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猫帝姬》 第1章 序章1 林启最后的意识,在感官被无限拉长的诡异体验中,挣扎着捕捉着生命尽头的每一个细节。 那刺目的白光,并非一闪而过,而是如同慢镜头般,一寸寸侵蚀着他的视野。先是挡风玻璃外那辆失控货车的狰狞车头,以一种近乎优雅的、无可阻挡的姿态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金属栅格上斑驳的锈迹与泥泞都清晰可见。紧接着,是玻璃承受不住巨大压力,迸发出无数蛛网般的裂纹,每一道裂纹的蔓延轨迹都带着一种残酷的美感,折射着夕阳最后的光辉与货车刺眼的远光灯,仿佛在他眼前炸开了一朵璀璨而致命的水晶花。 声音也变得扭曲而富有层次。先是轮胎与地面绝望的摩擦声,尖锐得能刺破耳膜,随即被一种更加沉闷、更加本质的巨响覆盖——那是金属与金属之间最野蛮、最直接的对话,是结构件扭曲、断裂、嵌合在一起的毁灭交响乐。他的耳中嗡嗡作响,世界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却又异常清晰地捕捉到了自己胸腔里心脏疯狂擂鼓的咚咚声,以及喉咙深处因极度惊骇而未能发出的、短促的吸气声。 物理的冲击感接踵而至。安全带瞬间绷紧,像一条烧红的铁箍,狠狠勒进他的肩胛和胸膛,巨大的惯性力量试图将他像炮弹一样发射出去,又被这最后的束缚强行拽回。他能感觉到自己内脏的位移,胃部猛地顶到膈膜,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颈椎承受着鞭挞般的力道,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安全气囊爆开的瞬间,不是电影里轻飘飘的“嘭”一声,而是一记沉重、干燥、充满火药味的闷雷,狠狠砸在他的面部和胸前。粉末状的滑石粉弥漫开来,混杂着硝烟的气息,呛入鼻腔。 然而,所有这些感官的爆炸性输入,都比不上左侧肋下传来的那阵湿暖的、剧烈的颤抖,更让他魂飞魄散。 “龙猫……” 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炸开,带着无尽的恐慌与撕心裂肺的痛楚。他想转头,哪怕只是看一眼,确认它的状况。这个平日里轻而易举的动作,此刻却艰难得如同推动山岳。他的脖颈肌肉僵硬,仿佛被无形的水泥浇筑,每一次微小的尝试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他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拼命地向左侧瞥去。 视野的边缘,那一抹熟悉的、蓬松的雪白,他每天清晨都会细心梳理的毛发,此刻正被一种迅速蔓延的、刺目的猩红所浸染。那红色如此浓烈,如此不祥,像打翻的油漆,肆意地污损着最纯净的画布。白色与红色交织,构成一幅残酷而绝望的图景。 龙猫。他的龙猫。从他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将那个毛茸茸、怯生生的小家伙从宠物店接回家,到现在它已经快十岁,成为一只稳重而依旧粘人的大型犬,近十年的时光如水般在他脑中流淌。它参与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岁月:陪他熬过无数个加班到凌晨的夜晚,安静地趴在他脚边,用温暖的体温驱散孤独;在他终于获得晋升,踌躇满志时,兴奋地围着他打转,尾巴摇得像螺旋桨,分享他的喜悦;在他因人际关系或工作压力感到疲惫沮丧时,用它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的手,用那双纯净的、毫无杂质的棕色眼睛望着他,仿佛在说“没关系,还有我”。 它不仅仅是宠物,它是家人,是伙伴,是他冰冷高效的行政生涯背后,唯一不加掩饰的柔软与温情。他记得它小时候拆家时的顽劣,也记得它学会第一个指令“握手”时的得意;记得它第一次生病,他彻夜不眠守在宠物医院的焦急;记得每个周末,他们雷打不动的公园散步,它在草地上奔跑撒欢,像一团滚动的雪球,阳光在它毛发上跳跃,闪烁着金色的光晕。 它本该在温暖的家里,在它柔软的狗窝里,安详地度过晚年。它不该经历这样的恐惧和痛苦,不该被这肮脏的、带着铁锈味的红色所吞噬。 他能感觉到它身体的颤抖,细微而频繁,像秋风中最后一片不肯凋零的叶子。那颤抖通过他们紧贴的身体传递过来,比任何撞击都更让他感到疼痛。它精心打理过的毛发,总是带着阳光和宠物香波的味道,此刻却混杂了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它喉咙里发出的,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不再是平时撒娇或讨食时那种软糯的声音,而是充满了痛苦、恐惧和不解。那双总是盛满依赖与快乐的棕色眼眸,此刻正努力地望向他的方向,里面倒映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以及一种动物本能的、对疼痛的恐惧和对主人为何不保护它的茫然。 它在问他:“为什么?主人,为什么这么痛?你为什么不动了?” 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他意识的堤坝。视野开始摇晃、模糊,边缘泛起黑暗,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扩散。听觉也在远去,世界的喧嚣渐渐沉寂,只剩下龙猫那越来越微弱的呜咽声,像一根冰冷的、越来越细的丝线,牵着他最后一点清醒。 对不起,龙猫……是我不好……是我选了这条路……是我没系好你的安全带……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无尽的悔恨、愤怒、不甘,如同毒蛇,啃噬着他最后的意识。他试图抬起手,想要最后抚摸一下它,哪怕只是指尖触碰到一点熟悉的温暖,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消失了。他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左侧那小小的生命之火,正在随着温热血液的流失而迅速熄灭。 那根连接着他们之间最后感知的丝线,终于,“啪”的一声,断了。 带着灵魂被硬生生撕裂一半的剧痛,林启的意识,彻底沉入了冰冷、虚无、永恒的黑暗。 对于龙猫而言,世界的构成简单、纯粹,且以林启为绝对的中心。 它的宇宙诞生于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却最终将它带入温暖家庭的宠物店。第一个将它抱出笼子的人,是林启。从此,它的世界便围绕着他旋转。林启的手指,是梳理它毛发时最温柔的触感;林启的声音,是呼唤它名字时最动听的旋律;林启的气息,是混杂着淡淡皂角香、偶尔带着疲惫,却永远令它安心的味道。 它的时间感是模糊的,但记忆的碎片却由强烈的感官体验构成:清晨公园里带着露水的青草气息,踩在脚下沙沙作响的落叶,追逐松鼠时风掠过耳边的呼啸;家里柔软地毯的触感,阳台上晒太阳时暖融融的温度,以及它最爱的、被林启藏在手心让它嗅闻寻找的零食香味。还有那些情绪——被独自留在家中的短暂焦虑,在门锁转动瞬间爆发的狂喜,被训斥时耷拉着耳朵的委屈,以及被抚摸、被拥抱时,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满足的咕噜声。 它不理解人类社会的复杂,不懂林启每天早出晚归是为了什么,但它懂得他的情绪。它能从他略微急促的脚步声判断出他今天的疲惫,能从他不自觉蹙起的眉头感受到他的烦恼,然后,它会走过去,用脑袋蹭蹭他的腿,或者直接把前爪搭在他的膝盖上,用湿漉漉的眼神望着他,直到他露出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容,伸手揉揉它的头顶。这是它表达爱意和安慰的方式,简单,直接,毫无保留。 所以,当那辆失控的货车,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拖着刺耳的噪音和令人不安的闪烁光芒,从侧面猛冲过来时,龙猫并不完全理解那是什么。它有限的认知里,没有“车祸”这个概念。但它拥有动物最原始、最敏锐的危机直觉。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危险的信号,一种足以威胁到它世界核心的恐怖。 在那一瞬间,它的大脑里没有权衡利弊,没有恐惧自身。它唯一的本能,就是靠近林启,保护林启。它不明白金属撞击的物理原理,它只知道,主人所在的地方,就是它应该守护的地方。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是向后躲闪,而是向前、向左侧挤去,试图用它毛茸茸的、相对庞大的身躯,尽可能多地遮挡住林启。这是它所能想到的、唯一的、也是全部的保护方式。哪怕只是挡住一点点视野,分散一点点冲击,也好。 然后,是它短暂狗生中从未经历过的、排山倒海般的剧痛。 巨大的力量从侧面袭来,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它的肋骨和内脏上。骨头碎裂的感觉清晰得可怕,伴随着内脏被猛烈挤压、撕裂的钝痛。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口鼻和身体内部涌出,迅速带走了它的力气和体温。它想叫,想像以前被不小心踩到尾巴时那样,发出尖锐而委屈的哀鸣,向主人寻求安慰和庇护。 可它的肺仿佛被压扁了,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微弱、嘶哑的、带着血沫的呜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碎裂的胸腔,带来新一轮的剧痛。视野开始晃动、模糊,原本清晰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晃动的色块和光影。 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世界突然颠倒、破碎?为什么那熟悉的车厢变得如此扭曲陌生?为什么身体不再听从指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疼痛? 它努力地、艰难地抬起头,这个平日里轻而易举的动作,此刻却耗尽了它残存的所有力气。它用湿润的、已经开始失焦的鼻尖,蹭了蹭林启垂落的手背。那双手,曾经无数次抚摸它,喂它食物,扔出它最喜欢的球。此刻,这双手却冰冷、僵硬,没有任何回应。 为什么主人不动了?为什么他不像往常一样,在它害怕或疼痛时,立刻抱住它,轻声安慰它“没事了,龙猫”?为什么他不摸摸它的头,告诉它这一切都会过去? 巨大的困惑和更深层的恐惧,超越了□□的痛苦,攫住了它。它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暴力与寂静,无法理解主人的“缺席”。它唯一的依靠,正在离它而去。 视野越来越暗,林启的身影在它眼中渐渐涣散,变成模糊的轮廓。身体的感觉正在迅速流失,寒冷如同潮水般从四肢向心脏蔓延。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比被独自锁在家里时还要可怕千万倍。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它用尽最后一丝源自本能的、对爱与被爱的渴望,伸出舌头,轻轻地、极其短暂地,舔舐了一下那冰冷的手指。 这是它表达爱意与依赖的、最终极的方式。是“我在这里”,是“我很痛”,也是“我依然爱你”。 然后,黑暗彻底降临。 没有梦,没有感知,只有一片虚无。它那简单而纯粹的灵魂,带着对主人的无限眷恋,带着未能完成守护职责的茫然,以及那最后一下舔舐所凝固的爱意,跟随着林启破碎的意识,被抛入了时空的乱流,沉入了同样的、未知的黑暗深渊。 第2章 序章2 混沌,无边的混沌。 林启感觉自己像是一缕残烟,一团破碎的絮状物,在粘稠得如同沥青的虚无中漂浮。没有上下左右,没有过去未来,只有一片死寂和失去一切的空白感。偶尔,会有一些记忆的碎片像流星般划过这片意识的黑暗天幕——一份需要紧急处理的红头文件的标题,会议室里缭绕的烟味,城市夜晚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以及……最后那占据全部视野的刺目白光,和龙猫身上那抹刺眼的猩红。 后者带来的痛苦是如此尖锐,以至于每一次闪现,都让他这团虚无的意识剧烈地颤抖,几乎要再次溃散。龙猫……龙猫在哪里?它最后那微弱的呜咽,冰冷的触感,成了这混沌中唯一的坐标,一根将他从彻底迷失中勉强锚定的细线。 不知在这种状态下徘徊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突然,一股无法抗拒的、强大的挤压感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压力,而是一种作用于灵魂本源的、被强行拖拽、被塞入某个容器的感觉。他像是在通过一条漫长、逼仄、充满粘液和阻力的隧道,被一股力量推着,不由自主地向前、向下。 在这个过程中,外界的感知开始模糊地渗透进来。首先是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嗡嗡作响,听不真切。有女人压抑的呻吟声,有匆忙的脚步声,有器皿碰撞的清脆响声,还有一些模糊的、带着焦急或鼓励意味的人声话语。这些声音遥远而失真,却带着一种生命的、躁动不安的气息,与他所处的死寂虚无形成鲜明对比。 紧接着,是光。即使他此刻并无肉眼,也能“感觉”到前方逐渐变得明亮,一种温暖的、带着生命气息的光亮,吸引着,也逼迫着他向那个方向移动。 挤压感达到了顶峰,然后骤然一松。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刺激着他新生的、娇嫩的皮肤。肺部本能地扩张,吸入第一口陌生的空气,然后—— “哇——!” 一声响亮而稚嫩的婴啼,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这声音属于他,却又如此陌生,带着一种他无法掌控的、纯粹的生理反应。 他被一双手稳稳地接住,托起。那双手温暖而有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能感觉到粗糙的布巾在他身上擦拭,带走那些粘稠的液体,带来微弱的摩擦感。 他努力想睁开眼,视野却一片模糊,只能感知到晃动的、温暖的光影,和几张凑近的、轮廓不清的人脸。各种声音如同潮水般涌入他敏锐了许多,却也稚嫩了许多的耳中。 “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是个小公子!”一个充满了欣喜与如释重负的中年女声响起,语速很快,“您瞧,这眉眼,多俊俏!额头饱满,鼻梁挺直,将来必是栋梁之才!听听这哭声,多响亮!中气十足啊!” “好!好!哈哈哈!天佑我林家,又添麟儿!”一个洪亮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声音靠近,那声音里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和自豪,“文韬,来看看你的儿子!我林远的嫡长孙!” 林启感到一只更加粗糙、布满了老茧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敬畏的力度,抚过他的脸颊和稀疏胎发的头顶。那触感带着一种陌生的亲昵和不容拒绝的占有意味,让他极不适应。他想开口,想问这是哪里,龙猫怎么样了,发出的却只是“咿咿呀呀”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无意义音节。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淹没了他。他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不仅活了下来,而且变成了一个婴儿!一个意识清醒,却被困在脆弱、无力、无法表达躯壳里的婴儿! 前世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涌入这稚嫩而狭窄的大脑通道。政府大楼里肃穆的氛围,键盘敲击的声音,冗长会议上的发言稿,政策文件上密密麻麻的条款,与同僚之间隐晦的机锋,下班后城市的车水马龙……所有这些,与此刻婴儿的无力感、被摆布的处境形成了荒诞而残酷的对比。他,一个在权力场中历练多年,深谙规则与人性的灵魂,一个刚刚经历了惨烈死亡和失去至亲伙伴的灵魂,被囚禁在了这样一个连翻身都无法自主的躯壳里。 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不是因为生理,而是源于灵魂被倾轧、被禁锢的愤怒与无助。他想呐喊,想挣扎,却只能发出更加响亮的啼哭。 “孩子怎么了?怎么哭得越发厉害了?”那个洪亮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回国公爷,小公子这是饿了,或是受了点凉,不妨事的,交给乳母就好。”先前那个中年女声连忙安抚道。 就在他被移交到另一双更加柔软、带着奶香气的手中时,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尖锐的悸动猛地传来!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强烈的、撕扯般的失落感和一种清晰的牵引感。仿佛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与他灵魂紧密相连的另一半,被硬生生割裂,遗落在了未知的、遥远的远方。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如此真实,超越了任何理性的解释。那是近十年朝夕相处、生死与共、在最后时刻一同经历毁灭所淬炼出的灵魂纽带。 龙猫! 是龙猫!它一定也在这里! somewhere!它还活着!或者说,它的灵魂也来到了这个时空! 这感知让他瞬间停止了哭泣,小小的身体都僵硬了。乳母以为他是不适应,轻轻拍抚着他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可林启的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找到它!必须找到它!这个念头如同最炽热的火焰,在他心中疯狂燃烧,暂时压过了所有的震惊、无助与愤怒。 它在哪里?它还好吗?它是否也像自己一样,陷入了这般无助的境地?它是否保留了记忆?如果保留了,一只狗的灵魂,要如何面对这个陌生而复杂的人类世界? 无数的问题,混杂着找到目标的急切和得知它可能同样处境不佳的担忧,在他胸中翻涌。婴儿的本能让他感到疲惫,想要沉睡,但强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捕捉着外界的一切信息。 “国公爷,您看给小公子取个什么名字好?”一个温和的男声问道,应该是他的父亲林文韬。 洪亮的声音沉吟片刻,道:“我林家儿郎,当承启未来,担重任。便单名一个‘启’字,林启。望他能开启我林家新的气象!” 林启。 他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镇国公府的嫡长孙。这身份,无疑拥有着巨大的能量和便利。在他理清的记忆碎片中,“国公”是极高的爵位,意味着权势、地位和资源。 这很好。 他蜷缩在乳母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这具身体对睡眠的强烈需求,意识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开始运转。无论这个世界是何处,无论前路有多少未知,他都有了最明确的目标——找到龙猫,保护龙猫。 既然上天给了他们重来一次的机会,让他拥有了这样的起点,那么,他必将利用这一切,扫清所有障碍,为它,也为自己,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争得一片立足之地,不,是一片再无风雨的天地。 他的小手,在襁褓中悄然握紧。那软绵绵的、毫无力量的小拳头,却承载着一个历经生死、无比坚韧和冷酷的意志。 等着我,龙猫。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变成了什么。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失去你。 冰冷。 这是龙猫的意识从虚无中逐渐凝聚后,第一个,也是最持久的感觉。 不是车祸时身体破裂的剧烈疼痛,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浸入骨髓的、缓慢侵蚀的寒意。它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种温暖却令人窒息的液体里,四周是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壁垒,将它紧紧包围,动弹不得。空间极其狭小,任何大幅度的动作都会引来外界的震动和一种模糊不清的、带着不悦的情绪波动。 它想伸展四肢,像在阳光下舒展身体那样,却只能引起细微的、无力的抽搐。想发出叫声,像以前呼唤主人或者表达不满时那样,却没有任何声音能够穿透这层温暖的囚笼。与外界的联系微弱而模糊,主要通过震动和那些隔着一层屏障传来的、失真的声音。 这里不是它熟悉的、充满林启气息的家,也不是那辆带着它和主人驶向未知的、最终带来毁灭的汽车。这里黑暗、逼仄、压抑,只有一种缓慢而规律的心跳声和血液流动的轰鸣声从外部传来,伴随着偶尔响起的、模糊不清的说话声和叹息声。有时,能感觉到轻柔的抚摸,但那抚摸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难以言说的哀伤,并非它渴望的、林启那种充满爱意的轻抚。 它很害怕。 巨大的孤独和恐惧吞噬着它简单的心灵。主人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它?为什么把它关在这个黑暗的地方?它想念林启温暖的手掌,想念它柔软的狗窝里熟悉的味道,想念散步时脚下土地的坚实感,想念阳光照在毛发上的暖意。所有这些熟悉的感官体验都被剥夺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束缚和寒冷。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只有本能的饥饿感和困倦感交替出现。它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在清醒的片刻,它会努力地感知外界,试图找到一丝熟悉的线索,但每一次尝试都徒劳无功。外界的情绪大多是低沉的、压抑的,偶尔会有短暂的焦虑或恐慌传来,让它也更加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强大的、规律性的力量开始出现,挤压着它所在的囚笼,推动着它向着某个方向移动。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远比它记忆中任何一次在宠物医院的经历都要难熬无数倍。挤压的力量如此之大,让它感到窒息,狭小的空间似乎要将它碾碎。它本能地挣扎,却只是徒劳地消耗着体力。 终于,在经历了仿佛永恒般的痛苦跋涉后,周身的压力骤然一松! 刺骨的寒意瞬间取代了那令人窒息的温暖,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它娇嫩而湿漉漉的皮肤上。光线,即使它紧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那种不同于黑暗的、模糊的光亮。 “哇……” 一声细弱游丝、带着颤抖的啼哭声响起,它甚至没意识到这声音是自己这具新身体发出的。与林启那声响亮、中气十足的啼哭截然不同,这哭声孱弱、断续,充满了先天不足的虚弱感。 它被一双手接住,那双手远不如记忆中林启的手掌温暖、稳定,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颤抖和冰冷。 “是个公主……”一个极其疲惫、虚弱,甚至带着一丝绝望冷漠的女声响起,语气中没有丝毫新生命诞生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认命?“娘娘,您撑住……是个公主……” 它努力想睁开眼看清楚,眼皮却沉重如山,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细缝。模糊的视线里,是昏暗摇曳的烛光,映照出几张模糊而麻木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一种陈旧的、发霉的气息。 没有期待中的安慰,没有温柔的抚摸,没有主人欣喜的呼唤。它被一块粗糙的、带着霉味的布随意地擦拭了几下,然后包裹起来。那布料摩擦着它娇嫩的皮肤,带来不适的刺痛,远不如它曾经的狗窝柔软。 “抱出去吧。”那个被称为“娘娘”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淡漠,“告诉陛下……妾……无能……未能……未能诞下皇子……” 话语中的失望与放弃,即使是作为一只狗,龙猫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拒绝。 它感觉到自己被抱离了那个带有微弱体温和心跳声的来源,周围的寒意更重了。抱着它的人脚步匆匆,似乎急于离开这个令人不快的场所。它穿过长长的、冰冷的回廊,寒风从缝隙中钻入,冻得它瑟瑟发抖,哭声变得更加微弱。沿途能听到一些隐约的议论声,带着怜悯、嘲讽或纯粹的漠然。 “……又是位公主……” “……永巷那位……怕是到头了……” “……可怜见的,生在这种地方……” 最终,抱着它的人停在了一处更加阴冷、寂静得可怕的宫殿前。门轴转动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是垂死者的呻吟。 “李公公,这是刚出生的九公主。娘娘吩咐……送来这里。”抱着它的人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畏惧,仿佛在接触什么不祥之物。 “啧,又是冷宫的命。”一个尖细而苍老、像是被砂纸磨过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麻木,“行了,交给我吧。能不能活,看她的造化喽。这地方,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它被移交到另一双干瘦、冰冷得像铁钳一样的手中。那双手没有丝毫温柔,只有公事公办的粗暴。它被带进一个充满浓重霉味、尘埃和腐朽气息的房间,放在了一张硬邦邦的、只铺着薄薄一层、散发着异味的褥子的床上。 寒冷、饥饿、以及被遗弃的巨大恐惧,让它再次细弱地哭了起来。这哭声是它唯一能发出的、表达痛苦和存在的声音。 “哭什么哭!”那尖细的声音不耐烦地呵斥道,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到了这儿,就得认命!还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省点力气吧,可没人惯着你!” 呵斥声和其中蕴含的恶意,让它吓得一哆嗦,哭声猛地噎在喉咙里,只剩下细微的、压抑的、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无法控制的抽噎。作为一只狗,它对人类的情绪极其敏感,这种**裸的厌恶和冷漠,比物理上的寒冷更让它感到刺痛。 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些人如此冷漠?为什么没有主人?这里到底是哪里?这具脆弱、无力、寒冷、饥饿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幼小的大脑根本无法处理如此复杂而可怕的信息洪流。只有最原始的本能驱动着它——寻找温暖,寻找食物,寻找那个能给它带来安全和爱的身影。然而,回应它的,只有四周墙壁反馈回来的、空洞的寂静,窗外呼啸而过的、带着彻骨寒意的风声,以及内心深处,那与林启灵魂相连的部分,在无助地、一遍遍哀鸣着,向着未知的远方,发出微弱的求救信号。 它蜷缩起来,用尽这具陌生而脆弱身躯的全部力气,试图保存那一点点可怜的体温。灵魂如同风中残烛,在这冰冷的囚笼里,瑟瑟发抖。 第3章 序章3 镇国公府,华灯初上,暖意融融。 林启,或者说,现在被正式命名为林启的婴儿,被乳母小心地喂饱了温热的奶水后,安置在铺着柔软苏绣锦缎的奢华摇篮里。摇篮悬挂在精致的紫檀木架子上,微微摇晃,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周围是雕花繁复的木窗,糊着透光的明纸,窗外初春的寒意被牢牢阻挡。房间中央,黄铜炭盆里烧着上好的银霜炭,驱散了夜间的微寒,只留下干燥的温暖。空气中弥漫着安神的、若有若无的淡雅熏香,一切都彰显着这个家族极致的富贵与权势。 与他此刻所处环境的优渥、安稳形成尖锐对比的,是灵魂深处那份持续不断的不安与悸动,以及脑海中反复播放的、前世的惨烈终局。 他闭着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看似沉静安睡,大脑却在以远超婴儿负荷的速度飞速运转,分析、归纳、推理,试图从碎片信息中拼凑出完整的图景。 胎穿。他最终确认了自己和龙猫的遭遇。这超出了他过往唯物世界观所能解释的范畴,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关键在于,龙猫如今身在何处?它是否也保留了前世的记忆?那份强烈的、如同心脏被挖走一块的灵魂悸动,明确地指向某个方向,它是否安全?是否……也像自己一样,获得了人类的身份?如果获得了,它的处境如何? 无数问题如同乱麻,缠绕在他心中,却找不到任何确切的答案。婴儿的躯体成了他最坚固的囚笼,限制了他所有的行动能力和信息获取途径。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被动地等待、倾听,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汲取着外界的一切声音和信息。 通过这几日断断续续听到的侍女、乳母、以及前来探望的亲属们的对话,他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有了越来越清晰的认知。 这里是大晟朝,一个在原本世界历史中不曾存在的朝代。其官制、礼仪、风物,乃至社会氛围,都与他所知的宋朝颇为相似,文风鼎盛,科举取士,但边境似乎并不太平,北有被称为“辽”的强敌,西有“夏”或称“党项”的势力虎视眈眈,这与宋面临的辽、西夏局面如出一辙。他的祖父林远,是当今圣上倚重的镇国公,军功起家,在军中威望极高,虽如今看似韬光养晦,但余威犹存。父亲林文韬,走的则是标准的文官路子,凭借家族荫庇和个人能力,目前在户部担任要职,前途光明。 而他,林启,是国公府嫡出的长孙,身份尊贵,从一出生就注定站在金字塔的顶端,集万千宠爱与期待于一身。这身份,无疑为他未来的行动提供了极高的起点和巨大的便利,是他手中尚未挥舞,却已分量十足的筹码。 然而,所有这些认知和分析,都比不上灵魂深处那份对龙猫下落的焦灼。那份空洞的、牵引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最重要的部分,遗失了。 就在这时,两个丫鬟压低的交谈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引起了他全部的注意。 “……听说了吗?宫里前几日,又添了一位公主。”声音里带着一丝闲聊的随意。 林启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全身的感官瞬间高度集中,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 “是吗?哪位娘娘这般好福气?”另一个声音好奇地问,带着点天真。 “好福气?”先开口的丫鬟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世事洞明的嘲讽,“是永巷那位……罪婢出身的,拼了命生下一个公主,自己却没熬过去,当天就没了。” 永巷?林启心中猛地一凛。在他了解的历史知识里,永巷往往与冷宫、失宠妃嫔、卑微宫人联系在一起,是皇宫中最阴暗、最被遗忘的角落。 “那……小公主呢?”另一个丫鬟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同情。 “能怎么样?”先前那丫鬟叹了口气,语气复杂,“陛下听闻又是个公主,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让人抱去北苑那边的宫所了,连个像样的奶娘都没指派。唉,也是个没福的,生在那种地方,亲娘又没了,怕是……唉,难说喽。” 北苑宫所……冷宫……出生丧母……不受皇帝待见的公主……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冰坨,接连砸在他的心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脑海中,龙猫最后那无助、痛苦的眼神,与这个素未谋面的、刚出生就被抛弃的小公主的形象,逐渐重叠。 会是它吗? 那个在冰冷、绝望与恶意中降生的孩子,会是他那总是带着阳光般灿烂笑容、被呵护着长大的龙猫吗? 灵魂深处那份清晰的悸动与空洞感,与这则听来的消息产生了强烈的、不容忽视的共鸣。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告诉他,那就是!那就是他要找的! 一股混合着终于找到目标的急切、和得知其悲惨处境后汹涌而出的愤怒与心疼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江倒海。他的龙猫!他视若珍宝、从不舍得让它受半点委屈的伙伴,竟然在另一个世界,以这样一种方式降生,并正在遭受着如此不堪的、非人的待遇! 冷宫……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他无法具体想象,但结合永巷、北苑这些词汇,以及丫鬟语气中的怜悯和“难说”的预示,足以勾勒出一幅阴暗、潮湿、寒冷、充满 neglect (忽视)甚至恶意欺凌的图景。他无法忍受,他那怕冷、喜欢温暖和柔软、心思单纯的龙猫,要如何在那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它是否在挨冻?是否在挨饿?是否在害怕地哭泣,却无人理会? 婴儿的小手,在柔软的锦被下,悄然握紧。那软绵绵的、毫无物理力量的小拳头,因为灌注了超越年龄的、无比坚韧和冷酷的意志,而微微颤抖。 无论它在哪里,无论它变成了谁,他都要找到它,保护它,将它从那个冰冷的地狱中拯救出来。 既然上天给了他们重来一次的机会,让他拥有了这样的身份和起点,那么,他必将倾尽所有智谋、利用所有资源,为它铺就一条通往光明、尊荣与权力的道路。任何让它受苦的人,那些冷漠的、施加伤害的,无论是宫人、妃嫔,甚至是那未曾谋面的皇帝,他都会牢牢记住,将来必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前世政府工作的经历,让他深谙规则的力量、制度的漏洞与人性的弱点。而这一世,他将把这些知识与手段,运用到极致。阴谋、阳谋、权术、制衡……所有的一切,都将成为他达成目的的工具。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摇篮精致的围栏,穿透了国公府厚重的墙壁,穿越了重重宫闱,精准地落在了那个寒冷、破败、被世人遗忘的角落。 等着我,龙猫。 无论你是人是犬,无论你身在何方。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我会找到你,带你离开那片寒冷。若这世界以冰冷待你,我便为你燃尽这天下,铸一座最温暖的囚笼……不,是王座。我要让这万里江山,皆在你裙摆之下,让那些曾轻视你、伤害你的人,都匍匐在你脚下,为蝼蚁。 大晟朝的棋盘已经铺开,而他,林启,将执子先行。 目标,唯有那深宫之中,与他命运交织的另一个灵魂。 他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压入心底最深处,开始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等待时机,积攒力量。 序幕,才刚刚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