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系统能闯多大祸?》 第1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1 谢厘是一个情感浓度极低的人,对人对事总是淡淡的,无欲无求,无悲无喜,像一摊死水,无论扔进去多少石子儿,都丝毫不起波澜,他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散发着一股几近腐朽的凉薄之气。 前段时间,有销售给他推销一款智能系统,说是可以通过沉浸式体验帮人提高情感浓度,增强情感阈值。恰巧那天的谢厘无事可做,本着打发时间的想法点击了登录…… 【宿主,接下来要体验的主题是‘爱情’,我已为您开启录屏模式,为您记录下爱的瞬间。】 谢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先前体验亲情和友情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兴奋?” 【本系统俗气,就好这一口。】 谢厘:“呸。” 【请您选择相处对象的性别:1男性,2女性。】 “当然是女性。”谢厘没好气道:“老子纯直男。” 【好的。】 【再次重申,您所体验的人物角色真实存在于不同时空,为了确保其世界线不因人设的改变而崩塌,您的灵魂会和角色融为一体,您的部分行为也会受到角色本身性格的影响。不过请您放心,我们为你挑选的角色都是对您填补情绪漏洞极其有益的类型,您与角色之间是互惠互利的关系,相撞相融的两种极端情绪会让你们各自通悟,换句话说,就是突然开窍。请记住,您是旁观者也是参与者,只有50%的自由度。为了让您获得全身心沉浸式的体验,避免情感过载,系统会保持之前的区别缓存模式,每结束一个故事,我们会为您做记忆模糊处理,您就像做了一场梦,记不起具体梦的内容,只残留梦中感受。】 【系统已为您整理出以爱情为主题的体验模块,接下来请确认是否进入。】 “确认。” * 谢厘睁开眼,视线花了半晌才聚焦,入目是蛛网密结的房梁,灰败的泥土墙壁,以及一扇在风中吱呀作响、破了好几个洞的窗户。身上盖着的是一床硬得像板、散发着难以言喻气味的薄被。 记忆像是被强行塞入的碎片,带着尖锐的边角,狠狠刮过他的脑海。一个同样叫谢厘的书生,孤儿,家徒四壁,却自视清高,整日只知吟些风花雪月的酸诗,做着一步登天、攀附权贵的美梦。 邻里关系恶劣,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好友,名叫林文斌,时常接济他,却在前几日,因这原身不知死活的勾引举动,被对方怒斥无耻,彻底绝交。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空虚,喉咙干得冒火。谢厘撑着仿佛散了架的身体坐起来,环顾四周。屋里除了这张破床,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两条长凳,和一个掉光了漆的木箱,再无长物。墙角堆着些凌乱的书籍,覆着厚厚的灰尘。米缸空空如也,灶台空空如也。 真是一手烂得不能再烂的牌。要不是系统在他体验过程中全程回避,他一定要好好与系统说道说道。 谢厘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霉味和穷酸气的冷空气呛得他咳嗽起来。不能死,至少不能刚穿过来就被饿死。 他掀开那床破被,双脚落地时虚浮地晃了一下,扶着墙才站稳。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打了补丁的青色长衫,大概这是原主最后的一点体面。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天光微亮,带着清晨的湿冷。小小的院落荒草丛生,篱笆墙歪歪扭扭。隔壁传来妇人吆喝孩子起床、锅碗碰撞的声响,隐约还有几句议论。 “……那谢家小子,几日没动静了?别是饿死屋里了吧?” “哼,死了倒干净,省得整日里阴阳怪气,还想着打秋丰……”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耳朵。谢厘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没什么波澜。原主造的孽,自然得由他来承受。 他走到院角的水缸边,舀起半瓢浑浊的冷水,凑到嘴边勉强喝了几口,压下那阵灼烧般的干渴。 活下去。这是目前唯一的目标。 他回到屋里,开始翻找。箱子里是几件同样破旧的换洗衣物,桌子的抽屉里找到了仅剩的十几枚铜钱,放在手里掂了掂,就这?连一顿像样的饱饭都买不起。墙角那些书,他随手拿起一本,是《论语》,再翻,是一些诗词集和策论文章,字迹倒是工整,可惜明珠暗投。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书和那仅有的铜钱上,心里飞快地盘算。原主除了识几个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毫无生存技能。 但他谢厘不同。在现实世界中为了生活,他什么都干过。 第一步,是解决眼前的饥饿,以及改变这足以冻死人的环境。 他拿着那十几枚铜钱出了门。清晨的街道已经有些摊贩开始忙碌,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香气飘来,勾得他胃里一阵痉挛。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走到一个卖柴火的汉子面前,用几乎一半的铜钱,买下了一小捆柴火。 抱着柴火往回走,他能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好奇的,鄙夷的,漠然的。 他统统无视。 回到那个冰冷的“家”,他生起了火,烧了一锅热水。温热的水流进喉咙,总算驱散了一点寒意。 剩下的热水,他仔细地擦拭了身体,换上了箱子里那件稍微干净些的旧衣,虽然依旧单薄,但心理上感觉好受了些。 肚子还在叫。 他看着剩下的几枚铜钱,又看了看院里的荒草和空荡荡的屋子。坐吃山空立地吃陷,这点钱支撑不了两天。 他需要立刻找到赚钱的门路。 原主留下的,除了烂摊子和坏名声,就只有那一堆书和一手还算能看的字了。 谢厘沉吟片刻,从角落里挑出一本磨损不那么厉害的《千字文》,又找出原主珍藏的、几乎没怎么用过的劣质笔墨。他摊开纸,磨了墨,凝神静气,开始抄写。 字是敲门砖。他必须让这第一步,走得稳当。 他的字迹与原主不同,少了几分浮夸轻佻,多了几分沉稳筋骨。一篇《千字文》抄完,手腕已经发酸。他仔细吹干墨迹,卷好。 再次出门,他径直朝着记忆中镇上那家唯一的书肆走去。 “万象书斋”的招牌有些旧了。掌柜的是个戴着瓜皮帽、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正拨弄着算盘。见到谢厘进来,他抬了抬眼皮,认出是他,脸上立刻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谢公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小店可赊不起账。” 谢厘对他的态度早有预料,并不动气,只将抄好的书卷双手递上,语气平静:“掌柜的,我不是来赊账的。这是我抄录的《千字文》,请您过目,看看可否换些银钱?” 掌柜的愣了一下,怀疑地打量了他几眼,才慢腾腾地接过书卷,展开。 目光扫过纸面,他脸上的轻蔑稍稍收敛,露出一丝惊讶。这字……比起谢厘以往那些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可扎实顺眼多了。 “字还行,”掌柜的勉强评价道,又抬眼看他,“真是你抄的?” “如假包换。”谢厘淡淡道:“掌柜的若不信,我可当场再写几个字。” 掌柜的盯着他看了片刻,眼前的年轻人神色坦然,目光沉静,与往日那个眼高于顶、言语浮夸的谢厘判若两人。他沉吟了一下:“这等蒙学书籍,销路寻常,值不了几个钱。这一卷,给你五文。” 五文钱,够买两个粗面馒头。谢厘心里清楚这价格压得极低,但他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可以。多谢掌柜。”他点头,“不知书斋可还需要抄录别的书籍?我近日得闲,工钱好商量。” 掌柜的又看了他几眼,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什么破绽,最终指了指角落里一堆散乱的书籍:“那里有些损坏的旧书,需要重新誊抄整理,字迹需得工整。抄一本,视厚薄,十文到三十文不等。纸墨我这里可以提供,但工钱里要扣除成本。” “好。”谢厘没有任何异议。 他预支了第一次抄书的五文钱和部分纸墨,又用身上仅剩的几枚铜钱,在街角买了两块最便宜的粗面饼子。饼子又干又硬,剌得嗓子疼,但他一口一口,认真地吃了下去。 回到那间破屋,他没有休息,立刻铺开纸墨,开始抄写掌柜给的那本散佚残卷。 屋子里很冷,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他就呵口气搓一搓。光线昏暗,他就把桌子挪到窗边。 他抄得很慢,力求每一个字都清晰端正。这不是为了风雅,是为了生存。 接下来的几天,谢厘的生活变成了简单的重复:天亮起床,喝点热水,啃几口硬饼子,然后就是不停地抄书。中午若是饿了,就多喝点水。晚上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或是凑在微弱的油灯下,继续抄写。 他不再出门闲逛,也不再与邻里有任何不必要的接触。出门打水或倒污水时,遇到人,他会依照礼节,微微颔首,并不主动搭话,但若有人对他说话,他也会简短回应,态度不卑不亢。 起初,那些议论和探究的目光并未减少。 “哟,谢书生这是转性了?关门用起功来了?” “怕是又想着什么歪门邪道吧!” “字写得倒是不错,前几日看见他拿出去卖……” 渐渐地,见他每日只是安静地出入,不是在院中清扫积雪,就是闷在屋里,偶尔传来洗衣服的水声,或者飘出熬煮简单菜汤的烟火食气,那些议论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变成了疑惑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改观。 至少,他不像以前那样四处招人嫌,也不再伸手向人乞讨或借贷了。 这日,谢厘终于抄完了那本厚厚的残卷,仔细校对一遍,确认无误后,小心地捆好,准备送去书肆。 这次抄录完整,掌柜的结算了二十五文,扣除纸墨成本,实得二十文。他又接了两本新的抄录任务。 怀揣着这几十文钱,他感觉脚步都踏实了些。他先去米铺买了些米,又割了一小条肥多瘦少的猪肉,准备回去改善伙食。穿越以来,他还没沾过半点油腥。 正提着东西往回走,经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口时,却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争执声。 “林文斌,别给脸不要脸!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今日若再不还,休怪哥几个不客气!”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嚷道。 第2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2 “王五,我与你说过,那笔钱我当时并未借足数,利钱也不该按那般算法!容我再宽限几日,定当凑齐本金还你!”另一个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不甘,谢厘听着,觉得有几分耳熟。 他脚步一顿,朝巷内望去。 只见四五个穿着短打、一看便是市井混混的男子,围着一个穿着蓝色长衫的年轻男子。那蓝衫男子背对着他,身形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正是与原主绝交的那位好友,林文斌。 谢厘的记忆里,关于林文斌的部分清晰起来。林家算是镇上的小康之家,开了间小杂货铺子。林文斌为人厚道,念及同窗之谊,过去没少接济原主。原主几次三番暗示想通过他结识某些“有门路”的人,林文斌都或委婉或直接地拒绝了,只劝他踏实读书。 直到那次,原主不知听了谁的怂恿,竟试图用些下作手段来“绑定”这位好友,以期获得更多好处,彻底触怒了林文斌,两人就此恩断义绝。 此刻,看这情形,林文斌是遇到了麻烦。 谢厘眉头微蹙。他不想多管闲事,尤其是涉及原主留下的烂账。但林文斌……是这世上少数曾对原主释放过善意的人,尽管那份善意已被消耗殆尽。 他正犹豫间,那为首的混混王五已经不耐烦,伸手推了林文斌一把:“宽限?老子宽限你多少回了!今天拿不出钱,就拿你这身衣裳抵债!或者,跟咱们去见你爹娘,让他们看看他们的好儿子在外面欠了多少债!” 林文斌被推得一个踉跄,脸色涨红,又气又急:“你们!光天化日,岂敢动手!” “动手怎么了?欠债不还还有理了?”另一个混混狞笑着上前,就要去抓林文斌的衣襟。 谢厘叹了口气。他本可以悄悄走开,但脚步却像钉在了地上。 “住手。”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在这混乱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巷口。 谢厘提着米和肉,缓步走了进去。他目光扫过那几个混混,最后落在转过身、一脸惊愕看着他的林文斌脸上。 林文斌看到他,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有惊讶,有戒备,还有一丝残留的厌恶。“谢厘?你来做什么?”他的语气硬邦邦的。 王五打量着谢厘,见他虽然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长衫,但气质沉静,手里还提着刚买的米肉,不像是个穷得叮当响的,便哼了一声:“怎么?来了个管闲事的?你是他什么人?” 谢厘没看王五,只对林文斌平静地道:“欠了多少?” 林文斌抿紧嘴唇,不肯说话。 王五抢着道:“连本带利,二两银子!怎么,你要替他还?” 二两银子。对现在的谢厘来说,几乎是天文数字。他抄一本书才赚二三十文,一千文是一两,二两就是两千文。他不吃不喝也得抄上百本书。 谢厘看向王五,语气平淡:“借据拿来我看看。” 王五眼神闪烁了一下:“看什么借据?白纸黑字,他林文斌画了押的!” “既然画了押,看看又何妨?”谢厘目光沉静,“再者,朝廷律法,民间借贷,利不过本。你们这利钱滚了多少,自己心里清楚。真闹到官府,对谁都没好处。” 他这话一说,王五几人脸色微变。他们这种放印子钱的,最怕的就是懂行的。 “你……你吓唬谁呢!”王五色厉内荏。 “是不是吓唬,你心里明白。”谢厘从怀里掏出刚才卖书得来的钱袋,里面是他全部的家当,大概有六十多文。 他拿出那串铜钱,又将自己买米买肉后剩下的几枚散钱也一并取出,递向王五:“这里是七十文。不够,但是我目前全部所有。拿着,算作第一期还款。剩下的,我们立个章程,按本金分期偿还,绝不再拖欠。若不同意,你们现在就可以动手,但后果自负。” 他的态度太镇定,言语条理清晰,甚至搬出了官府律法,反而让几个混混有些摸不着底。 王五盯着他手里的铜钱,又看看一脸决绝的林文斌和冷静得异常的谢厘,掂量了一下。真闹大了,他们这高利贷也确实见不得光。 “哼,算你小子会说话!”王五一把抓过那串铜钱,掂了掂,“行,今天就给你个面子!剩下的,三天之内,必须再还五百文!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他恶狠狠地瞪了林文斌一眼,又狐疑地看了看谢厘,这才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巷子里只剩下谢厘和林文斌两人。 空气有些凝滞。 林文斌看着谢厘,眼神里的戒备未消,又多了几分复杂。谢厘竟然会帮他?还拿出了自己所有的钱?这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让人吃惊。 谢厘弯腰,捡起刚才争执中掉在地上的米袋和那块肉,拍了拍灰。他看向林文斌,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方才情急,冒昧介入。你没事吧?” 林文斌张了张嘴,半晌,才涩声道:“你为何要帮我?”那七十文钱,对现在的谢厘意味着什么,他大概能猜到。 谢厘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向林文斌,语气诚恳:“林兄,过去种种,是我不对。是我鬼迷心窍,行事荒唐,辜负了你的情谊。那日之事……我并非有断袖之癖,只是一时糊涂,妄图借此攀附些什么。”他顿了顿,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赧然和悔意,“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于事无补。今日帮你,一是念及你往日对我的诸多照顾,我心存感激。二来,也是为我过去的不是,略作弥补。并非奢求你原谅。” 他这番话说得清晰直白,承认错误,解释动机,态度不卑不亢,没有纠缠,没有道德绑架。 林文斌彻底愣住了。 他认识的谢厘,何时如此冷静、如此条理分明地说过话?又何时如此坦荡地承认过错误?他总是巧言令色,或是怨天尤人。眼前的这个人,陌生得让他心惊。 “你……”林文斌喉咙有些发干,“你真的……改了?”这话问出来,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人总是会变的。”谢厘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道:“尤其是在摔得足够疼之后。”他提起手中的米和肉,“若林兄不嫌弃,今日我买了一些菜,可否赏光,容我备一顿便饭,也算正式向你赔个罪。” 邀请一个曾与自己绝交、并且是因为那种原因绝交的人吃饭,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诚意。 林文斌看着谢厘平静的眼神,又看了看他手里那点可怜的、刚刚却为他解了围的米肉,心中五味杂陈。他对谢厘的怀疑并没有减少,谢厘的变化太大、太突然,他不敢轻易相信。但这份摆在眼前的、实实在在的援手和道歉,又让他无法硬起心肠立刻拒绝。 他犹豫了很久,巷口的风吹过,带着初春的寒意。 最终,他点了一下头,声音很低:“好。” 谢厘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这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 “请随我来。”他转身,领着林文斌,朝着那间破败、但至少不再冰冷死寂的小院走去。 第3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3 谢厘的小院依旧简陋,但与他记忆中那个蛛网遍布、杂物乱扔的猪窝已是天壤之别。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荒草被拔除,堆在角落似是准备晒干了当柴火。破旧的窗户用厚纸仔细糊好了洞,挡住了料峭的春风。 屋内,家具虽然破败,但摆放整齐,擦拭得一尘不染,那些散乱的书籍也被分门别类,码放得井井有条。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霉味,而是一种淡淡的、阳光晒过后的干爽气息,混合着灶台上正在咕嘟的米粥和炖肉的朴素香气。 谢厘的动作利落而沉默。他生了火,淘米,将那一小条肥肉炼出油,炒了个简单的青菜,又将剩下的肉片与一些捡来的、清洗干净的野菜一同炖了汤。他没有多余的碗碟,便将饭菜盛在洗净的粗陶碗里,摆在擦得发亮的旧木桌上。 “条件简陋,林兄莫要见怪。”谢厘摆好碗筷,语气平静,没有丝毫的窘迫或讨好。 林文斌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饭菜,又看看对面神色坦然的谢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默默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青菜。 味道很普通,甚至因为缺油少盐而显得有些寡淡,但火候恰到好处,能吃出食材本身的味道。这与他记忆中那个连火都生不利索、只会抱怨饭菜不合口的谢厘,判若两人。 席间,谢厘并没有过多地提及过去,也没有刻意套近乎。他只是简单地问了问林文斌家中近况,杂货铺的生意如何,在听到林文斌因进货不慎,积压了一批次货,资金周转不灵才被迫借了印子钱时,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批货,具体是什么?或许有别的处理法子。”谢厘放下筷子,看向林文斌。 林文斌苦笑一下:“是一批南边来的竹篾编织的小玩意儿,花样过于新奇,本地人不认,觉得不实用。堆在库房里占地方,眼看就要被虫蛀了。” “可否让我看看?”谢厘问。 林文斌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饭后,他便领着谢厘去了自家铺子的后院仓库。 仓库里果然堆着几十个编织精巧的竹篮、竹盒,样式别致,有仿花卉形的,有做成小动物模样的,确实与本地朴素的风格迥异。 谢厘拿起一个编成鲤鱼形状的竹篮,仔细看了看,又摸了摸材质。他沉吟片刻,问道:“林兄,镇上或者附近,可有专做孩童生意的店铺?或者,有什么庙会、集市?” 林文斌想了想:“东街有个卖泥人、风车的小铺子。下月初八,城外青岩寺倒是有个庙会,很是热闹。” 谢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指着那些竹编说道:“这些东西,用料和手艺都不差,只是定位错了。它们不适合当做日常家用的篮筐,更适合当做玩意儿,卖给孩童,或者作为姑娘家收纳小物件的妆奁。若是拿到庙会上去,配上些彩带、铃铛装饰一下,或许能吸引人。” 林文斌愣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经谢厘一点拨,再看这些竹编,果然觉得顺眼了许多,甚至能想象出它们被孩童拿在手里、或被姑娘家喜爱的场景。 “可是……如何装饰?这又是一笔开销。”林文斌仍有顾虑。 “成本不高。”谢厘语气肯定,“我近日抄书,见书肆有些裁下来的边角料,染了色的彩纸,价格极贱。或许可以去问问,买些回来,剪成花朵、穗子点缀其上。铃铛也用最小最便宜的便可。可以先拿几个试试,若卖得好,再批量装饰。” 他的思路清晰,考虑到了成本和可行性,完全不像是个只会死读书、不通庶务的书生。林文斌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心中的惊异更深了一层。 接下来的几天,林文斌半信半疑地按照谢厘的建议,挑了几个造型最可爱的竹编,找来些便宜的彩纸和铃铛,两人一起动手装饰。谢厘手巧,剪的纸花栩栩如生,搭配起来,原本朴素的竹编立刻显得灵动可爱了许多。 他们将这些装饰好的样品放在林家铺子最显眼的位置,标上“巧玩竹编”的字样。 起初无人问津,直到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经过,那孩子一眼就看中了那个鲤鱼篮,哭闹着要买。妇人见价格不贵,样式也确实别致,便买了下来。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渐渐地,开始有年轻姑娘来看那些小巧玲珑的竹盒,用来放些胭脂水粉、针头线脑。 虽然销量不算火爆,但原本的死货开始流动,回笼了一些资金,大大缓解了林文斌的压力。他对谢厘,从最初的怀疑、戒备,逐渐变成了信服和感激。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 林文斌提着一壶粗茶和一小包花生米,又来到了谢厘的小院。 几次接触下来,他发现与现在的谢厘相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谢厘话不多,但言之有物。他不会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吟些酸诗,或高谈阔论些不切实际的抱负,也不会刻意打探别人的**。他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情,抄书,整理院落,或是就着最后的天光看书,看的也都是些地理杂记、农桑技术类的实用书籍,而非风花雪月。林文斌来了,他便放下手头的事,泡上两杯茶,两人对坐,有时聊聊铺子里的生意,有时说说街坊趣闻,有时甚至只是安静地各自看书,互不打扰,却丝毫不觉尴尬。 这种宁静、踏实的感觉,是林文斌在过去与谢厘的交往中从未体验过的。过去的谢厘像一团躁动不安的火,靠近了只会被灼伤和消耗。而现在的他,像一口深潭,表面平静,内里却自有深度和力量,让人安心。 “尝尝,新炒的花生。”林文斌将花生米推过去。 谢厘道了声谢,拈起一颗剥开,动作不疾不徐。 “那批竹编,差不多卖出去一半了。”林文斌语气轻快了不少,“剩下的,我打算按你说的,等到庙会再拿去试试。” “嗯,庙会人多,气氛热闹,这类小玩意儿更容易卖上价。”谢厘点头。 “说起来,”林文斌看着他,终于问出了藏在心里许久的话,“阿厘,你真的打算一直靠抄书为生吗?以你的才学,若是潜心攻读,来年科考……” 谢厘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科考并非易事。且不说需要大笔银钱支撑,光是这读书应试的心力,我现在也未必能拿出全部。”他顿了顿,看向院子里那棵刚抽出新芽的老槐树,“眼下,先活下去,活得像个样子,比什么都重要。读书……或许以后有机会,再看吧。”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故作清高,只是一种基于现实的清醒认知。林文斌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谢厘,并非放弃了进取,而是选择了一条更脚踏实地、也更艰难的路。他不再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攀附或一朝中第,而是靠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地挣取生活。 这种转变,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林文斌无法想象,但他由衷地感到敬佩。 “也是。”林文斌不再多劝,转而笑道:“你上次帮我出的那个主意,可是救了我的急。我爹娘都念叨,说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举手之劳,林兄不必挂心。”谢厘抿了口茶,目光落在林文斌带来的那包花生米上,忽然道:“这花生炒得火候正好,盐也撒得均匀。林兄好手艺。” 他只是随口一句真诚的夸赞,却让林文斌微微一愣,随即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暖流。过去的谢厘,只会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好意,何曾注意过这些细节?更别提如此自然地表达赞赏。 这种被平等对待、被细致关怀的感觉,让林文斌最后那点隔阂也悄然消融。他笑了笑,语气真正轻松起来:“自家炒的,你喜欢就好。下次我再多带些。” 阳光透过糊窗的厚纸,在简陋的屋内投下温暖的光斑。两个年轻人对坐饮茶,偶尔交谈几句,空气中弥漫着茶香、炒花生的香气。 林文斌知道,谢厘是真的变了。不是伪装,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蜕变。他为自己曾经拥有、又一度失去的这份友谊,能够以这样一种更舒适、更坚实的方式重新找回,感到欣慰。 而谢厘,则在这样宁静的午后,感受到了一丝穿越以来难得的平和。至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他不再是完全孤身一人。有一个可以平静对坐、无需过多言语也能感到舒适的朋友,是一份意外之喜。 第4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4 日子平静流淌,谢厘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 抄书的收入虽微薄,但精打细算之下,已能保证温饱,偶尔还能攒下几枚铜钱。他与邻里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见面时会点头致意,有时帮隔壁大娘读一封家书,对方也会回赠一把新嫩的青菜。林文斌成了他小院的常客,关系更甚从前。 这日,书肆掌柜的交给谢厘一个“大活儿”。为镇上新开的一家“锦绣阁”抄写一批货品名录和价签。这锦绣阁据说背景不小,专售从江南运来的绸缎绣品,目标客群是镇上的富户和偶尔过往的客商。因开张在即,需要大量清晰工整的标签,掌柜的见谢厘字迹端正可靠,便将这活儿包给了他,报酬也比抄书丰厚不少。 谢厘自然接下。为了赶工,他连着几日伏案疾书,手腕酸麻也不停歇。 这晚,月上中天,他终于将最后一批标签整理捆好,准备次日一早送去锦绣阁。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他颈肩僵硬,头晕眼花。 他决定出门走走,透透气。 夜色已深,白日喧嚣的街道沉寂下来,只有远处几条花柳街巷还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谢厘信步而行,不知不觉走到了镇西的流芳桥。桥下河水潺潺,倒映着天上疏星淡月,清凉的夜风拂面,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就在他准备倚着桥栏稍作歇息时,一阵若有若无的琵琶声随风飘来。 那乐声初时极轻,如私语,如呜咽,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弦音淙淙,并非欢快的曲调,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幽怨与苍凉,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往事,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敲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谢厘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循着乐声望去。 只见桥那头,靠近水边的一棵垂柳下,依稀坐着一个人影。 月光如水,勾勒出一个窈窕侧影,身着素雅襦裙,怀抱琵琶,青丝如瀑,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挽住。因背着光,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能见到一段白皙优美的颈项,和拨动琴弦的、纤细修长的手指。 乐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谢厘屏住了呼吸。他并非不通音律,在现实世界里为了减压,也曾学过几年古琴。他听得出,这弹琵琶之人,技艺极高,更难得的是情感充沛,将那曲中的孤寂与不甘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静静地听着,仿佛整个灵魂都被那哀婉的乐声洗涤。经年累月的孤独、挣扎、对未来的迷茫,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共鸣。他忘了时间,忘了周遭的一切,只是痴痴地望着那个朦胧的身影。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入夜风。 柳树下的人影似乎轻轻叹息一声,抱着琵琶,缓缓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一阵稍大的风掠过河面,吹动了柳枝,也恰好将一片云吹开,清亮的月光毫无遮拦地洒落,照亮了那人的面容。 谢厘的心脏猛地一跳,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那是一张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脸。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肤光胜雪,五官精致得如同工笔画就。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在月光下宛如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清冷、深邃,偏偏眼尾微微上挑,天然一段风流韵味。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月下谪仙,清艳不可方物,又带着一种易碎的美感。 谢厘活了这么久,从未有过此刻这般的心动。那是一种纯粹的、被极致美丽与哀愁同时击中的震撼。 眼见那女子即将转身离去,谢厘几乎凭本能脱口而出:"姑娘请留步!" 那女子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月光下,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静静凝视着谢厘,没有惊慌,没有羞怯,唯有平静。 "这位公子,有何事?"声音响起,比寻常女子略低,带着一种特殊的磁性,滑过耳膜,有种别样的韵味。 谢厘心跳如擂鼓,脸颊微微发烫。他快步上前,在距对方数步远的地方停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稳重些:"冒昧打扰姑娘。在下……在下方才在桥上,无意间听到姑娘的琵琶声,实在是惊为天人。曲中意境深远,令人感怀,故而忍不住出声,想……想感谢姑娘奏此仙乐。"说完,他觉得自己的话既笨拙又唐突,耳根更红了。 云隐凝视着眼前这位长衫书生。对方眼神清澈,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与诚恳,脸上的窘迫也真实得可笑。这样的目光,他见过太多。无非是惊艳于他的皮囊,或是沉醉于他伪装出来的柔弱。 又一个被表象迷惑的蠢人。 云隐心中暗笑,脸上却丝毫不露痕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平淡:"公子言重了。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手拨弄,难入方家之耳。" "姑娘太过谦虚了!"谢厘连忙说道:"在下虽不才,也略通音律。姑娘方才所奏,技法娴熟自不必说,难得的是情真意切,动人心魄。不知姑娘可否告知曲名?"他急切地想找个话题,多与这女子说几句话。 云隐抬眼,目光在谢厘脸上稍作停留。对方眼中纯粹的欣赏与求知欲,让他心中的厌烦淡了几分,却也生起了一抹戏谑之意。权当是为这无聊的夜晚,添些趣味了。 "此曲名为《孤月沉潭》,乃奴家闲暇时所作,让公子见笑了。" "姑娘亲笔所作?"谢厘愈发惊叹道:"姑娘才情,着实令人钦佩!"他由衷赞道,随即又觉自己太过热切,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在下谢厘,乃本镇一介书生。不知……不知姑娘芳名,仙乡何处?"问完便后悔了,这问题太过唐突。 云隐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嘲弄。果然,还是绕不开这些。他微微侧身,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线,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奴家姓云,单名一个‘隐’字。飘零之人,不提也罢。” 云隐。谢厘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只觉得再贴切不过,这女子确如云中仙姝,隐约难寻。 “云姑娘……”他还想说什么,云隐却轻轻一福。 “谢公子,夜色已深,奴家该回去了。”他抱着琵琶,转身欲走,衣袂飘飘,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 “云姑娘!”谢厘心下焦急,再次叫住他,从怀中掏出今日刚结算的、准备用来买米粮的几钱碎银子。这几乎是他现在全部的流动财产,双手递了过去,“姑娘一曲,价值千金。区区薄资,不成敬意,还请姑娘收下,就当是在下一点心意。” 他此举纯粹是发乎情,只想着不能白听这样美妙的音乐,更想为这看似孤苦无依的女子尽一点绵薄之力,并未夹杂任何狎晖之意。 云隐看着那几钱碎银,又看看谢厘那双诚挚甚至带着点恳求的眼睛,心中微微一动。 这书生倒是奇怪。 别人打赏,要么是炫耀财富,要么是暗藏**。他却像是生怕亵渎了自己,递银子的动作都如此笨拙,不,如此尊重。 云隐没有接银子,只是唇角轻轻地弯了一下,那笑容极淡,却在月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谢公子好意,云隐心领。只是这银钱,还请收回。有缘自会再见。” 说完,他不再停留,抱着琵琶,身影袅袅娜娜,很快便消失在桥那头的夜色深处,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和站在原地、手握银子、怅然若失的谢厘。 “有缘自会再见……”谢厘喃喃自语,心中又是失落,又是升起一股莫名的期待。他望着云隐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他并不知道,这场他以为是命运眷顾的邂逅,在云隐眼中,不过是又一个打发无聊的乐子。一个看似与众不同、实质上依旧被他皮相所惑的追求者罢了。 云隐回到锦瑟楼后院自己那间僻静的厢房,卸下钗环,洗去脸上淡淡的脂粉,露出原本更显清俊的男性面容。他看着镜中那张即使素颜也难掩绝色的脸,眼神冰冷。 谢厘? 嘁。 第5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5 自那夜流芳桥一别,云隐的身影便在谢厘心中扎了根。月下抱琵琶的侧影,清冷的眉眼,略带磁性的嗓音……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寤寐思服”。 然而,人海茫茫,他除了知道一个“云隐”的名字,对其一无所知。几次夜间再去流芳桥守候,却再也未见伊人踪迹。那惊鸿一瞥,仿佛真的只是月夜一场幻梦。 生活的重压依旧,抄书、卖字、维持生计是首要。只是,在忙碌的间隙,那份无处安放的惦念,促使谢厘做了一件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痴傻,却又心甘情愿的事。 他将那夜听到的《孤月沉潭》的旋律,凭借记忆,一点点哼唱、琢磨,用工尺谱的方式,艰难地记录了下来。过程并不顺利,许多细节已然模糊,他只能反复推敲、补全。这花费了他不少本可用于抄书赚钱的时间,但他乐此不疲。 仿佛通过重现这首曲子,就能离那个身影更近一些。 同时,他开始留意镇上与音律相关的地方。最大的,自然是那几条花街柳巷,但他下意识地排除了那里。那样清冷孤傲的人儿,怎会沦落风尘?他更倾向于认为云隐是某个体面人家的女乐,或是流落至此的官家小姐。 这日,谢厘终于将誊写好的锦绣阁标签送去。账房结算工钱时,旁边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正为几日后东家宴客的节目单发愁。 “原定的说书先生病了,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个新鲜又不失雅致的节目顶上去?” 谢厘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开口:“管事,在下或许可试奏一曲。” 管事和账房都惊讶地看向他。谢厘今日依旧穿着那身洗旧的青衫,但气质沉静,目光清正,不像信口开河之人。 “你会乐器?”管事怀疑地问。 “略通古琴。”谢厘道:“若管事信得过,在下可于宴客当日,奏一曲自谱之曲,不敢说精妙,只求清新别致,不堕了贵东家的颜面。”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酬劳,管事看着给便是,主要是在下想寻个演练的机会。” 他态度不卑不亢,提出的要求也低,管事想了想,反正一时找不到人,便答应了:“行,后日申时,你来府上偏厅候着。若奏得好,自有赏钱。” 谢厘道谢离去。他并非为了赏钱,而是存了一丝渺茫的希望。云隐既通音律,或许会出现在这类场合? 即便希望渺茫,他也想尽力一试。而演奏自己“复原”的《孤月沉潭》,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呼唤与致敬。 两日后,谢厘向林文斌借了他家那张蒙尘已久的古琴,仔细调试擦拭。林文斌得知他要去富户家奏琴,惊讶之余,也表示了支持。 申时,谢厘准时来到那富户家的偏厅。 宴席设在后花园,丝竹喧闹,偏厅这里相对安静,只有零星几个等候召唤的仆役和乐工。 他静心凝神,指尖抚上琴弦。他没有选择时下流行的欢快曲调,而是闭上了眼,脑海中浮现那夜月光、流水、柳影,以及那个遗世独立的身影。 《孤月沉潭》的旋律从他指尖流淌而出。 因为是根据琵琶曲回忆改编,用在古琴上难免有些滞涩,但他融入了自己的理解与情感,将那孤寂、幽怨、不甘,以及一丝潜藏的希冀,演绎得淋漓尽致。琴音古朴苍凉,在这喧闹背景中,反而显得格外突出,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注意到,偏厅通往内院的月亮门边,不知何时倚了一个人。 云隐今日是被锦瑟楼的妈妈强行带来,为宴席上一首重要的曲子伴奏的。他厌烦这等场合,趁隙溜出来透气,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琴声吸引。 这曲子……竟是《孤月沉潭》? 云隐饶有兴致地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半旧青衫的年轻书生正在抚琴,眉目低垂,神情专注,不是那晚流芳桥那个叫谢厘的书生又是谁? 他竟能将自己即兴所作的琵琶曲,凭着模糊的记忆,改编成古琴曲,还弹奏出了七八分神韵?甚至,在某些转折处,还加入了他自己的诠释,让那孤寂之中,平添了几分韧劲。 云隐静静听着,心里的琵琶弦也跟着微微动了一下。他见过太多人为他的容貌或技艺倾倒,吟诗作赋、一掷千金者皆有之,但像谢厘这般,如此笨拙又如此真诚地,试图走进他内心世界的,是第一个。 这书生,倒是有些不同。 一曲终了,谢厘缓缓睁眼,轻吐一口浊气。一抬头,便撞进了月亮门边那双熟悉的、墨玉般的眸子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云隐今日是一身水蓝色的襦裙,比那夜多了几分烟火气,却依旧清艳脱俗。他就那样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谢厘,目光里没有了那夜的冷漠疏离,多了几分探究。 谢厘的心跳瞬间失控。他慌忙起身,因动作太急,差点带倒琴案。 “云姑娘!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隐缓步走近,裙裾微动,带来一阵清淡的冷香,他目光扫过谢厘面前的古琴,“谢公子方才所奏,可是《孤月沉潭》?” “是!”谢厘连忙点头,脸上泛起微红,“那夜听得姑娘仙音,心向往之,回去后凭记忆勉强记录,擅自改编为琴曲,贻笑大方了,姑娘莫怪。” “凭记忆记录?”云隐微微挑眉,这个动作在他做来,带着一种别样的风情,“谢公子好耳力,好记性。”他顿了顿,看着谢厘因紧张而微微握紧的手,“只是,此曲乃我心绪寄托,公子改编虽好,却终是少了原曲的几分味道。” 他这话带着点拨,也带着试探。 谢厘的眼神亮了起来,“姑娘说的是!是在下才疏学浅,未能完全领会曲中深意。不知……不知可否请姑娘指点一二?”他眼中满是恳切,好像只有对音律的纯粹追求,不掺杂丝毫邪念。 看着他这般模样,云隐他沉默片刻,才道:“此地非说话之处。” 谢厘立刻反应过来,这里是别人府上,确实不便。他心中焦急,生怕再次错过,脱口而出:“不知姑娘平日居于何处?若姑娘方便,在下可否改日登门求教?”说完又觉唐突,连忙补充:“或者,姑娘定个时间地点,在下一定准时赴约!” “三日后,酉时三刻,流芳桥畔,老地方。”云隐说完,不再看他,转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月亮门外。 得到确切的答复,谢厘欣喜若狂,站在原地,半晌才平复下激动的心情。他觉得自己与云隐的距离,似乎因为这首曲子,拉近了一小步。 * 三日后,谢厘早早处理完手头的事情,沐浴更衣,虽还是那身旧衫,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提前来到流芳桥畔,心中既期待又忐忑。 酉时三刻,云隐抱琵琶准时出现。 这一次,他没有远远坐着,而是走到了谢厘面前。 “谢公子久等了。” “不久,不久!”谢厘连忙道。 月光下,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云隐并未多言,直接抱起琵琶,指尖拨动,将《孤月沉潭》原原本本地弹奏了一遍。 同样的曲子,由琵琶奏出,配合云隐此刻沉浸其中的神态,那孤寂苍凉之感更甚,尤其是曲终那几个强烈的轮指,仿佛要将所有不甘与愤懑都倾泻而出,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谢厘听得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回神。 “听明白了?”云隐放下琵琶,看向他。 谢厘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点头:“多谢姑娘指点,在下似乎明白了一些。” 云隐不置可否,转而问道:“谢公子苦读诗书,为何对这些旁门左道如此上心?” 谢厘愣了一下,随即坦然道:“音律并非旁门左道。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乐能教化人心,亦能抒发性情。况且……”他顿了顿,耳根微红,声音低了些:“能得闻姑娘妙音,是在下的福分。只想能更懂姑娘曲中之意一二。” 他这话说得含蓄,没有露骨的表白,却将那份因音律而生的仰慕与靠近之心,表露无遗。 云隐看着他微红的耳根,和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心中微滞。他见过太多虚伪与**,反而对这种笨拙的真诚,有些无所适从。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云隐移开目光。 “我送姑娘!”谢厘立刻道。 云隐本想拒绝,但看到谢厘那殷切又小心翼翼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轻轻“嗯”了一声。 于是,月色清辉下,谢厘陪着云隐,沿着安静的街道,慢慢走着。 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过分靠近显得轻浮,又能随时注意到对方的需求。一路上,他并不多话,只是偶尔介绍一两处街景,或是说起自己抄书时看到的趣闻,语气温和,内容有趣。 云隐默默听着,偶尔应一声。他发现,和谢厘并肩而行,听他说话,竟有一种难得的宁静感。不需要刻意伪装,不需要提防算计,只是简单地走着,听着。 快到锦瑟楼附近的一条巷口时,云隐停下脚步:“就到这儿吧,多谢公子相送。” 谢厘知道这大概是到了云姑娘的住处附近,虽有不舍,还是依言止步:“姑娘路上小心。” 云隐看着他,忽然问:“谢公子如此费心,究竟想从云隐这里得到什么呢?” 谢厘被问得一怔,随即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在下不想从姑娘这里得到什么。若真要说有,在下只是想多听听姑娘的曲子,多见见姑娘。”他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头。 月光洒在他清俊的侧脸上,很干净。 云隐看了他须臾,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进了深巷。 第6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6 自那次流芳桥畔的授课和月下同行后,谢厘与云隐的会面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每隔三日,谢厘总会“恰好”在流芳桥附近“偶遇”抱琵琶的云隐。谢厘心知这“偶遇”多半是云隐的默许,心中既感甜蜜又倍加珍惜。 他知道云隐性子清冷,不喜喧闹,便从不提议去茶楼酒肆,只在这静谧的河畔,听曲,论艺,或是安静地并肩走一段路。 这日傍晚,谢厘如约来到桥边,手中握着一个用干净葛布包裹的小小食盒。 云隐到时,见他手中之物,“拿的什么?” 谢厘有些不好意思地打开食盒,里面是几块造型别致、颜色清透的糕点,透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并非市面上常见。 “前几日抄录一本医书,见其中提到几味药食同源的方子,有清心润肺之效。我便试着做了些茯苓糕与薄荷冻。”谢厘解释道,面上有些忐忑:“想着姑娘时常弹奏琵琶,耗神费力,或许能用得上。味道可能粗陋,姑娘若不喜欢,弃了便是。” 他记得云隐弹琴时那投入的神情,记得那曲中化不开的孤郁,便总想为她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润喉清心。这糕点用料寻常,但制作颇费心思,是他反复试验了几次才成功的。 云隐看着那几块精心制作的糕点,又看看谢厘那双带着期待又怕被拒绝的、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未语。 他伸出纤长的手指,拈起一块晶莹的薄荷冻,放入口中。清凉微甘的口感瞬间在舌尖化开,带着淡淡的药香,确实能抚平喉间因长时间演奏带来的些许干涩。 “尚可。” “姑娘喜欢就好!”只是这简单的两个字,谢厘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褒奖。他将食盒轻轻推近些,自己却并不取用,只是安静地看着云隐。月光下,女子优雅进食的姿态,在他眼中也美得如同画卷。 云隐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放下糕点,转移了话题:“谢公子近日还在抄书?” “是。”谢厘点头,随即说起他在书中看到的有趣见闻。 云隐静静地听着。他发现,谢厘与他相处时,谈论的多是这些无用之事。音律、书籍、见闻,或是分享一些市井趣事,却从未打探过他的来历、身世,更无任何逾越的言行。这份尊重,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云隐看来,几乎是一种奢侈。 “谢公子博闻强识。”云隐语气疏淡地赞了一句,听不出多少真心。 谢厘却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冷淡,依旧兴致勃勃:“一纸一墨,能铺十里桃花渡,能载江湖夜雨行,笔下藏着万千世界,万千人生,读着便忍不住心生向往……” 云隐看着他的侧脸,有些恍惚。这个人,似乎活在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简单而明亮的世界里。让人很想破坏…… “心向往之?”云隐低声重复,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公子看得是意趣,我却总觉得这字里行间,未必全是真的,有些话写得越周详,越像刻意遮着什么。有些事说得越笃定,倒像是编来哄人的。纸墨藏得住太多说不清的东西。” 本是恶趣味地想下下这书生的面子,谁料谢厘从善如流,竟跟着颔首应和起来: “是我想浅了,姑娘说得对,这纸页上的字,原就半真半假。”他顿了顿,“就像巷口说书人讲故事,添些波澜才好听,可真要细究,哪那么多英雄落难、沉冤得雪的桥段?不过……话本里的谎能骗一时,可日子是实打实的过,也许先见假才能见真,也许先见真才能见假,总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云隐再次感到意外,这人正得发邪…… 而且这个人很是敏锐,对观点的退让也好、坚持也好都表达得相当应矩、相当自然,全没有书生惯有的傲气和迂腐气。 云隐再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小瞧了他。 这时,一阵夜风袭来,带着河水的湿气,比平日更冷些。云隐穿着单薄的襦裙,下意识地轻轻瑟缩了一下。 谢厘立刻注意到了,他默默地将自己置于风吹来的方向,为他挡去些许寒意。 “夜风凉,我们往回走吧?” 云隐点头,与他并肩往回走。这一次,他沉默了许多。 谢厘以为他累了,便也不再多言。送到老地方后,与云隐告别,说:“三日后再见。” 云隐没有回应,只是转身快步走进了深巷。直到确认谢厘看不见了,他才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不对劲。 这场一开始被他视为消遣的游戏,似乎正在逐渐脱离掌控。 可是,他又不想喊停。 * 这日午后,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 谢厘记起今日是与云隐约在城西一处较为僻静的茶寮见面的日子。这是云隐第一次主动提出改变地点,这让谢厘欣喜不已。他担心雨天路滑,特意提早出门,还带了一把新买的油纸伞。 快到茶寮时,在一段青石板铺就的石桥上,他远远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云隐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撑着一把素色竹骨伞,正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雨天地滑,他裙摆微湿,注意力似乎有些不集中。 就在这时,两个顽童打着伞前后追逐着,冷不丁从旁边巷口冲出来,直直撞向云隐! 云隐猝不及防,为了躲避孩童,脚下猛地一滑,竹骨伞脱手飞出,整个人重心不稳,向旁边摔去。虽然他反应极快地用手扶住了石桥栏杆,避免了彻底摔倒,但脚踝处传来的一阵尖锐刺痛,让他瞬间蹙紧了眉头,脸色白了白。 “云姑娘!”谢厘大惊,几步冲上前,也顾不得礼数,一把扶住了云隐摇摇欲坠的身子,自己的伞倾斜过去,大半都遮在了对方头顶,任由雨水打湿了自己的肩背。 “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谢厘焦急问道,目光迅速扫过云隐全身,最后落在他微微蜷起、不敢着地的左脚上。 云隐借着他的力道站稳,试图抽回手臂,但脚踝的疼痛让他吸了口冷气,“无妨,只是扭了一下。”他声音虽然维持着平静,但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出卖了他的真实状况。 那两个孩童的母亲赶来连连道歉,然后拉着孩子匆匆走了。 谢厘看着云隐强忍疼痛的样子,又看看这湿滑的雨地和越来越密的雨丝,眉头紧锁。茶寮是去不了了,让云隐这样走回去更不可能。 他几乎没有犹豫,蹲下身,将手中的新伞塞到云隐手里,沉声道:“冒犯了。” 说罢,不由分说地将云隐打横抱了起来! “你!”云隐惊得低呼一声,身体瞬间僵硬。他从未与男子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即便是以女子的身份,也不曾。谢厘的手臂稳健有力,胸膛隔着湿冷的衣物传来温热的体温,淡淡的皂角香将他包围,惹得他呼吸微乱,下意识地就要挣扎。 “别动!”谢厘的语气里带了罕见的强硬,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担忧道:“雨大地滑,你的脚不能再受力。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先去我那里处理一下伤口,等雨停了再说。” 他的眼神太干净,太坦荡,没有丝毫狎昵之意,只有全然的关心。云隐挣扎的动作顿住了。 又看一眼那人湿透的鬓角和肩膀……云隐抿了抿唇,偏过头,默认了。 谢厘抱着他,步履稳健地朝着自己那间小院走去。因为过度紧张,也因为从未这样抱过哪个女子,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怀中之人其实比寻常女子要重上不少。 雨声淅沥,伞下的空间狭小而静谧,只有彼此清晰的呼吸和心跳声。云隐能感觉到谢厘抱着他的手臂收得很紧,生怕他摔了。 回到小院,谢厘径直将云隐抱进屋内,将人小心地放在自己那张唯一的、铺着干净旧棉布的床榻上。然后立刻转身,翻箱倒柜找出干净的布巾和一瓶之前扭伤时邻里送的、效果不错的活血散瘀药油。 “姑娘,让我查看一下伤势。”谢厘蹲在床前,抬头看向云隐,眼神恳切。 云隐点了点头。 谢厘这才小心翼翼地替他脱下湿了的鞋袜,露出白皙纤细的脚踝。果然,踝关节处已经微微红肿起来。 谢厘的心揪了一下,动作更加轻柔。他用干净的布巾蘸了温水,仔细擦去污泥和雨水,然后倒了些药油在掌心搓热,这才轻轻地、力道均匀地覆上红肿处,开始揉按。 “会有些疼,姑娘忍一忍。”他一边揉按,一边低声安抚,神情很是专注。 药油带着温热和刺痛感渗透进去,云隐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脚,却被谢厘稳稳握住。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力道恰到好处,那认真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柔。 云隐看着他专注为自己揉脚的样子,这个男人……到底是真的如此纯良?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林文斌熟悉的声音:“阿厘?在家吗?我带了刚出炉的桂花糕……” 第7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7 话音未落,林文斌已经熟门熟路地推开了并未闩死的院门,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笑意,手中提着一个小油纸包。然而,当他看清屋内的情形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脚步也停在了门口。 只见谢厘正蹲在床前,背对着他,极尽温柔地在为一个女子揉按着脚踝。 那女子侧着脸,容貌看不真切,但身段窈窕,气质清冷。 林文斌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酸涩难言。他认识谢厘这么久,见过他落魄,见过他奋起,见过他冷静自持,却从未见过他对任何人流露出这般似水柔情。 谢厘听到声音,回过头,见到是林文斌,有些意外,但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文斌兄,你来了。这位是云隐姑娘,方才不小心扭伤了脚,我带她回来暂且处理一下。” “云姑娘,这位是在下好友,林文斌。” 他的介绍自然坦荡,旁人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林文斌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走了进来,将桂花糕放在桌上,目光却忍不住再次落在那云隐姑娘身上。对方只是淡淡地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移开了视线,神情疏离。 “原来如此,严重吗?”林文斌压下心中的不适,关切地问道。 “应该只是寻常扭伤,用了药油,休息一下便好。”谢厘答道,手下动作不停,又转头对云隐温声道:“若是疼得厉害,便告诉我。” 云隐轻轻地“嗯”了一声。 林文斌站在一旁,看着谢厘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这个陌生的云姑娘,为她敷药,为她倒来温水,甚至细心地问是否需要垫高伤脚……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昵和关怀,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局外人。 一种混合着失落、酸涩的情绪,甚至还有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嫉妒,在林文斌心中蔓延。他意识到,谢厘的生命里,似乎闯入了一个比他更重要、更特殊的存在。 “既然云姑娘有伤在身,需要静养,我就不多打扰了。”林文斌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出声告辞,语气尽量保持平静:“桂花糕记得吃。” “多谢文斌兄,等云姑娘好些了,我再……” “无妨,你照顾好云姑娘便是。”林文斌打断他,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有些勉强。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面无表情的云隐,转身离开了小院。 雨还在下,林文斌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心里空落落的。他为自己方才那点隐秘的吃醋感到羞愧,谢厘能找到心仪之人,他本该祝福。 可为何……心里会如此不是滋味?那个云隐姑娘,美则美矣,却总感觉隔着一层什么,让人看不透。 屋内,云隐将林文斌的反应尽收眼底。他何等敏锐,立刻明白了这个人对谢厘恐怕不止是简单的友情。 “谢公子,我好多了,不必再劳烦。”他收回脚,拉下裙摆。 谢厘以为他是害羞或不习惯,便也不再勉强,只是将温水又往他手边推了推:“那姑娘好生休息,我去将桂花糕拿来。” 看着谢厘转身去拿糕点的背影,云隐靠在床头,眸色深沉。 * 雨势一直未减,敲打着窗纸,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屋内一片寂静。 谢厘将桂花糕放在云隐手边的小几上,温声道:“姑娘尝尝?文斌兄家的桂花糕是这一带出了名的。”转身又去整理药油瓶罐。 云隐瞥了一眼那桂花糕,并未动作,眸中闪过一丝幽光,恶劣狡黠:“谢公子……这雨,似乎一时半刻停不了。” 谢厘闻言,看向窗外,果然雨幕连绵,天色也愈发阴沉。他蹙眉,这般情形,让一个扭伤了脚的姑娘冒雨回去,实在不妥。 “确是。”谢厘点头,面露难色:“只是我这陋室狭窄,唯有一张床铺,只怕……委屈了姑娘。”他语气坦诚,全然是为对方考虑,没有丝毫旖旎念头。 “我倒不惯拘于这些繁文缛节,只是在此叨扰,不知是否会给公子带来不便?”云隐这话说得进退有度,既表达了不得已,又将选择权抛回给谢厘。 “姑娘说哪里话!只要姑娘不嫌弃寒舍简陋,但住无妨。”谢厘连忙道:“姑娘脚上有伤,便在床上安歇,我打个地铺即可。” 他答应得干脆利落,却不见半分邪念。这倒让存心戏弄的云隐不知道如何反应了。 这个人在听到女子有意留宿之后,不应该慌乱地推拒,以显示他那迂腐的正直吗? 云隐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那便有劳谢公子了。” 既已决定留宿,谢厘便忙碌起来。 他将自己那床虽然陈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薄被铺在床上,又翻出另一床更旧些、但同样整洁的褥子,准备打地铺。他动作利落,没有丝毫犹疑。 夜幕降临,雨声未歇。 屋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 谢厘在地上铺好了被褥,又去灶间烧了热水,用干净的布巾蘸湿,递给云隐:“姑娘将就着擦把脸吧。” 云隐接过微热的布巾,稍微擦了擦脸,“多谢公子,若非公子,云隐今日不知要如何是好。”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心。” “公子待人,总是这般真诚么?” “待人接物,自当以诚为本。何况……”谢厘顿了顿,耳根微热,声音低了几分:“是对姑娘。” “是么?云隐很荣幸。”云隐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只是不知,公子对云隐这般是出于怜悯,还是……”他话未说尽,留下引人遐想的空间,一双眸子在灯下娇矜地望着谢厘。 这是**裸的试探了。 谢厘的心猛地一跳,对上云隐的目光,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他并非愚钝之人,自然听出了话中的弦外之音,他深吸一口气。 “谢某对姑娘,并非怜悯。”他语气郑重,“初见姑娘,惊于仙姿,慕于才情。而后相处,更知姑娘心性质洁,外冷内柔。谢某心生向往,唯恐唐突,只愿以诚相待,尊重姑娘一切意愿。” 没有花言巧语,没有山盟海誓,只有一番笨拙却无比真挚的剖白。他将自己的倾慕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云隐面前。 油灯噼啪一声轻响。 云隐怔住了。 他预想了谢厘各种可能的反应,或是慌乱否认,或是羞涩犹豫,或是沉默留白,唯独没有料到,会是如此直接而坦荡的承认,并且,尊重他的一切意愿。 云隐看着谢厘因紧张而微微抿紧的唇,和那双映着灯火、亮得惊人的眼睛,突然没了戏弄的心思,他轻飘飘移开视线:“夜已深,公子早些歇息吧。” 谢厘见状,以为云隐是自己言辞直白吓到了,心中懊恼,连忙道:“是在下失言,姑娘莫怪,姑娘也早些歇息。” 他说完,立刻吹熄了油灯,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雨声依旧。 第8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8 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谢厘早已起身,轻手轻脚地熬好了清淡的米粥,又特意煎了一个荷包蛋。这是他目前能拿出的最好的招待。他将粥和蛋小心地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对着已然醒转、正靠坐在床头的云隐温声道:“姑娘,先用些早膳吧。脚伤未愈,还需好好将养。” 云隐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低声道了句:“多谢。” 就在这时,院门外再次传来了林文斌的声音,比往日少了几分随意,多了丝紧绷:“阿厘,起身了吗?” 谢厘应了一声,上前开门。 林文斌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热腾腾的包子。他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容在看到屋内情形时,明显僵硬了一瞬。 那个云隐姑娘竟然还在!而且看样子,昨夜竟是留宿在此? 一股闷气瞬间堵在林文斌胸口。他迈步进屋,将包子放在桌上,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云隐,对谢厘笑道:“自家蒸的包子,想着你之前说好吃,便给你带了些过来。没想到……云姑娘还在。”最后几个字,语气平淡,却暗含质问的意味。 “多谢文斌兄。”谢厘并未听出异样,坦然解释道:“昨日雨大,云姑娘脚伤又不便行走,便在此暂歇一宿。文斌兄来得正好,一起用些早膳吧。” 林文斌笑了笑,没接话,视线转向床上的云隐,语气客气而疏离:“云姑娘脚伤可好些了?不知姑娘仙乡何处,家中还有何人?若是需要送信回去,林某或可效劳。”他这话问得看似关切,实则是在打探底细。一个来历不明、与男子孤身共处一室的女子,由不得他不起疑。 云隐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了林文斌话语下的审视与敌意。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林文斌的视线。 “有劳林公子挂心,已无大碍。”他声音淡淡的:“云隐乃锦瑟楼乐师,孑然一身,并无家人需要通报。” “锦瑟楼”三个字一出,屋内空气瞬间凝滞。 林文斌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云隐。 锦瑟楼!那是镇上最有名的青楼! 她……她竟然是青楼的乐师?! 一个青楼女子,昨夜竟留宿在阿厘这里?! 阿厘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吗? 他看向谢厘,却见好友也怔了一下,显然是不知道的。 可他仅仅只是微微怔了一下。 谢厘确实只是怔了一下。他之前便猜测云隐可能身世飘零,与音律相关的工作,在青楼也并不出奇。 他看重的是云隐这个人,是她的才情与内在,而非她的身份。他甚至觉得,云隐如此直白地道出身份,反而是一种坦荡。 “原来云姑娘在锦瑟楼高就。”谢厘了然的点点头,“姑娘琵琶技艺超群,想必在楼中亦是翘楚。” 云隐原本准备好迎接谢厘可能出现的鄙夷或失望,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句平静的……赞赏? 他看着谢厘那双自始至终都清澈见底、毫无杂质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无所适从。 这书生当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而林文斌见谢厘竟是这般反应,心中的怒火更盛。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阿厘!你可知锦瑟楼是何等地方?她一个青楼乐师,昨夜与你共处一室,这……这成何体统!若是传扬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他这话说得又急又重,一点没给云隐留情面。 “文斌兄,慎言。”谢厘眉头微蹙,看向林文斌,“云姑娘靠技艺安身立命,并无任何不妥之处。昨夜留宿,实属无奈。我谢厘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何惧人言?”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云隐,“至于名声,清者自清。云姑娘都不怕我坏她名声,我怕什么。再者,我相信云姑娘的为人。” “你相信?你才认识她多久?!”林文斌气得几乎要跺脚,“阿厘,你莫要被……被某些表象蒙蔽了双眼!”他碍于修养,无法将话说得更难听,但目光如刀,直刺云隐。 云隐看着谢厘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这边,心中那股奇异的感觉愈发强烈。他本该觉得畅快,觉得这戏码愈发有趣,可为何…… 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林公子所言极是。锦瑟楼确实不是什么清静地,云隐也确非什么良家女子。谢公子赤诚君子,与我这等身份之人往来,确是于名声有碍。” “云姑娘!”谢厘的语气罕见的严肃起来:“切勿妄自菲薄。人生际遇不同,岂能一概而论?谢某敬重的是姑娘的才情与风骨,与出身何干?” 林文斌看着谢厘那冥顽不灵的样子,再看看那个看似柔弱、眼神却带着挑衅的云隐,浑身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好,好一个问心无愧。”林文斌深吸一口气,“但愿你日后不会后悔。” 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屋内再次只剩下两人,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凝滞。 云隐看着谢厘,默了须臾,问:“为了我,与好友生出龃龉,值得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谢厘转过身,看向他,认真道:“没有权衡利弊,就不会有值不值得。云姑娘和文斌兄于在下而言是一样的,都是不能被估重被衡量的存在。” 他回答得太过自然,眼神太过炙热。 云隐靠坐在床头,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只那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盖在身上的薄被。 “云姑娘,文斌兄他性子直了些,他刚才那番话……还请你莫要往心里去。”想到林文斌离开时失望的背影,谢厘心中也不好受,“他只是太过为我考虑了,我替他向你道歉。” 云隐没有接话,反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谢公子与林公子,相交甚笃?” 谢厘虽觉意外,还是坦然点头:“是。文斌兄是我在此地,唯一可称挚友之人。” “是么?”云隐尾音微扬:“观二位言行,倒不似寻常朋友。” 谢厘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失笑,连忙摆手:“姑娘误会了,我与文斌兄乃是君子之交,光明磊落,绝无其他!” 按理说,话到此处就可以了。无论是试探还是拉扯,都讲究一个点到为止。但云隐好像并未就此放过谢厘,也未就此放过自己。他缓缓抬起头,身体微微前倾,墨玉般的眸子深不见底,定定地看向谢厘:“那谢公子可曾想过,也许自己喜欢的……是男子?” 这个问题如同惊雷,在谢厘耳边炸响。 他……他竟被心仪的姑娘问及性向?!莫非是方才文斌兄的到来,让云姑娘产生了误会,以为他有龙阳之好?! 这个想法让谢厘瞬间慌了神,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自然不会!云姑娘,你莫要误会!我谢厘绝非有断袖之癖之人!”他急得额角都冒出了细汗,窘迫地、惶恐地看向云隐,生怕对方因误解而疏远自己。 “……” 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油灯的光晕微微晃动,映照着云隐瞬间僵住的脸庞。 他得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甚至比预想中更加斩钉截铁。那个人急于撇清自己“喜欢男子”的模样,很可笑,衬得问这个问题的他也很可笑。 云隐缓缓靠回床头,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其中情绪。 “云姑娘?”谢厘见云隐久久不语,神色晦暗不明,心中愈发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是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云隐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疏离,却又好似比以往更添了几分寒:“方才不过是随口一问,公子不必介怀。” 谢厘愣住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云隐的态度变了。不再是之前那种若即若离的清冷,而是一种彻底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为什么?自己明明澄清了误会,表明心迹,为何反而让云姑娘更加疏远?难道云姑娘希望他喜欢男子?不,这怎么可能? 谢厘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充满了困惑与失落。他看着云隐侧过身,似乎不愿再多言的模样,所有想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声道:“姑娘再歇息片刻吧,粥快凉了,我去热一热。” 云隐没有回应。 第9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9 自那日之后,云隐的态度急转直下,如同骤然降临的寒潮,将之前那点若有似无的松动彻底冻结。 他不再赴流芳桥的约,即便谢厘几次三番在曾经相遇的地方苦等,也再不见那抹清冷的身影。 谢厘也曾鼓起勇气,按照云隐之前模糊提及的方位,寻到锦瑟楼附近,但那高悬的彩灯、隐约的丝竹和进出之人暧昧的眼神,都让他望而却步。他一个清贫书生,贸然前去寻找一个乐师,只怕会给云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困惑之中。反复回想那日的每一个细节,不知怎地触怒了云姑娘。或许,云姑娘出身风尘,心思敏感,误以为自己嫌弃她的身份?又或者,是自己表达心意的方式太过笨拙,惹她厌烦? 无论如何,他不能就此放弃。那份初见时便已种下的情根,在之后的相处中早已深植,岂是轻易能够拔除? 这日,谢厘终于通过一位常去锦瑟楼送酒水的脚夫,辗转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送到了云隐手中。信中并未过多纠缠,只表达了对近日叨扰的歉意,恳请再见一面,若云隐不愿,他也绝不会再纠缠。 云隐最终还是答应了见面,地点依旧在流芳桥,时间定在黄昏。 夕阳西下,将河水染成一片暖金色。 谢厘见到云隐的那一刻,难掩激动,快步上前,却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的脸色。 “云姑娘。”他声音有些颤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肯来见我,我很高兴。” 云隐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衣裙,未施粉黛,脸色有些苍白,更显眉眼间的疏离。他并未看谢厘,目光落在潺潺的河水上,声音平淡无波:“谢公子寻我,所谓何事?” 这般冷淡的态度,像一盆冰水浇在谢厘心头。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酸涩,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云姑娘,前几日是在下言语不当,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姑娘海涵,谢某绝无轻视姑娘之意。” 他抬起头,急切而真诚:“我不知究竟何处做错,惹得姑娘生气疏远。只求姑娘明示,谢某定当改过!” “你没错。”云隐终于转过头,看向他,“错的是我。我不该与你有所牵扯。” “为何?”谢厘上前一步,满是痛楚与不解,“姑娘是嫌我贫寒?嫌我只是一介书生,给不了姑娘锦衣玉食?我可以努力!我可以去抄更多的书,可以去寻别的营生……” “不是因为这个。”云隐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耐。他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纠缠,厌倦了看着谢厘这张写满真诚的脸,他需要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让这个天真的书生彻底死心。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带着讥诮和自嘲的冷笑,“谢公子口口声声说心仪于我,那你会娶我吗?” 这话问得石破天惊。 娶一个青楼乐师?在这礼法森严的世道,无异于痴人说梦。 即便是纳妾,正经人家也多半不愿与风尘女子有过多牵扯。云隐笃定,这个问题足以击碎谢厘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而,谢厘的反应,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料。 在最初的错愕之后,谢厘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璀璨生光。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喜讯,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可以吗?”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眼神炽热而专注地锁着云隐,“云姑娘你……你愿意嫁给我?” 云隐愣住了。 他竟然问“可以吗”? 他不是应该立刻找各种理由推脱吗? 谢厘见他怔住,以为他是默认,巨大的狂喜席卷了他。但下一秒,又将他生生拉回到现实。他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袖,想到家徒四壁的境况,那股兴奋如同被戳破的皮球,迅速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窘迫和自责。 他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满脸愧疚:“对不起,云姑娘,是我太高兴,昏了头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连个像样的住处都给不了你,更别提风风光光地迎娶你过门了。” 很快他又重新抬起头,眸色认真:“但是,请你相信我,等我!我一定会努力赚钱,攒够银钱,置办一份像样的聘礼,给你一个体面的婚礼!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你……愿意等我吗?”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清俊的脸庞上,云隐看着他,嘲讽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看了谢厘片刻,然后,转过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了渐浓的暮色之中。 云隐快步走着,夜风拂面,带着凉意,走了许久,他才堪堪放慢脚步,忍不住低骂了句: 这他妈是个傻的。 * 谢厘将那个“娶她”的承诺,独自当了真,尽管云姑娘没有说愿意等他,但也没说不愿意,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可能性。 于是,他几乎是拼了命地接活,抄书、代写书信、甚至开始尝试着帮一些小铺子写更具文采和吸引力的招牌、菜单。他将每一个铜板都仔细收好,计算着距离一个“像样的婚礼”还差多少。 偶尔在街上看到一支素雅的玉簪,或是一匹颜色清雅的布料,他都会驻足良久,想象着它们用在云隐身上的样子,然后更加努力地工作。 然而,云隐那边却像是彻底断了线的风筝。流芳桥再也等不到人,谢厘送去锦瑟楼的信也如同石沉大海。焦灼与思念如同藤蔓,日夜缠绕着他的心。 他终于无法再等待下去。 在一个华灯初上的夜晚,他怀揣着这几日辛苦赚来的银钱,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踏入了那条他以往只会远远避开的、弥漫着脂粉香与酒气的花柳街巷。 锦瑟楼门前车马喧嚣,彩灯高悬,与他一身的洗旧青衫格格不入。他深吸一口气,无视了门口龟公那带着审视与轻蔑的目光,径直走了进去。 楼内丝竹管弦,笑语喧哗,觥筹交错。 浓烈的香气和靡靡之音扑面而来,让谢厘一阵头晕目眩。他强忍着不适,拉住一个端着酒水的小厮,低声询问云隐乐师在何处。 那小厮打量了他几眼,或许是见他神色恳切,不像是来寻欢作乐的恩客,便指了指二楼一处相对僻静的厢房:“云大家通常在那边歇息或练曲,不过她不喜人打扰,公子还是……” 谢厘道了声谢,不等小厮说完,便快步上了楼。 他的心在胸腔里狂跳,既有对这陌生环境的惶恐,也有即将见到云隐的激动。 他走到那间厢房外,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断续的琵琶声,依旧是那首《孤月沉潭》,只是今日曲中,似乎比以往添了几分焦躁。 谢厘抬手,轻轻叩响了房门。 琵琶声戛然而止。 片刻后,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云隐站在门口,依旧是女子装扮,只是今日的妆容似乎比往日浓了些,衬得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愈发深邃,也愈发冰冷。 看到门外站着的竟是谢厘,云隐眼中掠过一丝惊愕,随即被汹涌的怒火取代。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一惯清冷的嗓音染上戾气,“谁允许你来的?!” 谢厘被他这从未有过的厉色吓了一跳,但思念压倒了一切。他急切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云隐的手,却被对方猛地甩开。 “云姑娘,对不起!我不该擅作主张来找你,我……我攒了些钱,想给你。”他从怀中掏出那个小心包裹着的钱袋,递过去。 看着眼前人这副有些卑微、近似祈求的模样,云隐的怒气一下子散了。他瞥了眼那钱袋,没有接,而是无奈叹了口气:“先进来。” 等谢厘进屋之后,云隐关上门,“你不该来这种地方。” 谢厘攥着钱袋的手紧了紧,心中有些委屈:“你一直不回我信,我见不到你。” 云隐直接无视他那副哀怨的表情,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轻抿几口,垂首不语。 “云姑娘……”谢厘犹豫片刻,再次上前,“我只是想见见你。” “见我?”云隐忽然冷笑一声,缓缓抬起头,直直看向谢厘,眼眸漆黑,神色沉静,却又似压着点什么,他默了片刻,低头又笑了一声,用原本属于男子的、清越的、带着磁性的嗓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谢公子,你看清楚了。” 在谢厘茫然的目光中,他抬手,猛地扯下了头上的假髻,如瀑青丝瞬间散落,紧接着,他又用力擦向自己的脸颊和脖颈,抹去了那些精心描绘的脂粉,露出了线条更为清晰、带着明显男性特征的喉结和下颌。 虽然依旧眉目如画,但那份锐利的英气,再也无法掩饰。 “我,是男子。”云隐眸中淬冰,讽刺一笑,“你是想见这样的我么?” 他向前逼近一步,几乎贴着谢厘的耳朵,吐出更加冷毒的话:“不过是看你傻得有趣,拿你逗个乐子罢了。没想到,你还当真了?还想着娶我?谢厘,你蠢不蠢?” 第10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10 话音落下,厢房内外,一片死寂。只有楼下隐约传来的喧闹声,衬得此处的空气凝滞如霜。 谢厘僵立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大脑一片空白。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那眉眼,那轮廓,确实是让他魂牵梦萦的云隐,可那喉结,那声音,那周身散发出的、截然不同的男性气息,无一不在残忍地告诉他一个事实: 他倾心爱慕、甚至许下婚约承诺的月下佳人,竟然……是个男子?!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震惊、茫然、荒谬感……种种情绪交织冲撞,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脸色惨白地看着对方。 他没有像云隐预想的那样,露出厌恶或暴怒的神色,但眼神里的破碎和混乱,也是实实在在的。 看吧,这就是结果。云隐在心中冰冷地对自己说。 他成功了,他终于彻底推开了这个麻烦。 谢厘看着他,嘴唇翕动了许久,最终,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为什么……” 他没有等云隐的回答,或许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答案。他猛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冲下了楼,撞开几个醉汉,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片让他梦碎心伤的是非之地。 云隐站在原地,看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拐角。他脸上那刻意维持的嘲讽和冰冷,才如同融化的冰雪,一点点剥落,最终只剩下了一片荒芜的空洞。 他缓缓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 散落的青丝遮住了他的脸庞,也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 * 昨夜逃离锦瑟楼后,谢厘在冰冷的夜色中漫无目的地游荡了许久,直到筋疲力尽,才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那间破败的小院。 他倒在冰冷的床铺上,睁着眼睛,直到天明。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是云隐清冷的眉眼,是他那淡漠的笑,是他那句“拿你逗个乐子罢了”。 愤怒吗?是的,被如此戏弄,他理应愤怒。 厌恶吗?想到自己竟对一个男子动了情,甚至许下婚约,他理应感到恶心与排斥。 可是,当最初的惊涛骇浪逐渐平息,当理智慢慢回笼,谢厘发现,那股对云隐的执着与担忧,还是如同水底的暗礁一般,顽固地浮出了水面。 他想起了云隐弹奏《孤月沉潭》时,在那琴弦之上萦绕不消的孤寂与苍凉。想起了他偶尔流露出的、与那清冷外表不符的脆弱与神伤。想起了他提及“飘零之人”时,那微敛低垂的眉眼。 一个男子,为何要男扮女装,隐姓埋名,藏身于青楼楚馆之中,以乐师的身份示人? 这背后,该有多么沉重、多么不得已的苦衷? 他所处的环境,又该是何等的艰难与危险? 自己昨夜那般震惊失措、仓皇逃离的模样,是否又在他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他那些伤人的话语,是否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或是无奈之举? 想到这里,谢厘就再也生不起气来,反而被一股强烈的愧疚和心疼淹没。 他怎么能在那种时候,只顾及自己的感受,弃他于不顾? 天光微亮,谢厘猛地从床上坐起。简单洗漱,连早饭也顾不上吃,便再次朝着锦瑟楼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上了二楼,敲响了那扇房门。 屋内一片死寂,良久,才传来一个沙哑而冰冷的声音:“谁?” “是我,谢厘。” 门内又是一阵沉默,就在谢厘以为对方不会开门时,房门被猛地拉开。 云隐此刻依旧是女子装扮,只是未施脂粉,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锐利,又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来人:“你还来做什么?是觉得被我耍了,心有不甘,想来讨个说法?” 谢厘望着云隐那双布满血丝、写满防备与疏离的眼睛,心中一阵抽痛。他缓缓地、郑重地,对着云隐,深深鞠了一躬。 这个举动,让云隐愣住了。 “对不起。”谢厘直起身,目光坦然、诚恳地看着他,“昨夜是我失态了,我不该那样跑掉。” 云隐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云隐喉咙发紧,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男扮女装,隐匿于此,定有无法言说的苦衷。”谢厘的目光扫过云隐略显单薄的肩膀,语气放得更加轻柔:“在这里,你一定过得很艰难。” 云隐伪装了太久,坚强了太久,早已习惯了将所有的脆弱与痛苦深埋。此刻,却被眼前这个人如此直白而温柔地戳破。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他忙别开脸,声音愈发冰冷僵硬:“我的事,与你无关。” “有关!”谢厘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我既已心悦于你,无论你是男是女,这份心意,都不会改变!” 云隐浑身僵了一瞬,猛地回头看他:“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男人。” “我知道。”谢厘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是你的才情,是你的风骨,是你身为云隐的全部。与你是男是女,并无干系。”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只是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是一个穷书生。你身负重任,处境艰难,我……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帮你,连保护你都做不到。”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无力和自责。但很快,他又重新抬起头,眼中燃起一簇火焰,“所以,我决定参加明年的科考。” 云隐怔怔地看着他。 谢厘:“我会去考取功名。若苍天眷顾,得以高中,我便有了能力,有了身份。到那时……”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我回来娶你。”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云隐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书生,荒谬……太荒谬了。 一个男人,要娶另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以科举高中为前提?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荒谬绝伦…… 他本该立刻嗤之以鼻,用最恶毒的语言嘲笑他的天真和不自量力。可是,看着谢厘那双盛满了炽热爱意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这个男人……是认真的。 他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说疯话。 他是真的,在知道了自己是男子之后,依旧义无反顾地,许下了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承诺。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为什么明明被他那样欺骗和伤害,还要反过来道歉,还要许他一个根本不可能的未来? 谢厘知道云隐不相信,他现在也确实没办法让人相信,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云隐一眼,“等我。” 留下这两个字,谢厘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去,很快便投入到清晨的微光之中。 云隐依旧僵立在门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无法回神。 感动吗? 是的,那一刻,面对那样赤诚不加掩饰的心意,铁石心肠也会动容。 但相信吗? 云隐靠在冰冷的窗棂边,望着楼下熙攘的人群,苦涩一笑。 那承诺,他只当是在风雨飘摇中听到的一句醉话,虽暖,却当不得真。 第11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11 从锦瑟楼回来之后,谢厘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依旧接些抄写的活计维持基本生计,但所有剩余的时间,全部投入到了科考的准备之中。他将那间破旧的小院收拾出一方绝对安静的角落,堆满了从书肆借来或低价购得的经史子集、策论文章。 天不亮便起身诵读,夜深人静仍挑灯疾书。他将前人文章掰开揉碎,反复揣摩,练习策论时,不再只是空谈道理,而是结合自己在现实世界的见闻,试图提出更切实、更具深度的见解。手指因长时间握笔磨出了薄茧,眼眶因熬夜而深深凹陷,但他眼中的光芒,却一日比一日更盛。 这种近乎疯狂的转变,自然引起了林文斌的注意。 这日,林文斌提着新酿的米酒和一些卤味来到小院,看到的便是谢厘伏在案前,对着一篇策论眉头紧锁、念念有词的场景。桌上摊开的书籍堆成了小山,旁边放着早已冷掉的、只啃了几口的粗面饼子。 林文斌心中诧异,放下东西,走到案前,随手拿起一篇谢厘刚写好的策论草稿。通篇读下来,他眼中不禁露出惊异之色。文章观点新颖,逻辑缜密,引经据典却又不显迂腐,尤其是关于漕运改良和鼓励农桑的部分,提出的建议竟颇有几分可行之处,与谢厘以往那些华而不实的文风截然不同。 “阿厘。”林文斌放下文稿,看着好友清瘦却精神熠熠的侧脸,忍不住问道:“你近日为何突然如此发奋?可是下了决心,要搏个功名?” 谢厘闻声抬起头,见到是林文斌,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脸上虽带疲惫,笑容却温和:“是,文斌兄。我打算参加明年的秋闱。” 林文斌更加疑惑:“为何突然……?”谢厘之前还跟他说不愿科考,只想先把日子过顺。 谢厘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窗外那方小小的天空,脸上的神色变得柔软、深远,仿佛透过层层阻碍,看到了某个特定的人。他轻轻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因为,有了想保护的人。” 小院内霎时一静。 林文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其实在问出口的瞬间,他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只是不愿相信。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干,求证般地问:“是……云隐姑娘吗?” 谢厘转回头,看向林文斌,并没有隐瞒,坦然地点了点头:“是。”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确认,林文斌还是感觉心口像是被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疼。 原来真的是为了她。 那个来历不明、身份尴尬、却让谢厘如此奋不顾身的青楼乐师。 林文斌垂下眼眸,掩去其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他为自己心中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酸涩感到羞愧。阿厘找到了想要守护的人,他应该为他高兴才对。 他强行扯出一个笑容,拍了拍谢厘的肩膀,语气努力装得轻松自然:“原来如此,那是好事。男儿志在四方,既然有了目标,便当奋力一搏。我祝你马到成功,心想事成。” 谢厘并未察觉好友异样,只当他是真心为自己高兴,心中温暖,“多谢文斌兄。” 林文斌不再多言,将带来的酒菜摆好,催促谢厘趁热吃,自己则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好友一边吃饭,一边还时不时与他念叨文章中的疑难点。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谢厘专注的侧脸上。林文斌看着他,心中那点酸楚渐渐化为一种无声的叹息。 或许,这样也好。 至少,阿厘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而那光的来源,即便不是自己,只要能照亮他前行的路,便也足够了。 他只是不明白,为何心底那缕若有若无的失落,始终挥之不去。 * 寒窗苦读,日夜不辍。 转眼便是次年秋闱,谢厘怀揣着那个郑重的承诺踏入考场,笔走龙蛇,将胸中沟壑与对未来的全部希冀倾注于字里行间。 放榜之日,他赫然名列前茅,金榜题名,高中进士! 琼林宴上,少年进士意气风发,引得众人侧目。更难得的是,他殿试之上的策论,观点新颖,切中时弊,深得圣心,被皇帝亲点为翰林院庶吉士,留京任用。一时间,谢厘这个名字,在京中初露头角。 他婉拒了各方递来的拜帖和宴请,第一时间用朝廷发放的安家银子和自己之前积攒的一些银钱,在京中置办了一处虽不奢华却清雅整洁的小小府邸。 府邸甫一收拾妥当,连口气都未曾喘匀,谢厘便换下官袍,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衫,仿佛当自己还是当初那个流芳桥下的书生,怀着激动难耐又近乡情怯的心情,匆匆赶往那个他魂牵梦萦又五味杂陈的地方。 锦瑟楼。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座空楼,不,并非空楼,只是没有了那个人。 他寻遍楼内,问遍龟公小厮,得到的答案却如同冰水浇头: “云大家?好几日没见着了。” “听妈妈说,好像是被一位贵人请走了。” “具体是哪位贵人,咱们可不敢打听……” “请走了”?谢厘的心瞬间沉入谷底。云隐身份特殊,行事隐秘,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离开这处藏身之所。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动用自己新科进士、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开始隐秘快速的打探。新晋官员,人脉浅薄,过程艰难无比,几经周折,耗费了不少人情银钱,才从一个消息灵通的小吏口中,探听到一个让他肝胆俱裂的消息。 云隐,竟是被当朝那位以好男风闻名、权势煊赫的吏部侍郎私下囚禁了!那侍郎不知是不是得知了云隐男扮女装的秘密,总之是将人强行掳了去,藏匿于京郊一处别院之中。 更让谢厘怒火中烧、心痛如绞的是,那小吏压低了声音,面露不忍地透露:“听说那位大人生有恶癖,常逼人穿那种极其暴露的衣服,甚至……甚至还喂人合欢散,唉……” 后面的话,谢厘已经听不清了。他很难想象云隐那样清冷孤傲的一个人,被如此折辱,那该是何等的绝望与痛苦! 他双目赤红,几乎要立刻冲去那别院救人,但残存的理智拉住了他。对方是手握实权的吏部高官,他一个刚入翰林、毫无根基的新科进士,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怎么办?! 危急关头,谢厘猛地想起了殿试时皇帝在赞赏他那篇关于吏治革新策论时,向他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他心一横,也顾不得是否会被人诟病幸进或挟才,连夜草拟了一份言辞恳切却又暗藏机锋的密奏,将吏部侍郎强掳民女、私德有亏、罔顾法纪之事上达天听。虽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赌的是皇帝早就存了整治吏部的心思。他没有证据,不代表皇帝那边也没有,皇帝,只是在等一个引线。 倘若皇帝没有借着这个引线出手,那他只能用最坏的方法去解救云隐。无论如何,只要能保住他的命就行。 等待裁决的时间,每一刻都是煎熬。 幸好,他在第二日便等到了。 宫中下旨,申饬吏部侍郎,并以“行为不端,有辱官箴”为由,命其即刻释放所掳之人,围宅查办。 谢厘接到消息,立马带着几个信得过的下人,冲向了京郊那座别院。 别院深处,一间布置得奢靡而怪异的房间内。 云隐蜷缩在铺着锦缎的床榻角落,身上穿着一件几乎无法蔽体的、用料节极少的纱质女裙,大片白皙的肌肤暴露在外,上面隐约可见挣扎留下的红痕。他头发散乱,脸色潮红得不正常,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身体因为药物和极度的屈辱而微微颤抖,那双原本清冷的墨玉眸子,此刻只剩下破碎的空洞和濒临崩溃的死寂。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呵斥声,紧接着,房门被猛地撞开。 刺目的光线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 “云隐!” 第12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12 谢厘一眼就看到了榻上那抹备受摧残的身影,他脱下自己的外袍,几步冲上前,不顾一切地将那颤抖的、滚烫的身体紧紧裹住,拥入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晚了……”他的声音低哑破碎,无法抑制的颤抖。 熟悉的、带着皂角清香的温暖气息包裹而来,驱散了那令人作呕的熏香。云隐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看清了来人的脸。 是谢厘……那个说着要回来娶他的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幻觉吗?还是合欢散引发的梦境? 然而,那怀抱如此真实,如此温暖,那声音里的心疼与焦急如此真切。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感受到这份熟悉的温暖庇护后,土崩瓦解。 他用了所有力气抓住谢厘胸前的衣襟,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却死死咬住嘴唇,不发一声。 谢厘紧紧抱着他,一遍遍抚摸着对方瘦削的脊背:“别怕……我来了,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他用自己的外袍将云隐严严实实地裹好,小心翼翼地将人打横抱起,大步离开了这座囚禁了他心上人的魔窟。 阳光刺眼,却终于驱散了阴霾。 谢厘低头,看着怀中人紧闭的双眼和苍白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后怕与失而复得的庆幸。 谢厘抱着云隐,一路疾行回到自己新置的府邸。他面色沉凝,步履生风,府中刚雇来的下人见状皆屏息垂首,不敢多问。 他径直将人抱入早已准备好的、最为安静整洁的卧房,轻轻放置在铺着干净软褥的床榻上。云隐依旧紧闭着眼,身体因药力未散和情绪的巨大波动而微微战栗,呼吸急促。 “快去请大夫!”谢厘沉声吩咐。幸亏他提前请了大夫在府中候着,为的就是以防这种情况发生。 很快,大夫被请来,仔细诊脉后,确认是中了药性猛烈的合欢散,所幸解救及时,未伤根本。府医开了清心解毒的方子,又建议以特制药浴辅助,发散药力。 谢厘立刻命人按方抓药,一面煎服,一面准备药浴。整个过程,他亲力亲为。事后又恪守礼节守在门外,屋内传来水声和云隐偶尔抑制不住的、难受的闷哼,谢厘一点没有旖旎的心思,只觉心如刀绞。 待药浴完毕,云隐身上的燥热渐退,神智也清醒了大半,只是体力透支,浑身虚软。谢厘又在外站了一会儿,这才敲门进去,见他已换上干净的里衣,靠在床头,墨发濡湿,脸色苍白。那双墨玉般的眸子似乎失了往日的神采,空洞的、戒备的。 谢厘心中酸涩,端来一直温着的汤药,走到床边,语气温柔:“先把药喝了,会好受些。” 云隐抬眼,慢吞吞接过药碗,垂眸,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谢厘接过空碗,又递上一杯温水,看着他喝下,这才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屋内烛火跳跃,一片寂静。 良久,谢厘才开口,声音平稳,想要安抚人心:“那个吏部侍郎,你无需再担心。他私德败坏,已被陛下申饬,今晚就会因为‘急症’暴毙于府中,所有知情的人也会一并消失。”他顿了顿,“此事已了,不会再有后续。你的秘密,很安全。” 在看到云隐受到的伤害之后,他悲愤至极,根本没办法将此事化小,还是决定,用他准备好的最坏的那种方法来了结这件事。 那个人,该死。 谢厘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急症暴毙”四个字背后隐藏的血腥与果决,云隐如何听不出来?是为了灭口,也是为了永绝后患。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书生,为了护住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云隐睫毛微颤,抬眸看向谢厘。 谢厘迎着他的目光,说:“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留在我府中。这里虽不奢华,但清净安全,你可安心休养,做你想做的事,无人会打扰你,也无人能伤害你。” “二是,若你还想回锦瑟楼,继续你之前未竟之事,我也依你。”他凝视着云隐的眼睛,一字一句: “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会护着你,对你好。” 没有追问他的身份,没有探究他的秘密,没有因他男儿身的真相而疏远,没有因他刚才药效发作对他产生任何旖旎的念头,没有因他可能已经被凌辱玷污而嫌弃他、鄙夷他,甚至在明知他可能心怀叵测、身处危险漩涡的情况下,依旧给出了尊重他意愿的选择。 云隐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短短一年间,从穷书生蜕变为天子门生、却依旧在他面前保持着最初那份赤诚的男人。 自己那般戏弄他、伤害他、甚至将他卷入这等危险之事,他非但没有丝毫怨怼,反而还总想着为他扫清障碍,为他铺平前路,又完完全全将选择权交到他手中。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云隐没说什么,只是那双原本空洞死寂的墨玉眸子,渐渐蒙上了一层浓郁的水汽,汇聚成珠,不堪重负地,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 他就那样看着谢厘,任由泪水无声滑落。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重担后,混杂着委屈的宣泄。 谢厘看着他落泪,心中大恸,却没有贸然上前安慰,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陪着他。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仿佛已交融在一起。 许久,云隐才抬起手,有些狼狈地擦去脸上的泪痕,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哑地开口: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厘看着他,唇角缓缓扬起一抹极温柔、极纯粹的弧度,目光如同穿越了无数黑夜,终于抵达的晨曦: “因为,心悦你啊。” …… 云隐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到锦瑟楼,当他将这个决定说出时,谢厘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说“留下来”,只是点了点头,一如既往的温和: “好。我送你回去。”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全然的信任与尊重。这份毫不拖泥带水的支持,比任何挽留都更让人心头悸动。 于是,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谢厘亲自将云隐送回了锦瑟楼后门那僻静的巷口。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阴影里,看着云隐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这才默默转身离去。 自那以后,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隐秘的默契。 谢厘如今是翰林院清贵,自然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明目张胆地出入青楼去“听曲”。但他对云隐的牵挂,却与日俱增。他知道云隐回去,必定是重入虎穴狼窝,虽有他暗中安排的人手保护,又怎能完全放心? 于是,在某些公务不算繁忙的夜晚,谢厘会换上一身不起眼的深色常服,避开巡夜之人,如同夜色中的一片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入锦瑟楼,熟门熟路地来到云隐那间位于后院僻静处的厢房。 起初,云隐对于他的突然出现,有些戒备,毕竟刚刚经历了被绑那件事。但谢厘从不逾矩。他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云隐调试琵琶。有时会带来一些街角新出的、不甜腻的糕点,或是一本云隐可能感兴趣的孤本杂记。有时,他甚至什么都不做,只是陪他安静地对坐片刻,便又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谢厘像一轮沉默的月亮,只在深夜出现,带来清辉与安宁。不追问,不试探,只是用这种笨拙又固执的方式,告诉他:我在这里,我来陪你,你不是一个人。 这样的拜访次数多了之后,云隐便渐渐默许了。 这夜,谢厘来时,发现云隐并未像往常一样在灯下忙碌,而是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发呆。 桌上,摊开着一本陈旧的书册,页面上最后一句话:然沉冤似海,终难见天日。 谢厘脚步微顿,轻轻走到云隐身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窗外只有黑黢黢的屋脊和寂寥的星辰。 “心情不好?” 云隐没有回头,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位故人。” 谢厘看着他紧绷的肩线,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转过身靠在窗棂旁,“我读过一则旧事,前朝有位大理寺卿,为了一个案子,上书七次,被贬三回,终不肯放弃。那案子拖了整整十二年,最后终于水落石出。” 谢厘垂首笑了笑:“我当时就在想,这人是真轴啊,好好的官不做,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为了一个案件倾尽所有,倾尽所有去求一个真相。他们赌上了青春、前程、幸福,甚至付出了生命与自由,他们为何如此呢?是极致的正义和勇气?是深沉的爱和担当?是对历史与未来的承诺?是想证明世人神念可以达到的高度,还是想证明这世道所能沦陷的深度?谁知道呢。” 云隐缓缓转过头来看他,“这种人,应该存在吗?” 谢厘沉吟了一声,如实道:“其实我觉得,一个好的世道,不应该总是需要这样的人来维系正义。但当不公发生时,他们的存在,又能指引我们去坚守些什么,寻找些什么。” 云隐:“寻找什么?” “寻找什么?”谢厘静静地看着桌前那盏灯,烛光在眸中微动,“也许是来时的自己,也许是活着的感受,也许仅仅是在黑夜中长亮的一盏灯。” 云隐继续看着他,问:“这样会不会很傻?” “傻么?”谢厘揽臂,认真思索片刻,迟道:“傻不傻的那都是旁人的看法,有人将他们视作英雄,有人将他们视作痴人,有人将他们牢记,有人将他们遗忘,可旁人的看法算不得什么。”他仰起脸,后脑勺往窗上轻轻一靠,随意道:“其实那个大理寺卿也不确定自己如此坚持到底能不能成功,但是他在奏疏里写了这样一句话:纵前路晦暗,此心向明。此心向明,行路便安稳。” 明明是很明义康正的一番话,为什么从他嘴里说出来,是如此的魅惑妖柔、摄人魂魄?云隐怔怔地看着谢厘,看了许久,看着那眉眼、那鼻梁、那唇瓣,突然很想……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仓促地撇开脸,看向窗外。 “嗯。”良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一个低不可闻的字。 这人一点都不傻,这人,狡猾得很。 第13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13 金榜题名,踏入翰林,对许多新科进士而言,往往是清贵闲职的开始,漫熬资历,诗文唱和。然而,谢厘却走出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他身上依旧有书生的清雅气质,但眉宇间已褪去了往日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与内敛。带着那份穿越时空而来的、超越时代的眼界与务实精神,结合他刻苦钻研的经世之学,很快便在翰林院一众皓首穷经的老学士中脱颖而出。 他并不急于结党营私,亦不参与无谓的清谈争议,而是将精力投入到翰林院浩如烟海的档案典籍之中。他梳理前朝旧例,分析当下政令得失,其撰写的公文条理清晰,引据翔实,建议往往切中肯綮,连一些挑剔的上官看了,也不禁暗自点头。 这日,朝会之上,议题关乎漕运。近年来,漕运损耗日益严重,运河水浅淤塞,漕粮屡屡延误,牵动国库与京城命脉。主管漕运的官员奏报,仍是老生常谈,请求加征徭役,疏浚河道,所需银钱巨大。 众臣议论纷纷,多是在“加征”与“不加征”之间争论不休,难以提出切实可行的新策。 就在争论陷入僵局之时,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翰林院庶吉士谢厘,有本奏。”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新晋的年轻官员身上。有人好奇,有人不屑,也有人抱着一丝看热闹的心态。 龙椅上的皇帝微微颔首:“讲。” 谢厘出列,手持笏板,身姿挺拔,目光沉静,不卑不亢地开始陈述。他没有直接反驳加征之议,而是先从一组精准的数据入手,分析了近年来漕运损耗的具体构成,指出其中因河道管理不善、漕船设计落后、以及沿途吏治**导致的人为损耗,竟占了七成以上! “故而,臣以为,首要之务并非急于加征劳民伤财,而当从根除积弊入手。”谢厘声音清晰,逻辑严密,“其一,革新漕船。臣查阅前朝笔记与工部残卷,结合南方水师所用之船,草拟了一份新式漕船图样,船体更窄更深,吃水浅而载量大,更适应现今河道水情,可有效减少搁浅与货物损耗。” 他竟连图纸都准备好了?殿内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其二,严查漕运吏治。建议由御史台、户部、工部三方派出干员,组成巡察组,明察暗访,重点稽查漕粮转运、仓储环节,建立连坐问责之法,重典治乱,以儆效尤。” “其三,试行‘漕粮折色’。于漕运末端、粮食丰产区,可允许部分漕粮按市价折合成银钱上缴,减少实物运输损耗与压力,亦可灵活调剂市场……” 他一条条陈述下来,思路清晰,措施具体,既有宏观视野,又有微观操作,将一个庞大的漕运难题,剖析得明明白白,提出的方案并非空中楼阁,而是兼顾了现实可行性与长远效益。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先前争论的官员们面面相觑,他们还在纠结于“要不要疏浚”,人家已经想到了“如何从根本上减少疏浚的必要”以及“如何提高效率、打击**”。 这已不仅仅是文采斐然,而是实实在在的干才!是能臣的苗子! 端坐龙椅的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他早已注意到这个在殿试上便语出惊人的年轻人,上次能够顺利查办吏部侍郎亦有他一份功劳,如今看来,确非池中之物。 “谢爱卿所言,颇有见地。”皇帝缓缓开口,定下了基调,“漕运之事,关乎国计民生,确需革新。着户部、工部,会同翰林院谢厘,详细议定谢爱卿所奏三策,尽快拿出具体章程,呈报于朕。” “臣,领旨。”谢厘躬身应道,声音沉稳,并无丝毫得意忘形。 这一议,谢厘之名,真正开始在朝堂之上传开。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新科进士”,而是一个被皇帝亲点、参与核心政务议定的“能吏”。 此后,谢厘更是展现出雷厉风行的一面。在参与制定漕运新策的过程中,他面对工部、户部一些老官僚的推诿刁难,不愠不火,却据理力争。他亲自跑到河工现场勘查,与老船工交谈,完善漕船设计。他调阅历年账册,从中找出贪腐的蛛丝马迹,以确凿的数据和证据,迫使几个盘踞漕运多年的蠹虫无所遁形,被革职查办。 其手段之果决,作风之务实,令同僚侧目,也让那些原本看他年轻而心存轻视的人,不得不收起小心思。 他如同一位技艺高超的工匠,沉稳地打磨着手中的器物,不急不躁,却每一刀都落在关键处。他身上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自信与气度,是知识、能力与权力共同淬炼的结果。 夜深人静时,他依旧会换上常服,悄然潜入锦瑟楼那间熟悉的厢房。 只是,如今的他,身上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几分居于上位的威仪与沉稳,虽然在对上云隐时,会刻意收敛,化为满腔的温柔,但那眼底深处的锐利与洞悉,却无法完全掩藏。 云隐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的变化,这个曾经他俯视的穷书生,如今已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 但谢厘望过来的眼神,却从未改变。依旧是那般清澈,那般专注,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深情。 这份在权力漩涡中依旧保持不变的情谊,让云隐在偶尔迷茫时,又感到一种安心。他知道,无论谢厘走到多高的位置,在他面前,永远都是那个在流芳桥下,笨拙地递上银钱、说着要回来娶他的书生。 * 谢厘在朝堂之上崭露头角,尤其是深得圣心、参与漕运革新这等要务之后,境遇可谓翻天覆地。昔日那间破败小院门可罗雀,如今这新置的府邸却是门槛几乎要被各色人等踏破。 这其中,最令人玩味的,便是那些曾与原主有过交集、后来因其品行不端而疏远,甚至在他穿越初期依旧冷眼旁观的同窗旧友们。如今,他们仿佛集体患上了失忆症,忘却了过往种种,一个个提着厚礼,满脸堆笑地登门拜访,口称“谢兄”,言语间极尽奉承巴结之能事。 “谢兄如今简在帝心,前途不可限量啊!昔日便知兄台非池中之物,果然一飞冲天!” “当年同窗之谊,历历在目,还望谢兄日后多多提携!”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恭贺谢兄乔迁之喜,聊表心意……” 面对这些热情得过分的“故人”,谢厘态度温和,却也故意流露些恰到好处的疏离。他既不刻意摆架子,也不过分热络,礼物酌情收下一些不甚贵重的土仪,贵重之物则一律婉拒。交谈间,他多听少说,偶尔回应几句,也是不咸不淡,让人摸不清底细。几次下来,那些想靠着旧日情分捞取好处的人,也渐渐识相,不再来自讨没趣。 他很清楚,真正该结交的,是那些品性端方、有真才实学、能与他在政务上相互砥砺的同僚,而非这些见风使舵的趋炎附势之徒。 比这些旧友更络绎不绝的,是京中各大媒婆。谢厘年轻有为,官声清廉,又无家室拖累,简直是各大世家眼中乘龙快婿的最佳人选。一时间,谢府门前说媒的几乎排成了队,带来的名门淑女画像、庚帖堆起来能有半人高。 这一日,一位颇有体面的官媒,受某位权势不小的侍郎所托,再次登门。这次,她带来的可是侍郎家的嫡出小姐,据说才貌双全,贤良淑德。 “谢大人。”媒婆笑得见牙不见眼,“老身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王侍郎家的千金,那可是万里挑一的人品模样!与谢大人您,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若是这门亲事成了,于大人的仕途,那也是大有裨益……” 谢厘耐心听完媒婆滔滔不绝的夸赞,神色平静无波。他轻轻放下茶盏,打断了对方的话: “多谢妈妈好意,也代我谢过王侍郎青眼。”他语气温和:“只是,谢某心中已有属意之人,曾立誓非卿不娶。恐怕要辜负侍郎美意了。” 那媒婆脸上的笑容一僵,显然没料到会得到如此直接的拒绝。她不死心,又道:“哎哟,我的谢大人!您如今身份不同往日,这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所谓‘娶妻娶贤’,门当户对才是正理。您说的那‘属意之人’,不知是哪家的千金?若是门第相当也就罢了,若是……”她话未说尽,意思却很明显。 谢厘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唇角反而泛起一丝极淡的的弧度。他抬眼看向那媒婆,目光清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 “妈妈此言有理。但谢某以为,婚姻之要,在于两心相悦,志趣相投,在于风雨同舟,相互扶持。若只论门第高低,权衡利弊,与市井交易有何不同?” 他顿了顿,想起那个清冷孤傲的身影,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语气却愈发坚定:“谢某所求,不过一人。至于他是谁家女儿、谁家的儿郎,门第如何,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这番话,说得平静淡然,却字字千钧。 那媒婆听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做媒半生,听过无数才子佳人、门当户对的故事,却从未听过一个官员,尤其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官员,会说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话来!谁家女儿?谁家儿郎?不论门第?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第14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14 类似的情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又上演了几次。谢厘拒绝的理由大同小异,态度始终温和、坚决。渐渐地,消息传开,京中皆知这位新贵的翰林院谢大人,是个油盐不进、痴情种子的怪人,竟为了一个不知名的心上人,拒绝了所有名门闺秀的姻缘。 这些风言风语,自然也传到了深居锦瑟楼的云隐耳中。 当他从小厮口中,听到谢厘在媒婆面前说的那番“谁家儿郎”、“不论门第”、“不过一人”的话时,正在调弦的手指轻轻一颤,琵琶发出一个低哑的不协和音。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 那个傻的,他竟然在那些人面前,如此毫不避讳地宣告着他的心意?他可知这番话会给他带来多少非议和压力? 谢厘用他最坦荡、最直接的方式,在那繁华似锦、却也暗流汹涌的京城,为他筑起了一座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城池。 那座城池里,没有门第之见,没有世俗眼光,只有他和他。 * 这晚,谢厘处理完公务,照旧悄然前来。他今日在朝堂上刚驳斥了一位老臣的保守之见,言辞犀利,气势逼人,此刻眉宇间还残留着几分未曾散尽的凌冽。然而,当他推开云隐的房门,看到那个背对着他、坐在窗前的清绝身影时,周身的气势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 “我来了。”他柔声道,将手中一包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放在桌上。 云隐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谢厘心下诧异,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可是今日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云隐慢腾腾转过身,那张昳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我能有什么烦心事?比不得谢大人您日理万机,还要应付那些络绎不绝的媒婆,想必辛苦得很吧。” 谢厘先是一愣,随即恍然,看着云隐这副难得使小性子的模样,非但不恼,心中反而涌起一丝丝甜意。 这是在吃醋? 谢厘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云隐抓起手边的一个软枕就朝他砸了过去,“去找你的名门淑女,何必来我这污浊之地。” 谢厘不闪不避,任由软枕砸在身上,趁机上前一步,想去拉他的手,讨好的、无奈的说:“那些媒婆,我早已打发走了。我不是同你说过吗?我的云隐这般好,我怎还会看得上旁人?” “说得比唱得好听。”云隐轻飘飘甩开他的手,悠悠道:“谁知你是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些高门贵女,对你仕途多有助益,你当真不动心?只怕是嫌我身份卑贱,碍了你的前程。” 这话说得极轻巧,却让谢厘听出自伤自怜的意味来。他心头一痛,猛地伸手,不顾云隐的挣扎,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胡说八道!”谢厘急道:“云隐,不要这样说,你不卑贱,一点也不,你是我的月下仙人,是我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云隐挣扎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下来,感受着对方胸膛传来的剧烈心跳,听着他话语里毫不掩饰的委屈和情深,竟然开始心虚起来。本来只是想拿自己“尴尬”的出身逗一逗、酸一酸眼前这小子,不成想这人霸道至极,连他自己都不被允许随意诋毁自己。 但他嘴上仍是不肯服软,下巴随意搭在那人肩膀上:“我该荣幸吗?你的心尖尖儿就那样好?” 这话一出,谢厘愣了一下,紧接着没忍住笑出了声:“好可爱。” “说什么呢你!”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谢厘求饶,顿了顿,松开怀抱,捧着云隐的脸,无比认真虔诚的恳求:“你莫要气恼,也莫要说那些自伤的话,我听着心里难受。” 堂堂翰林院清贵,天子近臣,此刻在云隐面前,身段放得极低,哪里还有半分在朝堂上凌冽孤高、气势逼人的模样?简直像个生怕被心上人抛弃的毛头小子。 云隐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耳根悄悄爬上了一抹绯红,他轻轻挣开谢厘的手,“帮我剥栗子。” 好像撒娇……谢厘先是一怔,随即狂喜涌上心头。这是云隐第一次!第一次这样理直气壮地跟他提要求!他连忙松开手,手忙脚乱地去取那糖炒栗子,脸上抑制不住的傻笑:“我剥,我这就剥。” 于是谢大人开始低头认真剥起栗子来,殷勤备至的递上前:“还热着呢,你尝尝甜不甜。” 云隐接过那颗剥得圆润饱满的栗子,放入口中。 嗯,很甜。 * 谢厘在朝中站稳脚跟后,并未沉溺于权势带来的浮华,反而利用职务之便,更加隐秘而深入地探寻云隐的身世。他始终记得云隐周身那化不开的孤寂与背负的重担,这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机会终于在一个寻常的午后悄然降临。他在翰林院与几位吏部的同僚整理前朝旧档时,无意间翻到一卷尘封已久、纸张泛黄的案宗。封皮上赫然写着“江南道监察御史,云谏,贪墨渎职案”。 云谏……云隐…… 谢厘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借口需要核对前朝典章制度,不动声色地将这卷案宗调阅出来,带回值房,屏退左右,小心翼翼地展开。 随着泛黄字迹一行行映入眼帘,谢厘的呼吸愈发沉重,脸色也渐渐变得铁青。 案卷记载,云谏为人刚正不阿,在任期间曾多次弹劾当地豪强与官员勾结,侵吞漕银、鱼肉乡里。然而,就在他即将掌握关键证据,准备上达天听之时,却反被构陷,以“贪墨漕银、结党营私”的罪名下狱。案件审理过程潦草,证据漏洞百出,明显是屈打成招。最终,云谏被判处满门抄斩,家产抄没,其独子因长居外地,幸免于难,当时年仅十二,此案过后,不知所踪。 案卷之中,有几份当年被云谏弹劾过的官员名单,其中几位,如今仍在朝中担任要职,甚至包括那位已被他设计“暴毙”的吏部侍郎! 而云谏的画像,就附在案卷的末尾,那张脸,竟与他的心上人有七八分相似…… 谢厘合上案卷,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他终于明白,为何云隐要男扮女装,隐匿于青楼那等污浊之地。他在蛰伏!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背负着血海深仇,家破人亡,是如何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挣扎求生,一步步搜集证据,寻找仇人?这其中经历了多少苦难、屈辱与危险,他简直不敢细想! 想到云隐清冷面容下隐藏的深重痛苦,想到他弹奏《孤月沉潭》时的萧瑟孤绝,谢厘的心,疼得几乎窒息。 他的云隐,这一路走来,太苦,太不易。 第15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15 漕运新策初见成效,谢厘在朝中的声望愈发稳固。翰林院清贵,又是天子近臣,按常理,他大可以在此位置上韬光养晦,积累人脉,等待更好的晋升机会。然而,谢厘却做出了一个令许多同僚不解的决定。 他主动上书,请求调任吏部,担任负责档案稽核、看似繁琐且不易出政绩的员外郎一职。 奏疏一上,引来不少议论。 吏部虽是六部之首,权柄极重,但一个毫无根基的新晋官员贸然进入那等盘根错节之地,担任的又是容易得罪人的稽核职务,绝非明智之选。 这日,昔日同在翰林院共事、与谢厘关系尚可的一位同僚,如今已升任翰林侍读,特意寻了个机会,在散值后拉住他,于宫墙僻静处低声问道: “谢兄,你此番请调吏部,着实令人费解。翰林院乃是清流华选,日后入阁拜相亦非不可能,何苦要去那吏部案牍劳形,沾染是非?”同僚语带关切,更深的却是探究,“莫非……兄台是看中了吏部的某条终南捷径?” 他试图从谢厘眼中找到一丝对权力的热切或算计。 然而,谢厘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却衬得他眼神愈发清明澄澈,不见半分权欲熏心。 他负手而立,目光望向远处宫宇重重的飞檐,仿佛透过那森严的规制,看到了某个特定的方向。沉默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有力: “李兄可知,这世间之人,汲汲营营,所求为何?” 不等同僚回答,他便自问自答:“或为名利,或为权势,或为青史留名,或为家族荣耀。这些,固然诱人。” 他顿了顿,转回头,看向同僚,眼神专注而纯粹,如同雪山之巅未被污染的湖泊: “但于我谢厘而言,心之所向,一人足矣。” 一人足矣? 同僚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设想了无数种答案,或许是“为国为民”的宏大抱负,或许是“施展才华”的个人追求,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如此私密甚至显得有些“小家子气”的回答? “一人?”同僚下意识地重复,满脸的不可思议,“谢兄,你莫不是在说笑?为了一个人,放弃翰林清贵,投身吏部那等是非之地?这,这值得吗?” “值得。”谢厘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斩钉截铁。他的目光深远而坚定:“若能护他周全,解他心结,偿他所愿,纵使前路荆棘,刀山火海,谢某亦甘之如饴。” 他的语气平淡,没有豪言壮语,却比任何誓言都振聋发聩。那不是一时冲动的热血,而是深思熟虑后,将一个人的重量,置于自身前程甚至安危之上的、清醒的抉择。 同僚看着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忽然想起京中关于谢厘拒绝所有姻缘、痴情于一个神秘女子的传闻。原来,竟是真的?而且,这份情意,竟深厚至此? 为了一个人,可以毫不犹豫地改变自己的仕途轨迹,可以直面未知的风险与挑战。这份果决,这份纯粹,这份近乎偏执的专注,让同僚在震惊之余,竟生出了一丝敬佩之情。 这需要何等清醒的头脑,才能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又需要何等强大的内心,才能如此义无反顾? “原来如此。”同僚最终只能干涩地吐出这几个字,所有的劝诫和疑问,在谢厘的答案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谢厘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拱手告辞。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在朱红宫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高,又格外坚定。 他走向吏部的方向,步伐沉稳。那里有堆积如山的陈旧档案,有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也有他心爱之人苦苦追寻的真相与公道。 他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但他心甘情愿。因为心之所向,便是他全部的动力与归途。 功名利禄,浮世繁华,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那一个人,是他穿越时空、跨过虚幻,也要牢牢握在手心的、唯一的真实。 * 谢厘的请调奏疏很快被批复。他行事低调,交接完翰林院的事务后,便悄无声息地赴吏部上任,担任了那个负责稽核档案、整理陈年旧案的员外郎。 吏部同僚只当他是得罪了人被发配来的,或是想另辟蹊径,倒也没太在意。 谢厘上任三日后,云隐才得知这个消息。 “谢大人调去吏部当官了。” 吏部?! 云隐捏着茶盏的手指一紧,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脑海。 是为了他吗? 吏部掌管天下官员档案、考功、勋爵,自然也封存着无数陈年旧案,包括他父亲那桩冤案。谢厘放着清贵安稳的翰林院不待,偏偏要去那龙潭虎穴般的吏部,担任的还是最容易接触到旧档的稽核职务,这绝非偶然。 当夜,谢厘如常悄然前来时,云隐起身上前直接发问: “你调去了吏部?” 谢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一怔,随即坦然点头,将茶包轻轻放在桌上:“是。” 见他承认得如此干脆,云隐胸口轻颤:“为什么?翰林院待得好好的,为何要去吏部?你知不知道那里……” “我知道。”谢厘打断他,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吏部关系错综,水深难测。但那里,有我想查的东西。” 他的目光太过坦然,太过直接,反而让云隐准备好的所有质问和劝阻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你想查什么?” 谢厘向前一步,靠近他,昏黄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轻声说道: “自是查天下冤情。”查你父亲,云谏云大人的旧案。 云隐一怔,他终究还是知道了。 他从未问、他从未言的秘密,却还是被他们二人各自通晓了。 谢厘看着云隐瞬间煞白的脸,心中微疼,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考取功名,本就是为了你。既入朝堂,选择何处任职,自然也先看此处是否于你有利。” 他顿了顿,仿佛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眼神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吏部能接触到旧案宗卷,便于查案。所以,我去了。这没什么。” 这没什么。 他说得那样轻描淡写,仿佛放弃翰林清贵的前途,踏入吏部那等是非之地,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仿佛将他谢厘的未来、仕途、乃至身家性命,都系于他云隐一人之身,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选择。 为了他,可以去考那曾经不屑一顾的功名。为了他,可以拒绝所有锦绣前程和名门姻缘。为了他,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投身险地,只为了查一桩可能永无昭雪之日的旧案。 这份情意,太重了。 云隐猛地背过身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你这个……你这个……”他想骂他傻,骂他蠢,骂他为何要如此不顾一切,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破碎的气音。 谢厘就站在一旁没有上前,默默候着。 过了许久,烛火噼啪跳动了一下,云隐才勉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沙哑无力地吐出三个字: “值得吗?” 为了我这样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身份不明、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下的人,值得你赌上一切吗? 谢厘闻言,却轻轻地、极其肯定地笑了。 他上前一步,从身后,小心翼翼地、无限珍视的、将那个还在微微颤抖的身体,轻轻拥入怀中。这一次,云隐没有挣扎。 他将脸埋进云隐微凉的发丝,嗅着那熟悉的冷冽气息,声音低沉缱绻,响在云隐的耳边: “若为你,万死不辞。” 怀中人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彻底软了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云隐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 谢厘。 谢厘。 这世间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谢厘了。 第16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16 锦瑟楼,云隐的厢房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云隐略显苍白的脸。虽然谢厘早已离开,他还是会因刚才那一幕悸动不已。 他需要处理一些其他事务以作掩饰,却因心绪不宁,动作间不免带出了几分属于男子的利落与力道,少了平日刻意维持的柔婉。 恰在此时,房门被轻轻叩响。云隐以为是谢厘去而复返,毕竟这么晚也不会有其他人来访,并未多想,带着一丝未曾收敛的清冽,沉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林文斌。 他今日是代一位家中经营绸缎的远房亲戚,来给锦瑟楼的妈妈送些新到的料子样品。事毕,鬼使神差地,他便绕到了这处僻静的厢房附近。 自上次不欢而散,他心中对这位云隐姑娘始终存着芥蒂,今日也不知怎的,就想来看看。 然而,当他推门而入,看到的却不是预想中那个弱质纤纤、需要人呵护的女子。 只见云隐正背对着他,站在书架前,似乎在寻找什么。他身形挺拔,肩线比寻常女子要宽平许多,方才那声“进来”也带着一股低沉的磁性,全然不似女子嗓音。更让林文斌震惊的是,许是心神恍惚,云隐抬手取书时,宽大的袖袍滑落,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绝非女子所能有的手腕与小臂! 林文斌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云隐察觉到身后的视线,猛地回头。当看清来人是林文斌,且对方正死死盯着他的手臂,一脸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心中暗道一声“糟糕”,方才心神失守,竟忘了维持伪装。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 林文斌率先反应过来,他猛地冲上前,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颤抖,指着云隐,几乎是低吼出来:“你……你是男子?!你为何要扮作女子欺骗阿厘?!” 云隐看着林文斌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最初的那点慌乱反而迅速平息下来。既然已被看破,再伪装亦是徒劳。他缓缓放下手臂,整理了一下衣袖,神色恢复了惯有的清冷。 “我从未说过我是女子。”云隐的声音恢复了本来的清越男声,虽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林文斌耳中,“至于阿厘……” 他顿了顿,迎上林文斌逼视的目光,语气平淡无波: “他知道。” 他知道?! 这三个字,比发现云隐是男子更让林文斌震撼!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荒谬的话语。 “他知道?!这怎么可能?!他……他明明说过他不喜欢男人!他怎么会明知你是男子,还对你……”后面的话,林文斌说不下去了,心中想象的那些画面让他心如刀绞。 云隐看着他那副备受打击、濒临崩溃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他向前一步,反问道: “那又如何?” 他的声音不高,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 “男子与男子,为何就不能在一起?” “……” 林文斌彻底呆住了,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 男子与男子,为何就不能在一起?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心中根深蒂固的世俗伦常,露出了底下他从未敢深思、甚至从未意识到其存在的、幽暗而汹涌的潜流。 是啊……为何不能? 如果不能,那谢厘为何会明知云隐是男子,还对他那般死心塌地?甚至为了他,不惜前程,深入险地? 一个被他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画面,猛地浮现在眼前。那是很久以前,尚未与他绝交的谢厘,曾借着酒意,眼神迷离地看着他,说过一些似是而非、带着暧昧意味的话……当时他只觉厌恶,觉得被羞辱,毫不犹豫地斥责并推开了对方。 如果……如果当时,他没有推开呢? 如果当时,他看懂了那份隐藏在荒唐行径下的、或许同样笨拙而真挚的心意呢? 那现在,站在阿厘身边,被他那样毫无保留地爱护着、珍视着的人……会不会就是……就是他林文斌了? 巨大的后悔与不甘,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看着眼前这个清冷绝尘、即使恢复男儿身也难掩风华的男人,一股强烈的、想要冲去质问谢厘的冲动涌上心头。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当初不说明白?为什么选择了他而不是我?!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去质问? 当初,是他亲手推开了那份可能存在的真心。是他,用世俗的眼光和固有的认知,斩断了所有的可能。 “我……我……”林文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所有的愤怒、不甘、悔恨,最终都化作了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绝望的呜咽。 他看着云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怨恨,有嫉妒,有茫然,更有无尽的悔痛。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缓缓转身,踉跄着离开了厢房,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云隐站在原地,看着那落寞离去的背影,脸上清冷的表情缓缓收起,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并不在意林文斌如何想。只是,林文斌那巨大的反应,再次清晰地提醒着他,他与谢厘之间的这条路,是何等的惊世骇俗,前路漫漫,遍布荆棘。 然而,想到谢厘那双清澈坚定、盛满爱意的模样,云隐又觉得自己是多此一想。 无论如何,他是不会放手了。 * 吏部,掌管天下文官选授、勋封、考课,权柄之重,冠绝六部,也意味着此间水最深,关系最盘根错节。谢厘这个新科翰林空降而来,担任的还是负责稽核档案、容易翻旧账得罪人的员外郎,自然引来了诸多审视与排挤。 他所在的清吏司,几位主事、笔帖式多是吏部多年的老人,早已练就了见风使舵、油滑处事的本领。见谢厘年轻,又是从翰林院调来,只当他是来镀金或是犯了错被发配,言语间不免带了几分轻慢,分配给他的,也多是些繁琐、耗时、不易出成绩的陈旧档案整理工作。 “谢大人,这些是近十年地方官员考绩的原始记录,有些字迹潦草,需要重新誊录归档,就劳烦您了。”一位姓王的主事皮笑肉不笑地指着一大堆落满灰尘的卷宗说道。 “还有这些,是前朝遗留的一些杂项档案,分类混乱,也需谢大人费心整理厘清。”另一位李笔帖式补充道,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这些工作,枯燥乏味,如同在故纸堆里打转,对于一心钻营的人来说,纯属浪费时间。他们等着看这位年轻的谢大人叫苦不迭,或是摆出翰林清流的架子推诿。 然而,谢厘只是平静地扫了一眼那堆积如山的卷宗,脸上不见丝毫愠色或为难,点了点头:“好,有劳二位告知。” 说罢,他便挽起袖子,亲自打来清水,将那张分配给他的、略显陈旧的办公桌案擦拭得一尘不染。然后,他走到那堆卷宗前,没有抱怨,没有指派下属,而是沉心静气,一本一本地开始翻阅、分类。 他做事极有章法。先是根据年份、地域、事项进行粗分,然后仔细辨认模糊字迹,用一手端正清晰的小楷重新誊录关键信息。遇到难以辨认之处,他不厌其烦地向隔壁房间一位专管档案多年的老吏请教,态度谦和,毫无架子。 那老吏起初也有些冷淡,但见谢厘是真心请教,且一点就透,便也渐渐打开了话匣子,甚至主动告知他一些档案编排的潜规则和辨认特殊字迹的技巧。 几日下来,谢厘案头原本杂乱如山的旧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井然有序。他不仅完成了誊录,还顺手将其中几处明显的归档错误和前后矛盾之处一一标注出来,附上纸条说明。 起初等着看笑话的王主事和李主事,见他每日里最早到、最晚走,伏案疾书,心无旁骛,那专注沉稳的气度,竟不似作伪,心中不免有些惊异。 这谢大人,似乎……并非他们想象中那般? 第17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17 转机发生在半月之后。 司里接到一份紧急调档需求,需要查找五年前一位已致仕官员在江南某地任职时,处理一桩水利纠纷的详细记录,用以参考处理眼下一起类似的棘手案件。然而,当年经办此事的主官早已调任,原始档案因管理混乱,一时竟无人能迅速找到。 几位主事、笔帖式翻箱倒柜,急得满头大汗,若是延误,上头怪罪下来,整个清吏司都要吃挂落。 就在众人焦头烂额之际,一直沉默整理旧档的谢厘忽然抬起头,开口道:“王大人,李大人,你们要找的,是否是江宁府通判赵明远,于承启五年春,处理临江县河道占地一案的卷宗?” 王、李二人一愣,连忙点头:“正是!谢大人你……” 谢厘起身,走到自己已经整理归档好的那一排卷宗前,略一翻找,便精准地抽出了一份装订整齐的册子,双手递了过去:“所有相关文书、批注、以及当时绘制的简易河道图,皆已重新誊录整理,附于其后,请过目。” 王主事迫不及待地接过,翻开一看,只见里面字迹工整清晰,条理分明,甚至连当年一些模糊的批红都用小字在旁边做了注解!他们苦寻不到的细节,赫然在目! “这……这……”王主事激动得手都有些抖,看向谢厘的目光彻底变了,“谢大人!你……您这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李笔帖式也是一脸难以置信,喃喃道:“谢大人,您何时将这些都整理出来了?” 谢厘淡然一笑:“分内之事,举手之劳。”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经此一事,清吏司上下对谢厘的看法彻底改观。他们这才明白,这位年轻的谢大人,并非不通庶务的书呆子,也非眼高手低的清流,而是个真正能沉下心来做事、且心思缜密、能力超群的实干派。 他不仅踏实,更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在整理那些看似无用的前朝杂项档案时,他发现其中记录了一些关于地方仓储管理、驿传调度方面的旧例,虽已过时,但其背后体现的统筹思路和应对特殊情况的机制,却颇有借鉴意义。他将其摘录出来,结合当下实际情况,写成了一份条陈,虽未正式上呈,却在司内传阅,引得几位老成持重的主事也连连点头,称其“于细微处见真章”。 谢厘从不参与司内的派系纷争,也从不议论他人是非。他待人接物,始终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对上司尊敬而不谄媚,对下属平和而不失威严。有人试图拉拢他,他婉拒。有人暗中给他使绊子,他凭借过硬的能力和扎实的功课,一次次轻松化解,反而让那些人心生忌惮,不敢再轻易招惹。 渐渐地,排挤变成了接纳,轻慢变成了尊重,最后,化为了由衷的佩服。 他们佩服的,不仅是谢厘的能力,更是他那种无论在何种环境下,都能坚守本心、脚踏实地、以能力和品行立身的强大人格魅力。他像一块温润却坚硬的玉石,在吏部这个巨大的染缸里,非但没有被同化,反而以其独特的光华,悄然改变着周围人对“为官”二字的认知。 当有人私下问他,为何能如此沉得住气,甘于做这些琐碎之事时,谢厘只是平静地回答: “官无大小,职无轻重。在其位,谋其政,尽其责。唯有根基稳固,方能行稳致远。” 他的目标始终清晰,就是借助吏部这个平台,查明云隐父亲的冤案。而在这条路上,他选择用最踏实、最正直的方式,一步步走下去,不仅是为了目标,更是为了无愧于心。这份清醒与坚定,远比任何钻营取巧,都更能赢得人心,也为他后续更深层次的调查,悄然铺平了道路。 * 吏部清吏司的日子在谢厘的踏实勤勉中平稳流逝,他不仅将陈年旧档整理得井井有条,更在日常的公文处理、案件复核中,开始显露出超越常人的敏锐与才干。 这日,司内接到一桩颇为棘手的旧案复核。乃是江南一位知县被控“枉法征粮,激起民变”。案卷记录显示,该知县在任期间,为完成朝廷下达的加征粮税任务,手段酷烈,导致乡民聚众抗粮,酿成流血事件,最终被革职查办,流放三千里。 卷宗证据看似确凿,有当地乡绅联名控诉,有府衙派员勘查的记录,也有该知县承认“催征不力,酿成大祸”的供状。司内几位老吏翻阅后,皆认为此案事实清楚,并无复核必要,只需按例归档即可。 然而,谢厘在仔细审阅卷宗时,却发现了几个细微的疑点。 其一,那几位联名控诉的乡绅,其名下田产在事发后均有不同程度的扩张。其二,府衙勘查记录中对民变起因的描述语焉不详,只强调“聚众抗法”,却未深究为何抗法。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该知县的供状笔迹虽与其平日奏折相似,但在关键措辞处,运笔略显滞涩,似有犹豫或被胁迫之嫌。 他没有立刻提出异议,而是不动声色地调阅了该知县任期前后数年的地方志、粮税记录以及当时朝廷下达的相关政令。经过数日废寝忘食的比对分析,他发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 原来,当时朝廷因边境战事,确曾下令江南部分地区加征粮税,但明文要求“视地方丰歉,酌情办理,不得苛扰”。而该知县所在县,那年恰逢水患,收成本就欠佳。案卷中却刻意回避了这一点。更重要的是,谢厘通过比对往来公文发现,当时负责督查此事的府衙官员,与那几位联名控诉的乡绅,私下往来甚密。 一条清晰的线索在谢厘脑中浮现:这很可能是一起地方豪强勾结府衙官员,利用朝廷加征政策,刻意夸大灾情、逼迫知县强行征收,意图侵吞百姓田产,最后又将激起民变的罪责全部推给知县顶缸的冤案。 他没有贸然下结论,而是将自己的发现和疑点,条分缕析,写成了一份逻辑严密、证据链清晰的复核意见书。在意见书中,他并未直接为那知县翻案,而是客观指出了原案卷中的诸多漏洞和不合理之处,建议朝廷派员重新彻查当年民变真相,并核查那几位乡绅及涉案府衙官员的财产来源。 当这份意见书被呈送到清吏司郎中面前时,那位素来以严谨著称的老郎中初时还不以为意,但越看神色越是凝重。他反复核对了谢厘引用的各项数据和分析,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份意见书鞭辟入里,直指要害,绝非凭空臆测。 “谢员外郎。”老郎中放下意见书,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沉静的年轻人,“你这份见解着实独到。只是,此案涉及地方官员与乡绅,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可知其中风险?” 谢厘神色不变,拱手道:“下官只知,复核之责,在于明辨是非,还原真相。若因畏惧风险便对疑点视而不见,则有负朝廷职守,亦愧对律法公正。” 他的声音平和有力。老郎中看着他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后生可畏啊!罢了,此议,老夫准了,会连同卷宗一并上呈堂官定夺。” 这份复核意见最终引起了吏部尚书的重视,下令重启调查。后续查证果如谢厘所料,那知县确系被构陷,真相反转,贪官污吏与不法乡绅受到严惩,被流放的知县也得已平反昭雪。虽已逝于流放地,但其家眷得以解脱。 此案一经了结,谢厘之名在吏部内部更是声名鹊起。他展现出的不仅仅是细心,更是那种于迷雾中洞察本质、敢于坚持己见、并能为自己的判断提供坚实依据的强大能力。这已远超寻常官吏的范畴。 更难得的是,在此事过程中,曾有与那涉案府衙官员有旧的同僚,私下找到谢厘,言语间暗示他“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断了他人前程”。谢厘闻言,只是淡淡看了对方一眼,语气凛然不可犯: “若人人皆明哲保身,罔顾是非,则朝廷法度何在?公道正义何存?谢某职责所在,不敢徇私。” 一番话,说得那同僚面红耳赤,讪讪而去。此事传开,众人对谢厘更是添了几分敬畏。他不仅有能力,更有风骨,不结党,不营私,只认道理和法度。 凭借这份扎实的才干、正直的品性和几次漂亮地处理疑难案件的功绩,谢厘在吏部的考评连续获得“卓异”。不过半年多光景,吏部呈报,经皇帝朱批,谢厘被破格提拔为吏部考功司郎中,掌官员考课、黜陟之事,地位紧要,权限大增。 从员外郎到郎中,看似只升了一级,但考功司乃是吏部核心部门之一,手握考察天下官员政绩、决定其升迁贬谪的实权,地位远非清吏司可比。 消息传出,当初那些排挤他的吏部老人,如今见到他,无不恭敬地称一声“谢郎中”,心服口服。他们亲眼见证了这个年轻人,是如何凭借真才实学与一身正气,一步步赢得上峰赏识同僚敬重,稳稳地在这波谲云诡的吏部站稳了脚跟,并且走得更远。 谢厘依旧保持着那份沉稳与低调。升任郎中之日,他只是在值房里,将旧案卷整理得更加条理分明,然后平静地接过新的印信。 他知道,更高的位置,意味着更大的责任,也意味着他距离云隐父亲冤案的真相,更近了一步。 手中掌握的权限,将让他有能力调动更多的资源,查阅更机密的档案。为了那个在锦瑟楼中翘首以盼的人,他必须,也必将在这条路上,走得更加稳健,更加有力。 第18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18 京城外,荒废已久的义庄。 地底深处,别有洞天。此处并非停放尸骸之所,而是江湖上最为神秘、令人闻风丧胆的第一情报组织“谛听”的核心据点之一。 空气阴冷潮湿,只有墙壁上镶嵌的几盏长明灯散发着幽绿的光芒,映照出粗糙的岩石墙壁和肃立两旁、气息内敛的黑衣人。 云隐端坐于主位一张铺着玄色虎皮的宽大石椅上。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襦裙,墨发未束,随意披散,与这阴森环境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融合。然而,他脸上再无半分在锦瑟楼时的清冷柔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睥睨天下的冷漠与掌控一切的威压。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在幽绿灯光下,深不见底。 在他面前,两名“谛听”的核心骨干,代号“幽影”与“暗刃”,正押着一个被铁链缚住、浑身血迹斑斑、瑟瑟发抖的中年男子。此人曾是组织内负责京城部分情报传递的管事,代号“灰鼠”。 “主子,灰鼠已带到。”幽影的声音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带着阴冷的质感,“经查证,确系他泄露了主子在锦瑟楼的伪装身份,他早已与那已死的前吏部侍郎有过勾当,此次更是他将主子行踪卖于对方,导致主子身陷险境。” 暗刃愤愤补充道:“他收了侍郎五百两黄金,还打算带着机密情报脱离组织。” 云隐轻笑一声,优雅地敛了敛衣袖:“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竟然能看透我的女子伪装,还能在我眼皮底下躲这么久。” “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啊!”被缚的灰鼠涕泪横流,拼命磕头,额头撞击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小的并不知道您就是锦瑟楼的云隐姑娘,是小的瞎了眼,猪油蒙了心!求主子看在小的往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小的一命!” 幽影和暗刃垂首而立,心中却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他们跟随主子多年,深知这位年轻首领的可怕。主子不会武功,体质也与常人无异,但这恰恰反衬出其心智的恐怖。他凭借无双的智计、缜密的布局和铁血的手段,在短短数年间,将原本式微的“谛听”重新整合,发展成为如今遍布朝野江湖、无孔不入的第一情报组织。 组织内部等级森严,规矩极严。主子赏罚分明,对有功者从不吝啬,但对背叛者……手段之酷烈,足以让最亡命的悍匪胆寒。他不需要亲自动手,只需一个眼神,一句吩咐,自有无数或忠心耿耿或畏惧入骨的下属,为他清除一切障碍。 此刻,幽影和暗刃心中凛然,等待着主子的裁决。他们知道,灰鼠触碰了最不能碰的底线,背叛,并且是直接危害到了主子本人的安危。这已不是简单的违规,而是死罪,绝无宽宥的可能。 云隐静静地听着灰鼠的哭嚎求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没有看灰鼠一眼,只是微微抬起手,用那纤细修长、本该抚弄琴弦的手指,轻轻拂过石椅扶手上冰冷的雕刻。 那姿态,优雅,从容,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哭嚎声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终于,云隐似乎觉得厌烦了,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目光依旧落在虚处,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下达一道再平常不过的指令,声音平淡得不带一丝波澜: “杀了便是。” 四个字,轻飘飘的。 灰鼠的哭嚎戛然而止,瞳孔骤然收缩,绝望瞬间淹没了他的脸庞。 幽影和暗刃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主子如此轻描淡写地下达处决命令,还是让他们脊背生寒。这就是他们的主子,平日里可以扮作柔弱乐师,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谈笑风生。一旦发怒,便能瞬间化身为执掌生杀予夺的暗夜君王,杀伐果断,毫不留情。 “是!”幽影与暗刃没有任何犹豫,齐声应道。他们深知,在主子的世界里,容不得优柔寡断。对背叛者的宽容,就是对忠诚者的残忍,也是对组织根基的动摇。 暗刃上前一步,手中寒光一闪,没有给灰鼠再次开口的机会。 一声短促的闷哼之后,一切归于寂静。只有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淡淡血腥气,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云隐自始至终,没有看向那具迅速被拖走的尸体,他将目光投向幽影和暗刃: “排查所有可能与灰鼠有过接触的人,确保再无疏漏。” “属下明白。” 云隐颔首:“继续。” “主子,根据新得到的线索,当年负责构陷老爷的核心人物,除了已暴毙的前吏部侍郎,还有两人如今仍在朝中,位高权重。”幽影低声禀报,递上一封密信,“这是他们近年来贪腐结党、以及与当年那几位江南豪强依旧往来密切的证据。” 云隐接过,目光迅速扫过,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邪魅的弧度:“很好。继续盯紧,搜集更多铁证。时机一到,我要他们百倍偿还。” “是。”幽影凛然应诺。 暗刃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主子,还有一事,近来我们追查线索时,似乎总有人在暗中相助。一些关键的账目副本、或是证人藏匿之处,总会以各种匿名方式送到我们手中。此人行事极为隐秘,我等……查不出其来历,亦不知其用意,恐防有诈。” 云隐闻言,敲击扶手的指尖微微一顿,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闪过几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动容,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他自然知道是谁。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查到了哪些是他的人。看来,还是小瞧了他。 云隐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淡淡开口:“不必查,也不必怀疑。此人可信。” 暗刃虽仍有疑虑,但见主子如此肯定,便不再多言,只应道:“属下明白。” 云隐将身体微微后靠,隐在烛光阴影下的脸庞轮廓更显深邃。他看似随意地换了个话题,语调散漫却透着几丝寒意: “听说,他近来因秉公处理几桩旧案,又得罪了些人?” 幽影自然知道主子口中的“他”指的是谁,立刻回道:“主子明察。确有此事,主要是被谢大人复核翻案、丢了颜面和利益的几家,以及一些被触动利益的官员。他们不敢明着动手,但私下小动作不断,散布流言,甚至试图在谢大人归途制造些意外。” 云隐:“都处理了?” “都已处理干净,主子放心,一群苍蝇而已,不会再对谢大人构成任何威胁。” “加强对京中各部,尤其是吏部动向的监控,我要知道所有对他不利的潜在威胁。” “属下领命。” 云隐微微颔首,挥了挥手。幽影和暗刃会意,退了出去。 当石室中只剩下他一人时,他才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轻轻揉了揉眉心。那浓密的睫毛在幽绿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疲惫。 杀人并非他本性所愿。只是,在这条布满荆棘的复仇之路上,他不能有丝毫软弱。为了父亲,也为了那个如今在光明之下,为他奋力前行的人。 他必须确保,自己掌控的这片黑暗,能够成为最坚固的屏障,将所有可能伤害到谢厘的危险,都扼杀在萌芽之中。 第19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19 谢厘在吏部风生水起,如同利剑出鞘,锋芒渐露。他秉公执法,锐意革新,触动的利益网自然也越来越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纵使他再谨慎,也难免有疏漏之时。而云隐,便是那道始终潜伏在阴影中,为他扫清一切污秽与危险的屏障。 某日,一位被谢厘复核案件断了财路的致仕官员,心怀怨恨,买通了吏部一名负责茶水的小吏,欲在谢厘惯用的茶具内侧涂抹无色无味的剧毒“相思子”。此毒发作缓慢,初期症状如同风寒,极难察觉,一旦深入脏腑,则药石无灵。 那小吏刚将毒药藏在袖中,还未找到机会下手,当晚便在家中“突发急症”,口吐白沫,暴毙而亡。经仵作查验,竟是误食了被“相思子”沾染了的食物。此事被定性为意外,无人深究。 “主子,毒源已清除。若非我们的人一直盯着那致仕官员的动向,险些让那小人得逞。” 云隐彼时正在调试一把新的琵琶,闻言,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发出一个冰冷的单音。他未抬眼,只淡淡道:“查清楚,那致仕官员背后还有谁。一并处理了,要干净。” 几天后,那名致仕官员被发现在别院中“饮酒过量,失足落水”而亡。其家族亦因被爆出多项不法之事而迅速败落。 * 谢厘因破格晋升,又深得皇帝赏识,引来几位嫉妒的同僚。他们暗中搜集谢厘的“罪证”,试图构陷他结党营私、收受好处。他们伪造了几封谢厘与地方官员“往来密切”的信件,并买通了一个曾受谢厘训斥的下属作伪证。 然而,没等他们的弹劾奏疏递到御前,那几名同僚自己就先一步东窗事发。他们贪赃枉法、狎妓酗酒、甚至私下非议朝政的种种劣迹,不知被谁整理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凿地摆在了吏部尚书和都察院的案头。铁证如山,几人瞬间丢官去职,锒铛入狱。 而那个被买通作伪证的下属,则在准备上堂的前一夜,惊恐地发现枕边多了一柄淬毒的匕首和一封写满他自身及家人所有隐秘的信。他当场吓破了胆,天不亮就跑去向谢厘痛哭流涕地坦白了一切,祈求原谅。 谢厘隐约能猜到些什么,但也没有深究。只笑笑,回说是天道昭昭,恶有恶报。 * 一次,谢厘奉命外出公干,途经一段山路。有亡命之徒受雇于某位被他断了财路的江湖势力,埋伏于险要处,欲制造“山匪劫杀”的假象。 当夜,谢厘一行人安然宿于驿站。而十里外的山林中,却上演了一场无声的屠杀。那些埋伏的亡命徒,甚至连目标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淬毒弩箭和神出鬼没的黑影逐一清除,尸体被迅速处理,仿佛从未存在过。 翌日,谢厘顺利通过那段山路,只觉一路格外平静。他甚至还与随从感叹此地治安良好。负责暗中护卫的“谛听”精锐,则默默清理掉最后一点痕迹,如同暗夜中的潮水,退得无影无踪。 * “谛听”组织庞大,耳目遍及朝野江湖,其搜集情报的能力堪称无孔不入。只要云隐愿意,他完全可以通过组织网络,更便捷、更安全地搜集与当年灭门惨案相关的线索。事实上,组织也确实为他提供了大量的背景信息、人物关系和外围证据。 然而,在核心的、关乎父亲云谏被具体构陷的细节、关键证物的去向、以及那些参与其中官员最隐秘的勾当与把柄上,云隐选择了最危险、最艰难,也最亲力亲为的方式,那就是男扮女装,潜入锦瑟楼。 这不是出于对下属能力的不信任,而是源于那场血案在他心底烙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全家上下几十口人的鲜血,凝织成一场永不醒来的噩梦。这份仇,太沉重,太私人。他无法容忍任何可能的疏漏、误解,甚至是被他人无意中淡化或歪曲的真相。他必须亲自去听,亲自去看,亲自去接触那些仇人,从他们的言谈举止、细微反应中,捕捉最真实的破绽。 锦瑟楼,是他精心挑选的战场。这里鱼龙混杂,是官员们放松警惕、泄露秘密的最佳场所。他以绝世的容貌、超群的琴技和恰到好处的清冷孤高作为伪装,成功地吸引了某些目标人物的注意。 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演奏,每一次浅酌低语的交谈,甚至是一个欲说还休的眼神,都可能是在套取情报,都是在死亡的边缘试探。他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只为了亲手揭开那层掩盖真相的黑幕。 这是他对家族亡魂的告慰,也是他背负血仇的宿命。 然而,谢厘的出现,像一道毫无预兆的光,劈开了他生命中唯一专注的黑暗。 起初,他确实只将谢厘视为一个有趣的、可以稍作排遣的乐子。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人的位置,在他心中悄然发生了变化。 谢厘总是那么真诚地、笨拙地、热烈地、不顾一切地冲进他的黑暗之中。 让他开始分神。 这种分神,对于时刻游走在危险边缘的他而言,本是致命的。 但他却无法控制。 于是,他的属下们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云隐。那个对自身血仇亲力亲为、不假手于人的暗夜之主,第一次,为了另一个人,开始大规模地、精心地调动他所掌控的黑暗力量。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复仇而布局。他的棋盘上,多了一个需要他倾尽全力去守护的坐标。 谢厘。 每一次,当幽影或暗刃将潜在威胁汇报给云隐时,他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都压抑着翻涌的杀意与后怕。他不会武功,无法亲身护卫在侧,这让他对谢厘的安危有着近乎偏执的关注。 他会在深夜,对着京城地图,仔细研究谢厘每日上值、散值的路线,推演可能遇袭的地点。 他会反复审阅所有可能与谢厘产生交集的人员背景资料,不放过任何一丝疑点。 他会因为一条未经证实的、关于有人欲对谢厘不利的模糊消息,而调动大量资源去核实、布防。 幽影和暗刃这些核心手下,是最先察觉到这种变化的。他们震惊地发现,主子花费在布局守护那位谢大人上的心神和资源,有时甚至超过了某些重要的复仇线索核查。他们不解,但无人敢问。只是执行命令时,愈发谨慎,因为他们能感觉到,但凡涉及谢大人的事,主子的容忍度会变得极低,任何失误都可能引来前所未有的雷霆之怒。 云隐自己,也清晰地意识到了这种变化。他清楚地知道,谢厘是他复仇之路上的一个意外,一个可能打乱他所有计划的变数。 可是,这个变数,却让他那颗被仇恨浸染得冰冷坚硬的心,重新感受到了活着的温度。守护谢厘,不再是一项任务,而是成了一种本能,一种与他复仇的执念并行的、同样强烈的渴望。 他依然会亲自在锦瑟楼与那些仇人周旋,在刀尖上舔血,追寻家族旧案的真相。但同时,他也会在暗处,为他生命中的这束光,布下最坚固的屏障。 他既是复仇者,也是守护者。 第20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20 吏部公务暂告一段落,谢厘心中惦念着云隐,想时时刻刻见到他,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长时间相处。恰逢府中精心培育的一株昙花将于近日夜间绽放,他灵机一动,这岂非是天赐的良机? 这日深夜,他照旧潜入锦瑟楼,与云隐对坐饮茶时,状似随意地提起:“我府中有一株昙花,看花苞情形,约莫就是这两夜要开了。此花一现,难得一见,不知……云隐你可有兴趣前去一观?”他说完,心下有些忐忑,生怕这借口太过拙劣,被对方看穿心思。 云隐正执壶为他添茶,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他抬眸,眼波在谢厘故作镇定却难掩期待的脸上流转一瞬,那双深邃的墨玉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看破,却未说破。 云隐放下茶壶:“昙花一现,确是可遇不可求。既然谢大人相邀,云隐便却之不恭了。” 他答应了!谢厘大喜:“太好了!那……我们这便动身?”他有些迫不及待。 云隐却摇了摇头:“大人稍待片刻。”说罢,他起身,走向内室。 谢厘有些疑惑,但依旧耐心等候。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内室的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当那人走出来时,谢厘只觉得呼吸一滞,整个大脑“嗡”的一声。 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那个身着襦裙、青丝如瀑的“云隐姑娘”,而是一个身着月白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墨发玉簪的青年公子。 褪去了女装的柔媚修饰,他的五官更显立体深邃,眉如墨画,眼若寒星,鼻梁高挺,唇色淡绯。原本收拢的肩膀舒展,竟与谢厘的身高相差不大。那身男装将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得淋漓尽致,宽肩窄腰,长身玉立。虽然依旧是那副绝世容颜,但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少了几分刻意营造的柔弱,多了几分属于男子的清俊、孤高,独有一种糅合了破碎感与力量感的致命吸引力。 他站在那里,清冷,矜贵,不容亵渎,美得惊心动魄,让人移不开眼。 谢厘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要挣脱束缚跳出来一般。他脑子里只剩下无数个“啊啊啊啊”在疯狂乱窜。 好喜欢……好喜欢!女装时清冷孤绝如月下仙,男装时清俊挺拔如雪中竹!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每一种样子都恰好长在他所有审美的巅峰之上?! 他看得痴了,呆了,连呼吸都忘了。 云隐见他这般直勾勾、傻愣愣地盯着自己,心中微微一动,误以为他是对自己突然换回男装感到不适,甚至……不喜。 他眸光几不可查地黯了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久等了,走吧。” 一路上,谢厘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 他跟在云隐身侧,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那熟悉的冷香,却因着这身男装,感觉那香气都带上了不同的、更让他心悸的意味。他不敢侧头去看云隐,生怕自己那点龌龊心思和失控的心跳被对方察觉,只能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路,手心却因紧张而微微出汗。 等等!勉强恢复了一丝理智,谢厘这才反应过来,云隐就这样穿着男装出来,不会被人看出端倪吗?可再偷偷瞧一眼身侧之人,他发现自己多虑了。 完全看不出来这男装女装之间有何关联。 云隐将他这异常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的猜测似乎得到了印证,唇线不自觉地抿紧了些,周身的气息也冷淡了几分。 到了谢府,那株昙花果然不负所望,正在缓缓绽放。层层叠叠的洁白花瓣舒展开来,在月色下散发着莹莹清辉,幽香四溢,美得如梦似幻。 两人并肩立于花前,一时无话。 谢厘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花上,他的所有感官都被身旁这个人占据。他能感觉到云隐身上传来的微凉气息,能听到他清浅的呼吸,眼角余光里,是对方在月光下更显清冽完美的侧脸轮廓。 赏花完毕,云隐提出告辞。谢厘心中万分不舍,却找不到理由挽留,亦步亦趋跟他到府门口。 就在云隐即将踏出府门的那一刻,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向谢厘,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谢大人今日似乎有些不自在。可是因为我换回这身装扮,让大人觉得不习惯,或是不喜?” 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是他的心,已经慢慢沉闷下去。果然还是不行吗?即便他知道自己是男子,真正面对时,还是会觉得别扭吧。 “不是!绝对没有!”谢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急切地反驳,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他慌乱地摆手,脸颊比刚才更红,眼神躲闪,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没有不习惯!更没有不喜欢!我……我就是……”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对上云隐探究的目光,声音却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羞赧和自责:“我就是……就是觉得你太好看了,如今这样也非常好看,我……我看得有些……移不开眼……”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如同蚊蚋,脑袋也耷拉了下去,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本不是那等只沉迷于皮相之人,可是,可是对你……我总觉得多看你两眼都像是玷污了你……” 他抬起头,脸上半是困惑半是惶恐,望向云隐,像个寻求答案的信徒:“云隐,我这样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很可怕?你别讨厌我,行吗?” 月光下,他红着脸,眼神湿漉漉的,将那颗因他而悸动不安、甚至感到罪恶的心,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他面前。 云隐彻底愣住了。 他预想了谢厘可能会找各种借口掩饰,或是尴尬地承认需要时间适应,却万万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纯粹到极致、也可爱到极致的回答。 原来,他不是不喜,而是……喜欢得过了头,喜欢到自觉亵渎,喜欢到怀疑自己? 看着谢厘那副又羞又急、生怕被他讨厌的模样,云隐沉闷下去的心又一点点往回升。 他静静地看了谢厘片刻,在那双充满不安的眸子注视下,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蛊惑人心的磁性: “不讨厌你。” “你没有病,也不可怕。” 他微微向前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对方耳中: “我喜欢你看我。” “喜欢你……沉溺于我。” 谢厘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大脑彻底宕机,整个世界只剩下云隐那双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以及那两句在他脑中反复回响的……“喜欢你看我”、“喜欢沉溺于我”。 他他他……他是什么意思?! 是允许他继续这样沉迷下去吗?! 巨大的狂喜和甜蜜的冲击,让谢厘石化在原地,只能傻傻地看着云隐对他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随即转身,衣袂飘飘,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笑容,惊艳绝伦。 直到那身影彻底不见,谢厘才仿佛被抽空了力气般,缓缓蹲下身,将滚烫的脸颊埋入掌心,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极致喜悦与羞赧的呜咽。 完了,他这辈子,算是彻底栽在这个人手里了! 第21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21 自那夜昙花一现,云隐身着男装惊艳亮相,并留下那些近乎默许甚至鼓励的话之后,谢厘的心就如同被投入到热油锅里一样,每天都被炸的滋滋啦啦,再也无法平静。他满脑子都是云隐身着男装时的模样,只觉往日去锦瑟楼那短暂的深夜相会,已远远无法满足他心中日益膨胀的渴望。 他想要更多的时间,更自在的空间,能与云隐相处。 于是,谢大人那素来用于处理政务、严谨周密的大脑,开始全力运转,搜肠刮肚地琢磨起各种“正当”理由,试图将人哄到自己府上来。 “云隐,我偶得一卷据说是失传已久的《广陵散》残谱,只是其中几处指法记载晦涩,我苦思不解,想着你于音律一道造诣非凡,可否移步寒舍,一同参详?”谢厘捧着精心装裱过的、其实是他自己根据传说和零星记载辛苦复原的残谱,眼神恳切,语气真诚,仿佛真的遇到了天大的难题。 云隐接过那卷明显带着新墨痕迹的“古谱”,眸子淡淡扫过谢厘那藏不住期待的脸,唇角弯了一下:“可。” “云隐,我府中那几株翠竹旁,新移栽了几丛湘妃竹,风过时疏影横斜,声如环佩,甚是有趣。且我命人引了活水,做了一处小小流觞曲水,虽不及古人之雅,倒也别致。不知你可有闲暇,前去一观?” 云隐看着他那努力推销自家院子的模样,心中好笑:“那便一观。” “云隐,有友人从闽地带来些许极品白毫银针,说是今年头采,滋味清醇无比。我知你素爱清茶,独饮未免无趣,不若明日来我府上,我们煮雪烹茶,细细品味一番?” “好。” …… 如此几次三番,理由层出不穷,从“新得一方好砚”到“偶作拙诗求指点”,谢厘几乎将能想到的风雅借口都用了一遍。而云隐,每一次都看破不说破,随他领进谢府。 府中的下人,从一开始对这位突然出现的、容貌气度皆非凡品的云公子感到好奇,到后来,渐渐品出了不寻常的意味。 他们亲眼见到,素来沉稳持重、甚至有些清冷的自家大人,在这位云公子面前,会露出罕见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会亲自为其引路、斟茶,目光几乎时刻追随,那眼神里的珍视与温柔,是任何人都未曾见过的。 他们也观察到,这位云公子虽然话不多,神色也总是淡淡的,但对大人的邀请几乎有求必应,偶尔大人说些朝中趣事或是读书心得时,他会静静聆听,很是专注,也很是柔和。 管家是第一个明白过来的老人精。他不动声色地吩咐下去:云公子来时,务必以最高规格接待,茶水点心需是最合云公子口味的上品,书房庭院需提前打扫得一尘不染,所有下人未经传唤不得随意靠近书房院落,务必给两位主子留下最清净自在的空间。 于是,谢厘发现,每次云隐来时,府中的氛围都格外恰到好处。茶水总是温度适宜,点心总是新鲜可口,下人总是悄无声息,将一切安排得妥帖周到,既显尊重,又不会过分打扰。 有一次,云隐无意中赞了一句庭院中那株老梅形态甚好,翌日,谢厘便发现那老梅树下多了张铺着软垫的石桌和两个石凳,旁边还备好了红泥小炉和一套上好的白瓷茶具,显然是方便他们日后赏梅品茗。 谢厘心中明白那是管家和下人们体贴,明里暗里给他们发了不少赏银。他同时也更加确信,自己将云隐带回府中的决定是多么正确。在这里,云隐可以卸下在锦瑟楼不得不戴上的面具,只是作为云隐本身,与他安静相处。 而云隐,虽然从未言明,但他能感觉到谢府上下那种无声的接纳与小心翼翼的呵护。这种被郑重对待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而又令人贪恋。他默许了谢厘一次次笨拙的邀请,也默许了自己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逐渐放松下来的心境。 两人或在书房对坐,一个处理公文,一个翻阅杂书,互不打扰,偶尔视线交融。或于庭院漫步,谈论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看云卷云舒。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品一壶茶,听一阵雨。 谢厘依然会时常被云隐的侧颜或某个不经意的动作惊艳到失神,然后暗自脸红心跳,但已不再像最初那般慌乱无措。而云隐,偶尔捕捉到他痴迷的目光,也不刻意躲避,只是笑意更浓。 随着云隐出入谢府的次数愈发频繁,难免会撞见一些前来拜访谢厘的朝中同僚或友人。谢厘对外只称云隐是自己昔日故交,如今在京中暂住。众人见这位云公子气度不凡,容貌昳丽,虽觉有些面生,但谢厘如今圣眷正浓,官声清廉,结交一两位风姿出众的布衣朋友也属正常,便都保持着应有的客气,并未深究。 云隐也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礼节,并不多言,往往只是在谢厘接待客人时,于一旁静静品茶,或是略一颔首便自行去书房或庭院,将空间留给他们。他举止从容,并无半分局促或谄媚,反倒让那些官员觉得此子非池中之物,对谢厘的交友眼光又高看了几分。 然而,这份表面的平静,终究被一个人的到访打破了。 这日午后,林文斌因铺子里一些事务恰好路过谢府所在的街巷,想着多日未见谢厘,便顺道拐了进来,打算小坐片刻。他与谢厘关系匪浅,门房自是认得,未加通传便笑着引他入内。 “林公子,我家大人在书房呢,您直接过去便是。” 林文斌点头,熟门熟路地穿过庭院,朝着书房走去。就在他即将走到书房门口时,眼角余光瞥见庭院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下,立着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修长身影。 那人背对着他,墨发以玉簪束起,身姿挺拔如竹,正微微仰头,似乎在欣赏那繁花似锦的海棠。仅仅一个背影,便已透出一种清冷孤高的气韵。 林文斌脚步猛地一顿。 这个背影为何如此眼熟?那身量,那姿态,尤其是那周身挥之不去的、独特的清冷感……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谢厘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他熟悉的、温和的笑意,却不是对着他,而是径直走向海棠树下那人: “云隐,站了许久,可觉得累了?进屋喝杯茶吧。” 云隐…… 林文斌猛地转过头,死死盯住那个闻声缓缓转过身来的云隐。 当那张褪去了脂粉、毫无遮掩的、清俊绝伦却带着明显男性特征的脸庞映入眼帘时,林文斌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冲上了头顶,四肢冰凉。 真的是他!那个锦瑟楼的乐师云隐!那个男扮女装、将阿厘迷得神魂颠倒的……男子! 他竟然……他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穿着男装出现在阿厘的府邸?!看阿厘那神情语气,竟似已对此习以为常,甚是熟稔亲昵?! 一股混杂着愤怒、嫉妒、心痛、以及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恐慌,瞬间淹没了林文斌的理智。 “谢厘!”他脸色铁青,几步冲上前,指着同样因他的出现而微微蹙起眉头的云隐,“他怎么会在这里?!你竟然让他住进了你的府里?!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还要被他骗到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不大,却因情绪激动而显得格外尖锐,打破了谢府午后宁静祥和的气氛。 谢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没想到林文斌会突然到来,更没想到他会如此激动。他下意识地上前半步,默默将云隐护在身后,眉头紧锁,“文斌兄,你冷静些。云隐是我的客人,我自然知道他是谁。”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林文斌气得浑身发抖,看着谢厘那维护的姿态,变得更加愤怒,“你知道他是青楼的乐师?你知道他男扮女装接近你目的不纯?你知道他……” “林公子。”一个清越而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 一直沉默不语的云隐,缓缓抬眸,平静无波地看向激动失态的林文斌,没有惊慌,没有羞愧,他向前一步,与谢厘并肩而立,姿态从容,隐隐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我与阿厘之间的事,似乎与林公子并无干系。” “你!”林文斌被他这态度激得目眦欲裂,还想再说什么。 “文斌兄!”谢厘提高了声音,语气已然带上了几分严厉,“我敬你是好友,但云隐亦是我珍视之人。还请你尊重他。” “珍视之人……”林文斌重复着这四个字,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人,一个维护,一个冷漠,自己倒像个无理取闹的外人。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攫住了他,所有质问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苦涩至极的冷笑。 他看了谢厘一眼,最终,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庭院中,只剩下谢厘和云隐,以及那满树喧闹、却衬得此刻愈发寂静的海棠花。 谢厘看着林文斌离去的方向,眉头紧锁,心中五味杂陈。他转过身,看向云隐,眼中带着歉意:“云隐,对不起,文斌兄他……” “无妨。”云隐淡淡打断他,目光掠过谢厘的脸,最终落在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上,墨色的眸底,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冰冷的锋芒。 林文斌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只是,若此人日后不知收敛,依旧试图干扰他与阿厘,那么,便不能怪他不择手段了。 他收敛心神,重新看向谢厘:“风有些凉,进屋吧。” 第22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22 林文斌那日愤然离去,回到家中,怒火渐熄后,只剩下懊悔。 他了解谢厘的性子,那般维护的姿态,显然已是情根深种,自己那般激烈的质问,非但无济于事,只怕还会伤了多年的情分。踌躇几日,他终究还是放不下,想着再去寻谢厘,哪怕只是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也好过如今这般僵持。 这日傍晚,林文斌再次来到谢府。门房见是他,神色有些微妙,但还是恭敬地请他入内,并低声道:“林公子,大人此刻正在书房与云公子说话。” 林文斌脚步一滞,心头泛起涩意,却还是点了点头,朝着书房走去。他并未打算直接闯入,只想在廊下稍候片刻。 书房的门并未关严,留着一道缝隙,温暖的烛光从中流淌出来,隐约可见室内情形。 云隐落下一子,状似无意地抬眸,目光掠过那扇未合拢的门扉,精准地捕捉到了门外那片衣角。 正是好时机。 他忽然轻轻“嘶”了一声,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 谢厘立刻从棋局中惊醒,关切地望过来:“怎么了?” “无妨。”云隐按了按太阳穴,“许是方才吹了风,有些头晕。” 谢厘顿时紧张起来,连忙起身走到他身边,俯身询问:“可是着凉了?我这就去让人煮碗姜汤来……”他靠得极近,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就是现在。 云隐抬起那双氤氲着些许脆弱的墨玉眸子,望向近在咫尺的谢厘,嗓音低哑,蛊惑人心:“不必麻烦,阿厘,你靠我近些,便好了。”眼神纯然中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引诱。 谢厘被他这般注视着,又听他唤自己阿厘,他平日极少如此亲昵……谢厘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又凑近了几分,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清浅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 就在两人呼吸可闻的距离,云隐忽然极轻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带诱哄的意味,低语道: “想亲吗?” “……” 谢厘僵住了,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脸颊、耳朵、脖颈都染上了绯色。他瞪大了眼睛,痴痴看着云隐。 鬼使神差地,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的谢厘,闭上眼睛,虔诚地、颤抖地、轻轻地、快速地,在那近在咫尺的、淡绯色的唇瓣上,印下了一个一触即分的吻。 触感微凉,柔软,带着云隐身上特有的冷香。 而与此同时,书房门外。 林文斌将屋内看得一清二楚、真真切切!他浑身冰冷地僵在原地。 他们……他们竟然……! 他想立刻冲进去,将那个蛊惑人心的男狐狸精揪出来!可……他还有什么立场?里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林文斌算什么? 所有的愤怒、不甘、心痛都被那扇门隔绝在外,攥着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他如同斗败的野兽,踉跄着、颓败地、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这一次,他是真的……该死心了。 书房内,一吻过后,谢厘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弹开,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眼神慌乱得无处安放,语无伦次地道歉:“对、对不起!云隐!我……我冒犯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禽兽不如,竟然趁人之危! 他真是羞窘欲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着他这副模样,云隐眼底那抹刻意营造的脆弱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谢厘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腕。 “不必道歉。”云隐的声音比以往多了一丝低沉的、撩人心弦的磁性:“是我允你的。” 谢厘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深邃如渊的眸子里,那里面的情绪不再是清冷疏离,而是翻滚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浓烈而直白的占有欲。 “我……”谢厘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傻傻地看着云隐。 呆子。云隐勾了勾唇,松开手,仿佛无事发生般,重新将目光投向棋盘,“该你落子了。” 谢厘晕乎乎地坐回原位,脸颊滚烫,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个吻。 而云隐,则在垂眸审视棋局的瞬间,眼底闪过一抹得逞的笑。 林文斌,微不足道。 阿厘,只能是他的。任何人,都休想染指,也休想夺走。 看着身旁那个还在神游天外、满脸通红的谢大人,云隐心中无比满足。 他怎么会这么可爱? 可爱到,让他只想将这人牢牢锁在身边,让他的眼里、心里,都只装着自己一人。那些碍眼的人和事,他都会一一清理干净。 这盘棋,这个人,他都要赢。 * 自那次书房“意外”之吻后,某种无形的屏障仿佛被彻底打破了。谢厘心中那头名为“爱慕”的困兽,在得到了云隐的回应后,终于挣脱了所有礼教与羞涩的枷锁,虽仍时常脸红心跳,行动上却还是诚实地遵循内心的渴望。 两人在谢府独处的时光,氛围愈发旖旎。 有时是在书房,谢厘批阅公文累了,抬头见云隐倚在窗边看书,侧脸在日光下美好得不真实,他便忍不住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拥住他,将下巴抵在他肩头,嗅着他发间的冷香。云隐身体会微微一僵,却并未推开,默许了这亲近。然后,谢厘会像受到鼓励般,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去寻找那淡绯色的唇瓣。起初只是浅尝辄止的触碰,如同蝴蝶点水。 但情动之时,难免失控。 雨后初晴,两人在庭院回廊下看彩虹。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花草的芬芳。谢厘看着云隐被彩虹光华映照得愈发晶莹剔透的侧脸,心中爱意汹涌,忍不住捧住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不同于以往的轻柔,这个吻带着积攒已久的渴望,唇舌试探着,温柔地撬开了那微凉的齿关。 云隐的呼吸似乎乱了一瞬,但是依旧没有反抗,在那炽热的攻势下,他身体微微发软,向后靠在了廊柱上,被动地承受着这个逐渐加深的吻。他的顺从,无疑是对谢厘最大的鼓舞。 吻毕,谢厘气喘吁吁地松开他,看到云隐眼尾泛上了一抹动情的薄红,唇瓣也比平日更加嫣红水润,那双墨玉眸子氤氲着一层迷离的水光,平日里清冷的气质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惊心动魄的靡丽。 谢厘看得痴了,但随即,迟来的羞赧又将他淹没。他猛地后退一步,脸颊爆红,不敢再看云隐:“我没控制住……你、你别生气……” 他觉得自己像个登徒子,一次次亵渎了这尊冰雪雕琢的人儿。 云隐微微喘息着,靠在廊柱上平复呼吸。他没有回应谢厘的道歉,只是伸出手,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略显红肿的唇瓣,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诱惑。 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无妨。” 谢厘这才长舒一口气,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 然而,在谢厘看不到的角度,当他转身望向庭院中那抹转瞬即逝的彩虹时,那墨玉眸底,分明闪过一丝近乎贪婪的、霸道的占有欲。 他喜欢看谢厘为他失控的模样,喜欢看他因自己而脸红心跳、语无伦次。这份独一无二的反应,只属于他。 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不能吓跑他。 类似的场景在之后的日子里频频上演。 或许是在共赏一幅画时,谢厘指着画中相依的鸳鸯,心有所感,忍不住侧身吻住他。或许是在夜深人静的书房,烛火摇曳,气氛正好,一个眼神交汇,便情不自禁地唇齿相依。或许只是并肩走在庭院中,衣袖相触,指尖偶然碰到,便能引发一场心照不宣的、缠绵的亲吻。 每一次,云隐都表现得异常顺从,可以说是予取予求。他从不主动索吻,却也从不会拒绝谢厘的任何亲近。他只是在那炽热的亲吻中,偶尔会泄露出一丝与他平日清冷形象不符的、强势的回应,或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紧紧锁住谢厘意乱情迷的脸,将那瞬间汹涌的情绪隐藏在迷离的水光之后。 而谢厘,每一次亲密过后,都会陷入短暂的自我检讨和害羞状态,反复确认云隐没有生气,没有厌恶,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又会红着脸,暗自窃喜。 他真是爱极了云隐,爱他清冷时的模样,更爱他动情时眼绯红、微微喘息的模样。 第23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23 那层由亲密接触带来的旖旎薄纱,并未让谢厘彻底沉沦。相反,与云隐关系愈近,他心中那份想要为其洗刷冤屈、正大光明站在阳光下的念头就愈发强烈。 他深知,云隐深埋心底的血海深仇,一日不得昭雪,那份沉重便一日不会消散。 近日,他在吏部考功司郎中的任上,借着复核官员历年考绩、调阅关联档案的机会,终于捕捉到了一条关键线索。当年构陷云谏的几名核心官员中,有一位姓钱的致仕郎中,其门下有一掌管文书的小吏,在云谏案发后不久便意外身亡,但其家人却并未离开京城,反而在其死后得到了一笔来历不明的丰厚抚恤。更蹊跷的是,这小吏生前曾与当时另一位参与构陷的官员府中管家往来密切。 谢厘敏锐地意识到,这个已死的小吏,极可能是当年伪造、传递关键“罪证”的经手人之一,其家人或许知晓内情,或是握有某些未被销毁的证据。他立刻暗中派人寻访那小吏家人的下落,并开始不动声色地调阅所有与那小吏以及那位钱郎中相关的、看似无关紧要的往来文书、账目副本,试图从中找出资金流向或其他的蛛丝马迹。 这项工作极为繁琐且需极度隐秘,稍有不慎便会打草惊蛇,前功尽弃。因此,谢厘不得不暂时压下心中对云隐的强烈思念,减少了去锦瑟楼或邀请云隐过府的频率。他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故纸堆和隐秘的调查中,常常在吏部值房待到深夜。 而云隐这边,同样进入了关键阶段。 “谛听”组织不负其名,如同潜伏在暗处的巨大耳廓,捕捉着一切与旧案相关的声息。他们不仅查到了当年具体负责伪造云谏“受贿”账册的幕后操盘手——正是那位已“暴毙”的前吏部侍郎的心腹,更顺藤摸瓜,找到了几名曾被胁迫作伪证、如今或已致仕或被边缘化的底层官吏。这些人,内心长期受着良知与恐惧的煎熬,是可能被攻破的缺口。 同时,云隐通过锦瑟楼的渠道,巧妙地接近了另一位当年参与构陷、如今仍居高位、却因其他把柄被云隐掌握的官员。他以手中掌握的其他罪证作为威慑,辅以重利诱惑,正一步步撬开对方的嘴,试图获取更直接的证词或物证线索。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每一步都走在悬崖边缘。云隐需要集中全部心神,运筹帷幄,协调“谛听”的各方行动,同时还要在锦瑟楼维持完美的伪装,应对各种试探与风险。他同样无暇他顾,甚至需要刻意与谢厘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将对方过早地卷入这危险的漩涡。 于是,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他们仿佛两条原本交汇的溪流,为了冲击前方共同的巨石,暂时分头绕行,积蓄着力量。一个在明处,以朝廷法度与职权为剑,抽丝剥茧,追寻程序内的正义。一个在暗处,以情报网络与雷霆手段为刃,直击要害,挖掘被掩盖的真相。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谢厘会站在院中,望向锦瑟楼的方向。他知道云隐定然也在为此事殚精竭虑,他只恨自己力量尚微,不能更快地为他扫清障碍。 而云隐,在布置完一道道冷酷的命令后,独自立于窗前,脑海中也会浮现谢厘认真办公或害羞脸红的模样。那身影如同寒夜中的一点暖光,支撑着他在复仇的黑暗道路上继续前行。他必须成功,不仅是为了家族,也是为了能毫无负担地,站在那个光芒万丈的人身边。 他们都在为了同一个目标,在各自的战场上奋力拼搏。这份并肩作战的默契,远比耳鬓厮磨,更显情意缠绵。 谢厘的调查,如同老吏断案,讲究证据链的完整与合法。他将目标锁定在那位已故小吏的家人身上。几经周折,他手下的人终于找到了那小吏的遗孀,一位带着幼子、在京郊以织补为生的妇人。起初,那妇人惊恐万分,矢口否认知道任何事,甚至试图搬离住处。 谢厘没有用强,也没有亮明身份施压。他换下官服,穿着一身寻常青衫,只带了一个机灵的小厮,提着一盒点心、几匹适合孩子做衣裳的棉布,再次登门。他没有追问旧案,只是以“故人之后”的名义,关切询问母子二人的生活艰辛,并留下了一些银钱,说是资助孩子读书。 此后,他隔三差五便派人送去些米粮肉蔬,或是请相熟的郎中为那孩子诊病。他从不提要求,只是默默提供着切实的帮助。时间久了,那妇人戒备渐消。 终于,在一个雨夜,那妇人主动寻到了谢厘安排在外围接应的人,交出一样东西。一枚用油布包裹、藏于灶台砖缝深处的私印拓片。她哽咽道,这是她亡夫临终前偷偷留下的,说是当年被迫在几份空白公文上盖了官印后,心中不安,私下拓下了其中一位大人物的私印痕迹,嘱托她千万收好,或许将来能保命。 这枚私印,正属于当年主审云谏案、如今已位极人臣的一位大学士! 谢厘拿到这枚拓片,心中巨震。这虽非直接证据,却是一条极其关键的线索,将那位道貌岸然的大学士与伪造文书的行为间接关联起来。他立刻意识到,必须找到当年那些被盖了印的空白公文,以及这些空白公文最终被填上了什么内容。 他不动声色,开始利用考功司的权限,以“核查历年公文格式存档”为名,调阅刑部、大理寺相关年份的大量存档副本,试图从中找出与这私印匹配、且内容可疑的文书。这项工作如同大海捞针,枯燥且极易引人怀疑,但谢厘沉心静气,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在浩繁卷宗中寻找着那致命的一击。 与谢厘的迂回渐进不同,云隐的手段更为直接、凌厉。 他通过“谛听”找到了当年被胁迫作伪证的一名已致仕老吏。此人如今家道中落,疾病缠身,内心长期受着煎熬。云隐没有现身,只是让手下将一包足够他安度晚年的银钱,连同一份详细记录了他当年如何被威胁利诱、具体伪造了哪些证词的陈述,放在了他的床头。 附上的只有一句话:“说出真相,可得善终。执迷不悟,累及子孙。” 老吏看到那份几乎还原了当年场景的陈述,吓得魂飞魄散,深知背后之人能量巨大。在恐惧与良知的双重折磨下,他最终选择了向“谛听”派去的人吐露了部分实情,并交出了当年对方给予他、他却因害怕而未曾销毁的一封密信残片,上面有那位钱郎中的笔迹和暗记。 与此同时,云隐在锦瑟楼对那位被抓住把柄的官员发起了总攻。他选在那官员酒醉放松、再次对他流露出觊觎之心的时机,屏退左右,卸下所有伪装。用那双冰冷的眸子盯着对方,将几样能让他身败名裂、甚至掉脑袋的证据,轻轻放在了桌上。 “大人,家父云谏,在九泉之下,等着您去作伴呢。” 那官员看清证据,又听到“云谏”二字,顿时酒醒了大半,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他试图狡辩、威胁,却被云隐一句句拆穿、一步步逼退,最终彻底崩溃。 云隐没有强迫他立刻出面作证,那不现实。他只要求一样东西,就是当年他们用来构陷云谏的、那本记录了所谓“贿银”的原始假账册的抄录副本。他知道,这样的东西,参与其中的人为自保,多半会私下留存。 在死亡的威胁下,那官员挣扎许久,终究颤抖着说出了账册副本的藏匿之处。 谢厘在浩如烟海的公文副本中,凭借对那枚私印的深刻记忆和对公文逻辑的敏锐洞察,终于发现了几份内容矛盾、时间错位,且盖有该私印的可疑批文。这些批文,恰好能与云谏被指控的几项“罪责”在时间点上对应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副本整理、标注,作为链条中的一环。 而云隐,则顺利拿到了那本至关重要的假账册副本。上面清晰地记录了虚构的“贿银”往来,笔迹、印章皆可追查,是推翻“贪墨”指控的强力证据。 两人在各自的轨道上奋力前行,一个在明处织网,一个在暗处擒贼。谢厘的方法更符合程序正义,注重证据的合法性与关联性,力求在体制内寻求突破。云隐的手段则更高效直接,善于利用人性的弱点与恐惧,直击要害,获取关键物证。 他们获取的线索与证据,虽然来源不同,方式各异,却如同拼图的两块,正在缓缓靠拢,指向同一个真相:谢厘找到的伪造批文,为假账册的出炉提供了“合法”的外衣。而云隐拿到假账册,则彻底撕碎了这层外衣,暴露了其下的肮脏勾当。 第24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24 拿到了那几份盖有大学士私印的可疑批文副本后,谢厘并未急于求成。他知道,仅凭这几份孤立的批文,难以撼动那位根深蒂固的大学士,必须找到它们与核心罪证,那本虚构的“贪墨账册”之间的直接关联。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吏部浩繁的档案,但这次有了更明确的方向。他不再漫无目的地寻找,而是重点筛查与那几份批文同期、涉及钱粮调度、且最终执行环节落到云谏头上的所有文书。这个过程依旧繁琐,但目标清晰了许多。 与此同时,他加派了可靠的人手,暗中保护那小吏的遗孀,并继续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接济她们,确保这条线索不会中断,也为自己积攒下人情,以备不时之需。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连续多日的挑灯夜战后,谢厘终于在一份看似寻常的、关于“江南道漕粮转运损耗核准”的公文附件中,发现了一处微小的、几乎被忽略的备注。该备注提及,相关核准依据及细目“另见专册呈报”。而这份公文的签发日期和关联事项,恰好与他手中那几份可疑批文之一高度吻合! “专册……”谢厘心脏狂跳,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专册”,极有可能就是那本被伪造的、用以构陷云谏的“贪墨账册”在官方文书流程中的一个影子!虽然这份公文本身无法直接证明什么,但它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桥梁—— 将高层官员的违规批文与具体栽赃的物证联系起来的桥梁! 他将这份公文副本小心收藏,与自己找到的其他线索整理在一起,一个以程序正义为依托的证据链条雏形,正在他手中缓缓成型。 云隐这边,行动更为迅捷。拿到那本假账册副本后,他并未满足。账册是死物,需要活人的证言来赋予其灵魂,也需要与其他证据相互印证,才能发挥最大威力。 他一边让“谛听”中最擅长模仿笔迹和做旧的高手,对账册副本进行技术分析,确认其伪造的细节特征,并与当年云谏府中搜出的记录在案卷中的所谓“原始账册”进行比对,寻找刻意模仿和篡改的痕迹。 另一边,他再次对那位交出账册的官员施压。这一次,他要求的不再是物证,而是“记忆”。他让手下以心理威慑与情境还原这类特殊的方法,引导那官员尽可能详细地回忆当年伪造账册、以及如何利用谢厘找到的那类批文为其披上“合法”外衣的具体过程,特别是各方人员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交接的细节、以及可能留下的其他破绽。 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那官员断断续续地吐露了不少细节。他提到,当年为了确保账册天衣无缝,他们不仅伪造了云谏的笔迹,还特意模仿了当时户部一种专用的、用于登记特殊款项的朱砂印泥的色泽和盖章习惯,只因云谏曾任监察御史,有核查户部账目之权,以此增加可信度。他还回忆起,最终定稿的账册誊抄了数份,分别用于不同环节,其中一份似乎由那位大学士的门人亲自保管,以备不时之需。 当云隐拿到手下整理好的、关于“专用朱砂印泥”和“大学士门人保管副本”这两条新线索时,他立刻意识到了其价值。而几乎在同一时间,谢厘也通过自己的渠道,隐约听闻都察院内部似乎在秘密核查一批陈年印泥的使用记录,起因不明,但时间点恰好与云谏案发时期重叠…… * 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无论是谢厘所在的吏部,还是云隐潜伏的锦瑟楼,亦或是那些参与了当年构陷之人的府邸,都隐隐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正在收紧。 谢厘手中的证据链已初具雏形,但他也知道,仅凭他一个吏部郎中和这些间接证据,想要扳倒一位根基深厚的大学士,无异于以卵击石。他需要更强大的助力,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没有贸然行动,反而更加勤勉于本职公务,甚至主动接手了几件棘手的官员考评案件,表现得如同一个一心扑在政务上的实干官员,以此麻痹潜在的监视者。然而在暗处,他做了一件极为关键的事情: 他精心撰写了一份密奏。这份密奏并非直接指控大学士,而是以“整饬吏治、溯清旧案以儆效尤”为名,条分缕析地指出了当年云谏案卷宗中的几处重大逻辑漏洞和程序瑕疵,并附上了他找到的、那几份盖有大学士私印的可疑批文副本作为疑点佐证。他巧妙地将核心指控隐藏在对制度漏洞的探讨之下,言辞恳切,逻辑严谨,通篇未提“冤案”二字,却处处指向真相。 他选择将这份密奏,通过一位与都察院关系密切、且素来以刚正不阿著称的翰林院老前辈,迂回地递到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手中。这位左都御史是朝中有名的“铁面”,与那位大学士政见不合已久,且极其看重朝廷法度。谢厘此举,既是借力,也是投石问路,意在引发监察体系的内部关注,为后续行动造势。 果然,这份密奏在都察院内部引起了一场不小的波澜。虽然表面上被压下,但质疑的种子已经播下,左都御史暗中开始调阅相关卷宗,一些嗅觉灵敏的官员也意识到了风向的微妙变化。 就在谢厘于明处巧妙布局的同时,云隐根据那崩溃官员提供的线索,“谛听”动用了埋藏极深的暗桩,终于锁定了那位为大学士保管关键证据的“门人”。 此人并非想象中藏头露尾之辈,反而是大学士府中一位颇为得脸、掌管部分文书往来的清客相公,化名“柳文渊”。他深得大学士信任,且行事谨慎,几乎从不留下把柄。 硬取或胁迫风险极高,容易打草惊蛇。云隐沉吟片刻,下达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命令:策反。 他让手下搜集了柳文渊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早年科场失意投靠大学士的落魄,他暗中接济远方贫寒亲族的善举,甚至是他与府中一名丫鬟之间不被允许的的情愫……“谛听”如同最了解他的影子,将他的脆弱、他的软肋、他内心深处那点未曾完全泯灭的良知,都摊开在了他自己面前。 然后,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云隐亲自现身了。不是在锦瑟楼,而是在柳文渊独自前往探望那丫鬟的僻静小巷中。 他依旧身着男装,月光勾勒出他清俊而冰冷的轮廓。他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将几样东西放在了惊慌失措的柳文渊面前:一份是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甚至牵连亲族的证据。另一份,是足够他带着心上人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安度余生的银票和路引。 “柳先生。”云隐的声音如同寒冰撞击,不带丝毫感情,“是继续做那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帮凶,最终沦为弃子,还是拿着这些东西,带着你的人,去开始新的生活。选择,在你。” 他没有提及云谏,没有慷慨陈词,只是将最残酷的现实和最诱人的生路,同时摆在了对方面前。 柳文渊看着那叠证据,又看看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银票,挣扎片刻,最终说出了云隐最想听到的话: “账册真正的定稿副本在我书房东墙第三块砖的暗格里。” …… 当云隐拿到那本由柳文渊交出的、与之前副本内容一致但更具权威性的最终定稿账册时,他知道,最关键的一块拼图,到手了。这本账册上,不仅有伪造的云谏“笔迹”,还有当年几位经手官员隐秘的画押标记,与谢厘发现的违规批文形成了完美的闭环。 几乎在同一时间,谢厘也通过都察院内部的隐秘渠道,得知左都御史已开始秘密约谈当年涉及云谏案的一些中低层官吏,风向已然改变。 两条线索,在真相的彼岸彻底交汇。 谢厘在府中书房,对着摇曳的烛光,将手中所有的线索、证据、推理,重新梳理,撰写最终的报告。 他知道,摊牌的时刻到了。 云隐则在谛听的秘密据点,摩挲着那本冰冷的账册,眼中是积压了十余年的恨意与即将解脱的冰冷快意。 他布下的网,已经收紧。 他们都清楚,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一场硬仗。那位大学士及其党羽绝不会坐以待毙,反扑必然凶猛。但这一次,他们手中握着的,是足以钉死对方的铁证,以及……彼此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撑。 夜深了。谢厘搁下笔,吹熄烛火,走到院中,望向墨蓝色的夜空。 而云隐,独立于黑暗之中,指尖划过账册上“云谏”那两个被污蔑的字,低声自语: “父亲,母亲,所有冤死的亲人,快了,就快了……” 第25章 误把青衫作红妆25 风暴的中心,往往最为平静。在谢厘与云隐各自完成最后准备的那几天,京城表面依旧繁华喧嚣,暗地里却已暗流汹涌。 云隐没有选择通过谢厘的渠道递送证据。他很清楚,谢厘已在明处,不能再将他置于风口浪尖。 在一个天色未明的清晨,一封裹着油布、以火漆密封的包裹,被以无人知晓的方式,直接投递到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府邸的门房。包裹内,正是那本最终定稿的假账册副本,以及一份详述账册伪造过程、涉及人员及与当年那些违规批文关联的匿名状。 左都御史拿到这份东西,震惊之余,立刻意识到其分量。这与他之前从谢厘密奏中得到的线索完美契合,形成了一条无可辩驳的证据链。 他当机立断,不再犹豫,联合了几位素来耿直的御史,带着确凿证据,于当日早朝之上,直接呈报御前,以“证据确凿,构陷忠良,动摇国本”为由,弹劾那位大学士及其党羽! 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 那位大学士起初还试图狡辩,斥责证据来源不明,是污蔑构陷。但当左都御史当庭出示那本账册,并请出已被秘密保护起来的、当年参与伪造文书的小吏遗孀以及那位被云隐策反的柳文渊时,局面瞬间逆转。 柳文渊虽未直接指认大学士,但他详细描述了账册伪造、传递、以及利用违规批文使其“合法化”的具体流程,并指认了其他几名仍在朝的涉案官员。那小吏遗孀则泣诉了丈夫被迫参与、最终灭口的悲惨遭遇。 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 然而,真相的揭露,并非简单的善恶分明。那位大学士在绝望之下,竟也抛出了一份令人震惊的“证据”—— 一份先帝晚年,某位权势滔天、如今已逝的亲王,暗示他“处理”掉屡次上书直言、触怒龙颜的云谏的密函影本! 朝堂之上,再次陷入死寂。 原来,云谏之死,不仅仅是官场倾轧,更是牵扯到了先帝晚年的政局!那位亲王为固宠和清除异己,不惜罗织罪名,而大学士等人,不过是执行者与趁机牟利者。 这个真相,比单纯的贪官污吏构陷忠良更为沉重,也更为复杂。它揭示了权力顶层的黑暗与残酷,让这桩冤案蒙上了一层悲怆的政治色彩。 皇帝端坐龙椅之上,面色阴沉如水。 他既痛恨臣子的构陷之罪,也震怒于先帝年间竟有如此龌龊之事。但为了维护皇室的体面与前朝的稳定,他不可能将已逝亲王的责任公之于众。 最终,皇帝做出了裁决: 主犯大学士,革职抄家,念其年迈,赐自尽。其余参与构陷的核心官员,根据情节轻重,或流放,或罢黜,或下狱论罪。云谏“贪墨渎职”之罪名予以彻底推翻,恢复其名誉,追赠官衔。 至于先帝年间的那段隐秘,皇帝在圣旨中只以“宵小蒙蔽圣听”一语带过,并未深究,也严禁朝臣再议。 这个结果,对于云隐而言,是期盼了十余年的昭雪,却也算不上完全的胜利。真凶之首已然病故,皇室为了体面掩盖了部分真相。 他站在锦瑟楼的窗前,听着外面传来的宣旨声和百姓对此事的议论纷纷,手中紧握着一块父亲留下的玉佩,泪水无声滑落。大仇得报,心中却空落落的,并无多少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 而对于谢厘,他见证了程序正义的力量,也看到了权力顶层的无奈与妥协。他为自己能在这个过程中贡献一份力量而感到欣慰,也更深刻地理解了云隐多年来背负的痛苦与这世道的复杂。 真相大白,带来的并非纯粹的喜悦。它洗刷了冤屈,慰藉了亡魂,却也暴露了权力机制的脓疮与历史遗落的毒瘤。云隐和谢厘都明白,这已是当下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有限的公道,也是公道。迟来的正义,终究是正义。 这场翻案,不仅是云隐一个人的胜利,也是谢厘坚守法理、不畏权贵的胜利,更是那些在黑暗中未曾放弃追寻光明的小人物共同抗争的结果。 当夜,谢厘没有去锦瑟楼,他知道云隐需要独处。他只是派人送去了一壶清酒,附上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 “我在。” 云隐看着那两个字,摩挲着温热的酒壶,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星辰,昂头大饮一口酒。 冤案已雪,压在他心头十余年的巨石被移开。而前方,那个名为谢厘的未来,正带着温暖光芒,等待着他。历史的阴影或许无法完全抹去,但活着的人,终要向着有光的地方,继续前行。 他们的路,还很长。 * 京城的喧嚣渐渐平息,云谏一案昭雪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扩散后,水面终将恢复平静,只是那湖底的污浊已被涤荡,水质已然不同。 谢厘默契地没有去追问云隐任何关于翻案的细节,云隐也未曾主动提及。他们之间,有些事无需言明。 这日清晨,云隐主动来到了谢府。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锦袍,墨发束起,清俊的脸上多了几分历经沧桑后的沉静。 “今日天气尚好。”云隐看着迎出来的谢厘,声音平和:“陪我去个地方吧。” 谢厘看着他,没有问去哪里,只是点了点头:“好。” 马车出了城,沿着清幽的山路前行,最终停在一处松柏苍翠、环境清幽的山坡前。这里是京城外一处墓园,许多安眠于此。 云隐引着谢厘,穿过一排排寂静的墓碑,最终在一座打扫得十分干净、以青石砌成的合葬墓前停下。墓碑上,赫然刻着“显考云公谏府君、显妣云母苏氏孺人”之墓。 谢厘瞬间明白了此行的意义。 云隐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带来的香烛祭品一一摆好。他点燃三炷香,对着墓碑恭敬地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看向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谢厘。 “阿厘。”他轻声唤道,声音在山风的吹拂下显得有些飘忽:“来,给我爹娘磕个头。” 谢厘愣了一瞬,他明白,在云隐心中,父母的地位是何等神圣。让他一同磕头,这其中的意味,远非寻常。他没有再犹豫,走上前,与云隐并肩跪下。 两人一同,对着那承载了太多苦难与期盼的墓碑,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起身后,云隐没有去看谢厘,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墓碑,仿佛在与父母低语: “爹,娘,不孝儿云隐,来看你们了。你们的冤屈,今日已得昭雪,你们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落在了身旁因他这番话而眼眶微红、神情动容的谢厘身上。 “还有一事,要告知二老。”云隐轻轻握住了谢厘的手,与他十指紧扣,然后转向墓碑: “这位,是谢厘,谢大人。” “他是孩儿此生,最重要的人。” “亦是孩儿认定,要与之共度一生之人。” “今日带他来见你们,望二老泉下有知,能够……祝福我们。” “……” 山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谢厘呆住了,他怔怔地看着云隐冷峻的侧脸,听着他那番石破天惊、却又无比自然真挚的话语,心跳好似慢了半拍,酸涩、甜蜜、震撼、难以置信…… 他从未想过,云隐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庄重的场合,对着他已故的双亲,如此清晰地宣告他的身份,许下这样的承诺。 最重要的人……共度一生……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反手紧紧回握住云隐的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点头,再点头。 云隐感受到他汹涌的情绪,转过头,看着他泪流满面、却又拼命点头的模样,那双墨玉眸子里终于漾开了浅浅的、真实的笑意。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拭去谢厘脸上的泪滴。 “瞧你。”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无尽的宠溺:“哭什么。”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山盟海誓的堆砌,在这座见证了苦难与昭雪的墓碑前,在青天白日、松柏为证的氛围中,两颗早已紧密相连的心,完成了一场最神圣、最郑重的仪式。 祭拜完毕,两人携手下山。阳光穿透松林的间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谢厘还是有些晕乎乎的,脸颊泛着红,时不时偷瞄一眼身旁的云隐。见他神色平静、眉眼柔和,心里被巨大的幸福感和归属感填得满满当当。 云隐任由他看着,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只觉得十余年来笼罩在头顶的阴霾终于散尽。 过往已矣,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