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了无痕》 第1章 第 1 章 佳慧有张好看的鹅蛋脸。下颌线条流畅,皮肉细腻紧实。此刻美容仪正朝她的脸喷蒸汽,水雾朝四面腾开,细密的毛孔布满了水珠子。她的脸水嫩嫩的,就像水雾里蒸的白煮蛋。 今天要做的疗程有点疼,不过她习惯了。那只金属探头跟绣花针一样,往她的脸皮,细细密密地扎,那种微微刺痛的感觉竟然令她愉悦。人生总要吃点苦头,旁的地方吃不到,她就花钱来这里吃苦。 美容师做完半边脸,递镜子给她,让她自己比一比。 “瞧,左边脸明显往上提了。” 她是看不出有什么差别,不过愿意给美容师助兴。她夸奖她的手法好,于是对方做得越发认真。佳慧并不傻,仪器是一样的,做出的效果好不好,依靠美容师的技术。 她认识云珠快两年了。两年前她要办婚礼,找到维纳斯做美容疗程,云珠亲自为她服务。她躺着,云珠就坐在她的头顶。她的手指抹上精油,如牵了线的八爪鱼,柔滑而有力,一下又一下,将两颊和下巴的肉皮往上拢,助她反抗着地心引力。 起先她俩的谈话不多。半年过后,她才开始慢慢与她套家常。云珠从卫校毕业后,做过几年护士,不过如今转了行。做护士太幸苦,值夜班,又挣不到钱。虽然维纳斯的工作也不轻松,但是她做一单就有提成。 “而且时间自由,精神放松。”当时云珠又补充一句,“比起服务病人,我情愿服务贵太太。” 这样佳慧就放心把自己的脸交给她了。两女人身处单独的小包间,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光,小夜曲轻幽响着,香薰油的气味飘荡,这是互诉心事的最好时机。 “再忍一忍,快做完了。”云珠对她说,又对那两股优美的下颌线多刮了几下。 佳慧忍着疼,任由她摆弄,嘴里说:“这也只有女人看女人吧,男人才不看呢。我家那位只会说,你的脸变白了,你的头发长长了。” 云珠洗完手,撕了张水膜给她敷上。这是今日疗程的最后一步。她收拾完瓶瓶罐罐,就坐进软椅与她聊天。 “女人看,男人也看。你变漂亮了,男人是真心高兴。女人只会妒忌。” “哟,瞧你说的。”佳慧不怎么认同,“多亏咱俩熟。我知道你不妒忌,你就是甜心宝宝。” 云珠浅浅笑,又问她要不要灸一下小腹。 佳慧却叹气:“不要了。这个月又没戏,怎么也怀不上。” 云珠就说:“那个福系到床头了么?我好不容易求来的。” 佳慧表示系了。她的卧室请来了各路神仙,都没保佑她怀上孩子。 揭开水膜,佳慧就睁眼:“算了,我看是人的问题。他一点不积极。医院一叫他,他跑得飞快。我喊喊他,他跟聋了似的。” 云珠点头:“精神气给工作吸走了,妨碍你俩集中注意力。你在卧室摆个鱼盆,游来游去,水转气,气转运,才能如鱼得水嘛。” 她又伸手指,俏皮地划出波浪线:“那些小蝌蚪....才能游得更努力。” 佳慧也想摆的,就是怕老公生气。她穿好衣服,戴好首饰。那副珍珠耳环衬得她气质高雅,落肩卷发又显风情。她有一对无忧又明媚的眼睛,言谈举止温柔体贴。云珠陪她走出来,又推销一套暖宫暖足的疗程。她认真听了几分钟,就答应付钱。维纳斯的员工都很喜欢她,或者喜欢她的人生。而那些小房间内述说的烦恼,在她们看来无足轻重。 云珠送她下楼取车,递给她一包东西,悄悄说:“这是姜茶包,每天晚上喝。你试试,万一成了呢。” 佳慧接过,与她道谢,随即开车走了。 佳慧读完书后,没有正儿八经工作过。父母将她养得娇贵,只盼她嫁份好人家,平安度一生即好。她没辜负这份指望,年华正盛时嫁给了仲英。母亲很满意这桩亲事,仲英有才华,人品又好,她喜欢仲英多过喜欢她。今天医学院在平桥有个研讨会,他俩早早约定一道去,并且不回来吃晚饭。 这样佳慧又独自一人了。同龄的几个朋友,要么为事业奋斗,要么为爱情烦恼,独有她无事可做。她发觉与旧时的同学谈不上几句话,她那些毫无冲击力的牢骚埋怨,只有在维纳斯那种地方,才有人愿意倾听。翻了翻手机,只有云珠发来一条短信,提醒她未来几天注意面部保湿,不要吃辛辣食物,皮肤有任何不适就告诉她。她回复一个笑脸,加‘知道了’三个字。 傍晚接到爸爸的电话。金明宗是夫家的话事人,每周五打电话到他家。刚结婚时,她认为这是爸爸关心他们小夫妻俩。后来得知,老爷子每周测一次血糖血压,测完后要听儿子的分析报告。仲英没回来,也没提前通知他行踪。他的声音有点冷漠,委婉暗示儿媳,希望儿子明天回去一趟。 晚间仲英埋怨她,他明天还有半天门诊呢,哪有时间去老头家。 “你就不能替我推掉?一点没眼色。” 佳慧推他一下:“我哪里敢?上次我推掉了,爸爸不高兴,你调头就赖我身上。都怪佳慧没告诉我。我再也不做冤大头了。” 仲英笑了。他躺着,翘着二郎腿,一会刷新闻,一会看自己的股票。今天赚了不少。他在研讨会发言,没顾上看手机。这时科室的聊天群有人提醒,九床的病人眼看不行了。他遂打字回复,能拖一年,算是奇迹了。 佳慧又推他,催他早点睡。她一向讨厌电子产品,将手机和平板扔得远远的。闪烁的光熄灭了,卧室幽暗宁静。仲英靠近她,嗅嗅她的脖颈,说她闻起来像香草蛋糕。 清朝澎湃后,佳慧望了望那枚多子多孙福袋,明晃晃系在床头。可惜今天不是排卵期,不过这种事不讲科学讲玄学,难说中了呢。她侧过脸想问仲英,他眯着眼要睡了。 “喂,先别睡。”她推醒他,又摘下那枚福袋,“我把这东西垫着腰,你说好不好?” 仲英睁开眼,那东西粗制滥造又有股奇怪的香味。 “你是不是有毛病?”一扬手,给它扔了。 佳慧歪下嘴角:“我没办法。不然你说,怎么老也不成事。” 仲英没把这事放心上:“什么叫不成事?刚才不是挺成事的。” 佳慧气得踢他一脚。他就挪到另一侧,四肢展开,仰面朝天呼吸均匀,很快睡沉了。 隔天仲英很早就到医院。主任想听听研讨会的情况,约了他吃早饭。但九床那位不行了,正要家属决定拔不拔管,眼见主任给他们缠住,他只得走进去。 病人得的是脑骨瘤,三年前做过手术,去年又复发。因为不能再手术,只用保守治疗。病床上的男子,整片头盖骨都是黑的,倘若他有意识,应该想结束这一切吧。 仲英这么想着,奈何给人拽住手臂。 “金医生,万一他还会醒呢...” 仲英没有说话。对方是对老夫妻,一年来轮流陪儿子住在医院,记得他们科室所有医生护士的名字。 老太太自然懂他的意思,还是拽住他的手臂,哭着:“他才这个年纪,我怎么舍得...” 仲英记得,这个病人与他同一年生的。这时主任点点手表,门诊时间快到了。他独自离开,戴上耳机,刚巧是一首春之歌。手机存有许多这样的轻快小调,他疾步赶回门诊大楼。 走廊里挤着好多人。护士台的乐乐朝他挥手,幸好今天是她值班,看着美女,心情也能好点。乐乐说急诊那里送来一个,让他先看看。骨转移的病人,昨晚摔了一跤,髋关节骨折了。 “问问主任收不收?”乐乐转达急诊室的问询。 仲英仔细看完片子,又查阅病人的资料,六十岁,各项指标还算正常。髋关节骨折,他掰着指关节,很想做这个手术,就算轮不到他做,让他现场观摩也好。 “家属呢?请人进来。” 护士领人进屋,同时关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喧闹。面前的女人头发蓬乱,仓皇失措,依然是个漂亮女人。她是病人的妻子。 “彭太太,”仲英微笑问,“急诊室的王医生已经跟你解释过了,你有什么想法?” 女人的眼睛很红:“医生,就算开刀也治不好的,对不对?” 仲英回答:“不能这么说。癌症是一回事,骨折又是一回事。现在的情况若不开刀,后面一个月他会痛死。你瞧,骨头这里劈开叉,一头尖的叉着肉,所以他才大喊大叫。” 他指着屏幕,女人哪里看得懂,听到痛死,又开始哭了。 “医生,那要怎么办?怎么能让他别痛了?” 仲英说:“你要决定开刀治疗,我就把他收进来。” 他略一思索,让她等一会儿,从后门出去,打电话到住院楼。住院楼那里说,九床的老夫妻已经同意拔管。那么床位就空出来,太好了。他又问了问主任,主任说这件事由他决定。 “彭太太,考虑得如何?”他发觉这位太太有点呆呆的,没有与年龄匹配的成熟。 “医生,我听你的,只要能让他别那么痛了。” 第2章 第 2 章 周日的早晨,小苗的电话来了。他知道二哥不愿搭理他,故意先找佳慧。 “嫂嫂,好久没见到你,晶晶和我挺挂念你的。”他与仲英不同,有阳光大男孩的嗓音,“什么时候回别墅一趟?二哥很忙吗?现在家里人叫不动他,只能靠嫂子了。” 佳慧一面对老公使眼色,一面说:“好的好的。近期他老是值班,夜里值班白天睡觉,所以没时间了。你让爸妈别生气。” 小苗很亲切:“老人家怎么会生气,就是担心他忙坏身体。另外大哥也搬回来住了,你知道么?不知道么?他也想见你们呢。” 佳慧表示怀疑,小苗总挑好听的话说,不管是不是真的。 仲英坐在另一头,等她挂掉电话,轻哼一声。 “他来通知我,老大搬回家了。叫我回去打群架呢。” 佳慧说:“你总要回家看爸妈的。你们的家庭关系真复杂,去你家跟上战场似的。” 仲英情愿打游戏,游戏里的角色好坏分明,杀死对手就能结束。不像父母兄弟,连血带皮,是场无休止的拉扯。家里人只有姑姑偏疼他,老太太年纪大了,就爱到处打听情报搬弄是非。他从她那里打听消息,耐心听她唠叨,唠叨他们三兄弟的斑斑劣迹。 “做生意赔光了呗,我早说他不是那块材料,你爸还不爱听。二郎腿一搁,以为自己是皇太子。那几个元老看他长大的,他吹牛的时候也不脸红。好了,现在客户跑了,生意砸了,老陈看他不顺眼,不要他在公司,他只能跑回家哭。” 仲英嘻嘻笑着,听见老大倒大霉,心里乐得很。 “他是太不聪明,小苗又太聪明。小苗不要他回家的。你呢,你也不是好货。父母那里捞不到好处,就来骗我。” 仲英打断她:“今天测过血压吗?下午我过来看你,顺便给你送点菜。” “算了吧,等你洗菜做饭,我早饿死了。你们都给你爸带坏了,哪有好处就往哪儿钻,一个个没良心的。” 佳慧炒了两个菜,仲英提着饭盒拿去给老太太。于是他又听了一遍,老大如何蠢笨,做生意亏掉百八十万的经过。怪不得爸爸老来找他,找他回去就是表扬他,表扬他自己有番事业,借此刺激老大。 父亲就是阴森的暴君。几年前他也借老大刺激过他。那段时间他正在实习,想搬到市区的公寓方便通勤。老头等他开口后,非但不答应,还把房子给大哥了。他埋怨他擅作主张去医学院,心里一直埋着气。 “你既然不愿走我安排的路,就自己走到底吧。” “我没有偏心。你大哥每月交租金给我。你交得起么?” 爸爸说这话的时候,家里人都在场。他记得大哥露出得意的笑容,那笑容别提有多愚蠢。所以仲英对自己的家没多少眷恋。他早早独立了,无论是经济还是心理。他遇到佳慧就结婚了,他终于摆脱掉父亲的管辖。 如今仲英盘算着多做几台手术,难度越高越好,所以很在意新收的那位病人。吊完止疼针和镇定剂,病人终于昏昏沉沉睡着。彭太太跟他走到门外,他表示这类手术最好在骨裂后的一周内做,希望她尽快决定。 彭太太一手捏着手机,一手捏着纸巾,问他:“医生,他能扛得过手术吗?” 仲英说:“抗过去,他还能站起来。如果不做,未来只能躺着。这要看病人的意愿,还有家属的意愿,看你们愿不愿意博一博?” 女人茫然无措,随后低下头。 “这事我一个人不能决定。金医生,你能等等吗?我要问问他女儿。” 仲英点头:“我明白,你们好好商量。这周我都会来住院部,办公室就在走廊尽头。” 他转身去护士台,想拿一份病人的以往病例。这时雅眉姐走出来,她刚结束休假,正托着一盒巧克力送人。她的脸白白胖胖,很有亲和力,见到谁都眉眼弯弯。 “小金医生很勤奋嘛,饭点还过来看病人。” 她也瞥见那份病例了,看到名字,随后把病例从他手里抽走了。 仲英笑到:“怎么了?彭春山,你认识他?” 雅眉独自走到病区,又走回来。尔后轻轻摇头:“原来九床换人了,那个床位真不吉利。” 彭春山的主症是骨转移癌却无法确认原发点,做不了有效治疗。不巧他又摔了一跤,疼上加疼,雪上加霜。 仲英见眉姐轻轻叹息,就说:“看来我没收错人。既然你认识他,多花点时间安慰他。” 雅眉的目光清亮,一眼看清仲英的意图,随后微微笑:“怎么?你想帮他接骨啊?依我看,别白吃这个苦。早晚要死,何苦再挨一刀。” 仲英嬉皮笑脸:“医学一直在进步,何必这么悲观。” 雅眉拿圆珠笔敲他的脸:“医学是在进步,但治不好生离死别。” 因为是午休时间,仲英没离开,靠着护士台同她们聊天。这时彭太太朝护士台走来,他收起笑容,因为彭太太很憔悴。 “金医生,这是他女儿,她想跟你聊聊。” 仲英接过递来的电话,转身走到僻静的角落。 “彭小姐,你妈妈告诉你详细情况了吗?你还需要知道什么?” 对面没说话。仲英以为信号不好,在走廊来回踱步,等了一会,才听见清晰的女声。 她问他,他还能活多久。 仲英不回答这类问题。对方又沉默了。 “彭小姐,你能来趟医院吗?这是大手术,需要直系亲属到场。” “他有老婆,你让她决定吧。” 仲英停下脚步,恰巧彭太太迎上来,恰巧阳光打亮了她的脸。正如几天前的印象,她是个漂亮女人,对于彭春山来说,她太年轻了。 他把手机递还给她,不准备介入他人的家事。 “医生,她说什么?她没挂断吧?”女人焦急问,“喂?你听得见吗?” 对方挂断了。 仲英又走回护士台,雅眉和乐乐目睹了刚才那幕。 乐乐有意提醒:“这下麻烦了,又是家庭纠纷。” 仲英当然知道,有点懊恼,不该仓促收这个病人。转眼午休结束,他悻悻然走了。 佳慧知道他心情不好,但肚子疼得厉害,不得已将他从书房叫出来。 “你吃什么了?”老公的脸色不善。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怎么我又拉又吐的。” 半夜里,她的症状更严重。仲英瞧见厨房里的姜茶包,闻了闻,一股子怪味。乱吃东西,可不就中毒了。 他找到消炎药,让她安静躺着对抗病毒。一边数落她,一边给她擦汗。 佳慧挂着两行泪,她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尽快怀孕。偏偏他毫不在意。 仲英当然在意。不过佳慧焦虑的心情,对怀孕毫无帮助。他不作声,就是为了不让她焦虑。这傻丫头,生活里没事好烦恼,老把注意力集中在这里。 “我想再去约个检查。” 仲英阻止:“早检查过了,你很健康。没事少来医院。” 佳慧抬头望他:“为什么?我喜欢去那里找你。” 佳慧就是单纯喜欢跟着他。看他工作的样子,或者他打球的样子,她觉得仲英很优秀,她怕自己跟不上他的步伐。 “今天你不太高兴,遇到什么事了?” 仲英就把今天的事说了。他收了一个病人,想亲自为他手术,只怕这事有阻碍。 佳慧听完,没在意丈夫的手术,她感叹:“做儿女的那种反应,那位太太不是她母亲吧。不过人都要死了,什么事值得到死也不放下。” 仲英笑道:“亲生的未必靠得住,夫妻情分不及钱要紧。我的病区里有个做生意的老头,情妇天天在医院陪他,他老婆每月给她发工资。稀奇古怪的事多着呢。” 佳慧瞅着他,也笑:“嗯,就你见多识广。” 仲英说:“不过这些无关己事。我只盼着那位彭太太是真的彭太太,不然谁来签手术同意书。” 停顿片刻,佳慧又推他:“这事你自己做主,不问问主任的意思?别叫他不高兴。” 主任在应付上头的安全巡查。近来他精力不济,这件手术他不会主刀,就让他接手了。 佳慧笑道:“吴叔叔愿意培养你,你更要同他多交流。前天我妈跟他吃饭,年底有个学术交流会,地点在科隆,你们系里有个名额。你猜他会推荐谁?” 仲英心里一动,主任没跟他提。 佳慧又微笑:“要是你能去,我就跟着去。咱俩好久没出去旅游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云珠虽然冷漠回应了父亲的求助,但一晚上没睡着。往事又在脑中闪现,她握着被角,从月光里分辨现实的痕迹。她的父亲因为其他女人离开了他们,这种事并不罕有,很多孩子都接受了,为什么她不能?她调整呼吸。长大后,她努力让自己不那么恨他。床头有只熊宝宝玩具,毛色有点旧,但毛绒绒的很温暖。她抱着它,嗅出往日泪水的味道。 第二天,她头昏脑胀之际,接到雅眉姐的电话。她俩好久没联络。她是听了雅眉的提议,才去考卫校的。不过后来发现自己无法适应医院的工作,她辞职了,觉得愧对雅眉,这几年也没跟她联络。 雅眉认识她的父亲,彭春山就住在她的医院和她的病区。这么巧,命运就是首尾相连的圈,在父亲生命的尾声,又有声音召唤她,召唤她去面对那份起始的痛苦。 她躲在暗处偷偷观察。床上的老人昏睡着,而那个女人依然那么年轻。她头发蓬乱,眼皮耷拉,但她没有变。她红着眼,这时爸爸醒了,二人四目相对,都红了眼。他抬了抬手,拉住她的手。 云珠转过身,独自依着幽暗的墙。雅眉提醒她要找个护工,不然家属会吃不消的。 她拉长脸,用刻薄的语调回答:“不用,我爸有她一个就够了。” 梅铃发现她来了,连忙走出来。她很激动,又不敢碰她,仗着泪腺发达,哭得楚楚可怜。而云珠还是从前的样子,梗着脖子,装作看不见她。 “春山,快看,女儿来看你了。” 父亲指指自己的腿,意思他闯了大祸。 “拖累你们了。”他挪着唇,发音含糊不清。云珠觉得他说的是他拖累了梅铃。 那女人连忙说:“别提这个了。云珠,他要死要活的,我根本劝不住。他最怕你了,你跟他说说。现在又不是山穷水尽,医生说还有办法的。” 彭春山又指着腿,挪着唇,他很痛。当然痛了,骨头痛,血肉也痛。止疼针根本不管用,扎进静脉,他的手背肿出一片乌青。 她看着父亲的眼睛,一会儿又别开头。父亲的眼里全是恐惧。他怕她,更怕报应。他弄成这样,是不是报应?云珠不忍心,自己也哭了。 这时梅铃上前摸着她的手肘:“云珠,你要拿个主意...” 云珠愤怒甩开她:“你闭嘴!” 父亲哀嚎一声,他更痛了。他真真切切地叫喊,他想死。 护士台听见打铃,雅眉就赶来,没一会医生也来了。云珠大致了解情况,做手术只是接好断骨,又治不好根本。而且他上了手术台,不一定有命下来。不如给他止痛,体面地离开。她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说出来。因为医生之前同梅铃谈过手术方案。她大概觉得只要手术成功,父亲还能活个十年八年。 “彭小姐,你有什么想法?”医生在问她。 梅铃又抓着她的手臂,殷殷切切的。云珠看看父亲,想听他自己的意思。他的眼里一片茫然。 “彭小姐,我们去办公室谈谈。”医生大概看出她的为难。 于是雅眉陪她走出来,一手顺着她的背,好像怕她喘不上气似的。那位医生递给她一杯热水,她的脸色很难看。 雅眉揉揉她的肩膀,吐出那句:“可怜的珠珠。” 她不禁潸然泪下。妈妈走了,现在爸爸也要离开她了。 “大眉,你说该怎么办?”她也没主意了。 “别为难自己,云珠。无论做哪个选择,你都没有错。” “金医生,你很想给他开刀么?”她看见面前的名牌,又看看这人,他还很年轻,经验够不够啊。 对方很淡然:“彭小姐,这是我的建议。等你父亲冷静点,你们商量一下。躺在那里有多难受,只有他自己知道。” 于是云珠答应这两天会给他答复。她又回了一趟病房,雅眉介绍位男护工帮忙,这样可以让梅铃回家休息一晚。病房只剩他们父女俩了,格外的安静。 翻开他的病历,他是半年前发病的,去过好几家医院。他们都没告诉她。再往前翻,发现他的身体并不好。此刻他不肯休息,睁着眼望着她,那双暗淡又潮湿的眼珠,期盼她能原谅他。 “睡一会儿吧。”云珠想让他闭上眼睛。 彭春山小声嘟囔:“我和你阿姨谈过,别费钱买墓地了。钱留给你们用。” 云珠压根没想过这事,现在谈这个太早了。 “不早,很快了。”他刺激着女儿,“我死了,你就别恨她了。” 云珠没吱声。 “我死了,留她一个人怪可怜的。” 云珠抬起头:“我也是一个人,难道不可怜。” 父亲意识到又说错话,潮湿的眼珠像散开的墨水,幽幽乞求她的谅解。 “云珠,这些年你做什么工作?有没有交男朋友?” 女儿没理他。她心里斟酌一会儿,然后小声问他:“你想做手术吗?手术是有风险的。但是不做,你恐怕要痛上几个月。” 彭春山想了很久,轻轻摇头:“你跟梅铃商量吧。我对自己没什么指望了,就指望你俩能好一点。” 云珠回到美容院,今天要接待李太太。那台仪器只有她能操作,所以不得不赶回来。李太太的小肚子消掉了不少,但妊娠纹依然模糊可现。她心里不高兴,没达到她要的效果。加上云珠有点走神,手一滑,探头划到她手腕的玉镯子,她登时生气了。 云珠连忙道歉,李太太一向不喜欢她。 “早说你不够专业了,王长瑞偏要用你。” 云珠笑道:“王总一直叫我多学习的,多亏李太太人好,不嫌弃我的手艺。” “我不是好人,王长瑞更不是。” 云珠认真做完这个疗程。其实李太太的身材很好,纤秾合度,妊娠纹只是浮于表面,几道很浅的疤,不懂她为何如此在意。 “云珠,给我捶捶脚。” 她最喜欢叫她捶脚了,就像深宅大院里的丫头给主母捶脚,捶得她一脸享受。 “云珠,你是不是觉得委屈?你推销那么贵的仪器给我,那时就该想到了。我买了,不代表我傻。这世上的钱没那么好赚。” 云珠鼓着脸,跟受气包似的可怜。 “捶好了,再帮我吹个头发。” 对了,云珠还擅长搞各款发式,她也不放过她。 “云珠,你还跟王长瑞在一起吗?” 她在镜子里望着她。云珠摇摇头。 “那就好。他要结婚了,我先告诉你,免得你挨一记晴天霹雳。” 云珠的确惊讶。王长瑞那种唯利是图的生意人,谁会和他结婚。 “结婚也是做生意,这桩婚事对他有好处。不过那女人没你漂亮,脾气也不好。是不是听完更伤心了?” 云珠关掉吹风机,疑惑说:“他怎么没提过?这也太突然了。” 李太太笑道:“你怎么傻头傻脑的,这种事他不会告诉你。” 云珠不禁翻眼皮,她年少无知的时候的确跟他谈过恋爱,不过短短几月时间。怎么人人都觉得她依然跟他在一起。 “我跟他没任何关系。” 李太太笑得露出牙齿:“没有他,你怎么开的维纳斯?你就会捶腿吹头发,你搞得清每个月赚多少花多少么?” 云珠白受一顿气,躲进小房间哭起来。旁人的话不过拧开了啤酒瓶的塞,喷涌而出的是自己一塌糊涂的人生。她又觉得喘不上气,不得已拨电话给王长瑞。 “喂,李太太有没有找过你?恐怕她又要投诉我了。” 电话那头有杂音,他好像在开会。 王长瑞讲话很慢:“没有,我在忙,手机关掉了。你怎么又惹到她了?以后叫小芳服务她嘛,你别单独跟她处一起,学得圆滑点。” 云珠承认她今天精神不集中,顺便把她父亲的事告诉他了。 对面停顿很久,尔后云珠得到一声:“哦。” 王长瑞大她近十岁,而且他长相老成,那年云珠从医院辞职,求助无门的时候认识了他。她是卫校毕业的,他就把她介绍到维纳斯,教她怎么接待客户,怎么融入工作。云珠一下子就爱上他,就像蝴蝶振开翅膀扑向花蜜。 “云珠,要不要介绍个律师给你?” 云珠没明白,她想听他的意见,她不要律师。 王总慢悠悠回答:“再婚家庭的财产分配最麻烦了。你的继母有没有子女?你爸写过遗嘱吗?你爸在你未成年就离开你了,现在又叫你回去尽赡养义务,你可以拒绝的。” 云珠愣了很久,然后说:“他们不是这个意思。” 王长瑞没听明白:“哪个意思?云珠,理智点,保护好自己。” 口吻和当年一样。当年云珠刚入维纳斯就遇到邱亚琴,她叫她捶脚,云珠怯生生的,表示这不在服务范畴里。她登时怒了,那会儿她还不是李太太呢。云珠连忙求助男朋友,她觉得他总会帮她的,在公在私,都是她占优势。 结果王长瑞就说:“不能得罪她,云珠,理智点。” 云珠讶异的,就如吞下一颗又大又冰冷的黑枣。而王长瑞说完话就避开她俩,空荡荡的维纳斯里流淌轻音乐,提醒她给邱亚琴捶脚。她的确理智了,不能失掉这份工作,含着热泪为客人端茶捏腿。她又不怎么理智,同王长瑞大吵一架,直接结束掉他们的关系。 如今回想,这些事都是云珠主动的,王长瑞从没明确表示过同意或者不同意。她继续在维纳斯工作,王总逐渐把美容院的运营交给她打理,她有什么不懂就去问他。他们这段奇怪的关系维系了三年,难怪很多老客户认为她依然是他的情人。 云珠叹了口气,就是当下,她六神无主的时候,还是转而向他倾诉。 第4章 第 4 章 仲英又来住院部。他发觉彭太太不太懂伺候病人,一双养尊处优的手,见到病人的排泄物就面如死灰。他检查了病人的大腿骨,见他不吃不喝,又开了营养瓶。彭小姐每天九点前会来一趟,他就站在护士台看检查报告。 乐乐告诉他,昨天两个女人吵了一架,或许彭小姐今天不会来了。 “两人吵架都软绵绵的,好像两只绵羊相互扯毛,隔壁床都看羡慕了。”乐乐只当新闻转述,“她们为动不动刀吵的。那位彭小姐还挺迷信,她说爸爸这样衰弱不能破气,她算了一卦的。” 仲英有点想笑。这时一道身影从电梯走出来,手上提着饭盒。她径直往病房走去,同那位继母站一起,宛如两朵娇嫩的花儿。无论她俩之间和不和睦,都将阴郁又枯朽的病房打亮了。 “彭春山挺有福气的。”站在男人的角度,人之将死,却有娇妻爱女围绕,死也满足了。 雅眉听见了,让他别胡说八道。 仲英一直好奇,雅眉怎么会认识他们。 雅眉说:“彭老师一家原先住在师范学院的家属楼里,跟我们是邻居。别看他现在这样,年轻时是美男子。他教书不错的,学生们都喜欢他。彭老师彭师母,家属楼里的人就这么喊他们。挺美满的一家,结果却弄成这样。” 仲英问:“原来的那位彭太太呢?” 这时乐乐已经走开,四周无人。雅眉才说:“死了,跳楼死的。你跟他们接触,可别提这个,尤其别问云珠这个。” 仲英望向远处,视线从云珠转到床上的病人,转而又望着忙碌的梅铃。他觉得那间病房没之前明亮了,除去死亡阴影,还弥漫着过往的爱恨情仇。 彭小姐过来跟他说话,他对她比对其他家属有耐心。 “金医生,你还想在他胸前划一刀?”她惊讶地瞪大眼。 仲英详细解释了一番。她父亲的癌细胞聚集在胸骨上,他想取样化验,确诊了原发病灶才能对症下药。 云珠听懂他的意思,蹙着眉,左右为难。 仲英微笑道:“站在医生的角度,我想找到他的病因。开刀,做治疗,可能使他更痛苦,也可能延长他的寿命。我收病人,就是想治疗病人,即便治不好,即便结果都一样,过程对我是有价值的。彭小姐,我和你们家属考虑的角度不一样,你生气了么?你能明白么?” 哪知云珠点点头:“我了解,我以前在你们这行做过。老实告诉你吧,我是反对的,但她不同意,她总抱着一丝希望,盼着医院能治好我爸爸。金医生,你大概看出来了,她不是我妈妈,她是爸爸后来娶的。我和她的关系不好。她觉得我恨他们,所以不愿意给爸爸做治疗。她没见识过这类事,不懂治疗有多幸苦。” 停顿一会儿,云珠又轻轻说:“她只希望我爸爸能活着,这样她还是彭太太。” 仲英想问,难道你不希望爸爸活着,不过他没开口。 他俩走回病床。彭太太正低头啜泣,床上的病人木呆呆望着她,他们应该也为这事讨论了很久。 这时老先生伸出手,目光移向仲英。 “好吧,我听医生的。”他一把抓住他,“你俩别吵了。我这条命就交给老天处置。不知道老天是想即刻收走我,还是叫我再吃点苦,再陪陪你们。” 既然九床决定手术,科室开了一个小会。听见主任让他主刀,陈洙颇有微词。他质疑病人能不能挺过手术,他的身体状态能不能挺过麻醉。 “如果有血栓满身跑,当场毙命还好,搞成植物人,算谁的责任?” 仲英说:“这种可能只占百分之十,他现在也只能躺着,跟植物人差不多。” 陈洙就对着主任:“不是接的手术的难度高,就表明他的水平高。他站在那里,还有一堆人支持他。那些人的意见也该听听。” 仲英想回答,被主任拦住了。主任表示这场手术他会去,毕竟仲英还年轻,经验不足。 陈洙笑道:“这就对嘛。你亲自去监场,大家才能放心。” 接着大家又提起科隆的那场研讨会,时间大概订在五月至六月。春夏交汇的季节,除去工作,还能在欧洲游玩一圈。 袁玉田还未说话,陈洙先开口:“你们科室自然让仲英去了,他年轻又拔尖,相貌堂堂,口才又好。让他去,替咱们医院长长脸。” 仲英抬着下巴浅笑。陈洙老针对他,毫无缘由就不喜欢他。他在众人面前大肆褒奖他,眼珠子在眼镜片后冷冷审视他。 “这是选交际花呢。”仲英与他对视,“那里有两场手术邀请咱们去观摩,都是骨癌导致的腿骨骨折。无论是学术交流还是当交际花,幸好我都合格。” 袁玉田打断他俩的对视,让人把彭春山的资料翻出来,大家研究了一回手术策略以及突发情况的应对。仲英早在内心盘算一遍了,又将主任的建议记在心头。麻醉科和内科提出的风险,他没有反驳,如实告知了病患和家属。他格外重视这抬手术。 手术前一晚,他来到病房。当时病房很安静。彭春山独自躺着,床头给抬起来了,小桌板打横支着,他手指夹着笔,吃力地写着什么。 仲英走近,他本来是要提醒他晚上别喝水的,走近后发现他居然在写遗嘱。 “金医生,你能不能帮我写?我说你写。”他实在没力气,连笔都握不住。 仲英坐下,转过纸,发现纸上写着财产都留给梅铃,字歪歪扭扭的,但的确是这个意思。 他有点不解:“那你女儿呢?你不给她留点什么?” 彭春山有些尴尬:“不是这样的,我们家的情况有点复杂。我只是把现有的东西给梅铃。其实也没什么财产,不过一点存款和我们住的房子。梅铃的年纪大了,她又是家庭主妇,又没生存能力,我得留点钱给她,保证她将来的生活。你说对不对?” 仲英就笑道:“你对阿姨真好。讲真的,我爸对我妈都没这么好,他从不为她考虑。他们结婚三十多年,他都不记得她的生日。” 彭春山也露出笑容:“是么,你是这样看的。我跟梅铃结婚,只得到了怨怼和白眼,没有人祝福过。” 仲英又提起云珠:“不过彭小姐很可怜,你这份遗嘱的内容,是不是要提前告诉她?” 对方迟疑一下,尔后喃喃:“我是害怕她,就像害怕她妈妈一样...金医生,当年我为了离婚,什么都没有了。她妈妈还不肯放过我,她从窗户跳下去,就在云珠的面前。她要女儿跟她一样恨我。所以我害怕。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她那样惩罚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云珠,我欠她的不能用钱弥补。” 即使仲英听闻过此事,但从当事人的嘴里讲出来又是另一种感觉。一个女人为一份感情去跳楼,现实中真发生那样的事,的确骇人听闻。面前的病人微微气喘,折磨他的不止是病痛。 此刻他只想保护现在的妻子。仲英掏出自己的圆珠笔,按照他的意思写好了,给他看一遍,他满意了,签上自己的名字。 “等云珠来,我亲自跟她说。我只盼她过得好,找到一心一意对她的人,找到好归宿。可惜这个没法立遗嘱。” 因为老彭的手术安排在九点,梅铃先回家收拾几件衣服,天蒙蒙亮时又赶回医院。隔壁床的人告诉她,手术后的三天最重要,病床边不能离了人,所以她做足准备,给自己备好吃的用的。她回到病床,那时云珠已经来了。老彭拉着女儿的手,絮絮叨叨叮咛许多话。他还立了份遗嘱,特地拿给她俩看,云珠看了没吱声,梅铃看了也没感动。 老彭给推进去了,她和云珠坐在等候室的对角线上,彼此离彼此越远越好。她瞪着那三个血红大字,手术中,同时心脏怦怦乱跳。相反云珠神情淡漠,她早恨透了他们,所以她无所谓。 她就是在云珠这个年纪,遇到了彭春山。那年她在师范学校当音乐老师,从小学钢琴,人又漂亮,学校拿她宝贝捧着。校庆节那晚,深色的舞台衬得她和钢琴闪闪发亮,她穿一袭杏色长裙,笑容像朦胧的月色。这是彭春山形容的,她一直记得。可是这些她全失去了。她义无反顾的爱情,迫使学校辞退了她。不仅如此,那件事影响太恶劣,彭春山的职位也保不住。她嫁给他的时候,他一贫如洗。她再也没碰过钢琴,长长玉指捏住肮脏的钱币,在菜场跟人讨价还价。这世上谁也没有她懂爱情的代价。 云珠坐在另一头,目光幽幽穿透她。她的眼睛跟她爸爸一模一样,朦胧又深情,如泣如诉。她恨着她,就透出绵长的幽怨。 “阿姨,我很嫉妒你。”云珠同她说话了。 为什么?她有什么她值得嫉妒的。 “爸爸临死还在为你着想。可你为他做过什么,却得到他全部的关爱。” 梅铃没吭声。 “你放心,我不会跟你争的。”她继续说,“房子和钱你留着吧,爸爸不是说了嘛,给你一个保障。不过你年纪还轻呢,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姻缘。你这样看着我干嘛?谁也说不准将来的事。万一你再要结婚,我们家的东西怎么处置?现在的法律也不管这些。还是古时候好,姨太太再嫁,夫家的东西是带不走的。” 梅铃早习惯云珠那套冷嘲热讽,轻声细语回答:“那些东西本来就是我的,我还担心钱还不够用呢。云珠,你到底长没长大?你知道家里有多少钱么?你爸住在医院,手术费医药费护工费要花费多少,你有没有操心过?将来他还要打针吃药呢,刚才医生说了,不是几千就是几万,你拿钱来付么?你只关心怎么恨我,怎么叫我难堪。刚才他要进手术室了,你也不肯讲一句软话。好了,你等着吧,万一他出不来,你就心满意足了。” 云珠听了,将头一扭,也瞪着头顶上方那三个鲜红大字。另一面墙上有只时钟,秒针滴答滴答响着,大概因为她俩刚吵了一架,那声音分外扰人心神。 四个多小时过去,突然几个鲜红大字暗了,同时滚动屏上显示彭春山的手术结束。护士将门打开,梅铃不由握住云珠的手。大概医院的冷气太大,两个女人都在哆嗦。 “如何,他人怎么样?”梅铃认得走出来的是金医生,连忙抓住他。 金医生摘了口罩,他在对她们笑。 “没事,髋关节那里做得很成功,他的身体挺过去了。你别着急,他还没醒。观察一晚上,如果没事,明天就推到普通病房去。” 第5章 第 5 章 因为父亲一直住在医院,云珠又与大眉恢复了联络。雅眉听到她在美容院做美容师,大惊失色,连连摇头,催促她把工作辞了,换个正经点的差事。 “这算什么工作?能有什么前途?按摩师是干什么的?给男人按摩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云珠,我一直觉得你有点傻,如今看你不仅傻,还自甘堕落。” 此刻她俩坐在食堂,喧嚣杂吵,大眉生怕她听不清楚,嚷嚷得格外大声。云珠解释了,那叫医学美容,如今很流行,赚的又多,而且他们只接待女客户。 “呸!普通人又分不清,说出去就是按摩小姐。”大眉固执己见,“你真是昏头了,去做那种事。早几年的书白读了。记得是谁自我牺牲让你练扎针么,你手抖,往我这条白白胖胖的胳膊扎了多少针。我的心算是白费了,血也白流了。” 云珠惭愧讪笑,以往的事她都记着,对她好的人,她记得他们的每一件事。但她真不适合做这行,她见到血就晕,还有医院刺眼的白织灯,晃得她头晕目眩。 “当初是你叫我去学,我就去了。”云珠坐在对面,很乖的模样,“我不想让你失望。其实做什么无所谓,我这个人又做不成事业,能糊口就行。” 雅眉的嗓门更大了:“原来你是为我去的,你对自己就这点指望。算了算了,这孩子就这点出息了。” 云珠低头,一边折纸巾一边问:“爸爸接下来会怎么样呢?这几天我老做噩梦,他变得太厉害,好像一下子给抽光了血气。梅铃也变了,老缠着医生问治疗方案,听不懂还假装点头。我以为她只会哭呢。他们两个真让我害怕。” 雅眉停顿片刻,温柔笑道:“你自己呢?云珠,你有什么想法。趁着这段时间,同你爸爸好好相处,算是原谅了他,也算放过自己。” 云珠抬起头,撑开朦胧的眼:“我挺好的。只是好奇...我想看看他们的结局。” 二人从食堂走出来,雅眉要去开会,云珠独自往住院部走去。路过小卖部,看见橙子挺新鲜,就预备买几个。想着怎么吃方便,请小卖部的人给打成果汁了。她拿了一杯,又让人再打一杯。拎着个袋子进病房,梅铃正和金医生说话。 她看起来挺高兴的,拉着她说:“你爸爸恢复得不错,医生说了,不出一个月,他至少能坐起来。” 云珠走到床边,爸爸醒着,小桌上放着吃剩的清粥小菜,他的脸色比前几天好很多。 她对一旁的医生道谢:“金医生,多谢你了。” 然后递给他一杯果汁,她自己拿起另一杯,吮着吸管靠在窗边。 梅铃拿着一份报告给她看,告诉她这是病理结果,又说医生有了治疗方案。云珠转过头,梅铃的表情仿佛要告诉她什么天大的喜事。她耐着性子,等医生走了,把她叫到走廊的角落。 “你那么兴奋干嘛?他看了会误解的。你老在他跟前说这么治那么治,他心里的压力很大。” 梅铃摇头:“云珠,你太悲观了。” 云珠微微冷笑:“我是悲观。我怎么变悲观的?从小我就学会面对现实,对人对事不要有过多的期待才好。” 梅铃不会理解她,多年前的那场情感角力,她是胜出的一方。纵然被世俗的眼光谴责过,她依然是被爱的那个。她收拾着桌上的碗筷,爸爸想吃海鱼,她说那是发物,现在不能吃。她又指挥云珠买消毒巾买拖鞋,还在网上下单一张行军床,接下来的日子,她预备睡在医院了。 “云珠白天要上班,一天到头累得很,我叫她晚上不用过来。”多年后的今天,爸爸依然听她的,“她来的,她早上来看你,顺路的。我叫她煮点白粥带过来,干净又便宜。” 接着有两位师范学校的老领导来看望爸爸,他们辗转得知此事,特地代表学校来问候。梅铃故意拉着她,表现得很亲热,他们宛若相亲相爱一家人。云珠想甩开她,可是爸爸的神情让她没忍心。她知道父亲在事业上吃了不少亏,此刻若不配合表演,那就给人看笑话了。 梅铃说:“对呀,知道他病了,他女儿好紧张。这几天我俩就守在这里。” 云珠低了头,她看见为父亲主治的金医生站在门口,自己悄然出去。医生给她一张处方,以及药品价格清单。 “这么贵吗?”她有点吃惊,以为数错那几个零了。 “我刚才同彭太太讲过的。”那位医生跟生意人似的,面相精明口齿伶俐,“这类新药在试验阶段,属于慈善赠药性质。每隔三周打一次,一次两支,买一支赠一支,一次就是两万。只是前期需要自费,等病人用完一年,那就全免费了。” 云珠错愕:“那也要活得过一年才行。” 医生笑道:“你可别在病人面前说这话,刚才他们很有信心的。” 怪不得梅铃拉着那两位老领导,讨论医药费报销的事。她的样子有点泼辣,完全不是记忆中小鸟依人的模样。她说老彭是给调岗了,不代表他离开了学校。如今他生病了,学校有责任负担医药费。 金医生没离开,轻声评论:“阿姨好厉害,刚认识她那会儿,还觉得她没主见。” 云珠就回答:“认识久了,才知道她有多厉害。” “那么你呢?彭小姐,你好像对治疗没什么信心,我看你一点不积极。” 云珠回过头:“因为有她做对照呀。与她对照,我就显得不积极,显得不关心爸爸。有她在,我们就像是多余的。” 金医生提起那份遗嘱,那天他帮她父亲起草的,他也觉得不公平。 “或者你该找个律师问问。” 云珠想到王长瑞的叮嘱,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们都拥有理智又冷漠的嗓音。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忍不住解释,“我爸爸离婚的时候,把所有东西留给我了。后来他又给调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其实他们没什么钱。他弄出那东西...只是想补偿梅铃...” 金仲英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原来是这样。” 云珠又问那张处方上的药,她想知道效果如何。 “我不能保证有任何效果,这是试验阶段的药。”他又变回精明的状态,“用不用药决定在你们。” 云珠工作的维纳斯每天十点开门。早上来的客户多半是富太太,她们时间充裕,又喜欢清净,做完脸会在楼下吃个简餐。这几天都消磨在医院,她很久没见到佳慧。今天佳慧约了做汗蒸,选了午饭后的时间,她正好赶到,就脱掉衣服也进了汗蒸房。 “终于见到你了。”佳慧笑道,“他们说你下午才来,这些日子你很忙。” 云珠拢起头发,拿浴巾齐胸扣了,同她并排躺在石子堆上,四周静悄悄的。 佳慧侧过脸看了看:“你的皮肤变差了,是累的吧。小星说你要去医院照顾病人。” 云珠只望着天花板上的小天使,装修的师傅说这是爱神,女人来维纳斯美容,就是希冀被人爱的。 佳慧又提起她在楼下吃饭时碰见了李太太:“她说你心情不好,保不齐是失恋了。” 云珠知道她们会议论各种事,一定谈到她和王长瑞的新闻了。 她告诉她实情,她父亲生病了,不来维纳斯是因为父亲,不是因为王长瑞。 佳慧点头:“我也不信她说的。我见过王总的,你跟他不是一路人。” 不知道在她眼里,云珠算哪路人。 “嗯,就像上面胖嘟嘟的白天使,捧着小红心心,笨头笨脑的。”她笑得无忧无虑,“你跟我是一样的。王总是生意人,人是干练,但跟他相处很累吧。他们这种人,锱铢必较。我怪不喜欢那样的人。” 云珠听她这样形容,不由地笑:“我的确笨头笨脑,你哪里笨了。说到王长瑞,他是靠自己打拼起家的,当然锱铢必较。他挺实在,生意好了就给我们发钱,客户丢了就骂人。他的时候很宝贵,都不跟我多说一句话。” 佳慧支起身子,推她:“瞧你说的,这么幽怨。难怪李太太说你给他抛弃了。云珠,你是不是真的爱他?他呢,他对你怎么样?” 云珠眼见这位衣食无忧的大小姐同她谈论爱情,微微吊起眼梢。 “我无依无助的时候,他收留过我。我很依赖他,有困难就去找他。他做生意亏钱,我借过钱给他。他愿意为我牺牲点时间,到此为止了。再多的牺牲,我和他就做不了。”云珠的心里,爱与牺牲是划等号的。 “这样啊...”佳慧心里对浪漫爱情的憧憬又破灭了,她原以为能听到一段曲折婉转的爱情故事。 “你爸爸呢?”她又问,“什么病,严重么?从没听你提起过父母。” 云珠说:“不严重。他比我幸运,有全心全意爱他的人,愿意为他丢了命,还有两个。” 佳慧没听明白,转而又提起李太太的作为。她每次来都要霸占两台美容仪,一台做脸一台做身体,自己做完了才让出来。进汗蒸房前,命令小星把石子全洗一遍。嚣张跋扈,顾客和雇员都怨声载道。 “云珠,还是你说得对。她结了婚不快乐,面相也变差了,所以老给人气受。” 云珠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她俩都出了一身汗,前胸后背都是水珠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因为九床的手术很成功,仲英不仅在科室受到表扬,平桥医学会也分享了这个案列。这天安娜联络他,她来医院给九床送药,顺便请他吃个饭。 安娜穿套装的模样着实迷人,卷发盘在后脑勺,露出白白一截脖颈,像只左顾右盼的天鹅。她同病人解释这个新药的功效和副作用,他们的试药期进行到第五年了,患者的存活率很高。试剂已交给护士台,她又说明怎么收费怎么开发票。一套流程行云流水,她做得很熟练。 “是的,彭老师,以后每隔三周我来一次,发票一起带给你们。这是我的电话。每次领药你们要提前申请,在网上提交。不会没关系,我来教你。” 彭春山和梅铃都老眼昏花的,看不清那串复杂的申请流程,说要等女儿过来。 “她很快就来。”老夫妻见到金医生,连忙请他坐,“她去银行拿钱,估计在排队。” 这天正下雨,外面暗沉沉的,仲英不想出去,让安娜去楼下的咖啡馆坐坐。安娜将新药的资料和祝福健康的贺卡放下,同他一起走下楼。 冬日的楼梯间阴暗湿滑,仲英就握住了她的手。 “送你一样东西。”他从皮夹里摸出一张纸,有个女人的侧影,鼻尖和下颌都宛如安娜。他知道她要来,自己拿铅笔画的, 安娜笑了,那是张处方笺:“你果然是手艺人,拿笔拿刀都可以。” “要不要塑封起来?”他慢慢前倾,将她推到墙壁。 安娜侧过脸:“塑封干嘛?难道你想天长地久看着我?” “我没意见。”他夹着那片纸,欣赏自己的手艺。女人的侧影很完美,甚至比真实的安娜漂亮。 “我本来想画全身像的,又怕你生气...”他嬉皮笑脸的。 安娜推开他:“算了吧,我要对你没用处,你也不会来找我。咱俩还是维持公事公办的关系好,少扯这些恶心事。” 仲英摘掉他那幅眼镜,不悦:“谁恶心了?我有让你吃过亏么?” 安娜笑道:“公事上的确没有,你分得那么清楚。不过女人很难分清楚公事私事的,我没你那么冷酷。认识你那么多年,还是保持距离更舒服。” 仲英依然将她按在墙上,鼻头对鼻头的距离:“我没意见。” 他俩压低了声线调笑。独处的时刻仲英喜欢扮幼稚。他的手指勾出她的一簇发尾,绕呀绕了几圈,又将医院的好玩事告诉她。楼下的咖啡馆来了个漂亮小妹,原来不喝咖啡的老头们每天去买。 “你们呀...假正经的...”安娜娇滴滴翻白眼,似嗔似叹的娇音在楼梯间回荡。 此刻雨更大了,窗外雷声隆隆,室内又分外寂静。他俩站在七楼,仲英回头望了望,窗户没关紧,他就往下阶梯走,这时他又有感应似的,朝下一层望了望,发现彭云珠就站在楼下的转角平台。 一瞬间他愣住了,心想她站了多久,又听见了多少。她手里拿着长柄伞,伞的下方有一滩水渍。那头蓬松又茂盛的长发给雨淋湿了,可怜兮兮贴着脸颊。而她也可怜兮兮地瞅着他。 “是不是电梯太挤,你走上来了?”他露出寻常的笑容,“彭小姐,我跟你介绍一下,这时赫尔斯医药公司的安娜,她是这次慈善赠药的负责人。刚才她见过你爸爸了,刚巧又在这里碰见你。” 安娜递给她一张名片,又同她握手,对她就如对一位新客户一样亲切热情。 偏偏彭云珠就不能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她一副撞破他人奸情的局促和尴尬,眼睛和手不知该往哪处放。她接过安娜的名片,嘴唇抿了抿,想问什么,又不敢开口。这时她将目光转向他,轻轻一瞥,这是蕴含某种审视的目光,同以往她看医生的神情不同。 仲英登时生气了:“彭小姐?彭小姐!你不上楼么?你爸爸等着你呢。” 她就抱紧自己的小包,在他督促下挪动了几步。仲英使个眼色,让安娜别跟来,自己推开门,紧跟着那位窃听者。他发现云珠是往护士台走的,八成是找雅眉,连忙一步上前拦截。 “彭小姐,你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 哪知云珠从包里掏出一只鼓鼓信封,表示她是来付款的。怎么安娜小姐不见了? 仲英笑道:“安娜跟我是老同学了,专业知识很过关,你不必担心。” 云珠停下步子,细声细语:“我知道,我早问过大眉。得这个病的人,你们都推荐用这个药。市面上就几款药,这款虽然贵,但副作用小,我自己去查过。” 走廊尽头是他的办公室,他欢迎她莅临并且听取她的意见。 “而且金医生治好我爸的腿,这算是成功个案吧,给你累积经验的。”她懂的还挺多,“后面的治疗你当然会用心了,他活得越久,代表你治得越成功呀。” 她拿着纸巾,捋一捋潮湿的额发,睁开水雾的眼,表明自己也是世故的。 小女子又看一遍那张名片,抿抿嘴唇:“金医生,她是你女朋友么?” 仲英看着她:“不算是,我结婚了。” 果然她又局促不安了。 仲英拿出一张纸:“这次治疗总共有六个疗程,越往后副作用越大,你记好这些,每次疗程中病人的反应你要记下来。” “哦哦...”她的注意力很好掌控。 “多给他吃点高蛋白的东西,鱼虾都可以,会不会弄海参?治疗前,弄一点给你爸吃。” 云珠马上说:“我知道了,回去我就弄。” 仲英低下头含笑:“你挺关心你爸的。虽然有些事他做的不对,但他不是坏人。你说对不对?” 云珠迟疑了一下,轻轻回答:“金医生,你没资格评论我们家的事,我也没资格评论你。” 后来仲英就不让安娜来医院,让助理送药就好。他和安娜的关系只是枯燥工作的慰藉,就如发动机需要机油保养,这种事无法启口。他不愿让彭云珠见到安娜,又回忆起那天楼梯间的事,显然她很排斥这类事。 他与佳慧向来两情相悦,回到家就忘了这事。佳慧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生子秘方,天天晚上喝苦药。她挺有毅力,锻炼身体,吃维他命,又按菜单做营养餐,餐餐吃素。 “宝贝,你身材够好了,不用吃素,屁股养肥点容易生养。” 她翻了个白眼,对他的科学建议置之不理,老相信那些狐朋狗友的话,咕咚咕咚喝中药。 一天中午他正在食堂吃饭,接到她的电话,肚子疼得厉害,喊他救命了。一定是乱吃东西闹的,他数落她几句,气呼呼赶去接她。她是在美容院犯病的,仲英知道她常去的美容院在哪里,但没料想在美容院见到了云珠。 云珠是藏不住惊讶神情的,她难得提高了嗓音:“原来金医生是你的老公呀,世界真小。” 佳慧连连点头,靠近他怀里喊痛。 仲英很生气:“这些草药包是你给她的?” 云珠连忙说:“黑的这些是李太太给的,是促排卵的方子。我给她的已经吃完了,那是姜茶包,暖宫暖胃的...” 说到后面,她如面对消费者投诉那么解释:“金医生,这些茶包我也喝的,你瞧我就没事...” 她低了头。这间小店装饰成日式风格,小门帘悬了风铃和福袋,四面挂了灯笼,昏黄的光和诡异的香交相弥漫。彭云珠的身后有幅深海壁画,她穿了件印花长袍,收腰削肩,头发挽成髻,描眉画眼,香粉红唇,与她在医院时判若两人。 这时佳慧喝了热水,又想去卫生间。云珠想扶她,给他挡开了。 “严不严重的?要不要去医院?”佳慧问他。 他没好气回答:“当然要去,你去治治脑子。” “大概是吃冰沙的缘故,跟那些中药无关的。你别怪他们,云珠是为我好。你那么凶,吓到她了。” 仲英瞥见不远处偷听的身影,故意说:“她再给你吃这个,我就去他们公司投诉她。” 佳慧摇摇头,示意他别说了。云珠又递热水,佳慧出了好多汗,让她再喝点水。她很殷勤小心,以为他真的要投诉她。 “金医生,这是我的姜茶包,你可以拿回去化验。”她双手捧着,眼泪汪汪,“就是姜片晒干和红糖混一起,我自己做的。” “以后我不敢给佳慧吃这个了。”送他们到门口,她又对他保证。 仲英没再说什么。索性佳慧只是肠胃炎,休息几天就好了。她得知云珠的父亲竟是他的病人,连番感叹,先是感叹巧合,几次过后,又为云珠感叹。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最近很累的模样。” 仲英就附和:“她爸在做治疗,身边少不了人。” “是呀,只有靠她,还有她妈妈。不过她很少提家里的事,没想到她挺孝顺的。” 仲英没回答。 佳慧搂着他的臂膀:“你用点心哦,云珠是我的好朋友。” 仲英反而笑起来:“她算你的朋友?你看那地方,弄得神神祟祟的。雅眉说她以前做护士的,怎么跑去做美容了?你还是少跟她来往的好。” 他训诫完,就假装看股票。无聊地刷那些数字以及延绵起伏的数据线。彭春山知不知道女儿在干什么,他会不会心疼呢?他想到那天看到她时惊讶的心情,她职业化的笑容,以及后来的惊慌失措。她爸爸不是留了一笔钱给她,她为何要挑这种幸苦的工作。他摇摇头,发觉今天亏了不少钱。他的心情差极了。 第7章 第 7 章 爸爸开始用新药后,身体常有排斥反应,梅铃很幸苦,每天晚上睡不好觉。这天云珠在喂他吃饭,她看见她炒的碧油油的小青菜,忙阻拦住。 “别给他吃这个,我昨天说的你都忘了。”她不由埋怨她。 这些时令菜很新鲜的,可梅铃不让他吃。吃蔬菜容易排泄,一晚上起夜几次,她可吃不消。 云珠继续喂,还说:“你让护工来弄嘛。” “你说的轻巧,我半夜去叫醒人家,我都不好意思。你又不常在这里守着,我还要看他们的脸色呢。” 云珠微微笑:“服侍病人就是这样的。吃点青菜怎么了,这叫营养均衡。看人脸色很寻常的,我在外面工作也要看人脸色。爸爸对你太好了,一点委屈没让你受过。好日子过惯了,只懂享受不懂奉献。当年你俩不是真心的嘛,真心不是嘴上说说,现在就是你奉献真心的时刻。” 梅铃给她气得两颊雪白,胸腔一抽一抽的。云珠收拾好碗筷,心里打量,她又摆出泪眼汪汪的模样博人同情了。护士和护工都感叹这对老夫妻的感情好,彭老师入院后,他太太日夜陪着他。表面功夫做的真足。可私下她没少抱怨,她对爸爸一向言行无忌的,抱怨她有多累,抱怨他不听她的话。如今对着云珠也不做戏了,直言女儿应该多来医院陪陪他。 连续几晚没睡,又挨了云珠一顿嘲讽,梅铃红着眼,扯掉围裙,劈劈啪啪收拾行李箱。她说她不管了,现在就把爸爸还给你。老彭被她吵醒了,眼珠子随着她挪来挪去。云珠就依着窗台,拨弄那盆常春藤。她真的要走,她真走了才好。 她想起母亲跳楼前的话,他们会后悔的。她继续拨弄着常春藤。 那天晚上轮到她躺在行军床上,她知道是很难受的。梅铃最爱干净,每天用病房的盥洗室,然后躺在距离地面不过三尺的行军床。她也没睡着,翻来覆去,听着隔壁床的男人打呼声。 父亲没说什么。半夜里他叫唤了两声,她连忙爬起来,问他要什么。 “哦,是你呀...” 云珠发现他是做噩梦才叫的,醒来后紧紧抓着她的手。 “爸爸,我是云珠。” 后来他就哭了。云珠有点气,他是不是以为梅铃不要他,吓坏了才哭的。 彭春山握紧她的手:“不是的,我是伤心。没陪你长大,现在又要叫你受苦。” 尽管她半信半疑,深沉的夜色还是使她动容。她想问他,你后悔过吗? 第二天早晨,梅铃就回来了。她当作看不见她,又把行李箱打开,拿出一叠洗干净的衣服,窸窸窣窣地,给爸爸换了新枕头。 躺着的老人频频朝她使眼色,梅铃就没好气说:“我知道了,我不会怪你女儿的。” 云珠联络过王长瑞几次,她要他汇点钱给她。她的钱不在她手里,一部分投资在美容院,剩下的都给了王长瑞。平常她不懂节省,赚多少花多少,如今两手空空。父亲治疗的费用,都是梅铃从家里拿的。她心里不舒服,急于表现自己也有经济势力。 王长瑞告诉她有笔钱月底能套现,大概有十来万,听见她要拿出来当医药费,语气老不乐意了。 云珠表示这是她的钱,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态度难得强硬一次。对方没再表态,只说等到月底汇钱给她。她怏怏不乐回到病房,正逢梅铃的侄子侄女来看望他们。那位大侄女拖儿带女,捧了个大到离谱的水果篮,将病房挤得喜气融融。 “怎么了?怎么不进去?”这时金医生站在她身后,而她窝在门边的阴影里。 云珠暗吸口气,不得已扎进人堆。众人见了她,仿佛她是客人似的,都说她长大了,长漂亮了,也懂事了。 “好久没见到云珠。如今做什么工作?”大侄女问她。 “跟人合作开了间小店,做点小生意。” 大侄女便对床上的父亲说:“云珠真厉害,会做生意了。叔叔开心么?你老担心女儿,现在她不是挺好的。” 彭春山和梅铃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有人起哄,老人家也是开心的。 梅铃没忍住,问她:“你做什么生意?小心给人骗了。讲给小媛听听,她见多识广,能给你提建议。” 云珠扯个谎:“我做的是医疗器械的生意,她不懂的。” 不由瞧了金仲英一眼,因为是查房时间,所以他没走。 彭春山马上说:“你懂这个么?跟谁一起做生意?” 云珠想着该怎么圆,还好医生要给他做身体检查。拉上帘子,家属们暂时给赶到外围。梅小媛谈起自家的出租商铺,今年行情不好,租金没有往年提的多。 “云珠,做生意可要谨慎,我见过很多赔光本金,还倒欠银行钱的。” 云珠表示知道了。 梅铃又说:“她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几年前老彭要送她去读书的,她偏不理我们。像小祯多好,有一技傍身,这样她爸爸才放心。” 小媛就笑:“读书也是挑人的。云珠就该找个好男人,安心做家庭主妇,她生得那么漂亮,不嫁人可惜了。” 因为两个孩子在走廊蹦蹦跳跳,她推了推弟弟,叫他过去看着他们。这里当着云珠的面,塞给她的姑姑一笔钱。她说姑妈太幸苦了,她没法帮忙,只能给钱。 梅铃自然不肯收。 梅小媛还说:“这是应该给的。即便没这事,我也该孝敬你。你不是常说,我和小祯就是你的儿女么。做女儿的孝敬父母理所应当。” 云珠生性敏感,顿时拉下脸,扭过头。梅铃知道她们俩合不来,连忙靠近她,示意她跟云珠站一起。 “钱是不能要的。”她深谙云珠的性情,重复了一遍。 幸好金医生检查完毕,拉开了帘子。云珠还嘟着嘴,医生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她的表情别扭,语气生硬。她不喜欢梅小媛梅小祯,一帮假亲戚。现在梅小媛得罪了她,她就鼓着气,要让病房内的每个人都不好过。 她听见父亲在微微叹气,对客人说:“别让小孩子在医院多待,小媛带他们回家吧。” 傍晚的时候,金医生给她打电话,她父亲的检查报告出来了,血液的几项指标很好。她知道他在门诊大楼,赶在下班前找到他。金仲英就说她挺着急的,明天早上他会去看他们的。他指着几项数据,你瞧,癌细胞至少控制住了。 云珠问:“他怎么老是想吐,又吐又拉的。” 对方表示这是第一个疗程,可能患者的身体还未适应。 “再做一个疗程,看看他的反应。” 云珠点点头,其实她是为别的事来找他的。她从大眉的口里得知八楼的双人病房有空位,那里的条件好些,她想让爸爸转过去住。 金仲英看着她:“为什么?那里的床位要自费的,何必花这个冤枉钱。” “我愿意花,你管为什么呢。” 然后金医生就笑了:“原来你一赌气就要花钱。” 云珠陪他往车库走,此刻却在花架下立住了。 “今天早上的事你也听到了。他们觉得梅铃太幸苦,又怪我没尽到责任。我给爸爸换个病房,请个全天的护工,这样梅铃就不必喊幸苦了。” “几乎所有的家属都会喊幸苦,和病人吵架,和医生吵架,彼此之间吵架。这没什么,我见的多了。早上的事很平常,而且公平地讲,我觉得他们没什么恶意,是你想的太多了。” 云珠认为他是局外人,自然觉得没什么。 金医生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要是个大富翁,我当然不会阻止。可你不是呀,彭小姐,你花钱是为了什么,你自己知道么?我拒绝这个要求。” 云珠挪了挪嘴唇,似乎想不出话来反驳。 金仲英原先拔腿往前走的,见她立在原地,折回来继续教育她。 “而且你爸爸的腿骨已经好了,他能下地走路,就不用阿姨留在医院陪他。你有钱就留下来,用做以后的治疗。正常人都会这样打算的。正常人先为自己打算,旁人的看法重要么?你说是不是?” 云珠愣怔地又小心翼翼揣摩他的话。她突然想起那天他在维纳斯撞见她的神情,包含了震惊与深思。 “你的方案的确更实际。”她承认。 金医生又笑她:“而且你赚钱不容易,做医疗器械很幸苦的。” 云珠并未理会他的调笑,将头发捋到耳后,从余光中观察他。就如多数少年得志的男人,他们身上有股气质,主宰自己人生的劲道,自信又自负。他们的人生都有一个个目标,比如金仲英收治她的父亲,就有明确的目标,当时她就感觉到了。她时常羡慕那样的人,就像游戏机里的贪吃蛇,吃掉一个又一个,简单又快乐。 第二天一早,金仲英就来病房,声称要给老先生进行康复治疗。他的腿骨已经长好了,可以自己站起来走路。 “我真的可以?”一度他曾以为自己要死了。 医生让他试试,不过慢慢试。反正他还有很多时间。 梅铃听懂后都热泪盈眶了。 “彭小姐,你不高兴?”她又对着常春藤,窗台有阳光,他正好斜倚晨曦,“真不高兴嘛?你恨他也好,爱他也好,只要他活着就好。你的坏脾气有地方宣泄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展眼快过年了,彭春山恢复得不错,每天能拄着步行器走路。这天大眉在换吊瓶,恰好云珠独自坐着,她提起科室要去平桥镇迎新团建,邀请云珠与她同去。这类过年前的聚会,大伙都携家属去,因为大眉的老公在出差,儿子又要考试,这次没家属陪她了。 “云珠就当我的家属了。”她摸摸她的脸。 云珠不喜欢凑热闹的。 雅眉对她父亲说:“云珠该多认识几个朋友,多出去走走。彭老师觉得对不对?” 彭老师自然同意,最近这段时间相处,他觉得女儿的性格太沉闷了。他问她有没有男朋友,或者其他要好的朋友,她只会沉默。他看她也没什么兴趣爱好,做菜煲汤倒不错,可问她喜欢做什么,她又答不上来。 梅铃在旁附和,催促她出去玩玩,又说这里有她,不用云珠担心。 雅眉就看着云珠笑:“怎么了,你害羞呢。金医生他们都认识你呀,乐乐跟你差不多年纪。咱们过去住一晚,晚上吃火锅。你和我住一屋,晚上咱们聊聊天,就跟以前一样。” 彭春山很高兴,没想到雅眉跟女儿挺熟悉,他觉得这人挺靠谱的。 “原来你跟云珠一直有联络。我从家属楼搬走后,就没见过你了。” 雅眉想启口回答,却给云珠阻拦了,她只承认是雅眉指导她去考卫校的。她拾起椅子上的披巾,将自己裹紧了。 这时金医生带人进了病房,云珠对着他倒不拘谨,主动向他问好。 同行进来一位女教授,银色头发挽起,一丝不苟,虽然没穿白大褂,却负医者独有的气质。她手持病例薄,简明扼要提问,金仲英就站在她身旁一一作答。 “彭春山,从前抽烟喝酒么?基础病有没有?服药后哪里不舒服?”问完医生,再问病人。 于是金医生介绍了,张教授是抗癌药专家,这趟来医院探访各个试药病例的。 彭春山表示他恢复的挺好,还开玩笑说原来自己是试验品。 张教授回答:“是你运气好,这药对你有用。有些人的反应就不明显,同样的病,换了几个都没效果。而且如今病情只是控制不是治愈,你们要有心理准备,也许一年两年,等癌细胞有耐药性,这个病还是会复发的。” 她这样一说,梅铃和云珠同时望着金医生。 张教授也转过头望着金仲英,用老师对学生的口吻:“要把最坏的情况向病人讲清楚。” 彭春山躺着床上,微微笑着:“我明白的,如今我活的时间都是老天赏赐的。金医生很负责,他都告诉我了。” 云珠觉得他俩关系匪浅,雅眉在身旁,朝众人说:“张教授是金医生的岳母,她更负责呢。” 彭春山和梅铃恍然大悟,他们原本对金仲英有好感,这时连连夸赞他。 “我这条腿能站起来,多亏金医生做的手术。” 白织灯照着灰蓝条纹的病号服,这种地方难得有欢声笑语。云珠很震惊,病房挤了很多人,就在她震惊的同时,佳慧捧着一束花出现在门口。云珠更惊讶了,佳慧捧着红叶百合,明媚又蓬勃的笑容仿佛一道光,她以为只有在维纳斯才能见到她。 “妈妈,你怎么不等我。”她先向母亲娇嗔。 张教授皱眉,仿佛觉得她和那束花都碍事:“这东西气味太大,又占地方,病房里不能摆。” 佳慧看电视剧里探访病人都送一束鲜花,她自然买了最漂亮的。她不知道真实的病房是怎样的。 梅铃连忙道谢,她去找水瓶插花。彭春山得知这姑娘竟是云珠的朋友,心里更高兴了。 “我跟云珠认识两年了。我不知道你是仲英的病人。这是缘分吧...哎呀...不能说缘分,我希望你们都不来医院,不认识仲英的。” 佳慧红润微翘的唇很讨人喜欢,她穿了小皮靴,下巴刚好搁到丈夫的肩膀,又探着脑袋听母亲的医学术语,周围的空气都是欢欣轻盈的。 彭春山的目光跟着女儿,他一时有所感触,懂了女儿为何不喜欢热闹不喜欢人多。那束火热的红叶百合摆到窗台,云珠恰巧站在那里,衬得她孤零零的。 “云珠,替我送你的朋友,谢谢她来看我。”他提醒她。 客人要走了,还好女儿懂得待客之道,送他们下楼了。这里他与梅铃对望一眼,那股萦绕多年的愧疚之情,只消轻轻一触,又如烈火烧柴般熊熊燃起。 云珠答应了雅眉的邀请,同一群医生护士去平桥镇度周末。她收到王长瑞的汇款了,预备留到下个疗程用,可爸爸和梅铃坚决不要。他们表示这钱是她的,他们不会用。何必这么见外,他们若肯收下,她还能高兴点。 她把这事告诉雅眉,雅眉说这是她爸爸在补偿她。 “很正常的,他让你没了家,自然用钱补偿你。现在他身体好点了,那个梅阿姨也在,你有什么不满,就打他们骂他们。发泄完你就舒服了,相信我,云珠。” “我才不要呢。”云珠细声细语,“其实我不恨他们了。只是惋惜...惋惜我妈妈。感情变了就是变了,不值得用命去争取。” 当时只有她俩坐在车里。雅眉开着车,两侧冷风刷刷而过。这是云珠头一次对她吐露心声,当年无论她怎么开导,她都没卸下过防备。如今在喧嚣的公路上,她却提了母亲。如果此刻身边是其他人,那不过是一句潦草的感叹。雅眉却懂,时间长了,云珠能正视过去的事了。 她把车停到休息区,拉她下车买点吃的喝的。勾着她的手膀子,生怕她放开的胸怀不稳定。 “云珠,你能这样想就好。其实像老师师母那样的人很少,结婚后不都凑合着过,你爸顶真,你妈有过之无不及,非要计较爱不爱的。说实话我是看不懂的。更何况时代变了,大家要的东西不一样。我家那位成天出差,喝酒应酬的,我也不管,反正钱在我手里,孩子也是我的。有时我想他不要回家算了,就是舍不得儿子没有爸爸。” 大眉就是过于敞开心胸了,而云珠过于内敛。还好她俩口味相同,喜欢吃大肉粽子,勉强能凑一起相处。 “没你包的粽子好吃,米太硬肉太油。” 大眉批评,云珠表示同意。 她俩又买了两盒酸梅汁,齐头望着远处的停车场。入口处开来一部车,大眉认得出,那是金仲英的车。这趟的团建没有包车,各家自己开车去,不过走的路线一样,所以碰到很正常。金医生的车上除了佳慧,护士乐乐和一个男孩坐在后排。四人走下车,有说有笑的。 云珠看了那幅画面,沉默片刻,尔后说:“我在医院常见金医生跟护士开玩笑,佳慧不会生气么?” 大眉就笑:“生什么气,他俩都是好命的人,叠在一起更好命。你不懂的,傻孩子。” 金仲英也买了粽子,不过他不愿手上沾到油,让佳慧喂他吃。佳慧不愿吃油肉,就把不愿吃的喂给他了。很般配的夫妻。 大概她的目光引起了当事人的注意,金仲英一抬眼,发现她的存在。不过一瞬间,他立刻猜到她是跟着大眉来参加团建的,眉眼掠过某种欣喜。那种表情她见过,他与乐乐调笑,还有那个狂风大雨的午后,他在楼梯间与医药销售**,眼中就闪耀着那种欣喜和兴奋。 佳慧也见到她了,冲她挥手。乐乐拉着新交的男朋友介绍给雅眉姐,一行人就算会师了。他们买了很多东西,有肉有菜有酒,车厢都塞满了。 雅眉翻了翻,大叫:“谁买的鸡蛋,还有这块肉,又不能涮火锅。是乐乐买的?小孩子没去过菜场。” 云珠就说没关系,剁成肉糜,反正有鸡蛋,她来做蛋饺,蛋饺能涮火锅。 他们是第一批到达半山别墅的。这里是度假区,别墅里的厨具一应俱全。云珠本来怕交际应酬,便借口去厨房忙碌,佳慧忙跟进来,告诉她这是酒那是羊肉,仲英早准备好了。 “他一大早去买的。主任爱吃龙口批发场那里的羊肉,他一早就去排队。酒就喝这种,倒不用买贵的,反正你敬我我敬你,喝的是诚意。几年下来都是这个套路,所以你不用忙。” 云珠羞涩地笑:“他们说的我也听不懂,坐在那里怪难受的。你就让我待在这儿吧。” 哪知佳慧也捂着嘴:“我也是呢,每年陪他来受罪。没办法,这是他事业的一部分。幸好他们一伙学医的不抽烟。我有个表姐嫁给做建材的老板,每次饭局都烟雾缭绕的,快触发火灾报警器了。” 佳慧孩子气的模样,云珠从没见过。 “你瞧,还是做家庭主妇的好,不乐意了就能躲进来。”她继续说,“我妈老说我没出息,我才不要出息呢。” 云珠默默打着鸡蛋,筷子撞碗砰砰响:“你有父母有家庭,大家都爱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 这话并没引起佳慧的共鸣,她正为云珠做蛋饺的手艺惊叹。她笨手笨脚的,鸡蛋液全洒在灶台上,填的肉糜不是太多就是太少,做出来的蛋皮饺卖相太惨。云珠做的就不同了,金灿灿的黄色饺子,排列齐整秀色可餐。 “你羡慕我什么呀。你看我的好,我看你的好。我早说做人不要比来比去的。云珠,你教教我怎么做这个。” 第9章 第 9 章 那晚的聚餐很热闹。主任一向喜欢热闹,尤其当一群年轻人围着他,听他的高谈阔论。列席的另有两位退休教授,三五个主任副主任,七八个医师实习生,还有一众护士医技科的人。别墅的大厅内只有一张圆桌,顶多坐八人,剩下的就围着茶几,散落沙发或者直接坐在地上。 仲英有幸挤进圆桌,还窜到主任身旁的位置,得益于他谦卑的姿态和傲慢的心魂。他捏着杯底,星眸低垂,对前辈们的教诲乖巧点头。偶尔听听同事们的玩笑,他又会浅淡地笑,那只是应付现场氛围的笑容,他对于无聊的话题没兴趣。 在同辈的目光中,他算志得意满,不过同行相忌,旁人并不十分喜欢他。还好他有个随和的太太,佳慧是很容易亲近的,比如陈洙虽然嫉妒他,却爱和佳慧聊天。 “咱们都比不过他。你老公最有进取心。” 然后佳慧就会咯咯傻笑,陈洙那绣花针般的心眼才能疏通点。 他示意佳慧过来,别蹲在地上陪陈洙胡闹。对面坐的老头老太太需要人招呼。老头喊佳慧大侄女的,也不知道他们什么关系。佳慧老大不愿意地给他们添茶水,那老头就觑着眼瞧她,半天想不出名字。老年痴呆,八成认错人了。 仲英笑着说:“郝教授,这是我太太佳慧。” “哦...”老头装作认出来,“我记得,她小时候就长这样,好乖好漂亮的。” 佳慧没否认,只说时间晚了,让老教授夫妇先去休息吧。是呀,转眼十点多了,佳慧和乐乐送老人家上楼休息。仲英见主任意犹未尽,便坐在原地不动。桌上还有一小瓶花雕,他捻着分量,慢慢往两盏杯里倒,一面陪笑应酬,一面扫视屋内众人。有人懒懒的等散场,有人围着圆桌听话。雅眉和云珠在收拾茶几,而乐乐那个新交的男朋友,一晚上都在对彭云珠献殷勤。 “酒有点冷。”主任突然说,他又朝前方招了招手。 云珠见状连忙走过来。主任不记得她是谁,以为她是服务员,让她拿酒去热一下。 彭云珠就真的去了,真把自己当服务员。 “谢谢,”仲英对她很客气,接过酒后就说,“时间很晚了,你去睡觉吧。” 云珠回头看了看,因为雅眉是护士长,领导们没走,她还不能走呢。 仲英心里嫌弃她蠢。她管黄雅眉干嘛,她又不是医院的人。让她来度假的,吃饱喝足溜走就好了。 这时主任缓了缓酒劲,戴上眼镜,寻问面前的小姑娘是谁。 雅眉听见了就转过身,还未说话呢,陈洙一步上前,搂着仲英的肩膀。 “主任你忘了,这是七楼九床的家属。咱们二英是人家的救命恩人,人家这次特此来酬谢他的。你瞧,又做菜又烫酒,多殷勤呀。” 主任喝醉了,眼镜面糊糊的:“怪不得,你怎么冒充服务员呢。” 仲英歪着嘴角,皮笑肉不笑,这个陈洙老是没事找事。雅眉解释了缘由,又说云珠以前做过护士,也算半个同行,就带她来玩。 “欢迎欢迎。”陈洙热情对待云珠,“彭小姐,你改行太可惜了。若你也在咱们科室,就能更好更全面地了解金医生,他不仅医术高明,做人更是高深莫测耐人寻味的。” “是吗?”彭云珠睁大了眼,懵懵懂懂的模样。 她瞧仲英一眼,随后改变了话题:“可惜我见不得生离死别,做不好你们这行。” 这时乐乐和佳慧回来了。乐乐就笑道:“彭小姐在美容院做事,你们不知道么?佳慧是她的客户,她手艺很好的,改天我也要约个项目呢。” 彭云珠竟顺着她的话说:“对呀,我改做服务行业了,所以没有冒充服务员。” 这样就把主任逗乐了。陈洙也哈哈笑,他生来求知欲旺盛,缠着云珠打听美容业的事。电波怎么能拉皮呢,他从科学角度提出疑问。云珠还是那副样子,慢条斯理应答,电波能激活肌底细胞呀,胶原蛋白重生,脸皮自然紧致了。陈博士敌不过她的谬论,败下阵来,不要和女人争论,只管赚她们的钱就好。 仲英越看他越讨厌,指了指表:“都几点了,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第二天的计划原本是爬山。不过众人睡到日上三竿,爬不动了,改成坐缆车。仲英站在售票厅,注意到云珠磨磨蹭蹭的,就招手让雅眉过来。 他们夫妻跟主任坐一节车厢,正好还空着一个座位。雅眉这趟出来只顾着陪云珠,也该招呼招呼领导。 仲英转头望着,乐乐和男朋友吵架了,也拉在队伍末尾,刚好跟云珠坐了同一节车厢。 他听见佳慧说:“云珠挺受欢迎的,小琛就跟她话多。” 乐乐的男朋友是拉小提琴的,家里的独苗,除了拉琴什么都不会干。在仲英眼里,这类人活在水晶玻璃罩里,像一枚枚易碎易破的气泡。 这时雅眉笑了:“他跟我们没话题,只能找云珠聊天。乐乐还吃醋呢。” 于是他发表高论:“乐乐给人割动脉,血溅了鼻子,眼睛都不眨的,我看他俩不般配。他跟彭小姐般配,两人都能为小鼻子小眼的事难过半天。” 佳慧就睃着眼瞧他:“嗯,就你了解。你给人开膛破肚也不眨眼的,这么看来我也配不上你。” 仲英想说什么,不过他觉得佳慧有点生气,就改口同主任和雅眉聊科室的公事。缆车很快将一行人载到半山腰,他们站在原地等人到齐。他望着远处,乐乐和云珠的车厢最后到达,车门一开,他发现彭云珠的脸色煞白。 “她恐高呢。”乐乐扶着她,同时朝雅眉喊。 仲英似有预感要出事,刚才她登车的样子就很不情愿。 小琛也扶着她,有点害怕:“她喘不上气了,还在抽筋。” 只有雅眉连说没事。缆车站台有休息室,他们将她抱到室内躺着。云珠就像被人斩掉尾部的蚯蚓一样,蜷缩着抽搐。这番场景难免触目惊心,而当事人埋头在雅眉的怀里,难堪又羞愧。 站台的管理员得知跟来的都是医生,就不管他们了。雅眉将所有人赶到室外,上前同领导解释云珠的情况。她建议其他人照行程继续爬山,她留下来照顾就好。 这时彭云珠却抬起头。她叫来雅眉,让她也去爬山,她要一个人待着。 佳慧连忙否决:“这怎么行,我看我也留下来。反正小韶山我们来过好几次,去不去山顶无所谓。对不对,仲英?我看你也留下来比较好。” 仲英就笑笑,彭小姐明显不要人照顾,她身体没事,她只怕旁人知道她的**。 他拖开佳慧,因为云珠浑身抗拒,一副生人勿扰的姿态。她趴在长条椅上,长发覆面,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抵触外人的亲近。比起她父亲,她病得更重。 “我叫你别管我!”雅眉试图靠近,她真的生气了,一反以往的温柔羞怯,眼中射出疯狂的光。 仲英使个眼色,将休息室的门关了。其余人还是照行程爬山,仲英生怕雅眉一人降服不了那女子,就和佳慧也留下来。 休息室的窗户起了一层薄雾,往里看不清状况。仲英不知屋里的女子到底如何,不过他对雅眉燃起敬意。 “普通人不会管这么多。” 雅眉感叹,她有好几年没见云珠,这次重遇,她以为她已经好了。 仲英迎风口站着,他见佳慧躲去墙后了,就笑道:“换成我,我就打她一顿,叫她振作点。” 雅眉伸出手指,让他小声点:“那时她还小呢。她妈妈是当着她的面跳下楼的。往后听见沙包落地的声音,她都会浑身哆嗦。” 仲英就着窗户,想看清里头的动静,无奈那面窗是从里侧起雾的。 雅眉看着他笑:“怎么了,金医生,想转行去心理科了?” “怎么了?你们觉得我没同情心么?” 这时佳慧缩着脖子跑回来,她给冻死了。仲英敲敲门,询问躲在里头的大姐,他们能不能进屋去。 云珠又恢复平日的模样,讪讪地打开门。她挨着雅眉坐,就像小女孩依赖妈妈。 “我有恐高症,本来已经好了,没想到又发作了。”她振振有词解释,“这病治不好的,哦,我忘了你是医生,你懂不懂?” 仲英又气又想笑,瞪着她不言语。 “哎呀,害得你们没跟上大部队,你们走吧,我自己下山去。” 说完就起身,她健步如飞,准备独自坐缆车下去。佳慧给她莫名其妙的行为弄呆了,她扯扯丈夫的手,他们该怎么办。仲英示意她别吭声,他又买了四张票,他们一行四人一起下山。 “彭云珠,腾空而坐的感觉怎么样?听见铁链条咔嚓咯吱在摩擦么?”他见她又怕了,故意刺激她,“要是链条断了,我们就掉下去了,就跟你妈妈一样。” 三个女人同时煞白了脸,同时瞪着他。 “跟你妈妈一样,一样跳下去。用死来报复他们。这样谁会伤心内疚呢,是你爸爸,还是所有拆散你家的人?” 云珠知道他是故意的,扬着下巴,咬着唇,眼眶蓄了一层雾。 “想不想跟你妈妈一样,让所有人都不好过?”他又问一遍。 这时金属锁条的碰击声格外响亮,车厢猛烈摇晃了一下。 佳慧惊呼一声。云珠反而沉默了。 随后缆车平稳而缓慢下行。落地之后,仲英打开了车门。 他知道雅眉对刚才那个危险的测试很愤怒。他轻浅笑笑。云珠的确需要人爱怜保护,但不代表她可以任性地扮演弱者,这世上比她可怜的人多的是。她长这么大,心智也该成熟点。他看她的眼神颇为严厉,她一松懈,露出一截哀怨,那道目光便戳到她脸上。 云珠拿出纸巾,擦擦嘴唇的冷汗,以示对他的抗议:“佳慧,多谢你陪着我。我惹金医生生气了,他没法上山去应酬领导。我就是个累赘,以后再也不跟你们出来玩了。” 第10章 第 10 章 过年的那几天很暖和。云珠住的小屋子阳光稀薄,窗台的水仙花蔫蔫的,她打算挪回家去养。收拾完几件衣物,将维纳斯的大门锁了,她捧着花盆等电梯。等电梯的门打开,却是王长瑞来找她了。 自从爸爸生病后,她就没见过他。她以为今天他不会来了。 “怎么了?打算去哪里?” 云珠想回家一趟,她很久没回去了。读书时住在学校,做护士的时候住医院宿舍,后来到维纳斯工作,就住在美容院里。家属楼的那间屋子一直锁着,她偶尔回去打扫一下。 听见她要回家,他就载着她往大学城的方向开。 “我常劝你把那里卖了,或者租出去也好。那里你不愿住,离市区又远,白白放着浪费了。” “卖了我就没有家了。” 她抱着水仙花盆。旁人说他快结婚了,她盘算怎么验证这项消息。直接问,这样显得自己挺在意,旁敲侧击的话她又不会说。峻着脸,憋了半天,正欲启齿,他的电话响了。于是一路上只好听他谈生意。 抵达家属楼后,他挥挥手,示意她自己上去。于是云珠携水仙花上楼。推开窗户,阳光落到地上,鲜活空气涌进屋子。除去水仙花,另有两颗仙人球也是她带回来的。她又翻箱倒柜,将被套枕头套拿出去晒晒。往楼下一瞧,发现他的车还停在原处。 今天是母亲的忌日,往年都是他送她去看望妈妈。大概等得久了,他打电话催她下楼,随后火速奔向郊外墓园。路上他又提起卖房子的事,卖掉的钱,他可以帮她做投资。 云珠回答:“不要了。你要结婚了,咱俩分得清楚点比较好。” 这时王长瑞瞧她一眼:“你听谁说的?” 云珠又说:“无论你结不结婚,咱俩分得清楚点比较好。” 王长瑞似乎思索片刻,尔后笑道:“近来你跟你爸爸在一起,肯定是他教你的。” 就如往年一样,他送她到墓园门口,但不会陪她进去。不过他会等她出来,就像刚才等她下楼那样。她站在母亲的墓前,心不在焉,忧心忡忡,拿不准该如何处理这段关系,虽然嘴上表明要分清楚,然而真要一刀两断,她又感到畏惧。离开疗养院后,期间时不时发病,那时她只有他可以依靠。 “妈妈,我该怎么办?”她望着石碑上的褪色相片。 大概过度沉浸于心事,她没注意到身旁有人,侧目一瞧,梅铃拎了一袋子祭扫之物。 她怎么来了?她竟然有脸来。一定是爸爸叫她来的。梅铃有备而来,带了一个铁皮盒子的银元宝,又指园里的香烛太贵,她从园外的小街商铺买好了。 “她不想看见你。”云珠说。 “我是为你准备的。你看你,只会摆束花。”梅铃说。 锡箔纸烧起来,风簌簌吹着,她俩给呛得直流眼泪。 “老彭算是闯过这关了,云珠跟我们和好了。你就放心吧。” 她的脸皮真厚。 “走吧。”她拉着云珠的胳膊,“这里阴气重,太阳没了,人就不要待着了。” 云珠擦眼泪:“对呀,我妈要是回来了,可不逮着你报仇呢。” 哪知梅铃一扭头:“我不怕她,叫她来找我。她要真能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我把位置让给她。你有人管了,老彭也不会那么苦。” 云珠没说话,兀自下阶梯。梅铃跟在身后,喊她去医院看爸爸。两个女人拉拉扯扯,走至园门外,王长瑞正好开车过来。他来接云珠,没想到多了一人。 躲闪不及,他只好探出头笑道:“你好,我是云珠的朋友。” 梅铃读书不行,读人是可以的。她的眼睛眨了眨,老了后眼角下弯,弯如明亮新月,像只老狐狸精似的。 她跟随云珠上车,尔后说:“我们去医院,看她爸爸。” 王长瑞便问哪家医院。 梅铃说了,随后笑道:“她爸爸在那里,妈妈又在这里,老让你跑这种地方,真抱歉了。” 王长瑞表示没事,他做生意的,百无禁忌。 “什么生意呀?”老狐狸精打探。 “医疗器械的生意。” 梅铃记得云珠扯的谎,绕有深意瞥她一眼。 “之前云珠也说做这个。她怎么会懂这行呢,看来是受你启发。后来她爸爸仔细一问,她又说她在开美容院。” 王长瑞瞧着后视镜,端方笑道:“她说的没错,美容院是我和云珠合伙开的。之前她做护士,那种环境不适合她,她辞了工作后来我这里。不过帮客人做做脸,推荐美容产品,再陪几位太太闲聊。我们合作很久了,她很能干,帮我赚了不少钱。如今美容院交给她打理,我自己另有点小生意,跟医用支架有关的,不过做的不好。” 梅铃不关心他做的好不好。不过她看出来,他跟女儿认识很久,应该很熟悉。 “一会儿上去坐坐,你照顾云珠,老彭该谢谢你。” 云珠立刻打断:“他很忙的。再说了,大过年的把人拉进医院干嘛。” 同时王长瑞也婉拒了,不过用较平淡的口吻,他表示他只是顺道进一趟城,家里人还等着他回去。 梅铃心中自有度量,回去后偷偷告诉老彭。彭老师如今对什么都无所谓,只对女儿的事激动。他听了,觉得那位王先生很神秘,想请他来见见。 “既然你俩认识很久了,请他来一次不冒昧吧。” 那天的病房只有他们一家,空荡荡的,而云珠的脸色很差。 “怎么了?你涉世未深的,爸爸怕你给人骗了。” 这时云珠笑道:“他对我好呀,给他骗也认了。” 这算什么话,老夫妻俩着急了。 她坐着剥橘子:“好了,吃点水果吧,吃完我就回去了。” 梅铃还在唠叨:“你有什么本事呢,不过长得漂亮点。他跟你合伙做生意,听着就奇怪。夫妻合伙开店才合理,你们算什么关系?他看着比你大好几岁,是不是结过婚了?” 云珠停下手,挑了眉:“你担心这个?真滑稽。” 梅铃给噎住了。彭春山很生气,意思女儿应该给梅阿姨道歉。 “她出于好心才提醒你的。” 云珠同以往有些不同,针锋相对顶撞:“我知道她是好心,那有什么用呢?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很依赖他,心里一不舒服就想找他。我变成这样,不都是你们造成的。” 老夫妻俩震惊了。彭春山尤甚,激动地嘴唇颤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梅铃说:“你依赖他?你为什么要依赖他?你在怪我们不够关心你?天地良心,你让我们关心么?你从疗养院出来,你爸爸拉下脸求人,为了给你安排学校,他拎着一堆东西蹲在他学生门口。结果呢?他只跟你说一句,你头也不回就走。” 云珠扬着下巴:“我为什么要去?大家知道我是彭春山的女儿,同情我才让我去的。” 梅铃一愣,这件事让她难受好久。而云珠从没解释过原因。 “那你住疗养院的时候,他去看你,你为什么不出来?若不是我拖着他,他就给你妈偿命了。” 云珠捏着橘瓣,看着爸爸:“你就来过三次。我拒绝后,你就没来了。” 父亲立刻解释:“那时你的情况不稳定,我一来你就发作,医生不让我来了。等你好了我再来,你还是不肯见我。” 这时云珠腾地立起,语调颤抖:“我是你女儿,困在那种地方,你怎么能不来。你应该天天来,就算我不见你,你也要来。换成你关在那里,我会天天坐在等候室。这就是我对爸爸的感情。你就是不够爱我。你有了她,就把我和妈妈抛弃了。” 她指着梅铃,目沉如海,气涌如浪。梅铃给她吓到了,眼里全是泪。此时正逢节假日,病房暮色沉沉,走廊空旷寂静。她真怕云珠又发病,连给她打针的人都找不到。 “要不要叫雅眉来?”她问老彭,转眼发现老彭也同样激动。 “我不够爱你。”他重复女儿的指控,“我内疚了十年,梅铃不敢要孩子。云珠,我已经尽力弥补,可我只是普通人。” 这时护士听见动静,集体小跑进病房。云珠就跟小孩子似的,头发乱蓬蓬,撅着嘴,眼中噙泪,委委屈屈瞪着爸爸。 大概雅眉在电话里嘱咐过,护士准备给她打镇定剂,冷不防给她一掌推开。 “力气那么大,要找男的来。”一个护士说。 云珠受了惊吓,两手又给人捉住,开始尖叫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找人。她不想打就算了。”彭春山从床上跌下来,跌跌撞撞,又让梅铃去帮女儿。 梅铃见云珠可怜,让护士松开她。哪知护士一放松,梅铃正要去接,她就扇了她一巴掌。梅铃捂着脸,云珠猛地转身,后面正是父亲。护士以为她又要打人,正欲上前,彭春山却抱住了女儿。 不用镇定剂,云珠自己撅过去了。那晚是大年初四,午夜迎财神,爆竹响了半个晚上。云珠睡得很熟,第二天早上醒来,她表示什么都不记得。梅铃端着一碗粥,问她要不要喝,她就偷瞄她的半边脸。 “淡的,没味道。”她舔舔唇,“加点干贝才好喝。你熬的粥不如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仲英度假回来就回医院了。正月没过完,医院比往常空闲,通往住院部的沿路有家小店铺,一棵矮树挡着,他一眼发现树干后的彭云珠。他自然听说那晚的新闻了,转步过去,她埋下头,装作挑水果。 “你好厉害,把人都抓伤了。” 这下她更不好意思。她来买水果,就是送去护士台道歉的。天气很暖和,她穿了浅色的钩花粗线毛衣,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颈,模样很温柔。很难想象她癫狂的样子。 仲英就朝她笑:“怎么了?跟你爸爸吵架了?” 她犹豫片刻,随后点头:“我一激动就控制不住。是给那件事吓的。” “我没有精神病。”她特别补充。 谁说她有精神病,还是她自己想的?他接过那袋柳橙,云珠一个一个检查品相。她不过是过度专注她在意的事罢了。她的目光又从柳橙移到他的脸上。 “你们是不是在议论这件事?” “工作群里提过,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不过这没什么。医院里一天一个新闻,隔几天你的事就过气了。” “护士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那是你心理作用。” 他笃定的口吻,使云珠的嘴角向上弯了一下。 “你晒黑了。” 仲英和佳慧去南亚某个小岛度假,自然晒黑了。 云珠点头:“我知道,我看见佳慧发的照片了。” “她是不是给你看那张大吊床?咱俩躺在那里,给网缠住了。” “那张是情人网,很难订的。” 云珠答得顺口,使他有点意外。 他俩往林荫小路走,云珠征询他的意见,她想接爸爸出院。康复治疗已经做完,他的腿没事,只要每月送他过来打针就好。 “住医院总不及住家里舒服。上次你说过,他的病情已经控制住了,我可以接他回家么,金医生?” 仲英回答:“当然可以。不过他身边不能没人,去厕所洗澡要有人看着,家里没有护工,家属难免累点,你要考虑清楚。” 回到病房后,云珠就把医生的意见说了,彭春山夫妇表示他们考虑过了,他还是想出院。 “云珠会搬过来住。”老父亲特地告诉医生,很开心。 彭太太接口:“你指望她伺候你?她还要上班呢。还不是我伺候你,她回来,我还要伺候她。” 云珠立刻说:“我请保姆,不要你管。” 彭太太回怼:“你挣几个钱,还请保姆呢。就算你出钱,找个好的有多难。小孩子,没生活经验只会说大话。” 彭春山叫她们不要吵,又表明自己能找到人帮忙。这一家子经过假期,虽然不见和睦,不过话倒是多了。尤其是云珠和梅铃,一个说什么,另一个都要唱反调。 仲英笑道:“你们决定好了,我就安排时间。出院前还要做套检查,这里要留记录。另外我把回诊的日期定好,每月一次,你们定期回来抽血打针。回家后要小心,尽量少动,千方不能跌倒。” 彭老师很感激他,他觉得自己的命是他救的,云珠又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 “要不是你,我就放弃了。”他这么说。 仲英回去后提交了九床的出院申请,主任他们没什么意见。他趁着中午空闲,给彭春山安排做核磁的时间。白天人太多,就预约了晚上。这时陈洙过来闲晃,听见他讲电话,就翘着二郎腿笑。 “你怎么不留下他再治治?” 仲英没看他,自顾自写出院小结。 陈洙又说:“送走这个,你手上没什么要紧事,是不是准备去科隆了?你真走运,陪领导旅游又帮领导写报告,什么表现的机会都赚到了。” 仲英就说:“张教授的那个病人你接吧,高难度高挑战。我跟着主任去看过一次,觉得自己没那本事。” 陈洙忙摇头:“我不行,我心软。那大肚婆一哭,我就腿软。” 他心想他也受不了,他不想对一位孕妇解释化疗放疗的流程。往后仰,伸个腰,去科隆前他不想收新病人了。这时有人敲门,云珠捧了只盒子,她自己烤的蛋糕,拿来分给他们吃,蛋糕像蓬松柔软的棉花团,拿刀一戳,全是健康的香气。 “爸爸让我来谢谢你们。” 他露出笑容。她切了一块给陈洙,又切了一块,托着小纸盘递给他。 陈洙笑道:“彭小姐,你要走了,我们会想你的。希望你以后少来这里。” 云珠领会他的意思,羞涩说:“我也不希望来,我最怕医院了。” 她告诉仲英她先回家一趟,明天一早来接爸爸。她知道他明早不在住院部,特地先来告辞的。 “不用搞得那么郑重,之后每月你还得带他来打针的。”他送她到门口,“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给我。” 回头一看,陈洙边吃边打量他,皮笑肉不笑。 不知白天的哪件事触及他,夜里做梦全是彭云珠一家的事。她惊慌失措,为自己的父母哭泣。她的母亲摔下楼,让她觉得被抛弃了,而她的父亲陷落病榻,又让她惶恐会失去他。他企图伸手一捞,却发现她悬在维纳斯的半空,就如白天那样,捧着蛋糕朝他笑,那蛋糕是红色的心形。她没有言语,他却听见电话响了。他叮嘱过,如果发生什么事,就打电话给他。 梦中他的心脏咚咚直跳,发觉自己够不到云珠,手指一触,她的影像就消散了,随之而来是更刺心的电话铃声。他拿手一挥,然后醒了。 这才发现是手机猛震,拧开灯,此刻是凌晨两点,医院打来的。 那头是值班护士:“金医生,吵醒你了么?是陈医生让我打的,九床的彭春山不行了,他问你要不要来医院?” 他没听明白,于是护士又重复了一遍。 于是他翻身起来,快速又机械穿好衣裤。佳慧也醒了,问他什么事。 “我回去一趟,那里有急事。” 他拿起钥匙,心里有些迷茫,随后听见佳慧的声音,她叫他开车小心点。他怀揣着迷茫和隐隐怒火,飞速奔向医院。夜里不堵车,二十分钟就到了。这时陈洙又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彭春山已经死了。 “心梗,突然死的。”旁人得出的结论,他在途中也这么猜测。 陈洙见他脸色不佳:“你没事吧?我想该通知你的。我尽力了,发现的时候已经没心跳了。” 护士和护工向他解释,晚上给病人做核磁,那时还好好的。病人很早就睡了,夜里护士查房,发现他张着嘴,已经不行了。 怎么会这样?仲英想不通。抢救室亮得跟天堂一样,机器还没关,监测仪发着吱吱的杂音。那个手术他都挺过来了,他好不容易挺过来的。越想越不甘心。 陈洙见他不说话,遂安慰他:“算了,人算不如天算。也许手术时他没事,做个检查,血栓就到心脏了。你这么不甘心,叫家属怎么想呢?” 仲英直愣愣立着,彭春山就躺在里侧床上,他走过去看他一眼,又走了回来。一手捏手机,一手捏着白大褂。他来回走了两遍,突然怒意横生,猛地砸掉手里的东西。 “金医生,老彭怎么样了?”家属在抢救室外等着。 转步出去,只有彭太太守着,云珠还没有到。他突然有些害怕,一会儿如何告诉她这个消息。 彭太太见他不说话,就拉着其他人问,边问边抽泣。她的抽泣越来越大声,撞到墙上,弹回他的耳朵。 陈洙将他拉到走廊:“喂,你在想什么?手机也砸了。佳慧找你呢。” 原来佳慧找不到他,就打电话给陈洙了。 “我没事。”他对佳慧说。 “让你到医院后发消息给我的,你怎么不发?” “我忘了。” “忘了?我看你上班上得丧魂落魄的,害得我也一直没睡。” 他重复:“我真的没事,你去睡觉吧。” 吸一口残冬的冷风,他恢复了理智。慢慢从室外走回去,在门口撞见了云珠。 “我很抱歉。”他低头向她道歉。 云珠听出他的意思,连忙往里跑找爸爸。那个夜晚过得真糟心。他的目光尾随着云珠不敢松懈,他怕她跟梦里那样,悬到空中去了。而彭太太无法接受事实,一直缠着他问为什么。他给那份幽深的悲伤缠住了,无法脱身。 第二天主任找他和陈洙问话,陈洙简要讲述了事情经过。 主任说:“这次是意外。家属的情绪如何?同他们解释过吗?” 那两个都没搭话,昨夜让他俩精疲力尽。 主任又对仲英说:“九床是你负责的,后续的事情还由你跟。你找行政后勤一起去,主要是安抚家属,不要因为意外事件,给医院造成负面影响。” 仲英一脸阴霾,只回答是。 主任知他内心郁堵,微笑说:“你还年轻,以后这类事多的是。让你处理就是让你学习。安抚家属也是有技巧的,你向行政的人多问问。” 仲英对技巧那个词皱了眉。他从办公室走出来,照旧走到七楼。九床的位置空了,床边还堆着两只大拎袋,他们原本计划今天出院的。 第12章 第 12 章 云珠小时候是个开朗爱笑的孩子,扎两根朝天羊角辫,两侧各绑一只大红色的蝴蝶结,一笑就露出虎牙。她拥有各式可爱的发箍,穿上吊带裙,就像橱窗里的洋娃娃。爸爸常带她去学校给大伙观摩,让她唱歌跳舞,她就举着手原地打转,这时很多叔叔阿姨会上来亲她几口。 爸爸是教书的,按理说会精心规划孩子的未来,不过他并未对孩子提过什么期待。云珠爱看漫画,老幻想自己有特异功能,能上天入地飞檐走壁。妈妈会骂她,还没收了漫画。幸好爸爸护着她。 他说,女儿永远不要长大就好了。 可惜云珠不幸长大了。旁人告诉她遗体能停几天,催她找人化妆穿衣服,给她介绍殡仪馆,她倦着眼,脸皮给冷风冻住了。她心里不愿相信爸爸死了,一听要火化,顿时吓呆了。 王长瑞的电话一直没接通。后来是梅小媛赶到医院,她扶着姑妈,将闲杂人等清退,自己在医生办公室谈了半天,然后她出来了,说是先等医院出具死亡证明。这话就跟盖棺定论一样,爸爸真的死了。 就像庞然大物从天而降,盖住落地窗外的风景,同时震摇地基,扬起了尘埃。云珠觉得医院是待不下去了,就一个人跑出来。她回到家属楼,那是栋很老的红砖建筑,家里摆着五斗橱和更老的樟木箱子。幸好那个年代流行照相,他们一家留下很多照片。云珠抱着相册簿,心里才觉得平静点。 父亲年轻时过得并不顺遂。他任职的文科院经费紧张,工资很少,同事之间互相排挤。他跟人竞争评一个什么职称,争了大半年,还输给人家。云珠记得那段时间他特别消沉,回到家就独自躲进阳台。母亲是争强好胜的人,就在云珠面前骂黄秋桂太卑鄙,欺负你爸爸是老实人。那时云珠十来岁,只记得黄老师是个坏人。隔一年,她听说黄老师犯了事,给人抓进去了。 某天有两位穿深色套装,领口戴徽章的人来她家。爸爸让他们坐沙发,自己坐藤条椅,天气很热,一盏大风扇原地转动。那两人问了什么,爸爸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那时放暑假,云珠蹲在地上跟小猫玩,几个成年人坐在她的对面。她不记得他们说过什么,却对爸爸的表情记得很清楚。无论那盏风扇往哪儿吹,都没吹动他的表情。他很淡然,暗垂着眼,没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 不知道为何会想起这些事,大概往事能阻隔一点现实的疼痛。她逃出来时还是白天,如今依旧坐在地上,太阳快要落山了。黄雅眉发了好几条消息给她,接着又给她打电话。她刚抬起头,听见有人在敲门。门没有锁,雅眉一推,穿堂风扑面而来,褪色的纱帘吹到她脸上。 “你在这里!你要吓死我,怎么不接电话?”她大喊大叫,老旧的楼板颤动了。 跟着进来的是金医生,他一眼发现她坐在地上,不比雅眉的惊天动地,他那表情,仿佛在评估她的生命体征。接着左右一瞧,退回五斗橱边上,观察她需不需要抢救。 两人的闯入将她拉回现实。她投入雅眉的怀抱,眼泪凄凄沥沥落下。然后越哭越凶,任由雅眉摩挲她的头发她的肩膀。天渐渐暗了,他俩劝她回去,好多事等着她处理。她点点头,眼泪宣泄完,她有了勇气。 雅眉说:“突然发现你不见,我们急坏了。云珠,以后你不能一个人跑掉。” 云珠依着她的肩头,又从后视镜里看见金仲英的眼睛。他们是怕她又发疯。她拿出纸巾擤鼻涕,又捋了捋头发,表明自己是正常的。 雅眉又说:“接下来怎么办,你要找人商量。我看梅铃哭得够呛,这种时候别和她赌气,好好把事办了才好。” 云珠直起身子,向前座开车的人发问:“为什么会这样?金医生,我不明白。你说过他已经好了。” “我没这么说过。” 对方没有过多解释。她问了两遍,接着又问雅眉,要求她来解释。雅眉又把她按在肩头。 “云珠,你眯着眼休息一会儿。” 她不肯休息,视线压迫着前方。金仲英感受到了,抬手一按,车里响起小夜曲。不过车里的氛围并未轻松,金医生一句话都不说,雅眉也不说话,只有她又委屈又伤心,抽抽嗒嗒又哭了。 从大学城到医院,要横跨整个市区。途中她的电话响了,翻开一瞧,是王长瑞打来的。隔这么久,他终于来找她了。她按掉电话,接着他又发来一条消息,表明他会来帮忙处理她父亲的后事。云珠觉得雅眉看见这条消息了,又把手机翻过去。 雅眉拨开她的额发,问她:“这人就是帮你开美容院的那个?” 她点头,雅眉又没啃声,前面的金仲英听见了,就问谁打来的。 未等到回答,她的电话又响了。原来佳慧得知出事的是她的父亲,就质问为何不告诉她。 “仲英呢?他跟你在一起么?我找不到他。” 云珠把电话递给他。 仲英调低耳机的音量:“对,雅眉和云珠在我车上。送完他们我就回来。今晚我不值班。” 糟糕的心情会加重疲劳感,送完人,他旋即抽身离开。他觉得自己对这件事投入过甚了。他从办公室出来,发现彭云珠不见了,心头一哆嗦,雅眉知道她家的住址,他就自告奋勇送她去。其实今天他的排班是满的,如今荒芜了公事,又给弄得身心疲惫。云珠跟所有病人家属一样,总是问他为什么。 他意识自己到很在意云珠。那种没有原由又毫无目的的感情投入,年少时经历过一次,自然发生自然消失,所以他出奇冷静。他想把这种心情分享给佳慧的,不过女人习惯大惊小怪,话到嘴边他又犹豫了。 卧室的阳台有张躺椅,想独处的时候就待在那儿。他没摘耳机,小夜曲反复流淌,就如小涓流淌于粗砺的岩石。他又意识到云珠是很麻烦的女人,像吐着情丝的蚕,沾上了就脱不了身。 就在昏昏欲睡的时刻,肩膀给人推了一下。睁开眼,佳慧叫他吃点东西再睡觉。佳慧就很知情识趣,此刻她不会刨根问底,她手持一副长筷子,张弛有度地拌面条。她提到云珠的父亲太可惜,等云珠的心情平复点,她再去问候她。她又让他别难过,他的工作注定会遇到这类事,再说这只是工作而已。 “你的电话呢?是不是还落在医院?”她提醒他。 他想起昨天砸掉了,于是从书房拿一个旧的。彭春山的死让他神智错乱了,中午他扔下门诊扬长而去,也不知道谁给他代的班。手机打开,仿佛重回现实。工作群里的许多人分析了九床的突然死亡,你一言我一语,于是主任决定针对这案例开个专题会。他心里有点不快,他们好像积极踊跃分析他是否犯错一样。他独自坐着,夜深人静,飞速打了一篇他对九床个案的分析,他原先的治疗方案,他对意外的考虑欠周全,以及他设想的补救措施。打完后已经半夜了,然后在幽深的夜里发送。他一向不甘示弱。 佳慧又提醒他:“家属会不会投诉你呀?你要升职,最好不要吃到投诉。” 仲英没吱声。 佳慧又说:“云珠是不会,可其他人未必。人伤心的时候做事最偏激了。我妈都给人投诉过,更何况是你。你脾气不好,我是让你小心点。” 仲英压着声线:“小心谁?真是我的错,说什么我都认。就怕没错找错,自己人膈应自己人。” 佳慧扭过头:“瞧你说的,跟你这种人说话就是累。” 停顿片刻,仲英靠近她,将半边身子贴在她的背上。他感叹:“彭老师好不容易跟女儿和好了,我想他还有三五年能活。没想到这么快。命运真神奇,我承认人不能与命运抗争。” 佳慧转过身,仔细看着他。 “你真关心云珠。其他人死了,你眼皮都没抬过。” 于是仲英又退回去,笑道:“我在说她爸爸,你抬什么杠。” 佳慧从被窝直起身子:“她爸爸朝秦慕楚,抛弃妻女。临了终于跟女儿和解,在我看来很圆满。” 仲英很累,闭上眼就睡着了。第二天回到医院,彭春山的遗体已经被拉走了。他没看到云珠或者彭太太,拿着账单排队的是个男人。他付完钱,又把九床留下的行李全带走了。 他有点出神,主任将他叫回办公室。昨天是沈副主任帮他顶班,人家难免有怨言,主任让他去道歉兼道谢。他又叫他不要在工作群里讨论彭春山的事。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主任说,“那个床位空出来,正好给张教授的病人。” 仲英猛然记起那个孕妇,他和陈洙都不愿接手。另外他也感觉那个床位不吉利,还是空一段时间好。 主任自然嘲笑他一通:“你要是害怕,我就去躺一晚,我命硬,压得住那张床的邪火。那个病人你不收也得收。去科隆的事不着急,不过两篇论文,你有的是时间。你叫陈洙帮你写。我看他闲的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第13章 第 13 章 仲英夫妇很久没回别墅,老头老太太自然不高兴。元宵节那天,佳慧准备了好多礼物,包装得花里胡哨,兼之甜言蜜语,公婆俩才笑了。佳慧好运气,婆婆是那种传统老妇,对丈夫儿子言听计从,对儿媳妇也不挑剔,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大愿意跟仲英回家,别墅内的氛围总令她窒闷。 仲英在家排行老二,小名就是二英。他有个弟弟小苗,自小在家最受宠。这晚聚餐的话题就围绕着小苗和晶晶,因为晶晶怀孕了,佳慧送再多东西,也无法分走公婆眼底真心的笑意。 婆婆的偏心很明显,桌上的菜全是弟弟弟媳爱吃的,晶晶不想闻鱼腥味,于是刚蒸好的鱼立刻撤了。仲英爱吃鱼的,他们也不问问他。佳慧不忿,将面前那碗汤朝外推了推。那碗汤又油又腻,用他们金家自制的十全大补的方子。 这幕落在老头眼里,马上说:“佳慧,喝掉它。这汤熬了一下午。” 她朝老公看一眼,仲英已经拿过来,一气喝掉了。 “她不用补身体。我倒要补一补。” 老头儿就哼哼两声,接着抱怨:“我不懂你在忙什么。家里老的病,小的怀孕,叫你几遍也不回来,尽顾着忙别人的事。” 小苗告诉二哥,家里丢了几件东西,一块表,两只金戒指,还有抽屉里的一沓现金。爸爸给气得头风发作。 仲英笑了:“不是你拿的嘛?” 小苗和晶晶一齐抗议,抗议二哥无缘无故诬赖人。 仲英还是笑:“可能你们拿走后,自己忘记了。” 老头表示一定是李阿姨偷的,所以年前他解雇她了。 佳慧嫁进来两年,别墅不知道换了多少保姆。起初她真以为是保姆不称职,如今明白了,过年期间用人,难免要多给钱,老头老太太不愿意,不如炒了再换新的。新年新找一个,试用期那段时间又便宜又好用。 这次不仅把人炒了,还按一个盗窃的罪名。 老头还说:“我不忍心,回去的路费算给她了。” 仲英的父亲年轻时跟人做生意,撞大运赚到一些钱,从此自命不凡,自认是皇帝一般的人物。他有三个儿子,小苗最贴心,总窝在老两口身旁嘘寒问暖;二英最好使,铜皮铁骨,拿他出去挣脸面用;他还有个大儿子,继承他的衣钵,经营一家半死不活的公司,没什么本事,成天幻想好运临头,跟他爸爸似的捞一笔后一劳永逸。 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次仲英说起羡慕她,羡慕她的家庭。佳慧看清这些后,才明白其中深意。他早早与她结婚,也是为换个家庭。 吃完饭,他们几个留在客厅闲聊。这时老大回来了,眼见两位弟弟和弟媳都在场,只得勉强加入他们。几月前他让公司失掉一位重要客户,羞怒之心未散,所以只坐着不大开口。佳慧观察着,虽然老头恨铁不成钢,但照旧把公司送给大儿子折腾,而老太太向来喜欢口蜜腹剑的小儿子。只有仲英夹在中间,两头都落空。 “爸爸,有一家模具厂要转手,我想接。”老大突然说,“这厂一直接品牌订单的,因为资金周转有问题,他们想找人入股。爸爸,我想试一试。” 所谓试一试,就是花钱让他练手。佳慧已经听过好几次。 晶晶马上喊:“哎哟,我们又不懂做模具。质量要求是不是很严格。我们不懂这行,不是把钱扔进海里。” “就是就是...”小苗附和着老婆,“不如往市区投资房产,将来留给孩子。” “是留给你的孩子吧...” 老头就喜欢看儿子们争,转向二英,要求他加入战局。 二英说:“不用争。大的败厂,小的败家,你死之前败精光,就没有东西好争了。你不要看我,反正与我无关。” 老头怒了,他一向忌讳提死,逢年过节的,忤逆子偏要提。那两个难兄难弟更气,气他假清高,心里又盘算着分家产。 这时老太太咳嗽起来,问晶晶冷不冷,拾起沙发的毛毯给她披好。客厅那盏俗气又刺眼的水晶灯亮着,照得每人心里都不好受。 佳慧跟着丈夫的脚步告辞,心头终于舒了气。别墅里太热,给冷风一吹,头脑随即清醒。金大茂和金小苗有什么本事,吃喝用度全赖家里的。只有她老公,起早贪黑,跟老黄牛似得在医院打工。都是老头生的,他最努力,偏偏得到的最少。凭什么。虽然佳慧温柔如绵羊,可她不是好欺负的,尤其欺负她家里人。 紧紧挽住仲英的胳膊,搞得他留心一低头,随后笑她:“我就说不来的,你偏要尽孝道。现在后悔了吧。” 佳慧平心静气:“越是这样,越要把礼数做足。若你爸妈偏心,也要叫亲戚朋友看到。还有,该我们拿的,我是不会客气的。别跟爸说你什么都不要,凭什么不要?” 仲英心想,这小妮子气性挺大的。只是他对别墅的事不感兴趣,家里的那点破事,他没半分兴趣。 又听佳慧嘀咕:“你大哥就是太子爷的脾气,怎么做得好生意?我虽没出去上过班,也见过生意人是怎样的。那算盘珠子拨得,每一项计算得失,沉得住气,表明一套背后一套。你大哥有那样的城府么?” 仲英烦了,有完没完。 佳慧这才转意:“好了,我不提。我们去城隍庙逛花灯。” 实则他对热闹的城隍庙也没兴趣,陪佳慧逛了一圈,回到家就直挺挺躺着。窗外偶有炮竹声,过完今夜,新年就算过去了。他恍然,新年只过了短短十几天而已。 几天后,佳慧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望云珠。那天刚巧是周日,佳慧预约了维纳斯的项目。维纳斯恢复营业,她猜想云珠的心情平复了。 仲英说:“我一直想去看她,就怕你想歪。” 佳慧笑道:“我认识云珠比你久,怎么会想歪。” 他们的家离维纳斯不过十几分钟车程,提前到达,只有小星站在前台。 小星热情招呼着。这时后方出来一个男人,高个子板寸头,窄脸细眼,很精明的长相,他还有道八字眉,无论笑还是不笑,都不像真心的。 佳慧认识他:“王总,好久不见。” 王总很抱歉地说:“云珠不在美容院,不过小星服务你也是一样的。她现在出师了,昨天李太太还表扬她呢。” 佳慧忙表示理解:“没关系,让云珠多休息几天。” 王长瑞的目光又移到后方的男子,于是佳慧介绍了。 小星惊呼:“佳慧姐,你跟你老公真是郎才女貌呀。” 佳慧回过头:“大概四十分钟,你能等么?” 仲英笑笑:“当然可以,从前都是你等我的。” 佳慧没说什么,小星给她换好拖鞋,引她往小房间去了。 这里仲英还留在前台。那位王总得知他的身份,就如招待其他客人一样招待他。他请他坐到拐角沙发,那里有个液晶屏能看电视,又问他抽不抽烟。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就忙别的事了。 这是第二次来维纳斯。头一次来的时候,灯光太暗,不像今天四壁敞亮。身后的那面墙依然是蔚蓝深海,只是上面贴了很多照片。凑近一瞧,云珠几乎出席了每张照片。这是他们的员工合照,她站着中间,宛如老板与不同员工的合影留念。 仲英不仅想,她年纪轻轻,既无人脉又没本钱,是怎么在闹市经营这家店的。 那位王总端坐在前台,埋头算着账。仲英记得他,那天就是他在医院排队结账的。 他拿手指轻轻敲了敲台面:“云珠的身体还好么?” 对方抬起头,八字眉动了动:“她很好,只是需要时间休息。” “她在大学城的那间小屋里?” 这次对方撑开眼皮仔细看他了:“没想到你太太跟她那么熟。” “哦,她爸爸住院的时候,我是主治医生。今天是跟太太来看望她的。” 对方合上账本,从柜面后走出来:“原来是这样,真没想到。佳慧刚才也没提...” 他脸上掠过几层表情,有惊奇有忖度有怀疑,一闪而过,每一层都令仲英不悦。 若有所思的停顿后,他才问:“云珠家里的事,金医生都知道?” 仲英没有否认。 他就微笑接着说:“难怪你们如此关心她。” 他递给他一张名片,随后自己坐进拐角的沙发。那里有一个小酒柜,他拉开门,熟稔地摸出一瓶。 仲英反而站着。他估量这地方,起码两百平。在闹市租下这店铺要多少钱,每月收益多少才能维持运营。云珠能有多少客人。而眼前这位眯着眼喝酒的生意人,同云珠又是什么关系。 “这间美容院不赚钱。”王长瑞笑了笑,“不过我做生意的,这地方能帮忙维系客户。而且云珠喜欢,我就留着了。” 仲英很快了然,那女人性格软弱,没了家,就随意找个男人赖着他。他觉得自己被骗了,明显有许多人知道王长瑞的存在,却没人告诉他。这令他怒火中烧。 “没必要生气吧。”对方只用寻常聊天的口吻,“你已经有那么漂亮的太太了。不过说实话,谁能治好云珠,我真能松口气。她缠着我缠得够久了。她爸爸生病,她爸爸落葬,什么都要缠着我,我不知道自己要对她负责到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 第14章 第 14 章 当云珠的伤心归于沉寂后,她才注意到梅铃的伤心。那天她去了他们清泉老街的家,她发现她前额的头发花白花白的。她不知道她以前染不染发,还是那些头发突然变白的。她是她的敌人,事到如今,她竟是唯一陪她伤心的人。 梅铃不大说话,整理着爸爸的衣裤鞋袜,他用过的茶具,他攒的几柜子书。她叫云珠过来,问她要拿点什么。云珠想要爸爸常戴的那只表,不过那只表和梅铃手上的是一对,她就没开口。于是梅铃指着床边的梳妆台,让她搬走这个,这是她爸爸留给她的。 “他从古董市场买的,人家拿行话噱他两句,他就买了。说是留着给女儿做嫁妆。” 云珠听了就伤心,她拿走也没地方放。 梅铃说:“那就等你嫁人了再拿。” 几箱子的东西整理好,这个家就空落落的。云珠想到往后梅铃就要一个人住了。 梅铃又说:“我会搬去小媛家里,先住一个月。” 云珠的嘴角歪了歪。梅小媛来接姑妈,将行李一件一件拎上车,那气势仿佛她们从此与她无关了。 她还收走了钥匙,特地嘱咐她:“以后你要拿什么,就跟我说。” 从前云珠就不大来老街,将来更是来不了。她目送她们走了,小河浜的水没泛一丝涟漪,春天还没来,冬天还未过去,剩下她孤零零的。 她给王长瑞打电话,他却出发去机场了。过完年他就很忙,没法陪着她。 “云珠,不如你去我那里住。先别回去,免得触景伤情。” 云珠想回维纳斯,又给他否决了。 “你一回去,人人等着安慰你。越安慰越伤心。” 云珠六神无主之际,往往都听他的。她觉得有点喘不上气,吃了一颗镇定片。从疗养院出来后,遇到不开心的事,她就习惯吃镇定片。吃完药,她随意上了一部公交车,从终点站坐到终点站,神魂游荡,一直游荡至天黑。 还是去王长瑞的家住几天吧,又突然想起她的药留在维纳斯了,这几天她不能没有药,只得掉头回去拿。她忘记今天是几号,不知道谁在店里,手机也没电。因为不想与人打照面,她耐心等到美容院关门,跟贼似的,悄默声儿溜进去。 静夜里的维纳斯令人舒心。只开着壁灯,深色的海水如泣如诉。云珠意兴阑珊,从前还有爸爸和梅铃让她赌气,现在他们也不理她了。王长瑞那么理智,是不会让自己爱她的。她又不想学梅小媛,精乖伶俐世人嫌。前方的海水翻涌着,冷色壁灯晶莹点点,星垂落海唯寂寥。 侧过脸,玻璃大门外仿佛有个人影,她透过玻璃珠看的,那人影放得老大,然后推开门,自己闯进来了。 “欢迎光临。” 她坐在地上,扒着茶几,憨憨笑着。 那人将她扶正了,拍拍她的脸。这时她意识到什么,她在老街吃过一次药,打完电话又吃一次,刚才回到维纳斯也吃了。这是同一天发生的事么?一时她又糊涂了。 “什么事呀?”她问人家。 “我在大学城没找到你,就来这里看看。你失心疯了,把自己搞成这样。” 那人扯开她的包,里面的东西尽数掉出来。她整理好的行李箱也给打开了,他在翻夹层。 “还好,箱子里的没吃,不然拉你去洗胃了。” 云珠直着脑袋,镇定地说:“我是有分寸的。” 那人将翻出的药片盒子全扔在茶几上,摆到她鼻子底下。她就悠悠然吸着气。 “彭云珠,你的行为很幼稚。” 他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拎着一桶水。他不会想泼她吧,就像电视剧演的那样,结果他没泼,这水是给她喝的,还得喝完。她很听话,抱着水桶咕咚咕咚往喉咙里灌。 “慢点,可以了。”他又拿走了,“喝一点排一点。” 云珠觉得眼球很湿润,难不成这水是从眼睛排掉的。 她拿眼珠子瞟他:“你来干什么?” 他装扮成白衣天使,从天而降来拯救她嘛。完全不像。脱掉外袍,他就是寻常男人,眼底燃烧的是对女人的**。 “喔,我知道了...”云珠不怀好意,两根食指并尖,觑着眼要戳破他的脸面。 哪知他一掌握住,力道之大,将她震醒了。 “你知道什么?”他故意问她。 “你是有前科的。”她没忘记楼梯间的事。 对方哈哈笑了:“你怎么不告诉佳慧?再把今天的事也告诉她。喔,你不敢。你胆小如鼠,一紧张就找药吃。” 他很生气,手掌很热。云珠的两个指头快熔化了。 他又瞥一眼门店的招牌:“这个金丝笼子筑得不错,你就住在里面,成天幻想别人来爱你。” 云珠给他激怒了,拼命要抽回自己的手。 他冷笑:“我没说错吧。反正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窝在这里最安全。现在你爸爸一走,你更有理由软弱了。不知道那位王先生愿意收留你多久?哪天他不要你了,你的人生路该往哪里走。” 他刚说完,云珠冲上前咬了他一口。他随即松开手,云珠向左一倾,打翻了茶几上的玻璃珠子。刚才她神志混沌,玩那些彩色珠子。现在珠子四散滑落,劈劈啪啪掉在地上。 “这里不是金丝笼子。”她很委屈,眼泪也啪啦啪啦往下落。 努力哭了好一会儿,同时鼻涕眼泪努力排毒,然后她又抱起水桶继续喝。大概对方见她又狼狈又好笑,抽了纸巾给她擦下巴,却给她一掌推开。 于是不速之客站起身,还踩烂了几颗珠子。他叮嘱她把那桶水慢慢喝完,然后好好睡一觉。临走前,还把她的手机找出来,插上了电源线。 云珠沉沉睡去,等她清醒后,恍然以为是个梦。她的手机在响,从沙发翻身起来,发现满地琉璃碎片,才意识梦境是真的。九点多了,她独自躺着浏览消息,一行一行往下看。她发现自己是在三天前去的老街,当天晚上梅铃知会她,她在小媛那里安顿好了,又问她晚饭吃什么。 很简单的一句话,她没看到也没回。于是梅铃急了,开始给她打电话。 她回拨过去,迎来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梅铃说,她是想气死她,直接让她去找她爸。她只好说她的美容院很忙,手机又刚巧没电了。梅铃问清楚美容院的地址电话,顺带要了王长瑞的电话。 “云珠,我再也经不起了。你能不能懂事点。” 云珠生平头一遭向她道歉,她让她在小媛家安心住着。安抚好梅铃,继续翻着未接来电。其他人都无所谓,翻到金医生的名字,她连忙删除记录。他说的没错,她的行为很幼稚。 维纳斯十点开门营业,小星进门眼见一地狼藉,又发现云珠无语呆坐,顿时大惊失色,以为遭贼了。她一边打扫一边说,王总叫她帮忙搬家,云珠会搬过去住一阵子。 “王总还说,以后你不用每天来,隔几天来一下就好。他要招两个人顶你的班。” 云珠坐在前台的电脑前,她记得财务的文件放在哪里,找到后就逐个点开。 小星又悄悄笑道:“云珠姐,你俩是不是要结婚了?” 云珠瞧着那账册,每月底依然有一笔钱汇入。王长瑞说过,这是他拉来的合作伙伴,定期给他们公司作投资。然而到第二月初,又有一笔钱汇出。 她关掉电脑,摸了摸自己的包,发现她的药都给没收了。 小星又问她什么时候搬家。 云珠突然很生气:“我不去,我就住在这里。” 她的怒色并未能持续很久,因为李太太在玻璃门外招手,她马上转变面色,微笑朝她问好。很久没见李太太,她气色不太好,同她半斤八两。 小星拿出一份清单,提醒她,她的卡费需要续了,并且介绍新出的各类套餐供她选。 李太太对云珠说:“今天就想洗个头。” 云珠便请她到梳洗间,系上围裙,挽起袖子,拿两张眼膜盖住了她的眼睛。 “还是你好。”看不见眼睛,她的语气变温柔了,“旁人知道我老公的事,都不给我洗头了。” 云珠压根不知道发生什么,专心致志给她洗头。 “王长瑞最坏了。出了事是我老公担,他撇得干净。云珠,你跟这种人在一起,可要留个心眼。” 这时小星进来,问她水温如何,又想替云珠的活。她表示今天云珠并不当班。 李太太扯掉眼膜,猛地直起脖子:“你出去,离远点。不过我跟她说的是实话,不怕人偷听。” 云珠突然对外面的事有了兴趣,向细细李太太打听。 “公司是我老公的,帐是他做的。现在帐有问题,他不挂名,拍拍屁股就走人。我老公就惨了,公事私事出了问题,他就给顶在杠头上。云珠,你明不明白?” 维纳斯就记在她的名下,可她什么都没管过。有一次她见隔壁理发店在派传单,她也想去派,给公司招揽生意。王长瑞让她不要做那么不入流的事,他们不靠散客赚钱。 那么他靠的是什么。云珠停下手,顾不上给李太太洗头了。 这时小星又来了,手握电话:“云珠,王总找你。” 小星很机灵,支开云珠,自己服侍李太太。无论对方的口吻怎么生硬,她都软语相迎,将李太太一肚子的怒气化为无形。 第15章 第 15 章 周一的例会上,主任宣布了四月去科隆的名单。名单里没有仲英,他很诧异,会议结束后尾随主任进了办公室。他心中默然度量,原先这趟出差,他可以拿彭春山的案列做交流。可如今患者死了,就没有交流的必要。加之这段时间他心有旁骛,请假的时间有点多,有人自然对他不满。 主任的解释比他想的体面。开春后病人比预计的多,科室里又缺人,下月底有上级要来巡检,所以考量之后,这趟出差不用他去。 总结一句:“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仲英笑问:“那怎么让陈洙去?既然有人来巡检,就该叫他留下,他最会拍马屁了。” 主任向来一碗水端平,仲英一直拔尖,自然要照顾一下其他人。 “别生气。去那里就是大家坐一起,各家聊聊各家的本领。我最烦听洋文了。”他故意轻描淡写,“陈洙能写能说,所以我叫他去。你留下,咱们这行最要紧的临床经验,你明白的。” 仲英郁结,主任是想好了对付他的话,于是他只能低头出来。新收的患者很麻烦,怀孕到十八周,患者一直牙疼,检查后竟是转移癌。女病人不愿做治疗,只想把孩子生下来。这下够他积攒临床经验了。 站在九床的位置,心情奇差无比。他建议她转到妇产科。 “没人愿意收我们。”夫妻两个皆浓眉大眼,声粗气莽。 那女的问他,能不能开点止痛片;男的则打听住院要花多少钱。 仲英一脸清冷。病房很安静,他不理他们,翻着一张又一张的检查报告。 终于那男的忍不住,站到他身旁:“大夫,帮咱们想想办法。” 仲英就说:“目前只能看见下颌骨有癌细胞,先做全身检查,确定其它地方有无转移。再做骨穿,确定原发病灶。决定治疗方案之前,我会和你们商量的。” 那俩人没反应,于是他又说:“先把命保住,孩子以后还能要。” 那女人是懂的,依然没反应,愣愣瞅着他,然后眼眶红了。她丈夫就激动了,一把拽住他胳膊。 仲英又说:“要是你们不肯治疗,住院没有意义,不如回家去。照她目前的情况,孩子未必能生出来。” 丈夫直着眼,口中喃喃:“我们大老远的赶来,不能生不出来。” 这种事应该换个女的来劝,仲英转身欲找雅眉。病人家属以为他要走,拽得更紧了。那是个粗鲁的壮汉,蛮力胜过理智。 “大夫,你想想办法吧...” 没有其它办法。他想走,偏偏人家不让。仲英的冷峻激怒了他们。 “放手,我还有其他病人。”他的语气不善。 突然床上的女人哭了。男的则指着医生骂:“哪有其他病人?你站在这里才几分钟?不肯救人,还赶我们回去。” 仲英甩开他就走,没几步又被扯住后领,他火了,回手一推,哪知那壮汉随即朝他下巴挥一拳。始料未及的铁拳,打得他直接摔到地上。 这下惊动了众人。雅眉就在隔壁,连忙蹬蹬蹬跑过来。 “你怎么打人呢!”她那厚实的嗓音震天响地。 真倒霉。没去成科隆,还挨了一拳。他坐在护士台,乐乐边笑边拿热毛巾给他敷脸。 “你没见他两臂的纹身嘛,道上的,你也敢惹。”她捂着嘴说。 他拿着镜子瞧,幸好牙龈没出血,皮也没破。七楼顿时热闹了,雅眉和那道上的在吵架,一群人又围着看热闹。雅眉中气十足,比道上混的还凶。 乐乐悄悄笑:“你是不是跟人家说,要怎么怎么治疗?谁愿意听呢。你真不了解女人。她好不容易怀上的,这次没有了,就不会再有了。” 仲英捂着下巴不说话。 这时乐乐瞧见他的手背,一排整齐牙印:“哎哟,这是谁咬的。金医生,你真是流年不利呀。” 直到夜间值班,他的心情才好点,依着椅背,琢磨该不该给云珠打个电话。那天对她讲的话稍微过分,毕竟她吃药吃傻了。他故意拨了维纳斯的座机,响了五六下,终于有人接了。云珠一听他的声音就紧张,接着故作镇定,质问这么晚打给她,他意欲何为。 “你怎么能拿走我的药,我都没睡好。” “你又没病,无病呻吟。你是来过医院见识过病房的,怎么不懂爱惜自己。” 其实他想打探她和王长瑞的关系,有点好奇云珠是如何看待他的,不过即便没有王,云珠也不会跟他好,这种感觉宛如枯井打水,所以他没兴趣打听了。 云珠在那头意识到他只是找她闲聊,敷衍后挂掉了电话。一直以来她都是追逐求爱的那方,如今突然被人追逐,使她茫然失措。她有什么好?她在维纳斯还能梳妆打扮,旁人喜欢她就如喜欢一只花瓶,偏偏金仲英看见的是毫无粉饰又破碎的她。 没有药,依然睡不着。第二天早上,王长瑞回来了,一手拖行李,另一只胳膊夹着大袋子,直接从机场来找她。云珠接过那袋子,从里捧出只棕色大头绒毛熊。王长瑞是知道她喜好的,她卧室里的各种毛绒玩偶,都是他拿来哄她开心的工具。他提着那熊宝宝上飞机,空姐以为他是买来哄女儿的。 云珠盘腿坐着,摆弄几下新玩具,口里却说:“以后别买了,幼不幼稚呀。” 他坐到她身旁,翘起腿,手一揽,云珠就顺势靠进他怀里。 “摸摸肚子,里面有东西。” 果然熊宝宝的肚子里有个口袋,她一摸,摸出一条?心形项链。 云珠微露笑意:“这是谁的心呀?” 王长瑞说:“你爸爸的。他虽然走了,但心在你身上。” 云珠侧过脸,尔后从他怀里离开了。 王长瑞拉住她的手,嘻嘻笑问:“怎么不搬过来?” 云珠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她甩开他的手,重新回到前台的电脑桌。她一直盘算怎么开口,事到如今必须有勇气。 对方悠然翘着腿:“云珠,你想跟我说什么?” “那个...维纳斯我是的公司,”她吸口气,“你自己说的,里面有一半是我的钱。另一半,你还欠我一些钱呢,现在就当买另一半。这么算,维纳斯就是我的,对不对?” 王长瑞笑了:“我以为维纳斯是我们的,你想变成你自己的?” 云珠立刻点点头。 王长瑞表示他不明白。 云珠指着那台电脑:“你拿公司的账户干过什么事?出了事,我要负责的。我不想你管帐,也不要你管维纳斯的任何事了。” 王长瑞的腿一甩,猛地站起,大声说:“我清楚我在做什么,我怎么会让你出事?你没事查账户干嘛?是不是李大元的老婆同你嚼舌根了,那个八婆!还有你,她说什么你信什么。你怎么不相信我?” 云珠鼓着腮,她很少过问他生意的事,但知道了就要表明态度。 “本来就是你不对。虽然他是粗人,可没少帮衬你的生意。你有求于他的时候,就跟他陈兄道弟。现在他身上有官司了,你又一脚踹开。还骂李太太呢,当初李太太欺负我,你怎么不骂她?” 她越理论越小声,逐渐往柱子后挪步子。这里王长瑞叉着腰,眯着眼,打量她的窝囊样。 然后他说话了:“你要为李大元抱不平,我给他斟酒认错,的确是我对不住他。云珠,你不喜欢做什么,往后我就不做了,维纳斯的钱交给你管。别为外人伤了咱俩的感情。” 云珠暂时迷糊了半刻,听到最后一句,瞬间又清醒。他对她算什么感情。当年他也是送她一只熊宝宝,她就把她的爱她的钱都给他了。他从不对外宣称她是他的女朋友,又让所有人误会他俩关系暧昧。细究他为何要这样做,捂住胸口,又喘不上气了。 “同旁人无关。是我要与你分割清楚。维纳斯是我的,往后你不要来了。” 因为坚信自己的决定,她没露怯色。反而门帘给风吹起,风铃叮咚作响,阴影在对方脸上晃动。上午竟没来一个客人,只有她和他对立。 就在云珠害怕的同时,王长瑞反而后退两步,往沙发一坐,安之若素了。 “好吧,是你要分割清楚的。”他两手一摊,“公司我俩一人一半,现在你要买下另一半,知道要花多少钱?你的那些股票存款恐怕不够抵。而且股票跌掉不少,我劝你先不要抛。不过不急,这帐你拿回去慢慢算。云珠,你想摆脱我,恐怕要脱一层皮。” 云珠未及反应,他又说:“我走后,不知那些熟客还会不会来?这里的租金每月八万,电费每月三千,加上人工物料,你先理清每月的支出。云珠,恐怕你还未还清我的帐,就要给物业扫地出门了。” 云珠哪是他的对手,立即面露惊恐。王长瑞很满意,立起身去拿外套,他的行李箱还蹲在门口。 “给你三天时间,”他走到她面前,俯身威胁她,“你搬到我家里,今天的谈话,我就当作没发生。” 哪知云珠摇摇头。 他火了,拔腿就走。这时云珠忽地抱起摔在地上的熊宝宝,力拔山河的架势。他回过身,以为她要扔掉那个玩偶,她却抽出那根项链,朝他脸上扔过来,正好砸中他的脑门。 第16章 第 16 章 维纳斯合伙人要拆伙的消息很快传开了。佳慧同那些太太们联络不频繁,得到消息的速度稍晚些。那天她向小星打听,拆伙恐怕是真的。小星让她尽快来维纳斯,将卡里的钱用掉。 她犹豫片刻,没有联络云珠,也没去维纳斯。仲英没去成科隆,最近老挨主任的批评,下班后就独自待在阳台。她不愿管旁人枝节,整日留在家里陪他。家里静得很,仲英塞上耳机,就不愿人打扰他。客厅的沙发很大,她独自一人坐着,靠无聊的电视节目打发时间。 佳慧喜欢看大型家庭伦理剧,幻想自己是剧里的儿媳妇,公婆信赖,儿女依靠,丈夫的心纵然流连花丛,但几经波折,终又回到她身上。这种剧能连播十几集,沉浸其中,看得她泪水涟涟。 茶几上有张请柬,大剌剌躺着,那是赫尔斯分部在开发区落成典礼的邀请,不用问一定是安娜给的。佳慧吸吸鼻子,那女人真不要脸。仲英结婚前交过的女朋友,她全知道,安娜是缠着他最久的一个。她纠缠他,参杂利益的考量,佳慧可瞧不上她了。 这时仲英出来吃东西,她就当着他的面扔掉请柬。 他看见了,尔后笑道:“扔得好。我烦死他们了。要不是主任,我才不应酬他们。” 佳慧也笑道:“你不去,她就去医院找你,你又有机会跟她缠绵了。” 桌上有酒糟鹌鹑,他撕着那对嫩嫩的腿,此刻满脸暧昧:“她缠得没你紧。” 佳慧扭头坐回沙发了。这里他吃饱喝足,就朝她挨过来,手上还残留酒肉味。 佳慧推开他:“先别碰我,去洗洗手。” 仲英就嘿嘿笑了,埋头于她脖颈,嗅她头发的味道。佳慧老把自己收拾得香香的,这点他很满意。他不洗手,佳慧也抗拒不了他。他的手往下移。 “你妈可把我害苦了。那女人的老公不仅打我,还投诉我了。科室收到投诉,巡检组快来了,主任不高兴,最近老拿我撒气。” 佳慧喘着气,香肩微颤,竟然还能思考:“现在闹成这样,更不能怯场。不然人家以为你怕了。” “我知道,”他喜欢她的模样,无论何时都残存一丝理智,“你妈认识妇科的任教授嘛,介绍给我认识,我有些问题要请教。” 佳慧抓挠他的背,恨恨说:“现在你要认识她了。还为别人的事去请教。那我呢?之前我要去找她,你都满脸不屑。” 仲英托起她的腰,她的妇科问题他能治。她就是习惯胡思乱想,注意力不够集中。 虽然请柬扔掉了,他依然给安娜打了电话。安娜将赫尔斯分公司的情况告诉他,主管人是留洋归来的一对夫妻。主要负责医用支架,连生产带管理,要往开发区挪两百来人。 “你去不去?”仲英问她。 “我自然不去,我还得顾孩子呢。”她在电话那头叹气,“听说贾小兵要去,那里还未开,一年的订单已经排满了。能去生产区就好了,不用抛头露面。” 仲英就笑道:“祝妳们生意兴隆。对了,下周巡检组会来,你通知一下你们的人,下周不要来医院。” 安娜表示知道了,又软语挑逗:“可我想你呀,金医生,咱俩好久没见面。” 仲英见目的地在眼前,就轻斥:“别乱说话,听着像奸夫□□似的。” 安娜咯咯笑了。他按掉电话,同时停好车。从镜子里接触自己的目光,瞬间换一种心情。手背上的牙印消失了,他又开始惦记彭云珠。 上衣的口袋还留着一颗玻璃珠子,大概是上次掉进去的。他捏着那珠子,随电梯缓缓上升,心中竟然涌起对佳慧的愧疚。刚才出门,他骗她只是开车去公园兜风。 可维纳斯并未如往常的温柔乡。电梯门开了,一堆人挤在里面,喧噪杂乱,一个穿着保安服的男人在维持秩序。 “彭云珠呢?”他大声问。 众人齐声回答:“我们都在找她。” 因为白织灯太亮的缘故,地板的污渍和裂痕清晰可见,装饰白纱给扯下来,精致的钩花全坏了。更糟糕的是收银柜给人撬了,抽屉拉出来,分文不剩。一个女人嚷嚷,她充了好几万的卡,要彭云珠还钱,其他人纷纷附和。物业也来了,往玻璃门贴了一张条,明日起停水停电。 仲英拧着眉,他就知道自己不该来。 走回地下车库,他连续给彭云珠打电话,一直打到她接为止。原来她就藏在地下室的仓库。他一见她畏畏缩缩的样子就来气,喝令她出来。 “你怎么又来了。”她一脸嫌弃。 他问她怎么回事,她是不是没法跟成年人那样,对自己的生活负责。 云珠瞅着他,舔了舔干燥的唇,淡然解释:“都是小星不好,到处跟人说维纳斯要倒了。他们就涌过来要求退钱啦,要求赔偿啦。我本来还能支撑两三个月的,这样一闹,物业又来催房租。我交了房租,却交不出电费了。” 仲英给她弄得一头雾水。 她就垂着脑袋:“昨天她还把保险柜撬了,抢钱就算了,一柜子的精华液也拿走了。那是配合针剂用的,还要冷藏。她拿去干什么呀。” “那你呢?你没受伤吧?” 因为她整个人萎靡不振,脸皮黄黄的,像是被人抽干了血。 云珠没话答。他将她拉近点,伸手摸摸她的脸。还好,颈动脉跳动均匀有力,四肢也健全,只是没睡好,眼皮耷拉了。 “云珠,遇到这种事,你可以找我的。” 他感觉触及的脉搏明显增快了,很快她拨开他的手。 他笑了,两手插入口袋。突然想起什么。 “维纳斯真要倒了?王长瑞呢,他不管么?” 云珠又舔舔嘴唇,欲言又止。这时电梯间传来杂音,仲英恐怕三楼的人下来,连忙拉着她往停车的地方走。几步路的功夫,他的好奇心迭起,维纳斯搞成这样,王长瑞却没出现,他俩估计闹掰了。 云珠坐在车上,喝完几口水,果然告诉他,她和王长瑞分家了。 “我很早就想这样做,只是没勇气。” 仲英问:“你俩不是在赌气吧?” 云珠摇头:“我已经厌倦和他这样的关系了。” 仲英就没再追问,他问她对未来怎么打算的。云珠想独立经营维纳斯,奈何她有心无力,刚才的情景他都看到了。 “我已经再三保证,维纳斯的服务质量一如既往。可那些女人不相信我。从前按肩推背,洗脸做头,都是我亲力亲为的。可她们就是不信我。” 仲英见她沮丧,耐心解释:“她们知道你服务好。可技术和经营是两码事。你没做过公司,人家有顾虑很正常。比如我吧,我知道怎么做台手术,却不懂怎么经营一家医院。这是一个道理。” 云珠连忙点头:“我明白。只是舍不得维纳斯,待在那里我才有安全感。” 仲英说:“不急。你可以慢慢学,比如报个课程去读,交点朋友,找到自己喜欢什么,明白擅长什么。世界很大,不一定要待在维纳斯。” 云珠不语,又低了头,半晌过后,才吐出实情。原来她的钱都拿去交租金了,物业一催,她急了,直接付掉三个月。 “我的饭钱都不够了...”她红着脸。觉得自己的行为既毛躁又蠢。 仲英侧目:“我高估你了,刚才真是白费唇舌。” 他把她送回大学城的小屋,让她今晚就待在家里。云珠对其它漫不经心,对男女事却精明。她站在一楼与他告别,明显不让他上去。 “等你走投无路,又会去找王先生吧?”他故意说。 云珠知道那是试探,站在台阶上,用了然于心的目光打量他。 “这样看着我干嘛?”他上前一步。 “我找不找他,与你无关。” 接着那女人又浅笑:“佳慧的卡里还剩点钱。你回去告诉她,可以抵两套高阶服务。要是她不要,我就把钱退给她。不过退钱要等个把月,让她别急。我是不会让她吃亏的。” 佳慧吃亏不吃亏,还轮不到她来管。他憋着气,因为对彭云珠花了很多时间精力,偏偏她一副高洁矜持,据他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大概那种姿态衬得他很卑贱。突然他一手掐住她的后脖颈,一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你要干嘛?”她给他的无名火惊到了。 虽然她瞪大了眼,却并不怕他。登时他的怒火燃烧更旺。 “云珠,希望你一直这么有志气。”趁她不妨,咬了她的嘴唇,“这下是你欠我的。” 然后他扔下她回家了。镜子里的自己一脸苦丧,嘴唇还残留着血渍。他拿纸巾擦了擦,发现不仅是云珠的血,他的嘴唇也破了。 电话一直在震动,他以为是佳慧催他回家,一瞧却是安娜打来的。安娜邀了一帮老同学聚餐,问他要不要加入。 “贾小兵组的,有两个刚回来,准备入职赫尔斯。我们玩牌呢,少一个人凑数。” 仲英摸了摸嘴唇,这样回去见佳慧,不如去聚餐。他答应了,掉头往繁华的夜驶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 16 章 第17章 第 17 章 云珠查阅了自己的财务状况,发现她和王长瑞的帐是理不清的。好在他跟消失一般,她暂时不用顾这截事。现在最麻烦的是几位客户要求退款,为保住维纳斯的声誉,当时她都答应了。可她手头没现金,正如那天的倾诉,她连吃饭的钱也没有。 她有一些首饰,从前斥重金买的,不过转手的价格起码被砍三成。有几件她舍不得,舍得的那些成交价很低。除去这些,两台老旧音箱她卖掉了,反正如今没人听这个。角落里的山地车也处理掉,王长瑞买来的却一次没骑过。从前他俩到处旅游,她攒了好多五颜六色的外币,现在也换掉了。环顾四周,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 勉强满足了客人退款的要求,她坐在黑魆魆的维纳斯,陷入两难的境地。若要继续经营,意味着她要投入更多的钱,若要结束这一切,那么这些年的努力都白费了。爸爸留给她的钱,他想留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就这样给她挥霍掉了。她想起金仲英对自己的指责,她不像一个成年人,她软弱无能...诸如此类的难听话,她就扭着脸,大拇指抠着另一只大拇指的关节。 可当下最要紧的是生计问题,她打算问问雅眉,哪里有临工可以做。这时金仲英给她发了一个地址和联络电话,开发区有间新开的药厂,那里要招人,他让她打电话去自荐。 见她没反应,他又发来一条:“你不用害怕,贾文宾是我的老同学。我跟他说好了,给你安排一个轻松的岗位。” 云珠看着屏幕,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相助无所适从。她想她能回报点他什么,偏偏自己什么都不能做。赫尔斯医疗器械,她依稀记得,乔安娜的名片上印的也是这个名字。 于是她怀着好奇心约了面试。开发区给各条林荫路划开,每座企业占据一个方格。云珠跟着导航找了好久,发现目的地是座崭新的低层建筑,人字形朝两侧铺开,外立面均是落地玻璃。真时髦。她瞧见玻璃中的自己,虽然特地穿了套装,但系在包上的大眼草莓熊过于碍眼,连忙扯掉了。 贾经理站在前台等她。一个挂着职业笑容,语气温和的男人。他和仲英是同学么,云珠心里打量,他看着比仲英成熟多了。他带她到三楼的行政区域,告诉她这里是财务区,那里是会议室,周遭一圈是经理办公室,而茶水间还在布置。 “是不是容易迷路?慢慢你就适应了。” 全是浅灰色的格子间,横七竖八整齐排列。吊顶是银白的,压得很低,恍惚能听见出风口的嗡嗡声。一转身碰到玻璃隔断,玻璃对面的景象是一样的。云珠的确迷惑了,而贾经理则在不经意间打量她迷惑的表情。 他笑了:“待会儿秦经理会给你做个简短的面试,她是你的直属上级。你要仔细听,她会把工作要求讲清楚的。” 云珠只得乖乖坐着。这层楼东西南北都不串风,门前也不放水缸,怎么风生水起嘛。窗户是斜的,没放盆栽,阳光只晒到窗框,旺金不旺木,旺财不旺丁。地毯是新的很漂亮,只是地毯很难打理,过两年他们就知道了。她的维纳斯就不铺地毯。 秦经理来了,五官挺好看的,不过眉形挑太高,下巴又尖,气质稍显刻薄。她不及贾经理和蔼,一见云珠就指出她的学历不够,是经人介绍才有机会面试的。 “我们的最低要求是本科。”她盯着她,直到云珠局促不安。 “彭小姐,考你一道题。”她语气冷冽,“如果总公司的孙总,港区的杨总和驻外的罗伯特同时过来开会,我要你安排接机和订酒店,你首先要做什么,哪件事最重要?” 云珠想了想,然后回答:“先跟他们确认抵达的航班。” 秦经理纠正:“是跟他们的秘书确认航班。他们的行程经常会改,你要和那些秘书搞好关系,航班改了,她们能及时通知你。” 云珠连忙点头。 秦经理又说:“接到人后,你就安排司机送去酒店。先送孙总,他习惯早睡。罗伯特不用管,他喜欢出去喝酒的。杨总通常是夜里的飞机,他住近郊的利斯顿,那里清净。” 云珠不解:“他们三个一起来开会,怎么不住一起呢?” 秦经理笑道:“公司的员工根据级别不同,有不同的住宿预算。等你入职了,我会给你一张目录。什么级别住什么酒店,上面都规定好的。” 云珠不由忖度自己属于什么级别,她的级别不会对标青年旅舍吧。 秦经理又详述一堆这个岗位的工作要求,临了补充一句:“公司对员工的私德也是有要求的,我喜欢本分的下属。不知道你跟贾经理是什么关系,既是他推荐,我就给他一个面子。在公司你算我的下属,可不要闹出不体面的事。” 云珠抬起头,直言她和贾文宾是第一次见面。 可对面的女人完全不信,她自信满满的,仿佛彭云珠这个人已然在她心里归了类。 仲英是在天黑后接到小兵的电话。彭小姐回绝了这个工作,就在她面试后回家的路上。 “二英,你搞什么鬼?”人家在电话里埋怨他,“叫我白费劲了。” 仲英深含一口气,让他先保留这个职位,他要去质问彭云珠。 然后听见小兵在那头轻笑:“好吧,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给贾文宾嘲笑的滋味可不好受,学生时代他就挤他一头,成绩不及他,可老师同学都喜欢小兵。和仲英在一起会紧张,连老师都会。他走在空荡的走廊,寻思他是不是管太多,让彭云珠紧张了。 今晚是他值班,他先去九床瞧了瞧那位孕妇,见她睡得安稳,就独自走到护士台。天气暖和,夜里又静,只有护士台亮着一小束光,雅眉和云珠并肩坐着,两人低头私语。云珠的头发拢在左肩,肩上搭着米色套装。他靠近时,她都没看见他。 雅眉看见他了,知道是来查房,一如既往问候:“金医生幸苦了。” 这时云珠也没抬头。 于是仲英就问她俩在聊什么。 雅眉就说:“云珠的美容院出了问题。她想找个临工做,我想介绍她去下面的康复院。” 他马上接话:“那里很幸苦的。又要伺候病人,又要打扫卫生。云珠身体不好,该找个轻松的差事。” 云珠将头发捋到耳后,抬头看他:“我刚和大眉说呢,今早去一间公司面试,很气派的地方,就是太时髦了,不适合我。所以我回绝了。我想还是康复院适合我。” 什么叫太时髦?在他心里,云珠就该去写字楼做个小白领,每天打打字喝咖啡,衣着光鲜笑容明媚。 “你爸爸也会这样想,他舍不得你吃苦。” 云珠将椅子朝后挪了挪,仿佛要离开他炙热的目光。 雅眉喜欢帮小姐妹分析事态优劣,要求云珠将那间公司的情况讲一遍。云珠详细讲了,面试她的人,她的工作内容。不过她没提公司的名字。 “从前一个客户介绍的,你不认识。”她又摸摸耳后的头发。 仲英笑了,问雅眉:“你觉得怎么样?我说云珠该去写字楼。” 雅眉动摇了:“听上去是不错...” 云珠立刻打断:“你俩又没干过那个,凭什么说不错。金医生,你少帮我做决定。” 太晚了,她要回家。今晚她专程来医院,就是委托雅眉帮她找工作的。 仲英陪她下楼。四下无人,她这才期期艾艾,打听他和贾文宾的关系。她回绝别人的好意,不会影响他俩的交情吧。原来她在操心这个,他忍不住白眼直翻。 “不会,他和安娜都是老朋友了。”他没法跟云珠解释他们的关系,仿佛她和他们不是一类人。 “那就好。”她惴惴不安的心落地,“我是觉得自己做不好那样的工作。人情往来,比钱的事更麻烦。我怕到时候给你添麻烦。” 他们走下楼,走到一片樱树下,这时仲英的那份心情已然冷静,他没那么希望她去赫尔斯工作了。 “叫车回去吧,今晚我不能送你了。”他叹口气,“你身上还有钱么?不会穷到连车钱都没了。” 云珠羞涩笑了笑,转身望着住院楼的灯火,花瓣落到她脚边,又给风吹走了。 她又捋头发,露出晶莹的额头:“从爸爸过世直到现在,你一直在帮我。我从来没向你道谢。金医生,我跟我爸爸很幸运遇到了你。他突然离开,是他不走运,你不用自责。” 仲英笑道:“我明白的,怎么突然说这个?” 她低头垂眼:“我想说,我们的医患关系已经结束了。你不用再操心我的事。” 仲英明白她的用意,她要跟他划清界线。 “云珠,我们还能做朋友的。” “像你跟乔安娜那样的朋友吗?”她看着他,“刚才我在楼上说的话是真的。你介绍的工作太时髦了。你和安娜,你和佳慧,对我来说都太时髦了。你明明跟佳慧是恩爱夫妻,掉头又来纠缠我,这一切你都是心安理得的,这一切对我而言太时髦了。” 仲英的嘴角隐隐抽搐,他扬着下巴,体会那个时髦的涵义。 “你在讽刺我?但我不想掩饰什么。”等到嘴角不抽,他也不激动了,“我就是很喜欢你,云珠,男人喜欢女人的那种,与其他人无关。” 他不愿意在彭云珠面前遮掩,尤其是他们独处的时候。而且他讲这话的时候的确心安理得。 车来了,他拉开门,示意她坐进去。云珠一头撞到门框上。 他感觉她惊慌失措。 “要是你不愿听,以后我就不说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 17 章 第18章 第 18 章 佳慧内心苦涩。其实仲英值夜班的频率没有变,但是她觉得他不在家的时间变长了。她现在常去网球俱乐部打发时间,报了一节形体课,每周去三天。一次路过球场碰见安娜。她扎着马尾,手握球拍,在老远处朝她挥手。她很勉强同她一起坐着,两人吮着吸管里的苹果汁,安娜就把仲英为云珠找工作的事,当作逸闻轶事告诉了她。 虽然遮阳伞挡住了光,虽然安娜对男人的花花肠子不假以辞色,但她依然是不怀好意的。佳慧甚至听出她有点幸灾乐祸。 “佳慧,男人在这个年纪精力最旺盛了,你可要看紧点。” 佳慧咬着吸管,心想你真有脸对我说这话。她出了一身汗,拉筋的时候伤到背,身心更痛苦了。仲英对于不愿讨论的事,比如怀孕,会在两人之间筑起一道墙。她感觉云珠也是那道墙后的内容。 姑妈家里有世传伤筋动骨的膏药,那天她趴在床上,让老太太帮她热敷。老太太沿她后背的大椎往下按,手劲利落,疼得她直掉眼泪。 “瞧瞧,这里郁结了,那里堵了。怪不得你气色不好。” 还是姑妈懂她,老金家就这么一个靠谱的长辈。她常说佳慧沉稳,能娶到她,是二英的福气。 “你瘦了,话又少,是不是小英待你不好?晶晶现在胖了,她心情差,脾气就大。” 佳慧微笑道:“我哪敢耍脾气呢。你知道他的,不理你,就是他最凶了。” 姑妈素来明辨是非,又疼爱佳慧:“他不理你,你不用上赶着。看看到底谁离不开谁,谁比谁金贵。” 佳慧叹气,她才不比呢。她最介怀的还是孩子,抱怨自己的经期老不准,怎么吃药调理都没用。过一会儿,晶晶登门了,挺着肚子,不过她也是来找姑妈抱怨的。炉灶上炖着乌骨鸡汤。一人一碗,现在的女孩们心焦气燥,须多喝点汤降火。 晶晶的脚肿了,只能穿夹脚凉鞋。佳慧提醒她别着凉。 “还是你们关心我。”她来拿衣服裤子,皆是旧的宽松的,一边整理一边抱怨,“我穿这鞋还开车呢,叫他送我过来,他就顾着打牌。我摔一跤,他头也不抬的。” 姑妈忙怕一下她的嘴,叫她把刚才的话吐了,真不吉利。 晶晶端着碗,大声说:“真的。他就顾着打牌打游戏,跟长不大似的,将来怎么做爸爸?我真担心,现在靠着爸妈,还能吃家里的老本。但将来怎么办?孩子生下来,他是不会管的,又笨又懒,不是靠他妈就是粘着我。我已经说了,他再这样不求上进,孩子是不会叫他爸爸的。” 这话在佳慧听来别有一番滋味,她竟生出羡慕来。 姑妈提醒,让晶晶别威武过了头,小苗性子弱干不成事业,对她不错就行了。 “对呀,”佳慧点头,“家里又不等他赚钱,要紧的是他对你一心一意。我看他是有点怕你的,我还羡慕呢。你们从小认识,从小打打闹闹。我跟仲英就不同了,有时候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晶晶笑了:“二哥是精明人,不用管他想什么。佳慧,他娶了你,你就安心做金太太。他这样的人,人生大事,决定前都掂掇过秤,深思熟虑过的。” 佳慧不爱听这个,好像她的婚姻给秤斤注两了。仲英向她求婚时,说过他爱她的,说他离不开她。他像大尾巴流星那么耀眼,一下子划过她眼前,他俩就结婚了。 妯娌两人从姑妈家出来,因为晶晶要去趟医院,佳慧提议送她过去。这样能顺道看看仲英,看仲英在医院的样子,她觉得能离他近点。 云珠刚到康复院打工,头两个星期很不适应。她给分配到六个阿婆住的大通间,天天给她们洗澡换衣服,喂饭打点滴,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护士长表示对她很好了,没给她派去伺候老头。搀着老头去厕所,那才叫受罪。 那天雅眉收到云珠的求救,连忙从仓库找出一箱手套鞋套,趁午休时给她送去。小丫头十指纤纤,可别给消毒水泡坏了。她扛不动老婆婆,连扛轮椅都费劲。她早和护士长说了,别让云珠干重活,最好脏活也不干。让她换换床单,扫扫地就好,空闲时陪阿婆们聊天。她长了一张亲切可人的脸,不就是让病人看着高兴嘛。 但云珠一边哭一边说护士长欺负她。李阿婆身上有藓,她们都不碰,单叫她去帮她擦身。谁的尿壶翻了,她们只叫她去打扫。她不敢扎静脉针,她们就骂她没用。连病人也看不上她,不让她测血压心跳,嫌她什么都不懂。 “早知道这样,我就去写字楼了。” 她扒着饭盒里的几片菜,眼泪汪汪。雅眉瞅着,又可怜又好笑。 “那还做不做了?”她问她, 云珠咀嚼着冷菜冷饭,捏紧小拳头:“总要坚持一个月,我拿到钱,好把维纳斯的电通上。” 原来她还惦记着维纳斯,雅眉可佩服她了。本来想问她一些事,见她狼狈又疲惫,不知该如何开口。 “云珠,那天晚上金医生送你下楼,跟你说什么了?” 云珠转过脸:“哪天呐?我记不清了。他不过说些安慰我的话。你也知道,他们做医生的一贯官腔官调的。” 雅眉没再追问。不过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从那次坐缆车,直到彭老师去世,金仲英都超乎常情地关心云珠。他又没什么同情心,反而有劣迹斑斑的情史。所以雅眉才忧虑,而云珠装作不知,使她更忧虑了。 女的这边没话,她打算找男的谈谈。回到住院楼,此时佳慧坐在办公室的门口,正端着小镜子补唇膏。她每次来都拎着小蛋糕小水果,用漂亮的盒子装好,确保他们每人有一份。 多好的女人,她跟她打招呼:“我陪人过来的,她在产科检查。我来看仲英,他好几天没回家了。” 雅眉连忙解释这一周有重要会议,金医生没有空闲时间,晚上就睡在办公室。 佳慧善解人意地点头,随后又转头望着那间会议室的大门。等了好一会儿,大门终于开了,里面陆续走出一波人。仲英还拿着笔和板擦,专心致志与人说什么。他的确生了一副好皮囊,俊眼微沉,穿一身白褂,卓立于人群。 等人散尽了,佳慧悄悄合上门。盒子里的奶油小方有点化了,奶油软塌塌的,她有点心疼,生怕老公嫌弃它。 “我忙得很,你来干什么?”果然他这样说。 她是陪晶晶来产检的,理由很正当。 “今晚你回家吗?” 仲英看了看手表:“回,好几天没洗澡了。” 天气又热,他开始脱外套。正好让佳慧带回去洗洗。佳慧就蹲着,翻他的办公桌,将塞在里面的臭衣脏裤拾出来。 这时仲英又说:“你跟任教授说过什么?那位大姐当着众人的面,叫我去生殖科检查。” 佳慧抬头,她哪有说什么,不过是如何都怀不上的那一套。 仲英面色不善:“你非要到处说这事么?咱们两个人的事,现在摆到她的课题组去了,她的学生在研究呢。” 任教授是妈妈的多年好友,她是关心她才这么做的。不像仲英,半点不为她着急。 她没什么愧色,窸窸窣窣整理东西。 “她经验比你丰富,她叫我们检查,我们就去检查呗。又不损失什么。” 这下仲英火了,扯掉眼镜:“我没时间。我见着妇产科的人就烦。” 佳慧腾地站起来:“你当然没时间咯。你忙着帮彭云珠找工作呢,忙着给她献殷勤。” 仲英扬起脖子,一时没说话。佳慧手里还攥着件外套,她一甩,兜里就掉出来一颗玻璃珠。掉到地上,骨碌碌滚到了仲英的脚边。 他的怒火湮灭了,反而用轻松的口吻问:“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佳慧冷笑:“你以为旁人看不出来?还是你当我是傻瓜?” 她观察他的神色,他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隐去了表情。 “我是给云珠介绍过工作,不过她没接受。你专程来找我吵架的?” 他靠近她,帮忙整理那团脏衣裤,塞进袋子,又吃掉了蛋糕。 佳慧叹气:“我希望你专心点。对我们的家,要和对待工作一样专心。” 不提彭云珠了。现在她还拿不准,值不值得为了她,真的与老公撕破脸。 仲英微微笑一下,搂过她肩头,亲了亲额头。他提着那袋衣服,说要送她下楼。 “我还要等晶晶呢。”她没忘记。 同时推开了办公室的门。雅眉带着晶晶站在门口,四个人八只眼睛,互相看来看去。 回程的路上还是晶晶开车,她坐在一旁,越想越委屈。反正她们都听到了,她不用掩饰,默默哭起来。 “别难过,佳慧姐。”晶晶一点没尴尬,还劝慰她,“那种事那种女人,都是过眼云烟。小苗也花心,见着漂亮女人就心痒。你看我管不管他的?他敢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佳慧拭去眼泪,哽咽回答:“我不为这个难过,就觉得自己干嘛要受委屈。没结婚前,我也有很多人追求的,我还能挑挑选选。现在呢?婚姻里受委屈的妥协的总是女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 18 章 第19章 第 19 章 云珠拿到工钱后,小心翼翼核对了工资单。这几千块赚得可真不容易,随后她马上拿去缴了电费。维纳斯的壁灯又亮起的那刻,她舒了口气,倒进软绵绵的沙发。 没过五分钟,她意识到什么,连忙跳起来,关掉大灯和空调。现在没有客人,电可不能浪费。细细盘算一番,只留一只小冰柜通着电。汗蒸房利用率不高,她忍痛关了。拧开前台的一盏小灯,她又拖地又掸灰。自己还私藏着几支美容液,拿出来放进冰柜,接着仔细清洗那些瓶瓶罐罐。等一切收拾妥当,重开电脑,她将维纳斯改为营业状态。 虽然没有客人,虽然前途未卜,她还是这么做了。她想给几个熟客打电话,可她们多数是白天来的。白天她要去康复院打工,叹口气,复店之路好艰难。 这天正给李阿婆换衣服,突然接到一个预约电话。来电的是一位生客,客人想预约下午两点。她是四点下班的,但实在不想失去这单生意,只得低头向护士长请假。护士长可不好对付,她答应第二天负责洗厕所,她才放她离开。于是哄好婆婆们,等她们睡到打鼾,她就从康复院赶回维纳斯。虽然没入夏,天气又潮又闷,这些日子她一直靠自行车通勤,两地隔得不远,但路上也要半小时。她累得满头大汗,冲到三楼,推开窗户透风,临近两点才愿意开空调。 客人姓冯,她在电话里问清楚了。等到两点,客人没出现,她开始担心给人放鸽子。不但下午的工钱没赚到,还浪费了电,她心疼极了。两点半的时候,她已经不抱希望,玻璃门却给人敲响了。 等云珠看清玻璃浮光内的两个女人,一时惊愕失了声。她迟疑一下,随后打开门。 佳慧与一个女人一起进来,那女人扶着腰,明显怀孕了。 若是佳慧要来做脸,怎么不告诉她。显然旁边那位是来电预约的冯小姐了。云珠觉得她俩不是为维纳斯来的,而是冲她来的。她看着佳慧,希望她表明来意。 “这算什么地方?”那女的四下一瞧,打量她两眼,“太普通了。一看就不是上档次的东西。” 云珠见佳慧不说话,只得招呼冯小姐,拿着项目表,问她想做什么。 “你可以喊我金太太,我跟佳慧一样,都是金太太。” 云珠露出职业笑容:“你好,金太太。你跟佳慧是亲戚,我可以给你打折的。” 佳慧是在生她的气么?她可以单独找她,可以跟她明说的。 这时另一位金太太指着项目表:“这些我都不要。我的脚肿了,你给我按一按。按得好,我给你算最贵的。” 云珠就问佳慧:“你也要按脚吗?” 佳慧似乎在质问她和保留体面之间徘徊。她很不开心,金太太的高声威吓反衬着她的阴沉眉眼, 云珠表示按脚的服务是有的,不过要等等,她要把按摩椅推出来。她就一人推着那把沉重的椅子,推呀推,这时佳慧居然过来帮了她一把。 云珠满腹委屈。她想哭,又想开口谢谢她。 佳慧却先说:“你和王长瑞搞什么?为什么他撇下你不管?我不懂,你俩相处那么多年,为什么不结婚?” 她语塞了,佳慧都不愿提金仲英的名字。她将按摩椅的罩子摘了,清理皮面,又端着水桶蹲在金太太的面前。 这时又听见她说:“你爸爸不在了,你该找个人结婚,云珠,人生不必这么幸苦。和王总不成事,我可以介绍别人给你。” 云珠无法回应,默默揉捏孕妇的脚。的确浮肿,轻轻一按,孕妇就喊疼。 她说:“这是足三里,多按几下,很补身体的。” 金太太指着脚底板:“那里好酸哦。” 云珠微微笑道:“那是肝脾区,你肝火太旺了。” “胡说。”她的脚一蹬,溅得云珠满脸是水,“三脚猫功夫也敢乱说,秀色的末流技师都比你强。我听说了,你是靠男人才有这家店的。现在男人跑了,自然要换个山头靠。不过你别乱打主意,小心好处没捞到,给自己溅一脸血。” 佳慧拉住她:“你别捣乱了,我们走吧。” 云珠拿起纸巾擦脸,委屈地快哭了。金太太是个大个子,又怀着孩子,呼呼咧咧,站起坐下,都叫她胆战心惊。 “太差了,不值得花一分钱。”她指着维纳斯的招牌,“这种地方就是不专业,挂个小匾额,说倒闭就倒闭。人就更差了...佳慧,以后你跟我去秀色吧。” 云珠听了,有点呆,还回嘴:“秀色是流水线操作,哪有我这里专业。我是针对客人做客制化服务的。” 人家没想到她把重点放在这儿,回过神,金太太继续怼她:“客制化服务?你是想服务客人的老公吧。这种事在秀色就不会发生。人家背后是大公司,有大公司的职业操守。你有么?” 佳慧听得头疼,拽着人就走。 云珠又气又憋屈,立刻关上玻璃门,放下门帘,屋内一片幽黑。 仲英送走了任教授一行人,借口有两个病人在康复院做化疗,选了一个空闲的午后去查访。那天是礼拜六,不确定云珠是否上班,他就在一楼看班表。这时最里侧的大通间出来两个人,护士长正在骂云珠呢。原来教她埋针,教了几遍,她都没学会。于是仲英走过去,带上云珠进病房。患者是位七十岁的老太太,血管都硬了,新手当然扎不进去。他提起那只手臂,有节奏拍打几下,等病人握紧拳头,静脉稍微显露。他让云珠看好,选这个点,用针一推,就扎进去了。 “你要这么教她嘛。”他转身对护士长说。 接着又让云珠封胶布挂水瓶,叫她背诵一遍换药的流程。 他继续叮嘱护士长:“头三个月,她每次做,你就在旁边看。不要急,每个步骤符合流程就行。你对新人的培训,必须符合流程。” 对方连忙点头道是。这种人欺软怕硬,只是云珠不懂。 他看着她笑:“累不累,是不是没吃饭?” 瞧她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的,胸前还别了一只定时器。他把那东西摘了,然后带人去吃饭。 云珠点了鳝丝面和汤,而且她真的饿了,哧溜哧溜嗦面条。 “我叫你别来这种地方的。”他的口吻,仿佛一切皆在预料。 “她本来就讨厌我。你还教训她,她更讨厌我了。” “你只是打临工,不必指望她喜欢。你的目标不是在这里干一番事业吧。云珠,人要认准自己的目标。” “我的目标是维纳斯。” 仲英嘿嘿笑了。那个夜晚过后,他就没见过她。他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她的胃口不错,气色却不好,眼睛直溜溜望着他。她的眼睛轮廓流畅,眼头微凹,凤尾飞扬,眼波缠绵,望着谁都含情脉脉。还好他习惯了,不然要误会她对他含情脉脉。 “这样瞪着我干吗?” 云珠揩楷嘴,闷坐了半晌。终于告诉他,昨天下午,佳慧去维纳斯找过她。 他没想到,一时也无话。佳慧纯属小题大做,他和云珠压根没发生什么事。 云珠收回视线,低下头:“她没跟你说吗?那你呢,你跟她说过什么?” 他马上回答:“没有。只是我帮了你一点忙,她不开心了。” 云珠摆弄面前的筷子:“她不开心是正常的。女人很小气。我早说了,让你别管我的事。” 仲英笑了笑:“好的。她没为难你吧?” 云珠摇头:“她算有涵养的。换成是我,我一定大吵大闹。” 对面的男人就嗯了一记,尔后回答:“佳慧为人处事很有分寸的。” 这话让云珠停住不安的手,她似乎在品味这话。没一会儿,她说吃饱了,尾随他走到康复院后面的草坪。 他猜测佳慧一定是说了难听的话,怪不得她今天格外颓丧。都是他不好,从小他喜欢什么就去追逐,从不压抑这股天性。他喜欢竞争,喜欢争第一,也喜欢做手术,喜欢挑战高难度的任务。现在他喜欢云珠,没想到会对她造成伤害。仲英是聪明的,他明白对云珠的喜欢不能昭然若揭。 他送她到背阴处的小门,让她别担心,以后佳慧不会去打扰她。 午休时刻,大树盖日,石阶格外寂静。 云珠抬起眼睛:“我不明白,你这样对我,是指望有个什么结果?” 他拉近她,几乎贴近胸口,然后托住她的后脑。她竟然没挣扎,仰面看着他。她的嘴角没擦干净,他就拿大拇指摩挲。 云珠的脸红了:“你是要我这个人吗?” 他点头,不愿说冠冕堂皇的假话。他想云珠会不会摆出正义的面孔指责他,她完全有理由这么做。可是她没有。他有些激动,手势愈紧,低头与她亲昵。她还是没挣扎。 云珠想说什么,他却堵住她的嘴。他觉得云珠是喜欢他的,所以才这么激动。此刻他不想听任何话,语言只是矫饰品,他相信身体的本能反应。结果又被咬了一口,只是这次力道很轻。 舔舔唇,拉住她,心想她真会咬。这时他的手机震动,是护理部的人在找他。他接了那个电话,有位病人的化疗反应很大,护士问他该如何处理。他走到树边,讲了五分钟的电话,再回过身,云珠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