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爱神》 第1章 第 1 章 早上八点,颜清已经站在滨江玖里的大门前。 这是S市著名的豪宅小区,坐落在整个城市的东南角,远离嘈杂和喧闹,是一处格外幽静的所在。 然而这份幽静对颜清来说可不是什么优点。她一大早就从学校出发,乘最早的一班地铁,转公交,又打了一段车才到目的地。 今天是她来这里应聘家教的日子。 颜清做事一向不习惯压死线,总是尽可能留出裕量,因此折腾了一个半小时路程,她还是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三十分钟到达。 面对气势恢宏、又不乏低调神秘感的小区入口,颜清不由得回想起来之前,同学兼好友顾斐萌的警告:姓沈的那家人可不好伺候! 一听说颜清即将要应聘的是S市还算叫得上名头的沈家,顾斐萌眉飞色舞地描述起关于这家人的传闻来:沈家是单亲家庭,只有一个爸爸带着一个儿子。传闻那个爸爸不但抠搜,而且人品败坏,经常找各种理由克扣教师工资。还有那个小孩,据说也呆呆傻傻,极度不灵光,任什么样的名师、花费多少功夫也教不明白,最后还要落得个教学不力的罪名。 “清清,这家人的钱不好赚,你可要小心!” “你怎么知道?”颜清问。 顾斐萌耸耸肩:“听朋友说的,但八成是真的。有句话怎么说,无风不起浪!” 颜清知道顾斐萌是个社交达人,虽然她俩都是学生,但顾斐萌开朗大方,喜欢认识朋友,经常活跃在各种社交场所,人脉圈子广泛,消息灵通,能打听到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听了顾斐萌的警告,颜清心里也打鼓。但想到银行卡里的余额,和急等着用钱的乔熠,以及虎视眈眈的冯鑫一家……毕竟在招聘启示上,沈家开出的工资比她之前做过的所有兼职都高出不止一点半点。 纠结了半天,她还是轻叩手指,点击下“发送”键,向沈家的邮箱投去了简历。 不到一天时间就收到了回复,约她这周六到滨江玖里面试。 “总不能还没尝试就打退堂鼓。是人是鬼,过过招才知道。”她心想。 再度确认了一眼手机里的门牌号,颜清深呼了口气,迈开步子朝大门里走去。 “叮咚——” 按响门铃后,来应门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家政阿姨打扮的女人。 “您好,请问这里是沈先生家吗?我是来面试的。”颜清彬彬有礼地说。 “啊,是老师吧,请进请进。”家政阿姨让出路来,又递来一双一次性拖鞋。 关于各种豪宅的视频,颜清偶尔也在网上见过。但当她真实地踏入这样的门户,瞳孔还是不禁微震了一下。 迎面映入眼帘的是宽阔到有些空荡的客厅,一整面落地玻璃直通挑高三层的屋顶,映衬着户外的蓝天绿树。室内布置简洁,除了一副巨大的壁画,没有多余装饰,看起来冷冷清清,少了几分人气。 颜清第一次对“豪宅”这个概念有了具象化的认知。 “你也是来面试数学家教的?” 正当她发愣时,一个声音让她回过了神。循声望去,一个男性的身影从沙发上站起来。 因为客厅太大,她第一时间竟没留意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我是颜清。”颜清向对方点点头,“您是……沈先生?” 男人笑了:“我也是来面试的。” 原来她并不是唯一投递简历的人。 刚刚给她开门的家政阿姨已经端上一杯茶,客客气气地放在茶几上:“这位老师,麻烦您在这儿等一会儿,待会这位先生面试完了到您。” 颜清赶忙说了谢谢。 坐在沙发上,颜清多少有些紧张。旁边的男人西装革履,着装十分正式。而颜清穿着一条洗得有些走形的白色连衣裙——这是她唯一一件看起来比较正式的衣服。 “认识一下,我叫诸葛潇湘。”男人冲颜清伸出手来。颜清和对方握手,顺便又一次自报姓名:“你好,颜清。” 诸葛潇湘飞速打量了她一下,问:“你是学生?” “嗯。” “大几了?” “研究生快毕业了。” “研二?” “嗯。” “那还有一年才毕业。” “我们学校硕士两年半学制。” 诸葛想了想:“L大的?” “嗯。” 诸葛笑了:“原来是学妹。” 颜清平静的脸上这才显出一点惊讶:“您也是L大的?” “对。你是哪个系的?” “数学。您呢?” “我是计算机的。数学系我认识挺多人呢,我们宿舍的一个哥们大二那年转去数学系了。” 颜清说:“竟然从大热门专业转来我们这种沙漠专业,看来是真的热爱。” 诸葛潇湘笑说:“不一定是多热爱数学,反正是够烦计算机的。” 颜清也笑了。 面试的房门打开了一点,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面色严肃:“请保持安静!”说罢“啪”地关上门。 颜清和诸葛潇湘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诸葛潇湘压低声音:“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学妹,太有缘了。”他掏出手机,“方便加个微信吗?” 颜清不好拒绝,便也掏出了手机。 诸葛扫了颜清的名片二维码,一边编辑好友申请验证,一边自言自语:“我怎么不知道L大有这种美女。不过也是,我都毕业六年了,早就和学校脱节了。加好了,以后常联系啊。” 不一阵儿,前面面试的人出来了,轮到诸葛潇湘。 诸葛的面试大约持续了十五分钟。出来的时候,他一脸轻松,还向颜清透露起里面的情况:“没什么太难的问题,主要就是问问你有没有相关从业经验。别紧张就行。” 这时候,里面叫到颜清了:“下一位,请进来!” 诸葛冲颜清比了个加油的姿势,“祝你好运!” 面试的地点看起来是书房,两架乌木色通顶书柜依墙矗立,书柜上陈列着中外文书籍,满满当当没有一丝空隙。 窗前是一张阔大的乌木书桌。 “坐吧。”书桌后的男人指了指旁边的沙发。 顺着男人指示的地方落座后,颜清才注意到桌上摆着一沓简历,最上面是她的。 男人没再说话,一直端立于男人身后、穿一身浅色套装的女人,拿起颜清的简历,大略翻了翻,眼皮也没抬:“颜清是吧?研究生在读,还有半年才毕业?” “是。” 女人说:“L大学的数学系很不错。”依然没有抬眼皮,语气淡淡,与其说是对颜清学历的认可,倒更像是一种客套式礼节。 “谢谢。”颜清回。 女人很快问到了那个让颜清难受的问题:“有没有过做家教的经验?” 尽管提前做了心理建设,颜清还是迟疑了一下:“有……算有……” 女人眉头一拧:“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算有’?” “有。” “代课成果怎么样?” “学生的成绩有一定进步……”颜清越说声音越小,对面的女人已经不耐烦:“麻烦你大点声,进步了多少?” 颜清迟了两秒,女人高声说:“颜小姐,你到底有没有过教育从业经验?没有经验不要紧,诚实最重要。我们虽然是招聘家教,但是流程很正规,绝不接受履历造假。” 颜清深吸一口气,说:“有过经验。只是,我只教了他两个月,没有等到期末考试,我就离职了。但从他日常堂测的结果看,成绩确实有进步。” 女人像是习惯性动作,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放在胸前一枚紫荆花胸针上,每说一句话就要将胸针转过一个小的角度,像是以紫荆花的花瓣代替钟表的指针,计算她被颜清浪费的宝贵时间。 她瞟了颜清一眼:“为什么离职?主动还是被动?” “主动。” “原因方便讲吗?” 颜清攥着裙摆的手不自觉用力,手心微微出汗:“当时我家里有事,没法继续做下去。” 后续又问了几个常规问题,譬如对教学内容的了解、如何提升孩子学习兴趣、能否接受试用期等等,颜清一一作答后,面试便到此结束,女人让颜清回去等通知。 颜清起身前,一直沉默的男人突然开口:“为什么来做家教?” “嗯?”颜清微怔了一下,一时没会过意。 “你趁暑假出来带家教,是为了赚钱,还是真的喜欢做这个?” 颜清除了保研那年走过场地参加了一回面试,再没有过正式面试的经历,对这种测试临场反应的问题,一下子有些张口结舌,半天想不出个对答。 为了赚钱?当然,她就是太需要钱,才硬着头皮来碰这个传说中的钉子。真喜欢干这个?她不确定。她的确喜欢和孩子相处,但还不足以让她坦然说出“我喜欢当老师”这样虚伪的场面话。 犹豫之际,男人说:“问这个没有别的意思。我们之前也请过几个家教,但是都做不长。你知道,总换老师对孩子的成绩没有好处。所以,假如我们聘请你,你有信心在这里长待吗?” 颜清恍然大悟,原来对方在担忧这个。 她一边斟酌着用词,一边尽量展示出诚意:“辅导孩子功课是需要老师、家长、孩子三方面共同努力和配合的。我想这是一个相互磨合、相互促进的过程。只要没什么大的问题,我会好好做下去。” 颜清正身端坐,语气不疾不徐,言辞有理有据,她对自己的这番应对还算满意。 男人把简历扔回桌面,目光这才堪堪定在颜清脸上。 就在这迟到的对视里,颜清发现,男人黑色瞳仁里散射出的眼神平湖无波,淡如清水,与他堪称漂亮的眼睛很不相称。 “招聘信息你看了吧,在我这儿做家庭教师要签合同,必须做满一年。中途要辞职的话,需要赔付违约金。” 颜清并非没有注意到招聘通知上用加粗字体强调的这一条款,顾斐萌的警告也言犹在耳。倘若这户人家真的如传闻中那样不好打交道,那么签了一年的卖身契,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她都必须做完。毕竟违约金可够她喝一壶的。可若因为这一条款而打退堂鼓,短时间内她又找不到薪资更高的兼职。 眼前的境地,真是进退两难。 见她半天不言语,男人问:“不能接受?那就免谈了。” 男人的语气非常平静,没有傲慢,没有讥讽,只是一种正常的陈述。这种态度反倒给了颜清试一试的勇气。 “我同意。”她坦然迎视着男人,片刻之间声音却又低下去:“可如果……如果半路你们开了我,那就不用我赔违约金了吧?” 男人盯着她看了几秒:“那是自然。” 走出滨江玖里的大门,耳边响起喇叭声,诸葛潇湘从一辆奥迪汽车的车窗内向她招手。 “学妹!你去哪里,捎你啊!” 颜清快步跑过去,弯下腰冲车窗里说:“学长,不用麻烦啦,我坐地铁就好。” “上来吧,这儿离地铁站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颜清还有些犹豫,诸葛已经探过身来打开副驾驶的门:“走吧,别客气,一脚油的事儿!” 路上,颜清主动问起诸葛刚刚面试得如何,诸葛说:“这种面试,小儿科。” 颜清说:“投来的简历似乎不少,看起来竞争挺激烈呢。” 诸葛一边打转向,一边说:“是,现在经济形势不好,找工作的人多。你来之前,刚走了两个面试者,都挺厉害。一个是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平时在一所私立学校当老师。另外一个是在教育培训机构干培训的,有十来年的授课经验。” 颜清闻言,心下凉了半截。跟这些人比,自己没有丝毫优势。 颜清顺着话题问:“那学长你呢,在哪里高就?” “我之前在研究所,不过最近自己出来单干了。” 颜清“哦”了一声,诸葛笑说:“是不是觉得奇怪,自己单干,还有功夫来应聘家教?” 颜清笑笑不语,诸葛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两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直到车子停在L大门口。 颜清道了谢,诸葛笑着和颜清说了再会,便也不多逗留,调转车头离去了。 顾斐萌的电话就在这时候进来了:“清清,你在哪?快来实验楼!” 第2章 第 2 章 颜清一路狂奔进实验楼,楼道里已经围了不少人,大家看见颜清,自动让开道路。 尽头的一间实验室门口,顾斐萌正焦急地向外张望。 看见颜清,她一步抢上前,伏在颜清耳边悄声说:“公母俩来者不善,你要小心应对!” 实验室里两排办公桌中间的空地上,三把椅子拼在一起,孟香兰闭眼躺在上面,胸前领口敞开着。她一手抵着额头,口里哼哼唧唧的。另一把椅子上坐着冯鑫,正用一本不知道谁的论文当扇子给她打风。 导师黄倩冷眼看着俩人,说:“打120吧。” 冯鑫说:“不用不用,大城市的医院收费太贵,我们去不起!我们就在这儿等外甥女!” 角落里一个师妹首先看见颜清,叫了一声:“师姐回来了!” 孟香兰半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连哼唧也暂停了。瞅了一眼颜清,又立即闭上,捂着胸口变本加厉地嚷嚷起来:“老冯,我胸闷……” 顾斐萌小声说:“装死。” 冯鑫也顾不上给孟香兰扇风了,高声说:“外甥女,你可算回来了。联系不上你,你舅妈心脏病都犯了!” 颜清冷冷地说:“跟我出来说。” 冯鑫说:“不能出去说呀,我们有情况要向黄老师反映。” 黄倩递给颜清一个眼神,眼神里尽是宽慰之色。继而转向冯鑫:“你们刚才就说有情况要向我反映,问了半天又不开口。到底是什么意思?” 冯鑫笑呵呵地:“这不是为了等我外甥女回来嘛!情况是这样,我家条件很困难,家里有两个孩子,我和老婆又没有收入,日子过得真是紧张……” 顾斐萌故意用谁都听得见的声音跟颜清说:“成年人有手有脚,没收入还有理了?” 冯鑫卡了一下,咳嗽一声,接着说:“虽然条件困难,但我们还是咬着牙培养出颜清这个大学生。感谢国家的政策,外甥女这些年念书申请了助学贷款,这才给家里减轻了一些负担。但是今年,不知道为什么,这丫头说没申请助学金。我一听,晴天霹雳啊!” 顾斐萌默默接了一句:“怎么没劈死你这条老狗。” 冯鑫没听到顾斐萌的抢白,继续说道:“助学贷款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我们是农村家庭,清清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在上学。少了这笔钱,对我们这种家庭可以说是雪上加霜啊!所以我就想来问问,这笔钱能不能给她补上?” 黄倩和颜清还没开口,顾斐萌先忍不了:“真好意思说啊!你作为长辈,能不能先把颜清欠的助学贷款还上?” 冯鑫瞪了顾斐萌一眼,辩白不过,便转头继续跟黄倩卖惨:“黄老师,颜清的弟弟今年考上了大专,学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请您考虑我们家这种特殊情况,在经济上多给一点照顾……” “够了冯鑫!”颜清喝止住他,“私人的事咱们私下解决,别骚扰我老师。” 冯鑫脸色倏变:“你就是这么称呼舅舅的?有没有教养?读书读到狗肚子里了?也罢,我也不跟你计较这个。我们今天过来就是落实助学贷款的事情,不给个交待我们不走!” 颜清说:“你就这么缺我这点助学贷款的钱?” 冯鑫提高嗓门:“你不讲良心!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报答我们是应该的!结果你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搞得我们大热天跑过来找你。可怜我们两个老人,在城里晕头转向,要不是你同学,我们连大学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你看看,你舅妈都犯病了!” 冯鑫刚说完这话,孟香兰就配合地哼唧了几声。 顾斐萌说:“老太婆挺住,别死在这儿!” 孟香兰一骨碌坐起来:“你咒谁呢!” 顾斐萌和一众学生都笑了,顾斐萌说:“这不就对了?一个鲁智深装什么林黛玉!” 冯鑫对顾斐萌怒目相向:“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你插嘴!” 顾斐萌正想还嘴,黄倩开口了:“你再这么闹,咱们就报警处理吧。” 冯鑫斜地里眄了黄倩一眼,冷笑起来:“报吧,派出所我常去,吓唬老子?” 颜清忍无可忍,走到孟香兰跟前,推了推她肩膀:“起来。” 孟香兰没反应。顾斐萌上前猛地撤掉了一个椅子,孟香兰失去平衡,肥胖的身子重重砸在地上,痛得几哇乱叫:“摔坏了!摔坏了!” “别叫了!” 颜清一声呵斥把孟香兰给噎了回去。 颜清定定地看着冯鑫,说:“冯鑫,我找到了一份暑期兼职,对方开的工资不低。我可以从中拿出来一部分补贴你儿子的学费。但是请你现在,立刻,马上离开。否则,你一分钱都见不到。” 冯鑫将信将疑:“说得好听,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诓我?” 颜清面无表情:“我如果真的打定主意消失,你是找不到我的。要怎么办,你自己掂量。” 孟香兰见势,从地上爬了起来,和冯鑫交换了一个眼色,装模作样地说:“我就说外甥女不是不懂感恩的人。行了老冯,咱们看到外甥女好好的,这趟就算没有白来。” 冯鑫冷笑:“你小心一片热心喂了狗,谁知道是不是养了头白眼狼!” 孟香兰掸了掸身上的灰,上前挽住冯鑫的手臂:“好了好了,今天咱们的诉求也和黄老师表达到位了,相信黄老师不会坐视不理。剩下的事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走吧走吧!” 冯鑫还不愿意离开,被孟香兰生拉硬扯拽了出去,走之前狠狠踹了一脚椅子腿。 颜清默默把被两人弄得乱七八糟的椅子归位,然后充满歉意地对黄倩说:“老师,对不起……” 黄倩摆摆手:“你有什么对不起的?错不在你。好了好了都散了,一个小插曲,该干嘛干嘛,别跟这儿大眼瞪小眼。”抬腕看看表,惊觉已经十二点钟,赶忙收拾东西,口中念叨着:“迟了迟了,黄飞鸿今天下午没课,我得去接孩子了。” 颜清和顾斐萌走出实验大楼,校园里平静如常。 顾斐萌说:“你今天那么早出门,到现在还没吃饭吧?我陪你去食堂?” 颜清摇摇头:“萌萌,我没什么胃口,你去吃吧,不用管我。” 顾斐萌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了,不饿。我宿舍还有红酒和零食,咱姐俩回去喝两杯,酒化愁肠,一醉方休!” 正说着,迎面走来一个人,白白胖胖,黑色自来卷短发油亮地贴着头皮,如同一块戴了假发的发面馒头。 顾斐萌瞬间没了好脸色,白眼简直翻到天上,拉着颜清准备绕道而行。 可王永兴故意停在她俩面前。 王永兴抱着膀,身体重心集中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轻轻点在地上,姿态颇有几分妖娆。一双绿豆眼上下打量着颜清。 顾斐萌不耐烦了:“有话就放。” 王永兴嘴角一翘。发出他那标志性的、极具阴柔特征的笑声:“听说你家亲戚来了?” 颜清不想搭理他,就欲离开,却被顾斐萌死死拉住。 顾斐萌似笑非笑:“怎么,你闻着味儿了?” 王永兴并不恼,反倒笑得更加花枝乱颤:“在亲戚那儿受了委屈,可别拿同学撒气呀!你舅舅舅妈人呢?走了吗?我还想去打声招呼呢!” 顾斐萌呵呵一笑:“马后炮,你早点出现就好了,那两个小人,只有用你这身阳刚之气才能克住!” 王永兴冷眼睨着顾斐萌:“顾斐萌你这么讲话什么意思?” 顾斐萌笑说:“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的□□功有所精进,连天鹅的事儿都敢惦记了!” 颜清心里烦闷,扯了扯顾斐萌衣角:“走吧萌萌,我们回去吧。” 两人走出老远,顾斐萌还一肚子火:“要不是你拦着,我真要好好教教他做人的道理。黄老师怎么把这种人招进来的?什么玩意儿!看见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我就来气!” 颜清叹气:“算了,都是一个课题组的。” 顾斐萌愤愤道:“这只死娘炮,他把你当同门了吗?他什么心理谁不知道啊?不就是妒忌你样样比他强,论文、奖学金都压他一头么!你就不该惯着他!” “算了,我给黄老师惹的麻烦够多了,不想再生是非了。况且,我现在也没精力和他打嘴仗。” 说话间已到宿舍,顾斐萌第一时间打开空调,再取出红酒和开瓶器。 颜清拦住她:“真喝?大白天的?” 顾斐萌说:“嗯呢,就白天喝。不瞒你说,我心里烦,等不到晚上了。今天你不也没什么事儿吗?陪我吧!” 颜清并非没有留意到这几天顾斐萌情绪不佳,但以顾斐萌的性格,既然没有主动讲,她也不好多问。 顾斐萌拿出虾条、薯片、奶酪,摆开阵仗,又给两个一次性纸杯里斟满酒,递给颜清一杯,说了句:“干!”自己先仰头一饮而尽。 颜清小小抿了一口,瞅瞅顾斐萌的神色,猜测着问:“和陈靖闹矛盾啦?” 顾斐萌啪地一声将纸杯拍在桌子上:“这个狗东西跟我玩儿冷暴力!”她又斟满一杯,几大口喝下,抹了一把嘴,对颜清说:“宝贝儿,你记住,一个爱你的男人绝不会对你冷暴力,哪怕你们之间出了问题,闹了矛盾,他也不会采取冷处理。你以后选男人一定不能像我这么瞎!” 颜清拍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儿,笑着说:“之前看陈靖对你挺关怀备至的,冬天送早点,夏天送冷饮,各种大小节日礼物鲜花不断,我还以为他挺靠谱呢。” “呸!”顾斐萌啐了一口,“都是些最廉价的表示,谁不会?到关键时候才看清楚对方是人是鬼!你是不知道,前几天他爸妈来了,我好心好意说去看看叔叔阿姨吧,谁晓得初次见面,两个老登就要给我立威!刺探我家在S市有几套房产,刺探我爸妈工资。听说我爸在人社局上班,问我能不能给他儿子安排工作?!” 颜清说:“有点心急了。” 顾斐萌说:“这还没到**呢!吃完饭,他妈准备收拾,他爸来了句:‘老婆子,你好不容易到你儿子这儿来一趟,就歇歇吧。这些事交给你儿媳妇弄!’我本来还在帮忙,听了这话,当时我就甩脸子了!当着两个老登的面,我问陈靖:‘你是不是没跟你家里人说明白,这房子的房租有我的一半?是老娘掏钱供养你在外面吃好的住好的,分不清大小王了是吧?’陈婧嫌我卸了他面子,还嫌我对他爸妈不尊敬,跟我大吵一架,至今还没有恢复联系。” 颜清摇摇头:“这个陈靖。” 顾斐萌又喝了一口闷酒:“不说他了,影响心情!你怎么样,今天的面试顺利吗?” 颜清说:“应聘的人不少,各个都比我优秀,大概率没戏。说起来,我还遇到一个L大毕业的学长,也去沈家面试了。” “哦?叫啥名?” “名字倒蛮特别,诸葛潇湘。” 顾斐萌惊讶:“诸葛大神?!” “他是大神?”颜清疑惑,“我怎么不知道这号人物。” “我们清清向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顾斐萌往嘴里塞了两根虾条,一副你有所不知的神情:“他当年可是L大的风云人物,全系绩点第一,学生会外联部部长,连续三年国家奖学金,还是登山社骨干成员。咱们学校登山社什么含金量,你懂的吧?” 关于登山社,颜清早有耳闻。L大有许多社团都办的风生水起,而其中最为低调奢华的就是登山社,据说入社门槛很高,有持证入社的要求,也就是说不接受登山小白,必须要有拿得出手的户外履历才有资格加入。L大有个有趣的说法,想找高质量男朋友就去登山社。在登山社混不仅要烧装备,每年还要去世界各地挑战不同的高峰,十年前就有队员成功攀登珠峰,北欧、南美更是他们的开胃菜。这至少说明,登山社成员的家庭条件都很过硬。此外,由于常年进行户外锻炼,登山社的成员各个肌肉发达,身材耀眼,可谓行走的荷尔蒙。 顾斐萌问:“诸葛大神是不是也超帅的?” 颜清回想起上午见到的男生,西装熨帖,留着整齐的短发,一副半框眼镜将面孔衬得愈加温文尔雅,直到他站起身来,颜清才发现他身材高大,宽肩细腰,属于斯文猛男类型。 顾斐萌追问:“怎么样啊?帅不帅?” 颜清说:“好像还可以。” 顾斐萌笑了:“能让清清说还可以的,九成九是大帅哥了!说起来,这么优秀的诸葛大神,如果不是因为女朋友那件事,现在应该早就走上人生巅峰了吧?” 颜清不解:“他女朋友发生什么事?” 顾斐萌叹了口气,惋惜地说:“听说,她女朋友是南方师范大学的,原本跟他很要好,可是后来得了抑郁症,跳楼啦!诸葛大神受了很大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原本已经拿到藤校博士offer也放弃了,本科毕业就匆匆离开了校园,消失在大家视野中了。没想到落魄到要去给人当家教,可悲,可叹!” 颜清若有所思。回想起诸葛和自己亲切谈笑,提起他在学校的经历时那样自然,丝毫看不出经历过这么大的创伤。颜清想,或许受过伤的人更善于隐藏。又或许,时间如流水,再浓烈、再惨痛的记忆也可以被冲淡。 第3章 第 3 章 次日清早,颜清收到邮件,遗憾地通知她面试未能通过,但肯定了她的表现,并在结尾祝她生活愉快,工作顺利。 这封显然是群发的模版式拒信,并没有在颜清心里激起多少波澜,毕竟结果早在意料之中。 关掉邮件,导师黄倩打来了语音电话。 “妞儿啊,今天忙不忙?能不能帮老师跑个腿?” “妞儿”是黄倩私下里对她的昵称。颜清忙说:“我有空,老师,您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黄倩说:“黄飞鸿下午有马术课,但是我今天约了腾越集团的负责人来讨论项目,恐怕走不开。你能不能帮我……” “明白啦老师。放心交给我,您就安心忙工作,我送黄飞鸿去上课。” S市郊外的马术训练场,颜清坐在看台上,目光紧紧跟随着马场里的小女孩。女孩骑着一匹精壮的小马驹,正在教练的指导下练习跨越障碍。虽然只有七八岁年纪,但驭马架势老练,精气神十足,时不时回过头,露出漂亮自信的笑脸。 练了近一个小时,女孩翻身下马,朝颜清跑过来。 “姐姐!”女孩一屁股坐在颜清旁边,摘下头盔,露出被汗水浸湿的碎发。“热死啦!”女孩接过颜清递来的矿泉水,仰着头咕咚咕咚,顷刻间就灌下去一小半。 “姐姐,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女孩问。 颜清竖起大拇指:“棒极了!” 颜清拿出毛巾帮女孩擦汗,女孩对着颜清弯起笑眼,笑得露出两排贝壳似的小白牙齿。 忽然,女孩收起笑容。 “你又干嘛?!”女孩没好气地说。颜清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只见身后不知道何时站了一个小男孩。 “黄……黄……黄……”男孩结结巴巴地说。 “黄什么黄,今天我姐姐在这儿,你别来缠着我!” 男孩胆怯地看了看颜清,张了一下嘴。 颜清对男孩说:“小朋友,你好。” 颜清的和颜悦色缓解了男孩的紧张,男孩笑起来:“姐姐好……我……我叫……程嘉……” 黄飞鸿不耐烦地打断:“他叫程嘉铭。” 程嘉铭使劲儿点点头。 “嘉铭,来这儿坐,姐姐带了草莓,一起吃吧。” 程嘉铭偷偷看了黄飞鸿一眼,不敢靠近。颜清拉过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然后从饭盒里挑了一颗大草莓递过去。 “谢……谢……姐姐。” 程嘉铭吃完一颗草莓,一直紧紧攥着的右手越过颜清,伸到黄飞鸿面前,摊开掌心:“给……给你……”黄飞鸿看都不看,嫌弃地将头扭到一边。 颜清看了眼程嘉铭,只见他手心放着一枚巴掌大的徽章。徽章上画着的是日本漫画《名侦探柯南》里的毛利兰。 隔着颜清,程嘉铭又费力地将手凑近了黄飞鸿一点:“是……泪眼兰……” 黄飞鸿立刻回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待看清程嘉铭手中的东西后,一把夺过来,吃惊地说:“真的是泪眼兰!” 程嘉铭又重重地点点头:“送给你……” 黄飞鸿问:“你开出来的?” 程嘉铭支支吾吾。黄飞鸿瞪了他一眼,将徽章扔回给他:“高价买的吧!切,我不要!” 程嘉铭急得站了起来:“生……生日礼物……” 黄飞鸿大声重复了一遍:“我不要!这么贵,我妈知道了准得修理我!” “可……可我……我想和你当朋友!” 黄飞鸿鼓起小脸不搭理他,颜清正想调和一下,程嘉铭忽然说:“我没……没有妈妈,你没……没有爸爸,咱……咱俩应……应该当好朋友,互相帮助。” 颜清心里一惊,这男孩竟然连黄飞鸿的家庭情况都清楚。 黄飞鸿噌地站起来:“我不要你帮,你这么呆,能帮我什么?” 恰好这时教练喊黄飞鸿回去上课,黄飞鸿不高兴地瞟了程嘉铭一眼,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程嘉铭握着那枚毛利兰徽章,怅然若失地望着黄飞鸿跑开的方向。然后扭过头来看着颜清,委屈巴巴地叫了声:“姐姐。” 颜清握了握他的小手,柔声问:“为什么跟黄飞鸿闹矛盾啦?” 程嘉铭犹犹豫豫,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颜清说:“不管是谁做错了,道个歉,握手言和,大家还是好朋友。” 程嘉铭说:“姐……姐……,你……你让黄颜……颜缃别生我的气。” 黄颜缃是黄飞鸿的真名。 颜清说:“那姐姐总得知道前因后果呀。” 程嘉铭小脸唰地一红。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女人呼唤程嘉铭的声音。 颜清循声望去,一个戴着墨镜的妇人正从七八米外的看台上朝这边走来。 程嘉铭霍匆忙将毛利兰的徽章塞在颜清手里:“帮……帮我给……黄……黄颜缃……” 说罢一溜烟跑了。 颜清正想追上去,忽然看清那妇人的面孔,脚下顿了一顿。 尽管戴着墨镜,颜清还是迅速认出来,这就是昨天在滨江玖里面试自己的那名女子。她穿着与昨天相同的浅色套装,胸前亮闪闪的,是那枚紫荆花胸针。 早上刚收到拒信,竟不意下午就碰到她和她的孩子。 马术课结束后,黄倩给俩人叫了网约车。 车上,颜清拿出那枚毛利兰徽章:“程嘉铭让我转交给你。” 黄颜缃说:“我才不要。这枚徽章肯定是他买的,我妈说了不能收贵重礼物。” 颜清好奇问:“买这样一枚要多少钱?” 黄飞鸿竖起一个手指。 “一百?”颜清猜。 黄颜缃摇摇头,淡定地说出一个数字:“一万。” 颜清惊得吸了一口凉气。她不敢想象,手上这枚平平无奇、轻若无物的小铝片竟然价值一万元。 黄颜缃解释道:“泪眼兰是这一套里的限量,绝版,开盲盒很难开出来。我在卖谷子的网站上看到过,收泪眼兰的价格是一万。程嘉铭家有钱,肯定是砸钱买的。” 正当颜清震惊于如今小孩子们的消费实力时,黄颜缃又说:“那也是他爸爸的钱,又不是他的钱。” 颜清突然反应过来,程嘉铭刚刚说过,黄飞鸿没有爸爸,自己没有妈妈。那么刚那妇人,显然不是他的母亲了。 黄颜缃拿起那枚徽章,细看了许久,眼睛里流露出喜爱与不舍。最后还是坚定地放回颜清手里:“姐姐,你帮我还给他。” 颜清点点头:“我还以为只是一个小玩具,没想到这么贵。姐姐明天就去还给他。” 黄倩和腾越公司的会议一直持续到晚上。颜清送黄颜缃回教职工宿舍。黄颜缃洗澡出来,颜清从食堂买的饭菜也到了。 黄颜缃拿起一串她最喜欢的烤鱿鱼啃了起来。忽然想起什么,从沙发上取来电话手表。 “姐姐,你用电话手表打给程嘉铭,让他把徽章拿走!” 颜清笑:“姐姐有手机呢。” 黄颜缃说:“姐姐你不知道,电话手表只有好友才能打进去,外面的号码打不进去的。怕骗子骗小孩。” “原来如此,”颜清刮了一下黄颜缃的鼻梁,“你这么机灵,哪个骗子也骗不了你!” 颜清拿起电话手表,从好友列表里找到程嘉铭,拨了过去。 回铃音响了许久,迟迟无人接听。正当颜清准备挂断时,电话接通了。 “你好。” 却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 颜清滞了一下,说:“您好,我是黄颜缃的姐姐。请问程嘉铭在吗?” 对面说:“嘉铭洗澡去了。有事找他,我可以让他待会回电话。” 颜清犹豫了两秒,还是说:“是这样的,今天上马术课的时候,嘉铭有东西落在我们这儿了。东西挺贵重的,想问问嘉铭什么时候来取。” “好的,那我……”话未说完,一阵嘈杂声涌入听筒,接着,对面换成了程嘉铭的声音:“黄……颜缃……是……是我……” “嘉铭,是姐姐。” “姐……姐……你找我?” 颜清委婉说明了电话的来意,程嘉铭声音里的情绪明显沮丧了下去:“她……要和我绝……绝交?” 颜清看了一眼正在埋头吃饭的黄颜缃,电话手表听筒声音大,小姑娘显然听到了程嘉铭的话,却假装没听到,什么表示也没有。 颜清于心不忍,便说:“没有没有,只不过这个礼物太贵重了,她说不能收。” 程嘉铭对着电话“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说:“别……别让我爸爸听见……” 颜清想,刚刚接电话的人应该就是程嘉铭的爸爸。 程嘉铭又说:“那她过生……生日,会……会邀请我吗?” 颜清又看向黄颜缃,小姑娘撇了撇嘴,很不情愿地点点头。 颜清说:“当然,她说特别欢迎你来。” 对面的情绪瞬间高涨了起来:“那不……不见不散!” 挂掉电话,黄颜缃嘟着小嘴:“要不是看他可怜,我就不邀请他了。” 颜清帮黄颜缃拆掉包发帽,拿过梳子,轻轻梳理那一头长发。一边梳一边问:“你们俩挺熟的呢?” 黄颜缃啃着一牙西瓜说:“在夏令营认识的。他说话结巴,别人都笑他。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教训了那几个坏蛋。他们打不过我,就说……说……” “说什么?”颜清问。 小姑娘涨红脸,半天才说:“说程嘉铭喜欢我!” 颜清没忍住笑出了声:“所以你才故意疏远嘉铭?那嘉铭也太无辜了。” 黄颜缃不满地嘟囔:“谁让他那么笨,不知道回嘴,一点也没有男子汉气概!姐姐,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棵草。我就比程嘉铭勇敢。” 小姑娘喋喋不休地说着,颜清却被某个回忆的触手牵住了思绪,不知不觉走了神。 “姐姐,姐姐!” 黄颜缃的叫声将她拉回了现实。 “姐姐,你说是不是?程嘉铭的爸爸虽然有钱,但是没时间管他。他跟我说,他特别羡慕我,每天都有妈妈陪。” 颜清想起电话里的那个男人,忽有一瞬觉得那声音似曾相识,只是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 第4章 第 4 章 暑假如期而至,学生们陆续离校,L大的校园里反而比往常更热闹起来,到处都是来参观的游客,多数是大人领着小孩。 林荫道旁,操场上,教学楼前,望子成龙的家长们,举着手机对着心中的学府圣殿一通拍摄,仿佛快门键一按下去,无穷的知识就被摄入自家孩子的脑袋里。反观身旁的孩子,一个个无精打采,对眼前的一切既无概念,也不感兴趣。父母的朝圣之旅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要忍受白昼的日晒和漫长的排队。百无聊赖的孩子们一会儿扣扣树皮,一会儿扣扣自己。唯有在路过食堂旁的小卖部时才会兴奋起来,那里的雪糕和冰沙是他们在溽热暑气中唯一一点寄托。 天气一热,颜清就没什么胃口。她在食堂点了一份凉米糕,盛了一碗免费的冰糖绿豆汤,简单吃了,就打算回实验室。 忽然,面前闪出来一个小家伙。 “姐……姐姐……!” “嘉铭?”颜清讶异。 程嘉铭仰起晒得红彤彤的小脸,咧开嘴笑得阳光灿烂:“姐……姐姐好,我……我来参观。” 颜清见他满头大汗,便拿出纸巾帮他揩了揩额头的汗珠。 “就你自己?”颜清问。 “老爸……”程嘉铭指了指门外,“在……在打电话。” 颜清牵起他的手,将他带到小卖部跟前。程嘉铭从冰柜里选了一根脆皮梦龙,颜清又拿了一瓶无糖汽水给他,然后用饭卡结了账。 “谢……谢谢姐姐。”程嘉铭接过汽水,乖巧地说。 颜清在门口张望:“爸爸在哪呢?” “在……在……中央大……大礼堂。” “走吧,我送你去找他。” 两人沿着白杨树狭长的树荫朝礼堂走去。程嘉铭一手牵着颜清,一手举着雪糕尽情地嗦着,满脸惬意。见此情景,颜清不觉微笑。 走到礼堂拐角处,程嘉铭忽然背过身来,三两下把剩余的一小半冰棍吞下了肚子,又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木棍上最后一点巧克力酱,然后取出纸巾把吃得花猫一样的小脸擦了擦干净,垃圾丢进垃圾桶。这才转过身来,指着礼堂入口处:“老爸!”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颜清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白色长袖衬衫,笔直深色西裤。男人背对着他们,一只手轻按在耳边,似乎在与耳机里的人通话。 这时,一对母子路过他身旁。 小男孩跟在妈妈后面极不情愿地走着,边走边嚷:“我不走了!” 妈妈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骂道:“死狗,跟你爸一样懒!快走!” 小男孩挨了打,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走不动了!” 妈妈指着地上的男孩警告道:“我数三个数。一!二!三!” “三”字一出口,妈妈甩开膀子,拎小鸡一样拎起儿子。 小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声穿透了午后沉闷的空气,引得周围人频频回头。 可距离他们一步之遥的男人始终没有向他们投过去一眼,母子俩的惊天动地仿佛一点没有搅扰到他,他甚至很体谅地让开了一点距离,好让那个妈妈顺利地将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孩子拖行过去。 程嘉铭说:“老爸的电话……会……会议好像还没开完。” 颜清想到自己还有一篇论文要修改,便对程嘉铭说:“那姐姐就送你到这里,你不要乱跑,乖乖等爸爸。” 程嘉铭掏出手机:“姐姐……加……加微信。” 颜清一面拿手机,一面笑:“我还以为你只有电话手表呢。” 程嘉铭发了个脸红小柯基的表情过来,确认已经添加无误,这才对颜清说:“姐姐,我……我……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颜清弯下腰,揉了揉他汗津津的小脑袋,说:“好,期待和嘉铭再见面!” 颜清告别了程嘉铭,不远处的男人也挂断手中的电话,两人同时转身,余光短暂地相交。模糊的一瞥中,颜清觉得那张面孔莫名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颜清拐进礼堂侧面的小路,走出十来步,猛地想起那枚价值不菲的毛利兰徽章还在自己宿舍,赶忙原路折返。可大礼堂门口已经没有程嘉铭父子的踪影,只有一只喜雀在草地上停驻,然后张开翅膀,扑棱棱飞上了枝头。 蝉鸣单调地重复着,日头懒洋洋悬在头顶,万物昏昏欲睡。颜清站在原地,身体里涌出一串深长的呵欠。眼前的景象渐渐朦胧,如同一个白日梦境。 周三是农历六月初一,颜清带上前一天买好的水果,一大早赶到兴仁寺。 每个月的初一或十五,颜清雷打不动要来兴仁寺进香。这个习惯她已经坚持了一年多。 初一是上香礼佛的吉日,尽管兴仁寺只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小庙,香客还是将寺庙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颜清排了许久,才排到大雄宝殿前。她焚香三柱,高举过头顶,向四面鞠躬,然后将三支香恭恭敬敬插入香炉。 旁边一个老大爷举着手指粗的高香挤了过来。不留神撞了颜清一下,带暗火的灰烬恰好掉落在她的牛仔裤上,烫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颜清望着那米粒大小的破洞,心中迷茫,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某种暗示。 跟着人群,她一一走过观音殿、文殊殿、普贤殿,在每一樽神像前虔诚跪拜,再将准备好的水果供奉在香案上。 在药师佛殿,她停留的时间最久。 兴仁寺的后院圈着一方池塘,池塘里养了一群色彩斑斓的锦鲤。颜清坐在池塘边,看着悠游自如的鱼群发了会儿呆,然后才心事重重地走出兴仁寺。 一个声音叫住了她:“学妹?” 颜清回过神来,定睛望去:“诸葛学长,这么巧?” 诸葛潇湘快步跟了上来:“是啊,真巧,在这儿都能遇上。” 颜清笑笑没说话。 诸葛潇湘问:“暑假没回家?还是你家就是本地的?” 颜清说:“没回家。” 诸葛潇湘说:“在学校用功。你吃饭了吗?这里的素餐很不错,你要是有空,学长请你吃顿便饭。。” 颜清推让了几句,便也不再坚持。 餐厅就在兴仁寺对面的小巷口。午餐时间吃饭的人竟也不多。两人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抬眼便可望见对面古朴的庙宇和墙外枝叶繁蔚的古槐。 诸葛熟练地点了鸡头米炒青豌豆,煎酿羊肚菌,紫苏豆干,昆布节瓜汤,洛神花山楂糕,腊味菜饭,然后将菜单还给服务员。 “先点这些,不够再加。其实我老早就看见你了,在药师佛殿。” 颜清笑笑,没有多说,端起茶壶替诸葛潇湘斟满。 诸葛潇湘双手接过茶杯,说:“谢谢。今天人真不少啊,地藏菩萨殿外的队伍都排到大门口了。” 颜清问:“学长第一次来兴仁寺吗?” 诸葛潇湘抿了一口茶水:“不,我每年都来。替一位已故的朋友点灯。” 颜清蓦地想起顾斐萌提过,诸葛潇湘的前女友,因为抑郁症跳楼身亡。 诸葛潇湘问:“是不是很迷信?” 颜清忙说:“是你的一份心意。” 诸葛潇湘问:“你呢,也信这个?” 颜清眼神一晃,目光落在面前的白瓷茶杯上,杯身用行书体印着:心如莲花,亦如日月。 “我就是来凑凑热闹。”她说。 没多久,服务员陆续上菜。 诸葛细心地帮颜清布菜盛汤,两人边吃边聊。诸葛潇湘吃饭奇快,不一会儿一大碗米饭就被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也没剩下。颜清不由自主朝那干净光洁的碗底多看了两眼。 诸葛留意到了她的眼神,自己先笑了:“学妹震惊了吧?感觉这位学长像饥荒难民似的?” 颜清微笑。 诸葛说:“这都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那会儿家里穷,一年到头就是炖土豆,小米饭,偶尔吃顿白米饭都觉得香的不得了。” 颜清心里一动,微微诧异地听着。 诸葛说:“我那会儿特别馋。有一次,我妈赶集买了些红枣,准备包粽子用。她怕我和我姐偷吃,于是藏在篮子里,挂在房顶的吊钩上。我妈下地去干活,我在家翻箱倒柜找红枣,哎,红枣哪儿去了?最后,房顶的竹篮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断定,肯定在那里面。于是我叫来我姐,俩人拿一根长竹篾,顶几下篮筐,果然掉下来几枚小枣。我俩赶紧蹲在地上捡起来吃了。后来,我们隔几天就从篮子里偷红枣吃,一次还不敢多偷,怕被我妈发现。结果你猜怎么样?等到端午节准备包粽子的时候,篮子已经空了。” 颜清被逗乐了:“阿姨揍你没?” “没,但是那年端午就只有纯糯米馅儿的粽子吃了。” 颜清说:“当妈妈的还是心疼孩子。阿姨现在还在老家吗,身体还好吧?” 诸葛喝干了杯子里的茶水,平静地说:“走了六年了。” 顾斐萌是S市本地人,也是暑假第一批回家的。只是在家里呆没了几天就受不住父母的唠叨,又收拾铺盖逃回了学校。 颜清回到宿舍时,顾斐萌正对着穿衣镜摆出一个前凸后翘的造型。 只见她媚眼虚眯,染了鲜红色甲油的手指轻轻往双唇上一点,从镜子里向颜清飞去一个香吻。 “我穿这件怎么样?”顾斐萌问。 颜清艰难地蹚过散落一地的快递,顾斐萌已经抢先一步来到她面前,妖娆地转了个圈。 顾斐萌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印花繁复的连衣短裙,细腻的印花被她丰润紧致的□□饱满地撑开,格外有一种艳丽风情。 颜清赞道:“很好看呐!” 顾斐萌又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忽然不满意起来:“不好,不好!怎么都穿不出感觉!”她一把扯掉身上的裙子,塞进颜清怀里:“你试试!” 颜清说:“又要我试?” “试,我倒要看看是衣服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说着就上手替颜清解扣子。 在顾斐萌的催促下,颜清只得换上了那条连衣裙。她身量清瘦,同样一条裙子,顾斐萌穿起来妩媚多姿,在颜清身上则显得轻盈飘逸,仙袂翩翩。 顾斐萌捂着嘴,像见了明星似的:“哇塞,宝贝,太惊艳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有如此的美貌,本不必有如此的身材;你有如此的身材,本不必有如此的美貌!’” 颜清腼腆一笑,换回了自己的衣服。 “看来不是衣服不够好,只是我不适合。”顾斐萌抓起床上试穿过的几件新衣服,一股脑塞进颜清怀里,“都归你了!” 颜清赶忙拒绝:“我有衣服呢。这些不合适的赶紧拿去退掉,这么多,加起来不少钱呢。” 谁知道顾斐萌眼疾手快,抄起剪刀就剪了吊牌:“这下退不了了。几条裙子没多少钱,还不够我费事儿的呢,你收下,就当帮我忙了!”说着又打开手机购物软件:,不行,我还得买,必须买到满意的。过阵子参加车模面试的时候,姐要以一百分的状态闪亮登场!” 顾斐萌只穿着内衣,一只脚豪放地踩在凳子上,看手机的时候不停揉眼睛:“清清,我眼仁干涩。” 颜清说:“用眼过度,眼疲劳了吧?别老盯着手机。” 顾斐萌爬上床,四仰八叉躺下。“哎,这鬼天,热的人上不来气。一热,人也懒得动,连Party都少了。春困秋乏夏打盹,冬天还要冬眠,一年到头也提不起精神来!” 颜清笑道:“你少熬点夜,少吃点外卖,早睡早起,加强锻炼,精神头自然就好了。” “我那不是熬夜,是续命。每天二十四小时,只有夜晚那段时光属于我,可以调素琴,阅金经。” 颜清怀疑地白了她一眼,她说:“当然,也可以看综艺,听小说。对了,乔熠那篇《倒霉殿下和他的风流寡嫂》断更好几天了!怎么搞的,写到男女主要上床了就戛然而止,这不吊人胃口嘛!” 颜清一边整理地上的快递盒子,一边说:“你知道他那个人,写起小说来不管不顾,废寝忘食。八成是创作又卡住了,否则他才不会停下来。休息几天也好,不然我真怕他身体吃不消。” 顾斐萌躺在床上吃山楂果,酸得腮帮子哆嗦,咬着牙根说:“乔熠上次的手术还算成功,你可以稍微放松一阵子了。什么时候再去看他?” 颜清说:“我在兴仁寺给他求了一个平安符,准备这几天给他送去呢。对了,我还遇见诸葛学长了,一起吃了顿饭,聊了聊。” 顾斐萌问:“他怎么撩你的?” 颜清无奈:“是聊,不是撩。诸葛学长人很实在,原来他跟我的身世有些像,都是穷人家出身,经历了不少坎坷。” 顾斐萌从纱帐中探出头来:“难怪你们都这么优秀。这就叫,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第5章 第 5 章 颜清坐了两个小时长途客车,在安川客运站下了车。 安川与S市相距不远,却像是两个世界。S市是一线大都会,安川却缓慢、陈旧,窄窄的街道,蜿蜒的巷弄,偶尔响起的自行车铃声,无不保留着老胶片一样的记忆。 走进安川自来水厂的家属院,迎面便看见那棵熟悉的皂角树。树冠参天,投下静谧的荫凉。几位穿着汗衫、摇着蒲扇的老大爷在树下对弈。 这幅闲适安逸的画面令颜清心中一暖。 家属楼是三十多年前的老房子,楼梯间的石膏墙皮已经脱落,露出斑驳的水泥灰。 颜清的双肩包里装满了肉、蔬菜、水果,背包带勒得她肩膀生疼。爬到第七层楼时已经气喘吁吁。 打开门,熟悉的窒闷感扑面而来。这套老房子,只有阳台能照到一点阳光,客厅和卧室常年背阴,黑漆漆的,大白天也必须开灯。 颜清卸下背包,心里却愈发沉甸甸的。 卧室里传出窸窸窣窣起床、穿拖鞋的声音。 “这么早就到了!稍等一下啊,我换个衣服!” 靠右墙的边柜上摆着两幅黑白照,一男和一女。 颜清取出三支线香点了,对着照片三鞠躬。 乔熠趿着拖鞋从卧室出来:“都十点了,我睡过头了。”一边说,一边往背心外面套上一件T恤。 颜清将背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掏出来归置。打开冰箱,颜清面上浮上一层愠色:“冰箱空了多久了?你这几天怎么吃饭的?” 乔熠正刷牙,从洗手间的窄门里探出头:“我没饿着,放心吧!” 整理好冰箱,颜清将从兴仁寺求来的平安符系在乔熠床头的台灯上。 “身体健康。”她默念。 厨房已经积了一层浮灰,显然有些时候没开火了。颜清系上围裙,迅速清理了一下灶台,然后开始洗菜,切菜。乔熠想帮忙,被颜清赶出了厨房。 乔熠在厨房外拉了个小板凳坐下,看着颜清忙碌的背影,说:“小丫头,你怎么又瘦了?” 颜清头也不回地说:“被你气的。” 乔熠嘿嘿一笑。颜清转过头来,乔熠正抬起枯瘦如柴的胳膊,从后领口伸进脊背挠痒痒。那件穿了好几年的灰T恤套在他身上又宽松了不少。 乔熠假装没看到她眼里的哀愁,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女孩们是不是都特羡慕我,骨感美。只可惜我虽然有魔鬼的身材,却没有天使的面容。不像我们清清,完美无缺。说起来,追你的那几只癞蛤蟆,那个姓范的、姓蔡的,还有那个姓米的,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能入我们女神法眼的?” 颜清用力切土豆丝,刀刃剁在案板上发出闷闷的响声:“什么米啊饭啊菜啊的,当我开食堂的?” 乔熠笑了:“L大这么好的学校,品学兼优的男孩不少吧。要是有合适的,不妨试一试。” 颜清说:“我了解我自己,不适合谈恋爱,别耽误别人了。” 乔熠说:“怎么能说是耽误呢?” 颜清把切好的土豆丝放入凉水中浸泡,一手拨开额头前的碎发,说:“换做你,你愿意找一个来自农村、爸爸早死、妈妈自杀、还有一对吸血的舅舅舅妈的人当女朋友吗?” 乔熠立即表示不赞同:“那都是身外之物,谈恋爱最重要的还是看这个人自身。咱们清清这条件,这无敌的美貌,这聪明的脑瓜,这善良的品性,配皇太子都绰绰有余。你要自信,敞开心扉。” 颜清丢给乔熠两头大蒜:“剥蒜。” 拍好葱姜蒜,颜清起锅热油,呲啦一声,香气四溢。 乔熠摸摸肚子:“饿了。” 过了一会儿,蒜薹肉沫、炒土豆丝、凉拌茴香苗摆上了桌。 乔熠先夹了一大筷子土豆丝。乔熠曾说,颜清炒的土豆丝是国宴水准。这样寻常的一道菜,在她手里能够化平淡为神奇。颜清切的土豆丝,细如鱼线。烹饪时放的调料也很简单,只有盐,白醋,白糖,干辣椒段四样。大火快炒,出锅后,根根分明,色泽明亮,晶莹如玉。吃一口,酸甜微辣,口感清脆,乔熠只佐着一盘土豆丝就能吃下去一大碗白米饭。 正吃饭间,颜清有电话进来。 “喂,您好。啊?”颜清表情微诧,“今天下午四点?可是我不在S市。在安川。好吧,我尽量赶过去。” 挂了电话,乔熠问:“谁啊?” 陪乔熠吃完午饭,颜清一刻也没有多停留,立即搭乘客车返回S市,下了客车又坐了三十分钟地铁,终于在距离四点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找到了电话里通知的地址——檀宸府。 檀宸府位于市中心,属于闹中取静的大平层。 坐在宽敞的客厅里,颜清怎么也想不明白,沈家明明已经拒绝了她,怎么又变卦邀请她回来,而且直奔签合同这一步。 对面,上回面试见过的女人正低头回复手机消息。 颜清浏览完合同,又干等了十来分钟,对面才姗姗抬起头问:“颜老师,合同看完了吗?有没有异议?” 颜清将手上的合同放回桌面,说:“没有异议。” 女人说:“那你先签字吧。本来这么着急叫你过来,是因为沈总四点钟有时间,正好一起签合同。不过他临时有个重要会议,所以赶不过来了。你签好,我明天带去公司给他签。合同生效我会尽快返回给你一份。” 颜清在乙方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女人收了合同:“明天开始上课,具体上课日程我晚点发你邮箱。颜老师,你可以回去了。” 随着一声密码锁的自动语音,大门打开了。 “先生回来了。”佣人迎了上去,接过男人臂弯上搭着的西装。 女人也起身:“沈总,您不是在开会?” 男人语气简洁:“提前结束了。高秘书,你回去吧,接下来的事我和颜老师对接。”说着,向颜清微一点头示意,“颜老师久等了,辛苦你跑这一趟。” 他在颜清对面坐下,快速翻了翻合同,翻到最后一页,男人执起笔,签下自己的大名。 颜清接过合同,望着那三个字:沈寒阳。 她听见男人说:“以后嘉铭的功课就拜托您了。” 颜清一诧:嘉铭? 沈寒阳对一旁的帮佣说:“陈姨,叫嘉铭出来跟颜老师打声招呼。” 陈姨去了没多久,程嘉铭扭扭捏捏地出来了。一看到颜清,程嘉铭就像干坏事被发现似的,捂着嘴巴吃吃地笑。 颜清刚说了一个:“你……” 程嘉铭就抢过话头:“颜……颜老师好!我……我叫程嘉……嘉铭!” 程嘉铭一个劲儿使眼色,颜清虽然一头雾水,也只好装作初次见面:“你好,嘉铭。” 沈寒阳说:“嘉铭这孩子数学天赋一般,还得请颜老师多费心。” 颜清看了看时间还早,便说:“我今天先给嘉铭摸个底,然后再确定教学计划。” 程嘉铭领着颜清来到儿童书房。关上门,颜清问:“这是怎么回事?” 程嘉铭得意洋洋:“我……我……我在家……看见姐姐的……简历。” 颜清恍然大悟:“所以是你跟你爸爸说让我来教你?” 程嘉铭点点头。 颜清问:“你怎么跟爸爸说的?” 程嘉铭笑嘻嘻地说:“我……我就说……我喜欢漂……漂亮姐姐。” 颜清语塞。 程嘉铭说:“姐……姐,你……是不是……嫌……嫌我笨,不……不愿意教……” 颜清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你才不笨,鬼精灵着呢!漂亮姐姐,亏你爸爸也信。” “你……你就是漂亮!其……其实之前那……那个男老师也挺帅的。但……但是,又没有老沈帅。” 颜清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也只能在心里对那位因为她而莫名其妙出局的老师说一声对不起。 她不再多做纠结,抓紧时间从暑期作业里抽了几道题目让程嘉铭独立解答。 结果表明,沈寒阳还是有所保留了。程嘉铭的情况岂止是“数学天赋一般”。来之前,她在网上大概熟悉了一下小学二年级的数学知识,心中对教学计划已经有了大体框架。但是现在,这框架只能全部推翻。 顾斐萌结结实实睡了一整天。睁眼的时候周围已经暗下来,只有颜清的桌面上亮着一盏灯。她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几点啦?” “你醒啦,”颜清看看电脑右下角,“十点多了。”顾斐萌翻身下床去洗手间释放膀胱压力。从洗手间回来,瞥了一眼颜清桌上摊开的本子,上写密密麻麻记满笔记,颜清还在不停地写写画画。她一边哈欠一边问:“写什么呢?” 颜清说:“我根据沈家那孩子的情况,为他量身打造的教学计划。” 顾斐萌比刚刚清醒了半分:“沈家?他们又聘请你了?” 颜清点头,说了程嘉铭和黄颜缃的交情。 顾斐萌嘀咕:“爸爸姓沈,儿子姓程?这么独树一帜?” “或许是随妈妈姓呢。”颜清说。 顾斐萌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从床上摸索到手机,打开了搜索引擎。 “沈寒阳?是这个人吗?” 颜清的注意力仍在自己的教学笔记上,随口答:“是叫沈寒阳。” “哇哦……”顾斐萌啧啧惊奇,“太不合理了……” “什么不合理?” 顾斐萌拉过椅子,将手机凑在颜清面前:“真人有这么帅吗?” 颜清瞥了一眼网页上的照片,大概是某个会议,几个人在展板前合影。 虽然画面不算清晰,但沈寒阳还是令人一眼瞩目,鹤立鸡群的存在。 顾斐萌锲而不舍地追问:“确定不是团队P图?真人就这么帅?” 颜清回想起两度和沈寒阳面对面的场景,客观说来,那张脸似乎比照片上更有冲击力一些? 但她只是含糊答:“还好吧。” 顾斐萌顺藤摸瓜,在S市第一中学网站的优秀校友页面上找到了沈寒阳,掐指一算,惊道:“这个沈寒阳才三十岁,儿子就八岁了。也就是说,他大学没毕业就当爹了?” 第6章 第 6 章 从L大到檀宸府要倒两趟地铁,下了地铁再步行二十分钟,但颜清已经很知足。毕竟相比于偏远的滨江玖里,檀宸府的通勤时间已经相当仁慈。 得知上课地点在檀宸府,顾斐萌比颜清还要激动。 “一定要帮我带毛姐现捞!” 顾斐萌说的毛姐现捞,是一家四川夫妻开的熟食店。据顾斐萌说,他家的卤大肠和猪尾巴,冠绝S市。 颜清下了地铁没多远果然看见一家小门面,门头招牌朴实无华,只有“毛姐现捞”四个字。然而店铺门外张贴了告示,说老板休假,周五才营业。颜清每天路过时都留意着,果然,店铺周五开张了。 颜清到达店门外时,门前已经排起十来个人的队伍。柜台上立着一个小牌子,上写:“营业时间:11:00-15:00”。下课回来至少要四点以后,肯定是没法赶在打烊前买上顾斐萌心心念念的卤大肠了。颜清看还有时间,便也跟着人群排起了队。她买了整整两大包鸭翅、猪口条、大肠、藕片、贡菜和豆皮,问老板多要了几层塑料袋包好,放进包里,这才又继续往檀宸府走去。 上课的时候,程嘉铭时不时抬起小鼻子嗅一嗅,思考的小眼神飘来飘去。起初,颜清还以为是他上课走神。下了课,程嘉铭终于忍不住问:“什么东……东西,好香!” 颜清也闻了闻,味道似乎是从自己包里传来的。忽然反应过来,是她买的卤味。尽管她事先多套了几层塑料袋,诱人的香气还是钻了出来。 她掏出来,放在桌上,程嘉铭像条小狗似的扑了过来:“能给……给我吃……一个吗?” 颜清刚想打开包装,心里却犯了踌躇。这些卤肉再怎么说也是路边摊,万一不干净,程嘉铭吃坏了肚子,那就不好收场了。 颜清说:“这是买给朋友的。你要是真想吃,下次老师做给你吃,好不好?” 程嘉铭问:“什……什么时候?” 颜清想了想,说:“老师现在住在学校宿舍,没有厨房。唔,等黄颜缃过生日,老师在家里煮给你们吃,怎么样?” 程嘉铭高兴得欢呼起来。 这时,司机进来接程嘉铭去游泳课,程嘉铭说:“开车……送……送老师。” 颜清笑笑说:“谢谢嘉铭。不过老师今天约了你爸爸,汇报一下你这周的学习情况。”颜清看看手表,“他应该快到了,老师在这里等一会儿。” 事实上,颜清等了一个多小时,仍没有等到沈寒阳。她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客厅里,面前的茶水冷掉了,佣人便细心地为她换上新沏的热茶。当佣人第二次准备帮她换茶水时,她按住茶杯:“谢谢,不用麻烦了。我想沈先生可能有事,不能来了。我先走了。” 她几乎是在迈出门的那一刻和沈寒阳不期而遇。 沈寒阳看起来与前两次不太一样,只是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只听他说:“对不起,颜老师,有事耽搁了。” 颜清重新回到客厅,两人在沙发相对而坐。 这时候,颜清突然明白他哪里不一样了——他的白衬衫,这是他身上最令颜清印象深刻的部分之一。那日在L大校园,骄阳似火的午后,所有人都汗如雨下,他却像是超脱于自然威力之外,白衬衫清清爽爽。那衬衫就像沈寒阳给她的印象一样,淡定自若。 而现在,他的白衬衫比平时多了几道褶皱,领口附近少了一颗扣子,胸膛前还隐约残留着一抹红痕。 沈寒阳似乎毫不在乎,一点没有遮掩,只是问:“颜老师,你说要跟我聊聊嘉铭的学习情况,有什么情况你尽管说,这孩子表现怎么样?” 颜清回过神来,拿出包里的笔记本:“沈先生,情况是这样的……” 沈寒阳的电话响起来,沈寒阳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说了声“抱歉”,就起身到一旁去接电话。一通电话接了足足十多分钟。 “不好意思颜老师,工作上一个着急的电话。请您接着说。” 颜清将笔记本往沈寒阳面前推了推,说:“嘉铭的数学基础比较薄弱,所以我认为需要……” 电话又一次响起。沈寒阳只是给了颜清一个略含歉意的眼神,就按下接听键。 等沈寒阳再次坐回对面,颜清已经将笔记本收回去,她想沈寒阳日理万机,时间宝贵,自己还是力求简洁,挑重点说一下就好。 可她的话再次被堵在了喉咙,门铃响了起来。 佣人去开门,然后叫了声:“先生,高秘书和吴小姐。” 沈寒阳起身去迎:“放假了?” 年轻女孩很自然地将手中的行李递给佣人,然后给了沈寒阳一个雀跃的拥抱:“寒阳哥哥!” 沈寒阳微笑地拍了拍女孩后背。 女孩看见颜清,一愣,问:“这是?” 高秘书抢先说:“家教。” 沈寒阳说:“这位是嘉铭的数学老师,颜老师。” 女孩“哦”了一声便也没多在意,转过头拉着沈寒阳比身高:“寒阳哥哥,你看我长大了没有?” 沈寒阳笑着说:“长大了,不过还是个小丫头。” “谁说的,我才不是小丫头!”女孩不服,贴近沈寒阳用手比划了一下:“瞧,我都到你肩膀这儿了!” 沈寒阳笑道:“好吧好吧,小吴长大了,是大姑娘了。在学校有没有遇到心动的小帅哥?” 女孩哼了一声,神色里满是骄矜:“喜欢我的人可多了呢,我一个都看不上!” 沈寒阳点点头:“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赶紧想想待会想吃什么,我让人安排。今天给你接风。” 女孩突然惊叫了一声:“寒阳哥哥,你衣服上是什么?” 沈寒阳垂眸瞥了一眼衬衫上的口红渍,漫不经心地说:“不小心弄脏了,我去换一件,你们等我。” 沈寒阳转身回房,女孩从背后望着他的眼神旖情无限,那点女儿心思尽数写在眼底。 高秘书放低了音量说:“沈总听说你要来,立刻着人收拾好了客房,你真是咱们家的小贵客。走吧,先去收拾一下。”俩人亲热地挽起手相携而行,看起来相当熟稔。 颜清成了无人注意的透明人。她估摸着沈寒阳不会再有时间听她聊程嘉铭的学习,便轻手轻脚离开了沈家大门。 颜清回来将沈寒阳衬衫上有口红印的事当趣闻说了,顾斐萌听后见怪不怪:“那些有钱人,看起来人模狗样,私底下玩得花着呢!表面上让儿子跟妈妈姓,立爱妻人设,实际上每天早晨在谁的床上醒来都不一定。” 颜清想起面试的时候,高秘书在前面冲锋陷阵,沈寒阳基本不发言,只聆听,静水流深的眼眸偶尔投来短暂的一瞥。只那一瞥,也会让颜清心里无端紧张一下。沈寒阳给自己的第一印象,完全是一个没什么温度、也没什么七情六欲的人。“人不可貌相。”颜清说。 顾斐萌吃着红油肥肠,辣得嘶哈嘶哈的,唇舌好似起火,赶忙喝了几口冰镇可乐,打出一个饱嗝儿,才舒适地说了声:“爽。那个沈寒阳,有钱,又帅,还是单身,简直把‘上我’写在了脸上。但我最佩服的是他表面上完全看不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张脸长得,就像乔熠上一本小说里的白月光男神,‘眉目清冷,唇带凉薄’,偏偏这种还性感得要死。看了他那张脸,连水泥封心、绝情锁爱的我都想破色戒了。” 颜清笑了。 顾斐萌嘬着手指上剩余那点儿红油,呼哧呼哧喷吐着**滚烫的气体,说:“姐妹儿,玩笑归玩笑,保护好自己,可别让这种玩咖对你起什么贼心。” 颜清笑着说:“放心,他连多一眼都懒得看我。” 这时候,导师黄倩打来电话,和腾越公司合作的智能驾驶算法开发项目,有一部分内容要修改。暑期,除了颜清其他学生都回家了,一时连找人都困难。 颜清当即拎着电脑奔赴实验室。 暑假的实验楼人迹稀少,黄倩安心在办公室里抽起了烟。颜清赶到的时候,房间里烟味浓烈,黄倩就坐在这团刺鼻的气味里吞云吐雾。 颜清先去将窗户敞开,然后提高空调风速。 “不是说戒了吗?今晚回去肯定又要挨黄飞鸿批斗了。”颜清一边开电脑,一边说。 黄倩灭掉烟,不好意思地笑笑:“瘾犯了。我回家前冲个澡,不让黄飞鸿发现。乖妞儿,别告诉她昂!”说着,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奇趣蛋,“给你好吃的。” 颜清无可奈何地笑笑,黄倩平易近人,没什么导师架子,和学生以朋友身份相处。她虽然已年过四十,但小孩心性不减,拿奇趣蛋贿赂学生的这种幼稚行为,黄倩干过好几次了。 两人在办公室里一干就是四个小时。 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了23:00,黄倩抻了抻僵硬的胳膊,一阵后知后觉的饥饿感从胃里延伸了上来。她提议说:“去吃夜宵吧。”颜清也感到胃里空空,两人一拍即合。黄倩开上车,直奔苏膳坊。 十一点半的苏膳坊竟然和晚高峰一样,一张空余桌子都找不出。 服务员说:“排队起码等半小时,不想等就拼桌。” 黄倩自然愿意拼桌。服务员将他们领到靠中央最大的一张桌子前:“这儿还能坐。” 先前坐下的人面露不悦:“我们没同意拼桌。” 服务员面无表情回复:“这是大桌,都是拼座。” 对方说:“我们有**需求。” 服务员无动于衷:“要**去包厢,大厅都是可以拼座的。” 颜清看过去,不禁一愣,与服务生说话的是高秘书,旁边还坐着沈寒阳和在今天沈家见过的那个姓吴的年轻女孩。 沈寒阳也立刻看到了她。他似乎想说话,黄倩拍了拍服务生的胳膊,说:“算了我们再等等。” 这时候靠窗边的一桌人起身,服务生说:“那儿有一桌空位,临窗空气好,我领你们去坐。”说罢很意味深长地瞄了高秘书一眼。高秘书不忿:“你这眼神什么意思?什么态度?” 自始至终,高秘书都没有给过颜清一个正眼。 黄倩和颜清在窗边落座。窗外是一排垂柳,柳枝随风轻摆, 服务员上了开水,黄倩一边烫碗筷,一边说:“都说这儿的服务员拽得二五八万的,我倒挺喜欢,直来直往,爱憎分明。” 颜清不由又向沈寒阳那桌看去,这一看,恰和沈寒阳的眼神撞了个满怀。 她微微一笑点头示意,沈寒阳也轻轻点头。 高秘书已经恢复了笑脸。颜清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开怀的笑容。高秘书显然上了年纪,眼角的皱纹在大笑的时候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她和小吴聊得热火朝天,一旁的沈寒阳倒像个局外人,静静喝茶。小吴时不时扭头与他搭话,他也只是简单回复几个字。 不知怎么,这副场景在颜清看来,莫名像一家三口:热恋中的少女,沉默少言的男友,还有对未来女婿相当满意的准丈母娘。 一阵蟹黄的香气扑鼻而来,颜清收回目光。黄倩给颜清递筷子:“这蟹黄面,老灵了,鲜掉眉毛,趁热吃。” 忙了一晚,颜清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接过筷子简单拌了一下就大口吃起来。 黄倩感慨道:“苏膳坊每天晚上九点开门,营业到第二天七点,从来看不见太阳。也幸亏有这么一个地方,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游魂。” 颜清知道,黄倩和她,某种意义上都属于“无家可归的幽魂”,只是,她比黄倩还要孤独得更彻底一点。 手机震动了一下,颜清拿起来,是一个微信好友申请,只有三个字:沈寒阳。 颜清讶异地朝那桌望去,沈寒阳在和小吴说话,手机静静躺在面前桌子上。 第7章 第 7 章 颜清回到宿舍,已经凌晨两点。 通过了沈寒阳的好友申请后,对话框就静止了,对方并没有发来消息。 她和黄倩离开苏膳坊时,沈寒阳那一桌还在推杯换盏,完全没有结束的意思。颜清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把程嘉铭的学习情况告知家长,于是编辑了一条简要的文字信息发了过去。等了一会儿,没有收到回复,颜清又发去一份文档,里面图文并茂,详细记录了一周上课的进展。然而还是石沉大海,毫无回应。最后,颜清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睛,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一睁眼已经十点钟,顾斐萌的床帘还拉得严严实实,没有一点动静,看来睡得正香。颜清轻手轻脚爬下床洗漱。 安静的宿舍里突然传来一阵手机震动,颜清忙捂住手机,怕吵醒顾斐萌。 是程嘉铭打来的微信语音。 “老……老师,我……我来了。” 颜清没反应过来:“你来了?来哪儿了?” 顾斐萌还是醒了,迷迷糊糊问:“谁来啦?” 当颜清小跑来到L大门口时,程嘉铭正探头探脑朝门里张望,身后背着一个与小身体不太相称的大书包。 颜清拉住他:“你怎么跑来了?” “找……找你玩。” “司机送你来的?” 程嘉铭摇摇头:“打……打车。” 颜清卸下他的书包拎在手里,里面不知装的什么,沉甸甸的。她领着程嘉铭回到宿舍,顾斐萌刚刚爬下床。 “姐……姐姐好。”程嘉铭有礼貌地问好, 顾斐萌向他招手:“过来,小正太。” 程嘉铭乖巧地走过去。顾斐萌拉过一把椅子:“坐这里。”程嘉铭坐上去,顾斐萌剥了个橘子给他吃。 程嘉铭掰开橘子,分一半给顾斐萌。顾斐萌朝颜清挑挑眉毛:“暖男。” 吃完橘子,程嘉铭打开书包,从里面掏出两个方方正正的盒子。 “送……送给两个姐姐。” 颜清问:“这是什么?” 顾斐萌已经拿起其中一盒,读出外包装上的字:“金丝洞燕。好家伙,燕窝啊!” 颜清也拿起一盒细看,果然是燕窝,还是即食的那种,难怪分量不轻,把书包都压变形了。 “为什么给我们送这个?你买的?”颜清问。 程嘉铭摇头:“老……老沈买的。他说……女孩吃……营养。” 颜清捏捏他肉乎乎的小脸蛋:“谢谢嘉铭的好意。但是这么贵重的东西,要经过爸爸同意才行。” 程嘉铭说:“不……不用,我……我做主。送给两位姐……姐姐吃。” 顾斐萌心花怒放:“这小家伙太会了,将来必成大器!” 顾斐萌去洗漱,程嘉铭坐在椅子上,悬空的两条小腿优哉悠哉地晃悠,目光环顾宿舍四周。顾斐萌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桌上摆着满满一架子的盲盒娃娃,半拉开的床帘里还露出一个表情夸张的史迪奇玩偶。颜清这边就简单得多,除了整齐地码放着的书本,就只有梳妆镜和几瓶简单的护肤品。一只十寸高的米色的小熊摆件是素净桌面上唯一一点装饰。 程嘉铭说:“姐姐……你们宿舍真……真漂亮。” 颜清问:“你来这里跟爸爸说过了吗?” 程嘉铭低下头不答。 颜清说:“得跟爸爸说一声,不然他该着急了。” 程嘉铭依旧不说话,手指搅弄着自己的衣摆。 其实一见面颜清就发觉他情绪不对,他一个人突然跑来找自己,一定有原因。她柔声问:“是不是遇到什么烦恼了?” 程嘉铭说:“无……” 颜清说:“真的无?” 程嘉铭抬起头,眼神幽怨:“不是,是吴……吴妍颖!” 颜清猜到吴妍颖指的是出现在沈家那个姓吴的女孩。前一晚在苏膳坊,她曾听到高秘书称呼那个女孩的名字,就是这两个字。 颜清耐心地问:“她怎么啦?” 程嘉铭皱着小眉头:“烦!比……比老沈还……还烦!” “谁惹我们小帅哥不开心了?”顾斐萌从洗手间出来,脸上已被面膜糊得面目全非,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程嘉铭,“乖,跟姐姐说,姐姐帮你出气!” 程嘉铭转忧为喜,对着顾斐萌的脸咯咯直笑。 颜清说:“还是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一声你和我们在一起。” 程嘉铭扭过脸:“不……不用,家里没……没人。老……老沈和高……高阿姨带吴妍颖玩……玩去了。” 颜清问:“你怎么不一起去?” 程嘉铭轻哼一声:“我……我不……不稀罕!” 顾斐萌不明就里:“吴妍颖是谁?你家亲戚?” 程嘉铭面带不屑:“才……才不是!外……外面来的,赖……赖着不走!” 顾斐萌看向颜清:“女的?” 颜清点头。 顾斐萌又问:“沈寒阳的内个?” 颜清无奈:“哪个?孩子在这儿,别乱说。” 顾斐萌那股路见不平的仗义劲儿上来了,替程嘉铭抱不平起来:“岂有此理,自己潇洒,连孩子都不顾了。他们不管你,姐姐管,想吃什么,姐姐给咱点外卖!”说着打开了外卖软件。程嘉铭屁颠屁颠地凑过去。俩人叽叽咕咕一顿合计,顾斐萌下单:“搞定!” 外卖很快送到,有披萨、薯条、麻辣烫、奶茶,甚至还有一包红红的海棠果。颜清摇摇头:“孩子跟着你太快乐了。” 程嘉铭狠狠点头赞同:“都……都是我爱吃的。” 顾斐萌吃饭是大杂烩式进食,吃一口牛肉披萨,吃一口麻辣烫,吃一颗海棠果,再回过头吃一口披萨。颜清常疑惑:“不会串味儿吗?”顾斐萌却说:“美味加倍!” 顾斐萌随手打开手机阅读软件,神情一亮:“乔熠更新了。”于是一边吃饭,一边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程嘉铭挪了挪小屁股,贴近顾斐萌:“姐……姐姐,看什么呢?” 顾斐萌往他嘴里塞了一颗海棠果,说:“小说。” 海棠果酸得程嘉铭直分泌口水,他用舌头把小果子包起来,等那股刺激劲儿过去了,才又问:“什……什么小说?” 顾斐萌答:“《倒霉殿下和他的风……》”“流”字还没出口就被颜清捂住了嘴。 “少儿不宜!”颜清提醒她。 程嘉铭仰起脑袋:“我……啥……啥都懂。” 顾斐萌噗嗤笑了:“现在的孩子比咱们那会儿有出息多了。行了,姐姐不看手机了,说说想去哪玩,姐姐带你去。” 程嘉铭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看漫展!” 顾斐萌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正好我之前买了一套JK水手服,一直没有用武之地,今天穿出去炸街。” 吃完饭,颜清查好路线,几人收拾停当,就准备出门。出门前,颜清还是点开和沈寒阳的对话框,发去一条消息:“沈先生,嘉铭今天上午来学校找我玩,我和舍友带他去悦荟看漫展,请勿担心。” 不出所料,对面依然死水一样平静。 颜清想,既然消息已经发给沈寒阳,他看手机的时候总会看到,便安安心心带着程嘉铭出发了。 悦荟的漫展占据了整整三层,一层是游戏机,二层是周边,三层是放映厅。这是一场国风漫展,打扮成古风娃娃的coser穿梭其中,像是把幻想世界搬进了现实。顾斐萌目不暇接,惊叹连连:“还是年轻人会玩儿,这些东西看了都叫人心情好,我都感觉自己老树回春了!” 顾斐萌和程嘉铭一会儿打游戏,一会儿逛周边,玩得不亦乐乎。来这种场合,顾斐萌自然少不了拍照。只一会儿功夫,程嘉铭就被训练成她的专业跟拍。顾斐萌指哪儿,他就把镜头对准哪儿,不但很负责任地找角度,时不时还会细心提醒:“姐……姐姐,脸再往……往我这里侧一点!” 颜清虽然不懂动漫,欣赏一众俊男美女coser,倒也不觉得无聊。 三人直玩到下午五点,腿酸脚痛,饥肠辘辘,才匆匆进了一家麦当劳。顾斐萌一口气点了一大堆,汉堡和鸡块堆满了两个餐盘。颜清和顾斐萌小心翼翼地端着餐盘去找座位,程嘉铭还在排队等冰激凌。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闲的四人座,刚放下餐盘,颜清手机就响了。 接起电话,高秘书严厉的声音劈头盖脸传进耳鼓:“颜清,你凭什么不经过我们同意就带走嘉铭?” 颜清想解释,可高秘书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连珠炮似的一顿输出:“你是不是搞错自己的定位了?你是老师,而且只是家教,课堂以外的时间你没有权利接触孩子。你这么不声不响把孩子带出去,万一有什么危险,谁来负责?我们可以追究你的责任懂不懂?现在马上把孩子送回来!” 颜清的旧手机漏音,高秘书的话一字不落地进了顾斐萌的耳朵,顾斐萌当即就不乐意了,她高声说:“挺大的谱啊?要孩子,自己来接!” 颜清赶忙捂住话筒,朝顾斐萌摇头。可高秘书还是听到了,她质问颜清:“谁在说话?你在公放我们的聊天?” 颜清忙说:“没有。” 高秘书口吻冷厉:“半小时内,把孩子送回檀宸府,不然我报警处理!”说罢就挂断了电话。 望着那一桌还没来得及吃的汉堡和鸡块,颜清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顾斐萌气得拍桌子:“不怕!咱把嘉铭送回去,我跟你一起去。我倒要见识见识这家人的脸有多大!” 在檀宸府小区大门口,她们见到了怒气冲冲的高秘书。 高秘书先看了一眼程嘉铭:“嘉铭,你上楼去,爸爸和小吴姐姐在家。” 程嘉铭缩了缩脖子,飞一般跑进小区里去了。 顾斐萌恨得直咬牙:“这孩子白夸了,临阵叛逃!” 高秘书抱着膀注视着颜清,眼神里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颜老师,请给我一个解释。” 顾斐萌说:“孩子毫发无损地给你送回来了,还要什么解释?” 高秘书不去看顾斐萌,审讯一般的双目始终直勾勾盯着颜清:“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离谱的事吗?我们发现孩子不见了,差点报警。” 颜清说:“我发微信跟沈先生报备过了。” “发微信?”高秘书的口气像是听到一个笑话,“我且不问你是怎么加上沈总微信的,沈总每天收到的微信消息有上百条,难不成他要一一查看?正式的沟通都是通过邮件或者OA,微信上说算怎么回事?好歹也是L大的学生,这点常识都没有吗?” 顾斐萌越听越恼,不顾颜清的阻拦,反唇相讥道:“你还知道我们是学生,不是你家孩子的保姆啊?丢下孩子不管不问,自己出去吃喝玩乐,我们辛辛苦苦带了他一整天,最后一句感谢没有,还狗咬吕洞宾,倒打一耙?问我们要解释,我们还问你要解释呢!你先解释解释,你们家长一天去哪了?!” 高秘书气噎,一时无话可说,只能对着颜清和顾斐萌干瞪眼。憋了半天,丢下一句:“不可理喻!”转身进小区里去了。 顾斐萌在后面喊:“说不过就走,理亏?别走啊,把我们的打车费报一下啊!” 高秘书的身影已经走远,顾斐萌啐了一声:“越有钱越不是东西!” 颜清掏出手机,发给沈寒阳的消息还孤零零躺在对话框里。也许高秘书说的对,像沈寒阳这样的忙人,是不会有时间看微信的。尽管是他主动加她的。 顾斐萌还在忿忿不平地咒骂沈寒阳,颜清的心里却平静得多。这样无理取闹的事,她经历得太多了。对她来说,消解那一点无关紧要的委屈,早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第8章 第 8 章 周一再到沈家上课的时候,颜清明显发现程嘉铭在刻意回避她的目光,不敢和她对视。 颜清捏捏他的小耳朵:“干嘛,怕我?” 程嘉铭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老师我不……不是故意的,我怕……怕高阿姨。” 颜清笑笑:“高阿姨那么关心你,你还怕她?” 程嘉铭观察着颜清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老师,你不……不生气吧?” 颜清说:“老师哪有那么小气。” 程嘉铭还是不确信:“老师你不会……不教我了吧?” “净瞎担心。”颜清说。 程嘉铭眨巴眨巴眼睛,像一条犯了错的小狗,可怜巴巴地说:“我……我太笨,学……学不会。” “老师慢慢教你,你一定能学会。重要的是不能心急。” 程嘉铭点点头,低下头去做练习册。题目做得仍不熟练,写上去的答案要用橡皮擦掉好几遍。颜清也不催促他,只在一旁耐心地看着。 忽然,笔尖处的数字晕开了。颜清扳过程嘉铭的小脸,看到了他眼睛里的泪水。 “怎么哭啦?”颜清轻声问。 程嘉铭小声抽噎:“老师,我……我很……孤独。”说罢垂下眼眸,泪水接连滚落。 颜清没有想到,程嘉铭会用孤独这个词汇。很早开始,她就有一种深刻的体会——人的孤独是与生俱来的,它像毛细血管一样遍布全身。所有人都是孤独的,她是这样,黄倩是这样,乔熠也是这样,就连自私市侩的冯鑫和孟香兰,都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与孤独伴生着。可是在这个社会的规则里,孤独是不允许被提起的。对于孩子,孤独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对于成年人,孤独更是禁忌,是过时的矫情病,谁都羞于启齿,谁都惧怕谈及。上一个和她坦诚说起孤独的人,已经离开她十几年了,留给她无尽的思念和悔恨。十几年后,当她再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孤独两个字,沉潜于时光深处的记忆被搅动了起来。 她抚了抚程嘉铭的脑袋:“有什么难过,可以跟老师说。” 程嘉铭摇头:“说……说不出来。嘴……嘴笨。” 颜清心里不是滋味,张开双臂怜惜地环抱住程嘉铭。伏在颜清怀里,程嘉铭哭得更加伤心,像是要把言语无法描述的委屈都倾倒在这温柔的怀抱中。过了一会儿,程嘉铭渐渐平静。颜清捧起他泪痕狼藉的小脸。 “老师教你一个绝招,你尝试着用唱歌的方式说话。” 程嘉铭不解:“唱歌的方式?” “对。当你想说一句话的时候,你就在心里默想一段旋律,假装自己在唱歌,把这句话唱出来。” 程嘉铭有点五音不全,开始听到这个方法时还不好意思,自己躲在一边偷偷试验。试了几次,又惊又喜:“真的有用!” 克服口吃带来的巨大快乐令他欣喜若狂。他知道,从今往后只要他开口说话,就会有一段秘密的旋律守护着他。这段旋律是无声的咒语,使笨拙了多年的舌头解除了封印,变得柔软又灵活。虽然用这种方法说话语速会慢一些,听起来也与正常说话稍有不同,更像是在朗诵课文。但程嘉铭已经很满足了。他激动得手舞足蹈,像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一样,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谢谢颜老师。” “颜老师最漂亮。” “老沈最不像话!” “老沈大笨蛋!” 颜清笑:“怎么总是说老沈的坏话?” 大门响了。“老沈回来啦!”程嘉铭欢天喜地,准备给沈寒阳制造一个惊喜。可贴着门缝一看,脸上的高兴荡然无存。 “失望!”他说。 颜清来到客厅时,高秘书和吴妍颖正摆弄一大堆购物袋。 吴妍颖懊恼地说:“寒阳哥哥送我的两盒燕窝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颜清没有作声。 高秘书忙得不可开交,并没有抬头,只是说:“回头问问陈姨,兴许是被他们收拾房间的时候收起来了。”她没有留意到客厅里另外一个人,反而是吴妍颖先注意到颜清。她盯着颜清的裤子看了一会儿,尖声细气地说:“你的裤子怎么搞的?” 颜清低头一看,大腿上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破洞,这才想起,上次穿着这条裤子去兴仁寺,不留神被香灰烫了个洞,她忘记修补。经过一段时间的摩擦,洞口扩大了不少。自己今天急急忙忙出门,没注意,将这条破裤子穿在了身上。 这时候,高秘书的目光也落在颜清身上。她说:“颜老师等等。” 高秘书向吴妍颖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进了客卧。高秘书拉开衣柜,迅速在里面翻了翻,挑出两件连衣裙,一件短袖,还有一顶小帽子。她对吴妍颖说:“拿个稍微像样点的袋子给我。” 吴妍颖依言取来一只粉色纸袋,那是今天沈寒阳带她们在SKP买衣服时的购物袋。 高秘书把三件衣服一个帽子装进去,对吴妍颖说:“这几件送给她。” 吴妍颖有些犹豫:“可是这些都穿过两个夏天了……”她看见自己那件法式连衣裙也在里面,犹豫着说:“夏天的裙子经常洗,都有些掉色了呢。还有这件短袖,领口变形了……” 高秘书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心:“知道变形了、掉色了,还不扔,还穿来。你知道你来了沈总一定会带你去高档商场置办新行头,就是他不给你买,我也会给你买,这些破烂还留着做什么?” 吴妍颖撒娇地摇着高秘书的胳膊:“其实这几件衣服我早就不喜欢了,但是我不想让寒阳哥哥觉得我那么浪费嘛。” 高秘书摸摸她的脸蛋:“这还差不多,小丫头总算有点心眼。所以呐,这几件不要的正好拿去给她。” 吴妍颖还有些迟疑:“合适吗这个……” 高秘书白她一眼:“怎么不合适 ?旧是旧了点,可都是沈总买给你的好牌子,她平时哪穿得起这些?再说,这顶小帽子不是今年才买的嘛,还很新呢!” 颜清在客厅等了十来分钟,客卧的门终于打开了。高秘书将一个粉色购物袋递到她面前:“小颜啊——我比你大,就叫你小颜吧。诺,这几件衣服,拿去穿。都是名牌,小吴就穿过几次,别嫌弃哦!” “不用不用,”颜清连忙摆手,“我的衣服够穿了,这些还是小吴妹妹留着吧。” 高秘书却一个劲儿往她怀里塞:“拿着吧,都是高档牌子,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高秘书虽然满脸带笑,但那笑容里总是隐含着几分不纯粹。 见颜清不肯收,她嘴巴一抿,忽而变了一副知心大姐的模样,语重心长地说:“女孩子要有爱美之心。我见你几次,总是这几件衣服来回倒腾,裤子穿破了也不换。这么清秀的小姑娘,得学着打扮自己呀。谈男朋友了吗?” 颜清笑笑不说话。 高秘书说:“你们这个年纪正是青春靓丽的时候,谈男朋友也要穿得像样一点,你现在就是太朴素了!这些衣服都是沈总买的,买的时候每件都要好几千块,可不是便宜货呀!我看你和小吴身材差不多,你穿准合适。” 颜清不觉瞅了一眼旁边的吴妍颖,对方比自己矮一头,骨架也比自己小一圈,是个非常娇小的女孩子。而颜清身材高挑,四肢纤长,很难说两人“身材差不多”。 颜清看过来的时候,吴妍颖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了目光。 平日里一板一眼的高秘书这时候敏捷得出奇,仿佛袋子里装着什么危险废弃物,颜清一个不留神,纸袋就被塞进了怀里。 颜清只得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了声:“那就谢谢了。” “好啦好啦,别跟我这样客气。我看你总是素颜朝天,下次我再收拾点化妆品给你。” 颜清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沈寒阳在楼下花园的凉亭里接电话,看到一个人影朝这边走来,便退入一旁的鹅卵石小路上。 他看到颜清将一个宽大的购物袋放在石凳上,那购物袋是今天他光顾过的SKP的购物袋。接着,她给什么人拨出了微信视频。 沈寒阳听见她说:“给有钱人打工就是滋润。他们很大方的,不但开的薪水高,还常常给我送礼物。你看这个,”她把镜头对准身旁的购物袋,“这是她们今天送我的衣服,全新的哦,加起来要上万块了哎!” 颜清戴着耳机,沈寒阳听不到对方说的话。只听颜清语气忽然一柔,说:“手术的钱我基本都攒出来了,你什么也不用想,安心养身体,定期复查,该怎么吃药怎么治疗,听医生的。”对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到后来,颜清的声音越来越大,对着视频那头,语气强硬:“钱不是你该担心的事!等你的小说赚了钱再还我!乔熠,打起精神来,我还等着你带我去迪士尼呢!” 挂了视频,刚还声势十足的颜清忽然像泄了劲儿,身形委顿地靠在石柱上。沈寒阳看见她把脸埋在臂弯里,肩头微微耸动。 “哭了?”他暗想,刚预备上前询问一声,颜清忽然站起来,看起来一脸焦急。她摸着自己的手腕自言自语:“怎么不见了?刚刚还在呢?” 她开始在周围寻找,找了一阵无果,便顺着小路往花园深处跑去。 沈寒阳走上去,将那个暂时无人看管的粉色纸袋拿起来翻了翻。几条女孩子的连衣裙和短袖,软塌塌地随意叠在一起。还有一顶女式鸭舌帽他倒有点印象。 颜清终于在鹅卵石路旁边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手链。她赶忙捡起来,放在手心里仔细擦拭,然后小心地收在包里。这才想起来那袋衣服还在亭子里、于是返回去取。可回到亭子的时候,亭下空空如也,袋子已不知所踪。颜清站在原处呆了一呆,便作罢了。她掏出失而复得的手串,放在嘴边珍惜地吻了吻,脸上浮现出一个欣慰的笑。 看着颜清的背影消失在花影重重的道路转角,沈寒阳才从一旁现身,然后转身将手里的粉色购物袋丢进了垃圾桶。 第9章 第 9 章 上周末陪程嘉铭暴走了一天,颜清小腿肚的酸胀持续了几天还没有消退。本想趁着周三这天没有课,好好休息回血,黄倩的一条短信无情地击碎了她的愿望: “妞儿啊,上次和腾越集团开项目会的发票,我一直忘了报销。昨晚翻抽屉才想起来。我今天出差了,你帮我交到财务去吧。我知道事情有困难,能办就办,不能办也别勉强。” 颜清来到实验室,果然看到黄倩留下的一沓票据,旁边附了一张便签,便签上没有文字,只画了一颗草率的爱心。 每次都是这一招,颜清无奈。黄倩搞起学术来严谨认真,但在其他方面常犯马大哈。比方由于记错时间而错过黄颜缃的家长会,更严重的是把发给学生吐槽领导的话发到了学院大群里。每当因为一些低级错误而招来学生们略含怀疑的目光时,她就会用同一句话为自己辩解:“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尽管谁都听得出来话里的心虚。 颜清看了眼时间,突然意识到今天是本月报销最后一天,明天财务就扎帐了。她心中顿感不妙。L大的财务是出了名的“细致严格”,这样匆匆忙忙送去的票据,大概率要碰一鼻子灰。 果然,她递上去的一沓发票,会计只是看了几眼就很干脆地丢了回来。 “专家费发票超预算了。” 颜清问:“那要重新补预算吗?” 会计说:“不然呢?” 颜清面露难色:“重补预算,至少到明天才能审批完,可明天财务就扎帐了,专家费又不允许跨月报销。这样一来,这笔费用岂不是无法报销了?” 会计说:“是这样。” 颜清耐着性子问:“那怎么办呢?” 会计耸耸肩:“要不你们自己把这钱出了?” 颜清目瞪口呆。最后,她还是问了一句:“还有别的办法吗?” 会计慢悠悠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才从电脑前抬起头:“你问我,我问谁?” 颜清又找了财务的组长、副处长、处长,楼上楼下跑了几圈,得到的都是一样的回答,发票超预算不能报销。 颜清束手无策,握着一沓发票在行政楼外踌躇,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双目光向她投来。 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财务打来电话,让她抓紧把发票交上去。至于超预算的问题,写一个说明,请学院院长签字后补交就可以。 颜清喜出望外,总算赶在下班前顺利将票据交了上去。走出门,她长吁一口气。目光一瞥,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诸葛潇湘正在楼梯口与一名女子交谈。看见颜清,诸葛潇湘微笑点头,他对面的女子也转过身来:“这就是颜清学妹吗?” 颜清走上前,诸葛潇湘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小学妹。这位是胡蕊老师,我同班同学,现在在咱们学校行政处。” 这时候,后方一人高声对胡蕊说:“还没下班呢?” 胡蕊笑着应声:“跟朋友聊几句。” 颜清一看,正是刚才对接过的财务会计。 财务女孩又说:“下礼拜带孩子来家里啊,我家小宝说想弟弟了。” 胡蕊说:“没问题!” 颜清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诸葛说:“小学妹,发票的问题解决了,要好好谢谢胡老师。胡老师的爱人青年才俊,是咱们学校财务的副主任,帮你打了个招呼。” 颜清赶忙道谢。 胡蕊笑说:“什么青年才俊,跟我一样打工的。财务就是规定多,有时候我都说他不懂变通。话说回来,跟钱挂钩的事总是比较敏感,慎重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颜清连忙称是。 诸葛岔开话题:“胡老师今天打算请我吃什么好的?” 胡蕊说:“当然是以黑暗料理著称的教工食堂。” 诸葛的脸上写满拒绝:“这么长时间没见,就带我吃这个?” 胡蕊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忆苦思甜啦!”说着热情地挽过颜清的手,“小学妹也一起!” 饭桌上,胡蕊问诸葛:“你上次去大户人家应聘数学老师,怎么样?” 诸葛说:“开始的确应聘成功了,合同都签了。可是没两天对方突然提出中止合同,也没给原因,只说计划有变。不过倒是挺讲究,赔了我一笔违约金。” 颜清埋头吃饭,没敢接话。 吃完午饭,大家各自散去。 回到宿舍,颜清给诸葛潇湘发了条消息:“谢谢学长,是学长找胡蕊老师帮忙的吧?” 五分钟过去了诸葛潇湘仍未回复。 颜清又编辑了一条发过去:“那笔专家费数额不小,要不是学长,这钱就要我们老师自己垫付了。真的十分感谢。” 过了很久诸葛潇湘才回复,只有两个字:“加油。” 周六,沈寒阳难得在家陪程嘉铭吃早饭。 程嘉铭看起来心情格外好,吃饭时饭摇头晃脑,嘴里不时哼两声若有似无的小调。 忽然,他说:“老沈是个孤独精。” 沈寒阳看了他一眼。 程嘉铭似乎觉得不满意,立即推翻:“不对,不对。”眼珠转了转,重新组织语言:“老沈是个万年孤独精!” 说完,程嘉铭像没事儿人一样继续吃饭,然而小眼神里的得意却怎么也按捺不住,时不时流露着喜色。沈寒阳平日里早出晚归,两人一周也打不上一回照面。这一次对坐吃饭,他故意保持神秘,等着沈寒阳发现他的惊天变化。他打算好了,当沈寒阳惊讶地追问起克服口吃的方法时,他就偏不告诉他,让他抓心挠肝地猜去吧! 沈寒阳喝着咖啡,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面的小家伙。在程嘉铭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孩子今天没有结巴。他能够连贯地吐出每一个字,尽管那些字的音节似乎都有点长,使得由它们构成的句子听起来像一条软绵绵的毛毛虫。 放下咖啡杯,沈寒阳悠悠地问:“谁教你的?” 程嘉铭喜上眉梢,瞬间把要保持神秘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颜老师!” “说我是孤独精那句也是颜老师教的?” “那句是从小说里学的。”程嘉铭几下把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催促道:“老沈,快点吃,吃完送我去缃缃家。今天我要给她们一个惊喜!”说着,回头高声对正在整理房间的陈姨说:“阿姨,我今天穿蓝色那身,颜老师说我穿那身最好看!” 今天是黄颜缃办生日派对的日子,颜清一大早就来到黄倩家做准备,顾斐萌也来帮忙。喜欢睡懒觉的黄颜缃激动的不到八点就起来了,先嚷着要颜清给自己梳麻花辫。 颜清说:“炖上肉就过来。” 她从冰箱里取出昨天在超市买好的猪耳朵、猪尾巴、大肠、鸭翅膀、鸭心,一一放入盆中洗干净。然后切肉、焯水。这一套工序完成后,再将山奈、丁香、豆蔻、白芷、桂皮、花椒用小电子称称好分量,包在纱布里。最后将处理好的肉和香料包放入锅里,加入冰糖、老抽、生抽、姜片、料酒,开始卤制。 一直负责照顾黄颜缃外婆的保姆也在厨房帮忙。看着颜清忙前忙后的身影,她十分惊讶,这个满身书卷气质的年轻女孩,干起活来干净利落,完全不似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知识分子。 黄颜缃梳好麻花辫后,又想化妆。这可让颜清犯了难。 “黄老师平时连防晒霜都不擦,家里更不会有彩妆了。” 顾斐萌说:“你忘了你姐妹我,就是出门倒垃圾都得画个全妆了?”说着从包里掏出化妆包晃了晃:“看见了吧,跟身份证一样,随身携带。黄飞鸿过来!” 黄颜缃欢呼雀跃。 锅子架在小火上,咕嘟咕嘟冒着泡。香味渐渐散逸出来,几乎要诱出黄颜缃的口水,她一连问了好几遍:“姐姐,好了吗?”颜清笑笑说:“快啦!” 快到中午,来参加生日会的小伙伴们陆续到了。 颜清揭开锅,捞出一小碗卤得亮油油的豆腐干和一盘鸭翅膀,小朋友们一拥而上,连孩子家长们都忍不住上来分享,瞬间瓜分得干干净净。 “小心烫。”颜清嘱咐道。 一个家长问:“小颜,你的手艺哪里来的?” 颜清含蓄地笑了笑:“跟家里人学的。” 家长们都夸奖:“比外面卖的还好吃。” 看着大家吃得津津有味,黄颜缃的外婆宫美萍坐在轮椅上,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 颜清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婆婆,这个盐分高,您不能吃哦。” 宫美萍不快地哼了一声:“是黄倩说不让我吃的吧?那个死丫头,不像话,出差出得连女儿的生日都不回来。她自己抽烟喝酒打麻将五毒俱全,却像管犯人一样管我。我早告诉她了,多吃一口不会见阎王,少吃一口也不会上天堂。小颜,你这就去给我盛一碗!” 颜清考虑了一下,用商量的口吻说:“那就……一点点?” 宫美萍翻了个白眼,算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了。 客厅已经被布置成孩子们游乐的区域,家长们挤在狭小的餐厅嗑瓜子聊闲天。孩子们差不多到齐了,气氛渐渐热闹起来。顾斐萌是孩子王,混在孩子里当大姐大。颜清把宫美萍的轮椅推到卧室门口,使得整个客厅都在她的视野范围内。 宫美萍感慨说:“黄倩没离婚那会儿,她那个前夫天天在家找不痛快,连我也跟着受气。现在多好,少了那张臭脸,只有一群快乐的小家伙,家里朝气蓬勃,充满正能量,我也能多活几年了。” 颜清跟着笑笑,随后搬了只小圆凳,在洗手间门外找了个空隙安坐下来。 “缃缃!” “程嘉铭,你怎么才来!” “生日快乐!送给你!”程嘉铭双手奉上一个包装漂亮的大礼盒。 他很快闻到空气中的香味,然后一眼发现桌上的一大盘卤味,正准备上手去抓,后面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程嘉铭,你还没洗手。” 众人向门口望去。 颜清惊讶,一向鲜少露面的沈寒阳竟然亲自送程嘉铭来参加黄颜缃的生日会。 程嘉铭悻悻地瞟了沈寒阳一眼,嘴巴无声地做出一个口型:“孤独精。” 黄颜缃用筷子拈起一段卤大肠,递到程嘉铭跟前:“张嘴!”程嘉铭一大口吞了进去,滋滋有味地咀嚼起来:“真香!” 沈寒阳这副皮囊大概走到哪里都容易成为焦点。送孩子来的家长基本是妈妈,沈寒阳的到来在这堆女人里引起一小阵骚动。有外向爽朗的直接跟他say hallo,社恐一点的就只敢躲在后面偷瞄。 顾斐萌跑过来趴在颜清耳边说:“哇喔,真人长得比照片还危险!” 黄倩家不算宽敞,沈寒阳来的时候,餐厅已经没有多余的位置。一位妈妈起身让开自己的位子,说:“嘉铭爸爸坐这里吧,我和西西妈妈挤着坐就行。” 沈寒阳看了看,径自从墙角取了一只塑料圆凳,在颜清的凳子旁边放下,然后对刚刚给他让位的家长微微颔首,说:“谢谢,我坐这里就好。” 第10章 第 10 章 沈寒阳自顾自拿了简易塑料凳,挨着颜清坐下。 颜清觉得有点抱歉。她的座位旁边的确还有一小块空间,将将能容纳一人。可是那地方距离卫生间太近了,实在算不上一个合适的待客区。 “我看到颜老师发的授课进度和计划了。”一片嘈杂声中,沈寒阳徐徐开口。 颜清想,原来并不是不看微信,而是已读不回。 沈寒阳说:“目前的进度会不会慢了点?” 颜清说:“嘉铭的基础比较薄弱,所以我特意放慢了速度。不过您有什么建议和想法也可以提的。” 沈寒阳的态度委婉起来:“作为家长,本不该干涉老师的决策。但我还是想提一个小小的请求,能否用一年的时间,达到一年半、或者两年的效果?甚至再让他掌握一点初阶奥数的知识?” 颜清觉得这个“小小的请求”实在匪夷所思。程嘉铭连两位数加减法的进位都时常算不明白,当爸爸的却想一步登天,直接快进到奥数。 “沈先生,我觉得教学进度要视孩子的实际情况而定,不能拔苗助长。急于求成会适得其反。利用暑期两个月先把基础打牢固,未来回到学校学习就不那么吃力了。至于奥数……可能还有点早。” “能不能想想办法?比如,有没有什么速成技巧?” “我了解您当父亲的心情,对孩子期望高可以理解。但是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学习节奏,没有坚实的基础,掌握再多技巧也是空中楼阁。我觉得您还是不要太焦虑,不要给他太大压力,正确引导、循序渐进比强行灌输更有效。” “我可以多加钱。”沈寒阳简单粗暴。 “这不是钱的问题。” 沈寒阳默了片刻,说:“颜老师的确很有自己的想法。” 沈寒阳说话自带气场,温和之下暗藏锋芒。颜清吃不准这话是褒扬还是讽刺,只好说:“我只是觉得要让孩子感觉快乐,他才有动力学习。” 这时候程嘉铭往这边跑来,路过沈寒阳的时候说:“老沈,我给颜老师的东西别忘了!”说完风风火火冲进洗手间。 沈寒阳拿起放在地上的书包,从中取出一张A4大小的纸。颜清接过一看,是一张十分精美的画作。画面上绘制着一对公子佳人,在缤纷落英下相拥而吻。 “这是嘉铭画的?” “对,他喜欢画画。” 颜清说:“这孩子的闪光点比我想的还要多。” 沈寒阳微笑不语。 这时候洗手间的门打开了,程嘉铭从里面出来,看到自己的画作,兴冲冲跑过来:“老师,这是我画的小说插画。” 颜清还没反应过来:“小说?” 程嘉铭说:“对呀,《倒霉殿下和他的风流寡嫂》。萌萌姐姐说你认识作者哥哥,你帮我转交给他。” 听到小说名字的时候,颜清已经来不及阻止程嘉铭了。“风流寡嫂”四个字伴着天真的童声从八岁的程嘉铭嘴里说出来,她感到空气都焦灼了,只恨为什么没有一个地缝能让她钻进去。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和颜悦色地对程嘉铭说:“老师告诉过你那种小说不适合小孩子看,你没看吧?” 程嘉铭没心没肺地说:“我看啦,讲的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和最美的女人谈恋爱的故事,所以我才构思了这样一个画面,浪漫吗?” 颜清悬着的心彻底沉入谷底,她根本不敢回头看沈寒阳的反应。 程嘉铭又补了一句:“这两个人是我照着你和老沈画的。”说完就跑走了。 “颜老师确实比我懂得怎么和孩子相处。”沈寒阳从容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一回头才发现其实他靠得很近。颜清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沈寒阳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说:“我还有事,先走了,嘉铭就辛苦颜老师照看。下午我来接他。” 颜清将沈寒阳送到门口,再返回座位时感受到一双目光从斜后方朝她投射过来。她一扭头,对上宫美萍犀利的双眼。 “婆婆干嘛那样看我?” “那个男人对你不怀好意,小颜要注意。” “那是孩子家长。” 宫美萍怒道:“所以更加可恶,色胆包天,毫无家庭责任感!” 颜清知道宫美萍性情古怪,也无意多作解释,只是一边轻轻捶她的肩膀一边说:“婆婆误会了。” 宫美萍重重地嗤了一声,说:“我这双眼睛看男人最准。黄倩的前夫一开始狐狸尾巴也藏得很好,还不是被我看透他的真实品性。刚刚这个人,一进来就到处散发个人魅力,搅得那群女家长心神不定。这么多地方不坐,偏偏坐你身边,是什么居心?还不是看你年轻,漂亮,好骗?” 颜清没好意思告诉宫美萍,沈寒阳特地坐自己身边只是为了对她提出批评建议。 下午来接程嘉铭的不是沈寒阳,而是高秘书和吴妍颖。 高秘书一身黑色职业套装,颇有精英风范。尖头高跟鞋有节奏地踩在地板上,叩得地板笃笃作响。进门之后,她礼貌地与其他孩子家长打招呼,神情之中那份倨傲却丝毫不减。 颜清告诉高秘书,孩子们去楼下操场凹造型合影去了,请她稍等。高秘书刻意远离聊得火热的家长群,独自在沙发上优雅落座。 “这是什么?”吴妍颖娇滴滴的声音里充满好奇。 高秘书闻言看去,描得过于浓黑的眉毛立刻紧紧皱起,有如两条长虫扭打在一起:“猪大肠?颜老师,你给孩子们吃这种东西?” 顾斐萌说:“有什么问题?洗干净煮熟的。” 高秘书呵呵一笑:“看不出来,挺清秀一个小姑娘,口味倒蛮重。吃的时候是不是还要配几瓣大蒜?待会出门前可千万要记得刷牙哦!” 谁都听得出高秘书在挖苦颜清。吴妍颖掩住嘴笑得花枝乱颤。 顾斐萌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一定吃过。既然吃过,为什么还要装出嫌弃的样子,为了显得高人一等吗?” 高秘书下巴微扬,语气高高在上:“嘉铭从小是吃西餐的,下水这种东西我们从来不会让他尝试。更何况他娇生惯养,肠胃娇气,不像你们这些从小重油重盐吃惯了的孩子。” 顾斐萌睨着她:“那你说说,吃什么才配得上你们高贵的肠胃?” 高秘书说:“也不需要多么复杂,比如牛扒,简单又营养,小吴就蛮爱吃,还经常亲自下厨,颜老师可以跟她学。” 顾斐萌翻个白眼:“吃牛肉还吃出优越感了。” 高秘书从随身的纸质手提袋里取出一只打包盒:“中午沈总和我们一起吃午饭,莲西餐,你听过吧?甜点做得顶顶有名。打包了一些点心,颜老师不嫌弃可以拿去尝尝。”高秘书又强调:“完全没有动过的。” 颜清说:“挺贵的,你们留着吧,不好让你们破费。” 高秘书说:“破费的不是我,沈总付钱,招待小吴的。”语气中带着莫名其妙的自豪。 顾斐萌撇嘴冷笑:“你们老板挺大方,让你俩连吃带拿,还用他的钱来送人情。” 高秘书选择性忽略顾斐萌的讥讽,说:“我只是想提醒颜老师,吃进嘴里的东西一定要慎重。” 高秘书从一进门就拿腔拿调,挑三拣四,话里话外贬损颜清,抬高吴妍颖。而吴妍颖似乎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高秘书的维护,甚至还眨着大大的眼睛,饶有兴趣地看几人你来我往明枪暗箭。那满脸天真无邪、隔岸观火的样子激起顾斐萌一股无名火。她看着高秘书,似笑非笑地说:“你是不是搞错了?这不是你们村头的流水席,谁都能上来发表两句。黄颜缃的妈妈是顶级大学的副教授,可不是什么头脑空空、只会狐假虎威的无关人物,收起你的高见吧!沈老板要是知道你在外面这么给他长脸,非得好好教训你不可。” 高秘书被一顿抢白,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正要发作,孩子们回来了。 程嘉铭探头探脑往桌上看,发现装卤味的盘子已经见底,十分委屈:“我最爱吃的猪大肠,没啦?” 颜清说:“给你留了一小碗,在锅里。” 程嘉铭喜笑颜开,蹦蹦跳跳进了厨房,很快端了一只青色小碗出来,边走边用手抓着吃。 顾斐萌拉住程嘉铭大声说:“嘉铭,爱吃牛扒的话下次来姐姐这儿,姐给你做!” 程嘉铭一脸嫌弃:“我不爱吃,血淋淋的,野人吃的东西。” 顾斐萌解气地白了高秘书一眼,对程嘉铭说:“嘉铭,你记住,吃什么别吃坏脑子就行。” 高秘书彻底败下阵来,她对顾斐萌恨得牙痒痒,这份厌恶精准地延伸到了颜清身上。颜清虽然不吭不响,却纵容她的同伴对自己连续挑衅、出言不逊,这种人比顾斐萌这样的出头鸟更可恶,更阴险。 忽然,高秘书的眼睛张得很大,快步走到桌前,从一堆零食里拎出一个袋子,眼神杀气腾腾:“这是什么?” 顾斐萌没好气地说:“不认字啊,上面写了,花生。” 高秘书说:“嘉铭对花生过敏!” 程嘉铭听见了,说:“高阿姨,我没吃花生。” “吃了就晚了!”高秘书情绪激动,声调高亢,话却是对着颜清说的,“花生会引起喉头水肿,支气管痉挛…后果不堪设想!” 一些家长发现气氛不对,朝这边看过来。连已经回卧室睡午觉的宫美萍都被惊动了,高声问:“小颜,外面怎么啦?” 顾斐萌说:“你厉害什么?嘉铭不是说了他没吃?他那么大了,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颜清只想赶紧平息高秘书的怒火,避免引起纷争,她一连声道歉:“抱歉,是我的疏忽……” “颜清姐姐不用道歉!”说话的是黄颜缃,“程嘉铭又没有提前说他对什么东西过敏,我们怎么知道?” 高秘书冷笑:“第一,花生是常见过敏源,在不清楚的情况下不能随便给别人吃,这点常识你都没有吗?第二,有没有大人教过你,跟长辈说话要有礼貌!”高秘书白了黄颜缃一眼,“又不懂知识,又没有教养,嘉铭的朋友里可是很少见这样的。” 高秘书的尖酸刻薄让颜清也不禁皱眉。她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听到黄颜缃带着哭腔的声音:“是程嘉铭自己要来参加我的生日会的,又不是我求他来的!” 黄颜缃气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最后干脆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其余几个小伙伴赶忙过去安慰。 “缃缃,别哭了。” 一个小姑娘把矛头指向程嘉铭:“都怪你!破坏了缃缃的生日会!” 几个小伙伴的情绪瞬间被调动起来,大家同仇敌忾,纷纷指责程嘉铭:“缃缃被你气哭了!你出去!我们不和你玩儿!” 程嘉铭试图解释什么,可是越着急,舌头就越僵硬,用唱歌来对抗口吃的秘诀也失灵了。他结巴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又是羞愧,又是恼恨,眼眶一下子红了。 程嘉铭看看黄颜缃,又看看高秘书,抽噎着跑出门。 高秘书狠狠看了颜清一眼,咬牙说:“嘉铭如果因为在你这里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有什么不舒服,你负责!”说罢踩着高跟鞋扭着不太灵活的身子追了出去。吴妍颖也紧随其后离开了。 第11章 第 11 章 颜清拎着莲西餐的打包袋进了L大附近的早餐铺,点了一份青菜粥,一只茶叶蛋。 打包盒里是几片黄油法棍,放了一夜,干巴巴硬邦邦,咬起来十分费力。看见隔壁桌正在往豆浆里泡油条,颜清突发奇想,准备拿一片泡在粥里试试。 早餐铺老板隔着操作间的窗口笑着朝门外打招呼:“来啦?还是老三样?” “是。” 声音耳熟,颜清回头,诸葛潇湘也看见了她。 “小学妹?又遇到了。” “诸葛学长,真巧。”她理了理对面的桌面,“坐这里。” 诸葛落座,老板端来一份小笼包,一碗豆浆,一只茶叶蛋。 他注意到颜清手边的打包袋:“莲西餐,不便宜。” “别人吃不完,打包给我的。”颜清把盛法棍的饭盒推过去,“学长尝尝吗?” “那就不客气了。”诸葛捏起一片,咬了一口,“缺点水份。” 颜清讶异地看着他把整片法棍丢进豆浆里,蘸饱豆浆汁再捞起来,惬意地咬了一口。 “味道怎么样?”颜清问。 诸葛笑答:“别有风味。” 颜清低头微笑,将自己那片法棍也泡进粥碗中。 诸葛取了一副干净碗筷,夹了两只小笼包放在颜清面前:“交换。” 颜清吃掉小笼包肚,剩下包子褶口的面皮,稳稳当当盖在鸡蛋黄上。 诸葛吃饭的动作慢了下来,久久盯着那个戴草帽的蛋黄,一抹迷离的神色从脸上闪过。 “像不像和尚脑袋戴草帽?”颜清笑哈哈的。 诸葛不语,颜清尴尬地吃掉了包子皮和蛋黄。 接连下了两天雨,难得一个凉爽的晚上,颜清到操场散步。暑假的夜晚是她最喜欢的时光,游客散去,学生也早已返家,在校园里独享一份宁静,对她而言是不常有的奢侈。 今晚的操场更是出奇的冷清,几个孩童在绿荫地里追逐嬉戏,还有一对小情侣躲在阴影下拥吻。 颜清沿塑胶跑道走着,脑子里信马由缰地想着许多事。最终,思绪落在乔熠的病上。想起乔熠的病,她再也无法轻松地享受雨后的夏夜。她忧心忡忡地望着脚下的跑道,一圈一圈,变成了象征乔熠生命的年轮。线条在倒退,乔熠的生命也在消逝。 不知走了多久,猛然发现操场上只剩她一个人。她快步向门口走去,她得赶在操场锁门前出去。 路过主席台时,她发现主席台的一侧还坐着一个人,那人低着头,小半个身子笼在探照灯的强光里。 天已经很晚了,她莫名紧张,加快了脚步。走近才发现,对方一直在低头看手机,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她多看了那人一眼,不由诧异:“诸葛学长?” 诸葛潇湘从光里抬起头,看见颜清,并没有显出多少意外,只是淡淡笑笑。 诸葛收了手机,两人并肩往操场外走去。 颜清这时才知道诸葛潇湘住在L大后面的学府街,平时有空了会来学校里转转。 他们走在昏黄的路灯下,诸葛潇湘掂量着手中的校友卡,微笑说:“有时候觉得校园就是另一个家。无处可去的时候,还能凭借一张校友卡回来看看。哪怕全世界都不欢迎你,这里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他偏过头看看颜清,“小学妹暑假怎么不回家?” “无处可去。”颜清引用他的话回答。 诸葛笑笑,没再多问。 自从生日会和黄颜缃闹了别扭,程嘉铭一连几天闷闷不乐。 周五下午,颜清刚刚讲完当天的课程,沈寒阳敲开了儿童书房的门。 “嘉铭,明天爸爸带你们去迪士尼。” 程嘉铭斜眄着他:“‘你们’是谁?” “你,还有小吴姐姐。” “不去!”程嘉铭拒绝得干脆果断。 沈寒阳声音低柔,是标准的哄孩子式语气:“爸爸主要是想带你去。你不去,小吴姐姐她们也不去。” 程嘉铭一脸无所谓:“那就都别去了呗!” “你不是说想去买东西吗?” 听了沈寒阳的话,程嘉铭的神情动了动,明显犹豫了。 “我要颜老师跟我们一起去。颜老师去我就去。” 本来已经在收拾东西的颜清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手底下顿了一下。 沈寒阳说:“你自己征求颜老师同意。” 程嘉铭拉了拉颜清的衣角:“颜老师,一起去吧。” 颜清对这个提议并不是很感兴趣,她有别的安排。在操场遇到诸葛潇湘的第二天,对方发来一条消息,邀请颜清帮忙校阅一本他和同伴编著的高中数学专题题库,给出的报酬很不错,颜清便应承了下来。今天上午刚刚收到书稿,她正准备利用周末两天做点准备工作。 于是她婉拒了程嘉铭的提议:“老师周末有事。” 程嘉铭抱住她的胳膊央求:“老师,去吧。” 颜清向沈寒阳递去一个求助的眼神,沈寒阳却装作没看见,转身出门了。 程嘉铭还在软磨硬泡,颜清的手机一响,收到一条微信,来自沈寒阳的:“我加钱。” 颜清回复:“我确实有事。” “加一周的课时费。” “我周末有工作。” “加一个月的课时费。” 事情就这样敲定了。 第二天一早,一辆黑色巴菲特S商务车停在L大门口,颜清上车后,发现车上坐着沈寒阳,程嘉铭,吴妍颖,还有高秘书。 看到颜清身上的印花连衣短裙,高秘书笑:“颜老师对今天的出行很重视,盛装打扮。” 吴妍颖一声不响地打量了颜清一番,将目光转向窗外。 最高兴的是程嘉铭,他拉住颜清的手,推搡身旁的沈寒阳:“让一让,我要挨着颜老师坐。” 沈寒阳瞥他一眼,挪开一点位置。 高秘书极有眼色地换到了副驾驶,把自己的位置让给沈寒阳:“沈总,您坐这里。” 去往迪士尼的方向一路拥堵,车子行进得很慢。车厢里,几个人都闷声不说话,只有程嘉铭叽叽喳喳,拧来拧去。过了一会儿折腾累了,便歪倒在颜清腿上睡觉。睡觉也睡不踏实,一会儿睁开眼睛问问:“到哪了?” 颜清说:“你睡觉吧,到了我叫你。” 程嘉铭扭扭身子调整姿势:“睡不着。” 颜清说:“那就闭目养神,节约体力留着待会排队用。” 副驾驶的高秘书头也没回,要笑不笑地说:“沈总早就安排好了快速通道,不需要排队。”口吻中尽是对颜清没见过世面的轻蔑。 走走停停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 颜清在S市上学这么多年,第一次走进迪士尼的大门。望着那如梦似幻的童话城堡真实地矗立眼前,她沉寂多年的童趣之心也不禁萌动了一下。 高秘书从眼皮底下瞟了一眼颜清:“颜老师,来过吗?” 颜清诚实摇头。 高秘书说:“第一次来就沾沈总的光,不用排队,你可要珍惜机会好好玩玩。” 吴妍颖拉住高秘书的手撒娇地说:“我要在城堡前拍照!” 城堡是迪士尼必打卡的机位之一。吴妍颖上身穿露脐T恤,下面搭配百褶半裙和及膝中筒袜,娇俏的面庞对着镜头做出各种灵动可爱的表情,活似漫画里的少女。 吴妍颖冲这边招手:“寒阳哥哥你也来拍!” 沈寒阳微笑:“你拍吧。” 程嘉铭不耐烦,嚷嚷要去礼品商店。 礼品商店里,程嘉铭选花了眼,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买,最后选中一只带蝴蝶结的星黛露公仔。 “老沈,我要这个!” 沈寒阳一边拿出手机准备付款,一边说:“很适合你。” 程嘉铭冲他吐吐舌头:“你懂什么,送给缃缃的,孤独精!” 颜清未曾察觉,沈寒阳的目光极不经意地从她身上掠过。 吴妍颖选了一顶米妮发箍戴在头上,照了照镜子:“好看吗?” 高秘书说:“好看,多可爱!” 她又看中一顶达菲熊发箍,比来比去,难以取舍。 高秘书说:“都买,两只发箍也就两百多元,来一次就要玩尽兴!”说着拿起一个粉嘟嘟毛茸茸的玩偶背包,对着吴妍颖比了比:“这个也适合你,青春靓丽。” 高秘书看到不远处的颜清,象征性地问了句:“颜老师不买点?” 颜清拿起一只钥匙串大小的玩偶,看了看价签,不禁咋舌:“这么贵。” 程嘉铭抱着星黛露坐在门外给黄颜缃打视频电话,吴妍颖还在各个货架之前起劲地选购,高秘书贴身嬷嬷般跟在旁边参谋。只有沈寒阳一派闲适地站在收银台旁,等待结账。 大家都买过瘾了,吴妍颖拉着高秘书说悄悄话,两人给沈寒阳打了个招呼就钻进了洗手间。过一会儿,吴妍颖出来,已然换了一套服装,娃娃领泡泡袖,头发也梳成一条马尾,配上新买的发箍,清纯甜美。 吴妍颖脸微红,偷偷看了沈寒阳一眼,指着旋转木马说:“我去那儿拍。” 高秘书说:“颜老师,帮帮忙。” 颜清接过高秘书手中的大包小包,其中有吴妍颖和高秘书的手提袋,吴妍颖新买的玩偶背包,她用来搭配服装的一只斜挎包,还有一只分量不轻的大纸袋。 暑假的迪士尼人头攒动,吴妍颖得意地说:“幸亏我提前做好攻略,找到了最好的打卡机位。我带路,你们跟上。”她和高秘书轻装上阵,走得飞快,颜清身上挂满背包,艰难地跟在两人身后。 不一会儿,她们三人已经和沈寒阳程嘉铭走散了。 吴妍颖在卖气球的附近拍摄时间最长,颜清终于可以稍微歇歇脚。她找了个靠花坛边的空地站着,头脑放空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每个人头上都长了一对耳朵,有的是兔子耳朵,有的是熊耳朵,还有的分不清是什么动物的耳朵,全都毛茸茸的。她又热又渴,包带却不断从肩头滑下来。她只得一遍又一遍费力地将它们重新挂上肩头。 忽然,她感觉浑身一轻,转头一看,沈寒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边。她身上的东西被他极为自然地接了过去。那只最沉的纸袋,他只是淡淡瞄了一眼,就放在地上。 “沈先生,还是我来吧……” 沈寒阳只是简单地说:“我来。” 颜清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肘,雪白的小臂上已然被勒出几道深深的红印。她没有发现沈寒阳的目光在她那红痕交错的手臂上短暂地停留。 “这些小玩意儿没什么意思。”沈寒阳忽然说。 颜清不明就里:“什么?” 沈寒阳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那里,一大群全副武装的女孩子正在全情投入地拍照。 “这些。”他说。 颜清还是没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程嘉铭从斜地里蹿出来,举着手机镜头对准两人:“看这里!” 一声清脆的快门响,程嘉铭打开相片查看,冲两人咧开一个开心的笑:“很成功!” 吴妍颖从人堆里出来,满头大汗,精致的妆容也花了一半。看见颜清,她抱怨道:“你跑哪去啦,叫你半天也不答应。我要换衣服呢!”看见自己装衣服的纸袋被扔在地上,吴妍颖更加不高兴:“怎么能放地上,弄脏了怎么办?” 高秘书眼尖,一眼看到沈寒阳,惶恐地去接他手里的包:“怎么能让您拿着。”说着不着痕迹地瞥了颜清一眼。 一个男孩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程包子!” 程嘉铭往声音来处望了一眼,一个皮肤黢黑、身材矮粗的小男孩一边舔雪糕,一边朝他走来。 程嘉铭嘟囔:“在这里都能遇上这个番薯。” 颜清问:“他是谁呀?” “我们班的搅屎棍,曹新辰。” 曹新辰吃得满脸黏腻,融化的雪糕不断滴落下来,邋里邋遢地沾染在鞋面上。 他看看沈寒阳,又看看颜清,粗鲁地问:“你俩是谁?” 程嘉铭没好气:“要你管?” 曹新辰又问程嘉铭:“他俩是谁?” 程嘉铭说:“走开,我讨厌番薯。” 曹新辰凶狠地瞪大眼:“你敢不老实?” 程嘉铭说:“你来呀,我爸爸把你肠子踹出来!” 曹新辰眄了一眼对面的沈寒阳,绿豆般的眼珠转了转。 “包子!”他骂了一句,然后大摇大摆走开了。 第12章 第 12 章 周三上午,黄颜缃缠着黄倩要去游泳,游泳的地方黄倩从没听说过。黄颜缃神秘兮兮地说朋友有约,还送了她十张票。黄倩学校有事走不开,只好委托颜清陪同。 游泳的地点在一家酒店,偌大的泳池里只有她们一大一小两个人。黄颜缃套着游泳圈一顿扑腾,十分欢快。颜清坐在岸边看她嬉戏。 黄颜缃冲岸上喊:“姐姐,妈妈说你游泳很厉害,快下来陪我玩!” 黄倩在学校游泳馆偶遇过颜清,那段时间她为了减肥,立志要学会游泳。泳池只下去了一次,漂浮都没学会,却见识了颜清令人惊叹的泳姿。 颜清从少年时期就喜欢游泳,可学校游泳馆的门票要二十元一张,她去了一次就再也舍不得。 “姐姐快来!” 听见黄颜缃催促,颜清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轻巧地跃入水中。冰凉的水体瞬间包裹住她的身体,她进入了一个离开很久、但仍无比熟悉的世界。她沉浸其中,干渴蒙尘的皮肤得到滋润和濯洗,久违的自由令她浑身舒畅。 她全情投入地游着,忽然听见天花板下回荡着黄颜缃明亮的笑声。 “你们看我姐姐多厉害!” 浮出水面才发现,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程嘉铭,高秘书,吴颜颖,还有沈寒阳。 程嘉铭一脸崇拜,他已经套好了游泳圈,对颜清大喊:“老师接住我!” “慢点!”颜清话还来不及出口,程嘉铭就像一颗大号炮弹投了进来,炸起一片水花。 “程嘉铭,吃我一掌!”黄颜缃套着泳圈向程嘉铭游去。两个人相互泼水,很快闹成一片。 颜清这时才反应过来,黄颜缃口中约她游泳的朋友是程嘉铭。 除了程嘉铭,岸上其余三人也都是泳衣装扮。高秘书的泳衣保守老套,吴妍颖则清新活泼得多,淡紫色带小飞边的泳衣下露着一双纤细的美腿。她有些胆怯地说:“我怕水。” 高秘书说:“有沈总呢。沈总在斯坦福的时候可是游泳队的。” 两人都朝沈寒阳看去,他专注地调整着泳帽和泳镜,对高秘书的恭维并没有什么反应。 高秘书又说:“我也旱鸭子一只,不也来了吗。” 颜清原本在犹豫是不是该上去打声招呼,见无人注意自己,反倒抒了口气,默默潜到最边上的泳道,自由自在地游起来。 颜清是在一次意外中学会游泳的,没有经过专业的指导,动作谈不上标准。但却像一尾优雅的鱼儿,优游自如,在幽蓝的水面上倏忽闪出雪白的后颈和脊背,自带天然美感。 “我没有学过游泳。”吴妍颖有些郁闷地说,眼睛懊恼地瞟向水中的颜清。 高秘书安慰她:“小事一桩。回头请个教练,几堂课包你游得漂漂亮亮。” 沈寒阳套上泳镜,跳入颜清隔壁的泳道。专业的入水姿势赢得高秘书一声喝彩:“优秀!”他先游了一段自由泳,又切换成蝶泳。紧实饱满的肌肉在激越的水花里时隐时现,让人想不多看几眼都难。 高秘书不忿:“来游泳的还是来秀的?” 吴妍颖疑惑:“谁?” “除了那位颜老师还能有谁!穿得像什么样子?该露的不该露的全露出来了!” 吴妍颖又朝颜清渐渐游远的背影看去。颜清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连体泳衣,说是连体,中间却只有两条细细的布料相连,腰部窈窕的曲线和光洁的皮肤全部裸露在外,毫无遮拦地呈现了出来。 高秘书喋喋不休:“可算是让她逮着机会来表演一把了。她走运,沾了嘉铭的光,不然她哪有机会来沈总的酒店游泳?” 吴妍颖说:“算了,咱们别管她,下去玩会吧。” 颜清游得很专注,始终没发现隔壁泳道有一个身影数次与自己擦肩而过。游了大约一小时,颜清上岸休息。觉得肚子有些空,便从包里取出一只玻璃小盅,拧开盖,用小勺吃了起来。 高秘书和吴妍颖也上了岸,路过的时候,吴妍颖留意到了颜清手里的玻璃盅。 她诧异问:“这是你的?” 颜清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即食燕窝,说:“嘉铭给我的。” 吴妍颖和高秘书对视一眼,脸上默契地现出一种相似的神情。 只听吴妍颖说:“这是寒阳哥哥送我的,让我补身体。他送了我两盒,我还纳闷怎么放在那里就不见了,原来在你这儿 。” 颜清一怔:“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是沈先生送你的。” 吴妍颖不高兴地蹙起眉:“很贵的。” 颜清难堪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上上周末程嘉铭来学校找她的时候背来两盒燕窝,颜清觉得自己吃没必要,就让顾斐萌带回去给她妈妈了。顾斐萌拎走前拆出来两盅留给颜清,她说:“你总得尝尝味儿。不然下回嘉铭问你好不好吃,你说不上来就尴尬了。”怎么也没想到,现在的情况比预想的更加尴尬十倍。 高秘书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嘉铭是个尊重师长的孩子,颜老师想吃,他就傻呵呵带来了,他也不知道是你的东西,你别计较。” 颜清无奈,事情在高秘书嘴里完全变了味,可自己又无力解释什么。 在颜清的沉默中,高秘书哄着吴妍颖走开了。两人坐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长椅上,低着头不断耳语,眼神时不时瞟过来。 泳池里其他人也上来了。黄颜缃说:“好冷呀!”沈寒阳抓起椅子上的浴巾给她裹上。程嘉铭跟在最后慢吞吞地爬上岸,围着休息区找了几圈,缩着脖子说:“我的浴巾哪去啦?有没有人见过我的浴巾?”颜清望着被里外两层浴巾裹得舒舒服服的黄颜缃,忍不住笑了。她又看了看沈寒阳,对方对程嘉铭的求助恍若不闻。 程嘉铭哆哆嗦嗦地走向颜清:“老师。” 颜清把自己的浴巾披在了他身上:“暖和点没?” 程嘉铭点点头:“差点冻成冰棍了!” 洗完澡换好衣服,所有人在大厅汇合。黄颜缃对程嘉铭使个眼色,两人躲在一边交头接耳。 高秘书笑:“这俩孩子说什么呢?” 黄颜缃防备地看一眼高秘书和吴妍颖,像是怕偷听似的,拉着程嘉铭走远了些。高秘书不语,吴颜颖则面无表情地扭开头去。 和黄颜缃叽咕够了,程嘉铭大声对沈寒阳说:“我要和缃缃一起吃晚饭。” 高秘书先说:“那不如就在咱们这家酒店吃,方便又美味。上次有一道斑斓糯米糕,你和小吴姐姐都特别爱吃,记得吗 ?” 程嘉铭看了一眼黄颜缃,黄颜缃用双手比了个叉号。程嘉铭转过头对高秘书说:“No,我和缃缃要说秘密,闲人免进。” 高秘书嘴角微僵,尴尬地一笑。但她还是很有眼力地找了个由头,带走了吴妍颖。 颜清犹豫了一下,觉得应该给沈寒阳一个解释,便对他说了自己拿到燕窝的前因后果,并真诚道歉。没料到沈寒阳听后眉头微紧,好像根本不知道有燕窝这回事似的。 “什么燕窝?”沈寒阳茫然地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你说那个,不值钱的东西,一个下游供应商送的,我根本不想要。谁知道他打听到我的地址,邮寄到家里来,我就分给陈姨和司机他们了,到现在储物间还扔了一大箱,处理不掉。等等,你刚说燕窝怎么了?” 颜清一愣,便作罢了:“哦,没什么。” 沈寒阳温柔地抚了抚黄颜缃的头发:“缃缃想吃什么?叔叔请客。” 程嘉铭抢答:“美村炸鸡!” 黄颜缃附和:“对,我们要吃美村炸鸡!” 沈寒阳跟着导航七拐八拐,终于在南大学城师范大学侧门对着的一条小路上找到了所谓的美村炸鸡。门头小得可怜,店里只有三张桌子。黄颜缃点了九层塔、炸鱿鱼、花枝丸和黑轮。 颜清有些怀疑这间其貌不扬的小店能有多么好吃,黄颜缃以前就提过很多次,只不过黄倩实在懒得跨越半个S市来帮她买。 炸物上桌时,颜清知道自己小觑了这家店。从台湾来的老板操着一口温温柔柔的台湾腔,热情地说:“这个好吃哦,适合小盆友。这个有点点辣,粑粑麻麻要注意哦!” 沈寒阳耐心纠正:“不是爸爸妈妈,是爸爸和姐姐。” 老板大惊失色:“看不出来,先生您大女儿都这么大了吼!厉害厉害!” 颜清想笑又不能笑,沈寒阳则面不改色地给黄颜缃和程嘉铭开汽水瓶。 孩子们没在意大人之间的对话,程嘉铭还在和黄颜缃抱怨吴妍颖:“我做什么她都要跟着,去迪士尼要跟着,游泳也要跟着,还说自己怕水,怕水来干嘛!老沈每年都带我去奥兰多迪士尼,要不是她,今年我早去了!奥兰多的迪士尼比S市的迪士尼大多了,能玩五天五夜!” 黄颜缃接过话头说:“她和那个冯阿姨,一个瘦黄瓜,一个胖黄瓜。” 颜清赶忙提醒:“缃缃,阿姨姓高。” “我就叫她疯阿姨,疯疯癫癫!” 颜清这才明白她说的是“疯”不是“冯”。 颜清回到学校已经晚上八点多。顾斐萌的电话打了过来。 “回来了吗?” “回来啦。” “带个小拖油瓶,累吧?” 颜清就把在游泳池遇到沈寒阳一行人的事告诉了顾斐萌。 “什么?那他看到你游泳了?哼,又便宜狗男人,让他饱眼福了!” “不至于,都没说超过十句话。” “你穿的是我给你的那件泳衣吧?就腰部特别有设计感、特别性感的那件?你穿那件,兵马俑看了都会喷鼻血!” 颜清笑笑。 “对了,晚饭吃了么?” “吃了,美村炸鸡。” 顾斐萌尖叫:“美村炸鸡?!我朝思暮想的美村炸鸡!给我带了吗?” “带啦带啦!你倒数五秒,就能闻到香味了。” 顾斐萌真个认真数起来:“五、四、三、二、一!” 话音刚落,颜清拎着香喷喷的炸鸡外带推开了宿舍的门。 第13章 第 13 章 颜清念本科时为了攒学费和生活费,加入了一个兼职微信群,她在群里待得时间长,久而久之和群主有了点交情。 自从升入研究生,每月有补助,再加上偶尔帮导师做项目的工资,她的经济情况没那么窘迫了,应聘兼职的次数便少了许多,群消息也屏蔽了。 这天,许久没有联系的群主忽然私聊她,提到S市一个高端私人会所开业,问她愿不愿意去兼职一天礼仪。颜清兴趣不大,但群主一个劲儿游说:“菩提境对标的是顶级会所,在S市也是数一数二的。老板对门面要求高,不是盘靓条顺的女孩他还不要哩!当然,要求高,开得工资也高。你只用下午五点到八点站三个小时,对来用餐的客人点点头带带路,就可以拿到两千元报酬。” 颜清心动了。 她一直想给乔熠配一台显示屏。乔熠不能工作,唯一的乐趣就是撰写网络小说。他每天对着那台年用了超过十年的笔记本电脑敲字,一敲就是好几个钟头,常常熬得两眼通红。颜清从很早起就盘算着,如果给那台老旧的笔记本外接一台显示屏,乔熠的眼睛就能好受许多。然而,显示屏在购物车里躺了一年多,价格从一千降到八百,她还是负担不起。 最终,颜清答应了群主的邀请。 菩提境开业当天,颜清带着高跟鞋和化妆包来檀宸府上课。课间出来接水时,恰好遇见吴妍颖和高秘书有说有笑、大包小包地进了家门。 高秘书将六七个购物袋一股脑卸在沙发上,甩了甩酸痛的手臂,脸上却满是喜悦:“瞧咱们沈总对你多好,买了这么多东西,都是好牌子。” 吴妍颖从其中一个路易威登的袋子里抽出一条丝巾,抖开来欣赏,笑容里掺了蜜一般甜。她将这条丝巾围在了高秘书的脖子上:“这个送给你。” 高秘书忙不迭往一旁躲:“使不得,奢侈品来的,况且是沈总买给你的,我可不能要。” 吴妍颖将丝巾两端在高秘书胸前一绾,打成个蝴蝶结,搂着高秘书的脖子亲昵地撒娇:“我就要你收下,奢侈品才配得上高姐姐。况且我也不在意这一条丝巾,以后还会有的。” 高秘书笑得合不拢嘴,直说:“这小嘴,甜死个人,难怪人见人爱!” 上完课,颜清紧赶慢赶,终于在五点前到达菩提境报道。她在地铁上已经化了一个简妆,负责礼仪的女经理见了却摇头:“不行不行,太素了!米朵,过来给她补补妆!” 叫米朵的女孩子也是迎宾礼仪之一,闻声揣着化妆包小跑过来。她捏着颜清的下巴端详:“眉毛不够黑,嘴巴也不够红,得这样,再这样,再这样——”各种工具在颜清脸上一通操作,“大功告成!” 颜清看着镜子里浓妆艳抹的自己,简直快认不出。 补好妆换好衣服,八位礼仪在指定的位置就位。女经理拍拍手:“打起精神,挺胸抬头收腹提臀,都把最好的气质展现出来!待会客人到了,听我报名字,你们就带客人去对应的包间。” 大约六点半,颜清负责的蛰隐包间来客人了。 客人不是别人,正式沈寒阳一行。 程嘉铭高兴得又蹦又跳,围着颜清好一顿看:“老师好漂亮呀!”高秘书和吴妍颖则矜持地与她这位服务员保持着距离。颜清也不在意,淡定地领着他们进了包间。 程嘉铭说:“老师,咱们一起吃饭吧。” 颜清捏捏他的小脸:“嘉铭乖,老师有事,下次再陪你。”说罢就在程嘉铭依依不舍的目光中退出了包厢。 回到迎宾处,颜清偷偷活动了一下脚腕,高跟鞋不合脚,摩得后跟生疼。 不多时,程嘉铭跑出来,手里举着一块糕点递到颜清嘴边:“老师你吃这个,特别好吃!” 颜清四下看看,弯下腰平视程嘉铭,小声说:“谢谢嘉铭,不过老师在工作,工作的时候不能吃东西。” 程嘉铭坚持:“就吃一口!” “嘉铭,乖乖的,老师吃东西要被扣工资的哦!” 两人的互动引起了女经理的注意,她眼尖认出了程嘉铭。 “你和这小朋友认识?”女经理问颜清。 程嘉铭抢答:“这是我姐姐!” 女经理讶异地看了看颜清,又看了看程嘉铭。 “我想让姐姐陪我吃饭,能不能别扣她钱?” 女经理似乎明白过来:“那当然!小颜,你也是,这层关系也不提一句!”她满脸堆笑地将程嘉铭和颜清送回了包间,颜清一路的解释都被她选择性忽略了。 包间里的人见到颜清进来,除了沈寒阳,皆是一愣。 程嘉铭对沈寒阳说:“我不要颜老师工作,我要她陪我们吃饭。” 沈寒阳对女经理微微颔首:“方便吗?” 女经理一连声答应:“方便方便,颜小姐的工作我找别人顶上,沈总你们慢慢聊。”说罢就识趣地退出去了。 “老师挨着我。”程嘉铭拽着颜清在自己身边坐下,转动桌面将他喜欢的菜肴转至颜清眼前。 高秘书说:“看嘉铭多知道心疼你,什么场合都忘不了你。” 颜清不语。 “颜老师要在这里做多久?”高秘书问。 “就今天一天,临时兼职。” “理应这样。”高秘书点头,“不然说出去我们嘉铭的老师在饭店做服务员,总归怪怪的。” 服务生端来四份牛扒,程嘉铭叫到:“再加一份!”然后把自己的那份让给了颜清。 颜清推却:“嘉铭吃吧,老师该回去工作了。” 程嘉铭把刀叉塞进颜清手里:“老师吃。” 高秘书音调懒懒的:“孩子都这么留你了,就别扫他的兴了。吃吧,冷了味道就不好了。” 颜清看向沈寒阳,他却恰好进来一通电话,他没有注意到颜清的目光,自顾自拿着手机出去了。 颜清没什么胃口,也不想在饭桌上久留,刀叉握在手里迟迟不动。 高秘书似笑非笑说:“颜老师用不惯刀叉?” 颜清答:“没怎么用过。” “不喜欢吃西餐?” “贵。” 高秘书嘴角浮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莲西餐的法棍尝过了吗?味道怎么样?” 颜清说:“泡在青菜粥里蛮好吃的。” 高秘书惊奇地张了张嘴:“法棍是要涂奶酪、夹三文鱼吃的呀,泡在粥里是什么吃法?” 颜清说:“放了太久有点硬,加在粥里泡泡软。” 高秘书扶了扶眼镜:“颜老师可不要误会,当时菜点多了,那份法棍没人动过的,可不是打包剩饭给你。” “明白。”颜清微笑。 吴妍颖垂眸听她们对话,一双纤手熟练地操纵刀叉,优雅地切下一小块牛扒,又优雅地送入口中。高秘书转动桌面,一会儿给程嘉铭夹菜,一会儿给吴妍颖夹菜。颜清作为在场唯一的局外人,如坐针毡。她偷偷摸出手机,给顾斐萌发消息求救:“快给我打电话。” 无人回应。 又给乔熠发去一条同样的消息:“快给我打电话。” 仍然无人回应。 高秘书终于注意到被晾在一旁的颜清,筷子指了指桌上一盘样式奇特的菜,问颜清:“白松露吃过吧?” 颜清说:“桌上的菜我都没有吃过。” 高秘书笑:“哪里至于,牛肉总吃过的。”她看向一道冷盘牛肉。 颜清说:“没有吃过这么精致的。” 高秘书说:“这个是波玛牛肉,不是普通牛肉倒是真的。” 就在颜清已经放弃求救、开始想脱身的借口时,手机终于响起,来电的是诸葛潇湘。 颜清光速接起:“我马上就到,你稍等!”挂断电话,她迫不及待起身:“不好意思我有事,你们慢慢吃。” 高秘书脸上不太高兴:“特地给你加了一份牛扒,你就这么走了?” “您帮忙吃掉吧。” “你的菜我怎么吃?” 颜清已经走到包间门口,转身学着高秘书的语气说:“没有动过,不是剩饭哦!” 沈寒阳在走廊转弯处打电话,颜清的身影风风火火从身边掠过。她并没有发现暗处的他,她的话却清清楚楚飘进他的耳朵:“你不知道接到你的电话我有多开心!这家人太窒息了!” 诸葛潇湘和颜清约在距离L大不远的一家日料店。 颜清先到,十分钟后,诸葛拎着一大一小两只袋子进来了。 “抱歉,从公司来,有点堵车。等很久了吧?” “我也刚到。” “点菜了吗?” “不知道点什么,还是学长来吧。” 诸葛潇湘也不谦让,扫码点了几个菜,让颜清过目后,便提交了下单。 诸葛将两个袋子递给颜清:“上礼拜去香港出差,带了点小东西,送给小学妹。” “送我的?”颜清颇感意外。接过一看,一套乐高迪士尼城堡积木,一只迪士尼发箍,带珠花和头纱的米妮。 诸葛笑着说:“一起去的小姑娘非要去迪士尼打卡,我也就跟着凑了个热闹。乐高积木和发箍都是她选的,说小朋友喜欢。我想起来咱们这儿也有个小朋友,于是给咱们小朋友也带了一份。” 颜清微怔。她早知道乐高不便宜,前不久又刚刚见识过迪士尼礼品商店的价格。 “太贵重了。”她说。 “给小学妹的小玩具,没几个钱,别为难了,收下吧。” 颜清说:“你为什么总叫我小学妹?我没比你小多少。” 诸葛低头沏茶:“是吗,那更好,嗯,挺好。” 菜上齐,诸葛操起筷子:“饿了吧,快动筷子,自己人别客气。”说着先自行夹了一块烤鸡肉吃起来。 颜清注意到众多菜品中有一碟黄色的小豆子,看起来像她在老家吃过的某种咸菜。她夹了一筷头,谁知豆子黏黏糊糊,拉出千丝万缕的细丝,怎么也扯不断。她操作了半天,成功将黏液弄到了碟子外面。她困窘地看了诸葛潇湘一眼:“不好意思。” 诸葛潇湘拿起一只秀珍的小勺子递给颜清,自己也拿起一只:“我教你,用小勺子盛纳豆,再用筷子这样卷一卷——”筷子绕着勺子划了几个圈,乱飘的粘丝就被服服帖帖地卷在勺子上。“搞定。” 颜清按照诸葛潇湘的技巧,顺利地盛起一勺纳豆。 “我没怎么去过外国餐厅,今天还因为不会用刀叉闹笑话了呢。” “那有什么,我第一次吃纳豆的时候嘴巴里吐丝,像蜘蛛一样。什么西餐,日料,乱七八糟的讲究,咱们中国人搞不清楚很正常。” 颜清笑了,低头吃拌了纳豆的米饭。味道特别,甚至有点古怪,但她蛮喜欢。 诸葛潇湘忽然想起什么,问:“对了,你电话里说,谁窒息?” 颜清迟疑了一下,弱弱地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学长。我在沈家代课,教数学。” 诸葛笑了:“原来他们请了小学妹。好事,证明小学妹非常优秀。” 颜清叹气:“就是规矩比较多。” “别委屈自己。实在干得不舒心,大不了不干了。”诸葛将一只布丁送到她面前,“你开心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颜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从诸葛今天的眼神里看见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第14章 第 14 章 周五下午本该是颜清上课的时间,沈家却正吵得天翻地覆。 “什么情况?”颜清抓住前来开门的陈姨,想问问怎么回事。陈姨噤若寒蝉,眼神谨慎地瞥了瞥儿童卧房的位置,什么也没说,摇着头走开了。 颜清站在儿童房门外,程嘉铭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了出来:“他的眼睛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笨,摔倒磕坏的!” 另外一个声音显然是沈寒阳:“他说你主动约他出来,骂他,有没有这回事?” “有,但是他先招惹我,我被他气着了!” “他怎么招惹你了?” “他背后说我坏话!” “说什么?” “他说:‘程嘉铭的爸爸给他找了个小后妈,以后程嘉铭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后妈会用毒苹果毒死他!’” “后妈?哪来的无稽之谈?” “上次在迪士尼遇到这坨大番薯。他就认定颜老师是你给我找的后妈!” 门里面安静了几秒,接着又是程嘉铭的声音:“我就骂他了,我说:‘你虽然有亲妈,但是没教养,证明你妈不管你也不爱你,你比孤儿还可怜!’然后他上来打我,我推了他,他就自己摔破了眼睛,活该!” “嘉铭,爸爸告诉过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凭什么要我控制!”程嘉铭大叫,“他先挑衅我的!” 沈寒阳嗓音沉下来:“跟我去曹新辰家赔礼道歉。” “不去!” “由不得你,做错了就要承认错误。” “我没错!”程嘉铭大声分辨。 可沈寒阳语气严肃,不容置疑:“非去不可。” “打死我都不去!” “你不用担心,爸爸会陪你一起。” “你不讲道理,偏心外人,你不是我爸爸!” “你再说一遍。” “你本来就不是我爸,所有人都知道!咱俩都不是一个姓!” 颜清心里一凛。 沈寒阳久久没有出声。 隔了好一会儿,门内终于再一次响起沈寒阳的声音。声音中少了几分严厉,多了点颜清没能听懂的情绪:“不是一个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把我当成爸爸。” “你和小说里的那个人一样,自欺欺人。” “嘉铭!” “反正我不去道歉!曹新辰如果不服软,下次见到他,我还揍他!” 门忽地打开了,程嘉铭迎面撞在颜清怀里。他衣服袖子上破了个口子,仰起的脸上沾满泪渍和灰尘,像一只狼狈的小兽。 “颜老师!”刚刚还带着大获全胜气势的程嘉铭一头扎进颜清的怀里,呜咽了起来。 颜清拍着程嘉铭起伏的脊背,柔声安慰:“没事嘉铭,老师来了。” 几步之外,沈寒阳的目光缓缓从程嘉铭身上移动到颜清的脸上。 程嘉铭哭个没完,沈寒阳使了个眼色,两个佣人上来一左一右将他拉走了。 程嘉铭一面挣扎一面大声喊:“颜老师救命!” 颜清的目光担忧地跟随着程嘉铭,却忽然被一个高大的身影遮断视线。 沈寒阳不知何时踱到了她的面前。他比颜清高出一个头,从他的角度看颜清,居高临下,连说话的声音也带着高高在上的威凛:“他们只是带他去洗澡,颜老师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沈先生,嘉铭他还是个孩子,得有点耐心……” 沈寒阳声音冷冽:“你都听到了?” 颜清迟疑了一下:“听到了几句,不多……” 沈寒阳冷冷睨着她:“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门口听我们说话?” “堂而皇之?”颜清皱眉。无论是沈寒阳还是他身边的高秘书,他们偶尔流露出的简单粗暴和不讲道理令她万分头疼,却毫无办法。她深知解释没有意义,攥了攥手心,捏紧手中的帆布包带:“打扰到您,我很抱歉。看来这会儿不太方便,我改天再来把今天的课程补上。”说罢就准备离开,可是沈寒阳挡在她面前,没有让开的意思。 “可以请您让一下吗?”她说。 沈寒阳的身影动了动,却是向她靠近了一些。 颜清往后退了两步,警觉地盯着他。 “嘉铭挺喜欢你的,”沈寒阳似笑非笑,“不开心找你倾诉,出去玩要你陪同,就连和同学起冲突也是因为你。” 颜清扭开头去,回避沈寒阳逼人的目光:“小孩子的想法比较简单,您作为父亲多跟他沟通就好了。” 沈寒阳还在靠近:“我很难跟他沟通。你也听见了,他根本不认我这个爸爸。” 颜清继续后退:“我真的不是有意探听您的家事……” 沈寒阳的嘴边浮上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可我看你倒是挺关心嘉铭的。你不会真的想当他的后妈吧?” “通”的一声,颜清的身体碰到了什么东西。原来她已经退到书桌边上。 沈寒阳逼近到她面前半步不到的距离,身子微微俯下来,眼睛紧紧盯着她,好像下一秒就要吞掉她这个撞破秘密的不速之客。 颜清忽然一激灵,说了声“借过”,一把推开沈寒阳,夺门而出。 沈寒阳望着她仓皇而逃的方向,伸手抚了抚胸前,那里留着颜清手掌的温度。 他冷哼了一声:“力气不小。” 颜清在梧桐夹道的树荫下没命地跑着,仿佛身后有一只吐着信子的巨蟒对她紧追不舍。她跑得汗流浃背,筋疲力尽,直到跑入熙熙攘攘的人群,才停了下来。 跑得太猛,她扶着路边一颗树喘了好半天。一忽儿眼前天旋地转,她身体失重,像是坠入了无底深渊。发软的双腿再也无力支撑她的身体,她脚下一歪,跌坐在路边石阶上。 她明白,那条蛇信子不是从沈家吐出来的,而是一直盘亘在记忆里,她用尽全力也只能让它暂时冬眠。一不留神,这条可怖的毒虫又被唤醒,火红的舌头在黑洞一样的蛇口中飞舞甩动,发出骇人的“咝咝”声,如同一条淬了毒的长鞭,顷刻间就能让她皮开肉绽。 她哭了,哭得连呼吸都止不住地颤抖。她把头埋得很低,尽量不让自己的窘态引起旁人注意。 一个人哭了一会儿,她觉得好受了不少。仰起头,阳光晃了一下眼。太阳高悬在头顶上空,这颗燃烧了46亿年的火球正处在一天之中能量最为激烈的时刻,行人们躲在阳伞下匆匆走避。令人生畏的毒辣日头,却是颜清的最爱。阳光能驱走她关于黑暗和寒冷的恐惧,她常常感慨,如果可以选择,她希望搬到热带生活。热带的一切都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在她儿时的想象中,热带是被天神亲吻过的地方,就连雨水都是芳香而温暖的。 正当她在一段段杂乱无章的思绪里没有方向地游走时,鲁医生的电话将她拉回了现实。 第15章 第 15 章 乔熠在家中摔了一跤, 颜清火急火燎赶到安川市人民医院,乔熠的右手肘已经包扎妥当。病床前除了骨科医生,还有神经外科的鲁医生,一直以来为乔熠治疗脑瘤的主管医生。 鲁医生将颜清拉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乔熠现在的情况已经不适合独居了。这次万幸只是摔伤胳膊,下一次呢?” 颜清沉默不语。 鲁医生说:“如果家属不方便同住,还是早日找个陪护吧。” 坐在从医院回水厂家属院的公交车上,颜清望着窗外一言不发。乔熠伸出还完好的左手食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她的肩膀。 “电灯泡总闪,我就是想换个灯泡,谁知道这么没用,一不留神踩空了。”乔熠心虚地解释着。 颜清不理他。 乔熠又说:“我好好的,什么事儿都没有。” 颜清依然不理。 乔熠央求道:“别生气了,我错了行不行?下次一定小心。” 一直面对着窗外的颜清终于缓缓转过身来。让乔熠意外的是,她并没有责怪他,反而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问:“电灯泡修好了吗?我要在家住几天,灯不亮可不行,我怕黑。” “好了……”乔伊不敢相信,说话扔揣着小心,“你……真不生气?” 颜清一把推开他靠得太近的大脑袋:“别打扰我,思考工作上的事儿呢。”说罢又把脸扭向另外一侧。 公交车停靠在水厂家属院门前,颜清看了眼手机,熄灭了屏幕。一分钟前,她给沈寒阳发去微信:“沈总,家里有事,请假三天,望批准。” 然而直到晚上都没有得到沈寒阳的答复。没有办法,她只得拨通高秘书的电话。 一听颜清要连续请三天假,高秘书的嗓音提高了八度:“你家里没别人了吗,非你不可?” “抱歉,确实是没有办法了才……” “什么叫没有办法?嘉铭的课怎么办?” “回去我会尽快把落下的课程补上。” 颜清的保证并没有使高秘书满意,对方语带尖刻:“你请个一天半天的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三天,你怎么想的?哪个单位能随随便便给你这么长的假?生病受伤的又不是你本人,照顾病患这个理由很难说服我!况且,连个当面正式的请示都没有,人在安川了才打电话跟我说。你这是请示我还是通知我?玩先斩后奏?” 过去,颜清在大大小小的兼职中受到的刁难不少,她早已习惯了忍受。面对高秘书的斥责,她自认为理亏,不觉低声下气起来:“真的很抱歉,事出突然,我没来得及跟您当面请示。后面我会……” 电话那边,一个远远的声音传进听筒:“高姐,上酒了!”高秘书说了声“来了”,就挂断了电话。 颜清捏着手机,茫然伫立了片刻。 一回头,乔熠在身后望着她。 “我跟社会脱节了,现在打份工需要这么卑微了吗?” “跟领导说话肯定要客气点。”颜清将手机揣进口袋,走到餐桌边若无其事地剥花生吃。 乔熠跟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不方便请假就别请了,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乔熠说。 颜清又剥开一颗水果糖放进嘴里:“有什么不方便的,谁家还没个急事?领导也是人,能体谅的。” “丫头,”乔熠润了润干哑的嗓子,“要不,咱们算了。” 颜清抬起眼皮,冷冷觑着他:“什么意思?” 乔熠垂下头片刻,又再度抬起,像是鼓起勇气似的:“我是个没希望的人,别在我身上浪费精力了。有朝一日我在下面见到我妈,让她知道我把你拖累成这样,她高低得给我两个大耳刮子。” 提到姜晓曼,颜清心里一阵闷痛。她深深吸气,逼退眼底的热浪。 “乔熠,你只不过摔坏一只手,就说这种灰心丧气话?你不用心照顾自己、摔个跟头我都不生气,但是你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态度很让我生气!” “丫头……” “我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你对我的意义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不怕辛苦,可我怕面对你的悲观和软弱!你曾经说过,这里永远是我的家。现在,这个家只剩咱们两个人了,你不想着跟我一起扛起家庭责任,却千方百计想着放弃、当逃兵!你就一点不为我考虑吗?你就恨不得看我回到那种无依无靠、孤独没有陪伴的生活吗?” “当然不是!我……唉!”乔熠急了,却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能一叠声叹息着。 “乔熠,你不是说要做我永远的后盾吗?你不是说写小说赚了钱要给我买金手镯和金项链吗?” “我从来也没改变过。我想给你买金手镯、金项链,我想给你买新衣服,让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我就怕……来不及……” 颜清冷笑:“恐怕不是来不及,是你想反悔吧?” 乔熠凄惨地扯了扯嘴角:“丫头,我知道你是为了鼓励我振作起来。我又何尝不想多陪陪你?奈何……生死的决断并不在我手里,我身不由己。” 颜清咬着嘴唇,最后的防御也溃败。两行泪水滑下面庞。 看到颜清哭了,乔熠赶忙举起左手做投降姿态:“不说了,不说了。”然后打了打自己的嘴巴:“这张破嘴,就没个分寸!丫头,你放心,我一定打起精神,好好治病,好好写作。挣了钱立马给你配备手镯、项链、耳环三件套,都要足金的,给你当嫁妆。你呢,也要早点找到乘龙快婿,把他领回家来,让我把把关,我好放心。” 颜清拿起一颗空花生壳丢到他脑门上:“连你都要催婚!”她破涕为笑,把装花生的塑料果盘推到乔熠面前:“给我剥花生。” “遵大小姐命。”乔熠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一只花生,用力一挫,花生壳就退掉了。不一会儿,颜清手心里就积攒了一小把红衣花生米。她笑了,乔熠也笑了,笑容里有他们的心照不宣的苦涩。 晚上,乔熠睡了,颜清在客厅旧沙发上铺好床单,和衣而卧,却迟迟没有困意。 借着微弱的月光,房间的轮廓模糊地映在眼前。沙发正对面是乔熠的卧室,房门虚掩着,只剩一条漆黑狭窄的门缝。乔熠就沉睡在那道逼仄的缝隙后。 颜清心中愁肠百结。乔熠已经做过两次手术,可寄生在他脑子里的肿瘤细胞就像野草一样顽固,没有一次手术能将它们连根铲除。这群邪恶的细胞不仅牢牢占据乔熠的大脑,也幽灵一般侵入颜清的梦。在梦中,它们狞笑着向她扑来,告诉她它们是永远无法赶尽杀绝的。 颜清从噩梦中惊醒,带着一身冷汗。 医生的话再次提醒了她,留乔熠一个人生活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可学费、生活费和乔熠的医疗费已经压得她透不过气,她实在无力额外承担一份雇人陪护的支出。 颜清的求学史,是一部与拮据的经济状况做拉锯战的斗争史。从踏入大学大门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把所有课余时间用来打工。为了赚钱,什么样的苦都吃过。在四十度的天气下发传单,因为舍不得买两元一瓶的矿泉水,热得快虚脱的她跑到商场水龙头下接自来水喝。冬天,她帮木材商看管露天展示的家具样品,刺骨的寒风穿透她身上的劣质羽绒服,直吹得血液都冰凉。她捂着热水袋来温暖冻僵了的手,手指却由皮肤到骨头都奇痒无比,后来才发现是生了冻疮。 这些年,她过着吃不好、休息不好、还要为乔熠的病情担忧的生活。撑到今天,她已经到达了身体和精神的极限,可她苦苦寻求的光明的出口,却仍隐匿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她感到自己正牵着乔熠枯瘦如柴的手,站在迷雾重重的路口,该何去何从,她没有半点主意。 黑暗中传来她的一声叹息。 她披衣起身,推开阳台的门,凉爽的风灌进屋子。那把老藤椅还在原处放着,她窝在藤椅上,摊开笔记本校阅书稿。书稿是中学数学练习册的一部分,只涉及一些基础的、难度不高的公式和定理,这对于数学系的颜清而言并没有难度,甚至是她最为熟悉的安全领域。她暂时忘却了忧心事,投入工作中,不知不觉凌晨一点了。 经过这一晚熬夜收尾,诸葛潇湘委托给她的书稿已经全部校阅完毕,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微信上向诸葛潇湘发送了修订稿。她想尽快把完成的工作交付出去,明后两天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她只怕自己无暇顾及其他。 没想到消息发送出去后,立即收到了回复。 “小学妹辛苦了。”紧随在文字信息之后的是两万元转账,备注:书稿校阅-颜清。 颜清吃了一大惊,这比当初约定的数额多了许多。她发消息:“学长是不是输入错金额了?” 对面很快回复:“没有错。这本书被一家财力雄厚的培训机构预订买断了,赚了一笔,这两万是小学妹的部分。” “可我的修订稿你还没验收呢。” “书稿过几天我会找时间细看。钱是你应得的,快收下。我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颜清的“晚安”两个字在对话框里打了又删,删了又打,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发送。 却是诸葛潇湘先发来了:“想说什么?” 颜清发送:“谢谢学长,你不知道你帮了我多大的忙。”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对话框上方都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然后,她收到了这样一段话:“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如果误打误撞帮到了你,我很高兴。我看到小学妹就觉得很亲切,希望小学妹把我当成最忠诚的朋友,不要和我见外。我也想让你知道,无论何时,你遇到困难了,我都是你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可以求助的人。不早了,赶紧睡觉吧,不用回复。” 颜清望着屏幕上的文字,晃了一下神。 第16章 第 16 章 S市第一医院,颜清默默走出神经外科专家门诊的诊室,手中握着一厚沓检查报告单。 乔熠摔伤胳膊入院后,鲁医生又为他安排了一次全面检查。 今天,颜清带着乔熠最新的检查结果来这里碰碰运气。然而,这里的医生并没有给出不同的答案,甚至说得更加直白:“他的肿瘤细胞已经转移,没有比目前的治疗方案更优的选择了。坚持放疗,根据情况接受手术,其余的不要多想,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颜清反复琢磨着这句话。这是一句关于结局的暗示吗?提醒她不要太过执着,因为那一天不可避免,终将到来? 自从乔熠确诊脑瘤,颜清就开始了被恐惧和担忧所折磨的日子。乔熠的病情时好时坏,她悬着的一颗心不断接受风催雨打。死亡的阴影日复一日向她靠近,她时常于夜半时分陷入梦魇。 更难熬的是,她的感官非但没有在这样的生活中变得麻木,反而更加灵敏易感了。她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确实存在,乔熠生命的沙漏正在一刻不停地流逝。每次回安川之前,她都会陷入一阵恐慌。她怕终有一天,她来到安川自来水厂家属楼,那个唯一可以算作她栖身之所的地方,房间却已无人应门。 她一直在试图寻找一个庇护。现在,她终于发现,现代医学无法改写乔熠的命运,虔诚的祈祷也未能换来上天的怜悯。或许正如乔熠所说,多年来她拼尽全力维护着的不过想象中的光明,一个关于“家”的最后的幻景。 想到这些,她手一抖,检查报告单掉落一地。她回过神,想蹲下身去捡,却被另外一双手抢了先。飘零四散的检查单被整整齐齐归理好,交还给她。 看到站在对面的是诸葛潇湘,颜清一怔,没能来得及擦掉眼中的泪水。 四周一片浓绿,浮动着丁香的芬芳,原来她不知不觉走到了医院的花园。 “坐一下吧。”诸葛指了指边上的长椅。 他们在椅子上并排坐下。诸葛潇湘递给她一张纸巾,什么也没有问。 花园位于住院部楼下,不少住院的病人在其间散步聊天,一片安逸祥和。如果不是他们身上样式统一的病号服,谁也不会把这幅场景与疾病、伤痛联系在一起。 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路上,一个穿病号服的女孩向这边跑来,边跑边朝他们的方向挥手。跑近了才看见诸葛潇湘身旁坐着的颜清,急切的脚步在几米以外停下,举起的手也轻轻放了下来。 颜清提醒:“学长,好像有人找你。” 诸葛潇湘看过去,对颜清说了句:“不好意思。”就朝女孩走过去。 隔着诸葛潇湘,颜清观察女孩露出的小半张脸。女孩不过二十岁左右,清秀文静的面容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纤瘦的身躯缩在宽大的病号服里,看起来弱不禁风。 颜清注意到,她头上戴着一只白色钉珠花头纱的米妮发箍,和诸葛潇湘送给自己的那只一模一样。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女孩点点头,朝住院部的方向走去了。 “这是……我妹妹。”诸葛潇湘对颜清说。 颜清问:“她的身体没大碍吧?” “嗯,问题不大。” 他们并肩往医院外走去。 诸葛潇湘犹豫着说:“那只发箍……我想着小孩子都喜欢,所以给她也带了一只。” 颜清对他话里的意味毫无察觉:“嗯嗯,学长很有心。” “你不介意吗?” “什么?”颜清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我送给她一只同样的发箍。” 颜清笑:“当然不介意,学长怎么会把我想得这么小气,礼物都要独一无二。” 诸葛潇湘没有接话。只是过了十几秒,才说:“你在我这里就是独一无二的。” 颜清脚下一顿,落后了诸葛潇湘一步的距离。对方转过身,将近午刺眼的阳光挡在身后。 颜清有些恍惚。背着光,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觉得那面容里有一种她所没有的东西。 回到宿舍,顾斐萌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经过一番狂轰滥炸的追问,颜清迟疑着说:“诸葛学长好像……好像……” “好像对你有意思?”颜清话没说完,顾斐萌就率先猜出了答案。她一拍大腿,一副恍然大悟的口气:“难怪他送你这个发箍。这哪里是发箍,明明是结婚的头纱呀!连诸葛大神都沦陷于我们清清的魅力,他这是心急到谈恋爱的过程都想免了,直奔求婚来的?” 颜清望着被她仔细存放在柜子格挡上的发箍,心思陷入迷惘。 三天假期结束,颜清如期来沈家上课,却在进小区门的时候被告知门禁卡失效。 她拨通了门铃呼叫,接听的是高秘书。 “颜老师,不好意思,忘记通知你,你的试用期提前结束,以后不用再来了。” 颜清愣了一下:“可是……” “什么都不用可是。你一连三天没有来上课,属于旷工,还需要什么可是?工作态度如此轻慢随便,你对得起我们、还有沈总对你的信任吗?” “谁呀?”门铃里响起一个甜润的女孩声音。是吴妍颖。 高秘书立刻换了一副口气:“没事没事,临时工,解聘了。” 回过头来压着声音说:“试用期的工资财务会和你结算,其余没什么好说的了。请回!” 女人高高在上地对她下达了逐客令,随即收了线。 颜清对着熄了屏的门铃呼叫器,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顾斐萌看着一小时前才出门的颜清,纳闷地问。 “被炒鱿鱼了。”颜清答。 “谁这么张狂?是不是那个母夜叉?” 颜清叹了口气,疲惫地坐进椅子里:“请了三天假,惹怒学生家长了。” “她算个鸟的学生家长,顶多算高级保姆!”顾斐萌俏眉一竖,“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难打交道的人,心灵比外表还要丑陋!那个沈寒阳有没有品啊?人家的秘书都是肤白貌美大长腿,他倒好,给自己雇了个妈,还是个事儿妈,到处指手画脚,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顾斐萌越说越气,怒不可遏,当即就要给沈寒阳打电话质问。颜清急忙安抚她的怒火。 “算了萌萌,他们大概一开始对我就不是很满意,因为嘉铭才聘我的。不干了也好,剩余一个月假期我可以回去照顾乔熠了。” 颜清虽然这么说,到底还是为损失一份高薪的兼职而感到惋惜。毕竟生活需要钱,乔熠的病更需要钱…… 晚饭前,顾斐萌的妈妈开车来接顾斐萌回家,顺便给颜清带了些旅游特产小零食。顾斐萌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顾妈妈薅走了,宿舍里又只剩颜清一人。 台风要来了,暴风雨正在向城市靠近。 躺在床上,颜清的心思飘向安川自来水厂的家属楼。离开之前,她为乔熠准备了满满一冰箱馒头、水果和蔬菜,又用豆干丁、胡萝卜丁、土豆丁和猪肉沫炖了一锅简单的卤料,冷冻后分割储存了起来。乔熠只需要用不太灵活的左手煮一些挂面,青菜,再加上一点冷冻的卤料就可以对付出一餐饭来。 她最开始认识的乔熠连鸡蛋都不会煮,她已经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烧饭的了。 她又一次想起和乔熠初次见面的情景。那时候她穿着破衣烂衫,消瘦得如同豆芽菜,被舅妈孟香兰拖进后屋,按在冲凉用的木桶里,水桶边上丢着一身半新的衣服。孟香兰厉声斥道:“赶紧洗,洗完了换衣服!待会嘴巴闭牢,敢乱说话我打死你!”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颜清对着镜子发呆。那身衣服是乔熠的妈妈姜晓曼春天时寄来的,漂亮的粉色套裙。一同寄来的还有进口奶粉、新疆苹果酱、云南牦牛肉干。姜晓曼在电话里说:“奶粉每天睡前喝,苹果酱夹面包,牛肉干带去学校课间吃。你太瘦了,要补充营养。”颜清无法告诉对方,新衣服被孟香兰拿去给她外甥女穿了,营养品和零食全部进了冯鑫和他儿子冯一鸣的肚子。今天,姜晓曼带着儿子来看望自己,孟香兰才急急忙忙从外甥女家里拿回原本送给颜清的衣服。 那时候的乔熠还是个健康的少年,性情冷冷的,对乡村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一直低着头玩Ipad。颜清给他端去一盘新鲜的黄瓜,他只瞥了一眼:“我不吃生黄瓜。” 冯鑫、孟香兰和姜晓曼套近乎聊天的时候,颜清在一旁偷看,乔熠长得和姜晓曼相似,周正脸盘,浓眉大眼,身材却没有遗传姜晓曼的高瘦,反而从头到脚都肉乎乎的。从小就学会察言观色的颜清猜想乔熠一定不喜欢自己,谁会喜欢一个毫无亲缘关系、却平白无故占据了母亲关心的外人呢? 但后来,两人不知怎么竟然熟络起来。乔熠问她:“我和哈里森·福特谁更帅?”颜清对这个外国名字完全没有概念,看过乔熠的手机屏保后,她思忖着说:“比你瘦点。”乔熠收回手机,嘴里嘀咕了几句。然后拿起桌上的黄瓜,狠狠啃了一口。过了几个礼拜,乔熠在电话里对她说:“你家黄瓜挺甜的,下次再给我拿点。我现在晚上只吃黄瓜,一周瘦了0.5斤。” 往事一件接一件,如转动的磨盘,沉重地、循环往复地碾过她的脑海。直到夜走过大半,天空染上灰白,她才进入浅浅的睡眠。 一通电话打破了宿舍的安静,是高秘书。高秘书语气不佳,上来就是质问:“嘉铭有一只徽章,花掉一万多元买的,听说被你拿去了。” 颜清迅速翻身下床,在抽屉里翻到了那枚泪眼毛利兰的徽章。若不是高秘书的电话,她几乎已经忘了这个小玩意。 她看了看窗外,天空里乌云四合,暴风雨潜藏在云层之后,一触即发。 她忐忑地和高秘书商量能否改天天气好点再送回。被高秘书严词拒绝: “徽章价值超过一万元,属于毫无疑问的贵重物品,请你立刻归还,不然我们考虑报警处理!” 颜清放下手机,默默去洗手间洗漱。洗漱更衣完毕,她将泪眼毛利兰的徽章用两层塑封袋包好,放入背包最里层的口袋里。 她再次望了一眼窗外,揣起旧雨伞走入黑压压的天色中。 第17章 第 17 章 天气像是专门捉弄颜清似的,在她走出地铁的一霎风雨齐发。 旧雨伞很快被狂风掀翻,从颜清手中挣脱,飞到十几米以外。颜清想去捡伞,却发现越追越远,而她身上已经被浇透。雨水太急、太猛了。 她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在徽章外面套了两层塑封袋,使得这枚比她几个月生活费还贵的铝制圆片不至于在风雨中遭殃。 她放弃了雨伞,双手捂紧胸前的背包,逆着疾风暴雨往檀宸府走去。 平日里步行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她今天花了三十多分钟。沈寒阳和程嘉铭都不在家,只有管家来开门。颜清把徽章交托给对方,说是程嘉铭落在自己那里的贵重物品,没有留下多余的话就离开了。 返程比来路更加艰难。狂风呼号,大雨滂沱,似乎连空气里都涨满了高秘书的怒气。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雨水有如瓢泼,风吹得她浑身冰冷。有几个瞬间颜清甚至觉得自己就要被吞进这可怕的风雨里了。 她蹚着积水费力地跋涉,好不容易看见地铁站入口,终于松了口气。一不留神,踩在一块活动的花砖上,重重摔在了花坛边,胳膊和脚腕上一片显眼的淤紫。 回到宿舍,她立即脱下湿透的衣服鞋袜,冲了个热水澡。而摔伤的地方这时候才恢复知觉,火辣辣地疼起来。 半夜,她发起了高烧,浑身痛得快散架。她摸黑爬下床,想找点感冒药,找了半天才想起来最后两颗布洛芬上次给了痛经的顾斐萌。她拖着疼痛难当的身子重新回到床上。吸顶灯白晃晃地刺眼,她用一条可怜的夏凉被紧紧包裹住自己,身子仍止不住打冷战。 辗转反侧了一夜,终于熬到天色微微放明,她想看看时间,手机却怎么也打不开,插上充电器也毫无反应。她悲叹一声。这只用了好几年、生命垂危的旧手机经过昨天雨中一摔,彻底罢工了。 她爬起来简单洗漱了一下,翻出抽屉里一个五年前退役的老旧手机。那是她第一只手机,一直没舍得扔,没想到今天真的派上了用场。 一夜的高烧让她此刻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到校医院的,只记得医生把一根细细亮亮的针头刺进她手背的血管里,然后没多久她就筋疲力尽地睡去了。 挂完点滴,颜清回到宿舍,胡乱吃了些顾斐萌妈妈留下的零食,又吃了几颗感冒药,掀开被子倒头就睡。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到手机响,一通微信语音。她摸索着接听起来。 “喂。” 她的声音虚弱得明显,对面的诸葛潇湘立即察觉到了:“不舒服?” “嗯,感冒。” “吃药了吗?” “吃过了。”她没有多余的力气说其他。 “好好休息。”诸葛潇湘挂断了电话。 颜清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她沉沉的睡眠。她挨下床,打开门,是楼下值班的宿管阿姨。 “颜清同学是吧?听说你病了,胡蕊老师让我送点吃的给你。”说着提着几只饭盒进了宿舍。阿姨摆开饭盒,介绍到:“有粥有小菜。生病了胃口不好,吃点好消化的。你瞧瞧,脸色多差!趁热吃,吃饱才好恢复。”说罢没有多做停留就离开了。 颜清望着桌上的饭盒,立刻明白了,托胡蕊送饭的人是诸葛潇湘。 一整天没有吃东西,闻到粥的香气,颜清才感觉到肚子里有些空。白米粥还是滚热的,几样小菜都是本地人爱吃的,清爽不油腻。颜清吹了吹粥上冒着的白气,小口喝了起来。 吃完,她把空空如也的饭盒凑在一起拍了张照片,发送给诸葛潇湘。对方没有回复。 第二天,宿管阿姨又送了粥。相比于昨日的清淡,今天的粥里满满的鲜虾瑶柱。配菜是一小份白斩鸡,一份清炒菜心,一只油煎太阳蛋。 颜清全数吃干净,吃完闷头睡了一觉,睡醒后沉重了两天的身体终于轻松了些。她拨通诸葛潇湘的微信语音,过了许久对面才接起来。 “学长今天有空吗?” 诸葛笑了笑:“我现在就在操场。” 暴风雨刚过,操场上仍旧没什么人,颜清一眼就看到了诸葛潇湘。他正对着远方出神,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金色的夕辉从云层裂口处洒下,笼罩着他,令那张雕塑般的面孔带上了几分神性。 他察觉到了她的靠近,回过头。 “脸色看起来好点了。”他微笑说。 “好多了,这两天麻烦你了。” “那就好。”诸葛潇湘笑笑,接过她手中装着干净饭盒的纸袋。 他们默契地沿跑道走着,彼此间隔着一人的距离。远处,各种响动飘进空旷的操场,人声,哨声,汽车鸣笛声……近处的气氛却安静得有些微妙。 颜清轻咳了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粥和菜都很好吃,大厨水准。” “很高的评价。”诸葛笑,“以前我很少进厨房,习惯了有人照顾,饭来张口。后来亲近的人一一离开,自己孑然一身,不由我不学。” 颜清刚想说什么,两个小朋友一前一后追逐着打他们面前跑过。其中一个小男孩撞到颜清,冲劲儿不小。她的廉价球鞋在雨后的湿地上打了个滑,身子猛地后仰。诸葛潇湘敏捷地扶住了她。 身体相接触的瞬间,诸葛潇湘倒像是比她先怔住了。时间陷入了暂停,他深深凝视她的面庞,眼中情绪万千。然后忽然回过神似的,松开了手。 他继续朝前走,步伐无声地加快,像刻意要与她拉开距离。 走到看台边上,他停了下来。 颜清从侧面看着他,他的视线停在远方的天空上,仿佛缥缈重叠的晚云后面有他期待的东西。 “我的女朋友,”诸葛忽然说,“如果她还在,现在应该是我的妻子了。” 他神情邈远,好像进入了某个回忆。 “那时候她在师范大学念书,我常常横跨半个S市去找她。晚上六点以后,师大后门的小吃摊就摆开了阵仗。炸串,麻辣烫,烤冷面,红油米线,花甲粉丝,淀粉肠,蛋堡,点一大堆也才几十块钱。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露天的矮脚小板凳上,一边吃,一边天南海北地聊。她说她毕业后想去支教,我笑她天真,理想主义……那时候我们都是学生,都没有钱,却觉得生活好幸福,有憧憬,有未来,有爱的人陪在身边。” 诸葛潇湘顿了一顿,继续说:“我没有照顾好她,后来她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我连陪伴的责任都没有尽到。我们一直说毕业就结婚。可她最终也没能等到毕业。离开校园以后,我就去了贵州支教,去做她一直想做的事。好像在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念头,不能留住她,就成为她。” 颜清的眼睫不易察觉地震颤了一下,诸葛潇湘还是捕捉到了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只是微微笑笑:“不用担心我。现在的我已经能够坦然地回到师大后门小吃街,坐在当年我们坐过的小摊位,一个人吃一碗炒米粉。摊主老板似乎对我有印象,还关心地问我和女朋友结婚了没有。小吃街热闹依旧,我看着缭绕烟火之间老板的笑脸,再想起和她在此对坐畅谈的情景,恍如隔世。她离开以后,时间就像变慢了一样,我总感觉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仔细一想,才不过六七年。” 诸葛潇湘的语气十分平静,颜清无从判别那语气背后累积的是被时间拉长、度日如年的伤痛,还是日复一日、不可逆转的麻木和遗忘。 “学长……” 诸葛潇湘拦住了她的话头:“其实第一次看到小学妹,我就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像是很熟悉的朋友。跟你一起在早餐店吃饭,一起在操场散步,都像很久之前发生过的事。” 颜清揣摩他话中的意味。 夏天的夜晚来得迟,最后几缕天光却黯淡得极为迅速,连同诸葛潇湘脸上的表情都没入昏暗中。 一阵风来,吹乱颜清鬓边的头发。 诸葛潇湘伸出手,轻柔地帮她将几缕碎发拢到耳后。 他说:“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她不会再回来了。” 办公室里,沈寒阳拨通高秘书的内线:“高秘书,麻烦你安排一下,晚上让司机送嘉铭到莲西餐。嗯,今晚不要给我安排其他饭局,我要陪嘉铭。顺便通知一下颜老师,今天的数学课也改期吧,放假一天。” 高秘书回复说:“今天没有数学课。” “没课?”沈寒阳以为自己记错了时间,下意识翻开手机备忘录。备忘录里清清楚楚标明下午两点半到四点是数学补习。 电话里传来高秘书愤愤不平的声音:“沈总,你是不知道,那位颜老师,一连请了三天的假,三天!”她重重地强调了“三天”这两个字眼,“她把这儿当菜市场了,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后来干脆旷工,彻底不出现了!哎,现在的大学生,真是自由散漫,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 “有没有说为什么请假?” “那还不随随便便就能编出一大堆借口。” 高秘书那里收了线,又陆续进来七八个电话,或是关于公司生意上的事,或是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交际,沈寒阳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直到铃声终于偃息,嗡营的鼓噪仍萦绕在沈寒阳耳际。他伸手扯开领口一颗扣子。目光再一次回到自己阔大的办公桌上。那里,被他扔得老远的手机已经停止了恼人的喧闹,他伸手取来,漆黑的屏幕静悄悄地倒映着他的面孔。 他从微信通讯录里调出一个联系人。对话框里,只有对方发来的一条条消息,而他从未回复过。 他盯着手机屏幕,很少见人用数学符号当微信名和头像的,倒是符合她的专业。 手指悬在语音键上两秒,他轻轻按下了拨出键。 第18章 第 18 章 沈寒阳点开与颜清的微信对话框,按下了语音通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听筒里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 “你好,请问这是颜清同学的电话吗?” 对方冷笑:“沈总呗,有什么指示?” “我找颜清,她在吗?” “她这会儿不方便接电话。有话快放。” 沈寒阳清了清嗓子:“我想问问她这几天怎么没来上课。” 电话那头的顾斐萌嗤笑一声:“真能演……平时跟池子里的甲鱼一样紧咬着我们清清不松口,这会儿跟我装起无辜来了。” 面对顾斐萌尖锐的讽刺,沈寒阳的反应显得极为平淡:“我确实不清楚。” “怎么,是你们家那个姓高的恶婆娘忘了跟你汇报吗?我就纳了闷了,清清怎么惹她了,她跟母鸡下蛋一样,一天一个坏点子的折腾我们清清。就那一个破徽章,一万块钱怎么了,有人命值钱吗?非要清清台风天冒着大雨给你们送去!不送就给扣上侵占贵重物品的大帽子!我呸!谁稀罕你们破烂!台风天,多危险啊!清清为了给你们送破烂,人摔伤了,手机也摔坏了,现在还发着高烧躺在医院挂水。我请问你们有钱人的脸呢?都拿去卖钱了吗?” 沈寒阳解释:“我并不清楚这个情况,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要求她送什么徽章……” “得了吧!”顾菲萌打断他的话,“果然无耻者无敌!真以为有几个钱就可以不尊重人了?什么侵占贵重物品,我告诉你,我还要找你们索赔清清的医药费和损坏手机的费用呢!沈寒阳,做人要善良,别欺人太甚!不然老天迟早收拾你们!”说罢这一大段,顾斐萌怒气冲冲挂断了电话。 颜清收了衣服回来,恰好看到顾菲萌放下她的手机:“有人找我?” 顾斐萌说:“哦没事,诈骗电话,让我给骂了一顿。” 顾斐萌回家只呆了不到三天,就和爸妈干了好几仗,受不住又回了学校。一进宿舍看到颜清桌上的感冒药,这才知道她不在的时候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此时,她正因为刚刚对沈寒阳不留情面的痛骂而感到畅快,不由翘着二郎腿,快活地吃起红油云吞来。 “你今天什么安排?”她问颜清。 颜清一面将晒干的衣服叠起来,一面说:“打算去电脑城再看看,给乔熠选一个显示屏,明天带回安川去。” 顾斐萌说:“帮我给乔熠带个话,男女主进展太慢,肉戏也太委婉。快餐时代,不要怕玷污我纯洁的心灵,怎么露骨怎么来!” 颜清笑着摇摇头。 下午,颜清在电脑城逛到将近打烊,经过几番斗智斗勇的砍价,终于用三百出头的价格拿下一款二十三寸显示屏。虽然参数差了一些,但跑跑OFFICE软件和浏览普通网页是够用了。 逛得太久,她腿脚酸胀。那显示屏也颇沉,地铁上人挤人,她拎在手里站了一路,胳膊手都被拽得生痛。 在L大前一站,她下了车,那里距离L大的东门更近,回宿舍路程短。刚进东门,手机就响起来。是程嘉铭打来的语音。 挂掉电话,颜清也来不及回宿舍了,拎着沉重的电脑屏幕心急火燎地往L大正门跑。 恢弘大气的门柱旁边,程嘉铭抱膝靠墙蹲着,地上放着他的书包,小小的身影显得孤单可怜。 颜清跑得气喘吁吁:“嘉铭,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家长呢?” 程嘉铭仰起头,小脸蛋上还挂着泪痕。 “颜老师……”他扑进她怀里哭了起来。 颜清轻抚他的脊背:“谁惹嘉铭不高兴啦?” 程嘉铭抽抽搭搭地说:“吴妍颖偷听我的录音小狗。老沈还偏向她!我再也不理他们了!”说着眼泪又涌出来,一发不可收拾,从开始克制的小声抽泣,到后来的放声大哭,颜清衣服被打湿了一大片。 哭得差不多了,程嘉铭拎起书包,一脸坚决:“老师,我不回家了。我以后要跟你和缃缃一起生活!” 颜清哭笑不得:“一个人大晚上跑出来多危险,你爸爸肯定急坏了。先给家里打电话,报个平安。” “不打。” “听话。” “我烦他们!” 颜清假装板起脸:“你不听我的话啦?” 程嘉铭嘟起小嘴:“手机刚才没电了,不信你看。” 颜清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八点钟,她说:“我送你回家。” 汽车把颜清和程嘉铭送到檀宸府门外,颜清看着程嘉铭跑进小区,这才松了口气。 从电脑城回来,又陪着程嘉铭折腾一场,她十分疲惫。来的时候为了程嘉铭,破天荒打了一次网约车,返程不可能这么奢侈了。 她拖着乏力的身子往地铁站走,肩上的帆布包和手中的显示屏好像又增加了重量。 走了十来分钟,她隐约察觉到一辆黑色轿车在不远的路边缓缓前进,这辆车跟着自己有段时间了。她警觉地瞟了一眼,车窗玻璃漆黑一片,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她加快了脚步。 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吓了她一跳。 对面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人的声音:“上车。” 颜清又回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确保自己没有看错。 她诧异地看着黑色轿车在她身旁停下,驾驶位走下来的人的确是沈寒阳。 颜清还没从诧异中回过神,沈寒阳已绕过车头,打开副驾驶的门。 他隔着一段非机动车道的距离望向她,听筒里他的声音却近在咫尺:“上来吧,关于嘉铭,有些重要的事想跟你谈谈。” 檀宸府和L大的位置都不算太核心,这个点,有好一段路程都没什么车。 沈寒阳握着方向盘,车内一片静悄。这份安静令颜清有些难耐,她想问沈寒阳有什么事要谈。转过头去时,车外的灯光和阴影正交替滑过他的面庞,他的五官在这时明时暗的变幻中更加清晰了。 这大概可以算作是一张无数女人梦想中的男性的脸庞吧。颜清走神地想着。 就是她这迟疑的一秒,沈寒阳余光扫了她一眼:“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颜清一愣,端正好身子,直视前方,却忘了想要说什么。 沉默一直持续到车子停下。窗外不远处,L大的大门在夜色里显露出乳白色大理石轮廓。 “谢谢您送我回来。”颜清想开门下车,车门却纹丝不动。她回头看向沈寒阳,他正松弛地靠在座椅背上,一只胳膊肘支着车窗,另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那是非常白净、修长而暗含力量的男性的手。 “颜老师,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很难打交道、很不好相处的人,无论对你,还是对嘉铭?” 颜清绷起神经,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没有这回事。”她说。 “嘉铭说,你比我更懂他,更关心他。” “他年纪还小,性格又比较敏感,需要家长多付出一些精力……” “我没少在他身上花精力。”沈寒阳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疏冷,“虽然我平时忙,陪他的时间不多,但只要涉及到他的事,事无巨细,我都安排的妥妥当当。起居生活有阿姨照顾,出门有司机接送,学习有一对一的家庭教师负责,至于音乐、美术、体育,我也都花了大价钱,该投入的一样不少。其余我考虑不到的细枝末节,还有高秘书替我照料。” “这么说您挺会带孩子的。”颜清适时地给出追捧。 “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一个不以为意的笑浮上沈寒阳的嘴边。“带孩子就像做项目管理,确立目标,提供资源保障,把控进度,核查质量,每个环节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不明白,我这个父亲,还有哪里做得不够,让孩子对我不满意?甚至连你——”沈寒阳扭过头来,颜清感到两道摄人的目光停在自己脸颊上,“你也觉得我很失职吧?” 颜清心生疑惑,掂量着说:“您不用在意我的想法,主要是孩子,如何与他相处……” 沈寒阳勾了勾嘴角:“要说和孩子相处,我确实比不上颜老师。听说嘉铭的画得到了你的鼓励,他高兴得不得了。其实我不反对他有自己的爱好,我给也他请了绘画老师,但是总不能在这上面浪费太多时间。他的文化课,尤其是数学,还是一塌糊涂,这也是我请你来的原因。不知道我说明白了没有?”他总是这样,语调平平,听起来并无责怪之意,但却能恰到好处地传达出一股隐形的威压。 沈寒阳从车后座上精准地摸到程嘉铭的暑假数学作业薄,翻开第一页,连名字都没写。他把这醒目的空白放在颜清眼皮底下,心平气和提醒她:“暑假马上就快过去了,而嘉铭的数学作业还是空白。”再往后翻了几页,上面是程嘉铭画的各种涂鸦。 “他的心思完全不在数学上,已经把作业簿当成草稿纸了。” 颜清不语。沈寒阳将作业簿扔回后座,深吸一口气的同时挺了挺身子,身形顿时比颜清高出半截。 “我请你来是给他补数学的,我不希望到了三年级他还给我拿回来二十多分的数学卷子。你是数学老师,不是美术老师。无关紧要的爱好,适可而止,好吗?” 颜清举目,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珠。 “您说的是。”她心悦诚服地点头。 沈寒阳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我也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说开了就好了。我的要求不变,还是尽可能加快学习进度。” 颜清将帆布包的包袋挎在肩膀上,抱起地上的显示屏:“这些情况您跟他后续的数学老师沟通清楚就好。那个,我可以下车了吗?” 沈寒阳的笑意从嘴角隐去了,他眉头微皱地盯着副驾驶的颜清,试图搞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可是……她好像真的只是着急下车? “颜老师,可能咱们中间某个沟通环节出了问题,我并不知道你已经辞职不干了。” 颜清的一只手已经放在车门上,听到他这么说,回过头来一脸认真地强调:“不是辞职,是被解雇。所以,应该不需要我赔违约金吧?” 沈寒阳一愕,很快恢复如常:“我才是与你订立合同的人,在我不知晓的情况下,谁也没有权力替我做决定。颜老师,你回去看看合同,甲方后面签的是我的名字。” 说起合同,颜清想起来,顾斐萌白天吃红油云吞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饭盒。她从废纸堆里抽了一沓纸帮忙清理,清理完才发现,手里拿的是自己在沈家做家教的合同。又一想反正已经被解聘,干脆团了团扔进垃圾桶。 “那我回去看看。”颜清心虚地说。 沈寒阳微微颔首,这才解锁了车门。 颜清下车后,回身趴在车窗上,一脸的抱歉:“不好意思,沈总,突然想起来,合同已经丢了。总之我确实是被解雇的,按照条款,违约的不是我。您应该会遵守条款的吧?” 说罢再次抱歉地点点头,就转身进学校去了。 沈寒阳望着她走得干脆果断的背影,喉咙动了动,无声地吞下一口闷气。 第19章 第 19 章 沈寒阳一夜没有睡好,早上起来太阳穴跳得厉害。通过高秘书向公司请了一天假。 吞了两粒止痛药后,头痛总算缓解了一些。 八点半,佣人已经摆好丰盛的早餐。平日里沈寒阳早出晚归,难得在家吃一顿早饭。 餐桌上,程嘉铭叼着小半片吐司摇头晃脑,看起来心情大好。 沈寒阳看着儿子:“有好事?” 程嘉铭得意洋洋:“颜老师说给我带安川八珍糕吃,只给我一个人。”说着轻蔑地扫了他和吴妍颖一眼。 沈寒阳怀疑:“确定不是做梦?” “我早上给她打电话,她亲口跟我说的!她待会儿就去安川,不信你看我通话记录!” 沈寒阳皱眉:“我之前出差给你带的零食,你怎么不吃?” 程嘉铭小脸一扬:“你怎么能跟颜老师比。” 沈寒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跟你说了,我今天约了缃缃打羽毛球,得去洗澡换衣服了。”程嘉铭扔下刀叉,跳下了餐椅。 “寒阳哥哥,我待会也出门了,今天和同学去孤儿院做义工。”吴妍颖言笑温柔,乖巧的模样与程嘉铭形成鲜明对比。 沈寒阳一点头:“让司机一道送你吧。”说完就回房去了。 吴妍颖被孤零零留在客厅,她本想多和沈寒阳聊几句,对方却对自己做义工浑没在意似的。她一个人待了一会儿,自觉没意思,便挂着一脸不高兴回了房。 等她收拾停当再次来到客厅时,恰好看到沈寒阳在玄关拿车钥匙的背影。只听他跟佣人说了一声中午不回来,就独自出门去了。 沈寒阳驾车一路向西,驶到L大公交站时,一眼看到了站牌前等车的颜清。 他在路边停好车,往公交站走去。直到走到她边上,她都没有察觉——她的注意力全然在胸前抱着的一束洋牡丹上。 “等车?” 听到声音,颜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仰起头时眼睛中仍闪动着朦胧的情致。直到对面线条明晰的五官清楚地映入她眼底,她才将将回过神。 “沈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路过。”沈寒阳望了一眼公交站牌,“这是打算去哪儿?” “安川。” “坐公交车去?” “先坐公交到长途车站,再坐大巴过去。” 沈寒阳似在思量:“这么折腾下来,没个三小时到不了安川。” “我知道。”颜清说,看起来对三小时的车程一点不放在心上。 “我送你吧。”沈寒阳说。 “不麻烦您了,安川我常去,一路上听听歌看看风景也就过去了。” “坐车的人这么多,你确保你的花下车的时候还能完好无损?”沈寒阳指一指她怀中的花束,又指一指她身后。 颜清回头,身后已经排了一列等车的学生,队伍还在陆续延长。她不禁又低头看看手中的花。这束洋牡丹是她前一天晚上买的。她按照花店老板的嘱咐加水润湿,然后置于窗边通风的地方,因此过了一夜花朵仍娇艳如初。 这束花能不能受得住三小时拥挤颠簸的车程,颜清有些犹豫了。 “我正好要去安川看望一个朋友,顺便搭你过去。”沈寒阳说完这句话,就感觉颜清正在以十分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他。 谁都听得出,路过L大,又恰好要去安川看一个朋友,这过分的“巧合”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颜清没有说话,默默移开了目光。 被晾在一旁的沈寒阳忽然感到自己拙劣的谎言被戳穿,略微显出些窘相。 “走吧,我的车就停在对面。”他选择了一种让他自己都觉得滑稽的方式——自说自话,不给她回绝的余地。 率先转身走向车子的那几秒,他甚至都在想,如果她没跟上来,那他该怎么化解…… 好在颜清跟了上来。 车子在高速上风驰电掣,两个小时就到了安川,颜清在一处老旧居民小区门口下了车,沈寒阳跟随其后。 水厂小区总共有六幢楼,每幢七层高。沈寒阳估摸着,这些建筑怎么着也有四十年房龄,是典型的老破小。 院中栽种的皂角树倒是长得十分粗壮,树冠足足伸到五层楼高处,树叶层层叠叠,筛下碧绿的微光。 皂角树下陈设着石凳、石几,几个老人围在一处下象棋。 一位老人从棋局里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小颜来了。” 颜清看了眼棋盘,笑问:“赵叔叔,战况如何?” 姓赵的老爷子一脸得意:“杀得老杨抬不起头啦!” 对面姓杨的老头不服气:“再来一局!” 赵老头很快留意到颜清身畔的沈寒阳,微笑着点点头:“不错。” 颜清脸一红,闷头往3号楼走去。拐过一个弯,发觉沈寒阳还跟在身后,手中拎着她给乔熠买的显示屏。 “谢谢沈总,辛苦了,就送到这里吧。”说着就要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好巧不巧手机响了起来。 “直接领来见家长啦?”电话里,乔熠的声音压都压不住。 颜清一抬头,七楼窗户上鬼鬼祟祟探出一个脑袋。 “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都没个准备。” “什么乱七八糟的。”颜清皱眉。 乔熠说:“外面热,别在太阳底下站着了,赶紧带姑爷上来,我这就去开门!” 颜清瞄了一言沈寒阳,不知道乔熠这番没正形的话被听去了多少。 沈寒阳倒是一脸淡定:“你朋友挺热情,上去吧,别让他久等,正好我也有些口渴。”说罢长腿阔步先行往前走去。 颜清闭了闭眼睛,小跑着跟上。 3号楼二单元七层东户的人家,老旧的防盗门敞开着,乔熠已经迫不及待等在门口,一看到沈寒阳,嘴角就咧到了耳朵根:“稀客,欢迎欢迎!人来就好,还带什么东西!”说着一只手接过沈寒阳手里的显示屏。 转眼见颜清捧着一束花,看沈寒阳的眼神便更添几分赞许:“好样的,我们清清最喜欢花了。请进!” 乔熠正要跟着进屋,被颜清一把揪住,在他耳边低声警告:“别乱说话。” 乔熠挣开她:“拽我干啥?我给人家拿花生。” 在颜清想打人的眼神中,乔熠屁颠屁颠端来一只塑料点心盒,拉开凳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快坐。还没请教你贵姓?” “沈寒阳。”沈寒阳笑容淡淡。 “沈寒阳,”乔熠品味着这三个字,“好名字。一抹寒阳,意境悠远,也可以理解为寒冬里的暖阳,抚慰人心。吃花生。” 沈寒阳说:“谢谢。”却并不动。 乔熠抽出一张纸巾,自己动手剥起来。 “话说你们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啦?保密工作做得挺好,这丫头从没跟我提起。” 颜清叫:“乔熠。” 乔熠用左手认真剥着花生,剥好的花生米就放在摊开的餐巾纸上:“讲一讲你是怎么杀出千军万马,搞定这小丫头的?” “千军万马?”沈寒阳显出一抹疑惑。 乔熠嘿嘿一笑:“是夸张了点,就那么个意思。” “乔熠!” 颜清一连叫了几声,乔熠就像没听见。打进门起,他的注意力就没从沈寒阳身上移开过。 这时候,乔熠忽然想起什么,对颜清说:“冰箱里还有水蜜桃,你给小沈拿两个。” 见颜清站着不动,乔熠起身往厨房走去:“怎么不拿水果?” 沈寒阳坐在餐桌边,房间里的一切尽收眼底。房子几乎没有任何装修,水泥地,白灰墙。地脚处几块墙皮已经脱落,裸露着水泥坯。几件老得猜不出年头的旧家具把本就不大的客厅塞得更加拥挤。唯一醒目的是香案上供奉的两张黑白照片。 厨房里,颜清不知道在对乔熠说什么,尽管乔熠压低了声音,他的话还是断断续续传进客厅: “我们聊得挺好……哪里丢人现眼啦?……老板?更好呀,亲上加亲!……” 过一会儿,乔熠端着一箩水蜜桃出来了:“我们安川的水蜜桃可甜了,全国闻名。尝尝。” 沈寒阳微笑婉拒:“谢谢,我胃不太好,吃不了凉的。” 颜清出来,见沈寒阳面前的餐巾纸上多了一把剥好的花生米,她白了乔熠一眼。 “沈先生,您要是忙就先回去吧,今天非常感谢。” “别呀,”乔熠急道,“吃了中午饭再走,尤其胃不好更要按时吃饭。清清向你展示过她的手艺没有?” 沈寒阳如实回答:“没有。” “那咱们今天就在家吃一顿家常饭。清清下厨,我打下手。冰箱里那些菜,她随便捡几个做做都能hold住全场。” 沈寒阳望向颜清,眼神里带着询问之意:“方便吗?” 颜清无奈。 “就这么定了。”乔熠喜滋滋地拉着沈寒阳又开始唠嗑。 “我见到你,才觉得自己笔下的人物有了形象。” “您是作家?” “不才,写点网络小说。” “有机会一定拜读。” 乔熠一听瞬时来了精神:“好啊,清清丫头也是我的读者,你们可以一起给我提提意见。我最近写的这本叫做……” “乔熠,过来洗番茄。”颜清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正在兴头上的乔熠不乐意了:“人家正说重要的事呢……”见颜清瞪过来,只得嘟嘟囔囔起身。 “他胳膊不方便,我来吧。”说话的是沈寒阳。 沈寒阳随意地挽起袖子,将一盆番茄放在水龙头下。洗好番茄,又主动帮忙剥皮蛋。厨房狭小,站两个人就转不开身,走动起来更是不可避免地碰到对方。 “我来弄吧。”颜清说。 沈寒阳手里活计不停,却说“这番茄比我平时吃的好,闻起来有小时候番茄的味道。” 乔熠听见了说:“咱们安川地方小,但是东西货真价实,黄瓜是黄瓜味,苹果是苹果味。大城市吃的改良品种,卖相是好,味道却差了一大截。哎呀,没有饮料了,我下去买饮料。” 颜清叫住他:“你瘸了一只胳膊怎么去?喝白水吧。” 乔熠伸长脖子往厨房瞅:“你不是做擂椒皮蛋吗?那个不配汽水不过瘾。我去去就来。” 沈寒阳走出厨房:“我去买。” 乔熠阻拦:“怎么能让你跑腿。” 沈寒阳笑笑:“我去吧。”瞥了一眼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她不高兴了。” 乔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姑娘大了,有脾气了。” 买完饮料,沈寒阳在外面多兜了一会儿。回到水厂家属院,对弈的大爷们还在酣战。沈寒阳近前观看起来。 看了一会儿,执红帅的老人向他发出邀请:“小伙子,懂棋?来两局?” 沈寒阳也不推辞,老人让出位置,他就在红方坐了下来。 几个回合下来,杀得对方大败。执黑子的老人频频摇头:“你这出招路数不一般,怎么都克制不住你。” 一旁观棋的人打趣道:“老冯,你都七十了,脑子哪能转的过年轻人?” 老冯看看沈寒阳十分不俗的气质,说:“咱们这儿什么时候来过这样出众的人才。小伙子,你是哪家的啊?” 适才搭过话的赵大爷说:“你来得晚,我们都见过了。老乔家那姑娘的对象。” 沈寒阳微笑不语。 另外一个老大爷说:“别瞎聊了,该吃午饭了!”于是棋局一散,各回各家,只留沈寒阳独坐于树影下。 棋盘上,红黑双方的棋子仍保持着最后的阵型。黑将四面楚歌,被雄赳赳气昂昂的红子围困在绝境。 不知怎么,他脑际忽然回想起乔熠刚刚那句:“你是怎么杀出千军万马的?” 回到乔熠家,大门没有关,他听到颜清正跟乔熠说:“他儿子已经八岁了,还有一个大学没毕业的女朋友,俩人同居。” 第20章 第 20 章 没有人发现在门口驻足的沈寒阳。 厨房里,乔熠和颜清的对话还在继续。 “所以你俩真的没有关系?”乔熠挠着头,一副被搞糊涂的样子。 颜清一边擦拭餐桌,一边说:“就像反比例函数的两条曲线。” 乔熠问:“啥意思?” 颜清把抹布往他好的那只手里一塞:“根本不在一个象限。” 乔熠糊涂得更厉害了:“不会吧,我在男女感情方面嗅觉一向很灵敏,他明明对你有意思……” 颜清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乱点鸳鸯谱!” 乔熠叹口气:“可能是我太心急了,想早点看到你有个好归宿,否则我埋在土里都闭不了眼。” “哐当”一声,颜清手里的一摞碗被重重摔在桌上。 乔熠一缩脖子:“瞧,我一提这个你就生气,可咱们不能总逃避。万一丢下你一个人,在世上孤苦无依,我放心不下。” 说完这句,他发现颜清正盯着自己,那眼神让他把剩余的话咽回了肚子。只听她说:“下次,我一定带个男人回来,了却你的心愿。” 乔熠半信半疑,不知道她是妥协了,还是缓兵之计。 颜清将最后出锅的菜摆上桌,解开围裙,沈寒阳这时候才进门。 乔熠赶忙上前迎接:“跑挺远买的吧?忘了告诉你,出大门左拐巷子里就有小卖部。” 颜清在厨房盛饭,沈寒阳过去帮忙:“给我吧。”余光一掠之间,看到她的眼眶有些红。 这顿饭吃得十分安静。 乔熠几次想起个话头,活跃一下安静得接近尴尬的气氛,见两人谁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也只好作罢。 中间,颜清的微信响个不停,连续不断有消息进来。乔熠注意到她看手机的神色不太好。 饭后洗碗,颜清心不在焉,失手打碎了一只盘子。 乔熠在外面喊:“没事吧?” “没事。”颜清说。 她俯下身清理地上的狼藉,不留神手指划了个口子,鲜血渗出来。她没有作声,在水龙头下胡乱冲了冲。正准备继续清理地面时,一只手拦住了她。 “我来吧。”沈寒阳将盘子碎片扫进簸箕,问乔熠要来宽胶带,将碎片缠在一起,丢进垃圾桶。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张创可贴丢给她:“包一下。” 随后,他拿起洗碗巾,一言不发地将水池里剩余的碗筷全洗干净了。颜清想上手,却被他用身体排除在外。 厨房收拾干净,沈寒阳和乔熠告辞,乔熠留他再多坐会儿,沈寒阳只说:“不打扰了,回S市还有事。” 两人客套的过程里,颜清一声不响,眼睛始终紧盯手机。她的屏幕停留在微信界面上,新消息时不时跳出来。 “清清,清清。” 乔熠叫了她几次,她才堪堪回过神来:“什么?” “沈先生要走了,你要回安川,这不正好顺路。”乔熠用眼神暗示她。 颜清没有说话。 沈寒阳看了一眼沙发上的旅行包,那只旧得褪色变形的背包是颜清带来的。吃午饭前,他看到她从里面拿出几件衣服收在衣架下的小收纳箱里。 “颜老师可能不打算回S市。”沈寒阳说。 “要回要回,”乔熠说,“她每次都坐客车,老不方便了。这次既然沾沈先生的光,搭您的车送过来,您好人做到底,再给她捎回去。清清,赶紧走吧。”乔熠戳了戳愣神的颜清。 颜清怔怔地说:“我本来打算在这儿住段时间。” “住这儿干嘛?” “照顾你。”颜清说。 乔熠大惊失色:“沈先生面前别乱说话!我一个清清白白黄花大男孩,传出去我名声不要啦!我有手有脚,需要你个弱女子照顾什么?” 乔熠几番催促,简直要往外哄她。 沈寒阳淡淡笑笑,独自往门外走去。 “沈先生。” 听到颜清的叫声,他停住脚步。回过头,她正忧郁地看着自己。 “如果方便,能再捎我一程吗?” 回程的路下起大雨。雨势迅猛,雨刮器显得力不从心。颜清的微信语音响起。她盯着屏幕上亮起的头像半天,终于按下接听键。 “我在高速上,到了再说……我说了我在高速上……”挂掉电话,颜清紧握着手机。安静的车厢内可以听见她的叹息声,轻如一叶飘落。 借着晦暗的光线,沈寒阳瞥见她深锁的眉头。 “你和乔熠生活在一起?”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起。 颜清愣了一下:“我们?……”她动了动唇,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小声说。 沈寒阳笑了。 “笑什么?”颜清不解。 沈寒阳注意着后视镜,嘴角的笑意仍未敛去:“别紧张,我不会多想。我知道不是所有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男女都叫同居。” 颜清总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似乎意有所指,但也顾不上分析了。她每隔一会儿就打开手地图,代表他们位置的蓝色圆点正匀速移动着。 沈寒阳从眼角瞥了她一眼:“着急?” 颜清赶忙按下熄屏。可没过多久就忍不住问:“大概多久能到S市?” 沈寒阳目不斜视地操控着方向盘:“不好说。雨太大,视线不好,只能开到80码,再快不安全。而且,前面还有大车。” 颜清一路上都在走神,这会儿才留意到前方远远地行驶着一辆货车,车身已模糊,只有两盏硕大的尾灯在滂沱雨雾中提示着它的存在。 雨越下越大,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路上积水已深,沈寒阳谨慎地掌握着车速和方位。 忽然,一辆丰田CRV从左后方高速超车,经过积水时轮胎打滑,车身飘摇,不可控制地朝他们冲过来。沈寒阳想避让已经来不及了。 两车相撞的瞬间,颜清被甩向车门,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颜清感觉头脑有那么几秒空白。等到被撞得飞散的意识重新恢复原位时,一个声音从很远处传来:“有人受伤,麻烦你们快一点,谢谢!” 她微微睁开眼,动了一下,身上很痛,痛得最厉害的是脑袋。 身体还保持着歪倒在车门边的姿势,那姿势令她很不舒服,她不由自主地想调整位置,忽然感觉手上一热。 “别乱动,救护车待会就来。” 窗外,倾盆大雨仍在继续,前方的丰田CRV车头卡在护栏边,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惊恐地闪着车灯。一明一灭之间,她看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攥着。 她轻轻抽出手。 “我没事。”她费力地撑着身子坐直,在座位下摸到了手机,打开看了看地图,“是不是不能走了?”她问,言语中满是担忧。 “救护车来了就能走。” 颜清点点头,看起来松了口气:“待会我在最近的地铁站下车……” “先送你去医院检查。” “我没事,不用去医院。送我到地铁站就好……” “你还要坐地铁?”沈寒阳听起来生气了,“到底有多急的事,比命还重要?” 颜清垂眸。 沈寒阳靠进驾驶位的椅背,不再说话。撞车后那几分钟,颜清不省人事,手里却还紧紧攥着她的手机。手机响个不停,他看到来电显示,是一个叫冯鑫的人。他不知道她们到底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让她在性命攸关的时刻还忘不掉自己的手机——那是一款老得他认不出型号的手机。直到她清醒时,手机才从掌中滑落。 丰田司机已经不见人影,多半是酒后驾车,怕担责任弃车逃跑了。救护车拉着颜清和沈寒阳一路飞驰到医院。 他们不同程度受了伤。 颜清的头撞起一个不小的包,急诊建议做脑部核磁,检查有没有颅内伤。 手机又响了,她看了一眼沈寒阳,径自往走廊走去。 躲在安全通道的防火门后,她接起电话。 冯鑫态度一如往常恶劣:“你弟弟马上要交学费,钱什么时候到账?” 颜清说:“我最近没有那么多钱。” “你不是找了个兼职?” “被解雇了。” “你蒙我?就算没有工资,学校发的也不少了!” “乔熠看病、吃药也要很多钱,还要做手术,我一时间确实拿不出这么多给你。” 冯鑫毛了:“你是不是脑子让门挤过?乔熠得的是什么?治不好的绝症!你往他身上花钱,那和白扔了有什么区别?自己的亲弟弟不帮,帮一个外人?你有没有良心?” “首先,我没有亲弟弟。冯一鸣是你儿子,交学费的责任本就在你。第二,我有没有良心轮不到你来评判,从小到大我被你压迫剥削得还不够多吗?最后,麻烦你做乞丐就有点做乞丐的样子,问我讨钱还这副蛮横嘴脸,真以为我可以任由你们拿捏?” 冯鑫火冒三丈:“跟老子顶嘴是吧?有种你就一直这么硬。告诉你,我儿子没学上,我也不活了,我跟你玩儿命!” 颜清冷笑:“冯鑫,你真是条疯狗。” “我就是疯了!把我逼急了,先杀两个开开胃!你那个老师,还有跟你穿一条裤子那个死丫头,弄不了你,还弄不了她们吗!别忘了老子是干什么的!” 颜清一阵胆寒。她知道冯鑫没有吓唬她。这个人平日里不务正业,小偷小摸已经进过两次监狱。最后一次偷窃不成改为抢劫,纠缠之中把对方打成重伤,判了五年才放出来。 这样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她强忍着怒火:“冯鑫,你不仅坏,而且蠢。一遍又一遍到学校骚扰我,弄得我生存不下去,对你有什么好处?毁了我,你更加什么都得不到!” “我不听你的屁话!”冯鑫气焰嚣张,“这个月我就要见到钱,不然,我随时去你们学校拜访拜访!”说完这些,冯鑫撂了电话。 颜清气的浑身发抖,扶着窗台很久缓不过来。 门的另一边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引起她的警觉。她快步走出来,病人和医护人员往来匆匆,并没有什么异常。她迈着沉沉的步子往急诊方向走去。 还没进急诊大门,她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人,高秘书,吴妍颖和程嘉铭都来了。他们围着沈寒阳。 高秘书的声音又高亢又亮堂,在嘈杂的环境中也轻易脱颖而出:“幸亏没有大碍,老天保佑!” 程嘉铭则心态好得多:“老沈,你有神光护体,没有翘辫子。” 高秘书忙捂住程嘉铭的嘴巴:“呸呸呸,童言无忌!” 沈寒阳一笑:“什么叫神光护体?” 程嘉铭挣开高秘书的手:“小说里写的。算了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吴妍颖没说话,视线却始终没从沈寒阳脸上移开过。 高秘书疑惑:“沈总,您今天不是休假吗?怎么跑安川去了?” 颜清没有继续听下去,默默退出了急诊室。 外面暴雨如注,急飞的雨幕很快淹没了她的身影。 第21章 第 21 章 颜清的手机电量已经掉到零。她心急如焚,一刻不停往学校赶。 推开宿舍门,顾斐萌正悠闲地嗑瓜子看综艺。 “回来啦?”看见颜清头发滴水,赶紧将手边的干毛巾递过去,“又淋雨了。” 颜清顾不上擦雨:“有人来找过我吗?” “没啊,整个宿舍楼都见到没几个人,就我在。” 听到一切如常,颜清悬着的心稍微放回肚子里。 “不过我今天还真碰上个熟人。” 颜清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谁?” “诸葛潇湘。下午路过操场,看见他在篮球场边坐着。以前在登山社宣传册上看到过他的照片,一眼就认出来了。”说到这,顾斐萌的语气花痴起来,“脸好禁欲,身材好性感!他一直往外面看,像在等人似的。” “可能有朋友在学校吧。”颜清拿着毛巾进了洗手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洗漱完,颜清躺在床上,心还在砰砰直跳。冯鑫的威胁在耳边挥之不去。她太了解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了,纯粹的无耻之徒,不给他钱,他不会善罢甘休。可是乔熠也需要钱。今天回去这一趟,她发现乔熠的情况似乎更不如之前。他努力掩饰自己的虚弱,却分毫不差地全部落入颜清眼中。以后会怎么样? 烦心事桩桩件件,杂沓而来。她侧了侧身,把自己藏在靠墙的角落。明天再想办法吧,现在她太累了,没多久就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光大放。她动了动,痛觉也随之清醒。摸了摸头上,肿胀仍然明显,昨天撞的那一下着实不轻。她想看看时间,才想起手机在桌子上充电,没带上床。 爬下床,手机上几十条未读消息,打头就是冯鑫和孟香兰夫妇,两人的对话框一上一下,左上角各有一个醒目的数字。最后的消息竟然是凌晨三点多发来的。看来他们终究不放心,怕钱拿不到手,所以一整晚都在狂轰乱炸。 颜清心里烦闷,锁了屏幕。刻意不去看手机。 沈寒阳等了一晚,没有等到颜清的回复。 昨日在急诊,他跟着颜清,听到她与那个叫冯鑫的人通电话。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他大概推测出一些信息,但也仅限于推测。 在那通不算愉快的电话结束前,他返回了急诊室。因为高秘书带着程嘉铭来了。 他的情况不算严重,医生简单做了检查,确定没什么大问题就让他回去。高秘书便催着他回家休息,程嘉铭也一直嚷嚷不想在医院待了。可他一直在急诊室外徘徊,迟迟不动身。 最后,程嘉铭的耐性磨没了,开始闹脾气。沈寒阳安抚住他,径自往楼梯间走去。可是那里已没有颜清的身影。他四处找了找,无果。打她的微信语音,无人接听。再拨打她的手机号码,提示对方已关机。 坏天气里,医院与平时并无两样,到处充斥着急切的脚步声和痛苦的呻吟声。大厅外,雨水织成一道密集的雨帘,不断有人穿过帘幕进进出出。世界乱中有序地运行着,只有他觉得某些地方不在轨道上了。 平日里,沈寒阳是个精力旺盛的人,除了胃病犯的时候,他很少感觉力不从心。这一天回到家却格外疲倦。吴妍颖指挥厨师给他煲汤,又让佣人将他淋上雨水的衣服拿去清洗,忙得不可开交。程嘉铭没心没肺地给黄妍缃打电话,汇报他追读的小说新进展。 沈寒阳只觉得这一切吵闹,他把所有人支开,一个人躺在卧室。 他的卧室是典型的性冷淡风。当年,檀宸府和滨江玖里的装修都是任瑞筠一手操办,两边风格相似。现在看看,这样的风格的确很符合任瑞筠的性格和审美——既冷且硬,杜绝任何一丝温情。 他阖上眼,强迫自己休息,心里却没来由的烦躁。这个夏天热得不寻常,气温屡次突破历史高点。沈寒阳把空调开得很低,捂上被子,鼻子里却总能嗅到若有若无的化学试剂味。 他回忆起来,那是急诊室特有的味道。 第二天不到五点他就醒来了,怎么也无法重新进入睡眠。 空调吹了一夜,室内空气冰凉。 他起身,盯着手机屏幕好一会儿。他把那个对话框拉到最开始第一条消息的位置,从上往下,对方一直在自说自话似的单机发送。其实那些信息他看到过,但或因为忙,或被什么事打断,也因为觉得没必要,从来没有回复过。最底下接连几条语音通话则是他发出的。一条是前不久,一个陌生女孩接听的,并且给了他好一通“好听”的话。另外几条都是昨晚他拨出的,但是无一得到回应。 这种事本没什么可在意的,可他就是有一种憋闷的感觉,像是中了一剂回旋镖。 不知道是不是空调吹得太冷,胃开始有些不舒服。他摸出两粒药片吞了。 又躺了会儿,外面响起程嘉铭的嚷嚷声,他看眼时间,八点了,才惊觉自己竟然胡思乱想了这么久。 程嘉铭在客厅里叫肚子饿。原来是昨天回来和黄妍缃聊得起兴,忘了吃完饭,一大早就被饿醒了。 沈寒阳起身,拉开窗帘,阳光涌入,房间内霎时一派明朗, 他拨通颜清的电话,响了两声,对面接起来了。他以为他会责备她昨晚在医院不辞而别,可鬼使神差地,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嘉铭向我问起你。他说要吃什么点心?” 电话这头的颜清这才想起来答应给程嘉铭带安川的米糕。可昨天匆忙回S市,把买点心这事忘得精光。 她充满歉意:“帮我跟他解释一下,这次确实忘记了,下次一定补上。” “没关系,”沈寒阳倒像不在意,“我找人去安川给他买,今天就能吃到。” “真不好意思。”颜清重复了一遍。 “其实,他更希望你回来上课。”沈寒阳说。 “上课的事……”颜清想起高秘书对自己的排斥,犯了犹豫。 “上课的事再说。周五来陪嘉铭吃顿饭吧,孩子挺想你的。” 沈寒阳话说到这份上,颜清似乎别无选择,她听见自己说:“好。” 下午,顾斐萌在宿舍憋不住了,拉着颜清到东门外的五星街溜达。 五星街是附近几所大学的后花园,不但有物美价廉的小超市,还聚集了种类繁多的咖啡厅、酒吧、小餐饮。学生们都爱去,其中韩国留学生最为惹眼,他们不但衣着时髦,头发和皮肤也都保养得溜光水滑,一眼就能辨认出来。颜清虽然很少在五星街消费,但也乐于在闲暇时间穿梭其间,只看看漂亮的留学生,感受一下街上热闹的氛围,就莫名觉得开心。 路过一间美甲店,顾斐萌临时起意,要进去做指甲。 颜清看一眼她的九阴白骨爪:“这不是才做没多久?” “暗黑系看腻了,”顾斐萌说,“想改个甜美风。陪我。”说着就拉着颜清进了门。 学校周边的美甲小店价格实惠,手艺还相当不错。颜清看着面前一排女孩伸出十根美丽的手指,交由美甲师细细打磨装饰,美甲师各个都有些真功夫,每人的作品特色不同,有的华丽炫目,有的清新可爱,各有千秋,自己虽未参与其中,也觉得赏心悦目。 一个店员拿来一本册子,推荐颜清选一个喜欢的花色。颜清笑着婉拒了。 店员说:“做做保养也好呀,你的手这么漂亮,不保护好可惜了。” 颜清仍旧只是笑笑摇头。 见她不为所动,店员又转变策略:“要不要打个耳洞?现在做活动,只要八块钱。你的脸型太适合戴耳环了,我取一副你比比看。” 女店员在柜台前转了一圈,很快回到颜清身边,手中拿着一副少数民族风的银耳坠。 “你看看,是不是很称你?” 颜清看了眼镜子。 “好看的。扎个耳洞吧,只要八块钱。” 店员锲而不舍的游说并没有使颜清心动,令她心动的是镜子里的自己。那形象让她自己都觉得耳目一新。原来她戴耳环是这样的。 “扎!好看!”顾斐萌也回过头来鼓励她。 颜清望见镜中人的嘴边浮上浅浅的笑。 八块钱,改变一下,也好。 吃完晚饭,顾斐萌躲在床帘后面看综艺,笑得乐不可支。不知过了多久,笑声渐渐低下去,帘子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呵欠。 她下床洗漱。路过颜清时,发现她对着台灯发呆。 顾斐萌揉了揉困得睁不开的眼睛:“还不睡啊?” “就睡。”颜清答。 她没有告诉顾斐萌,冯鑫刚刚发来自己的定位,在L大附近。同时,又发了一张乐居小区正门的照片。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黄倩一家三口就住在乐居小区,黄妍缃更是常常在小区里玩耍。 冯鑫两个月前问她索要一万元,名头是冯一鸣上职高的学费。她一直拖着没给。 她恨冯鑫、也怕冯鑫。这个人是一只老鼠,阴险,狡诈,贪得无厌,颜清妈妈和外婆留给她为数不多的钱都被他侵吞了,这样还不够。自从知道颜清考上了大学、能够自食其力,他就开始用各种手段威逼胁迫,从颜清这里拿钱。颜清的助学贷款、奖学金、兼职赚来的工资,没少被冯鑫孟香兰吸血。她却对此束手无策。也曾报过警,最后都不了了之。 颜清握着手机的手在抖。冯鑫为了钱毫无底线,如果不满足他,他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事,后果是她不敢想的。 冯鑫的对话框下面是诸葛潇湘。一个小时前,他发来一张照片,看得出是从操场上拍的,夜空里一轮明月,下面附了两个字:“很美。” 颜清心里凌乱不堪。她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 终于,她推开宿舍门,独自往操场走去。 第22章 第 22 章 正如颜清料想的那样,她和诸葛潇湘又一次在夏夜的操场相逢。 这里似乎成了两个人的秘密地盘。其实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并不多,通常简单聊几句之后,便都没了声。然而只是一起并肩走一走,吹一吹晚风,就好像能四两拨千斤地卸下心头重担。有时候颜清也搞不清楚,让她轻松片刻的,到底是跟诸葛潇湘在一起的时光,还是吹过操场的风。 “五星街上有一间小酒馆,每天晚上都有歌手驻唱。有兴趣吗?”这是诸葛潇湘第一次约她出去。 颜清略感讶异:“现在?” 颜清从未进过酒吧。当她跟着诸葛潇湘坐在“FANTLAND”的座位上时,她觉得自己简直太大胆了。昏暗的灯光下坐满了打扮时尚的年轻人,三三两两一桌,或低声交谈,或随音乐轻轻摇晃酒杯。这样的氛围,酒未入肠已有三分微醉。颜清甚至觉得,整间酒吧都像小船一样轻轻飘摇起来。 诸葛潇湘给自己点了一杯金汤力,又为颜清要了一杯不含酒精的饮料。 吧台的小哥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破戒了?”看了看旁边的颜清,恍然大悟:“若为爱情故,生命也可抛。” “干你的正事去吧!”诸葛潇湘笑着说。 吧台小哥很快端来金汤力,仍不放心地嘱咐:“老板,你真行吗?别为博美人一笑就逞能啊!” 诸葛捏了吧台上一颗薄荷糖丢向他:“多管闲事。”又对颜清说:“别听他乱放炮,嘴上没个把门儿的。” 颜清只觉感觉脸上微热。 背景音乐停止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驻场歌手登台了。 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颜清觉得面熟。 女孩穿着一件白色吊带纱裙,搭配金属扣腰带和中筒骑士靴,典型的朋克甜心。 台下的人都自觉停止了交谈,齐齐望向台上。 女孩捧起话筒,音色甜润:“很高兴又和大家见面了。每一次坐在这里,我都感觉到无比幸福。外面的世界危机四伏,这个小小的空间是我们的避风港,让我们可以暂时忘记世上的纷纷扰扰,只和酒、和眼前爱的人度过一个珍贵的夜晚。今天这首歌,要送给一个特别的人。没有他,就没有FANTLAND,也没有我们今天的相聚。他就是我们FANTLAND的老板——”女孩向诸葛潇湘伸出手。 台下掌声四起,有人吹着口哨起哄:“诸葛牛逼!” 颜清讶异地看向诸葛潇湘。 台上的女孩向诸葛潇湘发出邀请:“我想请我们共同的朋友——诸葛老大——上台和我合唱这首歌!”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诸葛走上台。 两人合唱的是《Love the way you lie》。女孩很专业,诸葛的唱功竟然也不逊色。 就在这个时候,颜清记起来,这就是在医院见过的那个女孩。上一回她不施脂粉,穿着病号服,看起来文文弱弱,和今天台上自信大方、闪闪发光的样子判若两人。 吧台小哥端来一碟零食,颜清趁机问:“这个女孩是诸葛潇湘的什么人?” 小哥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说:“亲人。” 他看颜清面露疑惑,紧接着说:“真的是比亲人还亲的人。妹子,别多心。你选我们诸葛老大,算是选对人了。” 颜清的脸又热了:“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不会吧,”小哥讶异,“他平时滴酒不沾,今天能喝一杯金汤力,说明心情大好,不是你的功劳?” 颜清不语。 小哥笑了:“这么说你们之间是纯洁的友谊?好吧,那我就隆重推荐一下我们诸葛老大。长得帅就不说了,前几年在山区支教,同时搞电商推广当地农产品,事业风生水起,财务基本自由。现在开这间酒吧,纯粹是玩一玩。不但如此,还烧得一手好菜,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跟他,你有福了。” “聊什么呢?”诸葛潇湘已经唱完一首回来了。 吧台小哥吐了吐舌头开溜了。 诸葛潇湘看到他那个表情就知道没什么正经话。 “别搭理他。”诸葛说。 颜清咬着吸管,眼神却不断飘向台上的女孩。 “你想问她是谁吧?” 颜清看了诸葛潇湘一眼,没有作声。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若婷今天好漂亮!” 女孩冲台下比了个飞吻,弯弯的笑眼甜如蜜糖。 “她叫胡若婷。她的姐姐叫胡若怡,”诸葛顿了一下,“就是那个差点成为我妻子的女孩。” 他喝了一口酒。 “她们爸爸去世早,妈妈一个人千辛万苦养大两姐妹。若怡走了以后,她的家人就变成了我的家人。我对自己说,无论到什么时候,照顾她们都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 台上这时候唱到: Oh yes you will be My endless love …… 变幻的灯光中,颜清忽然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命运在他们身后投下了相似的暗影,相似的失去,相似的执着。 她心中迷雾重重:她和诸葛潇湘的人生轨道在此时此地相交,是否并不是巧合,而是冥冥之中的指引? “你会介意吗?”诸葛潇湘忽然问。 颜清没有留神听他说话。她的注意力被他面前漂亮的水晶酒杯吸引了。杯中透明的液体看起来和水没什么两样,让人忘记了那是酒精。望着那令人迷惑的液体,颜清突然萌生了想尝一尝的想法。 “哈喽!”一声清甜的招呼让颜清转过头,胡若婷走了过来,在他们身边坐下。 “一杯白美人,谢谢!”胡若婷娴熟地点单。 诸葛潇湘不留情面地驳回:“给她一杯桃子汽水。” 胡若婷皱眉:“太抠了吧,一杯酒,喝不垮你!” “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别人喝酒。白美人是高浓度威士忌,嗓子还要不要了?” 胡若婷不以为然地笑笑,视线越过他看着颜清:“第二次见面啦,还没请教怎么称呼?” 诸葛潇湘说:“若婷,这是我的小学妹,颜清。” “你怎么管谁都叫小?我也是小,颜清小姐姐也是小,看不起人啊!” 汽水来了,诸葛潇湘往她面前推了推:“难不成你还要在我面前充大姐大?” 胡若婷“切”了一声。大概是唱了几首歌嗓子干,桃子汽水被她吨吨吨几口就喝空。喝完饮料,胡若婷跳下高脚凳,去别的桌聊天。 诸葛潇湘看着她的背影,无可奈何:“也不知道是青春期还是叛逆期,难管教。” “小姑娘心性,挺可爱的。”说完这句,颜清就看到诸葛潇湘在笑。 “笑什么?”她问。 诸葛意味不明地说:“欣慰。” 周五,颜清按照沈寒阳发来的地址,来到东湖附近一条僻静的小路。 东湖是S市另一处富豪聚集地,因为在寸土寸金的大都会开辟出一大片人工湖和公园而备受有钱人青睐。 颜清在路边转悠了很久,确认了好几遍门牌号没错,但就是找不到那家“毋不敬餐厅”的大门。 高秘书的电话打过来。没有一点意外,张口仍旧延续着她趾高气昂的风格:“我在楼上看你半天了,还没找到入口?” 颜清面对刻着“毋不敬”三个字的墙面,毫无头绪:“只看到一堵墙。” “看见豹子头了吗?” 颜清看到墙面一边有一只光亮的古铜豹子头,雕刻得栩栩如生。 “手放进去。” 颜清迟疑着将手伸向豹子大张着的口中,经过两只逼真的利齿时,冰凉尖锐的触感让她不由一颤。 一阵吱吱嘎嘎的摩擦声,原本密不透风的墙上出现一个缺口,正是一个门的形状。 服务员引着颜清来到包间,一进来就看到高秘书嘲讽的表情。 “头回见隐形门?”她问。 “嗯,第一次。”颜清如实答。 高秘书嗤笑一声:“坐吧。” 颜清在最门口的位置坐下。 沈寒阳和程嘉铭姗姗来迟。程嘉铭一头扎进她怀中:“我都想你了!” 沈寒阳对她轻点头,算是打招呼。 吴妍颖盯着她看了会儿:“新耳环?” “前几天在学校附近的店里买的。”颜清答。 吴妍颖和高秘书相视一笑,眼神里多了些彼此之间才懂得的秘密。 颜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忍不住问:“有什么问题吗?” 吴妍颖说:“仿梵克雅宝的。” “梵克雅宝?”颜清重复着这四个字,似乎略有耳闻,细想却又没什么概念。 吴妍颖说:“最好不要买仿款,戴起来很廉价,还不如就买个普通没牌子的,没必要为了追求大牌而买假的。” 高秘书自然少不了阴阳怪气:“现在的女孩子太容易被消费主义洗脑,能力匹配不上物欲,又被虚荣心绑架,导致街上冒牌货泛滥。小吴说得对,买假货不如不买,让人笑话。”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头头是道,弄得颜清无言以对。 那天扎完耳洞,店员顺势推销:“注册我们店会员,全场商品七五折优惠。”于是她选了一对四叶草耳钉,总共也就十八块钱。她当然不知道这是梵克雅宝的仿制品,更不知道自己无意之间的举动,触犯了高秘书她们的大忌。 她无力解释什么,好在服务员开始上菜,她不用继续面对她们的指教。 她也无心吃饭,筷子随便点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盘子,高秘书说:“鱼子酱,吃过吧?” 颜清看了看她,移开了筷子。 桌上的每道菜看起来都不普通,她只好捞自己碗里的面线——每人一份。她想,这样总不会出错了。刚吃了一口,高秘书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半开玩笑地说:“轻声点。” 沈寒阳一如以往轻易不开口。吴妍颖巧目顾盼,言语不多,也保持着淑女姿态。最忙碌的要数高秘书,给左边的程嘉铭夹菜,给右边的吴妍颖添水,还要抽出时间和沈寒阳说几句公司的事。 颜清望着这情景,像极了一家四口,只有她不在这副画面里。 她觉得纳闷,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像一个不受欢迎的外来者,闯进他们其乐融融的生活。 就在这时候,沈寒阳终于说话了:“颜老师什么时候复课?” 程嘉铭也问:“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随时都可以。不过……” 颜清不禁看了一眼高秘书,高秘书自顾自吃饭,仿佛完全没听到他们的对话。 “颜老师有什么要求,可以提。”说话的还是沈寒阳。 颜清想了想,也就照实说:“我情况比较特殊,可能时不时需要请假,回家照顾家人。” 高秘书抬起眼皮:“时不时请假,是怎么个请假法?频率,时长,总有个准数吧?” 颜清面露难色:“我不是很确定,要看他的身体状况。” “他什么病?” 高秘书问得直白,颜清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高秘书显然不高兴了:“我们有权知道他得的什么病。毕竟你要接触孩子,我们要对你的健康状况有个了解吧?什么性质的病?会不会传染?” “不会传染。” 高秘书穷追不舍:“到底什么病?” “……脑瘤。”虽然颜清对这两个字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在一大堆外人面前宣之于口,还是让她一阵难过。 饭桌上安静了片刻。高秘书的声音又响起来:“有诊断证明吗?” 颜清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高秘书理直气壮:“我当然要看看证据了,不然怎么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 颜清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没人会用绝症诅咒自己。” 高秘书说:“脑瘤我听说过,那东西就像韭菜,割一茬长一茬,长得比割得快,治不好。话说,就算不传染,我们总归心里膈应,有些东西不得不讲究。” 颜清不知道她说的讲究是什么,缄默不语。 程嘉铭似乎对大人之间的聊天不是很敏感,他探着身子夹了一块玫瑰样子的糕点放进颜清盘子里:“老师,这个好吃,有点像上次你带我在你们学校食堂吃的那个。” 颜清摸摸他的头:“谢谢嘉铭。” 高秘书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对吴妍颖说:“说到L大,故事也不少。听说那个黄倩老师,被前夫骗光了财产,弄得不得不带着瘫痪的老妈和上学的女儿租房子住。” 这一次程嘉铭听见了:“高阿姨你说缃缃的妈妈?” “是呀,就这样还要给孩子报马术班,跟咱们嘉铭同一个学校。一个单身女人,上有老下有小,不搞房子车子,学有钱人卷贵族运动,一点不务实。” 黄倩的事情在L大不是秘密,颜清也知道一二,可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被高秘书当笑话一样提起,颜清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高秘书转眼就把话抛了过来:“颜老师,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不清楚。”颜清说。 “她不是你导师吗?平时私下里不八卦吗?我看她家那个小姑娘伶牙俐齿的,倒不像她妈妈那么好欺负。不管怎么说,女人不能恋爱脑。” 颜清放下筷子。 高秘书瞥见她这个动作,阴阳怪气地问:“有什么内幕,跟我们唠唠?” 颜清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在她审视的目光里,高秘书的气场竟然不觉弱了下来,索性转过头打算换个话题,颜清却突然开口了: “您想听什么?想听黄老师被男人抛弃,多么悲惨?想听她如何被同事、学生当做谈资,遭人耻笑?” 高秘书骇然:“你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 颜清没有给她辩驳的机会,冷肃地打断了她的话:“整件事情里,黄老师都是受害者。她是遭遇了一个不负责任、没有良心的男人,但这丝毫无损于她的人格。她很有能力,工作出色,同时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妈妈、孝顺贴心的好女儿。您可以去网上搜一下——当然,如果没有这个技能,我不介意受累告诉您——黄老师的论文和著作,加在一起比您穿了八厘米高跟鞋却还显得可笑的身高还高。请问您呢,在专业方面有什么建树?哪来的自信嘲笑黄老师?” 高秘书涨红了脸:“你……” 颜清却还没有说完:“您的举止很优雅,但这份优雅就像您脸上精致的妆容一样,化妆品再昂贵也遮掩不住真实的丑陋。自诩高贵,却连对人起码的尊重都没有。这就是您引以为傲的教养?拿别人的痛苦当做取乐的玩笑,除了凸显您的无知粗鄙,起不到半点作用。我忍耐到现在,不是为了吃你这几口珍贵的鱼子酱,只是好奇,想见识见识人类的多样性罢了。现在,我见到了。” 说罢,颜清起身离席,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秘书愕然张着嘴,又气愤又尴尬:“她这是中什么邪了?” 在他们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沈寒阳快步追了出去。 第23章 第 23 章 颜清近来烦心事太多,又被高秘书一通冷嘲热讽,终于爆发了。尽管在餐桌上怼了回去,仍觉得憋着气,闷头走路时,鞋底踏得地板佟佟作响。 直到身边多了一个人和她并肩而行,她才察觉,沈寒阳追了上来。 “生气了。”他说。像是问句,又像是描述。 “不敢。” “嗯……河豚。” “什么河豚?”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沈寒阳捂嘴轻咳一声:“就是——河豚。” 颜清以为他在谈桌上的一道菜,忍不住语带讥诮:“这么昂贵的食材,我领受不起,留给你们自己享用吧。” 沈寒阳似是在憋笑。 颜清气冲冲刹住步子:“跟着我做什么?” “看你这么气呼呼走掉,过来问问情况。毕竟以后还得来我家上课。” “问问情况?”颜清简直要笑出来,不知该说他是真神魂出窍不在现场,还是装聋作哑。 “情况就是,我很佩服你们,没有你们挑不出来的刺。我是穷,没见过世面,若不是借你们的光,我永远也没机会体验上流社会的生活:不用排队的游乐场,比我一个月生活费还贵的鱼子酱。但麻烦你们搞清楚,我来你们家打工,有合同,我付出劳动,你们支付报酬,你情我愿,平等互信。我从未索取过不属于我的东西,也没有任何逾越规矩的做法。我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有什么义务贬低自己,满足你们人上人的恶趣味?” 沈寒阳点头,深以为然:“没错。” 颜清继续说:“你们的心理我太明白了,全世界的穷人都是你们嘲笑的对象。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害怕我占你们便宜,怕我有非分之想,甚至怕我赖上你们?多虑了!像你们这样的人,心胸狭隘,尖酸刻薄,打着灯笼也难找,我避之唯恐不及!不是所有人都羡慕你们有钱人的生活。最后,再送你们一句话,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眼中看到的就是什么样的世界!” 沈寒阳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说完了?” “说完了。” 沈寒阳略加思索:“粗略数了数,你刚才说了十几个‘你们’。很会划分界限。” 颜清昂首,激动劲儿还没完全过去:“有什么问题?不是‘你们’是什么?” 沈寒阳一脸无辜:“你都没征求过我意见,就做主把我和别人分割到一个阵营,弄得好像我和她们一起欺负你似的。可我从始至终都没出过声。” 颜清气不打一处来:“不说话就是默许,是鼓励!” “没有鼓励,”沈寒阳为自己申辩,“我只当都是些斗嘴,无伤大雅,不重要。说真的,大部分内容我根本没留神听。” “对你来说当然不重要,因为挨喷的不是你,她们对你可友善着呢!你换到我这个位置试试看,还能不能这么心平气和?” 颜清很久没有这样发飙了,怒火中烧之余,不免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吃惊。 沈寒阳嘴角的弧度却愈加明显,快藏不住的时候,他终于别过脸去笑出了声。 颜清沉下脸看着他:“你尽管在这儿笑个够。”说罢拔腿就要走。 沈寒阳拦在她面前:“什么时候回来上课?” 颜清丝毫情面也不给:“合同已经解除了。” 沈寒阳又是那句话:“我可以加钱。”又补上一句:“加很多。” 颜清咬了咬牙:“不是一路人,你们的钱我没本事挣,以后别再联系。” 这段路在东湖一侧,人迹罕至,半天都没有一个路人。道路两畔的垂柳掩映着两人的身影。若不听对话,单看这幅场景,会以为是一对热恋男女在约会的画面。 沈寒阳盯着她半晌,忽然凑近,两个人就在一呼一吸之间的距离。 颜清停息了几秒。 他眉头一皱:“你喝酒了?” 颜清吃惊地往后退了两步。 昨晚,她的确又去FANTLAND坐了两个小时,她只喝了气泡橙汁,诸葛潇湘却喝多了。胡若婷没在,她只好自己把诸葛潇湘送回了家。诸葛潇湘吐得厉害,她听说过有人因为呕吐物窒息死亡的,守着他不敢离开。 迷迷糊糊中,诸葛潇湘忽然抱住了她。她想挣开,却听到他满含悲伤的声音:“我是不是再也没有资格喜欢另一个人了?” 这句话让她呆住了。她也有过何其相似的心情。姜晓曼夫妇不在了以后,她万念俱灰。她摒弃了世间一切享乐,日子比从前更苦,但她心甘情愿。因为对她而言,那是一种惩罚,让她减轻心灵罪恶感的惩罚。 就在她陷入怔忡的时候,诸葛潇湘的嘴唇靠了过来。滚烫的温度和酒精的气味交替刺激着她。她糊里糊涂,脑子里只剩一团迷雾。 他们在沙发上拥吻。确切说她是被动的,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仿佛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像个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诸葛潇湘脱掉上衣,那时候她竟然想起顾斐萌说的:“不愧是登山社传奇,理科生里的体育生。” 他力气好大,轻轻松松将她拦腰抱起。 她感到自己被放在了卧室的床上,而她的手毫无主观意志地游走在他坚实的肌肉上。他吻得激烈而汹涌,不放过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而当此之际,她竟然神游在九霄云外,像一个无关的第三人,漠然俯视着床上交缠在一起的两个人。 就在他的手即将解开她的腰带时,她猛地神魂归位,从他热切的怀抱中抽离了身体。 颜清发着呆,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看来喝了不少,还迷糊?” 颜清回过神,沈寒阳代替了诸葛潇湘的面孔,正近距离看着她。 稳了稳凌乱的心绪,她正色说:“你就当我是发酒疯。我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负责。后会无期!” 夜里,坐在操场旁的看台上,颜清后悔了。 后天是冯鑫给她的最后期限。拿不到一万元,冯鑫会怎么做?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她只感到追悔莫及,不该控制不住脾气朝高秘书和沈寒阳发火。打工人谁不是在别人的脸色底下求生存。惹怒了沈寒阳,本来到手的工作十有**保不住了。尊严不能当饭吃,情绪化的代价是真金白银,而那恰恰是她最需要的。 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 一个人在她身边坐下来。她知道是诸葛潇湘。 “想什么呢?”他问。 除了顾斐萌和黄倩,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的事。她侧过脸来看他。想起他们第一次在沈家相遇的情景。诸葛潇湘给她的初印象是开朗健谈的,总是一脸清爽真诚的笑容。他的笑令颜清联想起学校林荫道两旁枝叶青青的白杨树。她不是一个自来熟的人,他的热情却像三月暖阳,并不令她觉得厌烦。 颜清凝望着身旁的诸葛,有那么几秒钟,她几乎想把他当成一个倾诉的对象,把满心沉重的忧闷说给他听。话到嘴边,还是摇摇头,对自己的困境没有吐露半个字。 世间的规则就是如此。一个与贫穷为伴的人,诉苦会被当成乞怜。哪怕她什么都没说、没做,高秘书也对她充满防备、不屑和敌意。她愿意相信诸葛潇湘不是这样的人,但她的心太累了,深深的疲惫之后便只剩沉默。 “想走一走吗?”诸葛潇湘提议。 “好。”颜清跟着他起身。 他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颜清从斜后方半步的距离看他,他好像沉浸在无名的幸福中。 “我一直有一个疑问。”颜清说。 他吻吻她的手:“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去沈家应聘家教?” 诸葛笑了:“原来是这件事。记不记得我跟你说,毕业后我去山区支教?机缘巧合在那边做起了电商,推广当地农产品。后来乡镇政府也参与进来。有了官方帮助,生意越来越顺,慢慢累积了一点资金。不过这始终不是我的最终目标。我真正想做的是成立一个公益教育基金会。但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听村干部说沈家的公司一直在当地做公益,我就想和沈寒阳认识一下,看看有没有机会合作。” 颜清听完陷入了沉默。 诸葛潇湘牵着她的手攥紧了些:“不要多心,我只是想完成若怡的心愿。” 颜清仍然没有说话。其实她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而是沈寒阳这种做事只会说“加钱”的人,竟然是个慈善家。 诸葛潇湘停下来拥抱她,轻吻她的额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想有新的开始。” 她抬起头,什么也没有说。夜色模糊了她的面容,诸葛潇湘没能发现她眼中飘浮着茫然。 办公室里,沈寒阳慢慢翻看着高秘书Ipad里的照片,花花绿绿的一堆画作,旁边摊开一本学作业却是只字未动的空白。 “沈总,您看看,这位颜老师像什么样子?幸亏我之前多留了心眼,悄悄在门口考察了一番,才留下这些证据。她天天带着嘉铭不学无术,俩人躲在房间里画画,暑假数学作业到现在还没动笔!” 高秘书把“偷听”、“偷看”和“偷拍”说成是“考察”,义正言辞,丝毫不觉得有问题。 沈寒阳面上不动声色。 高秘书扶了扶眼镜,重重叹口气:“一开始我看她那么年轻,我就觉得不靠谱。像这种大学生,尤其是她这样的家庭出身,无教养无纪律,很难指望她拿出什么职业素养和道德。” Ipad被沈寒阳倒扣在桌面上,他轻易切断了高秘书的话头:“你反映的情况我了解了。不过我想还是再等一等。嘉铭上一个数学老师才离开,太频繁换老师,我怕他不习惯,反而影响学习进度。” 高秘书说:“我就怕她好的不学学赖的,再遇上第二个**静那样的,谁也吃不消。沈总知道吧,您出差那几天,**静又来公司闹,引起一波舆情,影响很不好!” 沈寒阳没有接她的话,俯身拉开抽屉,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件。翻到最后一页,“乙方”的后面用隽秀的小楷工整地写着:颜清。旁边是一枚小小的红色指印,如一片海棠花瓣落于白雪之上。而在这两个字的上面,是甲方的签名,笔走龙蛇,线条遒劲,像是要生吞了它底下那两个小字似的。 “颜老师的合同丢了,你把这份送给她。” 高秘书饶是不乐意,也不可能强硬违背沈寒阳的意愿,只得说:“好的,我叫个XX跑腿。” 沈寒阳却说:“你辛苦一趟,给她送去。” 高秘书完全没想到沈寒阳会要求她亲自送去,不由得流露出震惊。自从上次颜清当众拂她面子,她就对这个缺乏教养、小肚鸡肠的年轻女生深恶痛绝,同时也进一步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没错,这些出身寒微、在底层社会长大的人,永远不懂什么叫体面。 她张张口想说什么,沈寒阳的目光却已回到电脑上,再无多话。 她只好不再多言,安静地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第24章 第 24 章 顾斐萌生理期,吃了两颗布洛芬还是止不住小腹的剧痛。 痛经是她的死穴,每次来姨妈都是一场身体和意志力的殊死搏斗。她手头用来对抗这位霸蛮粗鲁亲戚的武器十分单薄,只有红糖水和布洛芬。可是布洛芬也有不起作用的时候。 半夜,颜清听到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痛苦呻吟。 “去医院。”黑暗里传来颜清的声音。 “我再忍忍……”顾斐萌说,话音里带着虚弱的呼喘。 颜清下床开了灯,踩着梯子爬上顾斐萌的床。三伏天气,顾斐萌裹着一条毯子,身子躬成一个弯。颜清伸手一摸,她连头发都汗湿了。 “必须去医院。”颜清态度强硬,不容她拒绝。扶着顾斐萌起来随便套上一件衣服,装上证件就往校医院去。 吊瓶里的液体顺着细长透明的塑料管一滴一滴进入顾斐萌的血管,折磨人的疼痛渐渐舒缓,她扭曲了一天的面容也终于松解下来。 颜清帮顾斐萌打热水,回来时,恰听见她在床上哼唧:“死了死了……” “还疼得厉害?”颜清关切地问。 顾斐萌生无可恋地望着天花板:“不顶事了。当年的顾姐,大冬天穿着裙子走遍淮中路,如今的我只不过多吃了两支冷饮,就像霜打了的茄子,雄风尽失。清清,”她双眼无神地瞪着上空,却在叫颜清的名字,“还有四个小时车展就开幕,我答应Kevin哥去给他撑场子,这下要放他鸽子了。怎么办,愁死了……” 颜清开解她:“跟他说说吧,你这个情况肯定经不起折腾了。” “Kevin哥说过,最讨厌临时变卦的。我整这么一出幺蛾子,我和他的关系算是处到头了……以后我还怎么在时尚圈子混呢?” 颜清扶着她坐起来,把刚兑好的温水递到她手边:“什么都比不上身体健康重要。” 顾斐萌喝了口水,干得起皮的嘴唇得到滋润,恢复一丝生机。出了一身汗,她渴得狠了,仰起脖子将杯子里的水大口吞下。喝得太急,嘴角漏出的水流顺着脖子淌进了衣领。 “别着急,喝完我再给你兑点。”颜清将纸巾递给她,她接过来,视线却在颜清手上多逗留了一会儿。然后,目光沿着她的小臂、腰身、肩膀,移上她的脸。 “阿清,我有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顾斐萌的郑重吓了颜清一跳:“什么问题?” “我和沈寒阳那厮同时掉水里,你救谁?” 颜清眉心微蹙,仿佛陷入沉思。 顾斐萌说:“不是吧,需要考虑这么久?” 颜清答:“我是在想,救了你以后,要不要往水里扔臭鸡蛋。” 顾斐萌被哄得咯咯笑,一把握住颜清的手:“我就知道,姐妹情,赛金坚!那你得帮我!” 颜清怎么也没想到顾斐萌要她来顶一天班——当车模。 病床前,她听见顾斐萌对着电话“哥”长“哥”短:“哥,你知道我向来最挺你,轻伤不下火线,这次是真有困难……我姐们儿,你放心,肤白貌美大长腿……你见了就知道,保证镇住场子,给你长脸!……我哥最好了,妹妹回头再当面道谢!” 一通甜言蜜语的围剿下,对面很快答应了她的方案。 为了照顾顾斐萌,颜清也几乎整夜没有合眼。顾不上休息,回宿舍冲了个澡就匆匆往车展赶。到了地方,被催着化妆、做发型、更衣,一套流程下来,也将近一个半小时过去了。 那位Kevin哥倒比颜清想象得平易近人,“闺”气十足,对着颜清左看右看,不住称赞:“萌萌这妮子没有说大话,亲爱的,你简直是我们今天展会的女神!” 颜清却一脸不自在:“您别逗我了。我感觉……”她低头看了看刚刚遮住大腿根的裙子,下意识用手拉了拉,“我感觉这裙子有点短呢。” Kevin哥竖起一根指头左右摇摆:“No No No,你呀,太保守了。看看其他姑娘,比你露的还多呢,这叫Sexy!” 颜清向四周看看,更衣室里已经聚集了不少车模,服装不同,造型不同,应该是给不同车企做宣传的。尽管每个人都顶着大浓妆,但看起来也都不过二十来岁。女孩们三三两两聚成一堆,抽着电子烟,谈笑风生,丝毫没有颜清的忸怩。 颜清推测,整个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是毫无经验的生瓜蛋子。 负责人过来通知展会即将开幕,女孩们灭掉手中的烟,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和衣服,从更衣室的小门鱼贯而出。 颜清也在展厅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次展会的主角是新能源汽车,各种造型华丽、科技感十足的新车、概念车纷纷亮相,争奇斗艳。再加上车子旁边亮眼的车模,香车美女,吸引了大批参观者。 展会刚开始不一会儿,颜清所在的尊越汽车展台前就围了一圈人。有参观的观众,有举着相机的记者,还有不少自媒体主播。 一个个头不高、一身潮牌的男主播,正举着手机镜头对着颜清所在的位置直播解说。此人嗓门洪亮,嘴皮子抹了油,解说的过程中时不时卖弄几句俏皮话。介绍完车,竟把镜头对准了汽车一旁的颜清本人:“咱们看完香车看美人。这位美女比车还抢眼,主播必须替各位观众要个微信啊对不对?” 说罢对颜清殷勤一笑:“美女,能加个微信吗?” **裸的搭讪令颜清很不适,她扯了个生硬的假笑:“不好意思我没带手机。” 这句话是来之前顾斐萌教她的。她说车展上不乏千奇百怪、到处勾搭的油腻男,而车模在工作时不带手机是非常正常的,所以她教颜清:“如果有不识相的人上来要电话要微信,你就说没带手机。” 男主播一听,倒也识趣。颜清以为这个插曲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他话题一转,又要求颜清在车前摆几个造型。顾斐萌确实教了她几个基本动作,她也看到其他展台上,模特们很轻松地就做出各种娇娆的姿势,性感撩人,风情万种,引得一众长枪短炮快门不停。 可轮到颜清自己,她浑身却如钢筋铁骨一样僵直,动也不会动了。 眼尖的主播一下子就识穿了颜清这个新手,调侃道:“妹妹是第一次来吧?有点害羞呢。” 颜清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眸不自觉低了下去。 这时候,人群中分出一条通道。 “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 似乎有什么人物朝这边过来。 一群人在展台前停了下来。 “沈总,这就是尊越今年的新款概念车。” 颜清浑身紧张,环境又嘈杂,她一味半低着眼皮,没听清下面的人说什么。 过了片刻,只听一个熟悉的男声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全场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人的模特就只有你一个。” 颜清一愣,不觉抬起了头。对面不到半米的地方,沈寒阳正注视着自己。 一瞬间,她脑子里嗡嗡作响。不待她回应,后面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已经拥上来,在沈寒阳周围,七嘴八舌地介绍起来。 “这款汽车目前采用的智能驾驶系统还是美国技术,公司有意向和寰宇……” 一行人围着车子转了几圈,看完外观看内饰,都是行家。 颜清始终束着双手,身体绷直,局促地站在原地。 她单方面感受到的尴尬浓度还在不断上升,她甚至想封闭起所有感官,假装自己不存在。然而她还是察觉到,有一道目光时不时穿越人群落在自己身上。 那道目光越来越近,直到与自己并排才停下。沈寒阳与她面朝相反的方向,他看似在参观她身后的汽车,却趁其他人不注意时,用低得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你的兼职真不少。” 颜清一愕。 一天的车展终于结束。颜清穿高跟鞋的经验几乎为零,今天踩上六厘米的高跟鞋,站了将近八个小时,双脚已经不会走路。 她扶着墙一瘸一拐往更衣室挪。 刚到门口,Kevin哥颇有特点的声音就从更衣室里传了出来:“Girls,今天大家的表现棒极了。晚上Kevin哥做东,咱们露易丝酒吧,不醉不归!” 女孩们的欢呼万岁。 颜清并无心参与这样的活动,她找到自己的储物柜,默默躲在角落换鞋换衣服。 Kevin哥还是注意到了她,盛情向她发出邀请:“亲爱的,一起去快乐啊!” “谢谢Kevin哥,我就不去了……” “你是今天的惊喜、亮点,不去就是不给哥哥面子,萌萌那边可就别怪我以后不照顾了。” Kevin哥即便说狠话,声音也很Nice。颜清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来真的,不答应也不行。 虽然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光临酒吧,但露易丝和FANTLAND还是有天壤之别。FANTLAND是安静的清吧,大家坐一坐,聊一聊,听听音乐,解压放松。露易丝的氛围则火热得多。DJ像打了鸡血,激情似火,电子吉他和爵士鼓震耳欲聋,旋转变幻的灯光晃得人头晕目眩。 一起来的女孩们似乎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大家推杯换盏,吞云吐雾,有说有笑,不亦乐乎。唯独颜清,不喝酒,不抽烟,也插不进去话,坐在沙发边缘显得格格不入。 正当她苦熬着时间、等待散场信号时,肩头一热,一只手搭了上来。 “小妹妹,你在这儿啊,我到处找你呢!” 颜清认出来是白天那个油嘴滑舌的自媒体主播。他摘下了鸭舌帽,露出一头惹眼的黄毛。 颜清厌恶地躲开他的手。 男主播举起杯,在吵闹的音乐里扯着嗓门喊:“走一个?” “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颜清声音不大,也不确定对方听到没有。 男主播却拿起她的酒杯强行塞进她手里:“干了,下一杯哥请!” 颜清勉为其难抿了一小口。男主播似乎不满意,推着她的手把酒杯往嘴边送。 她稀里糊涂被灌了几口酒,**的感觉瞬间从脖颈延伸到耳朵根。 男主播还想继续,颜清说:“真不喝了。”说完自顾自起身往洗手间去。 没走两步,胳膊被拽住了:“今天两次相遇,是缘分,我们来合个影吧!”男主播不由分说,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 颜清想躲,可他的手藏着劲儿,怎么也摆脱不掉,只好忍着不适,让他举着手机镜头对准两人。 “靠近一点!”男主播浑圆的脑袋一个劲儿往颜清脸上贴,一只手不安分地滑到了她的腰部。 颜清一个激灵,触电般推开男人,对他怒目而视:“请你放尊重点!”她音量不高,但咬着牙的样子倒透出几分狠劲儿。 男人笑道:“我怎么不尊重你啦?哦我明白了,跟哥哥玩欲擒故纵那一套是不是?”男人凑近她,竖起两个手指晃了晃:“两千块?” “什么?”颜清不解。 “一晚上,两千块。” “神经病!” 男主播笑得更下流:“妹妹有原则,出淤泥而不染,一朵白莲花。哥哥我是采花人。你这朵鲜花,必然要让哥哥捧在心尖上。” “走开!”颜清怒道。 男主播继续自吹自擂:“哥不会让你吃亏,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平台上有多少粉丝?哥哥我随便带一带你就可以让你火,多少人求还求不来呢!” 颜清不想和他多费口舌,可他横在路中央,本就不宽敞的通道被完全挡住,怎么也无法通过。“请你让开,不然我报警了!” 见颜清好赖不识,男主播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你报,你现在就报,要不要我手机借你?吓唬谁啊?你这种人被多少男人睡过了,想吊凯子是吧?告诉你,金龟也不会看上你们这种货色!” 颜清气愤至极,两只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她转身向反方向走去,背后的脚步声却跟了上来:“你要多少?开个价嘛!” 颜清不理不睬,主播嘴里益发不客气起来,污言秽语一路飘进她的耳朵,她不想惹麻烦,只顾拼命向前走, 忽然,腰上被两只手挟住,脚下一空,竟被人高高抱起,抗在了肩头。 颜清连声惊叫,又踢又打。可这点动静在充斥着音响声浪、连空气都在震动的空间里,如沙粒入海,激不起一点波澜。 她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知道男主播正穿过拥挤混乱的人群,朝某个方向移动。声响渐渐被留在身后,但他们并没有离开酒吧。 一双双腿在颜清有限的视野里匆忙经过。颜清忽然明白,她被带来了洗手间! 门被推开,酒吧的洗手间外,有一大片公共区域,这里灯光昏暗,两扇厚重的弹簧门隔绝了嘈杂,成了不少男女的临时爱巢。 颜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死死按在墙壁上。 她被控制着双手,眼睁睁看着男主播淫邪的笑容不断逼近。惊恐让她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抽出一只手,啪!甩了男主播一记耳光。 “你打我?”男主播捂着受辱的半片脸颊,恼羞成怒,“臭卖肉的,车展上搔首弄姿,这会儿跟我装什么清纯佳人?老子两千块买你一晚上你还嫌亏了?你是有点姿色,老子看得起你,但还轮不到你坐地起价!” 趁着他气急败坏输出的当口,颜清拔腿就逃,却不意迎头撞进一个人怀中。 泪水和灯光交织成的模糊画面里,出现一张她从未想过会在此出现的面孔。她以为自己头脑错乱。 竟然是沈寒阳。 第25章 第 25 章 颜清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沈寒阳。 她惊魂未定,呆望着阴影中他的脸,好几秒里都怀疑是自己眼花。 只有手腕被握住的触感提醒着她,一切都是真实的。 不知是这充满力量的一握使人眷恋,还是疲惫的身躯已经没了行动的勇气,原本想赶紧逃离的她木头一样钉在原地。 男主播乍见沈寒阳,贼眉鼠眼地上下打量他一番。狗仔的灵敏嗅觉让他断定这个人不一般,立即收束起刚才的流氓嘴脸:“误会,误会,跟美女开个玩笑。”说着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朝沈寒阳摆出握手的姿势,“SNK主播,赖英德。” 赖英德虽然无耻,但看人的眼光炉火纯青。沈寒阳这样的人是他向上社交的精准目标。此时的他,没有了对女孩耍流氓时的嚣张气焰,弯腰弓背,笑容堆在眼角,巴结逢迎之态活脱脱是一副讽刺漫画。 然而沈寒阳正眼都不带瞧他,目光一瞬不移地望着颜清。 “谁欺负你?”声音里的关怀和温柔让颜清觉得陌生。 颜清不想惹麻烦,逞强装出不在乎的样子:“没事。”可这份伪装在沈寒阳关怀的目光下轻而易举就瓦解了。 泪水在眼里打转。 沈寒阳将她搂进怀里,轻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我来了,没事了。” 这个安慰性质的吻毫无**意味,却足以让颜清心跳错漏半拍。 另一旁,赖英德见情势不对,想溜之大吉,却感到自己正被两道利刃一样的目光缓缓切割,心中一吓,腿如灌铅,杵在地上动弹不得。 等他想去接住沈寒阳的目光时,沈寒阳的双眼早已回到颜清的身上:“我来处理。” 沈寒阳说的处理简单直接——报警。 开始,赖英德坚称自己只是开玩笑,没有实质性侵犯的行为,根本够不上性骚扰。他笃定警力有限,警察不会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还一副混不吝嘴脸,翘着二郎腿问民警索要香烟。直到警方出具了一份录像,他在酒吧洗手间外的行为全数记录在内,他才傻了眼。 一开始,颜清听到沈寒阳不但冷静欣赏了全过程、还淡定录进手机里的操作,她是想翻白眼的。可这份视频到底成了指控赖英德的重要证据,她还是安耐住了吐槽的冲动,乖乖说了声谢谢。 骚扰风波尘埃落定,颜清的心里却没有轻快多少。她向来是一个怕给别人添麻烦的人。赖英德倒是被送进去了,可后续呢?Kevin哥会不会受影响?顾斐萌会不会受影响?会传到学校去吗?黄老师会受影响吗?各种负面猜测袭击着她的脑神经。从民警通知他们可以离开,到踏出派出所的大门,短短几分钟内,她心里已经闪现过一万种可能。 比她的胆量更小的是她的酒量。本来被灌了大半杯烈酒就不舒服,夜风一吹,眩晕感陡然来袭,胃里的东西齐往上涌,跌跌撞撞冲到路边绿化带呕吐起来。 她很早之前就知道,人类是可以很轻易被酒精控制的。冯鑫不算酒鬼,但逢年过节,或遇上红白喜事,在酒桌上与狐朋狗友推杯换盏,往往几杯下肚就酒劲儿上头。喝高了的冯鑫完全丧失理智,原本称兄道弟的朋友也成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借着几分酒胆,冯鑫与他人逞勇斗狠,打架互殴,但他总是被以多敌一、集体攻击的那个。被揍得头破血流的冯鑫回家便拿颜清当出气筒……这些都是颜清最不愿意回忆的过去。 时至今日,颜清也从第一人称的角度体会了一把酒精的威力。她吐得昏天黑地,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微凉的风还在不断带走她身上的温度。她抱了抱膀子,指尖抚摸到一层细小的疙瘩。 在一件外套拢了上来,轻轻包裹住她的战栗。说不上那是什么材质的面料,只觉得柔软舒服。衣服上留存着的温度,像极了一个真实的拥抱。 颜清怔住。 大脑告诉她应该立即将外套还给沈寒阳,身体却与思想背道而驰,紧偎着那份温暖不愿离开。 矛盾之际,沈寒阳递过来一瓶水。 “谢谢。”她小声说。 沈寒阳打量着她:“我以为你海量呢。” 她小声咕哝:“我根本不会喝酒……” “那你还敢来这儿?这里可是S市有名的夜店,聚集了全市一半的精神摇。” 颜清叹了口气:“没想来,身不由己……”反应过来,仰面看他:“你也是精神摇?” 沈寒阳给了她一个不满的眼神,终是没憋住笑出了声:“你看我像吗?” 明显的玩笑,颜清也低头笑了。她还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脸像上了胭脂,从眼角红到脖子根。她更不知道,在她对面,原本散漫的目光正悄无声息地凝聚。 虚惊一场后,紧绷了一整天的身体迟钝地发出疲惫的信号。颜清脱下外套还给沈寒阳:“谢谢。” 沈寒阳瞟了一眼她恭恭敬敬递上来的衣服,没有接。 “仅有口头感谢?” 颜清嗓子眼动了动,吞下一口口水:“那您提要求……” “我想想。”沈寒阳看起来确实在认真考虑。“如果说金钱表示……” 颜清一口气提在胸腔。 好在他立即否决了这个想法:“我不缺那点钱。” 就在颜清暗自庆幸逃过一劫时,他冷不防凑近:“做我女朋友。” 颜清僵住,手中的矿泉水瓶哐当落地。 酒气卷土重来,四面八方熏蒸着她。他靠得很近,以至于和她脸颊磕着脸颊,鼻尖触碰鼻尖。 如果说在酒吧里,两人之间的身体接触是他出于人道主义的援助。此刻,他幽暗的眼神却让她眩惑。那里面分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如深藏水下的漩涡,颜清那口悬着的气息尽数被吸纳了进去。 她一时失神,忘记了拒绝。 马路上响起几声愤怒的鸣笛,剩余一点酒气被这凌厉的长鸣彻底击散了,颜清如梦初醒。她张口说什么,话音却全被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盖了过去。 终于安静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沈寒阳先说:“临时的。” 颜清一头雾水:“临时的?” 沈寒阳退开,两人之间又回到原来的距离。“对,临时的。简单说,我遇到点麻烦事儿,你扮演我女朋友,帮我应付一下。” “离谱,我做不来。”颜清想都没想就说了不,顺便脱下外套胡乱叠了两下塞进他怀里。 沈寒阳一笑:“我可以加钱——很多很多钱。” 半夜三更躺在宿舍床上,颜清仍不敢相信自己答应了沈寒阳这么匪夷所思的要求。 可是能怎么办?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更重要的,也是促使她下定决心的,是沈寒阳说会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帮乔熠在S市最好的医院安排一次名医会诊。 他开出这个条件,她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临分别前,沈寒阳嘱咐:“明天下午来公司找我,带一份你亲手做的饭。” “我做饭不拿手。”她找借口想回绝。 沈寒阳却不在意:“不用做太复杂的。你给程嘉铭做什么菜,就给我做什么菜。” 第二天,她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来到寰宇科技公司。站在大楼的入口处,她的心率有点不在节奏。她捂了捂胸口,估摸着大概是连续两晚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寰宇科技是S市名声响当当的科技新秀,成立伊始就和国内几大的实业集团达成合作框架,风头一时无两。 颜清抬头仰望,玻璃幕墙直通高处,夕阳的角度恰好延楼体对角线切出一道金色笔直的光亮,如同利剑出鞘,使得寰宇的大楼成为CBD无数高楼中顶耀眼的一栋。 走进大厅,内部环境也和她的想象完全吻合,是镜面、直线和硬质材料组合而成的世界。往来其中的男男女女无不严格遵守着写字楼的着装密码,再辅以谈话间不时蹦出的英文词汇,精英范儿十足。 颜清穿着T恤牛仔裤运动鞋,拎着两只饭盒,怎么看怎么像送外卖的。 唯一令她欣慰的是沈寒阳给她的门禁卡真好使,一路畅行无阻。 电梯在三十层停下。轿厢门还未完全打开,她就已嗅到空气中莫名危险的气味。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沈寒阳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怀着忐忑的心情,她蹑悄悄走在安静的走廊里,留神辨认着每个办公室的门牌号。 一身西服套装的女人礼貌地拦住了她。 女人也符合颜清对写字楼里都市丽人的印象,标准的套装,标准的妆容,就连嘴唇微笑的弧度都很标准。 “请问您找哪位?” 颜清还是觉得自己做的事很滑稽,说话就显得底气不足:“我找……找沈先生。” “请问您有预约吗?” 颜清一愣:“还要预约?” 走廊尽头的一扇门传来声音,沈寒阳一条腿跨在门外,露出半个身子:“我在这儿。” “沈总。”女人对他微一欠身。颜清却对女人鞠了一躬,然后逃难似的一溜烟钻进沈寒阳的办公室。 “干嘛偷偷摸摸的?”沈寒阳一边关门,一边乐呵呵地问。 颜清匀了匀因为紧张而急促的呼吸,瞟了他一眼,没有接茬,却环顾起周围环境来。他的办公室也没有惊喜,典型的总裁办公室,宽敞到不合理的面积,冷淡得没有人味儿的色调,低的可笑的空间利用率,无不践行着一条定律:不必要的浪费是展示财大气粗的最直接方式。 “过来。”他向她招呼,示意她坐在自己的旋转皮椅上。 “我站着就好。”颜清说, 沈寒阳笑笑,也不勉强。看了眼她手中的饭盒:“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颜清刚想回答,座机响了。沈寒阳接起来。 “不用拦,让她上来。” 见沈寒阳挂掉电话,颜清推测着说:“你有客人吧,那我先走了。” “等等。” 沈寒阳叫住她,却又不做进一步指示。他以手支撑,半靠在办公桌上,垂着眼帘像在沉思,又像在等待。 两人之间有一段时间和空间上的空白,让颜清足以对面前这张脸尽情欣赏。诚然,这张脸是值得花时间欣赏的。或许它的诞生本就是一件需要时间和天赋的艺术品。用网络流行语概括:女娲毕设。 沈寒阳拿起手机,低头看着。过了大约五分钟,回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电子计时器:“倒计时五秒。” 颜清云里雾里,却也不由自主跟随他的视线望过去。屏幕上,代表秒针的数字正匀速跳动着。 五、四、三、二、一—— 办公室的门被人大力从外面推开,突兀的声响吓了颜清一跳。 她想回头,却感觉到一股力量从手腕传递到全身,脚下踉跄几步,被沈寒阳带入怀中。 第26章 第 26 章 颜清稀里糊涂闯进了沈寒阳的怀抱。 她惊呼一声,声音却很快被他的吻堵了回去。他的唇压迫着她的,从冰凉至火热,没有留给她一丁点喘息的空间。她的挣扎和反抗在他以双手圈成的坚不可摧的城池里显得弱小又可怜。 这一吻令她猝不及防,带着他的气息山呼海啸,以至于他终于肯放开她时,她竟有些站不稳,身体一软,恰好跌入他的臂弯。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刚刚推门而入的是一个女人。 女人长发及腰,柳眉樱唇,怎么说都算得上清秀,只是眼珠周围的青白略显多些。 颜清已经不再指望她和沈寒阳这荒唐的一幕成为秘密——女人眼中的震惊说明了一切。 所有脸面都没有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颜清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沈寒阳却在她眼皮上留下一个轻吻:“害羞了?” 颜清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他怀里,赶忙挣脱,躲在一旁整理被他弄乱的头发和衣服。 “她是什么人?”颜清听到背后的女人问,却半天没有听到沈寒阳的回答。微微偏过头,发现沈寒阳正气定神闲地系着不知何时被扯开的衬衫扣子 “我问你她是什么人!”女人的音量提高了一倍,嗓音里的尖锐刺破了整个楼层的安静。 “我女朋友。”沈寒阳面不改色地答。 “你撒谎,你没有女朋友。” “信不信随你,我没有向你解释的义务。”沈寒阳拿出颜清带来的饭盒,故意刺激女人似的,“这几天胃不舒服,她来给我送点爱心便当。”他说得自然流畅,任谁也听不出一点谎言的破绽。 缩在角落里的颜清观察着两人。情况再明白不过,沈寒阳拿她当挡箭牌,就是为了应付面前这个女人。 “不可能,我不信,不信……”女人神情阴鸷,喉咙里咕噜咕噜,像有痰,又像藏着一个能吞噬一切的沼泽。那沼泽正在因为剧烈的反应和无处释放的能量而冒着泡,颜清把那想象成沈寒阳带给她的怒气。 沈寒阳还在火上浇油:“清清,过来一起吃。” 颜清对他这种行为嗤之以鼻,同时又对受他欺骗和羞辱的女人心生怜悯。她面对着墙角,无视沈寒阳的呼唤,不愿参与到这场骗局中来。 哐啷—— 颜清一惊,本能地转过身,看见自己的一只饭盒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她做的凉拌青瓜洒得到处都是。 女人俯身撑在办公桌上,散落的长发间露出凶狠的面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要把对面的挑衅者生吞活剥了似的。 外面有女声问:“沈总,需要叫保安吗?”是刚才在走廊拦住颜清的女人,颜清推测是秘书、助理一类。 “不用,让这位张小姐一次发泄个够。毕竟——”他从容不迫地靠进椅背,“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一直伏在桌上、野兽般保持着决斗姿势的女人终于爆发,失控地冲上去撕扯沈寒阳,又打又抓又挠,嘴里咒骂不断:“沈寒阳,我跟你同归于尽!” 一时却又冷静下来,言语中无尽柔情蜜意:“我不能没有你,求你可怜可怜我。”两只瘦长的胳膊菟丝花一样勾住他的脖子,嘴巴使劲往上凑。 这一出恨海情天看得颜清瞠目结舌。 沈寒阳则淡定得多。面对女人的拳脚攻击,他岿然不动,安心做人肉沙包。只是别过脸去,回避她疯狂索吻的嘴唇。 最终,女人不知是力竭,还是绝望放弃了,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哭泣:“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她的哭声凄凄惨惨,颜清也跟着难受。 沈寒阳扶起她。这一动作让她重新看到希望,灰暗的眼睛又一次燃放光亮。 可沈寒阳只是说:“你怎么对我,我都可以不追究。但你吓到我女朋友,我就不能不生气。” 女人虚假的希望轰然崩塌,泪眼凄迷地看向角落里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颜清。 沈寒阳继续说:“我再最后说一次,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对你没感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永远也不会有。”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发音。 女人还不甘心,抱着他的臂膀苦苦哀求:“我无法爱上别人了,求你让我留在你身边,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沈寒阳面色一沉,嗓音中的冷意令颜清感到陌生:“都是成年人,体面一点,起码当个陌路人。再这样纠缠不休,我只会对你更加厌恶。” 他语调平静,却莫名有力,女人一直不在线的理智突然回归。她撑着身体慢慢站起,抹掉眼泪,对着颜清深鞠一躬:“打扰了。” 女人默默走出办公室,还不忘带上门。 沈寒阳惋惜地看着地上:“心痛,我很爱吃青瓜。” 他悠闲地踱到颜清面前,颜清这才发现,他嘴角被挠了一道血印。她盯着那道不算浅的红色印记看,猜测应该挺疼。 “心疼了?”他玩味地笑。 颜清赶忙移开目光。 “心疼就亲一下。”沈寒阳凑近。 颜清睁大双眼:“你干什么?”想躲,双手却被沈寒阳紧紧钳住。 “乖。”沈寒阳语调温柔,眼神里却警示意味浓厚。他沉着嗓音,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音量说:“配合一下,她还没走。” 颜清觉得他是在借机戏耍自己,正想发作,冷不防脚下悬空,被抱了起来。 她毫无还手之力,轻松地被他放上办公桌。坚实的手臂揽上她的腰际,潮湿的吻汹涌而至。这次的吻比第一次更为蛊惑,他的唇从她的唇尖开始攻城略地,脸颊,耳根,下巴,脖颈,一寸一寸占有、逼近,将她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她心跳如擂鼓,双手紧紧攀住他的脖子,仿佛身后是无底深渊,一松手就会万劫不复。 交缠之际,她听见咔哒一声,微微睁开眼,余光所及之处,办公室的门被开启了一条不宽的缝隙,一个身影在缝隙处徘徊。 过了一会,门才重新被重重关上。 她还未从刚才的混乱中回过神,沈寒阳已经贴心地帮她拢了拢散落的头发。他的手触碰到她的耳廓时,她感到一股电流接通了头顶和脚尖。 “怕了?”他唇边一抹笑意,暧昧不清。 她想走开,他却没有解开禁锢的意思。冰凉的指腹抹过她的唇,像是抹掉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别担心,假的而已。” 他泰然自若回到自己的座椅中,拿出手机看了眼,嘴角勾起一个满意的笑:“好极了,终于走了。” 颜清瞥一眼他的屏幕,是走廊监控画面。 扔下手机,他活动了一下脖子,无事发生似的点了一根烟。他抽离得很快,就好像这场闹剧里根本没有他的角色一样。 颜清却憋了一肚子恼怒——她觉得这出戏,太过火了。 可她该如何表达自己的不满呢?她是心甘情愿答应的,正如他所言,假的而已。她有苦也没处说。想到这里,十根手指攥成小小的拳头。 她瞅了一眼他办公桌上的纸巾盒,问:“可以用吗?” 沈寒阳闲眄了一眼,灭掉刚抽了两口的烟,做了个请的手势:“自便。” 颜清拿着纸巾清理地上摔得惨不忍睹的饭盒和菜。 “起来吧,待会我叫保洁打扫干净。” 颜清不理睬。 身后有声响,听见沈寒阳说:“真是善解人意的女朋友,知道我胃不舒服,煲了粥。” 颜清回头瞥他一眼,他正越过桌上另一个幸存的饭盒对她微笑。 颜清背过身,继续低头清理地面 沈寒阳又说:“我胃痛,可以帮我递一下药吗?” 颜清头也不抬,气闷地说:“别演了,人都走了。” 沈寒阳没再说话,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了。 颜清手下的动作慢了下来,因为她恍惚在安静中听到沉缓的呼喘。她探身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他一手扶着桌沿,一手按住胃的部位,向来无情无绪的眉头皱出一道深深的堑。就算她对沈寒阳的演技深感钦佩,此时也不禁疑惑:他的样子不像装出来的。 “你没事吧?”颜清犹疑着走过去,赫然发现他脸色蜡白,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颜清吓住了:“你不舒服,药在哪里?” 顺着他手指的地方,她从抽屉里摸出了药瓶。水杯是空的,她想去接水,却被沈寒阳拦住了:“用这个就可以。” 他端起她带的白粥,将两颗药片送进喉咙。 “要不要去医院?”颜清不放心地问。 沈寒阳仰在椅背上,笑容也掩饰不住神色里的疲惫:“知道关心人了。” 颜清粉面含嗔:“我看你还是太舒坦了。” 嘴上虽是这么说,颜清还是庆幸自己并没有听他的馊主意,做程嘉铭最爱的卤味,而是熬了一点粥。主要也因为宿舍没有炉灶,用自己那只比碗大不了多少的小电锅,本也做不出什么复杂的花样。 她将地上剩余的残渣清理干净,转身的瞬间想偷偷看一眼他,心虚的目光却不偏不倚落入他眼中。她慌忙移开脸去。而他却笑意更深,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的小动作。 手机铃声震碎了空气中渐渐浓郁的暧昧氛围,她神归现实,着急忙慌去包里摸索,一个失手,手机掉在地上。她赶紧捡起来,心痛地前后检查。这是她仅有的一部手机了,服役年龄超过八年,经不起摔了。 她对手机既珍惜又紧张的态度全数被沈寒阳看在眼里。他并没有忘记第一次给她拨通电话就狠狠挨了一顿骂,也是那通电话,他才知道颜清为了送还所谓的昂贵徽章,在台风天的暴雨中摔伤了,发烧了,还摔坏了手机。 他俯身去开办公桌下方的柜子,手在柜门上按了片刻,还是收了回来。 “响半天了,怎么不接?”他问。 而她正对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发呆。 沈寒阳揶揄:“男朋友查岗?” 颜清慌乱地收起电话。 她的表现印证了沈寒阳的猜想。 “我要走了。”她埋头收拾自己的包,直到出门,也没有与身后人渐冷的眸子对视一眼。 走出寰宇大厦,她才给诸葛潇湘回电话。 “……你别生气……我现在就过来……” 第27章 第 27 章 FANTLAND一如往常坐满了来消磨时间的年轻人。 颜清张望了一圈,没有看到诸葛潇湘的身影。吧台小哥朝身后的方向指了指,颜清会意,穿过堆满酒瓶纸箱的狭窄通道,钻出后门。 昏黄的路灯下,身穿吊带热裤、脚蹬马丁靴的胡若婷两指夹着香烟,吊儿郎当地靠在灯柱上:“我是成年人了,恋爱自由懂不懂?” 对面的诸葛潇湘铁青着脸:“周宇飞是什么人?有名的花花公子!你跟着他讨不到好处!” “怎么讨不到?”胡若婷伸出左手,纤白的无名指上叠套了两枚银色带钻的戒指:“cococrush钻戒,他送的。好不好看?” 诸葛潇湘恼怒地推开她的手:“万把块钱的东西就把你收买了?你的青春就值这点钱?” “不止这点啊,”胡若婷申辩道,“他还送了我LV波士顿包包,要不要也给你展示展示?” 诸葛气得说不出话,胡若婷却得意洋洋地吸了口烟,轻轻一吐,灰紫色烟雾喷在诸葛脸上。她哈哈大笑,根本没把诸葛潇湘的怒火放在眼里。 诸葛一把夺过她的烟扔在地上:“不可救药!你一点不像你姐姐!” 颜清从来没见过情绪稳定的诸葛这样发脾气。 胡若婷瞪视着他:“你希望我像她吗?可以啊,我像她一样去死,满意了吧?!”说罢不理诸葛潇湘的阻拦,气冲冲跑开了。 诸葛潇湘看到路对面的颜清,无力地提了提嘴角,却还是没能挤出一个像样的微笑。 颜清安慰道:“别急,我去看看。” 她朝胡若婷跑开的地方快步跟上去。 酒吧侧面僻静的小巷里,胡若婷在烟酒商店外停了下来,两只手在随身背着的机车包里不耐烦地翻找,却发现手机和钱夹都不在身上。看见不远处的颜清,问:“有烟么?” “我不会。”颜清说。 “Fine!”胡若婷将包往地下狠狠一摔,叹了口气,颓丧地坐在路牙上。 颜清跟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近距离,她才发现,胡若婷白皙的脖颈上印着一颗醒目的草莓。这大概就是那位周宇飞的“杰作”,也是诸葛潇湘发火的缘由。 胡若婷玩弄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轻哼一声:“不用陪着我,我就打打嘴炮,不会真自杀的。” “诸葛他很担心你,让我来看看。” 胡若婷冷笑:“担心什么?担心我给他抹黑?” “他是真的关心你,你感受得到,对不对?” 胡若婷鼻子里嗤了一声,却又烦躁地搔了搔头发。她抱着双膝,把脸埋进肘弯,纤薄的脊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颜清发现,她哭了。 颜清拿出纸巾,她接过去,擤了擤鼻涕,鼻音却还是明显:“我这一生真失败,想要的都得不到。喜欢唱歌,结果得了哮喘。喜欢的男人也不能在一起。够他妈讽刺!” 颜清想说邓丽君也有哮喘,依然名满歌坛。犹豫了一下又觉得不吉利,便柔声宽慰:“你还小呢,距离谈一生的年龄还早着呢。” “二字头了,不小了。我只打算活到三十岁。三十岁以后的人生我想都不敢想,那得老成什么样啊?” 女孩的话令颜清愕然。 胡若婷转过来,借着路灯昏黄的灯光凝视颜清:“你知道吗,你特别像我姐。”胡若婷惨然一笑,“要是她还活着,不会有这些破事儿。” 颜清不知道她说的破事儿包含哪些,但也完全能够体谅一个小女孩失去亲人的痛苦和迷茫。 “你们特别要好吧?” 胡若婷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颜清愣住了。她知道她指的是自己和诸葛潇湘。 特别要好吗?她说不上来。 其实他们之间连正式的表白都没有。一切是从哪里开始的?从他们一起在操场散步开始?从他喝醉酒,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夜开始?那一夜,事情的路径出现偏移,他们确实发生了点什么,又像什么都没发生,她脑海里只剩一个不清不楚的印象。而从那天以后,像是约定俗成的,他们自然而然进入了情侣的相处模式。 这是她的第一段恋爱,如果能称得上恋爱的话。她既没有经验可以参考,也没有范本可以借鉴。她不确定情侣之间到底怎么样才算符合标准。 “你们很恩爱吧?”胡若婷又问。 颜清模棱两可地答:“还好吧。” 胡若婷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走吧,该我上台了。” 颜清没有返回FANTLAND,而是跟着诸葛潇湘回到了他的住所。 与乔熠的懒散随意不同,诸葛的房间总是收拾的干净整洁,完全打破了颜清对单身男生邋里邋遢的固有印象。 诸葛潇湘留意到她嘴边一处不明显的红痕,转身去厨房泡了一杯柠檬蜂蜜水:“上火了吧?天气热,多喝水。” 杯子交到她手心,她无声地抿了抿嘴唇。 “我整理了一下今年秋招的信息,”诸葛潇湘打开笔记本电脑,“从你的专业出发,综合工作方向、薪资福利、成长晋升空间、工作强度几个方面,筛选了一些我认为比较好的公司。这是汇总表,你可以参考。” 颜清看着屏幕上做得细致的表格,心中滋味复杂。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轻声问。 诸葛潇湘揉揉她的脑袋:“小朋友是需要人照顾的。” 颜清从一开始就能感觉得到,诸葛潇湘的内里住着一个大家长人格。尽管颜清遇到过不少追求者,但谁也不曾付出他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会谨记她的好恶,在意她的情绪,从不做让她不开心的事。每当她遇到困难时,他总能第一时间察觉,无需她开口,他就已经伸出援手。他对待她的态度,更像在呵护一株温室里的花朵。 有时候颜清觉得,这种包揽一切的照顾和保护让她不知不觉变得懒惰,失去应对生活的力气和警惕心。甚至有一丝丝……平淡? 见她在发呆,诸葛捧住她的脸颊轻轻吻上去。 诸葛的吻像他本人一样,温暖,细腻,不出一点差错。 可颜清脑子里却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是她关于情人的危险期待。相比于细水长流的温吞,情人的吻该是更加激烈、鲜明、刻骨噬心的存在,是爱与痛的对抗,灵与肉的纠缠,冰与火的交织,是矛盾、痛苦、漫长却又一点点沦陷失守、无法自拔的过程,以及一曲终了、所有混乱的音符戛然而止后悬浮于半空的不真实感…… 可是这些认知、或说想象,她又是从哪得来的? 柔和绵长的亲吻还在继续,她闭上眼,想从乱纷纷的思绪中逃脱出来。可当黑暗降临,她却无法抑制地想起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唇部触感,以及伴随着那种触感、旋绕在呼吸之间雪松的清冽——那绝不是诸葛潇湘的味道。 那味道存在于遥远的高楼之上,被冷硬玻璃幕墙包围的空间里…… 思及此,她天灵盖不由一颤。 颜清坚持不让诸葛潇湘送她,自己步行回学校。 一路上,她心神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背包上挂了一串新的中国结样式挂件,是诸葛潇湘亲手系上去的。她一只手指搅弄着上面的流苏,一颗心亦似陷入罗网,被千千情结缠绕。 走进校门,她习惯性地操场外绕了绕,却没有了像往常一样进去走一走的心思。暑假的深夜,校园里只有微风抖动树叶的轻响和夏蝉不断重复的单调虫鸣。在酷热中躁动了一整天的世界已经安睡了。 突然她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沈寒阳。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起来。 “还疼吗?” 颜清觉得自己中了邪,听见他的声音,心竟怦然一跳。 “没事。”她低声答,手指却下意识摸了摸唇瓣上不显眼的伤痕。那是下午在他办公室,两人纠缠之际,不小心弄的。 “对不起,弄伤你了。还有,”那边顿了一下,“我说错话了。” “什么话?”颜清迷惑。 “不是假的。” 颜清怔住。 “今天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假的。”他又说了一遍,嗓音低哑,像是喝了酒,灼热的气息犹如穿透听筒喷在耳边,酥酥痒痒的。颜清被这不存在的酒精熏蒸得懵懵懂懂,呼吸都加快了。 “我不太不懂您的意思。”她握着手机,声音虚浮。 “明天能来找你吗?”沈寒阳像在暗示什么。 颜清的喉咙愈发紧得厉害,不安的心脏快从胸腔里蹦出来。她紧捏着手里的中国结,任上面的金属扣件刺痛手心。 痛感令她骤然清醒。她定了定神,音调恢复疏离:“咱们约定,互帮互助,各取所需。就像签了字的合同不能轻易推翻,说好的事也不能随便悔改。您一向守信用,不是吗?” “签了字的合同也可以追加补充协议。”沈寒阳说。 “恕我无法接受。” “我可以加钱,十倍百倍地加。” 如果说方才颜清还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此刻这点幻想在一盆冷水的浇注下彻底淬灭。被羞辱的惭愧和愤怒令她难以再保持冷静:“戏弄我很好玩吗?”颜清咬着牙,“沈总,你过分了吧?不要以为自己是情场高手,就把全世界女人都当成你的储备后宫。你找错对象了!” 电话那头的沈寒阳为自己辩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认真想要……” “我不想要!”颜清打断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我真不该轻信你的鬼话,浪费时间精力,我忘了咱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沈寒阳似乎笑了:“我是哪路人?” 颜清毫不客气:“作风不检点、私生活混乱的人!” “你说**静?” 颜清推测,**静就是下午大闹他办公室的女人的名字。 她沉默。 “不对,一定是我让你误会了什么。”沈寒阳这么说,情绪倒很稳定,不慌不忙地问:“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再明白不过了,”颜清便也不介意直说,“不知道您用了什么招数,把一个可怜的女人弄得神魂颠倒,然后又抛弃了她。她忘不了你,想挽回,可你一点情面都不给,还制造出一副自己被纠缠骚扰的假象。” “所以,你觉得我是做坏事的那个?” 颜清稍稍收敛了一点:“我只是同情她。到头来受伤的是她,担骂名的也是她。” 几秒的静默后,电话里才又传来沈寒阳的声音:“我必须跟你解释清楚,这件事里我才是受害人。” “您的意思是,您作为一个长相英俊、又拥有普通人想象不到的财富的男人,被一个无论从哪方面都跟您完全不对等的柔弱女人给拿捏了?”颜清冷笑,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嘲讽。 沈寒阳幽幽叹息:“听你这么说,我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得到了你的夸奖,难过的是你不相信我。一个‘柔弱的’**静就把我的生活搞得鸡飞狗跳,我还不是受害者吗?” “一个吗?”颜清反问,“她只是我看到的。其他没有看到的,就不知道还有多少。总之,我不会成为她们中的一员,您别白费精神了。” 说罢就匆匆挂了电话。 第28章 第 28 章 这一夜,颜清的睡眠被各种乱糟糟的梦切割成碎片,第二天睁开眼时,积聚在身体里的疲惫仍未全部消散。 顾斐萌趁着假期的尾巴出去旅游了,清晨的宿舍静悄悄的。 打开手机,几十条未读,有顾斐萌的消息,也有课题组群(无导师版本)的消息。 她先点开顾斐萌的对话框。 “大新闻!黄老师火了!” 跟着是一个PPT。颜清点开,原本还带着三分睡意的双眼瞬间在震惊中睁得老大。 整整六十页PPT,举报L大数学系副教授黄倩破坏他人家庭,和有妇之夫保持不正当关系长达一年之久。里面列出了黄倩和对方私密的聊天记录,一起看话剧、购物的实名制消费记录,出差期间同进同出的行程记录,连出差时在酒店共住一间房的房间号都列出来了。 那个有妇之夫的名字颜清听过,是化学学院的一位副教授,吴川。举报人是吴川的原配妻子,白晓莹,L大后勤的一位工作人员。 课题组群已经炸开了锅。 “什么情况?黄老师不是清心寡欲很多年了吗?” “遇到真爱了?” “长期的压抑,结果就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激情。” “女人到这个年龄,有需求很正常。” “那个吴川老师我好像见过,就在咱们老师办公室,还以为他来公办,原来是……” 画风开始跑偏,平日里正人君子做派的师兄师弟也随便起来:“俩人在办公室里?嘶,有点劲爆。” “岂止劲爆,简直狂妄,不把我们学生观众放在眼里。” “你们这群没见识的处男,大惊小怪。女人,尤其是中年女人,爱是养分,没有爱的滋润就容易干瘪。” “难怪近一年黄老师看着丰满了。” “廖师兄在组里时间最长,你最有发言权,我信你。” 小师妹提出一个可怕的猜想:“黄老师不会想不开寻短见吧?” 师兄立即驳斥:“黄老师是女强人,没这么脆弱。” 小师妹不服:“事关名誉,女人最重要的不就是名誉吗?” 最能煽风点火的王永兴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热点话题,时不时在群里语出惊人:“这下精彩了,下学期的评优、奖励什么的别想了,咱们都中枪。” 小师妹:“那能怎么办?” 王永兴:“说不定黄老师会被辞退,咱们也散伙,赶紧自谋出路吧!” 颜清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在消息栏里打着字:“你是猪八戒吗,动不动就要散伙回你的高老庄?” 好在师妹及时站出来说公道话:“这时候应该和黄老师共进退,师兄怎么能想大难临头各自飞呢?” 王永兴振振有词:“原配都打上门了,就算我想站黄老师也没办法了。总不能让人家说咱们不分是非吧?” 师兄师妹轮番在群里艾特颜清,都知道她暑假不回家,想从她这里得到第一手情报。 颜清没有出声,默默删掉了编辑好的文字。 最新一条消息是师妹发的:“唉,最可怜的就是缃缃了,开学后她在学校怎么待呢?” 这句话不是危言耸听。黄妍缃就读的L大附小,里面几乎全是L大教职工的孩子。大人们的风言风语多少会传到孩子中间,黄妍缃将要面临的处境可想而知。 颜清第一反应是给黄倩发消息,手指停在她的名字上许久,还是退了出来。她不确定黄倩现在是什么状态,也许这时候的关心很不合时宜,不但起不到安慰作用,还很可能成为打扰。 顾斐萌又发来消息:“起来了吗?” 颜清把课题组群里的一部分消息截图发过去。 顾斐萌骂骂咧咧回复:“这个挨劁的肥猪王永兴,看热闹不嫌事大,隔着屏幕都能闻到他的腥臊气。黄老师真是英明一世,眼拙一时,招了这么个背信弃义的搅屎棍子进来。唉,也不知道她老人家现在怎么样,你要不要去看看?” 颜清想了想,迅速起床,洗漱,换衣服。出宿舍后径直往实验楼去。 至于为什么要去实验楼,她也不知道,只是第六感隐隐指向那个地方。 然而她吃了闭门羹,实验室和黄倩的办公室都上着锁。 接下来大半天她都心神不定。 下午,她又去了黄倩住的乐居小区。由于没有门禁权限,她只能在小区外守候。徘徊了好一阵,既没有看到黄倩,也没有看到黄妍缃。 最后,她还是没能耐住焦急,给黄倩发去一条微信消息:“老师在家吗?” 发完消息,她就在乐居小区外的小卖部门口等待。可是电话陷入长久的沉寂。她不确定黄倩是没有看到,还是不想被打扰。 在她纠结该不该离开时,电话铃终于响了,她急忙掏出手机,来电显示却分明显示着三个字:沈寒阳。 她一阵失望,毫不犹豫按下挂断键。 电话又响了一次,依然挂断。 然后她收到沈寒阳的消息:“关于乔熠的事。” 颜清回复文字信息:“什么事?” “到FANTLAND面谈。” 颜清一惊,他竟找到FANTLAND来了? 本想拒绝,转念一想,如果不去,不知道他还会玩出什么花招。况且他到底在赖英德找自己麻烦的时候出手相助过,这次就去当面跟他说清楚,也算大家扯平,两不相欠。 下午六点半的FANTLAND刚开张,大多数座位仍空着。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LED帕灯染出的暖调光晕下,颜清的面色还是冷得像冰。 沈寒阳未答,含笑的眼神指向她怀中的帆布包。 颜清低头一瞥,恍然大悟。这只帆布包是FANTLAND的纪念周边,上面标着酒吧的名字。沈寒阳竟然通过这个细节追踪过来,真是够闲。 颜清连客气都懒得客气:“要谈什么,快说吧,我还有事。” 沈寒阳握着一只酒杯,悠闲地摇晃,散漫的目光越过她,停泊在不知名的地方。 “不说话我就走了。”颜清没什么耐性地说。 沈寒阳这才收回目光,将桌面上另外一只水晶杯推到她面前:“边喝边聊。” “我不会喝酒。”颜清说,“会喝也不喝。” “饮料,没有酒精。叫什么……”沈寒阳点点太阳穴,像是努力回忆,“哦,金色特卡波。” 颜清看了一眼杯中橘色和天蓝色组成的液体,两种颜色一上一下,之间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很像傍晚海面上的火烧云。她有印象,诸葛潇湘给她点过,确实无酒精。 她端起来,例行公事地喝了一口。 “现在可以说了。” 沈寒阳凝视她那张板得冷冰冰的脸蛋,半晌才开口:“我想你能先听我解释,关于**静,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重要,与我无关。”颜清没心思断他的风月官司,直截了当地说。 “可是对我很重要,关乎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 “你浪迹花丛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要顾及形象?” 颜清的嘲讽丝毫没令沈寒阳着恼,相反,他注视着对面的她,眼神里满是探寻的趣味。 随着风铃清脆的响动,酒吧的门开了。颜清看过去,神情忽地紧绷起来。 沈寒阳的目光在颜清和来人之间不经意地扫过,立刻了然于心:“男朋友?” 颜清没有说话,而诸葛潇湘已经看到她,笑着招手。走近了看见和颜清同桌而坐的人,诸葛潇湘显露出惊讶。 “沈总?” 沈寒阳颔首:“你好。” “太巧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伸出手,“诸葛潇湘。” 两只手很官方地握了一下。 诸葛潇湘很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不知道您大驾光临,怠慢了。”接着对路过的服务生说:“这一桌算在店里账上。” 沈寒阳看着服务生对诸葛潇湘服从地欠身,问:“这是你的店?” “对,开着玩。沈总有什么想喝的?我这里有一些年份不错的藏品。” 沈寒阳反应淡淡:“我就是坐坐,不用客气。况且我和颜老师认识很久了,从来不见外。”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颜清一眼。 颜清低着眼皮,没有看到他的眼神,耳朵却警惕地竖着,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诸葛没有察觉到两人间的异常,笑道:“我知道,我也去您家里应聘过教师岗位,不过,被清清比下去了。”回头看看颜清,毫不避忌眼神中的宠溺。 “您这样的人才做家教,大材小用了。”沈寒阳倒也不吝于客套的恭维。 得到赞许的诸葛潇湘露出一个谦逊的笑容:“实不相瞒,我一直想认识沈总,应聘家教也是为了曲线救国。” 沈寒阳嘴角微扬:“你倒是挺坦诚。找我什么事?” 诸葛潇湘便把成立教育公益基金会的想法简单说了。 沈寒阳听罢不置可否,捏起桌上的两颗骰子放在手心把玩。 酒吧陆续上座,驻场歌手登台,气氛渐渐热闹。 “这里似乎不是一个谈公事的好地方。明天上午吧,带着你的材料,到家里来谈谈。” 沈寒阳的提议令诸葛潇湘喜出望外。 沈寒阳又说:“颜老师一起去吧。嘉铭也好久没见你,总念叨。” 听到他又提自己的名字,颜清无端紧张了一下。然而他只是提出了一个极其合理的建议。蒙在鼓里的诸葛潇湘也征询地望着颜清。 颜清百般不情愿,可一时想不到拒绝的借口,只得微笑点头,以示同意。 诸葛潇湘中途出去接电话,桌上又只剩下颜清和沈寒阳两人。 沈寒阳望着台上唱得投入的歌手,呷了一口酒。 “他对酒的品味可比对人的品味差远了。” 颜清耳热,扭转身子去看表演,对他的话恍若不闻。 今天的驻唱是一位长着络腮胡须的男歌手。相貌虽然粗犷,嗓音却空灵,FANTLAND不大的空间很快被他的歌声盈满。在音乐的掩盖下,所有无关的响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杂音。 唯有沈寒阳的声音,低沉,却清清楚楚地钻进颜清的耳朵: “我一直很好奇,什么样的男人能让你青睐。今天我看到了,不得不说,确实有可取之处,至少卖相不错。” “外在只是表面,我更看重人品。” “成立个公益基金会就代表人品好?” “有理想的人,人品不会差到哪里去。” 沈寒阳安静地听着,两颗骰子在手心里来回翻转。 “你喜欢他吗?”他忽然问。 颜清的睫毛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下。 她无意识地抓紧帆布袋上的中国结挂件,说:“他很好,起码不会乘人之危。” 沈寒阳笑了。 灯光摇曳,掺了糖的酒精氤氲出微甜的气息。络腮胡男歌手闭着眼睛唱:“I''ll never break your heart......”歌词叫人意乱心迷。 “我去找他。”沈寒阳起身。 颜清立刻反应过来他说的“他”指诸葛潇湘。她惊道:“找他干什么?” 沈寒阳回眸,朝她坦然一笑:“告诉他我要和他竞争。” 颜清急了:“你别乱来!” 可沈寒阳像没有听到,一径往后门走去。 酒吧侧面,昏黄的路灯笼罩着安静的小巷,目之所及处没有诸葛潇湘的身影。 沈寒阳继续往小巷深处走,颜清紧张地跟在他身后:“你到底要干嘛?” 沈寒阳脚下不停:“跟他说清楚。我可不想偷偷摸摸。” “你能不能别这么自以为是?你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 沈寒阳充耳不闻。 越走视线越黯,两侧老旧居民楼窗口里透出的零星灯光,还未到达地面就已消融在沉沉的夜色里。 颜清看不到沈寒阳的背影了。四周黑得像墨,寂静令她心慌,她停下来,准备折返。 忽然身子失去平衡,黑暗里晕头转向,被人扼住手腕,按在巷子拐弯处的墙壁上。 她看不清面前人的脸庞,只能隐约嗅到雪松的清冷。这味道令她有一瞬的惘然。 “我骗你的,偷偷摸摸才更刺激。你可真容易上当。” 颜清像一尾钻入罗网的鱼,沈寒阳的话让她如梦初醒。她想逃开,可他的网已经铺天盖地撒下来,牢不可破地将她封锁在他的统治范围内。 颜清恼怒:“世界上女人这么多,为什么非盯着我不放?” 沈寒阳一改方才的玩味,语气温柔而认真:“你招人喜欢。” 颜清摇头:“别拿我寻开心了,你不知道我的情况,我应付生活已经很难……” “跟着我,你再也不用为钱辛苦。” 沈寒阳说得依然认真,颜清却语调骤冷:“沈总的意思是,让我出卖身体?” “当然不是。因为我不止要身体……”他开恩似的松开她的右手,将这只手带到她胸前,轻轻放在心房的位置。 “还要这里。” 八月的深夜,粘稠的暑热沉积在地面,难以散去。颜清身上冒出黏腻的汗水,衣衫贴着皮肤。膨胀的热空气堵在喉咙,堵得胸口发闷。而对面近在咫尺的地方,一股更为灼热的气息正压迫着她,令她愈发透不过气。 她咬牙道:“你一定要让我变成另一个**静,为你疯魔,你才满意?” 沈寒阳的手背轻轻刮过她的下颌:“不要,我舍不得。” 颜清想说什么,却感到他俯下了脸庞。 无人注意的小巷尽头,万籁俱寂,颜清恍惚以为身处宇宙的真空中,甚至连自己的存在也渐渐失去感知。只有耳畔沉沉的呼喘声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结。 一个长长的吻结束,他沉沉的嗓音传来:“这样,好么?” 浓郁的夜笼罩了一切,遮盖了一切,她却莫名感觉两道目光穿透黑暗,穿透她苦苦支撑的防御,直达她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一点点凿碎她渐渐虚弱的精神。她心力交瘁,语气一软:“放过我,好吗?” “你在求我?可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 颜清勃然变色:“沈寒阳你是不是有毛病?你到底多缺女人?我没时间也没精力陪你过家家!”她努力使自己听起来凶狠。 周围恢复了安静。她紧贴着墙壁,等待他的反击。 可忽然,腕上一松,他放开了她。 “明天上午十点,我要准时见到你,否则,我不保证对你亲爱的男朋友说出什么来。” 第29章 第 29 章 八月的天气飘忽不定,风雨说来就来。诸葛潇湘驾驶着自己那辆开了三年的奥迪A8L,穿行在雨天拥挤的道路上。 坏天气和不佳的交通状况没有对他的心情带来影响,一路上,他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的规划和畅想。坐在副驾的颜清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思却已飘远。 约好见面的地点在滨江玖里。 诸葛潇湘正准备泊车时,接到电话。 “什么?好,我马上过来。”他眉头紧皱,语气紧张。 颜清问:“怎么了?” “若婷犯哮喘,进医院了。” “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吧?” 诸葛潇湘沉吟:“沈总约咱们过来,很有诚意。如果这次咱们爽约,以后可能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那该怎么办?” “我想麻烦你帮我跑一趟。我的企划书都准备好了,还有一份PPT在这个U盘里,你只需要交给沈总,跟他解释一下我这边的情况。他若提问,你不会回答也不用担心,我后续会跟他解释,我想他不会为难你。” 诸葛潇湘是商量的口气,但颜清看得出,他对今天的会面十分重视。 “好吧。”她接过装着企划书和U盘的文件袋。 开车门时,诸葛潇湘叫住她:“我忙完就来接你。” 颜清只说:“好好照顾若婷。” 敲开沈家的大门,第一个飞奔过来迎接她的是程嘉铭。 颜清问:“爸爸呢?” “那个孤独精啊,他出去接人了……” 正说着,门开了,男男女女的笑声涌进来。其中最突出的是熟悉的高秘书:“欢迎光临,请进请进。”只见她一手拦着门,侧身让在一边,姿态谦逊,却又莫名透着一股主人翁姿态。 打头进来的是一位五六十岁的大叔,相貌朴实,身旁跟着和他年纪相仿的大婶。两人都是一样的打扮,黝黑的皮肤上布满沟沟壑壑,典型的农村夫妇形象。 大叔一个劲儿说:“叨扰了叨扰了,过意不去呀!” 沈寒阳随后进门,淡然有礼地回复道:“郭书记不用客气,都不是外人。” 来客中还有两位少年,样貌与郭书记有七分相似。 最后进来的是吴妍颖。 刚还安静的客厅热闹起来,佣人端茶倒水上水果。 颜清站起身,让到沙发一边。 郭书记问:“这位小姑娘是?” “嘉铭的数学老师,L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沈寒阳答。 郭书记闻言啧啧称赞:“L大,不得了,真是英雄自古出少年呐!” 颜清以一个谦虚的笑回应郭书记这句不太恰当的引用。 沈寒阳又向颜清介绍:“郭书记,贵州响鱼村的一把手干部。” 郭书记摆手:“什么一把手,为人民服务的。” 高秘书说:“来来来,坐下聊。” 众人落座,沈寒阳看了一眼还站着的颜清:“颜老师也坐。” 颜清迟滞了一下。分体沙发的每一部分都有人坐了——郭书记一家四口坐一张,程嘉铭、高秘书和吴妍颖坐一张,沈寒阳独自坐一张。 沈寒阳用眼神示意她自己身旁的空位。她没有动。 沈寒阳往边上挪了挪,说:“过来,坐得下。” 颜清只得在他身边坐了。 郭书记民抿了一口茶:“香,不比咱们山上的差。” 高秘书笑道:“茶香也怕巷子深,咱们那地方就是吃了地理位置偏远的亏,好东西都埋没了。到时候沈总帮忙宣传宣传,让咱们老家的茶也走出大山,走向世界!” “这些年,村里没少仰仗沈总帮助。”郭书记感慨道,“拿小吴来说,沈总一路鼎力资助,这才让她有机会从山区走向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成为响鱼村继小高之后第二个大学生,彻彻底底改变了命运。这种恩情,不但小吴她本人,就连我们这些乡亲都记在心里。”郭书记看了一眼吴妍颖,“小吴,沈总给你提供了这么好的条件,你要努力上进,不能辜负人家的栽培啊!” 沈寒阳淡泊一笑,不语。 吴妍颖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敷衍的笑。 只有颜清在大脑里飞速整理着这超额的信息量。 过去所有看似独立的事件开始产生联系。她想起吴妍颖含情脉脉的眼神总是追随沈寒阳的身影,毫不掩饰对他的喜爱。又想起高秘书对自己的敌意,就连自己穿条短一点的裙子都会令她如临大敌。如今郭书记道出这三人之间的关系,一切疑惑都解开了——高秘书和吴妍颖这对同乡、战略盟友,准是把自己当成假想情敌了。 她脑子里正走马灯的时候,听见郭书记的老婆说:“这女娃儿标致,沈总的对象吧?” 郭书记斥道:“老太婆莫要乱讲话,人家刚说了是家庭教师,你不长耳朵?” “是了是了,搞错了。”女人诺诺连声。 颜清抬起头,吴妍颖怨怼的眼神刚刚从郭书记身上移动到她的方向,四目相接的瞬间,吴妍颖扭头转向另一边。 高秘书这一回倒没什么计较,她看起来情绪高涨,根本没有余暇留意透明人一样的颜清。 沈寒阳对高秘书说:“郭书记第一次来,你带他们参观一下。柜子里有给浩文和浩宇的礼物,别忘了给郭书记带走。” 郭书记笑得合不拢嘴,表面上却还是推让:“使不得使不得。已经让沈总破费,哪还能连吃带拿?” 沈寒阳礼数周全:“本来也是要给您送去的。” 高秘书张罗着一行人上楼参观,吴妍颖看起来兴致不高,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一直自顾自玩Ipad的程嘉铭翻了个白眼,嘟囔道:“跟屁虫。这又不是她家,赖着不走。” 声音不大不小,吴妍颖的上楼的步子顿了一下。 沈寒阳发话:“嘉铭,回房去。” 程嘉铭不高兴:“她偷听我的录音小狗你都不主持公道。” 沈寒阳一个眼神,程嘉铭吐了吐舌头,跑上了楼。 客厅恢复了安静。沈寒阳瞥了一眼形单影只的颜清:“就你自己,他呢?” 颜清解释:“他临时有事来不了,让我跟您说声抱歉。正好这里有客人,不如改天……” 沈寒阳打断了她:“跟我进来。”说罢转身走开。 这是颜清第二次走进沈寒阳的书房。面试时,她曾在这里短暂地停留了十多分钟。不知怎么,这一回再来,竟然诡异地有些故地重游的熟悉感。 颜清将企划书放在书桌上:“请您过目。” 沈寒阳漠然扫了一眼。 “就这些?” 颜清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掏出U盘:“还有一份PPT,不过……我没带电脑,没法当面向您展示。” 诸葛潇湘走得着急,忘了将随身的笔记本电脑交给她。她也是下车后才反应过来,可诸葛的车已经开远。 这种低级错误令一向做事严谨的她感到难以忍受。此刻,她揣着空空的帆布袋,习惯性地捻着上面的挂件流苏。 沈寒阳盯着她手上的动作,忽然凝眉:“这只破烂布袋子值多少钱,你天天当个宝似的抱在怀里?” 颜清对他突如其来的火气不明就里,迟疑着说:“不值钱,只是……装东西方便。” 沈寒阳默了片刻,拉开一扇封闭的柜门,从中取出三样东西。一只IPHONE,一只香奈儿购物袋,还有一只丝绒盒,上面写着HW。 “给你。” 颜清只是轻瞟了一眼就一口回绝。“我不要。” “都是你用得到的。” “我说得很清楚,不要。” “你求我办事,不应该乖乖听话?” “我是求你办事,不是求你施舍我。” 沈寒阳失笑:“我给你的东西就是施舍?你因为嘉铭摔坏了手机,这部手机是赔偿你的。”他拉过香奈儿的购物袋:“这只包……”他看了一眼颜清身上的帆布袋,FANTLAND的艺术字体龙飞凤舞,夸张又醒目。 “我讨厌你那只破口袋,我更讨厌你每时每刻背着它在我面前秀恩爱。”他说。 颜清嘴巴动了动,终究将帆布袋印字的那一面调转朝里,贴身藏了起来。 “至于这对耳环……”沈寒阳拿起HW的丝绒盒,打开盖子,晶光闪闪的两朵枫叶形状耳环,叶片是由超越颜清认知的巨大钻石组成。 “我喜欢看你戴耳环的样子,很漂亮。” 沈寒阳将耳环送到她眼皮底下,白钻华丽的光芒冷箭一样刺痛她的眼球,她的睫毛不自觉颤动了两下。 她看了一眼沈寒阳,他面带微笑,镇定自若。摊开的掌心中盛放着晶莹闪耀的钻石。若这不是一副耳环,而是戒指,他那样子竟然有几分像求婚。 “我不要,拿去退掉吧。” “退不了,耳环是订制的,上面有你的名字。”沈寒阳取出耳环,角度稍微转动,露出内侧用细如狼毫的笔触刻着的两个字母:YQ。 “这是专属于你的。”他说。 颜清不为所动:“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收的。” 两枚耳环就那么静静搁置在沈寒阳手心,泛着寂寞的光彩。 沈寒阳凝视她片刻,神色一松,将耳环放回盒中。 “你不收,我就托诸葛潇湘转交。” “你……”颜清瞠目结舌,不理解怎么会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 从前她要来沈家做家教时,顾斐萌就说:“跟这种人打交道要提起十二分小心,生意场上无好人。他们的道德水平都极为低下,尤其在男女关系的问题上。”按照顾斐萌原话,做生意就是喝花酒,你一推,我一挡,一来一往上了床。所以这一行出色鬼。 沈寒阳确实精准符合顾斐萌的描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她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她试图转移话题:“谈谈正事吧。” 他却不接招:“刚才谈的都是正事。” 颜清蹙眉:“你叫我来就是谈这些?” 沈寒阳反问:“不然呢?” “我是代诸葛潇湘向你转交他成立教育基金会的企划书的。” 沈寒阳望着桌上被冷落的企划书和U盘,捏了捏微微皱起眉头,像是捋顺不耐的神经。 “你的确傻。什么劳什子企划书也配占用我的时间?我最讨厌这种沽名钓誉的人。表面是公益,实际上想找个大公司背书,打着公益的幌子接触政商学媒的上层人士罢了。我允许他今天来浪费我的时间,无非只有一个目的。”他深深看向她,“我要见你。” 沈寒阳有一双十分好看的眼眸,墨黑的眼珠像是蕴含了整个宇宙的深邃。颜清猜想,他就是用这样的眼神让**静这样的女人失去理智的。 可美丽的往往也是邪恶的。 颜清开始好声好气地求他:“沈总,您已经是人生赢家,要什么有什么,何必执着于我这样一棵野草中的野草?” 沈寒阳还没有回复,颜清的手机响了。看了眼来电显示,她急忙接了起来:“老师……嗯……您别担心……好,我现在就过去……放心吧,我会开导她的……” 挂掉电话,颜清说了句:“抱歉,我有事先走。”说罢就神色匆忙朝门外走。 沈寒阳拦住了她的去路:“黄倩的事情正在发酵,所有相关人物都处在风口浪尖上,这个时候出头可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 颜清没想到事情传播得这么快,连他也知道了。 她没有让自己的惊讶表露出来,反而谐谑地笑了笑:“好的沈总,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怎么做?” “以利益为导向,顺应人性,明哲保身,必要时候过河拆桥,落井下石。” “你一定要曲解我的意思吗?黄倩犯错是不争的事实,就算她是你的导师,你也没必要和她一起当靶子。” “正因为她是我的老师,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犯错我不会替她开脱,但是我不会丢下她一个人。” “这笔买卖不划算。” “不是人人都像您一样对所有事物明码标价。麻烦让一下,我要去接孩子。” 沈寒阳却岿然不动地拦在门口。 颜清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你留在我身边。”他看着她,神情语气都带有他标志性的理智和冷静。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无理的要求?” “你不是有奉献精神吗,你愿意帮乔熠,帮黄老师,现在有一个机会帮你男朋友你也不会不乐意吧?只要你肯,我连企划书都不必看,他想怎么合作我都可以答应。” “那你就直接去和他谈!”颜清失去了耐性。 “我不在意他的态度,我要你的态度。” 颜清静默着,忽然说:“好,只要你现在放我过去,你的条件我都答应。让我给你当情妇?没问题。”她冷笑一声,“不过我有一句忠告,用不光彩手段得到的东西长久不了,怎么得到的,就会怎么失去。” 这番警告语气不重,却字字尖利,刺破了一直被沈寒阳控制着的局面。颜清面如寒冰,温柔坚毅的脸上有一股子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儿,哪怕近距离对着沈寒阳气势逼人的双眸,也毫无退让之意。 沈寒阳没有说话。他让开了通道。 颜清如获大赦,没再多做一秒停留。 走到院中,吴妍颖站在一颗蔷薇树下发呆。高秘书和郭书记的谈笑声从不远处的花墙后传来。 吴妍颖回过神,看了一眼面庞泛红的颜清,立即洞察秋毫:“又搞得不愉快了?” 颜清说:“你们沈总的脑回路正常人难以理解。” 吴妍颖不以为然:“你挺有个性。我要是你,不会和他们撕破脸。” 颜清疑惑:“你和他们相处也要委曲求全吗?” 吴妍颖坦诚地耸耸肩:“不会,你看到了,他们都对我很好。” 颜清陷入短暂的沉思。 吴妍颖察觉到她的沉默:“你是想说程嘉铭吧?翻来覆去就那一句话,‘这里不是你家’。”她呵呵冷笑,语气里明显忍着不快,“这里有可能成为我家,但是永远不会是他家。” 颜清闻言,想起关于程嘉铭和沈寒阳不是亲父子的秘密,再看面前吴妍颖年轻俏丽、人畜无害的面容,以及言语间透露的勃勃野心,不由一阵恶寒。 “祝你幸运。”颜清说。 第30章 第 30 章 颜清奔波了将近六十公里,接回了上完马术课的黄妍缃。 平时叽叽喳喳的黄妍缃今天怏怏不乐,电话手表上几通“老妈”的来电统统被她无视了。 家里,保姆做好饭菜,黄倩正帮忙将碗筷摆上桌。见黄妍缃回来了,黄倩赶忙迎上去,脸上堆满慈祥的笑容:“宝宝回来了。今天累不累?” 黄妍缃对黄倩的热情并不买张,态度硬邦邦:“当然累啊!” 黄倩仍笑呵呵地:“洗手吃饭吧。阿姨做了你喜欢吃的咸蛋黄鸡翅呢!” “不饿。”说完这两个字,黄妍缃也不看她,径直走进自己的小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这孩子……”黄倩看看颜清,尴尬地搓搓手,“妞儿,来吃饭吃饭。” 宫美萍操起筷子夹了一片梅菜烧肉放进嘴里。 黄倩说:“妈,你又偷吃肥肉,当心血脂!” 宫美萍不理会黄倩的警告,又夹了一筷子,边吃边说:“我有一天咽气了,一定不是吃肥肉吃的,是让你们娘俩气的!” 黄倩嘟囔:“我又哪里惹你了……” 宫美萍白她一眼:“天天忙工作,对孩子能糊弄就糊弄,孩子生日也不回来。难怪孩子不高兴。” 宫美萍的话一下子提醒了颜清。她回想起来,那封公开PPT上提到黄倩和吴川一起出差,日期罗列得清清楚楚,其中有一天,正好是黄颜缃的生日。 她不知道黄倩听到宫美萍这番话是什么滋味。 这时候,宫美萍叫:“小颜,坐下来吃饭。” 黄倩抱怨:“咋不招呼我?我也饿半天。” 宫美萍哼了一声:“你命硬,饿不死。” 黄倩笑了:“我妈疼爱晚辈,就是对我,尽显狼性本色。”她嘻嘻哈哈地在饭桌前坐下,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颜清却无法忽视她明显的黑眼圈和蜡黄的脸色。 黄妍缃躲在屋里不出来,最后还是颜清叫开了门,将单独留给她的饭菜送了进去。 “她们都不跟我做朋友了。”黄妍缃嘟着嘴,一向要强的小脸上挂着鲜有的沮丧。 颜清不知道说什么,她最不擅长安慰人。 电话手表响了,黄妍缃点了接听,程嘉铭的大嗓门传了出来:“缃缃,明天游泳?” “不去。”黄妍缃没好气。 程嘉铭一听就急了:“为什么?你又不跟我玩了?” “所有人都背叛我!”黄妍缃委屈地控诉。 “我不会背叛你呀!” “我不信,你发誓!” “我发誓!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背叛你,我都不会背叛你!如果我背叛你,就惩罚让缃缃永远不理我!” 程嘉铭认真的语气让黄妍缃转忧为喜,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肚子已经咕咕叫半天了,端起碗筷,二次回锅热过的饭菜也吃得滋滋有味。吃完饭,和程嘉铭也聊尽兴了,颜清督促着她洗了个澡。 颜清给黄妍缃吹干头发,拉上卧室窗帘,累坏了的黄妍缃很快睡着了。 颜清退出卧室,轻手轻脚带上房门。 客厅里光线黯淡,宫美萍静静坐在轮椅上,泥塑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颜清四下看看,没看见黄倩的身影。 “躲出去抽烟了。”宫美萍说。 颜清说:“那我先回去了,婆婆你也午休一会。”说罢就往门口走。在玄关处准备换鞋时,听见宫美萍说: “她又栽在男人手里了。” 颜清一惊,偷眼去瞄宫美萍。对方神情沉郁,显然,黄倩的事她已经知晓了。 “不用拿这种眼神看我。”宫美萍重重哼了一声,“我是老了,瘫了,反应迟钝了,可不是瞎了,聋了,傻了。相反,我的脑子比黄倩清醒得多!”宫美萍铁板一样的面容裂开一条缝,痛心疾首地说,“我以为她在感情的问题上吃过亏,会比别人多张一个心眼。谁知道她一点经验教训都不汲取,还上赶着往火坑里跳!” 颜清小声替黄倩说话:“那个吴川说早已和妻子分居,冷静期过了就离婚。黄老师也是受害者……” “她自找苦吃!”宫美萍攥着两只枯瘦如柴的手,狠狠拍着轮椅扶手,“兔子还知道不吃窝边草,她倒好,家门口翻车!现在的人也是一点不公正,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明明错在双方,结果所有枪口都对准她,那个吴川一点事没有,拍拍屁股还能回去和原配重归于好相亲相爱。要我说,就该找那男人鱼死网破!哎,我宫美萍一辈子没有孬过,怎么养出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宫美萍越说越激动,气得咬牙切齿,颜清在一旁胆战心惊,生怕她血压不稳。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宫美萍性情古怪,不属于常规老太太。听黄倩说,宫美萍年轻时是东电公司的工程师,雷厉风行的一个女强人。自从十年前患上脑梗,身体功能急剧退化,性格也变得敏感多疑,烦躁易怒。后来颜清见到的宫美萍,早已看不出当年巾帼豪杰的锋锐。她猜想,十年的轮椅生涯磨灭了这位昔日女英雄的精神和意志。 而现在,几度历经波折的老人又一次跌入命运的漩涡,为她唯一的女儿受煎熬,想到这些,颜清心里也跟着难过。 过了一会儿,宫美萍稍稍平静了,她扯着干哑的声带向颜清拜托道:“小颜,麻烦你去看看她,好吗?” 颜清在小区里找了一圈,终于在花坛边看到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黄倩坐在粗石砾砌成的台阶上,望着远处发呆。身边几只烟蒂,用卫生纸仔细地聚拢在一起。右手白皙的手指捏着半支香烟,吸了一口,缓缓吐出。蓝灰色烟雾散去,一张倦容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 颜清还没走近,黄倩就注意到了她,第一时间掐灭了手中的烟。 “黄飞鸿睡了?”她问。 “睡了。”颜清答。 黄倩拿卫生纸卷起身畔的烟屁股,投进垃圾桶。“过来,妞儿,陪我坐坐。” 颜清也沿花坛边坐了。 大概是还没从尼古丁的劲儿里抽离出来,黄倩下意识地揉捏着打火机和香烟盒。 颜清想开口安慰,又不知说什么好。犹豫了半天,叫了声:“老师。” “我没事儿。”黄倩说,“学校里,各种各样的检举、揭发层出不穷,每天都有新故事。你是不知道,每次要提拔某些岗位的时候,举报信就像雪花片儿一样满天飞。大家见怪不怪,看得都不爱看了。”黄倩吹了一口落在身上的烟灰,很潇洒似的。 可很快,她又苦笑摇头:“只不过人家遭举报,都是经济问题、学术问题,为钱、为名、为利。你老师我,却是因为感情问题,位于举报鄙视链最底端。” 颜清说:“您别这么想,人有感情很正常。” “BBS上那些发言我也看见了,大家批评的对,一大把年纪,还看不清生活的真相,在情情爱爱里浮沉,怎么能不让人耻笑?嗐!”黄倩神态轻松地自嘲,颜清甚至在她脸上看到了平时心情不错时那种爽朗的笑容。接着,那笑意隐退了,一层歉疚浮上她苍白的嘴角:“我皮糙肉厚,怎么样都无所谓,就是有点对不起黄飞鸿。” “老师,您不用太担心缃缃。”颜清想告诉她程嘉铭逗黄妍缃开心的事,却又觉得不合时宜,终于没有提起。 黄倩点头:“那孩子的性格我清楚,骨子里就刚强,吃不着亏的。她跟我也从来不生隔夜气。倒是你们,跟着我这个当老师的抬不起头。” “我们从来没这样想。”颜清说。 黄倩点开手机里以女儿命名的相册,从后往前翻,时光就像倒流了一样,黄妍缃从一个明眸善睐的八岁小女孩,一直缩小、缩小,最后回到襁褓之中。 “我现在想起来黄飞鸿刚出生那会,软软小小的,趴在我怀里像一条蚕宝宝,我稀罕的不得了。”黄倩温柔浅笑。 看着屏幕上裹成小蚕蛹、只露个小红脸蛋的小婴儿,颜清心中也不禁柔软。 结果黄倩话锋一转:“那会儿产后激素让我晕头转向,忘记这家伙是我的女儿、宫美萍的外孙女,身体里流着我俩的血液,怎么可能是一枚软妹子?当时我和咱们学院的陈老师前后脚生孩子。陈老师家是儿子,标准的天使宝宝,会温柔地对着妈妈笑。不像我女儿,一言不合就挠我一爪子。小婴儿的指甲可锋利啦,差点让我破相。所以我后来给她起个外号——黄飞鸿。” 黄倩的目光定格在黄妍缃刚出生时的照片上。产床上的黄倩没有一点血色,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边上站着一个男人,洋溢着一脸幸福。想来这就是黄妍缃的父亲,那个后来出轨、与她们母女反目成仇、坑走黄倩一大部分财产的人。 黄倩完整地保留着这张照片,唯一的原因大概就是这是她女儿与世界见面的第一眼,是绝无仅有的珍贵纪念。任何事都不足以影响这份纪念在她心中的完美。 她抚摸着使用多年、已经花了的手机屏幕,幽幽地说:“以前听过一个词:爱有来生。开始不懂这四个字的含义。后来明白了,最纯粹的爱不会随着生命的消逝而结束。就像我,哪怕再投胎十辈子让我选,我也会选黄飞鸿,我想一直做她的妈妈。” 这几句话让颜清震撼。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直接地听到一个人关于爱的剖白。 她从侧面看着黄倩,忽然发觉,在本该怨恨、愤怒、崩溃、脆弱的时候,黄倩的嘴边竟然一直带着一弯新月似的温柔笑痕。她始终在谈论自己的女儿,对那两个伤害她至深的男人,她没有提及一个字。在那张已经浅浅留下岁月痕迹的脸上,颜清看到了一个女人的一生——无论她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多高、多远、多么出类拔萃成就斐然,到头来最柔软的牵挂仍然是自己的孩子。 黄倩退出相册,进入微信收藏,点开那封让她名誉尽毁的PPT。指尖轻轻划动,一页一页翻看,感叹:“写得真细,我申请课题的申报书都没这么细。” 颜清没有说话,她怎么会听不出她玩笑以外的苦涩? “你看没看过《少年包青天》?”黄倩问。 “看过。”颜清一下子联想到小时候令她又上瘾又惧怕的电视剧。冯鑫心情好的时候允许她蹲在不碍事的角落看一会儿电视。 “里面有一样令人闻风丧胆的武器,暴雨梨花针。你看这些文字,密密麻麻,像不像一枚枚银针,把黄倩这个名字死死钉在耻辱柱上?” 颜清想说什么,喉咙却像卡着什么东西,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第31章 第 31 章 颜清本想早点起来去探望还在住院的胡若婷,却没想到因为太疲惫而睡过头,醒来已经十点多了。 她睡得太沉,以至于没有听见手机微信提示音——来自黄倩的一大段信息: “妞儿,老师没用,撑不下去,请原谅我当了逃兵。家里的事已经交待给保姆,她会照顾老宫和黄飞鸿的生活起居。你有时间了去帮我看一眼,没时间就算了。到现在,我终于可以大方承认自己的懦弱,反正也无所谓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黄飞鸿,希望她早点走出她这个不合格老妈带给她的阴影。轻轻的,我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除了这条征兆不祥的微信消息,颜清还收到手机银行的提示短信,黄倩向她转账一万元,备注:黄飞鸿想吃汉堡,我没办法带她去了,有劳你。 看到这里,颜清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你在哪??”文字消息刚发出去,立即觉得自己愚蠢,赶紧给对面拨电话,然而提示已关机。 颜清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可握着手机的手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想报警,但是黄倩最后一条消息是三十分钟前发的,常识告诉她这么短的时间很难以人口失踪立案。 最后决定先去黄倩家里看看。 她心急如焚地赶到黄倩家,克制着砸门的冲动,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保姆围着围裙、手上沾满面粉,热情同颜清打招呼:“来啦。” 颜清刚想问黄老师在不在,宫美萍早在里面看见了她,叫到:“小颜进来。” 颜清进门,宫美萍将手里的一本旧书放在腿上,从老花镜上缘看向颜清:“找你老师?不在,今天一睁眼就没见着她,不知道又跑哪去了。来得正好,中午一起吃饺子。” “缃缃起来了吗?”颜清问。 “早起来了,一直在里面敲键盘,噼里啪啦。我神经衰弱,听得我脑仁疼。”宫美萍一边揉太阳穴,一边抱怨地说。 这时候,颜清收到顾斐萌的微信:“看BBS,热闹。” 颜清打开自己的手机,登录L大的校内BBS,最顶上的帖子十分醒目,标题用加粗字体写着:“悬赏捉拿黄鼠狼母女。” 无需点开就知道,内容是声讨黄倩的。 BBS上关于黄倩和吴川事件讨论度一直居高不下,成为漫长而沉闷的暑假里为数不多的热点话题。颜清知道,当某个人出了大丑闻,除了当事人自己,其余所有人都能从中受益。他们能通过幸灾乐祸、品头论足来获得远超想象的充实和快乐,尽管事情与他们一丁点关系也没有。 颜清对这样的八卦贴早已脱敏,但这条帖子略有不同,措辞要激烈和露骨得多: “母黄鼠狼阴盛阳衰,专门抢名草有主的男人,采阳补阴。小黄鼠狼没有爸爸,但是继承她老母的风格,抢别人的爸爸。” “母黄鼠狼”、“小黄鼠狼”,难听且指向性明显的外号,发帖人对黄倩母女浓浓的恨意显而易见。 跟帖回复的都是事不关己看热闹、道听途说讲八卦的,唯有一个叫做“黄毛桃”的ID,跟贴主激情对线起来。两人一来一回,发展到最后,演变成隔空对骂。 颜清看到,两个人的ID旁都亮着一个小绿点,显示在线活跃状态。隔几分钟刷新一次,就可以看见其中某一方更新了回复。 最新一条,两人的骂战升级成了约架。 发帖人:“线上叫得欢算什么英雄?有种当面单挑,爷爷教你做人!” ID黄毛桃:“下午三点,丰庆公园游乐场,不来是弟弟!” 颜清越看越不放心,找了个理由敲开黄妍缃卧室的门。 卧室里,窗帘拉着,黄妍缃开完门就立刻飞奔回电脑前,扣上无线耳机,在键盘上飞速敲击,边敲边自言自语:“有你好果子吃!” 颜清看了一眼电脑屏幕,赫然发现是L大BBS的页面。 黄妍缃忽然大叫一声:“臭版主,删我贴子!” 颜清再刷新,“悬赏捉拿黄鼠狼母女”的帖子果然不见了。 午饭时,黄妍缃边吃边敲手机,惹得宫美萍不高兴,说了几次:“乖孙女,吃饭玩手机不是好习惯!” 黄妍缃完全像没听见。 颜清的手机又响了,黄倩发来一张照片:一只盛满淡黄色液体的高脚杯,杯沿上插着一片柠檬,背景是椰树蓝天大海。 “定了海口希尔顿,给自己放个假,轻松几天。” 颜清愕然无语。她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把放假告知写得像交代后事。不过这事也确实像黄倩干的。 宫美萍见她盯着手机发愣,一边的黄妍缃也投入在手机里,不快说:“现在的年轻人,中了手机的毒。” 颜清赶紧揣起手机:“是黄老师的信息。” 宫美萍冷冷问:“她又有什么幺蛾子?出门了也不让我们清净!” 颜清笑笑。 黄妍缃吃了几口就躲回房间,神神秘秘讲电话。颜清生怕她真的与人约架,趁着进去送水果,旁敲侧击地试探。可小姑娘口风很紧,什么也问不出来。 从黄倩家离开,颜清心里总装着这件事。她宽慰自己,帖子已经删除,约架应该也只是说说而已。 时间一点点接近三点。她给黄倩家打了个电话,保姆说黄妍缃刚才出门了。现在,颜清百分百确信帖子里相互回复的其中一方就是黄妍缃。她很怕搞出什么事,急匆匆就往丰庆公园赶。 丰庆公园是S市存在了三十多年的老公园,儿童游乐场占据园内最西南一片区域,面积不算大,平时是周边居民遛娃的地方。 下午三点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游乐场里一个人影都看不到。颜清沿游乐设施之间蜿蜒曲折的小路找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忐忑的心这才放下。 一声尖叫划破了午后沉寂的空气:“黄妍缃!” 颜清四处看看,并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正当疑惑时,额角猛然震荡了一下,她愣了三秒,然后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眉骨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滑滑的,痒痒的。 她摸了一把,血。 然后才留意到脚边滚落着一颗石块,尖锐的棱角上还带着血迹。 脚步声响起处,颜清看到两个迅速跑远的人影,其中一人还回头看了几眼。 不知道是不是涌出的眼泪导致视线模糊,他们跑动的身形在她眼里变得扭曲,像两笔随意挥洒的墨汁,融化进滚烫的沸水中。 疼痛感来得很迟,但很清楚。她掏出仅剩的两张餐巾纸,按住流血的伤口。 她首先想到给诸葛潇湘打个电话。可是打了几遍都无人接听。 先回宿舍吧,她想。 可游乐场的路也像是在火炉一般的空气里熔化又重新铸造了,变得难以辨识。她迷迷糊糊绕了好几圈才找到出口。 烈阳正在迅速蒸干她身上的水分,她口渴。一道血迹沾染到嘴角,她品尝到了腥甜的滋味。 她无端想起一句话:笑谈渴饮匈奴血。也就是说血是可以用来止渴的。她因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 如果旁边有第二个人,看到这张漂亮、带血而神秘一笑的脸蛋,很难说会害怕还是会着迷。 手机响了,不是诸葛潇湘的回电。 尽管眼下狼狈不堪,她的心态却出奇得平和,于是很痛快地接了起来。 “在哪?”沈寒阳那极具个人特色的磁性低音传来。 “逛公园。”她说,脚下继续往公园大门口走去。 “晚点我来找你,好吗?” “不方便。” “不想见我。”他声音微沉。 颜清呼了口气:“沈总,您要是需求旺盛,就去专门提供这种服务的地方。我真的爱莫能助。” “你这么说是贬低我,还是贬低你自己?” 颜清呵呵笑了笑,没有接话。 “姑娘,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大爷震天响的嗓门惊动了正在打盹的鸽子,引起扑棱棱一片振翅声。 颜清还没说话,大爷已经大步流星走过来,发旧的红袖章上写着:巡逻。 “你这是摔着了?打120吧!” “不用,谢谢您……”她声音很小。 “怎么不用?脑袋上那么大个口子,得去医院包扎!” 大爷的热心令颜清既感动又无奈,捂着手机也阻挡不住他洪亮的声音传进话筒。 “你受伤了?”沈寒阳的口吻立即紧张起来。 “没事。” “你在哪?” “不用你管好不好?”颜清没来由生出一股火气。 经验丰富、直觉敏锐的巡逻大爷立即判断出了眼前的情况,伸着脖子冲电话里喊:“丰庆公园,这姑娘脑袋破了,男朋友老公快来接!哎哟,没血色了!” “距离丰庆公园最近的是复兴医院,你立即打车去。我马上过来!”沈寒阳声音严厉,容不得一点拒绝。 颜清有气无力:“我知道了,你千万别来,我自己会处理。” “现在不是和我闹别扭的时候,你听话,立刻叫车。不,我帮你叫!你距离公园哪个门口最近?” 颜清出门前忘记给手机充电,老手机在大热天烫得像块烙铁,电量更像漏勺里的水,哗啦啦往下掉。最后百分之三的电量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信号,听筒里声音时强时弱: “你在……哪……门……我叫……车……你……等……” 沈寒阳还在那边说着什么,断断续续的字句碎片终于被一声关机提示音吞没在漆黑的手机屏幕里。 颜清想想也觉得无所谓,继续往门外走。 走到门外,她才意识到,没带现金,手机又没有电,丰庆公园距离L大有两站地铁的距离。她又热,又渴,伤口刺痛,头还发晕,实在缺乏一鼓作气走回学校的勇气。 她在公园门外一排尚未成年的玉兰树下找到一点可怜的阴影,在阴影里坐下来。歇了会儿,神奇地发现冒血的地方血液逐渐凝固。路过的好心人给她留下一包纸巾,她用来抹了抹脸上干了、又被汗水润湿的血渍。 一辆黑色迈巴赫在路边紧急刹停。 驾驶侧下来一个人,只看了一眼,不由分说将她塞进了后排座位。 她木讷地看着他为自己清理伤口。沾了碘伏的棉球被他随意地丢在地毯上,黄褐色药水滴在浅色皮椅上也毫不在乎。他的手腕悬在她眼前,可以清晰地看到皮肤细腻的纹路和皮肤下的紫色血管。 “疼的话告诉我。”他盯着她的伤口,每一步动作都轻柔又小心。中间,那双漆黑的眼眸与她对视了两秒,又回到她的额头上。 “不疼。”她说。 她猜想应该没有伤到要害,但不知道为什么,从发现流血开始,自己的反应就总是慢半拍。 处理好伤口,他对着那块被无菌纱布保护好的地方端详了一阵,波澜不惊地说:“破相了。” 颜清的眼皮不自觉闪动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这代表什么,疑心是自己的伤口的确非同小可,心往下沉了沉。 哪料他忽然笑了:“就算留疤也还是很漂亮。” 果然本性难移,在这个时候也不正经。 颜清往边上挪了挪,刻意拉开距离,但还是没有忘记基本的礼貌。 “谢谢,麻烦你了。”她说。 “怎么弄的?”沈寒阳收起医药箱,这才慢悠悠问起。 “不小心摔的……” “大热天来遛公园?”他语气明显怀疑。 “嗯,放假没事,来逛逛。”她随口应付。 他“哦”了一声,意味不明,看起来像是相信又像是不信。 “受了伤也不去医院,就在马路边坐着?” “我打算缓一缓回宿舍,宿舍里有创可贴。” 沈寒阳失笑:“我是该夸你洒脱,还是该说你心大?” 颜清不语。 沈寒阳拿过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她:“嘴唇都干了。” 她不由自主抿了抿嘴,却没有伸手去接。 “黄妍缃和程嘉铭游泳去了,她可没你这么笨。”他忽然说。 颜清惊讶的神情立即暴露了她自我掩饰的谎言。 “黄妍缃跟吴川家的孩子约定下午三点在这里见面,其实是耍他们,让他们在太阳下空等,白跑一趟。谁知道还有一个傻瓜这么勇敢,不声不响单刀赴会。”他似笑非笑,讽刺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也褒奖味十足。 颜清忍不住为自己解释:“这么小的孩子有时候没轻没重,不能不担心……” “小孩子的战斗力确实不容小觑。”沈寒阳盯着她的额角,“公园里有监控,你有追究肇事者责任的权利。” “不用了。”她小声说。 沈寒阳没有继续劝说,仿佛她的忍气吞声全然在意料之中。他将矿泉水塞进她手中,转身下车。她也跟着往车门去,被他拦住了:“不许乱动。” 沈寒阳回到驾驶位,系好安全带,车子缓缓驶离丰庆公园。 车厢里,温度刚刚好。熟悉的雪松气息萦绕在鼻尖,随着微凉的空气渗透进她每一个毛孔。颜清产生了身在森林的错觉。 她偷偷看向后视镜里冷峻的眉眼和鼻峰。单单截取这上半张脸,给人的印象是绝对的冷漠和难以接近。但不知为什么,颜清脑海里却都是他带笑的样子。颜清想,这种登徒子的轻浮笑容一定藏在未被看到的下半张脸上吧? 正在开车的沈寒阳双眼闲闲一转,很突然地,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遇了。颜清来不及躲闪,他笑了。 他笑起来,深黑浓密的睫毛忽闪了一下。 颜清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想法:那睫毛一定很扎人。 第32章 第 32 章 颜清回到宿舍,诸葛潇湘的电话才回过来。一接通就听到他充满歉意的声音:“对不起,下午那会忙,没听到手机响。” 颜清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相反,她几乎忘了曾给他打过电话。 “没什么事,就是问问若婷怎么样了。”她说。 “还得在医院住几天,输液。” 颜清没提去医院探望的事,只说:“那得辛苦你了。” “我没事。对了,沈总那里有做进一步的表示吗?” “暂时没有。”颜清说。 “没关系,不重要。”他沉沉的呼吸从电话里传来,听起来既担忧又内疚,“好久没见你了,都不知道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颜清摸了摸额头上平整的纱布:“我一切都好,不用担心。照顾好若婷和阿姨。” 暑假接近尾声,学生们陆续返校,安静了两个月的校园重新热闹起来,唯独黄倩的课题组里士气低迷。 黄倩和腾越公司谈了很久的项目,突然没了下文。这也意味着,大家心心念念的项目奖金泡汤了。 有传言说吴川的家属跑到腾越公司闹了一场。腾越是一家成立不久的新公司,老板谨小慎微,怕招惹负面舆论,于是终止了和黄倩的合作。 新学期组会,学生们齐聚在会议室。 王永兴习惯性地踮着脚尖抖腿,抖得脸蛋两坨肥肉上下颤悠。 廖师兄钢铁大直男,向来看不上王永兴的娘娘腔做派,白了他一眼:“能不能别抖了,魂儿都给你抖掉了。” 王永兴停下来,一手掩住鼻尖,吸了吸鼻子:“黄老师怎么还没来?她可是从来都不迟到的。是不是心灰意懒,不打算管咱们了?” 小师妹一听,面露忧色:“不要啊,我还想让导儿推荐我转博呢。” 王永兴嗤笑:“还转博……导儿现在自身难保,名声坏了,项目黄了,以前那点人脉关系恐怕也指望不上了。你呀以后少看什么二次元,多长点脑子,让自己别受牵连就不错了。” 吱呀——会议室的门开了,黄倩拎着一只塑料袋,步履轻快地走进来,将腋下的笔记本往桌上一放,以标志性的豪放姿势跨坐在椅子上。 “不好意思,来晚了。”说着从塑料袋里掏出两大包椰子糖丢在桌子中央,“海南带回来的,都尝尝。” 大家都不免惊讶。经过出轨风波后再见到的黄倩,并没有想象中的一蹶不振和意志消沉,虽然晒黑了些,但看起来精神昂扬,脸堂甚至比放假前还更光亮些。 黄倩摆好笔记本,随即注意到小师妹一撇一捺耷拉着的两条囧字眉:“干嘛哭丧个脸?”看看她身上新的JK服,问:“又让那老头喷了?” 这件事的前情提要是,小师妹刚入学那会,穿着一件一字肩上衣,被学院一位上了年纪的男教授批评:“伤风败俗。”那教授资历老,黄倩不敢和他正面起冲突,关起门来就跟自己学生们说:“老古板,假牙都漏风了还到处发表讲话。露肩装怎么了,我二十年前就穿了。” 后来小师妹又喜欢上了JK制服,也遭到过几次该教授的白眼。 所以黄倩先怀疑到了他头上。 小师妹连忙否认:“不是不是。” 黄倩疑惑地看了看她,也懒得深究,表情又乐呵起来:“同志们,宣布一个好消息。有一家非常有实力的科技公司打算跟咱们课题组合作。如果谈成了,各位同学今年的小目标就可以实现啦!” 廖师兄讶异:“哪家公司?” 黄倩推了推眼镜,故意吊他胃口:“大后天开会你自然就知道。” 尽管还没有敲定,大家也都为课题组柳暗花明而高兴,组会的氛围一下子轻松起来,廖师兄带头剥了两颗椰子糖吃起来。 黄倩则沉浸在自己波澜壮阔的心海里,无限感喟道:“平时拉个项目,又是拼方案又是压价格,还不一定能中标。这家公司财大气粗,最重要的是老板爽快,一点不叽歪。只要能谈妥,直接签合同。”黄倩松松散散靠进椅背,后脑勺枕着交叉的双手,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我黄某人终于要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颜清根据黄倩的指示,花了一天一夜时间做了份技术文件,又用了一个下午润色PPT。 黄倩十分满意:“我就知道,什么事交给颜清准没错!”却又恍惚觉得哪里还欠缺点什么。忽然想起自己在海南为打发时间,随意捡起一本酒店房间的书看,是一本传授为人处世技巧的成功学书籍:《你应该掌握的99条社交法则》。 这时候,向来不擅长人情世故的黄倩像被书里的教鞭点了一下脑门,福至心灵。 “招待这种老总,茶歇得准备得像样点。我听说莲西餐的甜品做得极其有名,足够高级。如果咱们的茶歇能摆上他们家的甜品,既能显得咱们重视对方,又显得你老师我不差钱,与他们是平等的。一举两得。可惜莲西餐不送外卖。” 颜清听到“莲西餐”三个字的时候,心里就动了动。黄倩不知道她曾经吃过高秘书打包的莲西餐剩面包,只一味对这家高级餐厅的甜点流露向往。 颜清看了看地图:“这地方不远,我去买了带回来。” 黄倩欣然点头:“也好。” 当天下午的碰头会,黄倩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新烫的头发和淡雅的妆容相得益彰,这叫平日里看惯了她男版T恤、牛仔裤、帆布鞋的学生们都有点不敢认,偷偷在群里说:“导儿今天真俊!” 一口气汇报结束,黄倩举起杯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水,伸袖子抹了一把嘴上的水滴。这种不拘小节的举动引得对面公司几位负责人相互对视,眼里都有些不可言说的内容。只有坐在黄倩两侧的学生心里偷笑,在群里互发消息:“穿上马甲的导儿也还是导儿,一个动作就暴露了。” 黄倩一脸真诚地看向对面西装革履的几人:“各位老板,以上就是我的汇报内容,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提。” 大家先向坐在中央的男人投去目光,见他没什么表示,姓苟的副总才开口:“黄教授,你们的算法对我们开发的智能系统很关键。以前我们都是找专业公司接手,这是第一次和学校合作。我们最关心的是,您这边能保证工作进度和质量吗?” 黄倩从容又自信地看了看身旁的学生们,像是浏览自己精心培育出来的大棚蔬菜:“这您尽管放心。我这些学生,各个都很能干。我对我的团队非常有信心。可以说,贵公司找到我们真是非常有眼光!实不相瞒,这一款图形处理模型,最初版就是我的得意弟子设计的!” 另一位姓郝的助理笑道:“那一定要请您这位得意弟子站起来给大家认识一下。” 黄倩讪讪笑了笑:“我安排她出去办点事……”说着看看腕表,咕哝道:“这丫头怎么还没回来。”然后拿出手机拨电话。 “妞儿,到哪了?” “回来了。”所有人都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 接着,敲门声响起。 “进来!”黄倩高声说。 颜清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来晚了。” “没事没事,坐下吧。” 颜清手中抱着笔和本子,找了个靠后的座位坐下来。 无人察觉坐在中间位置的男人眼神有一瞬的明暗变化。他越过一排人看向她。显然她是急急忙忙赶回来,头发有些散乱地披在肩膀上,脸颊泛着微红,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轻轻起伏着。 她一手摊开笔记本,一手将散落额前的几缕发丝拢到耳后。 男人看向她的半天时间里,她始终低着头望向膝头摊开的笔记本,没有发觉来自对面的目光。 黄倩转眼就忘了给大家介绍颜清的事儿,继续说:“各位看看还有什么想提问的?” 副总和助理都摇摇头,然后齐刷刷望向男人。 男人收回视线:“黄教授,其他方面都没有问题,但我们需要一个人作为专职技术支持,常驻公司。可以吗?” 颜清莫名觉得这个声音十分耳熟,下意识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恰好对上沈寒阳漫不经心看向自己的目光。 她一愣,手里的笔记本滑落在地,发出啪嗒一声。这一下又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她忙弯腰捡起来,脸却更红了。 “没问题。”黄倩正想跟他进一步商议,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沈寒阳接了电话走出会议室。 大家都很振奋,群里议论纷纷: “没想到这么顺利,导儿真有本事。” “奖金有指望了,看了很久的PS5终于可以下手了。” “我怎么感觉中间那帅哥老看颜清师姐?” “瞎说,恋爱脑看啥都像爱情片!” 只有王永兴不露声色,眼珠子贼溜溜转了转。 黄倩看了眼时间,已经下午3点,便提议一起去用茶歇。 郝助理笑了:“茶歇就不必了,沈总很忙,待会聊完我们就回公司。” 黄倩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很上道地点点头。 沈寒阳推开门,露出半张侧脸:“苟总,麻烦出来一下。” 苟副总应声跟了出去。过了一小会儿郝助理也出去了。 几人过了许久还没回来,黄倩上门外看了一眼,走廊里空空的,几人已经不知去向。 “走了也不说一声。”黄倩不满地嘟囔。于是把会议室里的学生都招呼到隔壁房间。 隔壁房间,长条桌上已经摆好漂亮的面包、蛋糕、布甸、巧克力曲奇和鲜榨果汁。 “费大劲准备了一整,他们不吃咱们自己吃。徒儿们,开动!” 黄倩一声令下,学生们一拥而上,不一会儿曲奇的盘子就只剩点渣了。 黄倩看着这群不顾形象的弟子,纳闷道:“为师平时是饿着你们了吗?” 年纪小的学生呲着糊满巧克力酱的大门牙说:“您没饿着我们,是我们对知识如饥似渴!”说着又拿起一块可颂往嘴里塞。 黄倩对颜清说:“你也吃点吧,这都是你专程跑去买的,肯定排了很久的队吧。” 颜清说:“他们的甜点只接受预订,我去磨了半天,才答应现做给我。现做得又慢,所以耽搁了。” 黄倩不平道:“这么来之不易的蛋糕,他们看都不看一眼,不识货。来,咱娘俩吃!” 正准备上手,几声叩门声响:“笃笃笃——” 郝助理在门口露了个头:“茶歇是在这儿吧?” 黄倩愣愣点头:“昂……” 郝助理后撤一步,微微欠身:“沈总,这边。” 沈寒阳进来时,桌上的茶歇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了。他却没有表现出嫌弃,很自然地拿起一块小蛋糕放进嘴里,吃相随性,却又莫名好看。 小师妹小声对师兄说:“好帅。” “味道不错。”沈寒阳说,随手又取了一块递给颜清:“你尝尝。” “我靠!”小师妹和师兄同时暗惊。 颜清当然不知道同门们暗搓搓的心理活动。她只是纠结着要不要接沈寒阳递过来的蛋糕。因为贵,每种甜点她只买了四块。而这个蛋糕只剩最后一块,黄倩还没吃。 结果还是黄倩碰了碰她的胳膊肘,提醒道:“拿着呀!你亲自买的,尝尝味道。” 颜清极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尝了一口,口感绵密细润,伴着浓郁的奶香,一点不会觉得甜腻。 黄倩把剩余两块布甸给自己和小师妹分了。 沈寒阳对一旁的郝助理耳语了一句,郝助理眉开眼笑地说:“对了,黄教授,既然这位学生是本次方案的重要制订人,那么会议上提到的常驻公司技术支持,不如就让这位学生来吧?” 黄倩一拍手:“正合我意!颜清最清楚这个模型的基本架构,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颜清,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颜清无视疯狂对自己使眼色的黄倩,一时踌躇不答。 郝助理又说:“不急,考虑考虑。今天也辛苦大家,晚上沈总请黄老师和各位同学在星云荟用晚餐,已经订好包间,六点钟,不见不散!” 学生们欢呼雀跃。 谁都没注意到,一旁的角落里,王永兴看颜清的眼神简直要把她撕碎了。 第33章 第 33 章 “壕,太壕了,简直壕无人性!”坐在星云荟的私密包间里,廖师兄感叹不断,“出去可以理直气壮吹牛逼了——我也是吃过星云荟的人了!” 小师妹凑近颜清耳边,悄声说:“沾了师姐的光。” 颜清赶忙澄清:“我哪里有这么大面子,是黄老师。” 小师妹狡黠一笑:“那个沈总,他相中你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颜清推开她八卦的脸:“想多了。”心却跳得不踏实。 小师妹语气笃定:“嘿嘿,这方面我是行家,错不了。他看你的眼神能拉丝。” 颜清无奈:“这点智慧用在论文上,博士学位连夜拿到手。” 小师妹不以为意:“总之你信我。在我面前,大灰狼尾巴别想藏。不过师姐你要小心,这种男人多半是花花公子,”她摇着头一字一顿地说,“绝——非——良——配。” 小师妹虽然孩子气,但总算没被沈寒阳的肤浅招数蒙蔽双眼,颜清深感欣慰。 在座的除了黄倩课题组成员,只有姓苟的副总和姓郝的助理,直到苟副总提议大家举杯,沈寒阳也未现身。 当然,这一点不影响饕餮们用餐的心情,他们眼里只有络绎不绝送上来的新奇菜式和平时难得一见的名贵食材,早就忘了沈寒阳何许人也。 只有颜清因为他的缺席而自在不少。 苟副总在和黄倩聊天,王永兴则跳过几个人,殷勤地为郝助理添茶倒水。 “还以为沈总会来呢。”他说。 郝助理难得放松,毫无戒备:“沈总在隔壁包间,有客人。” 王永兴的绿豆眼一转,又一次给郝助理添满茶水。 隔壁的包间里,一群人正推杯换盏,沈寒阳独自退出来,到露台吸烟区透气。露台外,白昼下沉,夜晚上升,昼与夜的两种颜色融合成傍晚时分独有的蓝调。 刚点燃一支烟,一个扁平、类似捏着鼻子发出来的声音打破了他得来不易的清净:“沈总好。” 沈寒阳回头,背后一个高高胖胖的人形,初步判断为雄性。 王永兴端着一杯饮料走近:“幸会呀沈总,下午开会都没能跟您聊几句。” 沈寒阳疑惑地看他一眼:“您是?” 王永兴捂嘴一笑:“忘了做自我介绍。鄙人王永兴,也是黄老师的学生,在会议室见过。我们组的图形学纹理映射模型我也有参与。” 沈寒阳“哦”了一声,继续转向一边抽烟,看上去对他既没印象,也没兴趣。 王永兴并不气馁,稳稳往沈寒阳边上一杵,自言自语似的说:“技术支持的人选……不知道该不该说……”说着故作为难地摇摇头。 果不其然,刚才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沈寒阳微微偏过脸来:“有话直说。” 王永兴叹口气:“本来不想说,可我这个人呀就是太直,对一些事看不惯。沈总您不知道,颜清这个人呢,跟我们正统出身的学生都不太一样。她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是伪造的。实际上她比我们同级的同学大两岁,算一算应该是二十七岁。” 他见沈寒阳眸色晦暗,似乎仍在听,便像得了默许,大胆起来:“您说好不好笑,四舍五入近三十岁的老芽菜,藏在一群学生里装嫩。当然,真英雄不唯年龄论。可她人品值得商榷。仗着跟黄老师走得近,争奖学金、争论文作者,我们这群学生,傻乎乎的,纯洁如白纸,哪里是人家的对手。黄老师偏心她,才会推举她。但我想提醒沈总,一个连年龄都作假的人,信誉很成问题。是否有资质承担技术支持这么重要的职位,贵公司还要三思。” 沈寒阳默默吸着烟:“关于她的实际年龄,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舅舅告诉我的呀!”王永兴更加来了精神,“说起她的家庭,也是复杂得可以拍成一部连续剧。沈总你知道吧?她是孤儿,是舅舅舅妈抚养的。上学期间巴结老师,老师帮她联络了一家有钱人,资助她的学费。结果她嫌贫爱富,抛弃含辛茹苦养大她的舅舅,投奔资助人一家,求人家收养她。谁承想偷鸡不成蚀把米,资助人生意出问题,破产了,她竹篮打水一场空。唉,要不然怎么说世事无常,也可以说是人在做,天在看,冥冥中自有因果。” 沈寒阳耐着性子听完他的长篇大论,指节轻抖,磕掉一截烟灰。 王永兴背靠在栏杆上,得意地呷着饮料,余光在沈寒阳脸上寻找得知真相后气恼或不悦的痕迹。 然而沈寒阳面如平湖,看不出一丁点波澜。抽完一支烟,幽暗的眼神掠过王永兴,转身走开了。 王永兴揣摩着沈寒阳离去时嘴角那个一闪而过的弧度。他想,自己冒着和同门决裂的风险向他提供重要情报,那应该是一个表示感谢的微笑吧? 沈寒阳在公司加班,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晚上十点。 他按了按酸胀的眼角。外面静悄悄的,整个三十楼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端着咖啡杯在窗前站立了一会儿。 窗外,万千灯火依旧。S市是个不需要睡眠的城市,在这里的角角落落,数以千万计的生命体正以自身为燃料,二十四小时无间断为它供给动力。这是一座金字塔一样的城市,是无数建造者以血肉之躯铸成的宏伟奇观。绝大多数建造者只能停留于最底层。但即便牺牲也是风光的,毕竟他们埋葬在了金字塔中,连同他们的姓名也镌刻在了金字塔上。尽管那些密密匝匝的名字根本无人知晓。 沈寒阳回到电脑前坐下,在地址栏输入一串网址。一个叫做“麒麟书院”的页面弹了出来。首页翻了翻,什么《重生之我的十二位小娇妻》、《年上还是小狼狗?我全都要!》、《顶流影帝为我痴狂》,各种稀奇古怪的题目让他不禁皱眉。 他在搜索栏输入《秦王殿下和他的风流寡嫂》,跳出来一张眼熟的封面,是程嘉铭画的。小说已经连载了四十多万字,阅读量却少得可怜,每章就那么十来个点击。 他点进去第一章,看了几行就看不下去了。 而这个网站上全是这样没有营养、胡编乱造的网络小说。他不禁怀疑这些口水作品的读者都是些什么人。 他嫌弃了一会儿,又默默翻看起来。尽管每章阅读量不超过二十个,但几乎每一章都会有两个固定ID的留言,其中一个ID叫做“水灵灵的大萌萌”,留言内容无非是一些毫无真情实感的商业吹捧,看起来像机器人粉。 另一个ID以数学符号命名,与某个人的微信头像一致。 几乎每隔三五章,这个ID就会发表一篇长评论。 从这个ID点击进去,主页空空如也,什么都没留下。收藏里也只有《秦王殿下》一本书。账号的注册时间和《秦王殿下》开始发表的时间一致,都是一年前。 似乎是单独为了这本书开了个账号。 这时候,电话进来了,沈寒阳接起来,口气恭谨:“姚院长。” 电话里的人说:“不好意思,刚下手术,这么晚给你打电话。那个乔熠的检查单我都看了……” 姚院长耐心讲解着,一些沈寒阳不太熟悉的专业用语没有在他耳边停留太久,只有最后总结时的一句“不乐观”,让他心中大致有了数。 接完姚院长的电话,母亲贺璇心的跨洋电话又打了过来。贺璇心每次给他打电话都按自己的节奏来,从不考虑时差,半夜打来也是常事。 沈寒阳叹了口气,接起电话。 贺璇心开门见山问:“你最近这个半死不活的状态很不对劲,恋爱了?” 沈寒阳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您又有什么指示?” 贺璇心揪着自己关心的问题不放:“所以是真的?铁树开花,千年孤寡王坠入爱河了?” 沈寒阳语气平平:“您知道,我早就没有感情可言了。” 贺璇心问:“所以只是玩玩?” 沈寒阳不答。 贺璇心说:“既然你知道自己要什么,我就不过多干涉了。最重要的是,在任何情况下,你的决断都不可以受到影响。年底,你承诺的事必须做到。” 沈寒阳不想多谈。他知道贺璇心的心病,索性装哑巴。 通电话的过程中,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电脑屏幕上,那个以数学符号命名的ID深刻地倒映在他幽黑的眼底。挂断母亲的电话,他终于腾出手,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这个ID。在一个大众常用的社交平台上找到了一个的账号。一模一样的头像和命名让他确认两边是同一人。 他点击进去,主页很简单,只有寥寥数条内容。他挨个看过去。 其一:“我的朋友MM。聪明,热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天生丽质,喜欢研究穿衣打扮,更喜欢别人称呼她为女王大人。据女王自己说,她八岁就开始网购,是这方面的老手。她对自己穿什么尺码、什么版型早就了然于心。可奇怪的是,我们相处以来,她总是买到不合身的衣服,然后以买的衣服不合适、效果不好为理由,将全新的衣服塞给我‘处理’。我知道,她是想送我衣服,但又怕伤害我的自尊心,于是三不五时上演一出这样的‘巧合’。谢谢你MM,我何德何能,遇上这样慷慨、善良的人儿,让我在艰难险恶的人世间,仍看到真情的光辉。” 其二:“开学了,进入研究生生活。然而开篇就遇到小插曲。本该参加课题组重要会议,不巧遇上生理期,痛得起不来床。战战兢兢给黄老师发信息,恳求批准一天假期。没想到黄老师立刻回了信息过来,于是有了以下截图里的对话: ‘好好在床上躺着,痛经不是闹着玩的!我以前痛得比你还厉害,狗日的体育老师说我矫情,不给我批假,结果老娘在操场上昏倒了!’” 其三:“有什么比小孩子的世界更纯净、却又更丰富多彩的呢?”配图是一张画,署名歪歪扭扭写着“程嘉铭”。 在最近的一条更新里,他停住了。 那是檀宸府小区的照片,下面配着这样一段文字: “为了讨生活来到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因而能够走马观花地感受一下另一个阶层的世界。这里的每一栋建筑、每一棵草木都凝聚着金钱的力量。因为这种力量,原本无情无味的几何学变得立体、柔美、丰盈。回忆起在这里见到的有钱人,他们的面容也是由金钱的锋刃精雕细琢而成,与尘世上大多数人粗粝而愁苦的脸庞大为不同,他们高雅得多,从容得多,在他们难以捉摸的眼神中,似乎包含着更为隐秘的逻辑……但总觉得少了些慈悲……” 这段话魔一般缠绕在他脑际挥之不去。 他对着身后光可鉴人的玻璃柜面,摸了摸下巴。他从小就听惯了别人对自己外貌的赞扬,尽管他对此并不在意,但如今,他却陷入了疑惑:“少了些慈悲?……我看起来很冷漠无情吗?” “麒麟书院”的页面上,数学符号ID旁亮着一个小绿点,显示ID在线。他盯着那个绿点看了一会,抓起车钥匙往车库走去。 第34章 第 34 章 夜里12点,L大东门外最为繁华的五星街已经从持续了一天的热闹中冷却下来。一辆宾利披着夜色低调驶入这条接地气的小路。 颜清站在路边,睡裙外套了一件开衫,未来得及吹干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十多分钟前,她接到沈寒阳的电话,说有极其重要的事要谈,关于和黄倩的项目合作。 尽管她有所怀疑,犹豫再三,还是不想拿老师的项目冒险。 见了面,沈寒阳什么也不说,只是靠在车头悠闲地看着自己。 她立即明白又一次上了他的当。 “你到底要干什么?”颜清双眉紧蹙。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见你。” “下午在会议室不是见过了吗?”颜清并未细想就脱口而出,没察觉到话里有什么不对味的地方。 沈寒阳笑:“我是说,单独见你。” 沈寒阳每次都能气定神闲说出一些不害臊的话,这是让颜清最来气的。 “你是不是搞错场合了?”颜清眉头皱得愈发紧,“这里是学校,不是您这位公子哥游猎女性的后花园。你跑到这里来跟我说这些,不觉得太荒唐吗?” 沈寒阳理由充分:“你马上就要来公司上班,我提前来见见自己的员工,没什么不妥吧?” “停,”颜清纠正他,“我还没答应要去。” 沈寒阳并没有流露出意外的表情,仿佛他早就知道她会这么反应。他不慌不忙地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看了颜清一眼,又将烟收了回去。 “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你而来。如果你不愿意来寰宇,我也就没有跟黄倩合作的必要了。” 沈寒阳语气平和,可又不像是开玩笑。他这种明目张胆的无赖令颜清既气恼,又没有办法。 “沈寒阳,”这是她第二次直呼他的全名,“你管理这么大一个集团,怎么可以公私不分?” “你恰恰理解反了,我的做法才符合丛林生存之道。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一切手段。管理公司也是一样的道理。” “强盗。”她不留情面地下了结论。 “我不是来惹你生气的。”沈寒阳说,“我来看看你,顺便告诉你乔熠的事。我已经联络好医生,下周安排会诊。” 颜清不领情:“乔熠的事以后不劳费心,我会处理。” “你怎么处理?据我所知,你的经济条件并不宽裕吧?继续一个人干好几份兼职,砸锅卖铁凑治疗费?” “乔熠得病不是一天两天了,过去我能搞定,今后也一样能搞定。” 沈寒阳看着她,面上的温和渐渐消隐,声音里多了些不悦:“明明有更轻松的路,你不选,非要做自虐的事,有瘾?” 颜清冷笑:“如果我想走捷径,选择面就大得多了,为什么一定要找你?” 沈寒阳眸色暗了一瞬。停了片刻,才说:“我知道,我的竞争对手很多。” “而你是他们中间最差劲的一个。”颜清态度生硬,不留余地。 “就因为一个**静?” “还有,小吴。” “小吴?”沈寒阳看起来一头雾水,“她又怎么了?” “她喜欢你,死心塌地要跟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沈寒阳坦然说,“我根本就没关注过她。” 颜清觉得好笑,要不是她见识过沈寒阳的为人处世,保不齐真能被他这张真诚的脸给骗了。 “装什么无辜?”颜清毫不委婉,“你作为资助人,向吴妍颖提供了远超实际所需的物质条件,让她对富裕阶层的生活产生期待。你利用手中掌握的资源和权力,诱惑她,误导她,让一个心智还没成熟的小女孩对你崇拜、甚至迷恋,本质上就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她想表达“压迫”,不知怎么说出口就变成了:“……勾引!”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沈寒阳叫屈,“我是邀请过她来家里做客,给她买过几件不值钱的衣服,但那是因为她对我有价值。寰宇科技这些年一直在做慈善,但做慈善也要求回报,我们需要有一个慈善代言人,在关键的时候站出来,既能提升公司形象,也能应对突发公关危机。这里面的门道很深,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之,小吴就是这么一个人选。所以我稍微多付出了点精力,只是想将她培养成半个自己人。” 颜清愕然。一腔痴情的吴妍颖就这样被沈寒阳视为工具和筹码,而他竟然把这种极其不光明磊落的做法看做理所应当。颜清越发感觉到他的可恶与可怕。 “沈总,您满脑子都是生意,就没想过小吴会伤心吗?” “我从没有给过她一丁点这方面的暗示,有什么义务考虑她伤不伤心?我和她,本就是各取所需。” “可她不这么想!”颜清着了恼。一想到吴妍颖和高秘书将自己当做假想情敌,给自己那么多难堪,她就很难不把自己受的委屈归咎到沈寒阳身上。她认定是他漠视吴妍颖感情、不给与回应,才导致吴妍颖变得敏感多疑,恨错了对象。 然而沈寒阳态度依然漠然:“她怎么想是她的事,我控制不了别人的思想。只要我心中坦坦荡荡,这就足够了。好了,到此为止吧。我们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讨论不相干的人,聊聊我们自己不好吗?” “我和你没什么可聊的。”颜清冷冷说,“我要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站住!” 沈寒阳的声音短促有力,像两只锁扣,“吧嗒”扣在她脚腕上,令她不由自主定在原地。 十秒前,她的怒气还冲在头顶,现在却忽然忐忑起来。自己是惹怒他了吗?毕竟他那样一个人,很少被这样忤逆吧?不遂他的心意,他会使出什么手段对付自己?会影响到黄老师的课题吗? 她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沈寒阳已经走了过来。她屏着呼吸,等待他发作。 意外的是,他并没有生气,态度反而缓和了下来:“每次见面你都要气呼呼走开,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今天就当是我错了,别急着走,你的东西还在车上。” 颜清一怔:“什么东西?” “手机,提包,耳环。” 颜清恍然大悟,那天在滨江玖里,他拿出这三样东西作为礼物,被她断然拒收。没想到他锲而不舍地送到了学校门口。 “我不要。”颜清重申自己的态度。 “那我托黄老师转交。” “你……”又来这一招,颜清咬着嘴唇,心中暗骂他无耻。 沈寒阳从车后座取了东西,交到她手中:“你要来公司上班,总得有点新行头。还有……”他吸了口气,语调一柔,“别再用他给你的帆布袋了,上面的字母时时刻刻提醒我那个人的存在。你明知道我对你什么意思,还背着这玩意气我。就当是为了我仁慈一次,好吗?” 第二天,一则流言在学校传开:颜清和寰宇集团董事长沈寒阳有权色交易。有人宣称前一晚在L大东门外亲眼见到两人“衣衫不整,拉拉扯扯,不清不楚。”。 面对谣言,颜清百口莫辩。她更后悔自己昨晚不该轻信沈寒阳的鬼话,不去见他就不会闹出这样的事。 中午,王永兴提着外卖盒进了实验室,一看见颜清,喜滋滋地露出两颗大门牙:“颜女神,好大魅力呀,连沈寒阳那么大的腕儿都轻松攻下。” 颜清心烦意乱,根本不想搭理他。 王永兴打开饭盒:“今天头一次点军嫂饺子,闻着不错,有人要尝尝吗?”见无人响应,他自己先吃了一只。“哎哟味儿特好!师妹尝尝?”说着用筷子夹起一只饺子就往小师妹饭盒里送,筷头上还黏着上一枚从嘴里带出来的韭菜渣。小师妹赶紧移开自己的黄焖鸡,讪笑说:“我饭量小,吃不了。谢谢师兄。” 王永兴样子做到位,也就不继续客套,自顾自吃起来。他嚼得有滋有味,两片厚嘴唇肥虫一样蠕动,发出恼人的吧唧声。 “其实我昨天就看出来了,那位沈总对颜清不一般。初次见面就给递小蛋糕,贴心。那蛋糕是莲西餐的限定款,我们都没捞着吃,是吧师妹?” 小师妹假装没听见,埋头吃饭,不搭话。 王永兴继续说:“话说回来,这种事蛮敏感的,搞不好会给别人揪住小辫子,做文章,被怀疑有利益输送。导儿的出轨门事件还没平息呢,咱们组要再来个劲爆瓜,那可就真成吃瓜圣地了。”他的嘴巴很忙,塞着满满的饺子,还要腾出空档发表评论,时不时有裹着唾沫的食物残渣喷溅出来。 “你说够了没有?”颜清忍无可忍,“你说的这些事,有什么证据?” 王永兴眉毛一挑:“不是我说的呀!再者,你们深夜相会都被撞见了,你怎么解释?真是……冲我发什么脾气,有本事去找证人对质。” 颜清面冷如冰:“证人不就是你吗?” 王永兴筷子没拿稳,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肥胖的身体费力地挤入桌椅之间的空隙,嘴里含混否认着:“跟我有什么关系,火气真大。” 颜清本来只是怀疑,诈一诈他。他的反应让颜清确信,谣言的源头就是王永兴本人。她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道:“你只看到我和他见面,但你知道前因后果吗?” 王永兴低头用纸巾擦筷子,说出来的话却字字针对颜清:“你们不来明的来暗的,我怎么会知道搞什么?我就知道沈寒阳没有任何公平竞争选举,直接点名要你。这和过去进堂子里点小姐有什么分别,太随意了吧?” 王永兴言语粗鄙,连一向胆小不爱惹事的小师妹都听不下去,出声替颜清抱不平:“师兄,过分了。” “我没乱说呀,”王永兴绿豆般的眼珠从狭小的眼缝里瞟着颜清,“那个沈总看你的眼神,别跟我说你不懂。呵,果然是会利用自己的优势。” 颜清不禁冷笑:“请问我利用了哪条优势?智商?你的智商不够应该回去谴责生你的人,而不是把怨气撒在我头上。你所有的愤怒,不解,以及造谣的下作行为,都是因为脑容量和心眼太小。” 黄永兴叉腰瞪眼:“说谁呢?!” 顾斐萌推门进来,一进门就捏住鼻子,另一只手不耐烦地扇风,嫌弃地驱赶空气:“什么鬼,隔着门都能闻见韭菜味儿,”看了一眼王永兴,“原来是你这个人才!” 王永兴白她一眼:“我爱吃什么吃什么,关你屁事。” 顾斐萌笑了:“封闭空间,有你这只尿素口袋就已经够味儿的了,再加上韭菜饺子,双杀!” 王永兴遭了挤兑,也不甘示弱:“管好你自己,话说陈靖还要你吗?” 顾斐萌一点没生气,还贴心地递给他一张餐巾纸:“擦擦嘴,牙花子上全是韭菜叶。” 王永兴脸色微变,不自然地阖上嘴唇。 顾斐萌往桌上一坐,抱起膀子斜睨着他:“你不说我险些忘记通知你,我跟陈靖已经掰了,你上位的机会终于来了。想男人想很久了吧?要不要我把他电话推给你?” 王永兴眉毛一蹙,竖起兰花指指向顾斐萌:“顾斐萌你什么素质?出口伤人!” 顾斐萌一脸你能拿我怎么样的表情:“就这素质!有句话没听过吗?你是什么货色,老娘就是什么脸色!一张嘴跟拖拉机似的突突个不停,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散布谣言跟放屁一样容易。你坐着撒尿的事儿我们也知道,有人像你一样到处说吗?” 王永兴气得脸通红,嘴角抽动着,顾斐萌却根本不给他还嘴的机会: “你这个玩意,也算是个奇迹。雌雄同体,却能完美避开了两种性别的优点。说你是男人吧你没种,说你是女人吧你心眼儿比你下面那玩意儿还小。能把舍其精华、聚其糟粕做到极致,你独一份。” 说罢,顾斐萌哈哈大笑,搂着颜清的肩膀:“走,清清,食堂去!” 第35章 第 35 章 午间,食堂里乌央乌央挤满了人。六架立式空调满负荷吞吐冷气,依然不敌门外不断涌进的滚滚热浪。 顾斐萌买了凉拌菜、卤鸭货、卷饼,颜清买了一份绿豆粥,一份小菜,两人不和大部队凑热闹,拎着午餐回了宿舍。 一进宿舍,顾斐萌立刻脱得只剩内衣内裤,汗津津的后背对准空调出风口:“好爽。” “小心别着凉。”颜清提醒她。 “凉不着,我一身火。王永兴那个贱人,我还没进你们实验室就听见他大放厥词。要不是你拦着,我还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冷风吹得过瘾了,顾斐萌抓起鸭脖子啃,边吐骨头边问:“话说,那个沈寒阳真的对你有意思?” 颜清喝着绿豆粥,头低的很低,声音更低:“乱传的。” 顾斐萌好像没听见她的否认,又问:“那诸葛大神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你和谁什么都没有?诸葛?” 颜清拿勺子的手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话中的歧义。 顾斐萌将啃秃了的鸭脖骨丢进垃圾桶,又挑出一块鸭锁骨。浓郁的藤椒味蔓延口腔,辣椒同时刺激着痛觉和泪腺,她一边尖着嘴嘘气,一边抽出纸巾擦眼泪擤鼻涕。“其实这俩人都不差,要样貌有样貌,要身材有身材,鱼和熊掌,肯定很难抉择。所以你得听从自己的心声。这样,我问你个问题,这两个人,你更想和谁滚床单?” “你也太直白了。”颜清低头喝粥,拒绝回答。 顾斐萌瞪眼睛:“这有什么可害臊的?心里想着谁就说谁。”见颜清半天不搭茬,只好退让:“那行,我还有一招。”她三两下将手中剩下的小半个卷饼塞进嘴里,随手从线圈本上扯下一张纸,对折裁开,分别写上诸葛潇湘和沈寒阳的名字,摊在桌上。 颜清茫然地看着写有两人名字的纸,不知道顾斐萌葫芦里卖什么药。 顾斐萌说:“现在,闭上眼,想象你站在漆黑的夜里,脚下是一片废墟。天空下起大雨,你浑身冰冷,无助、害怕。这时候,出现了一个男人,以一个霸道总裁式的拥抱揽你入怀。下一秒,你就感受到他炙热的嘴唇!这一吻,天雷勾动地火,出走的丘比特重新寻到迷失的少女。爱神一箭穿心,你知道,你一直等待的人,来了。你伸手抚摸他的脸,他的下颌、鼻骨、眉峰……你用指尖勾勒出他的模样,比亲眼看见的还要清晰……” 顾斐萌演的激情澎湃,整个宿舍回荡着她莎士比亚式的腔调。 忽然,她声音一收,发出灵魂一问:“告诉我,他是谁?” 颜清还滞留在她营造的虚拟世界里,一时没有抽离。 顾斐萌却已经将其中一张纸推到她面前:“答案揭晓。” 三个字,笔画横平竖直,剑戟一样刺破颜清眼中的迷雾。她回过神,讶然道:“可我什么都没说呢……” “无需语言,你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我问你的时候,你的眼神立刻飘向了沈寒阳的名字,犹豫都不带犹豫。这个行为真实反映了你内心的原意识——你想滚床单的人,是他。”说罢,顾斐萌将写有诸葛潇湘名字的那半张纸擦了擦手,揉成团扔进垃圾桶。 颜清这时候才完全醒过神:“你什么时候学会当神婆了。” “这叫心理学。”顾斐萌凑近,笑眯眯地问:“你就说,我算得准不准吧?” 颜清脸一热,心虚道:“没有根据,完全站不住脚。” 顾斐萌坐回自己椅子中,审视地看着颜清,一副谙晓她心事的样子,那眼神叫颜清有些发毛。 “我不懂你了。”顾斐萌语焉不详。 颜清捏紧手里的勺子,只怕顾斐萌说出什么她害怕听到的话。 顾斐萌紧接着就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为什么非要二选一,两个都收入囊中,享受齐人之福不好吗?” 颜清给了她一个白眼。 顾斐萌并不知道,她半开玩笑的话在颜清的心里引起了怎样的震动,以至于颜清借着扔垃圾的名义,一个人躲进楼梯间平复心情。 靠在阴凉的墙壁上,颜清回想顾斐萌的话。她并不真的相信一个眼神就能暴露自己的潜意识,但她清楚,顾斐萌将答案呈现在她眼前时,她的确产生了瞬间的惶惑。 就是那不到三秒的大脑空白让她深深后怕。 沈寒阳终于像某种病毒一样一点一点侵蚀了她吗?她一直坚守的原则和底线,也在不知不觉间出现裂痕了吗?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人。沈寒阳,他比普通人可怕太多,面如君子,心似豺狼,还有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连她自己都不确信再这样纠缠下去她还能否全身而退。 毕竟**静和吴妍颖就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 她亲眼见到**静失去理智、不顾尊严地恳求垂怜,见到吴妍颖眼中时时洋溢着不切实际的梦幻,而沈寒阳却只是漠然看着这一切,然后斩钉截铁地与她们划清界限。这个人,徒有一副皮囊,没有心。只顾自己痛快,别人的死活不在他的考虑范畴内。 想到这些,她对沈寒阳的做派更加深恶痛绝。 回到宿舍,她下意识瞟了一眼衣柜,那里放着沈寒阳给她的礼物。她忽然产生深深的厌恶,厌恶沈寒阳的自私,也厌恶自己的不坚定。 可沈寒阳大概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恶,竟然还好意思打电话过来。 颜清正在情绪不好的当口,所有的气都朝电话里撒过去:“你一天不骚扰我就过不下去吗?请你行行好,别再打来了,学校里已经有谣言了。” “关于我和你?”沈寒阳笑得很感兴趣,“怎么说的?” 颜清冒火:“有什么好笑?你已经给我造成困扰了!” 沈寒阳依然一副从容镇定的语气:“你不把它当做谣言,就没这么多困扰了。” 颜清对他的强盗逻辑深感无力,攒了好大一股劲儿终于还是泄了气。她疲惫地说:“沈总,高抬贵手吧,我没工夫陪你玩游戏。” 沈寒阳没有直接回应,却转了个话题:“明天一起去接乔熠吧,会诊安排在后天。” 颜清觉得自己好赖话已经说尽,可沈寒阳就是油盐不进,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你能不能别再插手我的生活?告诉你句实话吧,我最讨厌你这种人,刚愎自用,对他人没有一点同理心。我躲你还来不及,你就别妄想我会答应你的无耻条件了!” 一大通激烈输出后,对面是长久的沉默。她都准备按下挂断键了,沈寒阳的声音又一次传过来,依然很平和,没有对她动气的意思:“你不喜欢我这么做,我听你的就是了。” 颜清一愣。她不是很确定这是什么意思,试探地问:“您答应我以后不再……”犹豫了一下,给“骚扰”换了个近义词,“……不再联系?” “我都听你的。”沈寒阳说。 颜清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轻松爽快,甚至有点不敢相信。 “真的?”她问。 “嗯。” 颜清暗忖,这声“嗯”应该不是缓兵之计,毕竟他这样的人,找个年轻貌美的女孩谈情说爱就像呼吸一样容易,何必大费周章在一个屡屡顶撞自己的人身上花功夫? 她一下子卸下了心头重担,语气也全然像换了个人:“谢谢你的理解。我也为我刚才的态度说声对不起,希望我的不懂事不要影响到寰宇和黄老师的合作。” “当然不会,我还要拜托你为项目多多费心。”沈寒阳说。两人瞬间从纠缠拉扯的男女关系切换为甲乙方关系,沈寒阳态度之官方,令颜清心安。 “您放心,我会尽力的。”她诚恳道。 挂掉沈寒阳的电话,颜清感到久违的轻松。 几天前她就想去看看胡若婷,只是一直烦心事缠身,腾不出精力。今天彻底摆脱了这段混乱,她心无挂碍地来到水果市场,挑了几只又白又大的脆桃子。又去超市买了一瓶枇杷膏,胡若婷说过这个对嗓子好,她时常用来冲水,比白水有滋味。 S市第一医院住院部。 颜清记得诸葛潇湘曾提过,胡若婷住在第五病区。从门诊大楼往第五病区要经过住院部花园。政府为S市这座新院区投入了不少财力,光花园就占了好大一块面积,里面花鸟池鱼,亭台楼阁,样样俱全。若不看周围的建筑以及穿梭其中的白大褂和病号服,准会误以为进了大户人家的园林。 上一回来这里,是来咨询乔熠的病情。医生给出的结论令她低落,她独自走进花园,却无心欣赏景致。 这次她特意放弃大路,取鹅卵石小径穿花园而过。小路蜿蜒,带着她徜徉在葱茏花木之间。 她越看越觉得,花园的设计者堪称伟大。在一个充满疾病、伤痛与死亡的场所,在人类最脆弱不堪的地方,用沉默、坚韧、又生机勃勃的植物扫除恐惧和悲哀的阴霾,支撑起希望和勇气,不得不说是人世间最质朴却最深刻的智慧。 绿色植物聚集的地方,氧气就变得格外充足,吸入肺部的每一口气都像除旧迎新的洗礼。她放慢了脚步,舍不得太快离开这里。 在池塘边,她停下来看了一会儿鲤鱼。金斑的,红斑的,个个都胖嘟嘟的。一位穿病号服的小朋友向池子里投入掰碎的馒头块,一大群鲤鱼就浩浩荡荡游过来,争抢美食。 颜清笑笑,还是大胖鱼好骗,笨笨的,给点馒头渣就心满意足,被囚禁在方塘之中也怡然自得。 继续往前走,转过一个弯,不期然看到不远处的亭子里,胡若婷和诸葛潇湘相对而坐。两人中间的石桌上摆着几只饭盒,颜清熟悉,她发烧那次,诸葛给她送饭用的也是这套饭盒。 诸葛潇湘似乎在说什么,胡若婷像是生气了,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要走。在亭子下被诸葛拉住了。 胡若婷背对着他开始抹眼泪。 颜清一百五十度的近视眼在这个距离看不清诸葛潇湘的表情,从他略微耸动了一下的肩膀推测,他应该是在叹气。 胡若婷似乎哭得十分伤心,这让颜清回想起初次见到她的情景,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胡若婷穿着松松垮垮的病号服,苍白,柔弱,犹如一只发育不良的小雀儿。 就在颜清犹豫要不要上去劝解的时候,她看到胡若婷忽然转身,扑进诸葛潇湘怀里,垫着脚,胳膊勾上他宽厚的脊背,乌发如瀑的后脑勺挡住了他的脸。 是的,她在吻他。 诸葛潇湘大概是愣住了,保持一个僵硬的姿势站着不动。然而没过多久,他的双臂就慢慢拢了上来,将那具瘦小的身体牢牢环抱在胸前。 一层天光隐到了地平线以下,周围又暗了些许。归巢的倦鸟藏进蓊郁的枝叶之间。不知名的地方传来女人幽咽的哭泣声。 植物们平等地接纳一切,接纳生与死,接纳如意与失意,但它们缄口不言。 这是一个秘密花园。 第36章 第 36 章 办公室里,玻璃柜镜面映出沈寒阳衬衫上的红印。 那个人每次都要把吻痕留在他的白衬衫上,这是她单方面定下的不平等条约,作为宣誓主权的高调标记。 沈寒阳很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提前在办公室预备了两件新衬衫。他换上新衬衫,看了一眼换下的衬衫,吻痕犹如行草挥洒的一撇,恣情恣意,正是其主人的本色写照。 自从那人回国,他们“因公”重逢以后,事情就开始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原本,沈寒阳除了公事并不想和那人有多余接触。可她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时不时发来消息,还是过去的习惯,谈生活,谈理想,谈他们之间的遗憾。他知道她是在故技重施,陈年的冷水正在被她重新加热,煮他这只青蛙。 后来,她的邀约愈来愈频繁,已经发展到几乎每天都提出要见面或者视频的程度。 他赴约过几次,也接过两次视频,更多时候权当没看见。 手机上,那个人又发来消息。 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没过去十个小时。 对面:“发烧了。” 沈寒阳盯着那三个字看了一会儿,熄灭屏幕,拿起车钥匙下楼。 沈寒阳赶到S市第一医院特需病房时,他派来的三名帮佣正手脚利索地帮乔熠整理行李。看起来乔熠把整个家当都搬来了,除了衣服、药物这些必需品,还有笔记本电脑、显示屏、文具和一大摞书。 乔熠想帮忙归置,却完全插不上手,只能极不好意思地重复:“太麻烦你们了,我自己来就行,太麻烦你们了……” 一抬头,沈寒阳打门外进来,乔熠无所适从地搓搓手。这样全方位周到的服务是他没经历过的,多少有些不适应。场面话他不擅长,但不说点什么似乎更不合适。舌头纠结了半天,说了句:“沾沈总的光。” 沈寒阳微笑:“不用客气。颜清是我们项目团队的骨干,为了让她全身心投入工作,这点人道关怀是应该的。” 沈寒阳嘴上八面玲珑,心底却对自己没有经过颜清同意就匆忙将乔熠接了过来的决定陡然生出些不确定。颜清这个人,不打交道的时候,任谁看都是温柔无害那一挂。她常常穿着朴素,说话慢声细语,好像很不愿暴露自己的存在感似的。偶然出神沉思的样子,总叫人联想到天空里的云,无声无息,触不可及。有时候她真像一块棉花,谁也探不到她脾气的底。但突然在某个时刻,她隐藏的情绪会猝不及防生出刺来,扎得你毫无招架之力。沈寒阳绝不认为这种自相矛盾的气质叫捉摸不透。他更倾向于将此类表现定义为心态不稳定。到底是个未出茅庐的学生,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 他敢肯定,待会她来了,势必要做一番不和谐的情绪输出。 正这么想,门口现出颜清的身影。她一进门就新鲜地四处观看:“这就是传说中的特需病房?好像宾馆哦。” 乔熠也是涨了见识的口气:“是吧,比咱家还大!” 颜清对沙发上的沈寒阳微笑点了个头:“沈总。” 沈寒阳看着她从帆布袋里掏出三个大白桃子,一瓶枇杷膏:“待会给你洗桃子吃。”话是对乔熠说的。 沈寒阳从一侧窥着她,并没有在她面上找到任何气恼和责备的线索。 或许是当着乔熠的面只能隐忍不发,等到乔熠不在场,积压的暴风雨才会降临。他都能猜到她要说什么,“不守信用”,“出尔反尔”,“纠缠不休”,少不了有这几个词。 一阵轱辘声,护士推着医疗推车进来,安排乔熠换病号服,带手环。 颜清就低着头出去了。 沈寒阳随后也起身跟了出去。 一只脚刚踏出病房,母亲贺璇心的名字随着铃声在手机屏幕上亮了起来。 他顺道看了眼时间,决定先发制人。 “怎么了妈,这个时间点打过来?您不应该正跟小男友开Party吗?分手了?。” 一上来就被戳破私密,失了颜面的贺璇心气得破口大骂:“一边去,老娘爱怎么玩怎么玩,你管天管地,竟管起老娘来了!” 沈寒阳在这边扯了扯嘴角:“我是担心你。小狼狗养一只是可爱,养多了费神费力不说,还危险。” 贺璇心:“我自有主张。”突然发觉自己被带跑偏了,立即回到正题:“我还没审你,这段时间鬼鬼祟祟,到底在琢磨什么勾当?不会和任瑞筠又勾搭到一起去了吧?” 贺璇心犀利的用词风格令沈寒阳十分头疼,他用力捏着眉心:“什么勾搭,您能不能文明一点。” “文明不能当饭吃。你别转移话题。其实你蒙不了我,咱们之间虽然隔着个太平洋,但别忘了母子连心。我感觉得到你的气场。” “我什么气场?” 贺璇心用自认为十分精准的语言形容:“浑身上下散发着求偶的气息。” 沈寒阳哑然失笑。 贺璇心收起了玩笑态度,义正辞严地强调,“我警告你,是谁都可以,绝对不能是任瑞筠,不然你就等着我和你闹翻天吧。你知道你老娘不好打发!” 沈寒阳默了很久后,平静地说:“不是她。我们除了那件事之外,没有其他联系。” 贺璇心立即抓住他话里的破绽:“不是她?那就是确实有一个任瑞筠以外的神秘女孩?是谁?” “没有,什么神秘女孩都没有。” “跟我打马虎眼是吧?上次就被你绕过去,没弄明白就挂了电话。这次必须交代清楚!遮遮掩掩,必有奸情!” 沈寒阳无声地叹了口气:“好吧,非要说有,OK,嘉铭的数学家庭教师。怎么样,满意了吗?” 贺璇心大骇:“又是家庭教师?上次那个给程嘉铭教美术的家庭教师,张……张什么静,搅得你家鸡犬不宁,还不长记性?” 沈寒阳只觉得这个名字近来时常出现在耳边,听得他耳膜疼:“**静和颜清根本就是两码事。那个**静来家里代课,我总共见她不超过三次,不知道她哪来的执念,一定要和我发生点什么。” “那你现在和这个教数学的打算发生点什么了?”贺璇心一针见血地问。 沈寒阳微顿:“无所谓吧,主要是嘉铭喜欢她。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嘉铭。” 贺璇心呵呵干笑两声,这是她表示轻蔑时最常采用的笑:“嘉铭嘉铭,张口闭口都是你这个白捡的儿子,便宜爹当上瘾了还,圣母玛利亚见了你都得让位。” 沈寒阳没有再继续聊下去的**,一通电话就这么不太愉悦地结束。一回身,发现颜清站在不远处,手里捧着两个刚洗过的桃子。 他不确定她什么时候站在这里,也不确定自己和贺璇心的对话有没有被听到。 颜清走过来,递给沈寒阳一个桃子:“沈总,吃桃子吗?” 预想中的怒火并没有到来,相反,颜清对他的态度比以往柔和得多。 他端详了她一阵,语气和神情都正常,清水般透明的笑容里没有流露任何不妥。 他接过桃子,咬了一口:“挺甜。” 乔熠被带去做核磁,病房里只剩下沈寒阳和颜清两人。 这一次,颜清主动挑起了话头。 “您的胃好些了吧?” “嗯,老毛病,疼了就吃药,没什么大问题。” “胃病三分靠吃药,七分靠保养。我同学的妈妈得了十来年的胃炎,每天吃五颗蒸红枣,100g蒸山药,很有效果……”颜清开始谈起一些经验,到最后,她又十分理解地说:“不过您平时免不了很多应酬吧,吃得油腻,再加上喝酒……真是挺不容易的。” 颜清的体谅让沈寒阳疑惑起来。虽然他们前一天已经在电话里讲和,但她转变之迅速和彻底,还是超出了他的预计。他不止一次在她说话的时候默默打量她,然而她眼神里始终带着真挚的关怀,看不出任何伪装或敷衍的痕迹。 最后,她再次感谢了沈寒阳的慷慨,并承诺一定会对项目尽心尽力,不辜负沈总的厚爱。 厚爱?那是一种什么爱?他越发搞不明白了。她不应该最忌讳和他提这个字吗? 安顿好乔熠,沈寒阳还是敲开了半岛酒店1305的房门。 任瑞筠全身上下被长款睡袍裹得密不透风,唯有领口处露出雪白的深V。 “你有房卡的。”她说,明显的鼻塞音与额头上的退烧贴互为佐证,印证了她并不是在装病。 沈寒阳穿着长袖长裤,都被房间里的冷气扑了个透心凉。他看一眼空调温度,皱眉:“发烧了还开这么低?” 随手扔下西装外套,第二眼就看到桌上拆封了的EVE,沈寒阳眉心的沟壑更深了:“发烧了吃止痛药?” “你摸摸我烫不烫。”任瑞筠靠过来,额头贴向他的下巴,真丝睡袍荡起一股馥郁的玫瑰香。 在两人即将肌肤相亲的时候,她被沈寒阳固定在了一个微妙的距离。 “我去给你买点药。”他说。 “不要。”任瑞筠连任性也千娇百媚。 “止疼药不对症,治不了感冒。”沈寒阳说。 任瑞筠看他态度坚决,双手一松,外袍滑落肩膀,蕾丝吊带裙象征性地遮盖着几个关键部位。她动一动,两捧□□就呼之欲出。 “你要敢走,我就这么吹这空调。” “别胡闹了。” “我要你抱我。”任瑞筠身娇骨软,向他怀中倒去。 他抓住她的双臂,细得发腻的皮肉他手心化开,他眸色一暗,欺身朝门边走去。她在他怀中被带得连连后退,直到脊背抵住墙壁。 靠在墙壁上,她垂眸敛目,娇喘频频,像是紧张,又像是期待。 沈寒阳伸手轻轻一按,空调的嗡鸣消失了。 房间里真空一样的静。 任瑞筠在他预备离开的时候,适时地捧住他的脸:“寒阳,我要。” “我要”,这是他最无力抵抗的两个字。那时候,她只要对他说出这两个字,他就会毫无保留地付出自己年轻的身体,不遗余力地满足她。每每看着枕边筋疲力尽睡着的他,抚过他毛茸茸的头发,浓密卷翘的睫毛,还有附着汗珠、充血饱满的肌肉,任瑞筠就会觉得自己拥有一个最忠诚的信徒,这个信徒自愿献祭,这令她感到快慰。 果然,沈寒阳的迟疑只不过一瞬,就以力拔山兮的气势将她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放在床上。 然而,他只是为她掖了掖被子,哑声说:“我去买药。” 她染了红甲的手指轻轻刮过他的脸颊:“今晚留下来陪我。” 沈寒阳点头的动作微小到难以察觉:“嗯。” 第37章 第 37 章 吃了感冒药,任瑞筠结结实实睡了一大觉。 醒来时,窗帘缝隙里漏进一点天光。伸手摸手机,被窝里、枕头下,一无所获。 她眯缝起惺忪的睡眼,幽暗里寻到沈寒阳,电脑屏幕的微光映出他深邃的五官。 “几点了?”她问。 他瞥了一眼右下角的数字:“快十一点。” 任瑞筠伸了个懒腰,换了个妖娆的姿势侧躺着:“我感觉好多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并没有得到沈寒阳的响应。 她光着脚下床,走到写字台前,从背后搂住他的脖子,在他颊边留下一个吻。 “我饿了。”她说。 沈寒阳目不转睛盯着屏幕:“酒店不是有早午餐吗,或者你也可以直接吃午餐。” “我叫侍应生送来,一起吃?” “你先叫吧。” 任瑞筠点了送餐服务就去洗澡。窗帘还拢着,任瑞筠没有关浴室门,整个房间响着哗啦啦的水流声。 沈寒阳凝视着电脑屏幕。郝助理办事向来麻利,不到三天时间,颜清的背调资料已经完完整整呈了上来。 一份六页的PDF。 他地看,一个字也不落下。 首页是一整面的表格,记录着颜清从本科到研究生期间的成绩、奖项。 第二页依然是一张表格,罗列了她勤工俭学的信息。其内容之多、之复杂,令沈寒阳都忍不住惊叹:发过传单、做过图书馆管理员、当过餐厅服务生……五花八门。最离谱的是,她竟然在建材市场也打过工。 沈寒阳实在想不通那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建材市场能做什么,只能心中暗暗评价一句:全才。 第三页开始,列表变为文字。起首密密麻麻三大段,记述了颜清动荡不安的幼年生活:生父早亡,母亲冯凡瑛独立抚养她。冯凡瑛没有文化,四处打工,颜清五岁之前一直随冯凡瑛四处漂泊,辗转过多个地方。八岁时冯凡瑛自杀身亡,监护权由名义上的舅舅接管,就是那个叫冯鑫的男人。冯鑫是颜清外祖父母的养子,与她并无血缘关系。此人不务正业,尽做一些坑蒙拐骗的勾当,标准的鸡鸣狗盗之辈,进过两次监狱。 看到这里,沈寒阳想起曾经听到颜清和此人在电话里起争执,从捕捉到的只言片语推测,当时冯鑫在向她索要钱财。这倒与材料里描述的人设吻合。 沈寒阳继续往下看。 颜清在校成绩优异,从高中起受一对夫妇资助,直至完成高中学业,考入L大数学系。高三暑假,资助人经营的矿产公司破产,两位资助人在一月内相继身亡。 文档末尾附上了资助人的详细资料。 沈寒阳盯着资助人夫妇的名字,久久,才关闭了文档。 浴室的水声停了。任瑞筠包着发帽,裹着三点式走了出来。 沈寒阳已经收拾了电脑,西装外套搭在小臂上。 任瑞筠看他这副架势:“要走?” 沈寒阳低头回手机消息,半天才分神回答她:“嗯,去公司。” 任瑞筠打量着他。身上行头还是昨天那一套,白衬衫,黑色西裤,没有更换过的痕迹。他又跟她井水不犯河水地过了一夜。 她卸下发帽,湿漉漉的头发披散下来。 “还想让你帮我吹头发呢。” 吹头发,过去他最乐意为她代劳的事。任瑞筠很爱惜她那一头海藻似的卷发,每次洗完澡,都要他举着吹风机细致地替她吹。她喜欢从镜子里欣赏他认真、耐心的样子。她会撒娇地将脊背靠进他怀里,长发蹭他一胸膛的水。每当他说“乖一点”,她就趁机回过头亲他一下,蜻蜓点水似的,再含情脉脉望着他几秒。撩得他心痒难耐、想进一步时,她就故意转过身,继续背对着他:“认真吹!”任由他独个忍受□□的炙烤。 六年多过去了,关于这个曾经充满情趣的互动的提议,似乎并没有在沈寒阳的脸上引起特别的反应。 他从忙碌的手机消息里抬起头,淡淡说了句:“我回公司有事。” “等一下。”任瑞筠叫住正往外走的他,光脚跑过来,轻巧一跃。 沈寒阳没反应过来,本能地接住了她。 她双腿盘绕着他的腰,双手勾着他的颈。头发滴下来的水珠滚过瓷瓶般的脖颈,挂在丰满雪白的胸脯上。 一开口,声音又媚又软:“还没吻我呢。” 又一个曾经的保留仪式。在一起时,她要求他每次出门前都要履行kiss goodbye的程序。有时候缠绵得狠了,kiss goodbye就只剩下kiss,和kiss之后的事。 任瑞筠望着沈寒阳,水盈盈的眼眸里绮情无限。 她看着沈寒阳扬起头,慢慢凑近,心中很是满意。她调教过的东西,和她本人一样,在他身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记。 然而,沈寒阳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他把她从身上剥离了下来,像剥掉一只寄生藤壶。 沈寒阳消失在门外,任瑞筠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发梢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落在她光溜溜的脚背上。 沈寒阳急着回公司。他度过了一个不眠夜,整晚都在处理公事。清早接到赵秘书的短信才想起来今天是颜清到寰宇报到的第一天。可那会儿他正胃疼得厉害,只好忍着痛给赵秘书发去消息,让她先帮着关照。自己靠在沙发上缓了很久,才微微透过一口气。接着郝助理发来背调资料,一看就看到了现在。 他不知道,这一上午,颜清确实过得很充实。 首先是行政助理赵小姐将她亲自送到了十九楼1903办公室。上一遭她来扮演沈寒阳女朋友的时候,曾在三十楼遇到过赵秘书。一开始颜清还有些心虚,生怕赵秘书是那场三角恋荒唐戏码的见证人。 给颜清安排好工位,赵秘书对办公室的人说:“大家多照顾。” 一群听话听音的人立刻围上来对颜清大献殷勤。他们献殷勤的方式非常一致:投喂。不一会儿颜清办公桌上已经堆满他们慷慨相赠的小面包、小饼干、旺仔牛奶、养乐多、薯片、牛肉干…… 颜清还没顾上感动,高秘书来了。 颜清赶紧站起来迎接。 高秘书个头并不高,踩着六厘米的高跟鞋也就将将和颜清持平。却总是高昂着下巴,极力作出俯视颜清的样子, “寰宇实行5S标准化管理,对工位整洁有严格的要求。你看看谁的桌子有你这么乱?” 高秘书上来就挑错,颜清一愣,下意识扫了一眼其他人的工位,嗯,没几个整齐的。然而高秘书眼里好像只有她。高秘书对着她训话后,其他人赶忙举一反三,对照自查,纷纷埋头收拾起来,办公室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好在高秘书只出现了一下就走了。颜清整理好工位,去接水。在茶水间门口听见自己的名字。 “看高姐这态度,那个颜清不像关系户。” “所以赵秘书为什么特别嘱咐要多照顾?” “谁知道,兴许是赵秘书的亲戚。” “长得好看,打扮倒挺朴素的。” “就是这种才心机最重,扮猪吃老虎。” 若说世间有什么东西能令颜清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一定是人的想象力和语言能力。人脑和人嘴是两样顶级厉害的加工机,任何事经过脑补一圈、舌根嚼一圈再吐出来,往往就面目全非,变得新奇又刺激。 颜清没再听下去,端着水杯默默走开。 高秘书一句话,办公室卫生得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整顿效果,而颜清的处境也发生大逆转,各种稀奇古怪的活儿很快找上来了。 有借她的电脑帮着刷交规视频抵扣分的、有让她帮忙校对广告页错别字的,还有听说她是L大数学系研究生,让帮忙给孩子看作业的——总之没有一样与工作有关。 一个年轻男职员懊恼地说:“我的咖啡外卖到了,但我这会儿走不开。”瞥了一眼颜清,“内个,你这会儿方便吗?” 颜清心领神会:“我帮您去取。” 这个头一开,其余几张嘴巴也像青蛙遇到及时雨,纷纷张开嘴巴咕呱,叫声此起彼伏: “顺便帮我取个快递吧!” “我也有快递!对了我那个是易碎品,拿的时候当心点!” 一楼大厅电梯前,颜清胳膊上挂着两杯咖啡,胸前抱着的一摞快递箱,最上面的快递箱已经高过头顶。她只有歪着头才能勉强看到脚下的路。 叮咚,上行的电梯来了。她谨慎而吃力地走进轿厢,不太宽裕的视野里看到一双穿着深色西裤的笔直长腿。 腾不出手的她狼狈求助:“抱歉,麻烦您帮我按一下19。” 电梯门缓缓关上,轿厢里安静得针落可闻。同乘那人始终没有说话,颜清被快递盒挡住视线,只能猜测他应该帮忙按了按钮。 快递盒垒得太高,有些歪了,颜清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可越调整越坏,眼看盒子要倒了,颜清胆战心惊,生怕摔了那易碎品。 这时候,胳膊上的重量猝不及防一轻,三个快递盒被拿开了,沈寒阳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颜清还没说话,沈寒阳先扫了一眼露在最顶上的快递单,皱眉:“都是张鹏博的?” “哦不是,还有其他老师的。”颜清解释。 沈寒阳冷呵了一声。 到了十九层,沈寒阳先于颜清走下了电梯。颜清赶紧跟了上去。 沈寒阳长腿阔步走进1903办公室,冷声道:“谁的东西,来认领。” 聊的热火朝天的办公室瞬间像灌了冰,冻结住了。 张鹏博反应最快:“有我的有我的。刚忙着改PPT,没抽开身……”其余同事也如梦初醒,七手八脚来接。 颜清:“孙老师,您的咖啡。” 孙宇平赶紧接了过来:“谢谢。” 沈寒阳走后,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定在颜清身上。 最为八卦的小郭按耐不住好奇,问:“你和沈总是……什么关系?” 颜清茫然:“什么什么关系?电梯偶遇的。快递太多我拿不动,就找他帮忙。你说他是……什么总?” 众人恍然,都笑她莽撞。 颜清跟着哂笑,心里松了口气。装傻充愣,尽量不引起注意,做个小透明,这是她很早就悟出来的自我保护之道。 下午下班,张鹏飞吆喝大家去烤串。招呼颜清时,颜清说:“我就不去了。” 孙宇平说:“走吧,哥哥们带你嗨皮。” “我还得帮周哥家孩子看数学作业呢。”颜清这个理由找得绝佳,周科一听立即表示支持:“对对,你们别打扰她。小颜,这是我儿子的暑假作业,这是开学模拟测卷,你重点看看错题,分析一下做错的原因。最好能备注一下正确的解题思。我认为,思路是一切的基础,如果思路都错了,相当于方向就错了。哎,我和老婆都忙,实在没时间……” 办公室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孙宇平从门外探进头来催促:“老周,你还来不来?再磨叽不带你了!” “来来!”周科连忙关电脑收拾包,急吼吼往外跑。出门前还不忘回头叮咛:“小颜,写仔细点哦,回去我儿子一眼能看明白那种!孙宇平,你们等等我!” 沈寒阳习惯性加班。处理完手头的事, 窗外华灯已上。任瑞筠发来几条消息,他没有点开。 忙碌了一整天的电梯畅通无阻地来到三十楼。走进轿厢,他先按下B1。轿厢门关闭之前,鬼使神差地又按下19。 1903办公室门开着,吸顶灯全熄灭,只有颜清桌上亮着台灯,她的侧脸映在一团柔和的光晕之中。 她拿着笔对面前摊开的试卷圈圈写写,聚精会神,完全没有听到脚步声。 沈寒阳看着那满篇的红叉,摇着头说:“这种资质,家长还是不要死磕学习了,早点换条合适的赛道吧。” 颜清讶异抬头,正对上沈寒阳惋惜又不乏鄙夷的目光。 “小学数学看不出来什么的。”颜清试图帮这个未曾谋面的小朋友说几句公道话,“我有一个同学,小学时数学很拔尖,我们老师形容他:‘十亩地里就出了这么一颗苗’。谁也想不到就这么一个全村的希望,上了初中后,很快泯然众人。” 沈寒阳看着她笑。 “哪里好笑?”她不懂。 “我笑你傻,笑你太认真。”他神情一敛,“你是来工作的,不是来打杂的。与自己无关的活不要揽,揽上身以后就难甩掉了。”他顺手拿起试卷旁边的《三年级(下)数学练习册》,每一页都贴了便签,小楷工工整整,是颜清的批注。 “周铭飞,”沈寒阳念出封面上钢笔写的名字,“周科家孩子?” 颜清没说话。 沈寒阳嗤笑一声:“数学不灵光,还写的一笔丑字,周科倒好意思。”他看了眼颜清:“你初来乍到,他们不了解你,会不断试探你的底线。这次让你批作业,下次就敢叫你辅导学习。你得从一开始就给他们立好规矩。” “明白了。”颜清说,郑重点头的动作显得顺从又谦恭。 话题好像就该到此为止,沈寒阳硬是又加了句:“回学校吗?我送你。” 颜清说:“我约了人。” 沈寒阳不禁瞥了一眼那只与她相依相伴的FANTLAND帆布袋,这才觉得自己的提议不合时宜。 “别太晚。” 说完这句,沈寒阳便离开了。 走到门口,又回头朝里面望了一眼。他感觉自己看到了月亮,不知像月亮的是那一盏孤灯,还是那皎皎明丽的脸庞。 第38章 第 38 章 颜清最近总是做梦。梦里,她的前半生像微缩电影一样快速回放。 先是梦到姜晓曼。梦里的姜晓曼和活着的时候不太一样,上了些年纪,就好像她的年龄并没有随着死亡而定格,而是在某个平行空间继续增长。姜晓曼像过去一样,坐在她最钟爱的藤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哼歌。阳光流淌进她脸上的沟沟壑壑,她眯着眼睛笑,鬓边飘摇几丝灰白的头发,像她的生命一样,退了颜色。 颜清想喊她,可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她找乔熠帮忙,乔熠只是笑着不动。她才明白,那是乔熠的照片,照片前的香炉里,三柱青烟袅袅上升。 再回头,姜晓曼也不见了,周围景物变化,她回到了孟水村,母亲冯凡瑛的出殡队伍稀稀拉拉走过衰草迷离的山坡。棺木在崎岖的山路上晃晃悠悠,诡异的像戏曲里迎亲的花轿,叫人疑心其中装的并不是枯骨,而是红颜新妇。 各种梦境在她脑海里不停歇冲撞,导致醒来时头闷闷地痛。 去地铁站的路上,路过FANTLAND,一大清早,并不是营业时间,门前两个熟悉的身影让她想不注意都难。 胡若婷亲密地搂着诸葛潇湘的胳膊,有说有笑,俨然一对热恋中的爱侣。看见颜清,如胶似漆的两人立即分开,胡若婷有些别扭地躲进酒吧里去。 其实颜清并不愿意打扰他们,无心的对视后,她低头快步走过。 诸葛潇湘追了上来。 “能聊聊吗?” 颜清觉得好笑。自从在S市第一医院的花园里见证了他和胡若婷的爱情,她就很自觉地退出了。而诸葛潇湘也像收到感应似的,从那天起也再也没联系过她, 若不是今天碰巧遇上,他也许永远不会想和她“聊聊”吧? 颜清不认为有什么聊的必要,但还是给对方留了面子:“有事可以发微信,我看到了会回复。”说完继续向前走。 诸葛潇湘第二次拦了上来:“给我五分钟,不,两分钟。” 颜清无奈:“我赶着上班。” “对不起,我不奢望你原谅,但我确实有苦衷。”诸葛潇湘表情凝重,好像正在经历莫大的痛苦。 颜清发现,他的每一张面孔都很真诚。刚才和胡若婷在一起时满脸的幸福甜蜜很打动人,此时此刻面对颜清的悔恨痛苦也很打动人。 男人但凡有张稍微拿得出手的脸,就会利用这张脸作出各种生动逼真的面具,足以迷惑大多数人。 颜清静静看着面前的诸葛潇湘。她的平静似乎加剧了他的痛苦,他情不自禁握住她的肩膀:“你在想什么?告诉我好吗?你可以骂我,打我,就是别这样不在乎地看着我。我很惦记你。就算你不信我也要说,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我无法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对你都是真的,我想补偿你……” 诸葛潇湘说得动容,颜清从他湿润的眼瞳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忽然明白,那倒影不是自己,而是死去的胡若怡。 那些从诸葛潇湘嘴里说出来的不清不楚的告白,带她重温他和胡若怡常去的夜市小摊,以及胡若婷端详她后得出她像自己姐姐的结论…… 可她再怎么有胡若怡的影子,又怎么可能比她的亲妹妹更像她?尤其是,当胡若婷穿上病员服,苍白瘦弱的小脸,一定让他想起曾经同样脆弱、需要他保护的爱人。诸葛潇湘和胡若婷的相爱,并不是胡若婷单方面苦恋前姐夫的结果,而是诸葛潇湘早就对她动了情。颜清猜想,在医院花园的那天,诸葛潇湘压抑的情愫终于爆发,而胡若怡也终于借亲妹妹的身体还了魂…… 诸葛潇湘爱的始终都是胡若怡。 “你还需要我吗?”回过神来,颜清问他。 诸葛潇湘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我可以吗?” 颜清笑了,隔着衬衫握住他颤抖的手腕,既洒脱又善解人意:“我祝福你们。如果你有需要,还是可以随时找我。” 她的大度令诸葛潇湘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和她确认:“真的吗?我可以不失去你?” 颜清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晃晃手里的手机:“我该上班了,咱们电话联系。” 说罢就朝地铁走去,没再理会身后惘然的目光。 走到地铁口之前,她拉黑了诸葛潇湘的全部联系方式。 除了第一天的小插曲,颜清在寰宇坐班的日子总体顺利。 她话少人勤快,又天然自带亲和感,渐渐地一部分同事良心发现,指使她打杂的行为有所收敛。 这天快到中午下班时间,隔壁小郭掏出一盒泡芙,递给颜清一枚:“清清,帮我打掩护,老毛丫站起来了告诉我一声。”她说的老毛丫是她们组的主管,一个严谨到有些龟毛的中年男人,看不惯组员在办公室吃零食、聊天的行为,常常当面撂脸子。 嘱咐完颜清,小郭猫着身子躲在工位上吃了起来。 吃完一整盒泡芙,小郭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看到隔壁的颜清,忽然心血来潮:“你跟我一起去上瑜伽课吧!” 小郭说的瑜伽课,是寰宇提供的公司福利,每周二四五中午,在公司5楼的大教室有瑜伽老师授课一个半小时。 颜清表示自己不会瑜伽。 “没关系呀,有教练呢!那教练在外面一节课好几百呢!公司给的福利,不薅白不薅。”又讪笑说:“主要我想减肥,怕坚持不下来,拉你组队上课,督促我。” 颜清为难:“我连装备都没有。” 小郭看了看她的行头,棉T恤,棉麻阔腿裤:“这身就行!” 架不住她软磨硬泡,颜清答应一起去看看。 小郭欢天喜地,从柜子里拎出运动包,“走吧,去早点占位子。” 明净的教室内,上课的人陆续进来,不一会儿,地面就被花花绿绿的瑜伽垫占满了。 小郭和颜清到的时候,只剩三张瑜伽垫。小郭喜滋滋地:“还好来得早。”便从墙角取了瑜伽垫。正当颜清也准备取瑜伽垫时,一个声音力压周边嘈杂,一枝独秀地钻入她的耳鼓。 “哎呀来晚了,只剩一个位置了!” 颜清慢慢转过身,果然是高秘书。而高秘书也几乎在同时看到了她。 “高秘书。”她打了个招呼。 高秘书和旁边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女伴都穿着瑜伽服。高秘书手拿一瓶水,一条毛巾搭在肩头,轻描淡写地向身旁的人介绍到:“技术外包组的。我就说她不忙吧,你几时在这儿碰见过其他外包组那几个牛马。” 女伴不语,和颜清点头问好。 高秘书由头到脚打量穿着常服的颜清,充满怀疑地问:“你练瑜伽?” “我不会。”颜清诚实答。 高秘书了然一笑,以主人翁姿态介绍道:“这一层整个都是健身房,这边是瑜伽房,那边是器械房,都是公司女职工的福利。”说到“女职工”这三个字时,高秘书加重了音调。 颜清自然明白她的话外之音。颜清只是外包成员,一个暂驻公司的乙方,没有权利享受公司职工的福利。 “高秘书,你们来吧,我本身也不太爱锻炼,就是跟着看看热闹。” 见颜清如此识趣,高秘书语气也有所缓和:“练瑜伽对女生是极有好处的,下次人不多的时候你可以来学学。” 旁边的小郭尴尬地听着,不敢出声。眼睁睁看着颜清走出教室,默默给了她一个抱歉的眼神。颜清倒不在意,隔着玻璃门对她微笑着招了招手。 从瑜伽教室出来,食堂已经关门,颜清回到办公室拿了些别人给的小饼干填肚子。 最近她总是休息不好,在电脑前工作了一会儿,眼球酸胀得厉害,捏了捏睛明穴的位置,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打起盹。 眯了一小会,被闯进来的高秘书薅了起来。 颜清以为自己睡过头了,看了眼时间,才一点一刻。 高秘书瑜伽服还没换,直接发号施令:“紧急通知,下午阳光国际领导来交流,你先去楼上会议室帮忙布置,然后听赵秘书安排,她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颜清想到下午还有模型要改,组长催的急,犹疑道:“可是我手头还有工作……” 高秘书白了她一眼:“花不了你半小时。练瑜伽不是挺有空吗?” 三十楼会议室,赵秘书给她大概指示了一下就急急忙忙去忙别的了。会议室里挂横幅,摆桌牌,调试放映机,都是颜清一个人。高秘书中间来催促了两次:“还没弄好?手脚利索点,马上要开会了!” 会议室终于布置停当,颜清感觉身上发虚。她知道,低血糖很不是时候地犯了。 趁着不严重,她朝楼梯走去。 快走到楼梯口时,恰逢电梯门缓缓开了。沈寒阳迈着长腿率先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大票人,个个西装革履。颜清赶忙靠边。沈寒阳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低下头轻微鞠躬。而沈寒阳的脚步和目光都没有停留,径直向会议室走去。 跟在队尾的高秘书拦住颜清,将她拽到一边。 “六杯咖啡,一杯加脱脂奶不加糖不加冰,两杯加低脂奶不加糖,一杯加冰一杯不加冰,其余三杯只要咖啡,两杯加冰一杯不加冰。做好送到我办公桌上。” 会议阵容庞大,颜清不敢怠慢,在咖啡机和冰柜之间忙碌几个来回,终于端着盛有六杯咖啡的托盘朝高秘书的办公位走去。茶水间和秘书办公室在走廊的两头,走到半途,颜清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突如其来的眩晕让她心慌手抖。她四肢发软,就快端不住手里的托盘。两侧没有能停靠的地方,无奈之下,她沿墙角蹲了下来,将托盘放到地下。心跳越来越厉害,她把头埋进臂弯,试着让头脑里那阵疾驰的旋风缓和下来。 “咖啡放地上是几个意思?这是招待客户的,这样还怎么喝?” 尽管压着声音,高秘书的威严依然不打折扣地以雷霆之势降下。 颜清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仰起头:“对不起,我有点低血糖……” 高秘书极不满瞥了她一眼:“我们真是请了个林黛玉回来。”然后嘱咐身边的年轻女孩:“去重新弄六份咖啡!快点!”女孩连忙点头领命。路过颜清时,她担忧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样啊?要不要去医院……”话没说完就听高秘书厉声呵斥:“还不快去,客户等半天了!”女孩连连应声,再也不敢耽搁,看了颜清一眼,往茶水间跑去。 颜清感觉到汗水不断冒出来,周围是杂沓纷乱的脚步声,她顾不上高秘书的情绪了,必须赶紧找地方歇一会儿,找点甜的吃。 她扶着墙根十分缓慢地起身,就在即将站起来的时候,一片密密麻麻的银雪花充塞了她的视线。她双腿一软,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感觉到一股力量托住了她…… 第39章 第 39 章 像故障镜头下的画面,明灭之间切换了几闪,世界才渐渐现出本来面目。 恢复意识的颜清赫然发现,自己被人打横抱着。她努力克服身体的悬浮感,集中视线,一张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 她又发现,自己的一只胳膊不知怎么搂在他的脖子上,而那漂亮的、独具男性荷尔蒙的下巴距离她很近,几乎摩挲在她的腮上。 她紧张地动了一下,然后就意识到,他们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她被轻轻放在沙发上, 她口渴,从舌头干到嗓子根。想撑着坐起来,身上还是没什么劲儿。 他低声说:“好好躺着。” 办公室的门开了又闭,沈寒阳再回来的时候手心里多了两个拳头大的橙子。他快速剥了皮,掰成小瓣:“只有这个,先吃点。” 颜清看见橙子像看见救命药:“谢谢。” 他却绕过她来接的手,直接递到她的嘴边。 颜清愕住,垂下眸,半天才说:“我以为我们已经说清楚了。” “我也以为,”沈寒阳目不转睛盯着她,“只是,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难。” 颜清缓了缓,让低血糖带来的不规律心跳找回节奏,然后轻轻推开他的手:“其实您根本不必这么做。”她慢慢坐起来,“我绝不是标榜自己,但我和您一样关心嘉铭。我愿意永远做他的大朋友。我保证,只要嘉铭需要,我一直都在。” 沈寒阳疑惑了,不懂她突然提起程嘉铭的用意。他揣摩着她的话,研判的眼光在她脸上徘徊。而她眼睛里露出的神情,既不是反抗,也不是谄媚。像是已经完全抛开成见,愿意与他和平共处。 沈寒阳短暂走神,赵秘书来敲门:“沈总,会议开始吗?” 沈寒阳嗯了一声:“我就来。” 他把剥好的橙子放进她手里:“别急着走,休息好。” 沈寒阳出去后,颜清吃了一口橙子,甘甜的汁液缓解了浑身的虚浮。 高秘书进来时,颜清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半个咬的不成样子的橙子。 高秘书居高临下睥睨着她,没什么好口气地问:“好了吗?” 颜清快速吞下嘴里的橙子:“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跟沈总说中午让你帮忙布置会议室的事了?”高秘书像是审问。 颜清连忙摇头:“没有。” 高秘书冷呵:“这一点小事,就不能安安分分做好,非要闹出点动静。传出去以为是帮了多大忙。” 颜清皱眉。 高秘书继续嘀嘀咕咕:“也挺会挑时候,你眼睛一闭,会议延迟二十分钟。练瑜伽的时候可没见这么脆弱。” 颜清差点就要出言反驳,但理智及时熄灭了冲动。和寰宇科技给课题组开出的报酬相比,这点委屈微不足道。她代表的不仅是她自己,还有黄老师,以及围绕在黄老师周围七八个嗷嗷待哺的同门们。 “好了就请走吧!沈总让我通知你,下午不用来了。” “高秘书,我没事……” 高秘书一抬手,完全不想听的意思:“没事别跟我说,跟沈总说。我伺候不起。”见颜清不动,飞了她一眼:“还不走?” 颜清没再多解释什么,起身离开了。 平白多了一下午假期,颜清买了点可口饭菜,来看乔熠。 刚走到医院门外,沈寒阳的电话打了过来。 “好些了吗?”他问,声音很低。 颜清答:“好多了,谢谢。” 沈寒阳又说了什么,可颜清身边很嘈杂,人声,街道上鸣笛声,还有医院大广播不断循环播放:“S市第一医院为无烟医院,为了您和家人的健康,请自觉遵……” 颜清听不清楚对面的声音,一连问了几遍:“什么?” 沈寒阳那边挂断了电话。 颜清没多在意,拎着还热乎的烧麦往住院部走去。 特需病房里,乔熠靠在床头,灰扑扑的脸上找不到一点神采。 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他编辑了一半的新章节小说。 颜清弄了些水,督促他擦了擦脸,然后整理被丢得到处都是的书。 “丫头,坐会儿吧。”乔熠说。 颜清忙忙碌碌,眼神难得在乔熠身上停留:“你说你的,我能听见。” 乔熠不吭声,好像在耐心等待。 洗手间、写字台和床头柜都收拾清爽了,颜清才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 “丫头……”乔熠欲言又止。 “停。”颜清先打住了他的话,“说话就说话,别愁眉苦脸的。” “哪有,你看我多喜庆。”乔熠挑了挑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妖怪……”颜清噗嗤笑出声,“说吧。” “没什么事儿,就是好长时间没这么坐着聊聊天了。” 颜清忽然想起来,起身把带来的烧麦放进微波炉叮,才又坐回来:“咱们以前不是经常这么聊吗。” “以前……”乔熠仰望对面的天花板,回味着这两个字,“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生病以前是什么样的了。哦不,也能记得一些零碎片段,比如因为鸡毛蒜皮的事跟我妈吵架,因为家里破产自怨自艾,因为考大学不理想万念俱灰……”乔熠轻叹口气,“如今想想,那些都算什么呢?身体健康就是最大的幸运。除此之外,一切人、事、物都不值得伤心动气。” 他望了望一旁缄默不语的颜清,口气忽作轻松:“烧麦叮30秒就好,再多面皮干。” 颜清起身,将已经烫手的烧麦搁在盘子里端过来。 乔熠咬了一大口,猪油香流满齿颊。他满足地说:“得膏粱厚味如此,我此生没有遗憾了。”语气一转,“唯独两件事放心不下。第一,得给《秦王殿下》这本小说一个结尾,给读者们一个交待。第二,你的终身大事。” 颜清拿出一个苹果削皮:“果然是两件极其重要的事。可惜,小说结尾我帮不了你,终身大事你帮不了我。咱们都想开点,自己顾自己,少替对方操心吧。” 乔熠抿了抿嘴:“丫头,别说赌气话。那一天总会到来,逃避得了一时,逃避不了一世。” 颜清低着头,狠狠削着苹果皮:“你有功夫考虑这个,不如好好构思构思小说,也不至于好几天更新不出一章来。” 乔熠苦笑:“我说说而已。跟你的归宿相比,一本没人看的小说哪还算个事?”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心结,可怜孩子,一个人在世上,无依无靠,冯鑫那个人渣还虎视眈眈,三天两头敲诈骚扰。咱们这个家虽然没能给你庇护,但好歹是你一个栖身之所。有家,人心里就有寄托,就不算无根浮萍,这些我都知道。我何尝不想多陪伴你几年,看你找到幸福……” 颜清手头的动作慢了下来,一股热气自眼底生出。她低着头,一滴泪掉落在悬空的刀刃上。 “可你哥我没有用,”乔熠悲哀地说,“我保护不了你,照顾不了你,还成了你的累赘。每年寒暑假,别的同学都高高兴兴回家了,你为了打工赚钱,几乎没有回来过。学校宿舍夏天没有空调,冬天没有暖气,你白天在外面辛苦一天,晚上一个人孤零零回到宿舍,一顿像样饭都舍不得吃。攒下来的钱都投到我这个无底洞里……这些年,这个家让你掉了层皮。” 乔熠深吸了口气,逼退喉咙里的颤音。 “丫头,我已经不值得你再劳心劳力了。过几天我两眼一闭,两手一撒,无知无觉,逍遥自在。而你……你以后就是一个人了,要多为自己打算,别再把自己封闭起来,我不想带着遗憾走……” 颜清笑:“说得我好惨哦。你要不放心,带上我一起?再不然,送走你以后我就去云南,喝一碗毒蘑菇汤,能出现幻觉那种,忘记这世间的苦痛,在极乐中死去?” “小小年纪懂什么极乐!”乔熠被她没轻没重的玩笑弄得有些生气。 “我故意气你的,还当真了!”颜清削苹果的动作停了下来,手腕撩了撩头发,很洒脱地说:“我有的是高富帅追。看到那个沈总了吧?他就非我不娶。” 乔熠忧悒地望着她,语气却强硬坚决:“你跟我说过,他有儿子。我们清清不会给别人当后妈,我也不允许你这么做。就算对方再有钱、再喜欢你、对你再好也不行。” “我也是故意气你的,真笨,回回上当!”颜清笑了笑,语重心长地说,“放心吧,面包会有的,归宿也会有的。我还没到槁木死灰自暴自弃的地步,将来我还想要个女儿呢!” 听她这么说,乔熠神情松快了些,甚至插科打诨起来:“女儿好,像你,又聪明,又温柔,又漂亮。我要是动作快点,说不定能投胎到你家。” 颜清手一抖,食指被水果刀割了个口子。 乔熠打自己嘴巴:“这张欠嘴!糟了,出血了!” 颜清垫了张餐巾纸,将苹果放在床头柜上:“没事,我找护士要张创可贴。” 起身之前,门口一个人影一闪而过。她只当是路人,没有多在意。 用创可贴简单包了一下伤口,颜清没有再回病房,独自到楼下花园散步。 一场雨过后,天空澄净如洗。极目远眺,被晚霞擦亮的彩云衔在高楼之间。她想,如果这里不是医院,如果乔熠没有被病魔扼住咽喉,她一定会以完全不同的心境对这样美丽的天色多流连几眼。 她静静靠在亭下,摸了摸手腕上那只红绳转运珠手链,姜晓曼又一次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曾告诉过颜清,世界上有三重门。 第一重,生门。子宫里孕育成熟的胎儿通过逼仄的产道,在短短几个小时里历经千难万险,呱呱坠地。未出生门时为胎,跨过生门方为人。 第二重,戒门。酒色财气,使人腐化堕落,却偏偏是多数人毕生追求的巅峰。功名利禄,欢情纵欲,上天为世人投下了饵料,引诱着无数人前赴后继,甘为俘虏,终其一生囚禁于戒门之中。 第三重,死门。这是真正没有差别的一道门,任凭王侯将相、乞丐奴隶,死门平等地为所有人敞开,是谁也逃不过的终极一关。走过死门,一生的爱怨情仇、丰功伟业全数清零,化尘化土,为雨为云,一去千万里,消散天地间。 姜晓曼对她说,清清,你要做孙悟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要被这三重门所禁锢。你记住,这个世界为你设置了许多机关,没有什么值得畏惧,也没有什么是非要不可。不在意,便可突破。天地广阔,比天地更广阔的是你的心。自由是你唯一的终点。抵达自由,你就抵达了永恒的安宁。 那一天,姜晓曼说完这些话,就出去了,很晚很晚都没有回来。 颜清再见到她的时候,她赤身**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乔熠没能赶来,他接到消息就晕了过去。颜清静静望着姜晓曼的遗容,她闭着眼,唇色发青,像被冻着了,神情却平静,安详。颜清知道,姜晓曼已踏过最后一重门。而她离去前转头对她微笑、拂了拂衣袖的动作永不磨灭地印在了她的心底。 颜清眼眶酸酸的,她两只手握成拳头,抵住眉眼轻轻打圈按摩。 “哭了。” 一个低沉温润的声音打碎了她脆弱的回忆。她惊慌失措,却来不及擦掉脸上的眼泪。 沈寒阳递上一张纸巾。 “谢谢。你怎么来了。” 他随意慵懒地往她旁边的石栏上一靠,向她方才眺望过的远空望去。 “看朋友。”他瞥了她一眼。苍白的脸蛋被纸巾匆忙拂过,睫毛上仍挂着泪珠。 “乔熠……”他说了两个字,却没继续说下去。 颜清松了松紧绷的声带,喉咙却还是卡涩:“谢谢你为乔熠做的一切。我毕业以后会好好赚钱,早点还清欠你的……” 沈寒阳蹙眉:“这就是你要说的?” 她没回答,下意识拨弄着挂在帆布包上的流苏。 沈寒阳留意到她的动作,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探听别人**,根本不是他的风格。 颜清的眼睫动了动,无情无绪的一瞥蝶一样轻栖在他脸上。 “看情况。”一个不算回答的回答。 若不是沈寒阳提醒,颜清几乎忘了,那天就是在这亭子下,见到那一幕。但奇怪的是,看到诸葛潇湘和胡若婷拥吻,她竟然像个事不关己的路人,木然的激不起一点涟漪,甚至莫名其妙松了口气。 沈寒阳不再说话,两个人静静呆着。太阳渐渐西下,任瑞筠的好几个电话都被他切断。 一次又一次的手机震动引起了颜清的注意,她问:“有人找你吧?”。 沈寒阳看了一眼微信,任瑞筠发来消息:“今天来谈谈那件事吧。” 他收起手机起身:“嗯,先走了。” 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说:“明天公司庆典,你也来吧。” 第40章 第 40 章 任瑞筠开了一瓶红酒,罗曼尼康帝Corton。 她依旧穿着丝质睡衣,倒酒时罗袖下滑,露出香喷喷的皓腕。 “尝尝,年份很好。” 沈寒阳闲闲睇了一眼,没有接,自顾自点起一支烟。 任瑞筠酒杯推到他面前,美目轻眄:“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沈寒阳吸了一口,烟头的一截迅速被火星吞灭,露出灰烬。 任瑞筠说:“我还是喜欢原来烟酒不沾的你。” 沈寒阳轻嗤,目光落在酒杯上:“那你准备这个?”弹掉一截烟灰,“谈正事吧。” 任瑞筠脚步款款,连转身落座的动作都曼妙,一只腿搭上另一只,长裙下隐现凝脂般的肌肤。 她饮了一口酒,目光落在杯中轻摇浅晃的红色液体上:“今天翻了翻以前的照片,你还记得咱们当时在瓦纳卡住了一个夏天吗?心血来潮,就去网上搜了搜,原来瓦纳卡的冬天也好美。” 沈寒阳没什么反应:“记不清楚了,照片不在我这儿。” “寒阳,”她低唤他的名字,柔情似水,纤纤玉手越过酒杯覆盖在他冰冷的手背上,“我曾经的理想,是和你一起走遍人间春夏秋冬。中途,我迷失过,动摇过,好在千帆过尽,究竟还是看清了自己的心。” 沈寒阳没有第一时间抽出手。冰冷的眼皮慢慢掀起,从烟雾后审视着她。 当初,任瑞筠最令他心动的就是眼睛。这个年长他八岁的女人,她的见识、她的风情,都蕴含在一双水盈盈的眼睛里,把二十出头的他迷得七荤八素。而如今,隔着晦浊的烟尘,这双眼睛显得灰黯、混沌、复杂,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都装在其中,成为两口窨井。 “你看清你的心,那你能看清楚我的心吗?” 沈寒阳语调不疾不徐,勾起的嘴角像笑弧,也像弯刀的刀尖。 任瑞筠适时地收回手:“我不知道。我只想剖白我自己。至于你怎么看,我左右不了。”她话音轻柔,没有一丁点强求的意味。 “确实,你左右不了我的看法,我的看法早在七年前就定型了。”他淡然的一瞥,意味深长又不屑一顾。 任瑞筠说:“人心千变万化,谁又能确保下一秒发生什么?也许感情本就不是非黑即白,而是爱与恨两端,是拼尽全力才能维持的平衡。” 她走过来,修长的手指从他的下颌慢慢勾勒上耳廓,眉梢,她捧住他的头,一个香吻落在他额上。 她的吻带着个人特色浓郁的香氛,是玫瑰的气味。这么多年,她还是钟情于玫瑰。沈寒阳心中好笑,知道她今天又不打算谈了,沉默不语地吸着烟。吐出最后两大口烟雾后,按灭烟火,拨开她,抓起外套就走。 任瑞筠在身后叫住他:“我睡一会儿,或许睡醒了就想谈了。” 仍是那一套,训狗的做派。她还是把他当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死心塌地的狗。 他鼻腔轻嗤,本想说什么,手机一声特别的提示音,他心中一动,转眼看到自己落在房间里的笔记本电脑。 “干嘛呢?”任瑞筠看着他发呆的背影。 沈寒阳微微侧过头:“你睡吧,我等会走。” 任瑞筠眼底滑过笑意,捏了捏手指,胜利又尽在掌中。 沈寒阳在写字台前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电脑屏幕遮住他半张脸,鼻骨两侧,眸子被映得黑亮。 任瑞筠退到床上,抱腿看着他。 他指尖轻点,眼神凝聚,眼珠偶尔微动,屏幕上有什么深深吸引他的东西。他又点了一支烟,这让任瑞筠难以察觉地蹙眉。显然,他没有把她讨厌烟味的话放在心上。其实更令她不快的是他抽烟时候那股子沉郁劲儿,仿佛这七年都沉在那只静静燃烧的烟卷里,也都像烟灰一样被他不在意地抖落。 任瑞筠躺下来,翻了个身,面朝里睡了。 沈寒阳根本没有留意到床上的一系列动静。他的注意力都在电脑上。他在网页地址栏熟练地输入一长串字母和符号,那个他近来飞速熟悉的页面慢慢加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向来对其他人漠不关心的沈寒阳养成了每天都要光顾颜清社交账号的习惯。 每天晚上,不看一会儿她的社交平台,他就无法入睡。其实颜清发布的内容很少,也几乎从更新,所有内容已经被他翻来覆去浏览过不知道多少次,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已经烂熟于心。 他对自己的这种窥探欲也很头疼,几次三番告诫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可事情非但不如他料想的那样,反而愈演愈烈。他控制不住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闯入她的空间。 他手机里下载了这个社交平台的APP,注册了账号,并且对她设置了特别关注和更新提醒。刚刚那声特别的铃音,就是颜清更新账号的提醒。 沈寒阳一秒也等不了,在酒店里打开了网页——相比于手机,他更喜欢用网页浏览。 然而这个平台最操蛋的地方在于,手机APP虽然做得风生水起,网页端却很拉垮,颤颤巍巍半天才现出一半页面,画面还乱七八糟,像撞散了的拼图。 拼图一点点归位,他的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正匍匐着身子,穿越一个隐秘、幽暗的隧道。隧道另一头是一方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化外之境。当光亮一点点照进前方的洞穴口,他的心就像获释的鸟儿一样,扑腾起来。 账号下果然出现一条更新,发布于1分钟前: “时常觉得,自己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凌迟,细细的刀片缓缓地削割皮肉,一寸寸抽掉筋骨。我别无所求,我……一无所有。” 沈寒阳的手蜷紧了。简简单单几十个字,排列在一起,跳动着,冲出屏幕,卷起一阵呼啸旋风,冲撞进他的眼耳口鼻,他猛然向后一靠,呼吸急促。 他闭上眼,想让悬空的心静下来,眼前却出现在医院花园里,她流泪的场景。 那是非常危险的一刻,他当真以为自己疯了,失去判断了。他恍惚觉得她坚韧的外衣被剥去了,她是那样伤心,那样需要一双臂膀!他的手在看不到的地方颤抖着,肌肉紧绷着,用全部的理智控制着自己的身体,防备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可他的视线一秒也无法从她脸上移开。当她看向他的时候,他迫切地想确认那泪中透出的柔情。可那双眼蒙着水雾,水雾后的黑眸子是沉于海底的宝石,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她怎么会知道,她的痛苦同时也在折磨着另一个人? 他真想现在就去找她。已经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心里却没来由窜出一股子邪火。 今天,她依然背着那只写有FANTLAND名字的帆布袋,中国结挂饰红得刺眼,上面的流苏在他心里晃来晃去,弄得他一刻也静不下来。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烦躁地灌了一杯红酒,无济于事,心中依然骚乱。流苏变成钟摆,有节律地敲打在他心里,滴答滴答地响。时间漫长,他不知道下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但他觉得迫切需要做一些什么。思来想去,头脑却从来没这么迟钝过。 无序的躁动被后背一个突然的拥抱中断了。玫瑰香气闯入他灼烫混乱的鼻息。 回过头,任瑞筠像只啄米的鸡,猝不及防噙住他的嘴唇。 他没有推开。 不久之前,他们阔别七年,第一次重逢,沈寒阳是晃了一下神的。他惊异于这个女人的强大,时光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丁点惩罚的痕迹。她依然光芒万丈,风情万种,还有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气场。她毫无愧意地住进了半岛酒店的顶层套房,又毫无羞耻之心地给他发来房间号。 第一次踏入这间酒店,任瑞筠驾轻就熟吻了他,就像他们从未分开过。她的眼睛永远是湿漉漉的,沈寒阳的心里有一块阴湿的角落,就是她遗留下来的。她解开衣服,□□、白的刺眼的身体明晃晃映进他迷惘的眼。 七年了,她还是这样,指望勾勾手指头,就轻而易举地击碎他的防御。 他在最后一刻推开了她。而压抑的一腔火,借口打发**静的时候,全部发泄在了颜清的身上。 任瑞筠张开的怀抱是喷吐赤色火焰的炼狱,而颜清像潭水,他奋不顾身扑了进去。 任瑞筠吹气如兰,手指慢慢往下探寻,找到了裤子拉链的地方。在清晰感受到沈寒阳臂膀上传来的微栗后,她轻轻去解拉链。 就在她以为他濒临溃败,就要重新成为她裙下囚徒时,他忽然执住她不安分的手,甩开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寒阳坐进车里,第一件事就是给颜清打电话。 接通了,他声音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沈先生?”对面又确认了一遍,电话里还是只有波动的气音。 隔了片刻没有回应,对方收了线。 沈寒阳胳膊撑在方向盘上,呼吸逐渐放缓。她的声音令他奔突的血液平静了下来。他摸了摸口袋,没有烟了。 又坐了会,才启动汽车。车子开出去一段距离,忽然反应过来,电脑还在任瑞筠房间。 半岛酒店昏暗的房间里,任瑞筠悠悠呷了口酒。电脑屏幕亮着,一个她不太熟悉的数学符号倒映在光洁的酒杯杯壁上。 第41章 第 41 章 周五,全公司放假。寰宇包下了皇冠假日酒店三层楼,庆祝公司成立十周年。 公司核心领导层基本都是不到四十的年轻人,庆典氛围也杜绝传统老套的老板慷慨致辞、员工耍猴表演和集体热血宣誓三件套。三个大小不同的宴会厅被改成娱乐厅,分别承担棋牌、桌游、趣味游戏等功能,另外一个宴会厅作为自助餐厅,边吃边玩。玩腻了还可以去楼下酒店自带的台球厅、KTV、桑拿、足浴……应有尽有。平日里死气沉沉的牛马这一天枯木回春,一头扎进欢乐场,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儿。有打牌输得满脸贴纸条的,有拼酒拼得面红耳赤的,乱哄哄人欢马叫,笑闹声响彻整个楼层。 小郭和组里几个男生玩□□,玩一局输一局,气得她豪饮一杯咸柠七:“今天手感不热!” 孙宇平欠欠地说:“没事啦郭姐——”小郭年龄并不大,只不过性情豪爽,平时爱充大姐头,组里不管比她大的还是比她小的都叫她一声郭姐,“——你虽然打牌臭,但吃饭香啊!刚才小董给咱们盛的那盘德国烤香肠,我还没闻着味儿呢就都进你肚子了。你平时交报告有这么迅速就好了。” 小郭随手捞起一把牌往孙宇平脑门上扣:“皮痒?” 孙宇平徒劳地做了个躲开的姿势,其实也只是像打地鼠游戏里的地鼠缩了一下脖子,嘴上依然不认输:“能吃是你的优点,每天一进办公室看见你扎实的体格,我们心里就踏实。那什么,把血液动力留给你的胃,脑力劳动还是让其他人来吧。小董,你替郭姐!” 小郭连输几局,也没了兴致,就让开了。一旁的小董搓搓手,兴奋地坐下。 小郭一边喝饮料,一边观战。 牌桌上除了小董,最年轻的就是张鹏博。他是牌场老手,应付起来游刃有余,别人聚精会神参悟牌势的时候,他经常能分出心思来聊天。 “不知道女神在哪个房间玩。” 孙宇平了然:“你说的女神应该就是……” 张鹏博冲着小郭努努嘴:“当然就是小郭……”故意把“郭”字拖得长长的,然后才接上下半句:“隔壁的那位。” 小郭白了他一眼:“别做梦啦,人家清清根本没来。” 几个男生异口同声问:“啊?她没来啊?为什么?” “好像要招待老家亲戚吧。”小郭回忆着和颜清的对话,不甚确定地说。 几个男生脸上都现出沮丧,纷纷嘟囔着:“可惜,可惜。” 小郭扫视了他们一圈:“也说不定人家早看穿你们这几只癞蛤蟆的本来面目,不想被你们骚扰,所以找个借口。” 张鹏博不服气:“怎么叫骚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清清还没男朋友吧?那我们都有机会呀!” 早已结婚成家的孙宇平也说:“你这个小姑娘,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也不差啊!我就不信我们这些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内外兼修的男团成员,没人能追上清清。”顺道拍拍自己胸膛,自信十足地问:“你瞅瞅你哥我怎么样?人称寰宇梁朝伟,配不配得上她?” 小郭嘴角撇出一个冷笑:“普通癞蛤蟆都不行,你这只掉进婚姻坟墓的癞蛤蟆就更没机会了!” 孙宇平:“也别太夸张,一个没毕业的黄毛丫头,哪里至于这么捧上神坛?那你说,什么样的才能把她追到手?” 小郭咂吧了几下吸管,思索着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得帅,得有钱,还得暖。我想想谁呢……沈总?” 张鹏博:“帅是帅,有钱也是真有钱。至于暖嘛……”他不认同地呵了一声,“沈总是中央空调,不过是制冷的那种。” 众人哈哈大笑。 正当大家叽叽喳喳嘴上不把门的时候,小董忽然端肃起神态,叫了一声:“沈总!” 沈寒阳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站在牌桌后不远的位置。刚还七嘴八舌议论的几个人,这会不约而同噤了声。气氛霎时间安静得有些尴尬。还是性格活络的小郭先挑起来话头:“沈总,庆典太给力了,这把真的提前过年,感谢公司,感谢领导!” 沈寒阳轻一点头:“大家也辛苦大半年,好好放松下。” 此话一出,刚才略显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小郭又问:“抽奖什么时候开始?我今年又是失恋分手、又是租房被房东违约,A股还赔了个底儿掉,所有人品都押在今天了,一定要抽个大的!” 沈寒阳微笑:“祝你好运。” 沈寒阳走后,小郭摸了摸胳膊上不存在的鸡皮疙瘩,冲孙宇平说:“确实是制冷的。” 沈寒阳在四个宴会厅转了一圈,应付了无数个“沈总好”,还有一波接一波的敬酒拉话套近乎。各有各的吵闹。几杯冰酒下肚,喉咙里的干燥非但不减,反而更生出火烧般的疼痛。 他下到二楼。二楼整层都是KTV,墙壁上的高级吸音材料已经饱和,各种鬼哭狼嚎荒腔走板的歌声不顾人死活地回荡在走廊里。沈寒阳穿过这些噪音,进了最里面一间包厢——包厢是为公司几位高层单独开的——几位副总还在员工间游走应酬,包厢里就他一个人。他坐进沙发,按了按太阳穴。 拿出手机,先点进颜清的社交账号,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看完一遍不过瘾,再看一遍。关于顾斐萌、黄倩、程嘉铭、乔熠……每个人都在她心田里占据了一块位置。手指划到那条拍摄于檀宸府的照片时,他的嘴角不由自主上扬,心中诡异地升起一股骄傲。嗯,这条四舍五入算他的。 更值得欣慰的是,那个诸葛某某,一丁点痕迹也没留下。 对每一篇帖子做完第N次阅读理解后,手机电量已经掉到百分之三十。 他心满意足地打开通讯录,调出颜清的号码,正准备拨号,苟副总推门进来。 苟副总看见沈寒阳,扭头对外面喊了句:“在这儿呢!”门口随后探进另外两个副总的脑袋,三位副总一齐催促他:“沈总,该你登场了!” 散落在各个房间的人此刻基本都集中在最大的“皇后宴会厅”。激动人心的抽奖环节就要开始。大屏幕上亮起二维码,大家齐刷刷掏出手机,对着屏幕一通扫描。靠后面扫不到的急得直嚷嚷:“那个谁谁谁,脑袋歪一点!嘿!大脑袋全给挡上了!” 扫完以后,每个人手机上出现滚动数字。点一下“确定”,小程序便会截取一个数字,相当于摸到的号码。最终,这些号码汇入滚动屏幕,由开奖人进行截取,截取到的便是中奖者。 小郭紧盯着屏幕上的数,嘴里念咒似的振振有词:“天灵灵,地灵灵,郭姐今天一定行!”手指一按,数字确定。接下来就是等台上那几位开动金手指,确定最终幸运儿了。 趁着大家扫描的空,沈寒阳举起手机,对准二维码拍了一张照片,微信发送给颜清。 “可以参与抽奖。” 台下的沸腾渐渐转为小声议论,所有人都抽到了属于自己的四位数字。 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十几位部门大主任首先上台,各人截了十个号为三等奖,每人一台DJ旗舰版无人机加富士相机XT-5。 然后是三位副总上场抽二等奖,共十五名中奖者,。每人一套苹果全家桶:最新款Macbook pro、iPad、iPhone、airpods max,iwatch。 抽完前两轮,几家欢喜几家愁,抽中的欢天喜地,没抽中的自行治疗红眼病。张鹏博碎嘴地说:“三等奖是摄影套餐,二等奖是装B套餐。就看一等奖了。” 最后,沈寒阳千呼万唤始出来,所有人的情绪也积攒到了高点。 沈寒阳负责抽取的是一等奖。他先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没有动静的手机屏幕,然后举目扫了一圈台下。他抬起头的时候,几个胆子大的员工高喊:“沈总抽我!我愿意为你当牛做马,你要我什么姿势我就什么姿势!” 旁边人哄堂大笑。 也难怪这些人激情澎湃,这次的一等奖奖品是史上少有的重量级。 十年前创立至今,寰宇在科技公司遍地的S市开疆拓土,所向披靡,经营得蒸蒸日上,市值翻几翻,持有公司原始股的部分老员工早就实现财务自由。今天的抽奖,对于部分资历尚浅的员工是一块馅大料足的可口肉饼,对于豪横的老员工,不过是小甜点一碟。 随着沈寒阳走上台,拿起遥控器,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服务员忙碌的身影在几个宴会厅间来回穿梭,各种波龙、帝王蟹、叫不上名字的刺身和没有中文标识的酒水络绎不绝添上长桌。穿黑西装套裙的酒店经理守在门口不断催促:“快点,酒没了!再加点水果!客人用过的餐盘赶紧收走!” 她的身后,皇后宴会厅爆发出一阵鼓掌和欢呼。 下午七点半,庆典基本结束,人散的差不多了,个别没玩够的还猫在KTV或桑拿房继续享受公司提供的免费休闲。 沈寒阳坐进汽车,汽车还没启动,他脑子里已经像点燃了发动机,充斥着轰鸣。静坐了一阵儿,才拿手机。 邀请颜清抽奖的消息始终没有得到回复,本想熄灭手机,手指在锁屏键上顿了半天,点开两人的对话框,又发去一条微信: “在学校吗?” 过了小二十分钟,对面总算有反应了:“不在。” 惜字如金,忙什么呢?他内心嘀咕,却又不好直接问。灵机一动,于是又发:“我去看看乔熠。” 又是小二十分钟过去,“别麻烦了,我昨天才去看过他。” 沈寒阳肩膀一沉,靠在座椅里。 嗯,多一句话都不愿意给,非得直接问你在哪才行。 这时候,一种强烈的预感像雷达一样为他指了个方向。 他给负责本次庆典会议的信息技术员小梁发了条消息:“抽奖程序暂时不要关闭。” 幽暗的地下车库,大灯如夜里的兽眼,闪了两闪,黑色车身朝着出口的光亮驶去。 第42章 第 42 章 周五的寰宇大厦安静得像周末,员工都去参加公司成立十周年庆典。楼里除了物业和保洁,基本看不到其他人。 十九层,一束淡弱的光线从1903办公室里透出来,在漆黑的走廊上扩散出一片暖鹅黄色,柔和,轻盈若梦。 颜清胳膊肘支着桌子,脸埋在掌心。办公室里太寂静,所以她很轻的叹息也显得突出,连同叹息里的种种情绪也一并被放大。从指缝里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快九点了。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球,开始关电脑、收拾桌面。无意间从屏幕倒影里瞥见身后一个人,吓得一抖。 “吓到你了。”沈寒阳说。 颜清惊魂甫定,克制着气息中的起伏:“沈总,您什么时候来的?” 沈寒阳:“没多久,也就……十分钟吧。” 在电脑屏幕熄灭前,沈寒阳越过她瞥了一眼屏幕上改了一半的模型,又扫见桌子上凌乱的各种文件,笔记本,便签。 视线回到她脸上:“待会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颜清拿不准他说的“待会”是什么时候。收拾好桌子,慢吞吞往三十楼去。 三十楼也无声无息,没有了兢兢业业负责预约登记的赵秘书,也没有了神出鬼没、喜怒无常的守门神兽高秘书,沈寒阳的办公室头一次这么无障碍地对她开放。 犹疑了一阵,她迈步走了进去。 沈寒阳已经坐在电脑跟前。进门之前她就听见他的手机响了几通。每次响两声就安静,显然是被这边切断。 这会儿,铃声又响起来,他再次不耐烦地按掉。 他抬眼看颜清,嘴巴刚动了一下,铃声第N次响起来。这一次他倒没有急着挂断,挂上耳机后接了起来,声音温柔。 “嘉铭。” “好,爸爸知道了。” “你在家乖乖的,早点睡觉。” 颜清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说话的时候眼睛还对着屏幕。背后是巨大的玻璃幕墙,S市的万家灯火都沉伏在他的脚下。 他的办公室处在一个孤高绝顶的位置。而这张脸对于这个位置来说,显得太过年轻。 对“爸爸”这个身份,也显得过于年轻。 胡思乱想间,沈寒阳已经通完电话。 “过来。”他说。 颜清迟疑了几秒,走近几步。 “再近点。” 无奈,她走到他跟前才止步。 沈寒阳视线点了一下电脑屏幕:“扫。” 颜清看到,他屏幕上是一个放大的二维码。这才想起来他让自己抽奖的那条信息。只不过当时她正应付冯鑫,根本分不出精力来,连敷衍回信息的心情都没有。 “扫。”沈寒阳又说。 手机就在手里握着,颜清却踟蹰没有上前。高秘书的提点言犹在耳,她不属于公司职工,没有资格享受公司的福利。她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晰,项目合作前后不会超过一个月,一个月以后她连寰宇的楼都无需踏进来。眼前的生活已经有一堆狗血剧情在上演,她不想再得罪高秘书了。 “沈总,”斟酌了半天,刚说出个“我”字,手机响了。颜清几乎是一震,“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捂起手机就往外走,声音里十二分的慌张。 沈寒阳在楼梯转角找到了她。 她捂着话筒,声音很低,很闷,却像每一个字都咬着牙: “冯鑫,你别太过分了……” “你儿子的学费我已经给你了,我不会、也没能力再帮你……” “你要打点谁是你的事,我有什么义务替你出这笔钱?你不教他在学校里踏踏实实学本事,净鼓励他搞一些攀高结贵的旁门左道?” “如果你非要这么做,随你的便……” 说到最后几句,她的声音已经不稳。挂了电话,她扶着栏杆站了很久,才让上涌的血气慢慢回落。 沈寒阳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听到门响,回过身。 “不好意思。”颜清道歉,白皙的的皮肤上潮红未褪。 “手机借我一下。”沈寒阳向她摊开手掌。 颜清愣了下,乖乖递上解了锁的手机。 沈寒阳点开微信扫描,举起来,对准电脑屏幕,“滴——”,出来四个数字。 “5214。”沈寒阳念道,然后抬眼看颜清,“是特等奖。” 听到“特等奖”三个字,颜清的眉头条件反射地轻蹙了下。 起先惊讶,再到怀疑。 这个特等奖,看起来有点……欠缺正式,更像是沈寒阳随口发落的。她长年累月磨炼出的思维模式是略带悲观的务实主义,并没有相信奇迹和好运的习惯。 但她几乎立即就想通了,大概是寰宇公司情商很高,把“参与奖”命名为“特等奖”,类似于“特别奖”之类的说法。 沈寒阳将手机递给她,她去接的时候他却又收了回去,举到她够不着的地方定住。 颜清没有再上前,只不解地看着他。 “想要什么?奖品可以选。” 颜清眼神飘开,心不在焉:“什么都行。” “好好想想,我让他们去准备。” 颜清看他说得认真,便也当真想了想。 “可以要个鼠标垫吗?现在那个鼠标垫是上一个人留下来的,织物质地,起毛刺了,用得不太顺手。” 她不知道这个要求提的哪里出了问题,沈寒阳看她的眼神透出古怪。 终于,他吁了口气,不是太满意似的,将手机还给她。 他的反应让颜清略有不安,但也没有力气考虑了。冯鑫为了要两万块钱给儿子冯一鸣在职高的老师送礼,寻求老师的优先照顾,从上午九点就开始不断微信、短信、电话轮番轰击,骚扰了她一整天。她当然言辞拒绝,而冯鑫为达目的,把各种无耻的要挟手段都拿出来了。她还没想出个对策,就被沈寒阳叫来了三十楼。 这会,她筋疲力尽,向沈寒阳欠身道谢后,就准备离开。 “等等。” 她回头,沈寒阳双手撑在桌面上,头半低,脊背微微拱起,手指因为用力扣起而凸显出关节处利落的骨骼。 默半晌,“算了,走吧。” 周一颜清来上班的时候,桌面上毛毛躁躁的鼠标垫被换成了一张大号银白光面鼠标垫,铺满半张桌子。 颜清本能反应是小郭替她换的。小郭平时去综合处领文具最积极,三天两头领个本子领根笔,要么就是领个桌面文件收纳架。 见小郭在座位上举着气垫粉底化妆,正想开口,脑子里蓦地切入两天前一个画面。周五晚上,在沈寒阳办公室,她说想要鼠标垫。说话时下意识看了眼沈寒阳的桌面,正是这样一张鼠标垫,连右下角的几个艺术字母都一模一样。 她呆了呆。小郭豪放的嗓门冲撞进她凝固的思绪里。 “我擦你知道吗,上礼拜五公司庆典,财预部那个平时不吭不哈的小姑娘抽了个一等奖——保时捷电动Taycan!你敢想吗?不是雅迪,不是艾玛,更不是老头乐,是保时捷Taycan!”她长叹一声,“什么时候轮到我走这种狗屎运?” 颜清只听懂了“保时捷”和“电动”,没听懂后缀的汽车型号。 她放下包,坐进座位,开电脑,然后试探地问:“那特等奖是什么?” 小郭用看外行人的眼神看她一眼:“一等奖到头了,哪有什么特等奖?”瞄了一眼她的桌子:“这鼠标垫怪不错,我一直想要个大号的,你在综合处领的?” “不是。”颜清糊弄答。心底进一步确信了“特等奖”就在手下按着。 工作日一天又按部就班过去,快到下班时刻,颜清工位上的座机响了,是大厅前台,说有人找她。 颜清纳闷,她既没点外卖,也没有快递,谁会来这里找她? 来到一楼侧面的休息区,颜清的脸色倏然变白。 只见靠里面沙发上,汗衫裤衩的冯鑫松松垮垮瘫坐着,脱了一只鞋,翘着二郎腿,眼睛不安分地盯着路过的女员工看,看口型嘴巴里不干不净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猥琐地朝地板上啐了口痰。 眼神乱瞟的冯鑫很快看见了颜清,扯着嗓门大喊一声:“哟!外甥女!” 颜清扭头往楼外走,冯鑫赶忙提上鞋,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外甥女,出息了啊,在这么高档的地方上班也不通知舅舅一声,咱们都替你高兴高兴!” 颜清板着脸不搭话,已经快走到门口,肩膀忽然一痛,整个人被扳了过去,冯鑫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就正对在眼前。 他竖着眉毛:“怎么个意思?跟你舅舅充大头蒜?我说话你听不着是怎么?连个屁都不会放?” 颜清肩膀被他的手爪抓得生疼,却还不得不控制着脾气:“有事出来说。” 冯鑫十分狡猾,怎么样也不肯踏出大楼一步,指了指脚下的地板:“就在这儿说!” 颜清冷睨着他:“你以为这是你可以胡作非为的地方吗?睁大狗眼看看门口的保安。” 冯鑫顺着颜清手指的地方看去,不但门外有穿制服的保安,楼里还有头戴钢盔、手持透明盾的安全巡逻。 冯鑫扯着脏污的嘴角满不在乎地一笑,露出一只刺眼的黄金牙:“吓我?我本本分分遵纪守法,凭啥赶我出去?我告诉你,”他神情一转,三白眼露出阴狠,“拿不到钱,我就不走。” 颜清:“那你动手抢吧,反正你对抢劫罪也熟悉。” 冯鑫没少因为小偷小摸进监狱,刑期最长的那次是因为喝醉了,偷窃变抢劫。 这样的嘲讽和警示对冯鑫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惯犯根本不起作用:“我怕坐牢吗?为了你弟弟,要我拼命都可以。只不过我没那么傻,和谐社会,抢劫做什么?咱有的是文明招数!” 颜清当然知道,他说的“文明招数”是什么,去学校闹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今天这样来公司闹则是头一遭。 在学校,她还可以硬着头皮顶一顶。可寰宇不是学校,来这里第一天组长就丢给她一堆规章制度要她自学,虽然她还是个学生,也知道职场如战场,谨小慎微如履薄冰都未必能令所有人满意,若冯鑫大闹起来,她受个警告领个处分都是轻的,被扫地出门也不是没有可能。 比起被扫地出门,她更担心影响黄倩的项目。 她拧了拧身子,想把肩膀抽出来,可冯鑫的手指就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她肩胛骨里。 “冯鑫,你今天就是说破天也拿不到钱。或许你等一等,我拿到工资,可以施舍你一些。” 冯鑫斜眼从眼皮下打量她:“等不了,九月十号教师节,就得给老师表示。” 不远处响起一个活泼的女声:“清清,下班了还不走啊?” 颜清循声,只见小郭挎着背包,汇在一波向外走的人流之中。 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下班点。 颜清勉强冲她笑笑:“我晚点走。” 冯鑫龇着金黄的牙,邪笑着瞄小郭:“这娘们儿裤子裹得真紧,发骚!” 颜清低声斥道:“闭上你的脏嘴!” 小郭离得太远,并没有听到,冲颜清招了招手就跟着人群继续往外走。走了两步,调转方向,往他们这边来。 就在小郭走近的时候,冯鑫狡猾地松开了手。颜清觉得肩头像被剜掉几块肉,不由自主揉了揉。 小郭笑道:“幸亏我机灵,没锁办公室门。”瞅了一眼旁边的冯鑫,“这大叔是?” 冯鑫伸舌头舔了舔上嘴唇,油腻的眼神直往小郭下半身瞟:“咱这公司里靓女真多!” 颜清赶忙把小郭远远拉到一旁:“你先回去吧,我说几句话就走。” 不知情的小郭“哦”了一声,又看了眼后面的冯鑫,对颜清笑说:“明天见!” 转身回来的那几秒,颜清心里下了个决定。 下班潮越来越高涨,每个人都步履匆匆往门外涌。有路过的人对她和冯鑫这两个看起来完全不搭的人投来短暂而异样的目光。 颜清沉了沉气,对冯鑫说:“现在我手头没有钱,你耗着也没用。等发了工资再说吧。” 冯鑫翘着小拇指扣牙齿,吐出牙缝里的葱叶:“几号发工资?” “下个月月初发本月工资。” 冯鑫哼了一声:“你最好老实点。让我知道你耍花样,看我怎么治你!” 第43章 第 43 章 寰宇科技的食堂在业界是出了名的奢华,食堂在大厦背面,总共三层,一层是各类面点,水饺、包子、面条、馄饨、油饼、油条、春卷。二层是米饭炒菜,炒菜只是个概括,窗口实际供应包括不限于各类荤素冷盘、热炒、水煮鱼、毛血旺、烧鸡公,煎炸煮炖样样俱全。三层是小火锅、砂锅、麻辣烫、米线、酸辣粉和清真餐厅。寰宇两千来号职工,除去出差的,长期驻扎公司的也有小一千人。公司为了落实人文关怀,允许职工带家属就餐。因此,每到午餐时间,食堂就成了下饺子,各路英豪云集荟萃。 原本,沈寒阳和几个副总的午餐是单独有人从食堂打好,送到三十楼办公室的,免去了他们在食堂排队的麻烦。周二,沈寒阳上午从外面谈事情回来,到公司已经一点钟,食堂到这个点基本没饭了,只有一层的面食窗口还有些剩余。沈寒阳胃太不舒服,就想在一楼买点午饭凑合吃。一进食堂,发现颜清刚打好一份馄饨,正端着餐盘找地方。一点后的食堂人不多,一楼都是些或加班的、或为等家属来晚的,觅食职工大部队的尾巴。 颜清找了个空桌子坐了。 沈寒阳胃不好,本想让厨房煮点好消化的软面线。不知道怎么,临时起意拐去了馄饨窗口。那个点儿,驻守食堂的事务部值班员已经溜回去准备午休,因此沈寒阳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什么动静。 他端着盘子来到颜清跟前,颜清还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碗里的馄饨汤。 “这儿有人吗?” 颜清闻言抬头,看见沈寒阳先是一怔,回神的瞬间视线扫过周围,食堂里吃饭的人都走得七七八八,空桌子一大把。 “没人。”她低下头去,没多作声。 沈寒阳就在对角线的位置坐了下来。 看了眼她的碗,没话找话地说:“你也爱吃馄饨。” 颜清实际上是第一次买馄饨,因为别的窗口都收摊了,只有馄饨和面条。而她不太饿,那一大碗实惠的面条实在超过了她的食量。 “嗯,挺好吃的。”她敷衍。 话题又进入死胡同,两人冷冷清清地进食。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小郭一屁股在颜清对面坐下,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一股冲鼻子的味道,“买到了,不枉我提前半小时逃班去排队!许记的号召力真不是吹的,那个队伍啊,足足拐了三道弯,我差点晒化了!今天还是溜晚了,下次11点就得过去……” 小郭像鞭炮一样噼里啪啦说了半天,才发觉颜清眼神不太对,一直往旁边飘。一回头,剩下半截鞭炮生生憋成哑炮,咽回肚子,膈得她从喉咙疼到气管:“沈……沈总……” 沈寒阳颔首。 小郭炫耀战利品的手还停在半空,扯了扯僵住的腮帮子:“许记榴莲酥,沈总你尝尝……” 沈寒阳不着痕迹地往边上让了让,微笑仍保持得很得宜:“谢谢,我不太习惯这个味道。” 彼时,小郭心里正天人交战。脸皮是不能多做计较了。眼下最重要的是下一步该怎么走?留下来继续尬聊?让大佬看着自己这个逃班摸鱼的混子,会不会影响食欲?走为上策?又显得太刻意,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一样。颜清吃了一口馄饨的时间,小郭肚子里已经对自己的处境做了一大篇分析。最后,她决定还是让屁股再捂一捂凳子,于是开始东拉西扯找话题。 “清清,下次我带你去二楼三楼尝尝吧,二楼有健身餐,不加一滴油那种,三楼的麻辣拌也特别不错。别总守着一楼这俩窗口。” 沈寒阳漫不经心地开口:“还没去过楼上的餐厅?” 小郭认为自己成功转移了沈寒阳的注意力,心里窃喜,聊起来就更来劲:“是呀,清清总是很晚才下来吃饭。二楼三楼都没饭了,只能来一楼。” 小郭机敏地捕捉到了沈寒阳嘴角意味不明的微笑,心中抽抽了一下,不知道这是对话题不感兴趣,还是制冷机的正常反应。 她咳了咳嗓子,发挥自己的社交天赋,沉着冷静地想出了下一话题:“对了,清清,昨天那个大叔是谁啊?” 颜清手里的勺子当啷掉了下来,那一瞬间的慌张,没能瞒过沈寒阳的眼睛。 颜清捡起勺子,掩饰地摸了摸鼻尖:“老家的亲戚。” 小郭哈哈一笑说:“原来如此,看着凶巴巴的,差点以为不是好人。” 颜清没有说话,眼底浮上一层不可察觉的苦笑。 小郭觉得时机已到,紧了紧手里的塑料袋,站起来:“内什么,我先回去了,还有PPT要修改。沈总慢用。”说完像完成了某种重要人物,一溜烟跑了。 等小郭走了,食堂里基本就剩下颜清和沈寒阳两个人。偌大的空间,他们对坐一隅,场面乍看上去是有些容易令人产生联想。 不过颜清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打从沈寒阳坐下,她就开始掂量怎么说出口。这会儿,周围都空了,是个开口是好时机。 然而沈寒阳比她开口更快:“在这里待得还习惯吗?” 颜清想说的话停在半路,顿了顿,答:“习惯,大家都挺照顾我的。” 沈寒阳完全了然地一笑:“还支使你跑腿取快递、拿外卖吗?” “沈总,我……”颜清吞吞吐吐,手里的勺子在碗中无意识地划着圈。 “嗯?”沈寒阳停下吃饭的动作,专注看着她,像是耐心等着后面的话。 颜清话到舌尖,却又被他的眼神堵回来了。沈寒阳的眼神其实挺要命的,这样的眼睛真不该长在这样的脸上,这样的脸也真不该出现这样认真的表情。总之,颜清打好的腹稿全乱了。 “没事,”颜清绷了绷嘴角,“嘉铭最近还好吧?” 沈寒阳盯着她看,一直看到她无力招架,低下头。 “如果你肯把对嘉铭的关心匀给我一半,不,不用一半,一半的一半,我就满足了。”沈寒阳说。 颜清忽而觉得领口里延喷出一股热浪,一直延伸到头发丝,伸手去抹额头,却干干的没有汗。 她有些羞,又有些恼,想说什么,高秘书响亮的声音平地起惊雷地横插了进来。 “沈总,小郭说你在这儿,我以为她看错了。食堂里多乱,怎么不让他们送上去?”高秘书端了一碗面条,显然是赶了个食堂打烊前的末班车,刚刚才来。 “有事?”沈寒阳面色平淡,方才眉梢眼角的一抹旖旎,早在这一声惊扰中,散了个无声无息。 高秘书第一眼看见沈寒阳,第二眼看见颜清。 第三眼就看见两人面前各自一碗的馄饨。 高秘书停顿了一下没开口。颜清立刻说:“我吃饱了,先上去了。”然后识相地端着盘子走开了。 走远之前,就听见高秘书在自己刚刚坐过的位置落座,说:“小吴她……” 沈寒阳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颜清离开的背影,直到看不见,目光才从门口移回来。 “小吴怎么了?” 沈寒阳毫不避讳的眼光令高秘书也感到惊诧,想说的话突然忘了,嘴巴打起磕绊:“她……她……”猛地收束了下神志,才接下去,“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在学校学习压力太大,有点抑郁的倾向。那天打电话说,想请假,来家里待一段时间……” 高秘书大概也觉得这个提议过于突兀,说完就低头搅面条,偶尔从眼镜片上方快速观察一眼对面。 沈寒阳脸上倒没露出什么态度,却也没直接答应,只是淡淡地说:“过两天再说吧。” 寰宇突然接到黄倩换人的请求,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两方简单沟通了一下,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沈寒阳一直没察觉,直到有一天,他鬼使神差地拨通了1903办公室颜清的座机,接电话的是一个有点耳熟的、像被阉割过的公鸭嗓子,他才知道,颜清已经三天没来了。 沈寒阳当即杀到19楼,出电梯门的一刹那,冷静了下来。按下关门键,返回三十层。 晚上,沈寒阳来到了S市第一医院特需病房。 乔熠昏昏沉沉靠在床头,电脑屏幕上被细心地盖了一块防尘布,看起来有几天没开了。 进来之前,他已经去找过主管医生,乔熠的情况已经不太乐观了。乔伊脸色灰暗,憔悴中透着忧郁。这种病,回天乏术,只能徒劳地一点点消磨,大概他自己也有感觉。 “清清不在。”乔熠说,音腔虚飘飘的。 沈寒阳把带来的营养品随手放在桌上,“我就不能是专程来看看你?” 乔熠身上瘦骨嶙峋,头脸却浮肿成一大泡,暗淡的唇角勉强维持着一个上弯的弧度,看起来像颗苦涩的棒棒糖。 他有气无力地说:“我现在视力越来越不好了,但我还是能一眼看透你。” 沈寒阳:“你们兄妹一个比一个厉害。” 乔熠轻叹:“其实我也好几天没见她了,不知道她怎么样。” 沈寒阳语气淡淡的:“学校派她到我们公司帮忙,有我看着,你不用担心。” “有这事?”乔熠意外地抬起眼皮。 “嗯,”沈寒阳说,“放心吧,我不会亏待她的,在我这儿总比到处去外面找兼职打工强。” 乔熠沉声说:“我连累了她。她这么辛苦,都是为了攒钱给我治病,还要给我安排个安身落脚的地方。” 沈寒阳没太明白他的意思:“你们不是在安川自来水厂家属院有房子吗?小是小了点,也离S市有点距离,但胜在清净。” 乔熠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话,但终于没说,只是颇有深意地看了沈寒阳一眼。他往前面够了够,胳膊不够长,沈寒阳代劳将吃剩的半个橘子递给他。刚要到他手里,他又抽回来,将果皮剥掉,只把果瓤放进他手心。 乔熠看着那放了半天、已经有点干巴巴的表面,嗓子眼也莫名跟着干燥起来。 他咽了口口水,看向一脸无事的沈寒阳:“你是真心喜欢她吗?” 沈寒阳冲他手掌抬了抬下巴:“吃吧。” 乔熠无奈地摇摇头,掰下一瓣橘子,忧心忡忡地放进嘴里。表面的一瓣有些没水分了,噎着喉咙眼咽下去。又掰下来第二瓣放进嘴里,汁水充足多了。 沈寒阳忽然说:“她有男朋友,看样子很稳定,估计都快结婚了吧。” 乔熠一口橘子汁呛在气管里,使劲咳嗽起来。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剧烈抖动,沈寒阳赶忙轻拍他后背。乔熠的脊柱骨节颗颗突出,瘦得令人心惊。待他撑过一波强烈的痉挛,沈寒阳拿起地上的垃圾桶,扶着他把卡在喉头的橘子吐了出来。 乔熠垂着头大喘气,一只枯瘦的手抓住沈寒阳的胳膊:“她……她跟你说的?” 经过这一出惊心动魄的插曲,沈寒阳回想了一下才想起他们刚刚聊到颜清的男朋友。 “不用她说,我见过那个人。” “人怎么样?” 沈寒阳松了松眉头,“怎么说,还不错吧,有鼻子,也有眼睛,四肢健全。”想了想,就这些。 乔绎疑心地端详了他一番,眼神忽然快活了起来:“说句肺腑之言,要不是你二婚有儿子,倒真是个不错的人选。” 沈寒阳将垃圾桶换了个袋子,眼尾似乎瞥了他一眼。 乔熠筋疲力尽靠在床头:“话说,她都有男朋友了,你还这么锲而不舍,这份执着的劲头我都忍不住感动。我想,你们真的在一起的话,你会对她好的。” 沈寒阳笑笑没说话。 “你会对她好吗?”乔熠像是被他这一笑弄得有些没底,向他寻求确认。 沈寒阳没有回答,坐回沙发上,目光不知道落在何处。 他不置可否的态度令乔熠当即反悔起来,他板着脸,声调严肃:“我收回刚才的话,说到底我还是不够了解你。通常来说,你们这种公子哥,钱不缺,女人更不缺。如果你只是图新鲜,请你别招惹她,她不容易,经不起折腾。你要是敢欺负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说罢似乎觉得力度不够,又摆出阴沉的表情加上一句极有分量的威胁:“我们家有三个鬼,够你喝一壶,当心点。” 乔熠没有在沈寒阳脸上看到预想的吃惊或害怕,相反,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衬托得乔熠像个故弄玄虚的神棍。 气氛就这么尴尬地冻结了一会儿。 沈寒阳开口:“可以跟我讲讲她的过去吗?” 第44章 第 44 章 扩散的癌细胞每分每秒都在吞噬乔熠的生命力。他放心不下的那篇小说,还在断断续续、艰难地更新着,更新频率从每天两次,到每天一次,到隔几天一次……阅读点击量没有见涨,评论和投票永远是那两个固定的ID。 乔熠撑着所剩不多的精气神,对沈寒阳详详细细讲述了颜清的经历。虽然他写小说也有几年日子了,但平心而论写得实在马马虎虎。口头讲起故事来也不像真正的输出行家那么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讲着讲着发现时间线错乱了,又或者漏了因果关系,就返回去亡羊补牢。 沈寒阳并不感到不耐烦。相反,他高度凝聚着全部神思,把乔熠不成章法的讲述一字不落地网罗进脑子。 更奇怪的是,乔熠虽然讲得不够连贯通畅,但却意外地有一种嘈嘈切切错杂弹的张力,像是描绘一棵树,先拉出主干,再扯出枝节,最后添上叶片,细细密密,关于她的过去就立体了起来。比郝助理呈上来措辞严谨、逻辑严密的背调报告要扣人心弦得多。 后来,乔熠说着说着疲倦了,气短声虚,沈寒阳让他休息。他却意犹未尽,直到把颜清二十七年的人生尽说透了,才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是的,颜清确实如那个娘娘腔胖子所说,实际年龄比身份证年龄大两岁,今年二十七岁。原因是最开始她母亲冯凡瑛没有给她上户口,后来补办的时候一来二去,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本该两岁的她,被上户口的工作人员当成新生儿,出生日期那一栏永远印上了一个错误的时间。 再后来将错就错,上学也晚了两年。然而除了乔熠家人,也没人关心过这些。 沈寒阳在乔熠的病房里直待到近午夜。出来后,一阵风吹散了整晚罩在身上的消毒水气味,吹来雨后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他揣着兜,在夜色里踽踽独行。风里已经有了初秋的味道,雨后的深夜竟落下丝丝凉意。可他却焦躁难耐,怎么也克制不住那份热烈的念头和揪心的渴望——追逐和占有的渴望,追逐土地,追逐青草,追逐风。可他无法把它们任何一样捏在手里,土地的沉静,青草的芳香,风的自由,他片刻都无法拥有。这让他越发恼恨。 他第一次有了对事物掌控不了的无力感。 他扯了扯领口,徒劳地抒发那难以派遣的燠闷。 无人同行的夜,每一缕呼吸都伴随着安静到沉重的思绪。在医院的花园里坐了许久,他给郝助理编辑了一条短信发过去,并在结尾强调:“明天一早,立刻去办。” 回到檀宸府,已经将近凌晨两点,单元门外却发现一个人。 吴妍颖抱着膝盖,埋头坐在台阶上,身边放着一个大行李箱。 路灯把靠近的人影扯长了投入她的视线范围,她抬起头,脸上已经哭得妆容狼藉。 “寒阳哥哥……”她委屈地叫了声。 沈寒阳把她带回家,佣人陈姨披着衣服起来,急急忙忙收拾了客房。 可吴妍颖并没有去休息。她敲开了书房的门。 沈寒阳正坐在桌子后面抽烟。 “寒阳哥哥……”她嗫嚅,眼圈黑乎乎的,分不清是晕开的眼线还是困倦导致的细胞缺血。 沈寒阳抽着的烟没停下,也没赶她,也不正眼看她,吴妍颖反而不敢说话了。最后,她看了一眼挂钟,凌晨三点了,搓了搓衣角,从口袋里递上来一张皱巴巴的纸。 沈寒阳没有接,她只好默默放在桌上。 “寒阳哥哥,这是我的病历。我知道你很忙,不该来打扰你,但是……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说我有点抑郁……” 沈寒阳终于投来淡漠的一眼:“哦,怎么回事?” 吴妍颖快干了的眼底又涌出眼泪,抽抽搭搭说:“我也不知道,就是总感觉难过,孤独,无依无靠,心里……没着没落的。” 书房里安安静静,不够明亮的台灯照不到吴妍颖所站的位置,也照不到沈寒阳的眼底。 “噢,呵——” 沈寒阳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吴妍颖浑身一凛,不由自主往黑暗里又缩了缩。 “——说吧,你想要什么?” 沈寒阳的问话让吴妍颖本就瑟瑟发抖的内心更生出无处安放的恐惧。头一遭,她感觉到了他从未有过的态度。那从灯下无心递过来的一眼,不是冷漠,不是疲倦,而是真真切切的、写了满脸的不耐烦——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形。 “寒阳哥哥……”吴妍颖上下牙在嘴里磨了磨,剩下的话吞了回去,“你早点休息,胃不好不能熬夜……” 吴妍颖退出去以后,书房终于又成了他一个人的空间。 三点到五点过得不算慢也不算快,窗户染上第一抹微曦时,沈寒阳去楼上洗了澡,换了衣服。 他本想直奔L大,苟副总不到七点就火急火燎打来电话,政府几位负责人今天临时到公司调研他们研发的智慧交通大数据模型。 沈寒阳沉了口气,只能调转车头奔公司去。 到公司的时候刚七点一刻,大楼里灯还没亮几盏。沈寒阳从地下车库进了电梯,电梯却在一层停了一下,蛄蛹进来一个卷毛胖子。 胖子像电视剧里的太监见了天颜一样,差点跪倒:“哎呦沈总,您也来这么早!” 沈寒阳其实很快就认出来王永兴,但他一夜未眠,胃有点不舒服,这会没什么说话的兴趣,连个基本的点头示意都懒得给。 王永兴的厚脸皮支撑着他的精神头,竟对着沈寒阳自说自话起来:“我每天基本都是第一个到办公室的。嗯,通常都是赶前几班地铁从学校来,不超过头三趟吧,来得早,有效工作时间能长点。” 王永兴说得兴致勃勃唾沫横飞,不大的电梯空间里都是他身上的汗酸气味。 沈寒阳冷哼一声,猝不及防地开口:“等颜清同学回来你就不用赶地铁了。” 王永兴像给人呼了一巴掌,脸上抽动了几下,愣住说不出话。 电梯在十九层停下,门向两侧打开。 王永兴像根肉桩子似的杵着不动。, 直到收到沈寒阳不太耐烦的眼神提醒,才扭着笨拙的身子下电梯,连沈总再见都忘了说。 沈寒阳在单位开了整整一天的会。中午休息的时候给颜清发了两通微信语音,均无人接听。 好在下午的会议比较简短,不到四点就结束。送走政府的负责人后,沈寒阳处理一些收尾工作,给赵秘书说了声提前走,就径直把车开到了L大东门外的五星街。 五星街向来乱糟糟没什么秩序,行人横穿,电动车乱窜,两侧都被私家车当成了临时停车位,把本就不宽敞的双行道硬生生挤成了单行道。沈寒阳的车又宽又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了个夹缝泊进去。 他是脑子一热开车过来的,停下车才反应过来,无人带领,他进不去学校。 他在座位上点了根烟。天阴沉沉的,气压很低,看起来不久就要下雨。 五星街华灯初上,来放松闲游的学生们将整条街烘托得热热闹闹,一点感受不到风雨欲来的愁闷。 抽完一支烟,发给颜清的消息依然石沉大海。他推开车门下了车。 五星街的主力军是附近几所高校的学生,沈寒阳顶着那样一张脸走在一群学生里,多少有点惹眼。但他无所谓,手中夹着香烟,漫无目的地走,漫无目的地看,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是不是怀着某种不切实际的期待,期待着在人群里能遇见她? 路过一个有些熟悉的门脸,他的脚步停住了。 FANTLAND酒吧。 不断有学生模样的人推开不大的弹簧木门鱼贯而入,门头上悬着的风铃叮叮当当。他不记得上次来FANTLAND有这么火爆。转眼一瞥,门口的黑板上赫然写着:老板订婚,全场酒水七折。 沈寒阳胸口像给什么东西打了一拳,闷痛。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无济于事,浑身的肌肉都拧着。脸上再也挂不住风平浪静的表情,他伸手,狠狠推开那两扇木门。 之前还是冷淡风格酒吧里今天张灯结彩,气球,飘带,鲜花,生怕任何一个角落不被老板订婚的喜庆气氛感染到。 他还残存着最后一丝理智,握着拳头挑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头顶的音箱开始缓缓流淌出音乐,是《How Long Will I Love You》的调子。服务生夹着酒水单过来,恭恭敬敬欠身:“先生您好,有什么想喝的,今天全场酒水七折。” 沈寒阳瞟了一眼酒水单,反问:“这么大优惠?” 服务生笑了:“今天我们老板和未来老板娘订婚,所以折扣大,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旁边路过几个青年男女,似乎是常客,其中一个带鸭舌帽的矮个子多管闲事地冲沈寒阳说:“可劲儿造吧兄弟,诸葛从来没这么大方过,必须让他出出血!”同行人嘻嘻哈哈地走过去。 服务生又问:“先生您想喝点什么?” 沈寒阳连酒水单看都不看,随便一指:“就第一个吧。” 喝什么,不重要。但他确实需要来点冰的,压制一下周身蔓延的烦躁。前三十年修炼的功力已经全用上了,还是被满场龙凤呈祥的气氛熏得呼吸都困难。他必须全力克制着自己,才能不露出内心真实的煎熬。 订婚?没先到昨天在乔熠那随口一句玩笑,竟一语成谶。 他们就那么急不可耐?外面欢歌笑语,沈寒阳心里翻江倒海,意乱如麻。他从小就懂得,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他也不在意。可时至今日,却第一次觉得,在有关她的事上面,这种无处诉说、不被理解的情感隔绝,简直是一种不近人情的天罚。他们的大张旗鼓的庆祝,深刻衬托出他的孤单和失意。 转念又想,订婚代表什么?什么也不代表。哪怕是结婚……服务生端上来酒,他抓起来灌了下去,不愿再往下想。 这时候,音乐停了,场下也安静了。 一个长头发打扮得很艺术的男人上了台,沈寒阳估摸着他耳朵上戴的耳钉起码有二斤重。 长发男握住话筒,一开口嗓音动情:“大家好,我是Justin,孤狼乐队贝斯手。今天,是一个平凡的周六,但对于FANTLAND的所有成员来说,今天又是无比特殊的一天。常来这里做客的朋友们都不陌生,我们FANTLAND的灵魂——诸葛老大,”Justin朝台下某个方向比了个手势,沈寒阳循着方向望去,视线恰好被吧台的拐弯挡住。 Justin继续说:“今天是他的Big day。哎,我就说了个Big day,我们的女主角就脸红了?别害羞啊!”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沈寒阳心脏狂跳。所以她一天不接电话,是在这里忙她的所谓Big day?他情不自禁又往吧台拐角看去,眼瞳动荡,既渴望看见,又怕看见。 Justin:“今天呢,是我们的王子和公主订婚的日子,是童话照进现实的一天。我除了高兴,高兴,还是高兴……”Justin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沈寒阳耳朵嗡嗡响,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最后,终于迎来Justin的结束语:“话说,我虽然长得不输给诸葛老大,但是今天毕竟是他的主场,我就做个开场白,抛砖引玉。接下来的时间交给我们的主人公。” 一个穿白衬衫的背影上了台,接过了麦克风,好事的Justin又从台下捞了一捧玫瑰塞他怀里。 沈寒阳定了定神,集中目光,才确定那确实是诸葛潇湘。他的样子看起来比以往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直到他冲着台下咧嘴一笑,沈寒阳才抓住问题的所在:本应该是大喜的样子,诸葛的面部肌肉却像往下走,脸上还不合时宜地起了痤疮,笑起来酸苦**,像腌过头的黄瓜。 沈寒阳在心底暗暗唾弃:“到底干了些什么才能虚成这样……混蛋!” 诸葛潇湘先是低头半晌,像在酝酿情绪,然后抬起头,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本来准备了一大篇稿子,上台了却大脑空白。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在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丫头,那时候我虽然以大哥自居,但其实心里也懵懵懂懂,糊里糊涂。后来,你的坚持,你的勇敢,让我这个傻子认清了自己的感情。感谢上天的眷顾,让一个不完美的我遇到一个这样完美的你,我的宝贝,我愿意永远做你的守护骑士!” 胡若婷已经急不可耐地冲上去,两人拥抱亲吻,玫瑰花被挤残,落了一地花瓣。 台下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沈寒阳眯细起眼睛,看着白纱蓬蓬裙、马丁靴、又哭又笑的女孩,耳畔响起了起哄声:“亲一个!亲一个!” 沈寒阳抚了抚胸口,不知道是晚上没吃饭胃病作祟,还是被眼前一幕恶心着了,只觉得喝进去的酒往上倒流,多停留一会儿就要呕出来。 胡若婷笑着对台下人说:“我们回家亲!不给你们看!” 距离沈寒阳不远的一桌,几个人嘀嘀咕咕: “俩人真不容易,若婷追诸葛追的好辛苦,之前诸葛一直回避,有段时间不是还找了个隔壁大学的女学生吗?” “对,诸葛带那女孩来过几次,我见过,挺漂亮的。” “漂亮有什么用,烈女怕缠郎,反过来也是一个道理。若婷这么长时间没白受委屈,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就在所有人都在欢呼、吹口哨的时候,一个人缓缓站起来,走到台上。 诸葛挤作一团的笑固结住了:“沈总?” 第45章 第 45 章 沈寒阳手里还擎着酒杯,大半个人隐没在幽暗里,光线只拂到他半张脸。 台下的宾客也纷纷朝他侧目。 诸葛潇湘从侧面台阶紧走几步下来。一到沈寒阳面前先致歉:“沈总稀客。你看我,今天忙的晕头转向,有失远迎。” 沈寒阳扫了一眼台上,那个有着苹果一样圆脸蛋、眼睛大大的姑娘,正歪着脑袋,好奇地朝这边看。 他回过头,视线又在诸葛潇湘鼻子侧面那个新鲜且醒目的痤疮上顿了一下。 “我也是刚好在附近,误打误撞进来,就遇到这么大的喜事。真是——”沈寒阳深吸一口气,发自肺腑地说,“太值得高兴了。” 诸葛潇湘受宠若惊地搓搓手,左右看了一圈,从离得最近的一桌拿了一杯不知道是谁的酒:“谢谢您。真是不好意思,其实本来也没打算大规模办,就是小范围几个朋友聚聚……是我不周到,没有通知您……” 这时候极有眼色的Justin凑过来,碰了碰诸葛胳膊肘,伸过去一只小竹篮。诸葛反应过来,赶忙从里面抓了一把什么东西:“沈总能大驾光临,是我们的荣幸。” 诸葛掌心向上,微屈的手指拢着几枚五颜六色的糖果。 沈寒阳盯着那些糖,半晌才好笑地哼了一声:“喜糖?呵,要不要我帮忙给颜清也带一份回去?” 诸葛潇湘大概没有料到沈寒阳会突然变脸,还如此一针见血,愕然地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他回头看了眼台上,确保没有引起胡若婷的注意,这才转过来,方才还大放光彩喜气洋洋的一张脸上骤然像压上了千钧重的悲伤,连眼眉都耷拉了下来。 “她……她……” 其实沈寒阳一开始看到诸葛订婚的对象时,并不知道她是何许人也。隔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是FANTLAND的驻场歌手,酒吧进门处墙壁上有她驻唱的巨大照片。他又回想起提到诸葛潇湘时颜清恹恹的反应,于是一个初步的假设在他脑海中快速形成。现在,诸葛潇湘的吞吞吐吐印证了他心里的猜想,果然他对人的判断直觉还是一如既往地精准,他从一开始就对此君没有好感。而现在,这个人在他眼里就更加如他脸上那枚痤疮一样叫人作呕。 但他还是很有修养地从诸葛手里捏了几颗糖果。 “恭喜你,”沈寒阳向前举了举酒杯,“也替颜清庆幸,坏的不去,好的又怎么会来呢?不妨告诉你,上周她来给我儿子上课,正好我的一帮朋友在我家聚会,当场就有三四个人向我打听她。其中有上市公司总裁的公子,有MIT毕业、带着自己的专利技术在硅谷大杀四方的科创一代。”沈寒阳向前倾了倾身子,故意凑近他耳边,挑衅又轻蔑地说,“他们个个都比你强百倍。” 说罢,沈寒阳仰头喝干酒,将空杯子丢进Justin盛放喜糖的小篮里,在诸葛茫然无措的眼神中转身出了酒吧。 走到街上,他总算能长舒一口气。瞥了一眼身后,FANTLAND酒吧的木门已经斑驳地落下些漆,门头光线暗淡,看上去了无生气,就连名字都起得怪模怪样。内部属于典型的池小王八多,空气污浊,音响聒噪,他在里面待了十几分钟就已经憋得够呛。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没有了熙来攘往的人群,街道上的飞尘也被雨水冲落,空气里是潮湿而清新的味道。 他很久没有过这种轻松的感觉了,白天搞定了重要会议,项目推进十分顺利,下午提前下班,也不需要加班,第二天更是一个悠闲的周六……一向有些轻微洁癖、厌恶淋雨的沈寒阳怡然自得地走在雨中,雨点打在身上,他畅快地呼吸。 他想,今天无论如何要见她一面。 沈寒阳谋划着见面的时候,颜清正在省游泳馆50米泳道里又游完十个来回。这个周五下午是课题组每月一次的聚餐,颜清找了个借口没去。她罕见地奢侈了一把——买了一张省游泳馆的门票。最近阴雨天多,气温也降了些,泳池里人少,她可以尽情享受无人干扰的空间。 她没有钱、也没有时间支撑多余的爱好,可对水的渴望却十几年如一日,从不曾改变。她对游泳的热爱近乎执念,哪怕近些年,一年也去不了几次游泳馆,她仍能感觉到那看不见的汪洋在召唤。 在省游泳馆游了一下午,她还是不觉得累。看了看墙上的电子挂钟,六点半。巨大玻璃幕墙上一道道水流交错,她意识到,外面下雨了,而她没带伞。雨会不会变大?路会不会难走?她懒得在乎了。距离七点半关门还有一个小时,她决定,再下一次水。于是抻了抻胳膊,活动了一下腰,纵身一跃。 进入水面的那一霎,她熟练地打破时间的界限,回到了久远的过去。水体包裹着她,轻拍着她,好像儿时的怀抱——那时的怀抱也是这样沉默,这样冰凉。 她五岁的时候,妈妈冯凡瑛跳进村子后面的水库,生命的年轮永远定格在了三十三这个数字上。在那以前,颜清还会被村子里的孩子骂作没爸爸的野孩子。直到冯凡瑛死了,野孩子也没人骂了,她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儿。 小小的她经常徘徊在母亲溺亡的那片水库附近,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一次,几个顽童把她推下水。她不识水性,只觉得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带着腐烂的腥气,灌进眼耳口鼻。她死命地挣扎,扑腾,呛进去不知道多少口水。在她以为自己就要完了的时候,忽然一切噪音和骚乱都消失了,刚刚还如猛兽一样要吞噬、撕碎她的水,瞬间变得温和,如摇篮一般轻轻托举着她,拥抱着她。 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学会了浮水。 后来,她认定是妈妈拯救了她。在她垂死之际,藏在水中的妈妈,如救世者显灵,用她的手托住了她。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在水中,感觉那样轻盈,那样放松,好像小时候睡在妈妈的怀抱中一样。 后来,颜清就爱上了去水库游泳。每一次浸淫在冰凉的水中,她都感到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完全的神秘,完全的寂静。她在水中睁着眼,渴望在这片无垠的绿色中能再度看见妈妈的脸。 临近的村民看到,总会喊她上来:“水库危险!” 乖巧懂事的她会及时从水里冒出头,大声回复:“谢谢叔叔,我待会就上来!”然后很快再次潜入水中不见。 有人说水底有水鬼,游泳的人会被捕捉,永恒囚禁于水底。颜清却根本不怕,她甚至暗暗希望,那传说中令人毛骨悚然的水鬼,能向她伸出手。她坚信水底有一个出口,通往妈妈存在的地方——那是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思念的极乐宇宙。 可事与愿违,她越是毫无惧怕,就越是能轻松地漂浮于水面之上。她距离那个妈妈所在的水底世界越来越远。她知道她永远不会被幽冷的水面吞噬了,因为游水的动作已经成为刻在肌肉里的记忆,由不得她做主。 颜清游得意犹未尽,游泳馆提示关门的广播响起来。她只得依依不舍上岸。快速冲了澡,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干就被脾气不好的管理员催促着赶出了门。 走到街上,雨已经下大了,她躲在体育馆的屋檐下暂避,这才拿出手机。 很少单独聊天的小师妹发来几条语音。 她先点播放: 小师妹急切的声音被裹挟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师姐你在哪?” “师姐,大件事!”杂音越发明显,师妹的声音时强时弱。 “师姐,真的超大、超大、超大件事!你再不回复我手机要没电了!” 最后一条语音颜清听了好几遍,才从师妹断续的吐字里拼凑出这样一句话:“好吧,百分之2电量,长话短说。你猜我们在哪里聚餐?算了别猜了,我直接说。五星街一个酒吧今天老板订婚大酬宾,打七折。然后我们就凑热闹过来薅羊毛。然后你猜我们看见什么了?算了我还是直接说。我们遇见……” 语音到这就截止了,估计是对面的电量终于耗尽。然而内容没头没尾,颜清也不想花时间去猜测。 就当她准备息屏时,屏幕上方跳出来一条沈寒阳的最新微信。颜清点开。 “五星街很热闹。” 这条消息上面是三通未曾接通的语音来电,都是昨天他打来的,她错过了接听,但事后也没有回复。颜清轻叹了口气,输入“我不在学校”,点击发送。 对面立即拨了电话过来,这下她似乎没有不接的理由了。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打算理我了。”沈寒阳还是那样意味模糊,三分玩笑,三分认真,只是声带里有明显的颗粒感。 颜清本以为自己会撂下几句冷话,可鬼使神差地,开口却成了:“你……感冒了?” 对面轻咳了两声,“刚喝了一杯劣质酒,没事。” 听声音他好像在笑。 檐外,风势忽然大了,斜吹着雨丝扑面而来。颜清被一股凉意激了一下,脑子里清明起来:“要是没别的事,我就……” “有事,很重要,”沈寒阳先发制人,“是你在公司没交接完的事。告诉我你在哪。” 沈寒阳的郑重其事倒把颜清唬住了,她糊里糊涂地报上了自己的方位。 沈寒阳说:“我来接你。” 雨天堵车,颜清估摸着他有段时间才能到。省游泳馆和大马路之间隔着一大片广场,不允许私家车进入。她给沈寒阳发了条消息,让他快到的时候说一声,自己去路边等。 很快收到回复:“你找个地方躲好,别淋着雨。” 今年的秋天来得急,气温以一个往年少有的加速度向下俯冲。颜清来的时候只穿了件单薄T恤,凉风冷飕飕地往衣领里钻,吹得身上起了一层小米粒般的细疹。 她拢了拢胳膊,仰起脸,铅灰色天空低低地压在头顶。 第46章 第 46 章 乌云越积越厚,像发了霉、结了块的旧棉花,一坨紧挨着一坨,捂得人透不过气。 颜清站在游泳馆外的屋檐下,隔着广场上的雨雾望向朦胧的街道。那里除了低头奔走的行人,就是拥挤缓慢的车流。每个人都有方向,都有归处。唯独她像风中雨丝,没有依托,身不由己。 正在她出神的时候,密集如网的雨雾被撕破一个口子。她游离的目光渐渐聚焦,才发现一个身影正穿过茫茫天地,向自己走来。 “等着急了吧。”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沈寒阳手中的伞已经遮在她头顶,残留的水珠滑过伞骨的凸起,跌落在脚边。他看了看她被风吹得翻飞的薄衫,说:“先上车吧,车里暖和些。” 坐进车里,沈寒阳并没有立刻提起电话里那桩事由。他缓缓发动汽车,专心致志地控制着方向盘,车子在秩序濒临崩坏的马路上游刃有余地前进。窗外景物渐渐陌生,颜清疑心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咱们这是去哪儿?” 沈寒阳笑得高深莫测:“还记得你在公司抽中的特等奖吗?” 颜清想起那个悄无声息出现在桌面上的鼠标垫,“记得。” 然后她就感觉到车子平稳地停住了。 “你看窗外。” 车窗降下来一点,路灯映着密密斜飞的雨丝,雨帘后是一座气势磅礴的大门。门前,设计别致的绿化景观和大理石喷泉沐浴在风雨中。 “这是我大学同学的父亲开发的楼盘,位置不错,勉强算市中心。我看过,户型很好,周围环境也简单,适合喜欢安静的人。” 颜清一头雾水地听着,一时没搞明白他为什么带自己来这地方。 沈寒阳继续说:“我在这里定了一套房子,作为你的特等奖。改天你有空了带上证件来签约就可以。如果你不喜欢,也可以重新来选。又或者你觉得太费事,那么我来签约,再过户给你。怎么样都行,听你的。” 颜清听得目瞪口呆:“沈总,您真会开玩笑……” “我很认真的。” “您别任性了,”颜清哭笑不得,“我知道您实力雄厚,但用一套房子做奖品?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是我任性也好,是你运气好也好,你怎么理解都好,总之,它真真切切就是你的了。” 颜清摇摇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恕我不能接受。” “你不用有心理负担,这是我心甘情愿送给你的。” 颜清依然摇头,她甚至收回目光,不再向窗外多看一眼,毅然决然的神态没有一点松动的意思。 沈寒阳没有因为自己的好意被严词拒绝就着恼,他心平气和地说:“给我一个不接受的理由。” “沈总,您需要明白一件事,说‘不’是不需要理由的。” 她连个解释都不愿意给。这一下,他才像是被噎住了,半天没有一句话。 颜清沉了口气,态度委婉下来:“沈总,我可以体谅你的良苦用心,我也知道,为了嘉铭,你付出了很多。但有时候,你有些舍本逐末了。我说过,只要嘉铭有需要,我愿意永远当他的老师、朋友、姐姐,这不是虚情假意的客套,更不是逢场作戏的敷衍,我是真心希望为他做一些事……” “等一下,”沈寒阳拦住她的话头,眉头微微皱起,“你为什么总是绕不开程嘉铭?咱们俩之间除了他没有别的话题了吗?” 颜清默然。 沈寒阳眯了眯眼睛,忽然提出一个萦绕心头很久的猜想:“那天在医院,你听见我和我妈打电话了,对吧?” 颜清不答。 不答就是默认。那一日在医院,他在电话里亲口对贺璇心说,因为程嘉铭喜欢颜清,他才在她身上花时间。为了让贺璇心相信,他特意说得轻描淡写、满不在乎,使自己听起来像个清醒现实、不受感情羁绊的“聪明人”。 敲在车窗上的雨点骤然一阵紧密,越发反衬出车里的安静。沈寒阳一阵烦闷,伸手扯了扯领口,深呼吸几下,却还是纾解不了堵在胸腔的那口气。 他皱眉道:“我不管你听见了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有时候,人有许多无奈,许多言不由衷,看到的、听到的都不一定是真实的。” 颜清垂睫:“如果连这个理由都不是真的,那我们就没有必要继续联络了。” 沈寒阳声音沉郁:“你的意思是,除了程嘉铭,我们就再无瓜葛了,是吗?我想对你好,就变成了不受欢迎的一厢情愿,是吗?” “我不知道,”颜清说,“总之事情的发展太突兀,不合常理。你让我扮演女朋友,让**静知难而退。怎么就突然间认真了起来?我很难想明白这其中的逻辑,只能把你的行为解读成贪图新鲜、心血来潮。” “逻辑?逻辑……”沈寒阳琢磨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忽然染上一层愠怒:“不愧是数学系的,万事万物都离不开那可恨的逻辑!” “沈总,我不会说话,您别生气。”她声音很轻,轻到近乎透明。沈寒阳有一种无力感,他没法摧毁一个透明的、没有着力点的东西,那东西就是她对他固执的认知。 外面风狂雨骤,天昏地暗,车子像风暴中的孤舟,在漆黑无涯波浪汹涌的海面上徒劳地寻找一处靠岸的地方。 他该怎么向她解释呢?他怎么能够告诉她,一开始,他只是为了逃避突然回国的任瑞筠,慌不择路地把她当做一个暂避风浪的港湾?他又怎么能告诉她,世间上的事就是这么戏剧,胸有成竹的舵手,在最不起眼、看似风平浪静的地方翻了船?退一万步讲,人的感情一定要问个缘由吗?感情非得如定理公式一样经过无懈可击的推导证明方能成立、容不得一丝一毫疑点和瑕疵吗? 年幼时候,他跟着母亲生活在加拿大。贺璇心钟爱听昆曲,每每有中国剧团在当地演出,思乡情重的贺璇心一定会带着他去观看。还是孩童心性的沈寒阳看不明白舞台上的悲欢离合、爱怨情仇,但为了学中文,他总会留意字幕上的戏文。那些之乎者也、呜呼哀哉对他来说也还是有些难懂,然而偶尔也有那么一鳞半爪的辞句,无心插柳地落进他的心田。二十多年后,他仍能记起其中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隐隐约约觉得,千言万语,唯有这句话是他此刻的写照。 他看向她,刚想说什么,她回以淡然的一瞥:“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不然……就连朋友也做不成。”她声调平静,却斩钉截铁。 其实,她的这些反应多多少少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如此强硬不留余地的态度还是触着他心里某些地方了。他不甚痛快地反问:“要跟我一刀两断?我真不明白,高秘书她们给你几件旧衣服你都能够接受。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送你点东西,就让你这么抗拒?” “你还不如给我几件旧衣服,我不在意。衣服无所谓新旧,能蔽体、能御寒就好。我对生活没那么高的要求,吃饱、穿暖就很满足了。超越生活所需的**是没有止境的,有什么样的本事就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不想被外在的虚荣和浮华绑架。” “你倒是看得透彻。”沈寒阳微哑的声音透出几许不悦,“自我奉献、自我牺牲、自我压榨,仗着有个年轻的身体一个人干几份工,吃不好穿不好休息不好,丝毫不懂的珍惜自己,这就是你的处世智慧?让我来告诉你这是什么毛病吧。你难道没察觉到,在你自以为坚不可破的所谓信念背后,有一种非常荒谬的不配得感在作祟?不敢轻松、不配享受,不夜以继日地忍受千辛万苦就会心怀愧疚,像犯了大罪一样。我对你好一点,你就要使劲推开、逃开。你从心底里就把自己定位成了一个还债的人。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已经做得够多,姜晓曼对你再大的恩情,也该还清了!” 颜清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这个埋在心里许久的名字就这么被沈寒阳轻而易举说出了口。 一股突然的震动从手心传递到胳膊,她低头,冯鑫的名字在屏幕上一闪一闪,像黑夜里泛着绿光的恶魔之眼。她切断来电,可很快冯鑫又拨了过来。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沈寒阳一把将手机夺了过来。 “你做什么?”她愣了。 沈寒阳看了一眼那发黄的外壳和布满裂痕的屏幕,这只手机真是旧的可怜。他冷冷笑道:“我跟你说了多久了,让你换掉这只破手机,你就是不听。你永远都是这样,用一招忍字诀解决生活里百分之九十的问题,忍捉襟见肘的生活,忍出轨的男朋友,忍姜晓曼遗留给你的道德枷锁,就连你这个不是东西的舅父你都能忍这么长时间,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忍受的?!” 颜清呆住了,迟迟才说:“你在调查我?” 事到如今,沈寒阳也不惧否认:“对,你尽管可以骂我无耻,可我没有别的办法。你像个蚌壳一样牢牢把自己关起来,要走进你比登天还难!” 沈寒阳的声音混合着风声雨声一齐钻入她的脑海,搅起往事的尘烟。她颓然跌进椅背,茫然地望着前方。那里,大灯射出的两束光奋不顾身地冲入浓浓雨夜,与她开不了口的无数心事一起被吞噬在墨色中。 有好大一会儿,她默不作声,然后伤痛、屈辱、愤怒齐上心头。她咬着嘴唇,十指紧紧扣着手心,扣得指节都泛白。 她本能地动了动身子,试图避开他咄咄逼人的气势,回到他口中安全的“蚌壳”内。可车内空间狭小,她无论如何都像个显微镜下的细胞,近距离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她下意识去开车门,手腕却被握住了。 “我说话让你生气了?拳头攥成这样,心里很生气吧?为什么不反驳我?为什么不骂我?有怒气就应该发泄出来,而不是所有情绪都憋在心里。高秘书说你被解雇,你该给我打电话,而不是转头自己跑了。吴川家的孩子打伤了你,你应该报警,追究到底。冯鑫虐待你,你就该拿出一百倍的狠劲儿报复回去。遇到不公平的事情,要反抗,要叫,要嚷,而不是一味隐忍!没人在乎你的委屈,没人感激你的忍让。你能不能学会为自己考虑,对自己好一点?” 颜清依然没有说话,可他感觉得到,她抖得厉害。良久,她才颤声说:“我要下车。” “下着雨,你要去哪?” 她不答,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开门,我要下车。” 车门纹丝不动,她用力想把手抽出来,可他不肯松开,一阵动荡拉扯之后,她筋疲力尽,放弃了挣扎。 他扳着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然后,他就看见那双眼睛里闪着泪花。 第47章 第 47 章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想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她避开了,扭头看向窗外。 “恩义,虐待,反抗,报复……”她轻喃,“真是一部漫长的恩仇录啊……”泪珠未干的脸上浮泛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她抬起手背抹了一把脸,抹去濒临暴露的脆弱。 “或许你通过调查,已经了解了一个大概的我,但许多细节只有当事人才会知道。我跟你讲讲吧,你想听吗?” 他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就脱口而出:“我想听。”一激动,手掌覆上了她的手背。她目光轻轻扫过来,他一怔,不由自主向后退开一点距离。 颜清重新转向窗外,大雨交错横流,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现实。无形间,时空交叠压缩,过去二十七年所经历的惊涛骇浪在同一时刻涌入这小小的车厢,再一次拍击着她。在那翻滚的浪潮里,她看见许多张面孔,冯凡瑛,姜晓曼,乔熠,冯鑫……浮浮沉沉,死死生生。 “我妈死在我五岁那年的夏天,跳水库自杀。所有的故事也好像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下,“确切说,是五岁以前的事我实在没什么印象了。就连我妈的样貌,都是从她留下来的几张照片里才唤起一点记忆。我妈的死像个分水岭,一夜之间我从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变得耳聪目明。大概是因为世界上只剩我一个人,太安静了,而极端的安静容易培养出灵敏的感官。当时,我已经无亲无故,仅剩一个名义上的舅舅,冯鑫。他是我外公外婆抱养的,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村干部找过他,询问收养意愿。他唯恐被我这个麻烦赖上,避我如避瘟疫。而我也因祸得福,少吃他几天苦头。后来我即将被送去孤儿院,而姜晓曼阿姨——也就是乔熠的妈妈——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生命里的。” 提起姜晓曼,颜清脸上出现了一种沈寒阳都不曾见过的柔情。 那天,幼小的颜清躲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这间破旧、缺乏修缮的砖房,是颜清外公外婆留下来的,两位老人过世后冯凡瑛带着颜清住在里面。后来冯凡瑛也死了,房间里就只剩颜清一个人。房间没有电,两扇转轴已然锈死的小窗接收不到多少光照,大白天房子里也乌漆嘛黑的。 颜清清楚地记得,就是这间满是尘土、蛛网、极少有人光顾的屋子,死寂中忽然传来细长的一声“吱呀——”。 门开了,阳光如明亮的潮水漫溢了进来,晃得她眯起了眼睛。等她渐渐适应了光线,两个人影也清晰地印入她漆黑、惶恐的眼珠。其中一位是村里的妇联干部,另外一位就是姜晓曼。当时她还不知道姜晓曼是通过慈善机构的朋友了解到孟水村,特意来考察,想做点善事。 姜晓曼人很瘦,穿着一条连衣裙,颜清在村里的女人间没见过那样的裙子,很轻盈,很飘逸。但姜晓曼本人丝毫没有柔弱的感觉。她进来的时候恰好一只老鼠蹿过去,她大喊一声:“抓耗子!”捡起旁边一块石头就朝老鼠扔过去,然而准头差一点,还是被老鼠跑掉了。只听她懊恼道:“姐年轻的时候可是练过铅球呢,哎,身手不如当年了。” 颜清抱着膝盖,靠着脏兮兮的灶台席地而坐,懵懂地看着这一幕。 姜晓曼蹲下身,对她招手说:“小宝,过来。” 这是颜清有记忆以来听到过最温柔、最慈爱的声音,以至于她思想发生错乱,呆了半天,轻声轻气地叫了句:“妈妈?” 姜晓曼抱着颜清哭了。她当机立断,决定资助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女孩。回城市后,姜晓曼委托当地村干部,给她送来一大笔生活费。看她穿得破破烂烂,头大身子小,明显营养不良,于是又寄来新衣服、新鞋子、奶粉、鱼油、钙片、牛肉干。 上天似乎终于开了一回恩典,姜晓曼成了颜清悲惨生活里意外降临的光芒。 也是从这时候起,事情开始向着两个极端发展。冯鑫突然良心发现,提出要收养颜清,理由很充分:“我是她唯一的亲人。” 嗯,周围人也说,总比去孤儿院强,没人能拒绝。 冯鑫就这么接管了颜清,同时也一并接管了姜晓曼送来的所有财物。钱被他揣进自己口袋,营养品全进了他儿子冯一鸣的肚子,新衣服新鞋子被孟香兰拿去给妹妹家的女儿用。 颜清再也不是累赘和麻烦了,她简直是棵摇钱树。冯鑫和孟香兰时常感叹收养颜清这一决定相当英明。这个身体还没长开的、豆芽菜一样的女孩,不但可充当一个完整的劳动力,烧饭洗衣打扫卫生倒马桶,还能当全家的出气筒。谁不痛快了都可以骂她发泄,动手也是常有的事。他们那个被养得满身肥膘、懒惰蠢笨的儿子冯一鸣,稍有不顺心就对颜清拳打脚踢。一家三口里,冯鑫打她打得最频繁。他爱喝酒,喝醉了就发疯,借着酒劲不管不顾地打。有一次他打红了眼,徒手揍颜清还不过瘾,从水桶里捞出浸湿了的麻绳,对着她猛抽。蘸了水的麻绳,又沉又重,打在身上活像铁鞭。颜清很快就剩一口气,她本能地呼喊了一声:“外婆,救命……”这一声外婆激怒了冯鑫,他抽得更起劲,一边抽一边咬牙切齿地说:“老妈,儿子苦啊!老妈啊,你保佑儿子!”若不是最后关头孟香兰拉住了他,颜清当时就送了命。 颜清记不得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她期待学校老师能来问问情况,发现自己的境遇。可是没有,她挨揍的当天,孟香兰就向学校请了病假。 念完初中,九年义务教育到头了,冯鑫向姜晓曼哭诉,没钱供她念高中。姜晓曼二话不说打来一笔钱,颜清猜测,那笔钱远远超过学杂费所需,因为姜晓曼汇款后没多久,她就发现冯鑫就给自己买了一辆摩托车,孟香兰买了两只金镯子,冯一鸣换了一身耐克套装,三个人天天在村子里招摇过市。只有颜清仍旧穿着最破旧的衣服,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有一天,她正在场院里搬运摘下来的葵花盘,忽然被孟香兰提起来,连拖带拽拉进厨房,按在那只平时用来洗衣服的木桶边。灶台上的大铁锅里已经烧上热水,一旁的凳子上放着一身新衣服。孟香兰像是憋了一肚子火,踢了她一脚,骂道:“晦气东西,赶紧把身上的虱子洗掉,闻闻你那一身馊!洗干净了换上衣服!”临走前,孟香兰扭住她一只耳朵警告道:“待会儿给我把嘴闭上,乱说话我扇死你!” 平时她是不被允许在家里洗热水澡的,孟香兰觉得浪费柴火浪费水,她只能用冷水擦一擦。 这会儿,颜清也不想分析孟香兰为什么突然反常,能洗个热水澡是她最大的愿望。她拿起舀瓢,兑了一桶热水,痛痛快快洗了一场。 洗完澡,刚换好衣服就被孟香兰推搡着到了堂屋。 那里,姜晓曼正和冯鑫聊着天。当天,姜晓曼穿了一件淡紫色连衣裙,脸上带着淡妆,看起来高贵清雅。见到颜清,她立即停止了和冯鑫的聊天,向她走来:“小宝长高了。”随即皱眉:“怎么还是这么瘦?”孟香兰在一旁心虚讪笑:“这孩子天天在外面疯跑,也不好好吃饭。我老说她,抽条长身体不能不吃饭。嗨,说不动,都有自己的主意!” 姜晓曼笑:“阿姨过几天去台湾,给你带点那边的滴鸡精,补补身体。小宝还想要什么?” 听到姜晓曼要去台湾,冯鑫和孟香兰眼睛都亮了,立刻盘算着能从中捞到多少好处。唯独颜清,听见那声久违的“小宝”,鼻子酸楚。她花了很大力气才憋住了眼泪,没让自己露馅。 这时候她注意到,姜晓曼座位旁边还坐着一个男孩,正低着头玩游戏机。 那是她和乔熠第一次见面。当时的乔熠才是个少年,有着那个年龄段特有的圆润微胖,中正平和的面孔看不出多少姜晓曼的影子。 呆头呆脑的颜清被孟香兰推了一把,才将一盘生黄瓜端过去。 “吃黄瓜吗?”她腼腆又生涩地问。 乔熠沉浸在游戏机里,无暇分神,不感兴趣地说了句:“不吃。” 姜晓曼敲了一下儿子的头:“这都是天然无公害的,不识货!”然后自顾自捏了一只啃起来:“又脆又甜,儿子你尝尝!” 乔熠瞥了一眼黄瓜,顺带视线上移,瞥了一眼端黄瓜的颜清,嘟囔了句:“都没洗干净,泥巴还在上面。”颜清心里一凛,不知道他是指黄瓜还是指自己。 第一印象,乔熠是个不太好相处的小少爷。 颜清开学前,姜晓曼又带着乔熠来了一次。那一次她除了送来让她补身体的营养费,还带了一份礼物——一台笔记本电脑。颜清惊呆了。 冯鑫和孟香兰笑得合不拢嘴,赶紧从乔熠手里接了过来,生怕对方临时后悔似的,嘴上还装模作样说:“我帮小乔拿着,哎呀挺沉呢!” 姜晓曼摸着颜清的头,柔声说:“现在可以接触接触电脑,但是别玩游戏,不能耽误学习,知道吗?” 姜晓曼说这话时,颜清看到冯一鸣躲在孟香兰后面笑,肥腻的厚嘴唇间露出磕坏的半个门牙。 冯鑫假模假式留姜晓曼母子吃饭,姜晓曼笑着说儿子挑食,要去吃垃圾食品,就道了别。 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颜清不知道哪来一股勇气,忽然从孟香兰怀里夺过电脑,疾步追了上去。 她仰着头,眼睛红红的:“阿姨,我用不到电脑,您拿回去给乔熠哥哥用吧。” 姜晓曼起先是一怔,然后哈哈大笑:“这是给清清买的,清清留着。” 乔熠也笑起来:“妈,这小丫头怎么傻傻的?我有电脑,比你这个配置好多了。你就别客气了,拿去用吧,学习是够用了。” 颜清紧紧咬着嘴唇,泪水在眼里打转。可他们没能读懂她眼神中的含义,只是笑着和她告别。 颜清背后,孟香兰脸上僵着一个尴尬的笑,待姜晓曼走远了,那僵笑变成令人胆寒的阴森。 颜清结结实实挨了顿毒打。 乔熠的高冷人设并没有维持多久,颜清很快发现他是个挺容易接近的人。她不用小心谨慎地维持卑微的姿态,乔熠也不因为他们身份不同而表现出一丝丝轻蔑。甚至,两人偶尔还会通通电话。 电话里,颜清再三向姜晓曼送她电脑的事表示感谢,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谢谢”,乔熠却转移话题说:“我现在晚上不吃饭,只吃一根黄瓜,减肥。饿的前胸贴后背,但是我确实瘦了。哥这个毅力,啥干不成?……”到末了,才别别扭扭加上一句:“你家黄瓜挺甜的,下次多给我拿点。” 乔熠不会想到,他帮忙给颜清选的笔记本电脑早被冯一鸣据为己有,没白天没黑夜地在房间里玩游戏。家里网络不好,冯一鸣为了要连网打游戏,跟冯鑫孟香兰大闹一场。冯鑫跑去和姜晓曼卖惨,说家里没网,颜清想上网搜学习资料都不行。姜晓曼立即出钱给他家通了网。 颜清的日子还是磕磕绊绊地过着,勉勉强强凑够一点学费,勉勉强强填饱生长发育期容易瘪下去的肚子。即便如此,她心里仍旧多了一份期待。她想,自己读书脑子不算坏,只要能读出来,一定有可以报答姜晓曼的一天。 然而世上好像真有“命运”这回事,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概念再一次让颜清见识到了厉害。 几个月以后,姜晓曼又来看过她两次。颜清敏锐地察觉到,姜晓曼和以往不太一样。她依然会关怀颜清的生活,向颜清询问近来的学习情况。可在听颜清说话的时候,她总是时不时走神,叹息。 再后来,姜晓曼一连许久都没来过孟水村,连一通电话也没有,也没有再邮寄吃穿过来。 孟香兰讽刺地说:“大善人去哪儿了?善心让狗吃了?” 冯鑫阴恻恻地盯着颜清:“你跟姜晓曼说什么了?” 颜清胆战心惊:“我没有。” 冯鑫狞视着她:“让我发现你乱说话,皮给你剥净!” 又过了许久,颜清都以为姜晓曼把自己忘了。 一天中午,冯一鸣摆生日宴,颜清被勒令打扫卫生和做饭,一切就绪后颜清就被轰出家门。 颜清无处可去,独自来到村头后山坡上的关岳庙,坐在庙前复习课本。然后她远远看见,姜晓曼出现在孟水村村口的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