秘莫测、操控一切、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幕后黑手——“张顾庭”的笔迹!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沈明昭的脑海中炸开!所有的迷雾瞬间被撕裂!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的锁链! 为什么“张顾庭”如此神秘?因为他根本不需要以真面目示人!他有着程柏年这个光鲜亮丽的身份做掩护! 为什么周父至死未见其面?因为程柏年只需用“张顾庭”这个化名,通过信件和中间人,就能轻易操控周父,将周家庞大的资源网络化为己用! 为什么周家那么多关键生意都经由“张顾庭”介绍?因为程柏年就是那个隐藏在幕后的真正操盘手! 程柏年等于张顾庭! 他就是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是杀害她父母的真凶!是周父的胁迫者,也是将周父推入深渊的罪魁祸首!更是她沈家满门血案的终极元凶! 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岩浆,瞬间冲垮了沈明昭所有的理智!一股狂暴的杀意直冲头顶!她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全身的肌肉绷紧,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掐入掌心,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她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冲进去!用藏在袖中的手术刀,用指甲,用牙齿!将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撕碎!为父母!为沈家!报仇雪恨! 就在她身体前倾、即将破门而入的千钧一发之际——再一次脑海里有个声音制止了她! 组织!任务!大局! 这几个冰冷的词语,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狠狠砸在她沸腾的杀意之上! 她猛地刹住脚步!指甲更深地刺入皮肉,剧烈的疼痛让她濒临崩溃的神智强行拉回一丝清明。 不行!不能冲动! 程柏年(张顾庭)不仅仅是她的仇人!组织的情报显示,他更是与敌对势力勾结、贩卖战略物资、危害国家安全的巨蠹!他手中掌握着庞大的资源和情报网络,是组织亟待拔除的重要目标! 杀了他,固然能报家仇,但会彻底打草惊蛇!会毁掉组织精心布置、可能已经接近收网的庞大计划!会让无数同志的心血付诸东流!会让更多无辜的人陷入危难! 国仇!家恨! 两个沉重的词语在她脑海中激烈碰撞、撕扯!个人的血海深仇与民族国家的危难大义,如同两座大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每一秒的忍耐,都如同在烈火上煎熬! 书房内,程柏年似乎写完了字,放下了笔,依旧温和地与周少卿交谈着,对门外咫尺之遥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毫无察觉。 沈明昭死死咬着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她强迫自己一点点松开紧握的拳头,指甲缝里满是鲜血。她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骨,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冻住。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仇恨、愤怒、杀意,硬生生地、一点一点地压回心底最黑暗的深渊!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那扇虚掩的门。脸上的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死灰般的苍白和冰冷。眼神中的血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万年寒潭般的幽邃与决绝。 她最后看了一眼书房内那个谈笑风生的身影,将那张脸、那个名字——程柏年/张顾庭——连同那刻骨的仇恨,一起深深烙入灵魂深处。 等着吧。 沈明昭在心中无声地立誓,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冰的锋芒。 我的仇,沈家的血,还有你欠这个国家的债…… 到时候,一起清算! 她不再停留,端着那盘未曾送出的点心,转身离开。背影挺直,脚步沉稳,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灵魂风暴从未发生。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掌心不断渗出的鲜血,无声地诉说着她此刻内心正承受着怎样炼狱般的煎熬与等待的酷刑。国仇家恨,此刻都化作了她眼中那一点冰冷到极致、也坚定到极致的寒星。 “程柏年,你给我等着。”她不再是那个只知复仇的孤女,她是蛰伏的猎手,等待着最终审判时刻的到来。 第46章 第 46 章 宽阔的跑马场上绿草如茵,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皮革的气息。周少卿的伤好了很多,在周府憋闷了许久,正好带着程婉亦出来一起散心。 程婉亦一身利落的西式骑装,长发束成马尾,英姿飒爽,脸上洋溢着兴奋和自由的光彩。她挑了一匹性子颇为活泼的枣红马,动作熟练地翻身上鞍,与旁边身着素色长衫、气度沉稳、选了匹温顺白马代步的周少卿形成鲜明对比。 阳光正好,微风拂面。两匹马并辔而行,踏着轻快的步伐。 “少卿哥,”程婉亦侧过头,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和毫不掩饰的直率,“你知道吗?我的名字,以前可不是这个‘亦’字。” 周少卿闻言,微微挑眉,温和地看向她:“哦?那是什么?” “是‘仪态’的‘仪’!”程婉亦皱了皱秀气的鼻子,语气里满是嫌弃,“程婉仪!一听就软绵绵、娇滴滴的,像养在深闺里碰不得的瓷娃娃!我才不要!” 她扬了扬下巴,带着几分骄傲,“是我自己改的!我要做程婉‘亦’!独一无二,不依附任何人的‘亦’!” 她说着,双腿一夹马腹,枣红马小跑起来,她迎风张开手臂,笑声清脆如银铃:“我要做厉害的女人!将来,也一定要嫁一个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的厉害男人!” 周少卿控着白马,稳稳地跟在她身侧,听着她充满活力的宣言,脸上露出无奈又纵容的笑容。阳光落在他温润的眉眼间,那份宠溺清晰可见。他看着她青春洋溢、充满野心的侧脸,就像看着自家任性又可爱的小妹妹。 程婉亦勒住缰绳,让马儿慢下来,转头看向周少卿,眼神坦荡,甚至带着点审视的意味:“少卿哥,你嘛……” 她拖长了调子,上下打量着他儒雅的长衫和沉静的气度,直言不讳,“你太‘文气’啦!虽然你也很厉害,管着那么大的家业,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这话说得直白又大胆,换做旁人,恐怕会觉得被冒犯或尴尬。但周少卿听罢,只是微微一怔,随即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了然和包容。他没有丝毫愠怒,也没有试图辩解或证明自己并非“文气”。 他只是很轻地、带着兄长般温和纵容的意味,很宠溺地看了看她。 那眼神里没有失落,没有难堪,只有一种“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的释然和包容。他完全理解并尊重程婉亦这份追求自由恋爱、向往“厉害”伴侣的西方思想。对他而言,程婉亦就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那份所谓的“娃娃亲”,纵然不只是长辈们的一厢情愿,但也从未真正束缚过他的心,也从未被他视作必须履行的责任。 “你不辩解一下吗?”程婉亦挑衅似的歪着头问道。 “没有解释。”周少卿淡定从容地回答。 他不需要解释自己是否“文气”,是否够“厉害”。因为他很清楚,程婉亦口中“厉害的男人”标准,与他本身是什么样的人无关,只关乎她少女怀春的憧憬。他也无意去改变她的看法,更无意去争取这份她明确表示无意的“喜欢”。 湘女有情,奈何襄王无意。既然无意,便不强求,更不纠缠。这是他周少卿的风度,也是他对程婉亦这位“妹妹”真正的爱护——尊重她的选择,给她自由去追寻她想要的。 他轻轻一抖缰绳,白马温顺地加快脚步,重新与枣红马并肩。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一个热烈张扬,一个沉静包容,只有清脆的马蹄声在草地上回响。周少卿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前方,心思却仿佛飘向了更远的地方,那个真正让他牵肠挂肚、即使被拒绝也放不下的清冷身影。程婉亦的直言,反而让他更清晰地确认了自己的心意所在。 周少卿不否认,他确实曾对程婉亦有过朦胧的好感。那是在认识沈明昭之前,在他还囿于世家子弟的常规路径里时。 程婉亦像一颗明亮的小太阳,她的单纯、无忧无虑、被保护得很好的天真烂漫,以及那份毫不掩饰的活力,确实吸引过年轻的周少卿。她代表着他认知中“理想伴侣”的一种模板——家世相当,明媚开朗,能为他沉重的生活带来轻松的色彩。他想“养”的,是这份无忧无虑的美好,是这份能照亮他世界的明媚。那更像是一种对美好事物本能的欣赏和向往。 当程婉亦直率地表示他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拒绝了那纸娃娃亲时,周少卿确实有过短暂的失落。但这失落并非源于深刻的爱恋破碎,更像是一种既定轨道被打断的错愕,以及对自己“不够厉害”的轻微自嘲。这份失落感很浅,如同微风吹皱湖面,很快便归于平静。他骨子里的骄傲和理智让他迅速调整过来——既然对方无意,何必强求?更何况,他清楚自己对程婉亦的感情,远未到刻骨铭心的地步。 程婉亦在周少卿心中,最终定格为一片“净土”。她象征着年少时一段相对纯粹、没有沉重负担的时光。她是那个会在花园里追蝴蝶、会为了一块新式点心雀跃、会大胆说出自己梦想的小妹妹。她身上没有沈家的血债,没有周父的阴影,没有商场的尔虞我诈。她是周少卿疲惫、复杂人生中一个温暖的、关于“简单美好”的“美好回忆”。这片净土,他珍视,并本能地想要守护这份纯粹。 正因她是这片“净土”的象征,周少卿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不忍心”。他不忍心用冷酷的拒绝打碎她脸上的笑容(哪怕这笑容有时带着任性),不忍心让她直面成人世界的残酷和算计,更不忍心因为自己而让她受到任何委屈或难堪。这种“不忍心”,是兄长对妹妹的纵容和保护,是对那份美好回忆的珍视,与男女情爱无关。 如今,周少卿对程婉亦的情感,剥离了所有暧昧,只剩下清晰明确的“哥哥对妹妹的呵护和宽松”。 他履行着程柏年的托付,确保她在上海的安全和舒适,像兄长一样为她挡掉不必要的麻烦,在她需要时提供依靠。 他包容她的任性、小脾气、以及那些在他看来的“小女孩心思”和“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不会用世俗的标准或家族的期望去约束她,只要她不触及底线伤害他人,他都愿意给予最大限度的自由。这份宽松是他清楚自己对她没有非分之想的基础上的一种真正兄长式的纵容。 橘红色的夕阳给青石板路镀上一层暖金,却驱不散空气里渐起的凉意。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停在周府气派的大门前。车门打开,周少卿先一步下来,他活动了一下略有些僵硬的肩膀,随即探身进去。 程婉亦歪在后座,呼吸均匀绵长,竟已沉沉睡着了。骑马一整日的疲惫彻底征服了这个活力四射的姑娘,她头靠着椅背,脸颊因熟睡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几缕碎发贴在额角,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毫无防备,甚至有些孩子气。 周少卿看着她的睡颜,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是纯粹的兄长般的温和纵容。他小心地俯身,动作极其轻柔,一手穿过她的膝弯,另一手稳稳托住她的后背,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将她从车里抱了出来。程婉亦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咕哝了一声,脑袋自然地靠向周少卿坚实的胸膛,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沉睡。周少卿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她安稳,肩处的伤虽隐隐作痛,但仍抱着她,脚步沉稳地踏上台阶,向主院走去。 暮色四合,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晕开昏黄的光圈。周少卿抱着程婉亦,刚跨过主院那道雕花的月洞门—— 一道清冷的身影,如同凝固在暮色中的剪影,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视线。 是沈明昭。 她似乎刚从周母房中出来,手里还端着一个空了的药碗。她正站在廊下,目光原本落在庭院里一株晚开的海棠上,神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然而,当周少卿抱着程婉亦的身影清晰地映入眼帘时,她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冻结。 沈明昭端着药碗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她脸上的那点疲惫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倒流。她的眼睛,那双总是清澈冷静、此刻却写满了惊愕、难以置信和某种更深沉痛楚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周少卿——和他怀中安然沉睡的程婉亦——身上。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周少卿抱着程婉亦的画面:他动作小心而熟练,臂膀有力,胸膛是程婉亦安心的依靠。程婉亦在他怀里睡得毫无知觉,依赖的姿态一览无余。而周少卿脸上的神情,那份专注和下意识的温柔呵护,在沈明昭眼中被无限放大、扭曲,最终化作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捅进了她刚刚因确认程柏年身份而千疮百孔的心! 是他!程柏年!那个化名张顾庭、害她家破人亡的元凶!他的女儿!此刻正被周少卿——这个她曾有过悸动、如今却让她心寒的男人——如此珍视地抱在怀里!像呵护稀世珍宝!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滔天恨意和尖锐讽刺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沈明昭的四肢百骸!她感觉呼吸都停滞了,胸口闷得像压了一块巨石,痛得她几乎要弯下腰去。端着药碗的手在微微颤抖,碗壁冰凉的温度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内心的灼烧。 周少卿也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沈明昭。他抱着程婉亦的脚步顿住了,脸上的温和瞬间凝固,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慌乱。他下意识地想开口解释:“明昭,婉亦她……” 然而,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清了沈明昭的眼神。 那不是他预想中的愤怒、嫉妒或冰冷疏离。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更令人心悸的痛楚!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怀中的程婉亦,那目光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恨意、难以置信的悲凉,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讽刺?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最荒谬、最残忍的一幕! 周少卿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他想上前一步,想立刻放下程婉亦,想抓住她问清楚那眼神的含义。但他怀里的程婉亦似乎被这短暂的停顿和紧张的气氛惊扰,在睡梦中不满地轻哼了一声,更紧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这细微的动作,在死寂的空气中被无限放大。 沈明昭的目光终于从程婉亦身上移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落在了周少卿的脸上。那眼神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彻底的失望和……了然的悲哀。仿佛在无声地说:看,果然男人是一样的不可靠。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 没有质问,没有指责,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那瞬间爆发的惊涛骇浪仿佛被强行压回了冰封的海面之下,只剩下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收回了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凌迟。然后,她端着那个空药碗,挺直了那仿佛永远不会弯曲的脊背,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从周少卿身边,擦肩而过。 她的脚步很稳,没有一丝慌乱,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她甚至没有再看周少卿一眼,径直走向回廊的另一端,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空气中只留下她身上那缕淡淡的、此刻却冰冷刺骨的药草气息,以及周少卿怀中程婉亦均匀的呼吸声。 周少卿僵立在原地,抱着程婉亦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勒得睡梦中的程婉亦不舒服地蹙了蹙眉。他望着沈明昭消失的方向,暮色沉沉,廊下灯笼的光晕模糊不清。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比这深秋的晚风更刺骨。 沈明昭最后那冰冷的、失望到极致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就在刚才那无声的擦肩而过中,彻底碎裂了。 第47章 第 47 章 暮色更深。 周少卿将熟睡的程婉亦安顿好后,心中的不安如同滚雪球般越积越大。沈明昭最后那冰冷绝望的眼神,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心头。他几乎是立刻冲出主院,凭着直觉或询问下人,在通往沈明昭住处的回廊上拦住了她。 “明昭!” 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慌乱,几步上前挡在她面前。暮色中,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唯有眼神灼灼地锁定她,“刚才…你看到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明昭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神都吝于给他,只是淡淡地望着回廊外沉沉的夜色,仿佛他是空气。 她的沉默让周少卿更加心焦。他急切地解释,语速很快:“婉亦骑马累得睡着了!她就像我亲妹妹一样,我总不能把她扔在车里不管吧?抱她回来只是情急之举,没有别的意思!我对她绝无非分之想!你相信我!” 他试图在她眼中找到一丝波澜,一丝松动。 然而,沈明昭终于缓缓转过头。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有他预想中的愤怒、委屈或嫉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悲悯的冰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讽刺。那眼神像冰冷的探针,直刺周少卿的灵魂深处。 她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却字字如冰锥: “周少卿,” 她叫他的全名,带着一种彻底的疏离,“你以为我是在吃醋?吃你和程婉亦那点儿女情长的干醋?” 周少卿被她问得一愣,下意识道:“我……” 沈明昭唇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尖锐和失望: “你真是心明,眼却不亮!”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周少卿心上!他完全懵了,巨大的困惑和不安攫住了他:“你……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眼却不亮’?明昭,你到底在说什么?!” 沈明昭看着他脸上真切的茫然和急切,心中那股翻腾的恨意、悲凉和讽刺几乎要破胸而出!她想大声质问:你可知你怀里抱着的是谁的女儿?你可知她父亲手上沾满了我沈家的血?!你可知你那点自以为是的“兄妹情”、“不忍心”,在我眼中是何等的讽刺与荒谬?! 然而,话到嘴边,她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能打草惊蛇!为了组织,为了最终清算的时刻!她只能将这份滔天的恨意和苦涩死死压在心底,用更深的冰冷武装自己。 她不再看他,也不再解释。那抹讽刺的弧度消失,重新恢复成一潭死水般的平静。她绕过他,准备离开。无声的拒绝比任何言语都更伤人。 “明昭!你别走!把话说清楚!” 周少卿被她这彻底的无视和那句没头没尾的话逼得几乎发狂。他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沈明昭顿时觉得收到辖制,本能回手挡开周少卿的手,生气间沈明昭的手臂不自觉地有些失控,位置恰好打在周少卿肩膀受伤的地方! “唔!” 周少卿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僵!伤口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液体瞬间渗透了包扎的纱布,在衣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沈明昭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和瞬间煞白的脸色!她猛地低头一看,借着廊下昏黄的灯光,清晰地看到周少卿衣服上迅速扩大的暗红湿痕! 周少卿疼得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沈明昭用力咬着下唇,才没让自己的担心溢出。然而,这份瞬间的心软,立刻被她用更坚硬的冰层覆盖! “对不起。”沈明昭冷冷地说道,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明昭。”周少卿伸出手想要拉住沈明昭,沈明昭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眼神比刚才更加冰冷刺骨,仿佛刚才那丝心疼从未存在过。她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不要碰我。” 说完,她不再看周少卿脸上那混杂着心疼、懊悔、困惑和无措的表情,挺直脊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周少卿僵立在原地,伸出的手徒劳地停在半空。他看着沈明昭挺直却带着痛楚的背影,一股灭顶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将他吞噬。他伤了她……又一次!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那句“心明眼却不亮”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他却百思不得其解。她到底看到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她眼底那深沉的恨意和绝望,究竟从何而来? 而沈明昭,回到冰冷的房间,锁上门,才放任自己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冷战。 这一次,不再是疏离,而是真正的、带着身体伤痛和心灵鸿沟的冰冷战争。国仇家恨的阴影与这道新添的伤□□织在一起,让她心中的壁垒,筑得更高、更冷。她沉默地舔舐着伤口,也将那份复杂难言的心疼,更深地埋入心底的冻土。 码头附近一条相对僻静、但仍有零星行人的后街。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海风、货物尘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气息。 伤势未愈,伤口又撕裂,周少卿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冰冷压迫感。他穿着深色大衣,身形略显单薄却站得笔直,仿佛一柄出鞘的寒刃。旧伤在行动间带来隐痛,被他强行压下。 程婉亦刚从附近一家新开的洋行出来,手里提着精致的购物袋,穿着时新的洋装,珍珠项链在颈间闪着温润的光。她心情愉悦,脸上带着惯有的、无忧无虑的明媚。此刻却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花容失色,身体僵硬。 周少卿的叛将张彪此时满身狼狈,眼神绝望而疯狂,充满走投无路的怨毒。他一手死死箍住程婉亦纤细的脖颈,另一手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紧紧抵在她颈侧动脉处。刀刃的寒光与她白皙的皮肤形成刺眼对比。 “先生早就察觉你的异心了,人手遍布,快些束手就擒,你跑不掉的。”阿业凶狠地威胁道。 “周少卿,你真是个好猎手,竟能隐忍到现在,为了不打草惊蛇,确保新航道谈判万无一失,你选择了隐忍,按兵不动,甚至故意流露出伤重难支的假象麻痹我们。如今控制权刚刚尘埃落定,你就来清算我了,你够狠!”张彪自知末日来临,狗急跳墙,恰好撞上了独自购物的程婉亦,意图挟持人质作最后一搏, “我只对敌人狠,是你背叛了我!”周少卿脸若冰霜,语气里没有任何温度。 “周少卿!放我走!不然我立刻杀了她!” 张彪嘶吼着,声音因恐惧和疯狂而扭曲。匕首的尖端在程婉亦娇嫩的皮肤上压出一道细微的红痕,她吓得浑身发抖,泪珠断了线般滚落,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抽泣,购物袋早已掉落在尘土里。 周少卿站在几步开外,身后是几名沉默肃立、气息冷硬的心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海风吹动他大衣的下摆,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张彪,” 周少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海风的呜咽和程婉亦压抑的哭泣,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寒意,“你以为挟持程小姐,就能换你一条生路?”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是猎人看着掉入陷阱的猎物时露出的嘲弄。 张彪被他的眼神看得心底发寒,箍住程婉亦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少废话!给我准备船和钱!不然……” 他作势要将匕首刺入。 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被刀刃划破,珍珠撒了一地,噼里啪啦的声音落在程婉亦耳朵里,她吓得尖叫一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她本能地看向周少卿,那个她从小视为可靠兄长的男人,眼中充满了祈求。而周少卿那冰冷无情的眼神,更是让她如坠冰窟。她以为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心如死灰。 然而,周少卿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惊恐的脸上多停留一秒。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张彪身上,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最后价值。 “你的命,” 周少卿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地面,“在新航道尘埃落定的那一刻,就已经不是你的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的宣判。 话音未落,周少卿毫无征兆地动了! 他受伤的身体并未影响他动作的迅捷和精准。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闪电般抬起,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赫然出现!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撕裂了后街的宁静! 那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就在耳边炸开!巨大的声浪和气浪冲击着她的耳膜和神经。她以为是自己中弹了,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箍住她脖颈的手臂力道骤然消失,抵在颈侧的冰冷刀刃也瞬间滑落!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只看到张彪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眉心一个刺目的血洞正汩汩涌出鲜血,身体向后轰然倒下,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有几滴溅到了她雪白的洋装裙摆和精致的珍珠项链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暗红斑点。 她的目光越过倒下的尸体,定格在几步之外。周少卿保持着开枪的姿势,手臂稳稳地平举着,枪口还飘散着淡淡的硝烟。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锐利如刀,深不见底,仿佛刚才不是结束了一条人命,只是拂去一粒尘埃。海风吹乱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却冰冷的额头。夕阳的余晖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轮廓,那姿态,是绝对的掌控,是生杀予夺的冷酷威严。 就在这一瞬间!程婉亦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恐惧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到让她头晕目眩的震撼与悸动!她看着那个在硝烟中屹立、如同天神般为她扫除危险的男人,看着他眉宇间那份杀伐决断、睥睨一切的冷厉气质——这和她记忆中那个温文尔雅、对她呵护备至的“少卿哥哥”形象截然不同!这是一种陌生的、极具冲击力的、甚至带着致命危险的气息! 一种被绝对力量所征服的眩晕感,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她心中那道名为“兄妹之情”的堤坝。她一直以为喜欢的是温柔体贴的类型,直到这一刻,她才惊觉,原来这种掌控生死、冷酷决绝的强势,才更能点燃她内心深处潜藏的、渴望被绝对保护和占有的火焰! “少卿哥哥”的形象在她心中轰然倒塌,碎片迅速重组,拼凑成一个全新的、让她心跳加速、面红耳赤的形象——一个强大、危险、充满致命吸引力的男人周少卿!那份她曾经觉得理所当然的呵护,此刻也染上了不一样的光彩。 枪声的回响还在空气中震颤,张彪的尸体倒在血泊中,双目圆睁,似乎不敢相信周少卿竟如此果决,连一丝谈判的余地都不给。 周少卿缓缓放下枪,动作流畅地将它隐回大衣内。他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件需要被清理的垃圾。他的目光终于落回到程婉亦身上。 程婉亦还僵在原地,脸色煞白,裙摆和珍珠项链上的血迹刺眼夺目。她呆呆地看着周少卿,眼神不再是恐惧和祈求,而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震惊、茫然和……刚刚燃起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炽热迷恋。 周少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才意识到她也被波及了。他迈步上前,步伐因伤而略显滞涩,但依旧沉稳。 “婉婉,” 他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丝,但依旧带着未散的冷硬,“没事了。” 他伸出手,似乎想查看她颈侧被匕首压出的红痕,或是扶住她颤抖的身体。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程婉亦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瑟缩了一下!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心悸和羞赧!她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不正常的红晕,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他,心跳声大得仿佛要震破耳膜。 周少卿的手顿在半空,看着她异常的反应,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他以为她只是惊吓过度。 “来人,” 他收回手,转向身后的心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送程小姐回去,清理干净。” 他指的是现场,也指她身上的血迹。 心腹立刻上前,恭敬但疏离地请程婉亦离开。 程婉亦几乎是梦游般地跟着心腹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周少卿。他正低头,用手帕捂住嘴,压抑地咳嗽了几声,肩头的伤显然因刚才的动作而疼痛加剧。夕阳下,他侧影显得有些脆弱,但那份脆弱与他方才杀伐决断的冷酷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更加复杂、更令人心折的魅力。 她猛地转回头,手指紧紧攥着染血的裙摆,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珍珠项链上那点暗红的血迹,此刻在她眼中,竟像是一枚特殊的勋章——见证了她与他之间,那被一颗子弹彻底改变的、无法言说的联系。 那颗射穿张彪头颅的子弹,也同时击穿了程婉亦心中固守的“兄妹”藩篱。爱慕的种子,在硝烟与血腥中,以一种扭曲而激烈的方式,破土而出。而周少卿对此,还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解决了一个麻烦,却不知道,无意中在另一个女人心里,点燃了更麻烦的火种。 第48章 第 48 章 自那日目睹周少卿抱着程婉亦的画面后,沈明昭周身的气场便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要不是组织要求她时刻监督周少卿不能出现立场倾斜,她早就离开落个清净。在周府,她刻意避开一切可能与周少卿碰面的机会。 “明昭,你听我......”周少卿紧走几步上前。 即使和周少卿狭路相逢,沈明昭目光仍旧淡漠地掠过他,仿佛他只是空气。那份冰冷的疏离,比任何责骂都更让周少卿煎熬。 周少卿何曾受过这等冷遇?他尝试过“低下姿态”。 他寻来珍稀的古医书亲自送到沈明昭房中,讨好的说道“偶然所得,想着你可能用得上”,沈明昭看都没看,让阿业赶紧带上书籍出去,她要睡觉。 “阿业去请张师傅来周府做蟹黄酥,沈小姐爱吃。”周少卿搓着手吩咐道。他打听到沈明昭爱吃的点心,特意让城中最有名的师傅做好送来,沈明昭只淡淡一句“谢谢,不必”。 “先生特意让人做的,真是暴殄天物。”阿业拿着一块蟹黄酥,嘟嘟囔囔地走出来,将那诱人的点心最终吞进肚子。 “她吃了吗?”周少卿急不可耐地问道。 “没有。”阿业含含糊糊地回答。 周少卿看见他嘴角挂着的点心粉沫,气不打一处来,结结实实地在阿业屁股上踢了一脚。 他甚至在她必经的回廊“偶遇”,放软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明昭,那日真是误会,婉亦她……” 话未说完,沈明昭已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裙裾带起的微风都透着寒意。 周少卿的耐心和骄傲在这日复一日的冰封中被消磨殆尽。挫败、委屈,还有一丝被误解的愤怒,像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他受不了她这副将他彻底隔绝在外的样子! 这天,他终于在偏厅堵住了独自整理药柜的沈明昭。她背对着他,纤细的身影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沈明昭!” 周少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几步走到她身后,“你到底要我怎样?道歉我道了,解释我解释了,东西你不要,话你也不听!你还要冷着我到什么时候?!” 沈明昭动作未停,甚至没有回头,声音清冷得像山涧寒泉:“周先生言重了。你我之间,本就无需多言。请回吧。” 这彻底的漠视像最后一根稻草,瞬间点燃了周少卿心中积压的所有情绪!理智的弦“嘣”地一声断裂! “无需多言?!” 他低吼一声,什么风度、什么克制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他猛地伸出手,不再是小心翼翼,而是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霸道力道,从后面紧紧箍住了沈明昭纤细却挺直的腰肢!手臂如同铁钳,将她整个人牢牢地圈进自己怀里,后背紧贴着他滚烫的胸膛! “啊!周少卿!你干什么!放开我!” 沈明昭猝不及防,惊怒交加!她用力挣扎,手肘向后顶,脚也去踩他,像一只被激怒的、炸毛的猫。但男女力量的悬殊,加上周少卿此刻爆发的蛮力,让她所有的挣扎都如同石沉大海。 周少卿非但不松手,反而收紧了臂膀,将她箍得更紧,几乎要嵌进自己身体里。他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和颈侧,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霸道,声音低沉而危险地在她耳边逼问: “原不原谅我?!” “说!原不原谅?!” 他的手臂勒得她腰肢生疼,那强势的禁锢和耳边滚烫的逼问,让沈明昭又羞又怒,气血上涌!她能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失控的心跳,那份不顾一切的疯狂让她心惊,也让她……莫名地心慌意乱。 “你……你混蛋!放开!” 她挣扎得更厉害,脸颊因为羞愤和缺氧而迅速染上艳丽的绯红,一直蔓延到脖颈。 “不说原谅,我就不放!” 周少卿像是铁了心,手臂如同烙铁般纹丝不动,继续在她耳边低吼,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说!原谅我!” 沈明昭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挣扎的力气也在急速消耗。那滚烫的怀抱和强势的逼问,让她大脑一片混乱,羞愤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交织在一起。最终,在窒息感和巨大的压力下,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又急又恼地喊道: “好好好!原谅!原谅你了!行了吧!快放开我!” 听到她终于松口,周少卿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瞬。他微微松了些力道,却没有立刻放手。他低下头,看着怀中人儿因为挣扎和羞怒而布满红霞的俏脸,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此刻水光潋滟,带着委屈的控诉,美得惊心动魄。 一丝得意又满足的笑容,不受控制地爬上他的嘴角。他喜欢看她这副为他失控、为他染上红霞的模样。这证明她并非真的无动于衷! 然而,下一秒,那点得意就被更深沉的情绪取代。他没有像她要求的那样放开,反而手臂一收,再次将她更紧地、更温柔地拥入怀中。这一次,不再是霸道的禁锢,而是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视和深深的疲惫。他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声音里的狂躁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叹息的低沉和坦诚: “明昭……” 他唤她的名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别推开我……” 他顿了顿,仿佛在剖开内心最隐秘的角落,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渴望: “我承认,我对婉亦……是有些不同。但那绝不是你想的那种男女之情。” 沈明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拥抱和低语弄得一怔,挣扎的力道停了下来。她靠在他怀里,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周少卿的声音在她头顶继续,带着一种近乎自白的坦诚: “她身上……有我曾经渴望却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是未经世事、被保护得很好的单纯,是像阳光一样毫无阴霾的美好……还有,一份完整而毫无保留的父爱。” 他收紧手臂,仿佛想从她身上汲取力量: “那是我周少卿……穷尽一生也无法拥有的东西。是心底深处……一种无法安放、只能寄托的渴望。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关于‘圆满’的幻影。所以,我护着她,纵着她,不忍心打破那份美好……仅此而已。” 沈明昭的身体彻底僵住了。她靠在他温热的胸膛上,听着他低沉而坦诚的倾诉,感受着他话语中那份深沉的孤独和无法弥补的缺憾。原来,他对程婉亦那份特殊的“不忍心”,并非源于爱慕,而是源于他自己内心深处的匮乏和对某种圆满的投射。这份理解,像一道微光,瞬间驱散了她心中积压多日的阴霾和醋意。 她沉默了片刻,心中的愤怒和冰冷渐渐被一种复杂的酸涩和疼惜所取代。她缓缓抬起手,不是推开他,而是轻轻地、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紧绷的后背。 “少卿……”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理解和温柔,“我明白了。” 周少卿的身体因为她这声呼唤和安抚的动作而微微一震,心中涌起巨大的狂喜。 然而,沈明昭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的欣喜: “但是,”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这份寄托,这份‘不忍心’,不能成为你们继续这样下去的理由。” 她轻轻推开他一些,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周少卿,不能再不忍心了。” “无论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填补你心中的缺憾,都不该成为羁绊。” 她抬手,指尖轻轻点在他的心口,眼神带着温柔的劝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 “你得把心……完完整整地,放在自己这里。” 周少卿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听着她清醒而温柔的话语,心中五味杂陈。他明白了她的担忧,也感受到了她话语中的关切。那份想靠近她、拥有她的渴望,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他猛地收紧了手臂,再次将她重重地拉回自己怀里,比刚才拥抱得更加紧密,仿佛要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明昭……” 他埋首在她颈间,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淡淡的药草清香,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和承诺,“我放!我都放!我的心就在这里……只在你这里!” 他抱得那么紧,仿佛害怕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在那片冰冷的疏离里。 沈明昭被他抱得几乎喘不过气,却没有再挣扎。她靠在他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心中那片冻土,似乎在他滚烫的怀抱和坦诚的倾诉下,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她闭上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前路如何,她不知道,但此刻,她愿意暂时栖息在这个带着理解、疼惜和无比执着的怀抱里。 很快程柏年回到沪上,程婉亦回到了程家,一切仿佛恢复了平静。 书房里弥漫着一种暖昧而宁静的气息。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周少卿正靠在书桌旁,沈明昭则坐在不远处的圈椅上,两人并未靠得很近,但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未尽的言语。周少卿的目光胶着在沈明昭低垂的侧脸上,她正翻着一本医书,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阳光跳跃在她纤长的睫毛上。他嘴角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似乎正酝酿着说些什么。 “少卿哥!少卿哥你在吗?” 一道清脆又带着点娇蛮的女声,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毫无预兆地打破了这片宁静。程婉亦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和急切。 “婉亦?” 周少卿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凝固,随即被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取代。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看向门口的程婉亦。 沈明昭翻书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程婉亦,最后落在周少卿脸上。她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为难——那是夹在她们两人之间、源于对程婉亦那份“不忍心”的惯性的为难。 程婉亦似乎才注意到沈明昭也在,脚步顿了一下,但很快又被自己的情绪主导。她几步冲到周少卿面前,眼圈微红,声音带着哭腔: “少卿哥!我爹他又去谈他那破生意了!说好今天陪我去看新到的西洋镜的!他又骗人!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闷死我了!你陪我去好不好?现在就去!” 她说着,伸手就想去拉周少卿的胳膊,完全无视了旁边的沈明昭。 周少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避开程婉亦的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沈明昭。他不想走,他舍不得打断此刻难得的宁静和与她独处的时光。可程婉亦那委屈巴巴的样子,还有她口中提到的“爹”和“闷死我了”,又像无形的绳索,拉扯着他那份“不忍心”。 沈明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着周少卿脸上那份挣扎和为难,看着他投向自己的、带着歉疚和询问的目光。她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涩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洞悉的平静。她太了解他在这件事上的“软肋”了。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或挽留。只是迎着周少卿的目光,极其轻微地、带着一丝了然和些许玩味的意味,挑了挑眉。那眼神仿佛在说:“去吧,我知道你拒绝不了。”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是一个无声的许可,又像是一个带着距离感的提醒。 周少卿的心像是被那挑眉轻轻刺了一下。他读懂了沈明昭眼中的那份“理解”和潜藏的疏离。他既感激她没有让他当场难堪,又因为她这份过于“通情达理”而感到一丝失落。 “婉亦,别闹。” 周少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还是放缓了语气,轻轻拂开了程婉亦抓过来的手,“沈大夫这里有正事,改天……” “什么正事嘛!不就是看书!” 程婉亦不依不饶,跺了跺脚,委屈的眼泪眼看就要掉下来,“我不管!你现在就陪我去!不然我就去告诉我爹你欺负我!” 周少卿眉头紧锁,看着程婉亦泫然欲泣的样子,再看看沈明昭那副置身事外、安静看戏的模样,心中天人交战。最终,那份对程婉亦的“不忍心”和对她口中“爹”的顾虑还是占了上风。 “……好,好,别哭了。” 周少卿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了。他安抚性地拍了拍程婉亦的肩膀,“你先去门口等我,我跟沈大夫说句话就来。” 程婉亦这才破涕为笑,得意地瞥了沈明昭一眼,像只胜利的小孔雀般,转身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周少卿和沈明昭。气氛比之前更加凝滞。 周少卿看着依旧端坐在那里、垂眸看着医书、仿佛刚才一切与她无关的沈明昭,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几步走到她面前,俯下身。 沈明昭感觉到他的靠近,终于抬起眼。她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问:还有事? 周少卿却没有说话。他凑近她,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在沈明昭微微蹙起眉头、想要后退之际,他忽然侧过头,温热的唇几乎贴着她敏感的耳廓,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嗓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霸道和灼热的承诺,轻轻呵气道: “等我。” 他顿了顿,气息拂过她的耳垂,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晚上……我来陪你。” “轰!” 沈明昭只觉得一股热流瞬间从耳根窜遍了全身!脸颊像是被点着了火,瞬间变得滚烫绯红!她万万没想到周少卿会在这个时候,用如此暧昧的方式说出这样的话!尤其是在程婉亦刚刚闹过之后! 她又羞又恼,下意识地就想反驳斥责,可周少卿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说完那句话,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志在必得和一种近乎滚烫的期待,然后直起身,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门口程婉亦等待的方向走去。 沈明昭僵在原地,耳朵里还回响着他那句低沉暧昧的“晚上来陪你”,脸颊的热度久久不退。她看着周少卿挺拔而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中那股羞恼无处发泄,最终只能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贝齿在柔软的唇瓣上留下浅浅的印记。 她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此刻因为羞窘和一丝被撩拨起的无名火而染上了生动的色彩,狠狠地瞪着他离去的方向。那眼神,三分是气恼他的轻佻和霸道,三分是羞于自己竟被一句话撩拨得方寸大乱,还有四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随着那羞红的脸颊和紧咬的唇瓣,无声地诉说着她此刻内心的兵荒马乱。 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书房里还残留着周少卿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以及那句萦绕不去的暧昧低语。沈明昭捂着依旧发烫的脸颊,心跳快得不像话。她重新拿起医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句“晚上来陪你”,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第49章 第 49 章 周府偏院小厨房里,浓重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沈明昭独自守着一个红泥小炉,炉上药罐咕嘟作响,蒸汽氤氲了她苍白而疲惫的侧脸。她眼神专注地盯着火候,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周母年事已高,听说她和周少卿闹别扭了之后情急之下发病,她是认可沈明昭的。虽已脱离最危险的时刻,但心脉极其脆弱,需她亲自煎煮这副极其讲究火候的续命方。 门帘轻响,一阵淡雅柔和的栀子花香悄然侵入,冲淡了药味的苦涩。程婉仪端着一个精致的描金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盅温热的燕窝羹和几样精巧的点心。 “沈小姐,” 程婉仪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守了一夜辛苦了。伯母那边我让可靠的丫鬟守着,暂时无碍。你脸色很不好,快趁热吃点东西垫垫。” 她将托盘放在一旁干净的案几上,动作优雅得体。 沈明昭没有回头,只是用蒲扇轻轻扇着炉火,声音平静无波:“谢程小姐。老夫人药性未稳,离不得人,更离不得火候。我吃不下。” 拒绝得直接干脆,连客套都省了。 程婉仪并不意外,她走近两步,站在沈明昭侧后方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落在她因熬夜和心力交瘁而显得格外单薄的背影上。 “沈小姐医术通神,伯母能转危为安,全赖你妙手回春。周府上下,感激不尽。” 程婉仪的语气真诚恳切,但话锋随即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只是…我实在不明白,沈小姐为何执意要走?是少卿哥…做了什么让你不快的事吗?还是…府里有什么让你待不下去的缘由?” 她将话题引向了核心,语气依旧温和,却像一把裹着丝绒的软刀。 沈明昭扇火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到她后面的问题,只淡淡回应前半句:“医者本分,程小姐不必言谢。” 她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没有丝毫温度。 程婉仪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药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沈小姐,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重情义的人。我看得出来,你对伯母是真心实意的。伯母也离不开你。可是你总是在周府闹脾气,老人家年纪大了,经不起什么刺激了。” 自从周少卿救过程婉亦,程婉亦对沈明昭是做过功课的,此时她巧妙地用周母的病情作为情感筹码,对沈明昭施加压力。 沈明昭握着蒲扇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终于微微侧过头,目光却并未落在程婉仪脸上,而是越过她,投向窗外萧瑟的秋景,眼神空茫而疲惫。 “程小姐,”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清冷和疲惫,“这世上,不是所有的‘舍不得’都能如愿。也不是所有的‘留下’,都是心甘情愿。”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力气,声音更冷了几分,“周老夫人待我宽厚,我自当尽力救治,保她平安。但这与我在周府如何行事,并无必然关联。更何况少卿都不在意,你有在意什么?”沈明昭可不是圣母,她也是一朵带刺的小白花。 程婉仪脸上的温婉笑容淡了些许,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她绕到沈明昭的正面,试图捕捉她的目光,语气依然保持着优雅的从容: “沈小姐,我知道你身负家学渊源,医术高明,志向高远。这小小的周府,或许确实容不下你的抱负。” 她先扬后抑,随即话锋一转,“但人活在世,总要看清自己的位置,也要…懂得为他人着想,尤其是…为在意的人着想。” 她向前半步,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恳切”:“少卿哥多次为了你,差点连命都丢了,又为了守住周家基业,拖着伤病未愈的身子去拼命谈判,结果…你也看到了,他的伤还没有彻底痊愈,经不起再折腾了!伯母更是如此!沈小姐,你忍心看着他们因为你的一意孤行,再受伤害吗?” 她看着沈明昭微微颤动的睫毛,看出她内心并非毫无波澜,继续加码,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对“未来”的描绘: “我与少卿哥自幼相识,两家长辈早有默契。等他身体好了,周家稳定了…我们…总是要成家的。” 她说到这里,脸上恰到好处地飞起一抹红晕,随即又转为恳求,“沈小姐,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何必将自己困在这方寸之地?以你的医术,在外面广阔天地,必能造福更多人,也…能彻底放下这里的一切,重新开始,不好吗?” 程婉仪的话语,如同一根根浸了蜜糖的毒刺刺进沈明昭的心脏。这个女孩可不是表面看来那样单纯,她点明周少卿的付出与脆弱,激发沈明昭潜在的愧疚感。又利用她的医者仁心强调周母的依赖与脆弱,接着 抛出自己与周少卿“既定”的未来关系,宣告主权,暗示沈明昭的“多余”,最后为沈明昭描绘一个看似光明实则被驱逐的“出路”。 药罐里的汤药翻滚得更加剧烈,蒸汽升腾,模糊了沈明昭的面容。她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程婉仪心头。 终于,她拿起湿布,垫着掀开药罐盖子,浓郁到极致的苦涩药味瞬间爆发出来,冲散了程婉仪带来的栀子花香。她用木勺缓缓搅动着墨汁般的药汤,动作沉稳,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她没有看程婉仪,声音在氤氲的蒸汽中传来,疲惫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力量: “程小姐,你很会说话。句句在理,字字诛心。” 她搅动药汤的动作未停,“你说位置…我不清楚得很。我想问你一下,一个背负血仇、无家可归的孤女,在你们这高门大户里,算什么位置?” 她终于抬眼,目光穿透蒸汽,直直看向程婉仪精心修饰的眼睛,那眼神清澈锐利,带着一种看透人心的冰冷: “你说为在意的人着想…是啊,我留在这里,周少卿会为了我拼命,周老夫人会为了我发病。我走了,你们皆大欢喜,你和他琴瑟和鸣,周老夫人颐养天年。听起来…真是皆大欢喜。” 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无尽的嘲讽: “至于‘广阔天地’、‘重新开始’…程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放下木勺,盖好药罐,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决绝,“等老夫人能下床喝下这最后一剂药,我便走。从此山高水长,周府的一切…与我沈明昭,再无瓜葛。” 她端起滚烫的药罐,无视那灼人的温度,转身向门口走去。在与程婉仪擦肩而过时,她脚步微顿,没有看她,只留下一句轻飘飘却重若千斤的话: “程小姐,这世上的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走得顺遂光明。我的路…我自己走。不劳费心。只是少卿恐怕会紧紧追随我而去,不肯让我走呢。” 说完,她挺直单薄却坚韧的脊背,端着那碗承载着承诺与诀别的苦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煎药房,将程婉仪和那盅精致的燕窝羹,彻底留在了身后。 煎药房里只剩下程婉仪一人,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浓郁药味。她脸上那完美的温婉笑容终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戳穿心思的难堪和隐隐的恼怒。她看着沈明昭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精心准备的、无人问津的燕窝羹,眼神复杂。 沈明昭最后那清澈而冰冷的眼神,那句“我的路…我自己走”,像一根刺扎进了她心里。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看似清冷孤绝的女子,内心是何等的骄傲和坚韧。她能用温柔和身份编织一张网,却似乎永远无法真正困住这只伤痕累累却渴望自由的孤鹰。这场看似她掌控全局的对手戏,最终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挫败和不安。 “少卿不肯让我走呢”这留下的那句话,却像一道阴影,笼罩在程婉仪对“未来”的憧憬之上。 第50章 第 50 章 程婉亦的再次到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周府激起了层层涟漪。她是周家世交的千金,此次周少卿英雄救美之后便对周少卿情根深种。如今借着探望周母的名义住进周府,心思昭然若揭。 清晨,沈明昭端着刚煎好的药,脚步轻缓地走向周母房间。刚到门口,就见程婉亦已笑语嫣然地坐在周母床边,手里捧着一盅不知哪里弄来的燕窝羹,正一勺勺细心地喂着。程婉亦抬眼看到沈明昭,笑容不减,声音甜美:“沈姐姐来啦?太太刚喝了点燕窝润润,药先放一放吧,空腹喝药伤胃呢。” 她语气亲昵自然,仿佛她才是这里的女主人。周母被她哄得笑容满面,显然很受用。 沈明昭脚步一顿,看着程婉亦取代了自己日日伺候的位置,看着周母对程婉亦的依赖和喜爱,心头像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她默默将药碗放在旁边的矮几上,低声道:“太太,药温着,您随时用。” 转身退了出去,留下身后一片其乐融融。 程婉亦出手阔绰,带来的新奇洋玩意儿、精致的点心、时新的衣料像不要钱似的散给周府的下人。她嘴甜会来事,一口一个“张妈辛苦啦”、“李伯气色真好”,很快赢得了一片赞誉和好感。有些不明事理的下人们私下议论:“程小姐真是大家闺秀,又和气又大方,比那位整日冷冰冰的沈小姐强多了。” “是啊,程小姐和少爷才是门当户对呢!” 沈明昭偶尔路过,听到只言片语,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脚步更快了些。她不需要靠这些收买人心,但被比较、被排斥的滋味,并不好受。 周少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对程婉亦,只有世交兄妹的情谊,并无男女之情。但程婉亦的热情和讨好,带着少女毫不掩饰的爱慕,让他无法像对待商场对手那样冷酷拒绝。看着她对母亲尽心尽力,看着她天真烂漫的笑容,想到两家世交的情分和她父母的面子,他那些划清界限的话,几次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忍心当众给她难堪,不忍心打碎她那份不切实际的幻想。这种“不忍心”,落在沈明昭眼里,却成了暧昧和默许。 沈明昭的心,在日复一日的“被取代”和“被比较”中,像浸在冰水里。她看到程婉亦为周少卿精心准备的点心被他勉强收下;看到程婉亦“恰好”出现在书房门口为他添茶;看到花园里程婉亦“不小心”扭了脚,周少卿不得不伸手扶住她时,程婉亦脸上那抹得逞的红晕……每一次,都像一根小刺,扎在她心上。周少卿那份对程婉亦的“不忍心”,在她看来,就是对这份纠缠的纵容,是对她沈明昭感受的忽视。 难过吗?是的。苦涩如同最劣质的药汁,在胸腔里蔓延。她并非草木,那些在花圃阳光下悄然滋生的悸动,那些因他笨拙追求而泛起的涟漪,此刻都被程婉亦的刻意和周少卿的犹豫搅得浑浊不堪。她甚至开始怀疑,周少卿所谓的弥补、心动,在程婉亦这样明媚鲜活的世家小姐面前,是否真的那么坚定? 但沈明昭毕竟是沈明昭。她的骨子里刻着清醒与骄傲。这份难过并没有让她沉溺于自怨自艾或陷入低级的争风吃醋。她只是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位置——一个背负着血仇、与周家有着复杂纠葛的外来者。周少卿的犹豫,周母的偏爱,下人的议论,都在提醒她,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归处。 这天午后,沈明昭在暖房打理她精心培育的那几盆兰花。程婉亦“巧笑倩兮”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西洋花剪。 “沈姐姐又在侍弄这些宝贝花草呢?” 程婉亦声音甜美,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挑衅,“少卿哥哥说你养花的手艺极好,让我也来学学呢。” 她说着,伸手就去碰一盆刚抽出花箭的蕙兰。 沈明昭眼疾手快,一把轻轻挡开了她的手。动作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她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直直地看向程婉亦,那眼神清澈、冷静,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程小姐,” 沈明昭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暖房氤氲水汽的冷冽,“不必如此拐弯抹角,也不必处处与我相较。” 程婉亦脸上的笑容一僵,似乎没料到沈明昭会如此直接。 沈明昭放下手中的喷壶,转过身,正对着程婉亦。阳光透过玻璃顶棚洒在她身上,给她清瘦的身影镀上一层光晕,却更显得她神情疏离而坚定。 “你喜欢周少卿,是你的自由,无需通过踩低我来证明什么。” 沈明昭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至于周少卿如何想,如何做,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程婉亦被她这直白又冷漠的态度弄得有些下不来台,强撑着笑容:“沈姐姐这话说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 沈明昭打断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带着洞悉意味的弧度,“只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更适合站在他身边?更适合做这周府未来的女主人?” 程婉亦的脸微微涨红。 沈明昭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嫉妒,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清醒。她一字一句,声音清晰而有力,如同玉石相击,敲打在寂静的暖房里: “程小姐,我的主线,从来都不是男人。” 她微微停顿,目光仿佛越过程婉亦,看向了更远的地方,那里有她未竟的事业,有她血仇得报后的新生,有她作为独立个体存在的广阔天地。 “男人多的是。” 这四个字,她说得轻描淡写,却重逾千斤,带着一种超脱世俗情爱的洒脱与傲然。 “你喜欢周少卿,就凭你的本事去争取。” 沈明昭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程婉亦身上,眼神平静无波,“我不抢。” 说完,她不再看程婉亦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也无意欣赏她的惊愕与难堪。她重新拿起喷壶,细密的水雾温柔地洒向翠绿的兰叶,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不过是拂去了一片微不足道的尘埃。她专注地照顾着她的花,将自己重新隔绝在那个只有花草与自我的宁静世界里。 暖房里只剩下水雾喷洒的细微声响,和程婉亦僵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尴尬身影。沈明昭那句“我的主线从来都不是男人”、“男人多的是”、“我不抢”,像三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程婉亦所有的小心思和优越感上,也在这小小的暖房里,为沈明昭自己,竖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独立而骄傲的界碑。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给精致的雕花回廊镀上一层暖金色。沈明昭刚从暖房出来,手里拿着几枝修剪下来的多余花枝,准备拿去处理。暖房内温暖潮湿的空气还萦绕在她周身。 就在她转过回廊的拐角时,脚步倏然顿住。 前方的廊柱阴影里,两个人影几乎贴在一起。 程婉亦背对着沈明昭的方向,微微踮起脚尖,双手紧紧环着周少卿的脖颈。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虔诚的献祭般的神情。她的唇,正印在周少卿的侧脸上! 周少卿的身体是僵硬的。他没有回抱程婉亦,双手甚至有些无措地垂在身侧。他的头微微侧开,眉头紧锁,脸上没有半分情动,只有显而易见的错愕、困扰和一丝……来不及反应的无奈。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她!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中弥漫着暖房飘出的花香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 沈明昭站在拐角的光影交界处,手中的花枝无声地坠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这声响惊动了阴影里的两人。 程婉亦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开,脸颊瞬间爆红,又惊又羞地看向声音来源,当看到是沈明昭时,那羞红瞬间变成了煞白,眼神慌乱地躲闪。 周少卿也猛地转过头,看到沈明昭的瞬间,瞳孔骤缩!他脸上那份无奈和困扰瞬间被巨大的惊慌和懊悔取代,几乎是下意识地朝沈明昭的方向迈了一步:“明昭!不是你想的那样!她……” 沈明昭没有看他,也没有看惊慌失措的程婉亦。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地上散落的花枝,仿佛那才是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和……尘埃落定般的了然。 她甚至没有停留一秒。在周少卿试图解释的话语刚出口时,她已经面无表情地转身,径直朝着自己小院的方向走去。步伐不快,却异常平稳坚定,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周少卿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沈明昭那平静到可怕的反应,比任何哭闹和质问都更让他心慌!他猛地推开还试图拉住他衣袖的程婉亦,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明昭!等等!你听我说!” 他几步就追到沈明昭身后,情急之下伸手想去拉她的手臂。 沈明昭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猛地侧身避开!动作干净利落,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她终于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射向周少卿。 “周先生,”她的声音比目光更冷,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彻底的疏离,“你阻拦我干什么?” 周少卿被她眼中的寒意冻得一哆嗦,急切道:“刚才是个误会!是婉亦她突然……” “误会?” 沈明昭唇角勾起一抹极尽讽刺的弧度,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回廊的清晰质问:“我是你什么人?” “……” 周少卿语塞。 “我在周府,又是什么身份?” 沈明昭步步紧逼,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在周少卿心上,“是寄人篱下的客人?是周太太的医师?还是你周少卿闲暇时逗弄取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 “不!明昭!我从未……” 周少卿急切地想要辩解,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我娶你!”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她的救命稻草,“你会是周太太!名正言顺的周太太!” 他上前一步,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我保证!刚才的事绝不会再发生!我……”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沈明昭唇间逸出,带着无尽的悲凉和嘲讽。她看着眼前这个慌乱失措、急于承诺的男人,目光最终落在他刚才被程婉亦亲过的侧脸上——那里,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暧昧的唇印。 她的眼神冰冷到了极致,也失望到了极致。 她抬起手,纤细的指尖指向他那张英俊却让她此刻感到无比陌生的脸,声音清晰、缓慢、一字一顿,如同最后的审判: “周先生,先把你脸上的那一抹红,擦掉吧。” 说完,她不再看他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不再看他眼中碎裂的痛苦和绝望,决然地转身。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阵晚风骤起,卷起了回廊旁一树开到荼蘼的晚樱。粉白的花瓣如同骤雨般纷纷扬扬地飘落,漫天飞舞,如梦似幻,却带着一种盛大而凄凉的告别意味。 沈明昭挺直了背脊,没有丝毫犹豫,一步一步,坚定地走进了这片漫天落花雨中。花瓣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她恍若未觉。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纤细却无比坚韧的背影,那背影挺直如青竹,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坚决,一步一步,远离这片让她心死的地方。 周少卿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在纷飞的花雨中渐行渐远。他下意识地抬手,狠狠擦向自己的脸颊,指尖果然沾染了一点刺目的嫣红。他看着那抹红,又看向沈明昭决绝消失在花雨尽头的背影,巨大的无力感和灭顶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想追,双脚却如同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他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所有的解释、保证、承诺,在沈明昭那冰冷的目光和那句“擦掉那一抹红”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他只能僵立在原地,低垂着头,沉重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散落的花瓣,还有沈明昭遗落的那几枝被踩踏过的花枝。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却只让他感到窒息。 沈明昭与他擦肩而过时带起的微风,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药草冷香,此刻却成了最刺骨的寒风。他失去了所有挽回的资格和力量,只能无言地、沉重地承受着这漫天落花带来的、无声的诀别。 第51章 第 51 章 秋意渐深,窗外的梧桐叶已染上金黄。暖阁内,沈明昭已将简单的行装收拾妥当——一个素布包裹,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那包从不离身的金针、一些必备药材、以及关于沈家案子的零星笔记。她的动作缓慢而坚定,眼神如同结冰的湖面,再无波澜。 程婉仪的到来,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彻底打开了沈明昭心中那扇名为“清醒”的门。那些在生死与共、民族大义中悄然滋生的情愫,在“门当户对”的程婉仪和周府上下其乐融融的氛围映照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带着一种背叛沈家亡魂的罪恶感。她不能再待下去了。纵使知道程婉亦是仇人程柏年的女儿,但稚子无辜,就算她现在对自己挑衅对自己不善,这只是来自情敌方面的争斗,她不能强迫自己去真的伤害程婉亦,但对周少卿的怨意的冰层重新封冻,甚至比以往更厚、更冷。离开,是唯一的选择。翻案的事,她会用自己的方式继续。 不过走之前,她还要完成自己最后的“职责”。 沈明昭提着包裹,先来到周母的佛堂。老夫人正由程婉仪陪着插花,气氛温馨。沈明昭无视了程婉仪略带探究的目光,对着周母深深一福,声音平静无波:“老夫人,叨扰多日,承蒙照拂。明昭家中尚有要事,今日特来辞行。您的心悸之症,只要按时服药,静心休养,应无大碍。后续调理方子,我已交给常妈。” 她的话语清晰、利落,如同医者的最后医嘱,不带一丝留恋。 周母听完话如同晴天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手中的花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辞…辞行?明昭…你要走?为什么?是府里…有人怠慢你了?还是…还是少卿他…” 她慌乱地看向一旁同样错愕的程婉仪,又急切地看向沈明昭。 沈明昭语气决绝回答道,“无人怠慢,周先生亦无错。” 沈明昭打断周母,语气斩钉截铁,目光直视前方,避开了周母眼中瞬间涌起的泪光,“是我自己的事。老夫人保重,明昭…就此别过。”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提步欲走。那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回旋余地。 “不!明昭!孩子你不能走!” 周母发出一声焦急的哭喊,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死死抓住沈明昭的衣袖!“好孩子…留下来!伯母舍不得你!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巨大的恐慌和失去的预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心口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冰冷刺骨。 就在周母抓住沈明昭衣袖的瞬间,异变陡生! 周母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抓着沈明昭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随即又无力地松开滑落。她的脸色由惨白转为骇人的青灰,嘴唇瞬间失去血色,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她一手死死捂住心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眼神涣散,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绝望! “伯母!” 程婉仪吓得花容失色,尖叫出声。 “老夫人!” 老管家和丫鬟们惊恐地围拢过来。 沈明昭在周母抓住她时身体本能地一僵,下意识想挣脱。但当看到周母那瞬间剧变的面色和痛苦扭曲的神情时,她脑中“嗡”的一声,所有离开的念头、冰冷的恨意,在医者救死扶伤的本能和眼前这具鲜活生命急速流逝的危机面前,被瞬间击得粉碎! “让开!” 沈明昭厉喝一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她猛地甩开程婉仪试图搀扶的手,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周母身体即将触地的瞬间,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缓冲,将她稳稳地接住,平放在地上!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背负血仇、去意已决的孤女,她是那个能从阎王手里抢人的神医沈明昭! 沈明昭动作快如闪电!她甚至来不及取出布包,直接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磨得发亮的银簪,临时替代金针,手法精准如电,瞬间刺入周母头顶的百会穴!紧接着是胸口膻中穴、手腕内关穴!指尖灌注内力,捻、转、提、插,行云流水!她额角瞬间布满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得可怕,所有心神都凝聚在那几根维系生机的针上! 这边的巨大动静早已惊动了整个周府。周少卿跌跌撞撞地冲进佛堂,一眼就看到倒在地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母亲,以及跪在她身边、正全神贯注施救的沈明昭!他母亲胸口那几根寒光闪闪的银簪,像毒刺般扎进他的眼睛! “母亲——!” 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他猛地扑到周母身边,却被沈明昭厉声喝止:“别碰她!”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周少卿!他看着母亲痛苦的模样,看着沈明昭那冰冷专注的侧脸,再看到她脚边那个刺眼的、收拾好的包裹……所有的一切串联起来——她要走!娘为了挽留她急怒攻心!娘要死了!是他!都是因为他!是他让沈明昭心生去意!是他害了母亲! “是我!是我连累母亲!是我!” 周少卿再也承受不住,他猛地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清脆的耳光声在死寂的佛堂里格外刺耳!他眼神涣散,状若疯癫,不停忏悔着:“我该死!我混账!我不配为人子!母亲!您别吓我!沈明昭!救她!求你救她!只要母亲没事…我走!我立刻消失!永远不出现在你面前!” 他涕泪横流,脸颊迅速红肿起来,此时冷酷镇静的周少卿整个人陷入彻底的崩溃状态。 混乱中,程婉仪虽然脸色苍白,但强自镇定下来。她看到周少卿失控自残,立刻对吓傻的下人命令:“他的伤还没好,还愣着干什么!快拉住他!” 两个男仆慌忙上前,死死架住还在疯狂指责自己的周少卿。 程婉仪挡在周少卿和急救现场之间,对着沈明昭,语气带着强装的镇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命令口吻:“沈小姐!请你务必全力救治伯母!需要什么药、什么器械,立刻告诉我!周府上下,全力配合!” 她俨然成了此刻周府的临时主心骨,试图掌控这失控的局面。 沈明昭对周围的混乱充耳不闻,她的世界只剩下指下的脉搏和银针的反馈。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滴在周母的衣襟上。在连续几针下去,感受到周母心脉终于被强行稳住,呼吸从濒死的断续转为微弱但持续的起伏后,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抬起头,没有看崩溃的周少卿,也没有看掌控姿态的程婉仪,目光落在周母那张依旧痛苦却已脱离死神的脸上。她的声音因为刚才的全力施救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最后一次。” 她像是在对周母说,又像是在对自己下最后的通牒,“等她脱离危险…我立刻走。” 这句话,既是承诺,也是她为自己划下的、最后的、冰冷的界限。 佛堂内一片狼藉,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压抑和绝望。周母被小心翼翼地抬回房间,沈明昭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继续施针用药,眼神专注而疲惫。 周少卿被强行带回自己房间,打了镇静剂,但依旧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嘴里喃喃着“是我害了娘”、“我该死”,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程婉仪站在佛堂中央,看着地上散落的花枝、沈明昭遗落的包裹、以及周少卿留下的泪痕和血迹,脸色复杂。她成功阻止了沈明昭的暂时离开,也稳固了自己在周府的地位,但看着周少卿崩溃的模样和沈明昭那“最后一次”的冰冷承诺,她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笼罩着一层不安的阴霾。这场以生命为代价的挽留,让所有人都伤痕累累。沈明昭的去意,如同悬在周府上方的利剑,只待周母病好,便会轰然落下。 第52章 第 52 章 厚重的红木家具,昂贵的古董陈设,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和檀香的味道,程家书房的富贵却掩盖不住一股冰冷的算计气息。 程柏年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指间夹着雪茄,烟雾缭绕中,他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但眼底深处却闪烁着贪婪与狠厉的光芒。他刚刚得知周少卿重伤、沈明昭离开的消息,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程婉亦站在书桌前,穿着精致的洋装,脸色却有些苍白,眼神带着一丝茫然和不安。她刚从周家探望周少卿回来,目睹了他的虚弱和沉默,心绪不宁。她不自觉地摸了摸颈间那条珍珠项链,这条项链之前被张彪割断了,周少卿笑称这个项链绳子太不结实特意让人换了一根既轻便又结实的特殊材质的绳子重新串联和珍珠送给她的,此时这根珍珠项链被她紧紧攥在手中,仿佛那是某种连接。 程柏年吐出一口烟圈,目光锐利地锁在女儿脸上:“婉婉,最近和周少卿处得不错?听说你前几日受了惊吓,他很是紧张,亲自送你回来?” 他的语气看似关心,实则带着试探和诱导。 程婉亦心尖一颤,攥着珍珠项链的手更紧了些,指尖冰凉。那日码头惊魂后,周少卿那冷酷又强大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份心悸的感觉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日益强烈。她低声道:“少卿哥哥……他受了伤,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好?” 程柏年嗤笑一声,眼中精光一闪,“婉婉,这正是你的机会!周少卿现在重伤难愈,那个碍眼的沈明昭又不知去向,周家内部正是空虚动荡之时!你与他自小情谊深厚,如今他身边无人,正是你走近他、照顾他、赢得他心的绝佳时机!” 程婉亦脸颊微红,心跳有些加速。走近他、照顾他、赢得他的心……这正是她潜意识里渴望的。但父亲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算计,又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程柏年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抛出了真正的目的:“婉婉,周家新航道这条黄金水道,放在他周少卿手里,不过是守着金山当石头!如今局势微妙,东洋人那边急需稳定的物资通道,开出的价码……高到你无法想象!父亲本想与周家合作,互利共赢,可周少卿那小子不识抬举,竟敢拒绝!”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烟灰缸一跳,脸上伪装的温和荡然无存,只剩下**裸的贪婪和凶狠:“既然他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程婉亦被父亲的突然变脸吓了一跳,脸色煞白:“爹……您、您想做什么?” “做什么?” 程柏年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周少卿重伤,沈明昭出走,周家现在群龙无首,正是我们程家取而代之的千载良机!我要你利用他对你的信任,回到周家,名义上照顾他,实则掌握周家内部动向,尤其是航道运营的核心!” 他顿了顿,看着女儿惊恐的眼睛,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我已经联络了龙五爷。他的人会制造一场‘意外’——一场足以让周家背负骂名、彻底失去航道控制权的‘意外’!到时候,舆论汹汹,周家焦头烂额,而你程婉亦,作为周少卿最信任的‘妹妹’,甚至是他未来的妻子,出面稳定局面,顺理成章地接管周家产业和航道,为父分忧,岂不美哉?” “妻子?接管?” 程婉亦如遭雷击,浑身冰冷。父亲竟然想让她……去窃取周家?还要利用她对周少卿的感情作为掩护?这和她心中那份炽热又带着崇拜的爱慕,完全是背道而驰! “不!爹!我不能!” 程婉亦失声叫道,眼中充满抗拒和恐惧,“少卿哥哥他……他信任我!我不能背叛他!而且……龙五爷那些人,他们……” 她想起了码头上张彪的鲜血和冰冷的尸体,想起了周少卿开枪时那冷酷无情的眼神,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不能背叛?” 程柏年猛地站起身,绕过书桌,走到程婉亦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他捏住女儿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看着自己,声音冰冷刺骨:“婉婉,你是我程柏年的女儿!程家的利益高于一切!想想你从小锦衣玉食的生活,想想程家的未来!没有周家这块肥肉,我们程家如何在乱世立足?如何更进一步?” 他凑近女儿耳边,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你以为你有的选吗?你被张彪挟持,已经卷入了纷争里,虽然你是受害者,但龙五爷那边,可是知道得很清楚。如果周少卿知道,他喜爱的‘婉婉妹妹’的父亲,正谋划着要他的命,夺他的家产……你猜他会怎么看你?周家会怎么对你?” 程婉亦瞳孔骤缩,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坠冰窟!父亲竟然用这个来威胁她!她想起了张彪倒下的尸体,想起了溅在自己裙摆上的血……这竟成了父亲套在她脖子上的绞索! “你乖乖听话,配合龙五爷的行动,事成之后,你将是周家的女主人,周少卿也会是你的囊中之物。” 程柏年松开手,语气放缓,带着诱哄,“你不是已经喜欢他吗?想嫁给他这不正是你梦寐以求的吗?等我们掌控了周家,他一个重伤未愈的人,还不是任你拿捏?到时候,你想如何‘照顾’他,都由你说了算。” 程婉亦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书柜上,大口喘息。父亲的话像淬毒的蜜糖。成为周家的女主人,拥有周少卿……这确实是她心底深处最隐秘、最强烈的渴望。但这份渴望,竟要以背叛和阴谋为基石?要用龙五爷的“意外”去铺路?那所谓的“意外”,会要了少卿哥哥的命吗? 内心的撕裂: 对周少卿的爱慕与占有欲:父亲描绘的“未来”强烈地诱惑着她。拥有周少卿,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掌控他的一切……这画面让她心跳加速,口干舌燥。那份被硝烟点燃的爱火,此刻燃烧着扭曲的占有欲。 想到周少卿可能的结局,或是重伤甚至死亡,想到他可能知道真相后那冰冷的、充满恨意的眼神,她的心就像被撕裂般疼痛。良知在尖叫着阻止她。 可是龙五爷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父亲的冷酷和程家的“大义”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从小生活在父亲的羽翼下,骨子里带着对强权的畏惧和顺从。 她更害怕被牵连进谋杀,害怕失去现在的一切,更害怕被周少卿憎恨抛弃。 “我……我该怎么做?” 程婉亦的声音带着哭腔,细弱蚊蝇。这句话,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也代表着她内心的防线在巨大的压力和诱惑下,开始崩塌。她选择了屈服,或者说,是暂时被拖入了这无法挣脱的漩涡。 程柏年满意地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很好。首先,回到周少卿身边去,扮演好你温柔体贴、对他情深义重的角色。取得他完全的信任。龙五爷那边,我会安排。记住,婉婉,程家的未来,还有你的‘幸福’,都系于此一举!” 他拍了拍女儿冰凉的手背,仿佛在安抚一件即将发挥作用的工具。 程婉亦失魂落魄地走出书房,手中那条沾血的珍珠项链仿佛有千斤重。珍珠冰凉圆润的触感,此刻却像一颗颗冰冷的骷髅头,提醒着她即将踏上的是一条怎样的不归路。她看着镜中自己苍白而美丽的容颜,那曾经天真无忧的眼神,此刻充满了挣扎、恐惧和一丝被野心点燃的、扭曲的光芒。 爱慕的种子在血腥中萌发,如今却被阴谋的藤蔓缠绕,即将开出罪恶之花。而毫不知情的周少卿,重伤在床,身边潜伏的,正是他曾经最信任、如今却可能将他拖入深渊的“白月光”。一场由贪婪和背叛编织的致命风暴,正悄然笼罩在风雨飘摇的周家上空。 第53章 第 53 章 沈明昭擅自搬离周府的决定,在组织内部引起了波澜。这种脱离保护、近乎任性的行为本应受责,但鉴于她过往的能力和眼下紧迫的形势,一番权衡后,一道新的指令直接下达——一项风险极高的任务:即刻护送几位被严密通缉的进步人士及重要文件转移出城。 与此同时,苏钧泽得知沈明昭离开了周府,心头猛地一沉。周府虽令他心存不爽,但至少能知晓她的安危。他立刻派人四处打探,自己更是亲自去了几处她可能落脚的地方,包括沈家老宅,却皆扑空。苏钧泽来回踱步,思忖着哪里可以找到沈明昭的焦灼之际,副官疾步送来紧急军令:一伙重要人物及机密文件需立刻转移,军方需派人接应护送,确保万无一失。军情如火,苏钧泽纵有万般担忧,寻找沈明昭的念头也只能强行压下,迅速集结人手,部署行动。 夜色如墨,行动在隐秘中展开。苏钧泽带人埋伏在预定交接点——城西一处废弃的纺织厂仓库附近,警惕地注视着黑暗中的动静。 另一边,沈明昭也带着组织安排的接头人,引领着几位神色紧张、学者模样的进步人士,悄无声息地接近仓库后门。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紧张感。 就在双方即将按照暗号接头的刹那! “砰!” 不知从何处射来的一声冷枪,骤然打破了死寂!紧接着,仓库周围亮起数道刺眼的手电光柱,杂乱的脚步声和嚣张的吆喝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有埋伏!” “快走!” 苏钧泽和沈明昭几乎同时意识到中计!陷阱! 瞬间,枪声大作!火光在黑暗中疯狂闪烁!苏钧泽反应极快,立刻指挥手下反击,试图压制突然出现的敌人(,同时目光急扫,寻找需要护送的目标。 混乱中,他看到一个纤细却异常敏捷的身影,正指挥着几个文弱的人影依托货堆躲避流弹,动作冷静果决——那身影,刻骨铭心! 明昭?! 苏钧泽的心脏几乎漏跳一拍!她怎么会在这里?!还和这些被通缉的人在一起?! 几乎在同一时刻,沈明昭也看到了那个在火力中沉稳指挥、身影挺拔如松的军官——苏钧泽?! 四目在枪林弹雨中短暂交汇,震惊、错愕、旋即化为一丝无奈的了然——他们的任务,撞车了!而且落入了同一个陷阱! 此刻已无暇细究缘由!暴露了!必须立刻突围! “掩护他们!从东侧缺口撤!” 苏钧泽当机立断,大吼一声,火力猛地转向,为沈明昭那边的人创造机会。 沈明昭也毫不迟疑,立刻带着人朝着苏钧泽火力撕开的方向冲去!两人虽分属不同阵营,此刻却展现出惊人的默契,一守一攻,一退一进,硬是在包围圈上撕开一道口子! “跟我走!” 苏钧泽冲到沈明昭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容置疑地吼道。他的几名手下则迅速接过护送那几位进步人士的任务。 身后是紧追不舍的追兵和密集的枪声。两人顾不得多说,在迷宫般的巷弄里亡命狂奔!苏钧泽对地形似乎更熟,拉着沈明昭七拐八绕,试图甩掉尾巴。 但追兵如同附骨之疽,咬得很紧。眼看就要被追上,前方街角忽然出现一片耀眼的灯火和喧闹的人声——“大光明电影院”巨大的霓虹招牌在夜色中闪烁,散场和等待入场的观众摩肩接踵。 “进去!”苏钧泽搂着她,凭借军人的敏锐和气势,在人群中快速穿梭,径直走向售票窗口,看也不看就指着最近一场即将开映的电影,丢下钞票,拿了票,然后半拥半抱着她,随着人流挤进了昏暗嘈杂的放映厅。 追兵的身影在门口焦急地晃动,最终被巨大的人流和昏暗的光线阻隔在外。 放映厅内光线晦暗,只有银幕上闪烁着黑白的光影,讲述着才子佳人的故事。空气里混杂着香烟、廉价香水和汗液的味道。 一进入电影院相对宽敞却同样拥挤的大厅,苏钧泽没有丝毫停顿!苏钧泽保持着搂抱的姿势,在最后一排角落找到位置坐下。他依旧没有松手,手臂强势地环着她,目光却如同最警惕的猎鹰,锐利地扫视着入口和四周的动静,全身肌肉依旧紧绷。 “失礼了!” 他急声道,左手猛地探出,手指灵巧地一勾一扯,沈明昭用来简单绾住发髻的木簪瞬间被抽走!如瀑的青丝霎时披散下来,柔和了她方才奔跑时凌厉的线条,增添了几分妩媚与陌生。 几乎同时,他自己也迅速用五指狠狠扒乱了原本一丝不苟的军官短发,弄出几分落拓不羁的浪荡感。 “外套脱了!” 他继续下令,声音急促却不容置疑。自己率先利落地脱下那件显眼的军装外套,团成一团,迅速塞进了角落的垃圾桶。沈明昭立刻会意,也将身上那件便于行动的深色外套脱下,丢弃。 瞬间,两人从刚才街头夺命狂奔的“可疑分子”,变成了衣着单薄、发丝凌乱、像是匆匆赶来约会而略显狼狈的时髦男女。 苏钧泽长臂一伸,无比自然且霸道地揽住沈明昭的肩膀,将她紧紧箍在自己身侧,用自己的高大身躯挡住外侧大部分视线。他的手掌温热有力,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低头,靠着我,别说话。” 他侧头,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用极低的气音命令道,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肌肤。 沈明昭心脏狂跳,一半是因未散的惊险,一半是因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她没有丝毫犹豫,顺势将微微发烫的脸颊埋进他仅着衬衫的肩窝,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混合着汗味、硝烟味和一种独特阳刚气息的味道,莫名地让人……安心。靠在他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传来的、尚未平息的、强而有力的心跳,砰砰砰地撞击着她的耳膜,与她自己的心跳渐渐混成一片。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像一座可靠的堡垒,将外界的危险与喧嚣暂时隔绝。刚才的枪声、奔跑、追杀仿佛成了上一秒的噩梦,而此刻昏暗光影下的亲密依偎,却带来一种极不真实的、令人心悸的恍惚感。 银幕上,男女主角正在经历误会,音乐缠绵悱恻。 苏钧泽微微低下头,下颌几乎蹭到她的发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问,气息拂过她的发丝: “没事吧?” 沈明昭在他怀里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没事。” “嗯。” 苏钧泽不再多言,只是环着她的手臂,又收紧了些许。 两人就这样依偎在黑暗里,听着彼此逐渐平复的心跳和银幕上虚幻的悲欢离合,等待着危险的离去。一种难以言喻的、在生死边缘滋生的奇特纽带,在这伪装的情侣角色中,悄然缠绕,愈收愈紧。 银幕上西装革履的男主角对身着旗袍的女主角正在竭力解释着误会,背景激烈而煽情。空气中弥漫着爆米花的甜腻和人群散发的温热气息。 追兵的脚步声和吆喝声似乎就在影院门外徘徊,手电筒的光柱偶尔扫过紧闭的厅门缝隙。两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银幕上的浪漫,而是门外咫尺之遥的危险。 苏钧泽高大的身躯微微侧向沈明昭,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他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入口方向,全身肌肉紧绷,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的猎豹。沈明昭也尽量缩起身形,将脸埋低,借助昏暗的光线隐藏自己。两人靠得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尚未平息的硝烟味和剧烈运动后的热气。 很快,银幕上,男女主角误会解除正在互诉衷肠,深情款款的对白在放映厅里回荡。追捕者的声音渐渐远去,似乎被电影院喧闹的人声和音乐掩盖了过去。 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丝喘息。巨大的疲惫感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苏钧泽缓缓放松紧绷的肩膀,后背靠上冰凉的椅背。他侧过头,在影院昏暗闪烁的光线下,看向身旁的沈明昭。 她微微低着头,侧脸的轮廓在银幕光影的变幻中显得格外柔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刚才惊心动魄的逃亡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在风暴后暂时敛起枝叶的幽兰。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强烈的悸动,瞬间淹没了苏钧泽的心房。生死边缘的携手,命运恰到好处的安排竟是安排他们看爱情电影!,还有此刻她就在身边、安然无恙的庆幸……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冲垮了他平日里引以为傲的克制。 鬼使神差地,也许是影院里这过分旖旎的氛围催化,也许是他心底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在银幕上男主角说出那句肉麻的“你就是我的命中注定”时,苏钧泽的手,在黑暗中,坚定而温柔地覆上了沈明昭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手很大,带着军人特有的薄茧和温热,掌心有些潮湿,是刚才紧张时出的汗,却异常有力。 沈明昭的身体瞬间僵住!她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向苏钧泽。银幕的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那里没有了军人的冷峻和任务中的杀伐果决,只剩下一种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滚烫而专注的深情。 苏钧泽没有给她抽手的机会。他微微收拢手指,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电影的背景音乐,每一个字都如同滚烫的烙印,敲打在沈明昭的心上: “明昭……” 他唤她的名字,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视。 “这一次……” 他的目光锁住她的眼睛,像在许下一个关乎生命的誓言。 “我不会再让你溜掉了。” 不是疑问,不是请求,而是不容置疑的宣告。是军人的决断,更是男人最直白的心意。 沈明昭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热流从被他握住的手心直冲头顶!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灼热温度和那份不容抗拒的力量。银幕上男女主角正在拥吻,背景音乐达到**。而在这黑暗的角落,苏钧泽的眼神比银幕上的任何告白都更加炽烈、更加真实! 她想抽回手,想斥责他胡闹,想说任务还没结束……但所有的声音都哽在了喉咙里。她的指尖在他掌心微微颤抖,却最终没有挣脱。那“溜掉”两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她心底某些一直试图回避的东西——周府的逃离,曾经的疏离…… 她避开了他灼热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几下,最终只是微微侧过脸,将视线重新投向银幕。但她没有抽回被他紧握的手,只是任由那滚烫的温度,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深处,在黑暗中悄然绽放。 苏钧泽感受着她没有挣脱的手,看着她侧脸上那抹动人的红晕,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满足而坚定的弧度。他不再说话,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仿佛握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两人就这样,在喧嚣煽情的爱情电影掩护下,在黑暗的角落里,十指相扣,静静等待着门外危机的彻底解除。 第54章 第 54 章 暮色至深夜,苏钧泽陪着沈明昭慢慢走回沈宅,他身姿笔挺身着常服,金属扣子在暮色中闪着微光,连日来眉宇间的沉稳都染上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欣悦。这条路很远,可是在苏钧泽看来只恨路程太短。 沈明昭搬离周府,回到沈家荒草萋萋、承载着无尽悲欢的老宅。这份冷寂与独立,对她而言是喘息,也是回归。 自从重新找到沈明昭,苏钧泽这位手握实权的年轻军官,仿佛找到了最合理的“练兵”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沈明昭的生活里。他不再是周府里那个隔着距离探望的苏少爷,而是换了利落的衬衫便装,要么就早早候在老宅门口等待义诊回来的沈明昭,要么拎着刚得的稀有伤药,说是“部队特供,给沈大夫救急”。 “沈大夫,今日巡诊路线可需护卫?” 苏钧泽站姿依旧带着军人的挺拔,语气却温和,甚至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坚持。他不由分说接过她沉重的药箱背在自己肩上,动作干脆利落。义诊棚下,他安静地维持秩序,替行动不便的老人搬凳子,或是用带着薄茧却异常稳定的手,帮沈明昭碾磨难搞的药粉。他话不多,但那份无声的支撑和专注的目光,让沈明昭偶尔蹙起的眉头也无奈地松开。 救助桥洞下奄奄一息的流浪者时,苏钧泽毫无军官架子,单膝跪在脏污的地面,用军用水壶里的清水仔细冲洗伤口,动作精准而迅速。沈明昭凝神施针,他便稳稳举着强光手电(取代了油灯),冷白的光束精准地落在她的指尖,驱散黑暗,也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体温下来了,脉象也稳了。” 当一个贫家幼童转危为安,苏钧泽会比沈明昭更早一步低声报出观察结果,沉稳的声线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欣慰,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 沈明昭虽依旧清冷,对他这种带着军人效率的“陪伴”偶有微词,却也难以否认,苏钧泽的存在,如同磐石,让这孤寂的老宅和沉重的使命,多了份踏实的依靠。她默许了他的存在,一种无声的信任在两人间悄然滋生。 变故骤临于一个寒夜。 沈明昭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城郊急症病患处归来,独自踏入通往老宅那条幽深无光的小巷。寒风如刀,月光被浓云吞噬,只有远处街灯投来模糊的光晕。连日劳累与心绪沉郁让她警戒松懈。 骤然! 两道黑影如毒蛇出洞,自两侧高墙阴影中无声扑杀!没有呼喝,只有冰冷的杀意与直取咽喉、心脏的致命寒光!动作狠辣精准,是职业杀手! 沈明昭瞳孔骤缩,极限侧身,冰冷的刀锋擦着颈侧掠过,带起一片寒意!左臂衣袖“嗤啦”撕裂!她被逼至墙角,呼吸窒住,手无寸铁,面对两个配合无间的杀手,死亡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第二柄匕首即将没入肋下的刹那—— “明昭!低头!!!”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撕裂夜空!伴随着急促沉重的军靴踏地声和凌厉的破空锐响! 苏钧泽如同战神般撞入战圈!显然是刚驱车赶到,正撞上这生死一幕!他手中赫然是一柄闪着乌光的军用短匕(或一根特制的金属短棍),带着千钧之力,精准狠辣地格开刺向沈明昭的致命一击!火星迸溅! “呃啊!” 持匕杀手手腕剧痛,武器脱手! 另一杀手立刻转向苏钧泽。苏钧泽眼神如鹰隼,毫无惧色,近身格斗术发挥到极致,闪避、擒拿、反击,动作快如闪电,狠辣利落,竟将两名杀手死死缠住!他一边格挡,一边朝沈明昭厉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回老宅!快!” 沈明昭抓住这生死一线之机,强压惊骇,毫不犹豫,转身向老宅方向疾奔! 苏钧泽见她脱险,气势更盛。他带来的两名贴身卫兵(身着便装但动作迅捷如豹)已如鬼魅般赶到,瞬间加入战团,配合默契。杀手见势不妙,虚晃一招,遁入黑暗。 苏钧泽无心恋战,疾步冲向老宅。沈明昭已推开院门,背靠门框,脸色苍白,气息急促。 “伤哪了?” 苏钧泽冲至近前,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她全身,触及左臂撕裂的衣袖和隐约的血痕,眼神瞬间冰寒如铁,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戾气。 “皮肉伤,无碍。” 沈明昭摇头,声音微哑,看着苏钧泽额角渗汗、军服外套因打斗略显凌乱却无损其挺拔的模样,心湖翻涌——是劫后余生的悸动,是沉甸甸的感激,更有一种被强大力量守护的复杂安心感。 苏钧泽仔细确认伤口不深,才重重呼出一口浊气。随即,他脸上所有情绪收敛,只剩下军人特有的冷硬与决断。 “这些是职业杀手,你知道你自己得罪什么人了吗?”苏钧泽问道。 “我.....不知道。”沈明昭想了想自己并没有要命的仇人,唯一能这么想杀了自己的肯定是程柏年,他应该是察觉到自己对他的调查了,但是她隐瞒了事实,对苏钧泽撒了谎。 “敌人在暗处你在明处,此地已不安全!” 他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即刻起,我驻守于此!” 沈明昭愕然,立刻反对:“苏钧泽!不可!这是我的私宅!你……” “私宅?” 苏钧泽打断,目光锐利如刀,“刺客能摸到这里,就证明它不再私密!你一人独居,是待宰羔羊!我苏钧泽岂能坐视?” 他根本不给沈明昭再开口的机会,转头对卫兵下令,声音铿锵:“赵刚!李锐!回营房,取我随身装备及行军铺盖!调警卫班第三组,携装备,半小时内完成沈宅外围警戒与内部布控!执行!” “是!长官!” 两名卫兵立正敬礼,转身如离弦之箭般消失在夜色中。 “苏钧泽!你…你简直是强占民宅!” 沈明昭又急又气,试图阻拦,但苏钧泽带来的卫兵已如精密机器般行动起来,迅速占据老宅各处要冲,动作专业迅捷,训练有素。她一人之力,如何抗衡一支精锐小队? 看着苏钧泽负手而立、指挥若定、周身散发着不容置喙的凛冽气势,沈明昭心中五味杂陈。恼怒于他的霸道专横,但更深沉的,是一种被强行纳入羽翼之下、无法挣脱却也…无比安心的感觉,沉沉压在心头,让她喉头哽住,竟说不出更有力的反驳。 苏钧泽迅速部署完毕,这才转过身,看向站在荒草萋萋的庭院中、神情复杂、欲言又止的沈明昭。他脸上那军人的冷硬如同冰雪消融,瞬间换上了一副罕见的、带着几分促狭和轻松的神情。他刻意正了正本就不歪的衣领,清了清嗓子,背着手,缓步踱到她面前,微微俯身,凑近了些。昏黄的灯光下,他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戏谑的光芒,嘴角勾起一个与军人气质截然不同的、带着点赖皮的弧度: “沈大夫,”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带着点揶揄的腔调,“你看,我这又是调兵遣将,又是亲自驻防,还自带铺盖卷儿来给你守这偌大的宅院……这规格待遇,怎么着,也得算是个……”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灼灼地锁住沈明昭微微睁大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 “上——门——女——婿—— 了吧?” “轰!” 沈明昭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从耳根烧遍了整张脸!刚才的惊险、愤怒、复杂的安心感,瞬间被这句石破天惊、与苏钧泽平日稳重形象格格不入的玩笑话炸得无影无踪!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冷峻自持的军官,竟会在此刻,用如此……轻佻又暧昧的字眼! “你……苏钧泽!你胡言乱语什么!” 她猛地抬起头,脸颊飞起两团火烧云,连白皙的颈侧都泛起了淡淡的珊瑚色。那双总是沉静的眸子此刻因羞恼而瞪圆,水光潋滟,在昏暗的光线下波光流转,平添了惊人的生动。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窘迫,甚至有些结巴:“谁、谁要你当什么上门女婿!不知……不知羞耻!” 话音未落,她已如受惊的兔子,转身疾步冲回自己房间,“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房门,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如擂鼓般的心跳,以及门外,苏钧泽那低沉、愉悦、毫不掩饰的朗朗笑声。 苏钧泽站在庭院中,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带着羞恼气息的动静,脸上的笑容更深,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抬手,指节轻轻摩挲着下巴,低声自语,带着一丝得逞的狡黠:“呵…害羞了?看来这‘上门女婿’的差事,倒也不是全无希望……” 夜风掠过庭院荒草,带来卫兵们压低却有力的口令声和远处巡逻的脚步声。沉寂阴郁的沈家老宅,因为一位强势军官的入驻、一支精锐小队的拱卫,以及一句大胆逾矩的玩笑,骤然被注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铁血守护与微妙悸动的气息。紧闭的房门内,沈明昭捂着滚烫的脸颊,指尖下是急促的脉搏跳动,心中那片被强行搅乱的池水,正漾开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第55章 第 55 章 午后的阳光洋洋洒洒下来铺满整个沈家老宅后院。 苏钧泽这位战场上运筹帷幄的军官,在生活琐事上却意外地有些“笨拙”。 “哈哈,钧泽,你样样都精通,唯有家务尔尔。”沈明昭看着笨拙地做家务细活的苏钧泽忍不住笑出声。自从决定扎根沈家老宅,他决定开始努力“自食其力”,其中一项便是——洗衣服。 后院的水井旁,木盆里堆满了苏钧泽换下来的军装和几件沈明昭沾了药渍的外衫。他挽着袖子,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神情却异常严肃,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堆脏衣服,而是一道需要攻坚的战术难题。他学着沈明昭的样子,将皂角块用力搓在衣物上,再放进水里使劲揉搓。 然而,问题很快出现了。他似乎对“适量”这个词毫无概念。皂角搓得太多,水又加得不够,很快,木盆里便不再是清澈的水,而是迅速膨胀、堆积如山、细腻绵密的白色泡沫!泡沫越涌越多,几乎要溢出盆沿,将衣物完全淹没,只露出几个可疑的边角。苏钧泽皱着眉头,试图将一件衣服从泡沫山里捞出来,结果带起一大坨泡沫,黏糊糊地沾满了手和胳膊。 “噗嗤……” 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从旁边传来。 沈明昭刚晒完草药,走过来就看到这幅景象:平日里冷峻威严的苏长官,此刻正对着满满一大盆几乎要爆炸的泡沫“山”束手无策,俊朗的脸上沾了几点白色泡沫,表情是难得的困惑和一丝……孩子气的懊恼。 苏钧泽闻声抬头,看到沈明昭眼底的笑意,耳根微微泛红,有些窘迫地甩了甩手上的泡沫:“咳……这玩意儿,比打仗还难搞。” 沈明昭摇摇头,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她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走上前:“皂角放太多啦,水也少了。我来帮你……” 她边说边弯下腰,伸手想去捞盆里的衣服,想把多余的泡沫撇掉一些。 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泡沫的瞬间! 苏钧泽正好用力地将手中那件沾满泡沫的衣服从盆里提起来,想抖一抖上面的水——可他忘了自己手上也全是滑腻的泡沫,一个没抓稳,湿漉漉、沉甸甸的衣服带着一大坨蓬松的泡沫,脱手而出,不偏不倚,正正地甩在了沈明昭凑过来的脸上! “啊!” 冰凉滑腻的触感瞬间覆盖了沈明昭的整个面颊!眼睛、鼻子、嘴巴都被厚厚的、带着皂角清香的白色泡沫糊住!她猝不及防,惊叫出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忙脚乱地去抹脸上的泡沫。 苏钧泽也傻眼了!看着沈明昭顶着一头一脸的白泡泡,狼狈又可爱的样子,他先是错愕,随即忍不住爆发出爽朗的大笑:“哈哈哈哈!明昭!你……你变成雪娃娃了!” 沈明昭好不容易抹开眼睛周围的泡沫,露出那双因为惊愕和些许气恼而瞪得圆溜溜的眸子。她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苏钧泽,再看看自己满手的泡沫,一股孩子气的、想要“报复”的冲动瞬间涌了上来! “苏钧泽!你故意的!” 她娇叱一声,完全忘了平日的清冷自持,弯腰就从旁边的水桶里飞快地舀起一瓢清水! “哎!别!” 苏钧泽笑声未止,看到她的动作,预感不妙,连忙笑着摆手想躲。 晚了! “哗啦——!” 一瓢清凉的井水,带着沈明昭的“怒火”和一丝狡黠的笑意,精准地泼在了苏钧泽的身上!从头到脚,瞬间湿透!他精心梳理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往下滴,军绿色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健硕的轮廓。 苏钧泽被泼得一个激灵,笑声戛然而止。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着眼前这个“罪魁祸首”——沈明昭脸上还沾着泡沫,此刻却像只计谋得逞的小狐狸,眼睛亮晶晶的,唇边是压抑不住、如春花绽放般明媚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纯粹得如同这午后的阳光。 一股暖流夹杂着悸动瞬间冲散了苏钧泽的“怒火”。他看着沈明昭从未展露过的、如此生动鲜活、甚至带着点调皮捣蛋的笑容,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好啊!沈大夫!敢偷袭长官!” 苏钧泽也来了兴致,他故意板起脸,眼中却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他不再管那盆泡沫山,也弯腰从水桶里舀起一瓢水,“看招!” “啊!不要!” 沈明昭笑着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一场突如其来的“水仗”瞬间在沈家老宅的后院上演! “哗啦!” “哈哈!没泼到!” “站住!别跑!” “苏钧泽你耍赖!” 水瓢成了武器,水桶成了弹药库。清澈的井水在空中划出晶莹的弧线,溅落在两人身上、地上、甚至旁边的草药架上。沈明昭像只轻盈的蝴蝶,在院子里灵巧地躲避、反击。她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是苏钧泽从未听过的欢快和肆意。她抓起地上散落的泡沫,揉成团砸向苏钧泽;苏钧泽则仗着力气大,直接泼水“覆盖式打击”。 阳光洒在飞溅的水珠和泡沫上,折射出小小的彩虹。沈明昭的头发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衣服也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她脸颊绯红,眼睛因为大笑和兴奋而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揉碎的星光。她忘记了沈家的血仇,忘记了程柏年的阴影,忘记了周少卿带来的困扰,甚至忘记了自己背负的使命。在这一刻,她只是一个沉浸在简单快乐里的、天真烂漫的女孩,没有任何烦恼、仇恨和沉重的羁绊。 苏钧泽一边“反击”,一边贪婪地看着她此刻的模样。看着她毫无顾忌的大笑,看着她孩子气的恶作剧,看着她眼中纯粹的快乐光芒。这样的沈明昭,像一颗被尘封已久的珍珠,终于在这一刻,在他面前,绽放出了最本真、最耀眼的光彩。他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和感动。 最终,苏钧泽佯装不敌,被沈明昭一捧泡沫正中面门。他夸张地举手投降:“停战停战!沈大夫饶命!我认输!” 沈明昭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双手叉腰,看着眼前这个顶着一头一脸泡沫、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笑容满面的军官,自己也忍不住再次大笑起来。阳光穿过她湿漉漉的发丝,在她带笑的眉眼和沾着泡沫的鼻尖跳跃,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七彩的光晕里。 苏钧泽抹掉脸上的泡沫,走到她面前,眼中盛满了温柔的笑意和欣赏。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替她擦去脸颊上残留的一小点白色泡沫。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沈明昭止住了笑,微微仰头看着他。水珠顺着她的下巴滴落,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脸上的红晕未褪,眼底的笑意如同波光粼粼的湖面,清澈见底,映着苏钧泽同样湿漉漉却无比温柔的脸庞。 空气中弥漫着皂角的清香、阳光的味道和一种纯粹的、无忧无虑的快乐气息。这一刻的沈明昭,忘却了所有沉重的过往,只是一个被快乐和阳光包围的、天真烂漫的女孩。而苏钧泽,无比庆幸自己成为了这份珍贵快乐的见证者和参与者。他多么希望,时光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第56章 第 56 章 时值午后,秋阳煦暖。沈家老宅荒芜的庭院,在苏钧泽的“驻扎”下,竟也显出几分生气。一侧开辟出了规整的药圃,另一侧则被苏钧泽改成了简易的训练场,此刻正晾晒着他亲手洗干净的军装。 沈明昭正在后院忙碌。她踩着一张略显陈旧的高脚凳,将新采摘、洗净的草药细细摊开在竹竿搭起的晾晒架上。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在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微风拂过,带来草药的清香和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气息。 苏钧泽刚劈好一摞柴火,正用毛巾擦着汗,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纤细的身影。看着她踮起脚尖,努力将一束药草挂到最高处,阳光勾勒出她优美的颈线。这幅宁静的画面,让他连日来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下来,嘴角不自觉地噙着一抹笑意。他喜欢看她专注做事的样子,喜欢这老宅里因她而生的烟火气。 就在他准备上前帮忙时,变故陡生! 沈明昭挂完最后一束药草,重心后移准备下来,脚下那张年久的凳子却突然发出一声不祥的“吱呀”声!一条凳腿竟不堪重负,猛地断裂! “啊!” 沈明昭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后栽倒!晾晒架近在咫尺,若是撞上去后果不堪设想!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矫健的身影如猎豹般扑至!苏钧泽的心几乎跳出胸腔,所有的反应都源于刻入骨髓的本能!他长臂一伸,在沈明昭即将撞上竹竿的刹那,稳稳地、结结实实地将她接了个满怀! 巨大的冲击力让苏钧泽后退了半步才稳住身形。沈明昭惊魂未定,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他汗湿的前襟,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她整个人被他牢牢圈在臂弯里,脸颊贴着他结实温热的胸膛,甚至能感受到他同样剧烈的心跳和身上蒸腾的热气,混合着阳光、汗水和一种独属于他的、强烈的男性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没事了,别怕。” 苏钧泽低沉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在她头顶响起,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确认她的安全。 短暂的惊吓过后,沈明昭立刻被铺天盖地的窘迫感淹没!两人身体紧密相贴,姿势暧昧至极!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上贲张的肌肉线条和胸膛的起伏。这前所未有的亲密接触让她瞬间红了脸,连耳根都烧得滚烫。 “放、放我下来!” 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挣扎着想从他怀里脱身,双手抵在他胸前推拒着。 苏钧泽却没有如她所愿立刻放手。他微微低下头,看着怀中人儿羞红的脸颊、慌乱闪烁的眼眸和微微张开的、花瓣般的唇。午后的阳光正好洒在她脸上,将她细腻的肌肤映照得几近透明,那抹红晕更是娇艳欲滴。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怜爱瞬间涌上心头,像醇酒般让他微醺。 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收紧了臂弯,将她抱得更稳了些。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锁住她,那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柔情、专注和一种军人独有的、不容置疑的霸道占有欲。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剩下微风拂过草药的沙沙声和他们彼此交织的、略显急促的呼吸。 在沈明昭被他看得几乎要融化,连挣扎都忘了的时候,苏钧泽像是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缓缓低下头。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目标明确地落向她光洁饱满的额头。 一个温热的、带着薄茧触感的吻,轻柔却无比坚定地印了下来。 那感觉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又似烙铁般滚烫!沈明昭浑身猛地一僵,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巨大的羞意和慌乱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你!” 她像只被彻底踩了尾巴、受了惊的兔子,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猛地推开苏钧泽,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落地时踉跄了一下,也顾不上站稳,转身就朝着自己的房间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连地上的断凳和散落的草药都顾不上了,只留下一串仓惶的背影和空气中尚未消散的、属于他的气息。 苏钧泽站在原地,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体的柔软触感和发间的清香。他抬手,指腹轻轻拂过自己的嘴唇,回味着方才那蜻蜓点水却足以燎原的一吻,眼底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荡漾开来,带着志在必得的满足。 晚上,苏钧泽难得亲自下厨,做了几样拿手的家常小菜,还特意熬了一锅沈明昭喜欢的药膳汤,香气弥漫了整个老宅。他走到沈明昭紧闭的房门前,敲了敲门,声音带着笑意:“明昭,出来吃饭了。” 里面一片寂静。 “明昭?” 他又敲了敲。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沈明昭闷闷的、带着明显抗拒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我不饿,有点不舒服,你们吃吧。” 苏钧泽挑了挑眉,嘴角的弧度更深了。害羞?躲他?这可不行。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军人特有的洪亮和不容置疑的意味,清晰地穿透门板:“沈明昭同志!限你三分钟之内开门出来吃饭!否则……”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带着点痞气的威胁,“否则我就撞门了!说到做到!” 门内依旧沉默,但苏钧泽敏锐地听到了里面似乎传来一声细微的、带着气恼的抽气声。 他好整以暇地开始倒数:“三……二……” “一”字还未出口,房门“咔哒”一声被猛地拉开一条缝。沈明昭站在门后,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晕,眼神躲闪,气鼓鼓地瞪着他:“苏钧泽!你……你无赖!” 苏钧泽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趁她开门之际,眼疾手快!他根本不给沈明昭反应的机会,高大的身躯瞬间挤入门缝,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穿过她的膝弯,稍一用力—— “啊!” 沈明昭惊呼一声,天旋地转间,整个人已经被苏钧泽像扛麻袋一样,轻轻松松地扛在了他宽阔结实的肩膀上! “苏钧泽!你放我下来!混蛋!” 沈明昭又羞又急,握紧拳头捶打他的后背,双腿在空中徒劳地踢蹬着。这点力道对苏钧泽来说如同挠痒痒。 “老实点!吃饭!” 苏钧泽稳稳地扛着她,大步流星地穿过回廊,走向灯火通明、饭菜飘香的饭厅。他步伐稳健,嘴角噙着得意的笑,任由肩上的人儿徒劳地挣扎抗议。 “快放我下来!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沈明昭简直要气疯了,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虾子。 “放心,我的兵都很有眼力见儿,这会儿不会出现。” 苏钧泽毫不在意,几步就走到了饭桌前。他没有立刻放下她,反而微微侧头,对着她因为倒悬而涨红的脸颊,压低声音,带着点戏谑和宠溺,“再闹,我就一直扛着你吃。” 沈明昭瞬间僵住,又气又羞,却真的不敢再乱动了。她算是彻底领教了这位苏长官的“霸道”和“无赖”! 苏钧泽这才心满意足地、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饭桌旁的椅子上坐好,动作甚至带着点呵护的意味。他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盛好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推到她面前,脸上带着得逞的笑容,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吃饭。” 沈明昭气呼呼地瞪着他,胸口起伏,可看着他殷勤备至的样子,闻着饭菜的香气,再看看他肩膀上刚才被自己捶打时沾上的灰……满腔的羞怒最终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她认命般地拿起勺子,低头喝汤,只是那红透的耳根和微微鼓起的脸颊,泄露了她此刻复杂又微妙的心情。 苏钧泽看着她这副敢怒不敢言、埋头喝汤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他知道,他这只受过惊吓的小兔子,终究是跑不出他的手掌心了。这“上门女婿”的攻坚战,似乎又推进了坚实的一步。他心情大好地给自己也盛了碗饭,胃口大开。沈家老宅的饭厅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蜜又“霸道”的温馨。 沈明昭不知道的是周府此时的光景却截然不同。 第57章 第 57 章 “好的南田科长,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程柏年重重将头低下去,信誓旦旦地向日本军官南田保证道。 女儿程婉亦哭丧着脸回到程家,程柏年知道女儿再次被周少卿拒绝了,眼见通过这种缓兵之计无法满足自己的**,程柏年怒斥这周少卿“敬酒不吃吃罚酒”后径直找到日方,他要利用周少卿重伤未愈、沈明昭出走、周家群龙无首的时机,以“清查违禁物资”、“涉嫌通敌”等莫须有罪名,在日伪势力的强力支持下悍然封锁周府。 昔日门庭若市的周府,此刻被荷枪实弹的日伪士兵和程家豢养的打手团团围住,气氛肃杀压抑。铁艺大门紧闭,门内周府仆役面色惶惶,门外士兵刺刀闪着寒光。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恐惧和无形的硝烟味。 程柏年站在包围圈外,在一小队日伪军官的簇拥下,穿着考究的皮裘,脸上带着一种虚假的悲悯和胜券在握的得意。他身旁站着一名挂着大佐军衔、眼神傲慢的日军军官。 站在程父侧后方,穿着华贵的貂皮大衣,妆容精致的程婉亦,却难掩眼中的慌乱、愧疚和一丝……病态的期待。她不敢直视周府大门,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昂贵的皮草手笼,颈间那条珍珠项链被她藏在衣领下,却像烙铁般滚烫。 周府管家福伯老泪纵横,跪在周少卿脚边,声音嘶哑:“先生!老夫人她……她快撑不住了!药!没有药啊!那些畜生……他们连大夫都不让进!” 周少卿站在紧闭的大门内侧,透过门缝看着外面黑压压的包围圈。他伤势未愈,脸色苍白如纸,裹着厚厚的大衣也无法完全遮掩那份病态的虚弱。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眼神沉郁如暴风雨前的深海,燃烧着冰冷的怒火与刻骨的屈辱。他紧握的拳头藏在袖中,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肩头的旧伤因情绪激荡而隐隐作痛。 他们不仅切断了周府与外界的联系,更封锁了所有药品进出通道。周母本就年迈体弱,封锁期间忧惧交加,旧病复发,情况万分危急,急需特效药物救治,而封锁令下,一粒药也进不来!周少卿查到了程柏年卖国的一些证据,但是他没有想到父亲的世交伯父竟然在他背后向他下黑手,他程柏年竟然将此作为逼迫自己就范的最后也是最致命的筹码。 “周少卿!” 程柏年的声音透过紧闭的大门传来,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伪善的关切,“老夫人病势沉重,老夫闻之心痛啊!这兵荒马乱的,好药难寻,大夫也难请。周府被暂时封锁,也是为了配合皇军调查,实属无奈啊!” 门内,福伯的哭求声如同刀子般剜在周少卿心上。他能想象母亲在病榻上痛苦喘息的模样,那一声声压抑的呻吟仿佛就在耳边。封锁令下,周家往日的人脉、财富都成了废纸!他纵有通天之能,也无法突破这由枪炮和强权构筑的铜墙铁壁去救自己的母亲! “先生!求您想想办法!夫人……夫人她等不得了啊!” 福伯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周少卿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的剧痛,更牵扯着心口那被屈辱和无力感撕裂的伤口。他从未感觉如此无力。商场上的纵横捭阖,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在绝对暴力和无耻构陷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程柏年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裸的诱惑和威胁:“少卿贤侄!老夫并非不近人情!只要你点个头,答应与我家婉婉的婚事,我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妇人的病,就是我程柏年的责任!最好的医生,最珍贵的药,老夫立刻双手奉上!封锁?自然解除!程周两家强强联合,共享这新航道的繁华,岂不两全其美?” “婚事”二字像淬毒的钢针,狠狠刺入周少卿的耳膜。他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那目光穿过门缝,死死钉在程柏年那张虚伪的脸上,恨意滔天!这个老贼!用他母亲的性命做要挟,逼他娶他的女儿!这哪里是联姻?分明是**裸的吞并!是让他将周家百年基业连同自己的尊严,一同献上祭坛! 他下意识地看向程婉亦。她站在父亲身后,接触到他那冰冷、失望、甚至带着一丝憎恶的目光时,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是恐惧,是愧疚,是难堪,但深处……却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扭曲的期盼——他终于要属于她了吗?以这种方式? 程柏年敏锐地捕捉到女儿的反应和周少卿的动摇,立刻加重砝码。他微微侧身,对身旁的日军大佐低声说了几句日语。那大佐傲慢地点点头,用生硬的中文对门内喊道:“周先生!时间宝贵!病人的生命,更宝贵!程先生,是朋友!合作,大大的好!不合作……”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阴鸷,“后果,自负!” **裸的死亡威胁!不仅是对他母亲,更是对整个周家! 胸腔里翻涌着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愤怒和屈辱!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与程柏年和那些日伪走狗同归于尽!但他不能!他肩上担着整个周家,担着母亲奄奄一息的生命! 福伯绝望的哭求,母亲在病榻上痛苦的呻吟(即使听不见,也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回响),像冰冷的铁链,将他死死锁在原地。他周少卿可以死,可以承受任何屈辱,但母亲……她不能有事! 他环顾四周,府内人心惶惶,府外虎狼环伺。他重伤未愈,孤立无援。沈明昭不知所踪,程婉亦……她看似无辜,却已是她父亲阴谋的一部分。他没有选择!或者说,他唯一的选择,就是用自己和周家的未来,换取母亲活下去的希望。 一股深沉的、冰冷的绝望感彻底攫住了他。所有的挣扎、愤怒、不甘,最终都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沉入那无底的深渊。他缓缓抬起手,示意福伯起来。那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开门。” 周少卿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决绝。 福伯愕然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家少爷。 周少卿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投向门外那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冰冷:“开门。请程……世伯,进来商谈婚事细节。” “少爷!” 福伯失声痛哭,明白了少爷的牺牲。 门外的程柏年听到了,脸上瞬间绽放出胜利者的得意笑容,虚伪地对着日军大佐点头哈腰:“大佐阁下,您看,周贤侄还是识大体的!” 程婉亦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成功了?她终于要成为他的妻子了?可为什么……心口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痛得无法呼吸?看着周府大门缓缓打开,露出周少卿那苍白、冰冷、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死寂的荒芜,那份病态的期待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和愧疚淹没。这不是她想要的!绝不是! 大门洞开,程柏年在日伪军官和打手的簇拥下,志得意满地踏入周府。程婉亦如同提线木偶般,被父亲拽着,踉跄地跟在后面。她不敢看周少卿,只能死死低着头,泪水滴落在昂贵的手笼上。 周少卿站在门内,看着仇人踏进自己的家门,看着程婉亦那愧疚又狼狈的身影。他没有愤怒,没有言语,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却无法带来一丝暖意。他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祭品,站在为母亲生命而设的祭坛之上,亲手将象征着周家未来的权柄,递到了豺狼的手中。联姻,成了他不得不饮下的、最毒的鸩酒。而程婉亦,这位曾经的白月光,如今却成了锁住他、也锁住周家命运的枷锁上,最华丽也最讽刺的一环。 第58章 第 58 章 苏钧泽的心,像被初春阳光晒暖的湖水,充满了期待与笃定。他精心准备了一枚古朴雅致的玉戒,这是他母亲要留给苏家儿媳妇的,苏钧泽把戒指藏在贴身的衣袋里,温润的触感熨帖着心跳。他看着沈明昭在庭院里侍弄花草的侧影,阳光跳跃在她专注的眉睫上,一种“就是她了”的坚定感充盈胸腔。时机成熟了,他决定今晚,就在这充满他们共同回忆的老宅里,向她表明心意,许下一生的承诺。 然而,这份宁静的期待,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随后闯入的身影彻底打破。 周少卿来了。 他风尘仆仆,眼底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恳求。他无视了苏钧泽瞬间冷冽警惕的眼神,目光直直锁住闻声从后院走来的沈明昭。 “明昭……” 周少卿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情感,“我们谈谈。之前的事……是我错得离谱。我放不下你,真的放不下……”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苏钧泽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但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和醋意,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一尊守护神,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周少卿的一举一动。他尊重沈明昭的决定,哪怕这个决定可能让他心碎。 沈明昭看着眼前的周少卿,看着他眼中熟悉的痛苦和懊悔,心中百味杂陈。过往的爱恨纠葛、那无法逾越的鸿沟、还有程柏年血淋淋的真相……所有情绪翻涌而上。她深吸一口气,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和疏离,声音平静却异常坚决: “周少卿,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们之间,隔着太多,无法回头。请你离开。” 她的拒绝清晰明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周少卿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瞬间熄灭,脸色惨白如纸。他深深地、绝望地看了沈明昭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颓然地转身,高大的背影带着无尽的落寞,一步一步沉重地消失在门口。 门关上了。 客厅里只剩下苏钧泽和沈明昭。 周少卿一走,沈明昭强撑的平静瞬间瓦解。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地走到窗边,背对着苏钧泽,望着窗外荒芜的庭院。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整个背影透出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低落。 苏钧泽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他看着她孤寂的背影,看着她为另一个男人流露出的难过,那份精心准备的求婚喜悦瞬间被冰冷的失落和尖锐的醋意取代。他以为他们已经走得很近了,他以为她的心已经向他敞开……可周少卿的出现,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见了他不愿面对的现实——她的心底深处,依然有那个人的影子。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苏钧泽。他默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有心疼,有失落,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他缓缓走到她身后,没有像往常那样强势地靠近,只是隔着一步的距离,静静地站着。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光影都开始偏移。苏钧泽才低低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受伤,却依旧努力维持着平静: “明昭……”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勇气,声音带着一种剖白心迹的坦诚与苦涩: “你知道吗?当你终于下定决心,搬出周府,回到这里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眼神充满了回忆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视:“我高兴得……像个毛头小子。我想,我终于等到了机会,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靠近你,照顾你,不用再隔着周府的高墙远远看着。”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流淌出来: “跟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在沈家老宅的每一天……哪怕有危险,有惊心动魄,也是我苏钧泽这辈子……最快乐、最踏实的时光。” 沈明昭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背脊挺得更直,却依旧没有回头。 苏钧泽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祈愿,继续说道: “我盼着……盼着今后我们在一起的所有日子,也会是你最快乐、最安心的时光。”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更近了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恳求: “明昭,答应我……别再去想他了,好吗?把他……彻底放下。你的未来,交给我。” 沈明昭的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当苏钧泽看清她的脸时,心脏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她苍白的脸上没有泪水,但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却蓄满了晶莹的泪光,在窗棂透进来的光线下,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她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看向苏钧泽的眼神充满了愧疚、挣扎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钧泽……” 她的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我……我以为我已经忘掉他了……我以为我能放下了……” 她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却怎么也抹不干那不断涌上的泪意,声音带着一种自我厌弃的悲凉: “可是……可是刚才看见他……看见他那个样子……我还是……还是忍不住难过……钧泽,对不起……我……我控制不了……” 她终于承认了内心那不愿面对的软弱,“再给我些时间……好吗?让我……让我彻底走出来……我……”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巨大的愧疚和混乱让她无法继续。 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和那份坦诚的痛苦,苏钧泽心中那点尖锐的醋意和失落,瞬间被更汹涌的心疼和怜惜所取代。原来她的难过并非留恋,而是与过去彻底告别的阵痛。她没有骗他,她在努力,只是还需要时间。 苏钧泽的眼神瞬间软化下来,所有的失落被一种深沉的理解和坚定的守护取代。他不再犹豫,上前一步,伸出双臂,不是霸道的拥抱,而是带着无限温柔和安抚的力道,轻轻地将她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 “别说了,明昭。”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暖,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安定力量,在她耳边响起,驱散了她所有的慌乱和愧疚,“我明白。” 他收拢手臂,将她更紧地贴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承诺: “明昭,我在的。”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我一直在的。”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和最深切的渴望: “只希望……你再也不要丢下我,一个人逃跑了。” 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最温暖的港湾,瞬间接纳了沈明昭所有的脆弱和迷茫。她紧绷的身体在他怀中一点点放松下来,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双臂,第一次主动地、紧紧地回抱住了他宽厚的背脊。 在这个充满过往伤痕的老宅里,在经历了失落、挣扎与坦诚之后,沈明昭终于不再逃避,而是选择紧紧抓住眼前这份坚实而温暖的依靠。苏钧泽感受着她的回应,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承诺都传递给她。 “我会等你,但是明昭,不要让我等太久。”苏钧泽低声耳语道。他知道,求婚或许要再等等,但他已经赢得了比戒指更重要的东西——她的信任、她的依赖,以及她愿意为他停留、不再逃跑的心。 第59章 第 59 章 沈家老宅外僻静处的夜色深沉如湖,风声鹤唳。 关于周少卿即将与程家联姻、迎娶程婉亦的消息,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上海滩。更令人心寒的是,与此消息一同隐秘流传的,还有周家与程柏年背后势力“合作”的传闻,涉及一些见不得光的、近乎卖国的交易。 沈明昭听到这些消息时,正在捣药的手猛地一滞,药杵重重砸在臼底,发出沉闷的声响。她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娶程婉亦?卖国?这两个词像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她对周少卿最后一丝残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幻想和信任。 她以为他那日的倾诉是真心……原来,终究抵不过权势和利益的诱惑?还是说,他骨子里就是如此?为了周家,可以牺牲一切,包括原则,包括……她? 巨大的失望和被背叛的痛楚,如同岩浆般在她胸腔里灼烧。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压下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热。不能哭,不值得。为了这样的人,不值得。 夜深人静,沈明昭还是来到了周府。她避开程柏年布下的明暗哨,如同暗夜里的孤狼,找到了独自一人在月下徘徊的周少卿。他脸色憔悴,眼底布满红血丝,带着一种焦灼和难以言喻的痛苦。 他听见细微的声响警惕地戒备着,在看到沈明昭时,脸上瞬间出现惊喜的模样,“明昭!”周少卿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腕,声音沙哑, “你要结婚了。”沈明昭冷冷的语气冰的周少卿的手一滞,紧接着他更紧地抓住她的手腕,急切地解释道,“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娶婉亦并非我愿,是……” “是什么?” 沈明昭猛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声音冷得像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抬起头,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双曾为他泛起涟漪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死寂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痛心。“是程柏年拿枪指着你的头逼你的?还是周家的泼天富贵,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巩固,甚至……不惜染上卖国的污名?!” “卖国”两个字,像惊雷般炸响在两人之间。周少卿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急切地想要辩解:“不!明昭,你听我解释!那些交易……” “解释?” 沈明昭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极尽悲凉和讽刺的弧度,眼底却涌上了无法抑制的水光,“周少卿,你的解释还少吗?每一次,你都有一百个‘不得已’的理由!为了周家,为了你所谓的‘大局’,为了你那份可笑的‘不忍心’!现在,连卖国求荣,也要找一个‘不得已’的借口吗?!” 她的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我看着你,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个让我觉得……无比恶心和悲哀的陌生人!”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将周少卿所有解释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绝望,心脏像是被凌迟般剧痛。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沈明昭看着他痛苦却无言以对的样子,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彻底熄灭。痛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一种冰冷的决绝。她不能再心软了,不能再被他的“不得已”和痛苦所迷惑。 她猛地伸手,探向腰间——那里,别着苏钧泽留给她防身的一把勃朗宁手枪。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冰冷的金属触感入手,她毫不犹豫地抬臂,“咔嚓”一声脆响,子弹上膛!黑洞洞的枪口,精准地、稳稳地指向了周少卿的胸口! 周少卿完全僵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拿枪指着自己的沈明昭。月光下,她持枪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冰冷锐利,如同最坚硬的寒冰,没有一丝动摇。那曾经对他流露过温柔、羞涩甚至依赖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杀意和彻底的绝望。 “明昭……你……” 周少卿的声音干涩发颤,心脏像是被那枪口冻僵了。 “周少卿,” 沈明昭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寒意,“你我之间,恩断义绝。” 她说完,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微微用力—— 周少卿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审判的降临。或许死在她手里,也是一种解脱。 然而,预想中的枪声并未响起。 “砰!” “砰!” “砰!” 三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撕裂了夜的寂静!子弹几乎是擦着周少卿的耳际和身侧呼啸而过,狠狠射入他身后的墙壁或树干,溅起一片碎屑! 周少卿猛地睁开眼睛,愕然地看着沈明昭。 沈明昭的手臂因为巨大的后坐力而微微颤抖着,枪口还冒着硝烟。她死死地盯着周少卿,眼眶通红,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情感风暴,最终却被她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淬炼后的、冰冷的坚硬。 “这三枪,” 她的声音因为开枪的震动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字字如铁,砸在地上,“打碎了你我所有的过往。打死了那个……还会对你心软的沈明昭。” 她缓缓放下枪,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与她再无瓜葛的陌生人。 “周少卿,你记住了。” “下次再见,我绝不会再手软。” “你我的路,从此……各走一边。若再为敌,我必……取你性命。” 说完,她不再看周少卿脸上那震惊、痛苦、难以置信的表情,决然地转身,握紧手中尚有余温的枪,一步步走入更深沉的夜色之中。背影挺直,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的冰冷与决绝。 四处急促聚拢过来的脚步声,周少卿充耳不闻,他僵立在原地,耳中嗡嗡作响,还残留着枪声的轰鸣和她那句冰冷的“取你性命”。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和他心中弥漫开的、无边无际的冰冷与绝望。 那些美好被她亲手,用三声枪响,彻底埋葬。 第60章 第 60 章 这一天,十里洋场仿佛为周程联姻而妆点。道路两旁悬挂着红绸彩带,行人驻足围观。由八辆锃亮黑色轿车组成的迎亲车队,宛如一条尊贵的游龙,在军乐队开道下,缓缓驶向教堂。为首那辆装饰着巨大玫瑰与缎带的劳斯莱斯婚车内,周少卿身着笔挺的白色西装礼服,胸前别着娇艳欲滴的玫瑰。他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喧嚣的景象,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身旁坐着的新娘程婉仪,妆容精致,婚纱胜雪,脸上带着得体的、无可挑剔的幸福微笑,手轻轻挽着周少卿的臂弯,受着这份万众瞩目的荣光,心中对未来的蓝图已然展开。 与此同时,在离霞飞路不远的一条阴暗潮湿、堆满杂物的后巷里,正在上演一场生死追逐! 沈明昭浑身是伤,左肩的旧伤在剧烈奔跑中崩裂,鲜血染红了粗布衣衫。她的发髻早已散乱,脸上沾满污泥和血迹,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屈的求生火焰。她利用对弄堂地形的熟悉,如同灵活的狸猫,在狭窄的通道、低矮的屋檐间穿梭跳跃。身后,三名黑衣杀手紧追不舍,眼神凶狠,手中的匕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枪声被消音器压抑成沉闷的“噗噗”声,子弹不断打在沈明昭身边的墙壁、木箱上,溅起碎屑! “站住!把东西交出来!” 为首的杀手低吼,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他们奉命追杀,不仅要灭口,更要夺回她身上那份足以扳倒幕后真凶的关键证据,那是程柏年通敌的铁证! 沈明昭咬紧牙关,肺部如同火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唯一的生路,就是冲上前面那条人声鼎沸的大街!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冲出后巷的出口,踉跄着扑向车水马龙、人群熙攘的霞飞路!刺眼的阳光让她眼前一花,喧闹的人声、汽车喇叭声瞬间将她淹没。 就在她冲出巷口的一刹那—— “吱嘎——!!!” 一声刺耳到极致的急刹车声撕裂了喜庆的喧嚣! 沈明昭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飞起,又重重摔落在冰冷坚硬的柏油路面上!她正正摔在了那辆装饰着玫瑰与缎带的劳斯莱斯婚车引擎盖前方!剧痛让她蜷缩起来,鲜血从口中涌出,眼前阵阵发黑。 整个世界仿佛在瞬间静止了。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军乐队的演奏戛然而止!整个迎亲车队被迫急停! 婚车内,巨大的惯性让周少卿和程婉仪猛地前倾。程婉仪花容失色,发出短促的惊叫,紧紧抓住扶手。 周少卿下意识地扶住她,目光却瞬间被车前挡风玻璃外,那个蜷缩在血泊中的身影牢牢攫住!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那散乱的发丝下沾满血污却依旧熟悉的侧脸…那身染血的粗布衣衫…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魇和思念中的身影… 是沈明昭!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排山倒海般的心痛瞬间冲垮了周少卿所有的理智!他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身上的礼服还要惨白!空洞的眼神瞬间被撕裂,爆发出骇人的赤红! “明昭——!!!”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周少卿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恐惧和绝望,让身边的程婉仪如坠冰窟! 在程婉仪惊恐万分的目光中,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下—— 周少卿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猛地甩开程婉仪还挽着他的手!他甚至没有开车门,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开了劳斯莱斯厚重昂贵的车门!车门撞在路边,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白色的礼服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扑向车前血泊中那个身影! “少卿哥!你去哪里?!婚礼!我们的婚礼啊!” 程婉仪撕心裂肺地哭喊出来,扑到被踹开的车门边,婚纱的裙摆被车门夹住撕裂也浑然不觉。她精心维持的体面与幸福,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她成了整条街、整个上海滩最大的笑话! 周少卿对身后的哭喊充耳不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沈明昭! 他冲到沈明昭身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想触碰她,却又不敢,眼中是毁天灭地般的恐惧和痛苦:“明昭!沈明昭!你看着我!别睡!求求你!别睡!” 他试图将她抱起来。 而此刻,那三名杀手也追到了巷口!他们看到目标倒在婚车前,又看到那个穿着白色礼服、状若疯魔扑过来的男人,以及周围混乱的人群,心知任务失败,眼中凶光一闪,其中一人竟在人群中悍然再次举枪,瞄准了地上意识模糊的沈明昭! “小心!” 有眼尖的路人惊恐大叫! 周少卿在极度混乱和痛苦中,却有着保护沈明昭的本能!他几乎是凭着直觉,猛地转身,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护住地上的沈明昭,将她完全遮挡在自己身后!白色的礼服后背,成了她最后的盾牌!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举枪的杀手,脸上是豁出一切的疯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枪响了!但并非来自杀手! 斜刺里,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如同幽灵般冲出!车窗内,苏钧泽面色铁青,手中的枪口冒着青烟!开枪的杀手应声倒地!另外两名杀手见势不妙,立刻混入惊恐四散的人群,消失不见。 苏钧泽的车一个急刹停在周少卿和沈明昭旁边。他推开车门,目光如电般扫过现场:倒在血泊中的沈明昭,用身体护着她、状若疯魔的周少卿,以及婚车里哭得妆容尽毁、满脸绝望的程婉仪,还有周围混乱不堪的街道和围观人群。 苏钧泽的眼神瞬间冰冷到了极点!他没有任何废话,大步上前,一把推开还挡在沈明昭身前的周少卿,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力量,声音如同寒冰炸裂: “周少卿!放开她!” 他迅速蹲下检查沈明昭的伤势,动作专业而迅捷。同时,他带来的两名便衣迅速下车,警戒四周,驱散人群。 周少卿被推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冰冷的柏油路上,白色的礼服沾满了尘土和沈明昭的血迹。他看着苏钧泽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沈明昭抱起,送上那辆黑色轿车,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他想冲上去,却被苏钧泽带来的便衣拦住。 苏钧泽关上车门前,冷冷地瞥了一眼失魂落魄坐在地上的周少卿,又看了一眼婚车里崩溃的程婉仪,丢下一句冰冷刺骨的话,如同最终的审判: “周少卿,别忘了你的婚礼。现在,她归我管。你…好自为之!” 黑色轿车引擎轰鸣,如同离弦之箭,载着生死未卜的沈明昭和苏钧泽,迅速消失在混乱的街角,只留下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霞飞路上,一片狼藉。红绸彩带被踩踏在泥泞里,玫瑰花瓣零落成泥。盛大的婚礼成了满城笑柄。周少卿独自坐在冰冷的街道中央,身上昂贵的白色礼服沾满污秽与鲜血,眼神空洞地望着沈明昭消失的方向,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身后,是婚车里程婉仪撕心裂肺、充满屈辱和绝望的恸哭声,以及围观人群指指点点的议论声。 他为了她抛下了新娘,抛下了婚礼,抛下了尊严,最终…却连靠近她的资格,都被苏钧泽无情地剥夺。沈明昭生死未卜,程婉仪颜面尽失,周家声誉扫地。他失去了一切,却似乎…什么也没能抓住。 “明昭。”他低声呼唤着沈明昭,繁华的霞飞路,此刻在他眼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绝望的废墟。 第61章 第 61 章 白日里披红挂彩的周府正厅,此刻红绸未撤,却笼罩在惨白灯光与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空气中残留的喜气被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以及程柏年身上散发的暴戾气息彻底驱散。巨大的“囍”字在冰冷的灯光下,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 程柏年端坐在主位,面色铁青,手中紫檀木手杖重重杵地,发出沉闷如丧钟般的“咚!咚!”声。他带来的黑衣护卫已完全控制周府,刀枪出鞘,虎视眈眈。程婉亦瘫坐在一旁,婚纱凌乱,妆容被泪水冲刷殆尽,眼神空洞麻木,如同一个破碎的玩偶。 “周少卿!你好大的胆子!” 程柏年猛地一拍扶手,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尖锐刺耳,饱含着滔天的怒火与羞辱,“众目睽睽之下!弃我女儿于不顾!去救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你将我程家的脸面!将婉亦的一生!置于何地?!” 他手指几乎戳到被护卫押在一旁、脸色苍白却眼神空洞的周少卿鼻尖,“说!是不是那个贱人蛊惑的你?!” 周少卿站在厅中,身上的礼服沾满尘土和不知是谁的血迹,胸前的红花早已碾落泥尘。他脸色苍白如纸,后背的伤口因剧痛而微微颤抖,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他紧抿着唇,眼神沉静得可怕,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将所有翻腾的怒火与悲恸死死压在眼底,面对程柏年的咆哮与羞辱,一言不发,只是那紧握的拳,指节已捏得发白。 “怎么?哑巴了?” 程柏年站起身,踱到周少卿面前,手杖带着风声狠狠戳在他胸口!力道之大,让周少卿闷哼一声,踉跄后退一步,牵动伤口,额上瞬间渗出冷汗。 “你以为你周家还是当年的周家?” 程柏年狞笑,声音压低,却如同毒蛇吐信,“你爹当年和东洋人做的那些‘生意’,那些见不得光的账本,可都在我手里!只要我抖出去一根指头,你周家立刻就是万劫不复!你周少卿,就是人人喊打的汉奸走狗!” “今天这事,你必须给我程家一个交代!” 他目光阴鸷,扫过周少卿身后同样狼狈、眼中喷火的阿立和阿业,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既然你心疼那个祸水,那就拿你身边这些不长眼的狗来抵罪!尤其是这个莽夫!” 他猛地指向因刚在护卫周少卿而脸上带伤、眼神凶狠的阿立,“刚才在我这里就敢龇牙!给我拿下!先打断他一条腿!让他长长记性!” 两个程家护卫如狼似虎扑向阿业! 阿业本就憋着一肚子火,大哥阿立为救沈明昭受的伤还在渗血,此刻又被骂作“狗”,还要被打断腿!他骨子里的莽撞和血性瞬间冲垮了理智! “老狗!我□□祖宗!” 阿业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困兽,完全不顾大哥阿立焦急的阻拦眼神和周少卿的隐忍,怒吼着猛地撞开扑来的护卫,钵盂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在离他最近的一个程家护卫脸上!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伴随着惨叫!那护卫满脸开花,鼻梁塌陷,惨嚎着倒地! 这一拳,彻底引爆了火药桶! “反了!反了天了!” 程柏年暴跳如雷,眼中杀机暴涨,“给我杀!宰了这个畜生!” 厅内程家护卫瞬间拔刀!刀光雪亮!周府护卫也本能拔刀相抗,但人数劣势,瞬间被压制! 混乱中,一个被阿业气势吓住、急于在主子面前表现的程家护卫,眼看阿业如同疯虎般又扑向另一人,眼中闪过狠厉!他并非核心死士,却极其阴险地从侧面抽出一把淬毒的匕首,趁着阿业注意力在前方,悄无声息地、毒蛇般刺向阿业的腰眼!角度刁钻,直取要害! “阿业!身后!” 一直沉稳护卫、死死盯着弟弟的阿立,瞳孔骤然缩成针尖!那瞬间,他没有任何思考! 电光火石! 阿立爆发出超越极限的速度,魁梧的身躯如同最坚固的壁垒,猛地将阿业狠狠撞开!同时,他用自己的胸膛,完全堵住了那致命匕首的轨迹! “噗嗤——!” 利刃深深没入阿立左胸!直至没柄!位置精准而狠毒! 时间凝固。 阿立身体剧震,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胸前只露出的刀柄,鲜血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染透了他深色的护卫服。他张了张嘴,想看向少爷,想叮嘱弟弟,却只涌出大股大股带着腥甜的血沫。他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如同熄灭的烛火。 “哥——!!!” 被撞开的阿业回头,目睹这地狱般的一幕,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如同灵魂被生生扯碎的凄厉哀嚎!这声嚎叫穿透屋顶,充满了无尽的悔恨、痛苦和灭顶的绝望!他眼睁睁看着永远沉稳如山、永远挡在自己身前的大哥,为了救他这个冲动鲁莽的弟弟,被一刀穿心! 阿立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望向周少卿的方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似乎在说“先生…阿业…”,随即,眼神彻底涣散,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鲜血在他身下迅速蔓延,浸透了散落的红色喜绸碎片,也染红了他腰间掉落的一本染血的周家核心账册。 阿业如同被抽走了灵魂,扑倒在阿立逐渐冰冷的身体上,身体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困兽濒死般的呜咽。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将他彻底淹没。他紧紧抱着大哥,脸贴在阿立染血的胸口,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血水疯狂滑落。 然而,这一次,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烧干了他所有的冲动和鲁莽。几息之后,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曾经总是燃烧着急躁火焰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却如同被极寒冰封的深渊,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死寂和一种脱胎换骨般的、冰冷的沉稳。泪水无声流淌,但那眼神里燃烧的不再是怒火,而是刻骨的仇恨和一种凝固的、指向程柏年的、无声的杀意。他不再嘶吼,不再挣扎,只是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放下阿立,沾满大哥鲜血的手,慢慢握住了腰间的佩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稳如磐石。 “周少卿!你看看!这就是你纵容的下场!” 程柏年也被阿立的死惊了一下,但随即被更大的暴怒取代,指着地上的尸体,“你的狗咬人,就得付出代价!这个莽夫也必须死!给我拿下!” 顺着程柏年指阿业的手指方向,护卫再次扑向如同雕塑般跪在血泊中的阿业。 “住手!” 一个嘶哑、压抑到极点的声音响起。 是周少卿。 他缓缓蹲下,沾满灰尘和冷汗的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合上了阿立那双至死都带着担忧和不舍的眼睛。他沾了满手温热的、兄弟的血。 然后,在所有人——包括悲痛欲绝的阿业、惊骇的沈明昭、以及等着看好戏的程柏年——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周少卿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 他没有看阿立,没有看阿业,也没有看沈明昭。 他的目光,如同两潭死水,落在了程柏年那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 接着,在满厅死寂、在阿业布满血丝却死寂的眼神注视下、在沈明昭心痛如绞的凝视中—— 周少卿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得如同丧钟。 “程伯父……” 周少卿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和……卑微,“今日之事……全是少卿一人之过!是我……是我鬼迷心窍!是我对不住婉亦妹妹!对不住程家!” 他深深低下头,额头几乎触到染着阿立鲜血的地面,声音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屈辱: “阿立……已经用命抵了……求伯父……高抬贵手……放过阿业……” “周家……愿倾尽所有……补偿程家……补偿婉亦妹妹……” “所有条件……伯父……尽管提……少卿……绝无二话!” 整个大厅死寂得可怕,只有周少卿压抑着哽咽的、卑微的乞求声在回荡。他跪在那里,像一座瞬间崩塌的山岳,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尊严,都在这一刻,为了保住阿业的命,为了换取一丝喘息之机,被他亲手碾碎,献祭在程柏年的脚下。 程婉亦死死捂住嘴,泪水汹涌而出。她看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骄傲如斯的男人,此刻卑微地跪在父亲面前,为了保住兄弟的命而乞求……心如刀绞。 阿业跪在阿立的尸体旁,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双死寂的眼睛死死盯着少爷跪下的背影,牙关紧咬,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巨大的屈辱和悲痛如同岩浆在他冰封的心底翻涌,但他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了。大哥用命换来的教训,先生用尊严换来的机会……他懂了!他必须懂!他紧握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却不再有丝毫妄动。 程柏年看着跪在自己脚边、如同丧家之犬的周少卿,看着他额头几乎触地的卑微姿态,看着他身后那个在兄长血泊中变得死寂沉默的阿业,脸上那暴怒的狰狞终于缓缓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的满意。 “哼!” 他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用手杖抬起周少卿的下巴,迫使对方抬起那张写满屈辱却不得不强装顺从的脸。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程柏年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和毫不掩饰的鄙夷,“周贤侄,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记住你周家欠我程家的!记住阿立的命,是谁给的‘交代’!” 他收回手杖,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嫌脏。 “送婉亦上楼。” 他转身,看也不看地上阿立的尸体和跪着的周少卿,仿佛只是丢弃了一件垃圾。 程婉亦被丫鬟搀扶起来,她最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头深深埋着的周少卿,眼神复杂,有恨,有怨,或许还有一丝怜悯,最终化为一片麻木的死灰,被程家侍女簇拥着,踉跄走向婚房。 沉重的周府大门在程家父女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仿佛将所有的屈辱和血腥锁在了这灵堂般的大厅。 大厅内,只剩下阿立冰冷的尸体、蔓延的鲜血、散落的红绸碎片,以及—— 依旧跪在血泊中的周少卿。 和如同石雕般跪在兄长身旁、眼神死寂沉凝的阿业。 时间仿佛停滞。 良久,周少卿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他没有立刻去看阿立,而是先一步走到阿业身边,伸出手,按在了阿业紧握刀柄、青筋暴起的手上。 阿业猛地一震,抬起头,布满血丝的死寂眼神撞上少爷的目光。 周少卿的脸上,再无半分卑微与乞求。所有的屈辱、痛苦、悲愤,都被压缩成一种令人胆寒的、极致的冰冷。他的眼神,如同淬炼了万年寒冰的深渊,深不见底,却又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暗焰。 “阿业,”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沉重,“扶我起来。” 阿业死死咬着牙,嘴角的血迹更浓,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身体的颤抖,稳稳地、如同最忠诚的基石,扶着周少卿站了起来。 周少卿站直身体,目光终于落到阿立冰冷的脸上。他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单膝跪在阿立身边,沾满血污的手,最后一次,极其轻柔地抚过阿立冰冷的脸颊。 “阿立……” 他低唤一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随即化为钢铁般的决绝,“你的血,不会白流。你的债,少爷记下了。十倍!百倍!” 他抬起头,看向身旁眼神沉凝如铁、如同脱胎换骨的阿业,他没有再说豪言壮语。 只是那冰冷死寂的眼神,那挺直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却再也不会弯折的脊梁,以及那无声地、紧紧握住阿业手臂的动作,都在宣告: 隐忍已到尽头。 今日之辱,阿立之血,必将以程柏年乃至其背后势力的覆灭来洗刷! 第62章 第 62 章 新房是程府精心布置的。触目皆是刺目的红——红绸、红烛、红帐、红被。昂贵的西式家具与中式陈设混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脂粉香、熏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硝石味,那是残留的鞭炮气息,只是本该喜庆的氛围却压抑得令人窒息。 周少卿换了一身簇新的新郎喜服,却像披着一件沉重的枷锁。他坐在远离婚床的西洋沙发上,背脊挺直,面无表情。红烛跳跃的光影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深邃而冰冷的轮廓。眼神空洞地望着桌上燃烧的红烛,仿佛灵魂已飘离这具躯壳。肩头的旧伤在喜服的束缚下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屈辱和仇恨反复灼烧的荒芜。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冷的、和这个崭新房间格格不入的旧怀表。 穿着华美繁复的中式嫁衣,顶着沉重的凤冠,程婉亦僵硬地坐在铺着大红锦缎的婚床边。盖头早已被她自己扯下,扔在一旁,露出精心描画却难掩憔悴的容颜。泪水无声地滑落,晕开了精致的妆容,留下狼狈的痕迹。她双手紧紧绞着嫁衣的下摆,指节泛白。颈间那条珍珠项链,此刻在红烛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像一道耻辱的烙印。她不敢看周少卿,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浓重的夜色,身体因压抑的哭泣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她感觉不到丝毫新婚的喜悦,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和即将坠入深渊的恐慌。 红烛高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是这死寂房间里唯一的声响。烛泪如同血泪,蜿蜒滴落,凝固在精致的烛台上。 程婉亦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压抑的抽泣声。她无数次幻想过与周少卿的新婚之夜,该是旖旎缠绵,该是他温柔深情的目光。而现实,却是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冰窖般的寒冷。他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连一丝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投向她。那份刻骨的漠视,比任何责骂都更让她心如刀绞。 她鼓起毕生的勇气,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细若游丝:“少卿……哥哥……对不起……我……” 她想解释,想忏悔,想求得一丝怜悯,哪怕是一丝愤怒也好过这无边的冷漠。 周少卿摩挲怀表的动作,在她开口的瞬间,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他没有回头,没有回应,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那微小的停顿,仿佛只是对空气震动的一点本能反应,旋即又沉入了更深的死寂。 那无声的拒绝,像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了程婉亦最后一点可怜的希冀。她猛地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将更汹涌的呜咽死死堵在喉咙里。巨大的绝望和屈辱感将她淹没。她明白了,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她父亲强加于他的枷锁,是她一厢情愿的痴梦。在这个房间里,她不是新娘,只是一个可悲的、被利用的、连赎罪资格都没有的囚徒。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流逝。红烛燃尽了一支,又换上一支新的。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周少卿终于动了。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因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他没有看程婉亦一眼,径直走向房间角落的盥洗室。很快,里面传来冰冷的水流声。他是在洗去什么?是这满室刺目的红?还是这令人作呕的脂粉香?抑或是……他被迫沾染上的、属于程家的肮脏气息? 水流声停止。周少卿走出来,已经换下了那身刺目的喜服,穿着一身素色的、带着药味的半旧寝衣。他走到远离婚床的一张贵妃榻前,沉默地躺下,背对着程婉亦的方向,拉过一条薄毯盖住自己。 整个过程,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没有说一个字。仿佛这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程婉亦看着他冷漠的背影,最后一点光亮也从眼中彻底熄灭。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倒在冰冷的锦被上,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入带着陌生熏香味的枕头里,无声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浸湿了枕面,那刺目的红色在她模糊的视线中晕染开,如同凝固的血。新婚之夜,就在这无边的冰冷、沉默和绝望中,如同漫长的酷刑,缓缓熬过。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投射进程府餐厅,在光洁的长餐桌上留下斑驳的光影。精致的西式早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仆人们垂手肃立。 程柏年坐在主位,志得意满,慢条斯理地切割着盘中的煎蛋。他昨夜显然睡得极好,红光满面,眼中闪烁着掌控一切的得意。他正盘算着如何一步步掏空周家,利用新航道大发横财。 程婉亦坐在下首,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一夜未眠的痕迹明显。她低着头,机械地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粥,毫无胃口。周少卿昨晚的冷漠如同冰锥,依旧扎在她心上。颈间的珍珠项链被她取下了,但那种被标记的耻辱感挥之不去。 周少卿走进餐厅。他依旧穿着素色的衣服,脸色依旧苍白,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昨夜那死寂的荒芜和冰冷的抗拒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温顺的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迎合的谦恭?他肩背挺直,步伐沉稳,脸上甚至挂着一丝极淡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父亲,早安。” 周少卿的声音响起,温和有礼,带着一种程柏年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晚辈”姿态。他甚至微微欠了欠身。 程柏年切割煎蛋的动作猛地顿住,愕然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着周少卿脸上那堪称“温顺”的表情,看着他毫无攻击性的眼神,巨大的惊喜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成了!果然成了!一夜夫妻百日恩,这小子终于认清了现实,屈服了!他程柏年的谋划,天衣无缝! “哎哟!少卿啊!快坐快坐!” 程柏年瞬间堆起满脸热情洋溢的笑容,仿佛昨夜那个用枪炮和母亲性命逼迫对方就范的人不是他,“昨晚休息得可好?婉婉,快给你夫君盛粥啊!” 他迫不及待地展示着“翁婿和睦”的戏码。 程婉亦更是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周少卿。他……他在对父亲微笑?还称呼“父亲”?昨夜那个冰冷如霜、视她如无物的男人去哪里了?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她感到的不是欣喜,而是毛骨悚然的陌生和更深的恐慌!这绝不是她认识的周少卿! 周少卿仿佛没看到程婉亦眼中的震惊和恐惧,从容地在程柏年指定的位置坐下,姿态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放松。他接过仆人递来的咖啡,轻啜一口,动作优雅自然。 “多谢父亲关心,尚可。” 他放下咖啡杯,目光平静地看向程柏年,那眼神深处,是程柏年绝对无法看透的、如同深海般的冰冷算计。“昨日新婚,思绪纷乱。今晨醒来,倒是想通了许多事情。” 他顿了顿,嘴角那丝笑意加深了些,却未达眼底:“父亲所言极是。程周两家既已结为秦晋之好,自当同心协力,共谋发展。过去种种,是少卿年轻气盛,不识时务,还望父亲海涵。” 程柏年心花怒放,简直要大笑出声!他强忍着激动,故作大度地摆摆手:“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过去的事,不提了!以后我们翁婿同心,这上海滩,还不是我们的天下?” 他已经开始畅想未来。 “父亲说的是。” 周少卿微微颔首,语气变得更加“诚恳”和“务实”,“新航道初定,百废待兴。周家虽有些底子,但此次风波,元气大伤,后续运营,恐怕力有不逮。岳父大人根基深厚,人脉通达,尤其是与东洋方面关系融洽……”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观察着程柏年瞬间放光的眼睛。 “少卿的意思是?” 程柏年身体前倾,贪婪的**毫不掩饰。 “小婿想,与其各自为战,不如整合资源,精诚合作。” 周少卿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诱饵,“周家负责航道的具体船务、码头装卸等实务,而父亲这边,则可以利用您的人脉,负责打通更上游的货源渠道和下游的销售关节,尤其是……东洋方面急需的那些‘紧俏物资’的运输保障和利润分配。我们联手,定能将这条黄金水道的价值发挥到极致。” 周少卿提出的,正是程柏年梦寐以求的深度合作模式!而且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主动将核心实务交给周家,而将油水最丰厚、风险也最大的走私环节和对外联络交给了程家!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程柏年激动得几乎要拍案叫绝!他果然没看错!周少卿这小子,要么不低头,一旦低头,就彻底成了他程家的马前卒!为了他母亲,为了苟活,他终于认命了! “好!好!好!” 程柏年连说了三个好字,满面红光,仿佛已经看到金山银山滚滚而来,“贤婿果然深明大义!识大体!就按你说的办!我们翁婿联手,何愁大事不成?哈哈哈!” 他得意地大笑起来,声音在餐厅里回荡。 程婉亦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父亲狂喜的嘴脸,周少卿那温顺谦恭却让她遍体生寒的笑容……她手中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碗里。她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绝不是屈服!这平静温顺的表象下,隐藏着比昨夜冰冷拒绝更可怕的惊涛骇浪!周少卿,他到底想做什么? “婉婉,怎么了?”程柏年听到声响,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不小心。”程婉亦强颜欢笑回答道。 周少卿端起咖啡杯,借着杯沿的遮掩,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淬了冰的寒芒和刻骨的嘲讽。 “先生,您真的妥协了吗?”阿业面色痛苦,双眼布满血丝。 周少卿没有说话,只是走近阿业,重重地抓了抓阿业宽厚的肩膀。 鱼儿,上钩了。他主动递出的,哪里是合作的橄榄枝?分明是裹着蜜糖、涂满了剧毒的鱼饵!程柏年贪婪地吞下,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他为程家和其背后日伪势力精心布置的、万劫不复的死亡陷阱。他周少卿的尊严和家业,需要用血来洗刷!而这场“合作”,就是复仇的开始。他不再是猎物,而是潜伏在暗处,耐心等待着致命一击的猎人。程家的覆灭,将从程柏年此刻的狂喜开始倒计时。 第63章 第 63 章 程府书房弥漫着雪茄的浓烈气味和一种压抑的得意。程柏年靠在宽大的皮椅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紫檀桌面,半月前周府那场血腥的“胜利”余威犹在,让他看周少卿的眼神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玩味和居高临下的审视。 周少卿坐在下首,穿着一身半旧却整洁的深色长衫,脸色依旧带着一丝重伤初愈的病态的苍白,眉宇间是刻意收敛的锐气,只剩下一种被磨平了棱角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讨好的谦卑。 “父亲,” 周少卿的声音沙哑,微微低着头,双手规规矩矩地恭敬地递上一份精心准备的“合作计划书”,里面详细列出了如何利用新航道为日伪势力运输“战略物资”,并承诺提供周家的“资源”和人手。 程柏年眯着眼,仔细审视着周少卿的表情和那份计划书。周少卿那副“被打断了脊梁骨”、“走投无路只能投靠”的模样,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和掌控欲。尤其是看到计划书中那诱人的“利润分成”和“战略价值”,他眼中的警惕逐渐被贪婪和得意取代。 “哈哈哈!” 程柏年终于爆发出一阵志得意满的大笑,震得书房嗡嗡作响,“贤婿!你终于想通了!这才是明智之举!识时务!” 他站起身,走到周少卿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故意拍在周少卿伤处附近,看到他微微蹙眉,程柏年更加满意,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宽宏大量”: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阿立那奴才,死也就死了!贤婿你能迷途知返,就是大功一件!” “跟着我程柏年,跟着东瀛友人,保管你周家……不,是贤婿你个人,吃香的喝辣的!比守着那点死产业强百倍!” “这计划书,很好!就这么办!贤侄,这次合作,就由你全权负责!务必给我……也给皇军,办得漂漂亮亮!这可是你戴罪立功的好机会!” 程柏年沉浸在掌控一切、坐收渔利的幻想中,浑然不觉自己正一步步踏入深渊。 漆黑的江面上,只有几艘挂着特殊旗帜的货轮悄无声息地停泊。码头上灯火管制,只有零星的手电光晃动,气氛压抑而紧张。大批印着“特殊物资”的木箱正被秘密装船。 周少卿裹着大衣,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他“强撑病体”亲自坐镇指挥。阿业如同他的影子,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半步,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鹰,扫视着四周,那份急躁莽撞早已被淬炼成冰冷的警惕和沉稳的执行力。 程柏年派来的心腹监工趾高气扬,不断催促:“快点!再快点!天亮前必须离港!误了皇军的大事,你们担待不起!” 周少卿“虚弱”地咳嗽几声,对监工“恭敬”地点头:“放心,一切按计划进行,绝不会误事。” 他转头对阿业“低声”吩咐:“阿业,你去盯着点西边那个仓库,确保最后一批‘货’顺利装船。”周少卿这个命令,当然不是真的让阿业去盯着货物装船,实则是让阿业去确认沈明昭是否已收到他通过隐秘渠道传递的最终情报,请暴力记录着这批船的货物种类、数量、离港时间、航线。 阿业会意,沉稳应道:“是,少爷。” 身影迅速没入黑暗。片刻后,他悄无声息地返回,对周少卿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情报已确认送出。 黄浦江口外海的黎明时分,装载着“重要战略物资”(的船队刚刚驶出吴淞口,进入相对开阔的海域。 突然! 刺耳的警报声划破黎明前的寂静!数道雪亮的探照灯光柱如同利剑般刺破黑暗,牢牢锁定了船队! “前方船只立刻停航!接受检查!否则开火!” 威严的警告通过扩音器传来,伴随着军舰引擎的轰鸣!是组织方面联络的抗日武装的拦截舰队! 程家的护卫船试图反抗,立刻遭到猛烈的炮火压制!货轮上的“监工”和少量日伪武装人员惊慌失措,抵抗微弱。 战斗迅速结束。所有船只被控制,“战略物资”被悉数查扣!此次行动,不仅截获了日伪急需的物资,更沉重打击了其运输网络和情报系统,损失巨大! 周少卿对这样的结果心如明镜一般,这批货实则为诱饵,其中夹杂少量真货以迷惑敌人。远处熙熙攘攘的声音夹杂着时不时的枪声,周少卿面如冰霜,眼里的仇恨的火光却在闪闪跳跃。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程府! 程柏年正做着数钱的美梦,电话铃如同丧钟般响起。电话那头是日伪高层暴怒到极点的咆哮和冰冷的宣判: “八嘎!程桑!这就是你保证的万无一失?!” “新航道首次合作就遭此惨败!物资尽失!皇军颜面扫地!损失无可估量!” “你必须负全责!所有损失,由你程家财产全额赔偿!立刻!马上!” “你的所有资产、银行账户、码头仓库,已被皇军特派员查封冻结!等候清算!” “不!不可能!这……这一定是误会!是周少卿!是他……” 程柏年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鬼,对着话筒嘶吼,但对方已经冷酷地挂断。 紧接着,管家连滚爬爬地冲进来,面无人色:“老爷!不好了!银行……银行来人了!说我们所有账户都被冻结了!码头……码头也被封了!还有几处宅子……都被贴了封条!” 程柏年眼前一黑,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染红了昂贵的波斯地毯。他苦心经营半生的财富帝国,瞬间崩塌!他成了日伪泄愤和弥补损失的替罪羊! 当愤怒的日伪特派员带着宪兵气势汹汹地冲进周府时,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周府显得异常“萧条”。周少卿“病恹恹”地躺在躺椅上,面色苍白,咳嗽连连,一副元气大伤、随时要倒下的模样。阿业沉默地侍立一旁。 面对质问,周少卿“虚弱”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证据”: “咳咳……特派员明鉴……此次合作,全程由程老板主导……少卿……咳咳……重伤未愈,只是提供航道和些许残存人手……具体货物交接、护卫安排,皆由程老板心腹负责……咳咳……少卿……实在有心无力……” 他出示了程柏年签字确认的“全权负责”文件。 “周家……经半月前变故,早已元气大伤……名下产业变卖殆尽……仅余这处老宅和些许现钱度日……咳咳……实在无力承担如此巨损……” 他让管家捧出一个寒酸的小木匣,里面只有寥寥几根金条和一些零散的银元、法币,与昔日沪上巨贾的身份判若云泥。所有重要资产,早已通过秘密渠道瑞士银行转移干净。 日伪特派员看着周少卿这副“苟延残喘”的样子,又查看了那些“确凿”的、显示周家已一贫如洗的“证据”,再想到程柏年才是此次合作的主要责任人和受益方,以及周少卿过去“良好”的“合作”态度,怒火虽然未消,但理智尚存。 “周桑!” 特派员语气依旧严厉,但杀意稍减,“此事你虽非主责,但亦有失察之过!程柏年罪无可恕,其财产将用于赔偿损失!你周家……” 他瞥了一眼那个寒酸的钱匣,鄙夷地哼了一声,“这点东西,连塞牙缝都不够!” “念在你重伤未愈,且曾表示效忠的份上,” 特派员做出“宽大”决定,“暂不追究你周家连带之责!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限你一月之内,筹措……五千大洋!作为此次失利的惩戒!同时,你必须将功补过!利用你残存的人脉,为皇军效力,提供有价值的情报!若有再失……哼!” 冰冷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是……是……多谢特派员宽宏!少卿……定当竭尽全力……将功折罪!” 周少卿“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被阿业“慌忙”扶住,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演得情真意切。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周府大门再次关闭。 书房内,周少卿脸上的病容和卑微瞬间消失无踪。他缓缓坐直身体,眼神锐利如鹰隼,哪里还有半分虚弱?他走到窗边,看着程府方向隐约传来的混乱与哭嚎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阿业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眼神沉静。他递上一杯热茶。 “阿立,” 周少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誓言,“程家的根基,断了。这,只是开始。” 他接过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 “五千大洋?呵。” 他轻蔑一笑,那点钱,对他转移走的财富而言,九牛一毛。 “将功补过?提供情报?” 周少卿眼中寒光闪烁,“当然要‘补’!当然要‘提供’!” “只不过……这‘功’该怎么补,这‘情报’该给谁……就由不得他们了!” 他的目光转向阿业,也仿佛穿透墙壁,看向某个传递着希望与斗争的远方,“通知‘青松’,第一份‘投名状’已献上。接下来……该我们,好好‘配合’皇军了!” 阿业沉稳点头:“是,少爷。” 眼神中,复仇的火焰在冰冷的沉稳下,熊熊燃烧。 周少卿轻轻摩挲着胸前那枚被沈明昭修复的怀表,感受着父亲遗留的温度和爱人赋予的新生。 “我要让你们一起下地狱。”周少卿明白程柏年已半只脚踏入地狱,而他和他的同盟,将在敌人的心脏地带,掀起更猛烈的风暴。 第64章 第 64 章 沪西贫民窟深处,一间几乎被遗忘的破败中药铺——“济生堂”。门楣歪斜,蛛网密布,浓重到刺鼻的草药霉味混合着灰尘气息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仅靠一扇蒙尘的小天窗透进微弱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沈明昭蜷缩在药铺最里间一张铺着破草席的硬板床上。她瘦得脱了形,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出血。左肩裹着渗血的、显然是自己草草处理的肮脏布条。高烧让她意识昏沉,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时而发出痛苦的呓语。曾经的清冷坚韧被伤病折磨得只剩下脆弱的轮廓。床边散落着几味廉价草药和一个破旧的药罐。 她逃了。她在苏钧泽坚定地要求她嫁给自己的时候逃了。她以为自己放下了,但是看到周少卿坐在婚车里,新娘却不是她,她终于承认自己的心痛了。她不能骗自己,更不能骗苏钧泽。那她只能离开了。 周少卿风尘仆仆,形容憔悴,眼中布满红血丝,显然是经历了不眠不休的疯狂搜寻。他穿着深色不起眼的便服,身上还带着从程家那场血腥清算中沾染的、未曾散尽的硝烟与寒意。当他终于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目光锁定在草席上那个单薄身影时,整个世界仿佛瞬间静止。巨大的心痛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巨浪,狠狠拍击着他强撑的理智。 周少卿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前,单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积灰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埃。他不敢用力触碰她,只能伸出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开她汗湿粘在额角的碎发。指尖传来的滚烫温度,像烙铁一样烫在他心上。 “明昭……”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我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沈明昭在混沌的高热中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穿透层层迷雾,带着一种令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熟悉感。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看到一个跪在床边的、逆着微弱光线的轮廓。是梦吗?还是高烧的幻觉?那个她拼命逃离、却又刻骨铭心的人…… “少……卿?”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带着不确定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依赖。 “是我!是我!” 周少卿的心瞬间被这声微弱的呼唤攥紧,他再也无法克制,猛地握住她那只没有受伤的、冰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上,试图用自己的存在驱散她的不安,“别怕,我在这里!我找到你了!” 真实的触感,滚烫的温度,还有他掌心熟悉的薄茧……沈明昭混沌的意识终于被拉回现实。真的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程家……程婉亦……那些噩梦般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巨大的恐慌和抗拒让她猛地想抽回手,身体因用力而牵扯到肩伤,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额发。 “别动!” 周少卿心如刀绞,立刻松开她的手,改为轻轻按住她未受伤的肩膀,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心疼,“你伤得很重!在发烧!告诉我,药在哪里?需要什么?” 他目光急切地扫过床边散落的草药和破药罐,眼中充满了自责和痛惜。她竟在这样的地方,独自承受这样的伤痛! 沈明昭看着他焦急万分的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痛和担忧,那份刻骨的抗拒在巨大的虚弱和伤痛面前,显得如此无力。她闭上眼,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混入汗水和灰尘。是委屈?是怨恨?还是……那被她强行压抑、却在此刻决堤的、无法割舍的牵念? “没……没事……” 她虚弱地吐出两个字,试图维持最后的倔强。 “没事?!” 周少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愤怒和痛苦,“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看看这地方!沈明昭,你要强给谁看?!在我面前,你还要把自己逼到什么地步?!” 他的质问不是责备,是痛彻心扉的呐喊。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最重要的是救她!他迅速起身,在逼仄破败的药铺里翻找。幸运的是,沈明昭储备了一些基本的伤药和退烧药材,虽然品质低劣倒也不失药效。他撕下自己内衫的里衬,找到破缸里残余的少量清水,生起角落里一个几乎废弃的小泥炉。 他跪回她身边,动作前所未有地轻柔,小心翼翼地解开她肩头那被血和脓液浸透的肮脏布条。当狰狞翻卷、已然有些溃烂的伤口暴露在昏暗光线下时,周少卿的呼吸猛地一窒,眼底瞬间涌上赤红的血丝和滔天的杀意!是谁伤了她?! 但他迅速压下暴戾,专注眼前。他用火略微加热那点清水,极其小心地清洗伤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清洗伤口后、把止血消炎的草药捣碎为她敷上、再用撕下的干净布条仔细包扎。整个过程,他全神贯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沈明昭闭着眼,感受着他指尖小心翼翼的动作带来的、混合着剧痛和奇异安抚的触感。她能感觉到他呼吸的靠近,能闻到他身上风尘仆仆的味道,还有……一种令她灵魂都感到安宁的气息。那被她在这绝望的伤痛和对方无言的守护中,如同冰封的种子遇到暖阳,不可抑制地开始松动、复苏。 泪水流得更凶了。 处理完伤口,周少卿又熬了一碗苦涩的退热草药,小心地扶起沈明昭,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地吹凉,喂到她唇边。沈明昭虚弱地抗拒了一下,最终在他的坚持下,小口小口地吞咽下去。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却带来一丝暖意。 喂完药,周少卿没有立刻放开她。他就这样让她靠在自己并不宽厚却异常坚定的胸膛上,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和滚烫的体温。狭小破败的空间里,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和两人交错的呼吸。 良久,周少卿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沈明昭头顶响起,每一个字都像用尽生命的力量镌刻: “明昭,看着我。” 沈明昭睫毛颤动,缓缓睁开眼,对上了他近在咫尺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有往日的深沉算计或冰冷绝望,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燃烧着生命火焰的清澈与坚定。 “程柏年完了。程家,也即将为他们的贪婪付出代价。”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铁血洗礼后的冰冷余韵,“我用了最狠毒的方式,借刀杀人,让他们自食其果。就算你骂我我不后悔。他们都该下地狱。”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她苍白憔悴的脸,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我知道,我身上流着周家的血,背负着洗刷不净的原罪。我曾以为,这份原罪注定了你我之间只能是深渊。我曾退缩,曾用冷漠推开你,甚至……在绝望中试图接受命运的安排娶了程婉亦。” 他的声音染上一丝痛楚,但随即被更强大的决心取代: “但是,明昭,当我以为彻底失去你的那一刻,当我在这个破败的角落里找到奄奄一息的你……我才真正明白,什么才是我的原罪!” 他的手臂收紧,将她更贴近自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灵魂般的决绝: “我的原罪,不是姓周!不是父辈的过错!而是——我曾愚蠢地以为,推开你、牺牲你、甚至放弃你,就能偿还那所谓的罪孽!就能保护你!” “我错了!大错特错!” 他的眼中泛起血色的水光,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推开你,只会让你陷入更危险的境地!牺牲你,只会让我坠入真正的地狱!放弃你……那比杀了我更痛苦千倍万倍!”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上她滚烫的额头,滚烫的呼吸交融,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 “沈明昭,你给我听清楚: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信仰!我的救赎!我的命!” “我的忠诚,不再属于周家,不再属于任何虚妄的赎罪!它只属于你!” 他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穿透沈明昭眼中的泪水和迷雾,“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的命,你随时可以拿去!我的血,愿意为你流干!我的灵魂,甘愿为你永世沉沦!” “不要再推开我!不要再独自承受!” 他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恳求,“让我守着你!护着你!用我的余生,用我的一切,去偿还周家欠你的血债,去弥补我曾犯下的愚蠢!让我成为你的盾,你的刀,你在这黑暗世道里……唯一可以依靠的岸!” 誓言掷地有声,在破败的药铺里回荡,盖过了炉火的噼啪,驱散了浓重的药霉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温度,带着灵魂的重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以生命为证的忠诚。 沈明昭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下激烈的心跳,听着这字字泣血的誓言。肩头的伤痛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酸楚、深切撼动和……微弱却顽强燃起的希望,如同破冰的春水,缓缓流淌过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田。 她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这一次,她没有再试图推开。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试探和无法抑制的颤抖,轻轻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料,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那根名为“周少卿”的、带着血与誓言的浮木。 “少卿,今天以后,我不再是一个人了。”尘埃在微弱的光柱里无声沉浮。破败的药铺里,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紧紧相拥。此刻,他们不再独行。 第65章 第 65 章 “大佐!大佐!看来我对您忠心耿耿的份上您帮我一把!” 程柏年扯住松本大佐的裤脚,像只丧家之犬一样哀求着。 “程桑,你的忠心在此刻一分不值。我需要的是利益交换。”松本像踢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将程柏年踹向一边,毫不留情面。 “大佐,大佐!您不是一直都喜欢我的女儿吗?我今天就让她去伺候您,您帮帮我!您不帮我我真的要死在牢里了!”程柏年老泪纵横,又匆匆重新爬回松本的脚边继续争取活命的机会。 “程桑说话算数?”这一次松本没有拒绝他的拉扯,低下头玩味地确认道。 “算数,算数!”程柏年捣蒜一样地承诺道。 很快,消息变传到周少卿的耳朵里:程柏年在牢狱中受尽折磨,靠着最后的人脉和变卖部分秘密资产,竟奇迹般地“证明”了自己是被周少卿“陷害”,并“咬死”了沈明昭的**身份!他声称周少卿与沈明昭曾经是情侣,必然也是同谋!日军半信半疑,决定给程柏年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同时也将对周少卿进行最严酷的考察。 “这个老贼,竟然为了取信日军,也为了报复先生你,不惜将刚刚经历过松本非人折磨的女儿程婉亦,再次作为“礼物”和“棋子”,送去“应酬”更关键日军人物,换取最后一次运送“特殊货物”的机会。”阿业义愤填膺的样子有阿立几分愤怒但克制的影子。 听到程婉亦的名字时周少卿的心揪了一下。程府出事后,周少卿便将程婉亦送回程府,他的本意是让她避开周府以后的乱局,程府剩余的财富足够她安稳度过下半辈子,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会有如此糟糕的境遇。 周少卿面色沉重,默默无言。 戒备森严的日军特高课审讯室隔壁。冰冷的单向玻璃后,佐藤大佐和几名日军军官面无表情地坐着,目光如鹰隼般穿透玻璃,审视着隔壁房间里的周少卿。 房间里,陈设简单到压抑,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盏刺眼的白炽灯悬在头顶,将周少卿苍白的脸照得纤毫毕现。他穿着得体的西装,坐姿端正,看似平静,但搁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着内心的紧绷。肩头的旧伤在冰冷空气和巨大压力下隐隐作痛。 程府已被查封部分产业,但程柏年仍被允许在有限范围内活动。程柏年焦躁地在客厅踱步,脸上混合着劫后余生的侥幸和刻骨的怨毒。他刚刚接到特高课的“邀请”,让他“配合”对周少卿的“考察”。他像一头被困的受伤野兽,等待着撕咬仇敌的机会。 程婉亦的卧室。窗帘紧闭,光线昏暗。程婉亦坐在梳妆台前,镜中映出一张妆容精致却毫无生气、眼神空洞麻木的脸。她穿着程柏年“精心挑选”的、料子少得可怜的昂贵洋裙。颈间那条染血的珍珠项链,此刻像一个冰冷的、耻辱的项圈,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小瓶透明的液体。 佐藤大佐冰冷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带着金属的质感:“周桑,程柏年指控你与**沈明昭关系密切,并利用程家航道,将皇军重要物资资敌。你,如何解释?” 周少卿抬起眼,尽管他看不到后面的人,仍目光平静地迎向单向玻璃,没有愤怒,只有一丝恰到好处的被诬陷的无奈和坦然:“大佐阁下明鉴。我与沈明昭,确曾有过男女情谊,但那是在知晓其真实身份之前。后来我只在我的婚礼途中遇见她被追杀,我多方查证,才惊觉她接近我竟包藏祸心!我周家百年基业,险些毁于她手!我对她,只有痛恨,绝无勾结!” 他语气斩钉截铁,眼神中适时流露出被欺骗的愤怒和懊悔。 沈明昭已经告诉了他,“张顾庭”就是程柏年!对这个幕后真凶,他当然不会手下留情! “至于资敌?” 周少卿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嘲讽,“程柏年为脱罪,当真无所不用其极!航道控制权在程家事发前,一直由程柏年亲自把控,其心腹张维等人负责具体运营。第一批物资丢失,程柏年难辞其咎!他如今攀咬于我,不过是想拉个垫背的!大佐阁下,您若不信,可查程柏年在狱中变卖的秘密资产去向,以及他近期与哪些‘特殊人物’接触过密!谁在垂死挣扎,转移视线,一目了然!” 他反手一击,将矛头精准引回程柏年身上,暗示其可能还有后手或同党。 隔壁的佐藤目光锐利,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周少卿的辩解逻辑清晰,态度不卑不亢,甚至提供了反击方向。而程柏年……确实像条疯狗。 程府客厅,程柏年接到一个电话,是日军联络官。放下电话,他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混合着残忍和兴奋的笑容:“婉婉!快!打扮好!松本大佐点名要你作陪晚宴!这是父亲最后的机会!也是你的机会!只要哄好了松本,我们程家就能翻身!你就能把周少卿踩在脚下!” 卧室里,程婉亦听着门外父亲那带着诱哄和威胁的声音,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松本大佐……那个在“应酬”中对她施暴、让她如同坠入地狱的恶魔!父亲竟然……再次把她推过去! 镜中的她,妆容精致,却像个没有灵魂的玩偶。她颤抖着手,拿起那瓶透明的液体,那是伏特加,猛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和一种毁灭般的勇气。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空洞的眼睛,那里面最后一点属于“程婉亦”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恨意! 那还是疼爱自己的父亲吗?他真的不爱我。他可以让自己嫁给周少卿,纵使知道不会得到善待也在所不惜,他可以让自己去陪那些恶心的日本人,只为了保命。原来,还有这样的父爱! 恨父亲!恨松本!恨这吃人的世道!更恨……那个将她拖入这个漩涡的周少卿! 周少卿在严密“保护”实为监视下回到一处临时住所。他知道程柏年不会放弃,更知道程婉亦此刻的处境和心境。他需要一把刺向程柏年心脏的刀,而程婉亦,就是那把被仇恨淬炼得无比锋利的刀。 他通过程府里那个早已被他收买、对程婉亦抱有同情的老佣人,给程婉亦传递了一张没有任何署名的纸条。纸条上只有一行冰冷的小字: “想知道松本此行押送的真正‘货物’是什么吗?想知道你父亲把你献出去换来的‘最后机会’,会把程家拖入怎样万劫不复的深渊吗?想亲手……埋葬这一切吗?午夜,后花园假山。” 纸条像一颗火星,落入了程婉亦早已被仇恨和绝望填满的枯草堆。 午夜,后花园假山阴影里。 程婉亦如约而至,裹着黑色的披风,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鬼魅,眼中却燃烧着两簇疯狂的火焰。她看着阴影中周少卿模糊的轮廓,声音嘶哑冰冷:“周少卿,你想利用我?” “是交易。” 周少卿的声音同样冰冷,毫无温度,“我给你复仇的力量,给你亲手将程柏年和松本送入地狱的机会。而我,要这次运送的详细路线、时间、押送人员配置、以及……‘货物’的真实信息。” “我凭什么信你?” 程婉亦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凭你比任何人都恨他们。” 周少卿一针见血,目光锐利如刀,“也凭你知道,除了我,没人能帮你做到。程家覆灭已是定局,区别在于,是作为日寇的走狗被碾碎,还是……由你亲手点燃这毁灭的火焰,至少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程婉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周少卿的话像毒蛇,精准地噬咬着她心中最深的黑暗**。亲手埋葬父亲,埋葬松本,埋葬这肮脏的一切!这念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快感,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好!” 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我告诉你!但我要你保证,让他们死!让他们都不得好死!” 程婉亦真的豁出去了,她使劲浑身解数利用自己的价值,为周少卿提供了一份绝密情报:确切的航行路线、时间、护卫薄弱点、“还有重要的货物”是数名携带绝密精密武器资料的日军专家,周少卿一刻没有耽搁迅速将情报传递给进步组织。组织立即精心策划了一场雷霆行动! 运送当日,当松本大佐亲自押送伪装成普通商人的车队,行至预定伏击点时,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精心布置的爆炸、狙击、突袭同时发动!日军护卫队猝不及防,损失惨重! 混乱中,那几名携带绝密资料的日军专家被重点“照顾”,资料被夺取或销毁,专家本人也或死或伤!松本大佐在亲卫拼死保护下,身负重伤,狼狈逃窜!价值无法估量的“货物”和人员,几乎损失殆尽! 消息传回沪上,日军高层震怒!这不仅仅是物资的损失,更是对帝国科研力量和战略计划的重大打击!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程柏年信誓旦旦保证万无一失的“最后一次机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