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黑皮和尚一见钟情后》 第1章 踏月追潮 天穹之下,月光皎洁。 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有一轮圆月与水面相接,或轻轻悬于海面之上,或微微垂入海面之中。 一切安宁、寂静。 只有潮声扑面而来,与微风一同共舞。 正是涨潮之时,干裂的沙滩被水覆盖,很快皴裂的沙地被汹涌的海水吞没,成为相似无二的一片汪洋。 在沙地上徘徊的动物受到惊动,骨碌碌地撒腿便跑,躲进远离海水的植被或高地的岩石之中,日日涨潮退潮,它们已然习惯这种规律的生活。 只是,今天好似有些不一样。 一只沙壳花蟹刚刚躲进了石缝之中,刚刚安歇下来,却察觉到了一阵异动。 犹豫再三之后,它伸出了眼睛,想看看这奇怪的动静究竟来自哪里。 却见一人身着一袭飘飘然的白衣,于海上踏月追潮而来。 它不可置信地爬上了岩石,怎么会有东西能踩着海浪呢? 那人一边追潮,一边还吟着一首赶海歌,这是一种常见于渔民之间的歌谣,通常是用方言,调子简单又重复,在当地很受欢迎。 而那人吟的却好像又不是那种赶海歌,那是一种奇妙的音调,好似能让所有动物都变得安静和顺从。 螃蟹费解地挠了挠它硬邦邦的脑壳。 那人忽然不动了,立在海面之上,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这才看清,他其实并非是踏浪而来,而是踩着一尾巨大的鱼,深蓝色的鱼身没入海水里,和海水融为一体,若非月光撒过,没人能见到那鱼的模样。 那鱼……那是什么鱼? 那人静静地站在水面上,思考了片刻,眼神落在一块横亘在崎岖石山的大型礁石上,礁石之下露出将要被海水淹没的沙地,上方则空空的,背靠着约莫十米高的石山。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啸,脚底的鱼好似收到了讯号,开始活泼地甩动尾鳍。 他微微一笑,轻轻一点鱼身,从水面上斜着飞出,正如踏浪一般,往礁石而去。 海面上发出一声清亮悠远的鸣叫,深蓝色大鱼潜入深水,再无踪迹。 而白衫奇人则准备落于礁石之上。 可没承想这礁石上布满了湿漉漉的苔藓,月光太暗,根本看不清,那人一脚打滑,这才意识到这块礁石八成是经常被海水刮打,才生出这么多些的苔藓来。 “哎哟。”那人在礁石上连着打滑了两步,心里直骂今天是什么倒霉日子,找个石头装高雅还打滑。 扑通。 一袭白衣掉进了浅滩上,飘逸的衣袖飘飘然浮在水面之上,一头乌发在水上沉沉浮浮,浅滩的水尚且不深,却刚刚好能够打湿全身。 “哎……倒霉啊……”白衣奇人摊在浅滩上,任由海水轻轻漫过他的鼻尖,“我的衣服啊……” 他翻了个身,正打算自己刚拿出来穿的白色衣衫是不是被锐石划破烂了了,一扭头,一转睛,却被吓了一个激灵。 因为那里、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看到礁石之下被围成了一个洞窟,而洞窟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月光昏暗,被云层遮盖。 他起了一身寒毛,却还不敢动,想到了渔民嘴里各种各样的海边奇闻。 待月亮又从云朵中出来,就着月光,他才松了口气,那明明是个人。 有人在海水和礁石之间的洞窟里打坐,而且还闭着眼,毫无声息。 白衣奇人憋着口气,又等了片刻,见那‘人’毫无反应,不禁腹诽,“别是死了吧?难不成是在吓唬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骨碌从水里坐了起来,被打湿的头发无情地挂在脸上,显得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喂,你是什么东西?”他问道。 那‘人’听见他不礼貌的问候,缓缓睁开了眼,瞳色偏淡的眸子在夜里显得神秘可怖,如狼似鹰,片刻后又闭上了,“我在坐禅。” “吓死我了,还真是个人啊,”白衣奇人虽吓了一跳,但发觉是可以沟通的人之后,随即就放下心来,“坐禅跑这儿来坐,不怕水给你淹咯。” 那人动了一动,似是被白衣人的动静惊扰,干脆起身从洞窟里走了出来。 白衣人警惕地盯着他,既然说了是‘坐禅’,八成是个僧人,但不甚友善的气息让他不得不提高警戒。 他看着僧人站在他跟前,才发现此人光着上半身,只着了一条裤子,就着月光,露出十分壮硕的胸肌来。 白衣人咽了咽口水,不仅是感叹这肌肉的线条极为优美,并且还思考了一下,这真要打起来,自己八成是打不过人家的。 “干嘛?”白衣奇人小心翼翼地问道,视线还在黝黑的胸肌上移不开目光。 没出息,真没出息。白衣奇人暗骂自己。 那人似乎觉得很奇怪,皱着眉回答道:“你吵到我了,既然你不走,那我就去别的地方坐禅。” 语罢转身就走。 “你是佛岛的僧人?”白衣奇人冲他大喊。 僧人没回应,径直离开。 白衣奇人一下从沙滩上爬了起来,跑了三两步,追上了僧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见面就是缘分,你是佛岛俗门的弟子吧?不用剃度吗?佛岛的都不坐禅吗?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俗家名字?你们那个澄什么,一什么的名字可真不好听啊……” 僧人的脚步戛然而止。 白衣奇人差点一头撞进他宽大的背阔肌里。 他回过头来,略显嫌恶地回答道:“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你也别再跟着我。” “这么冷淡干嘛,交个朋友,交个朋友——”白衣奇人提溜着湿透的衣衫,一路滴着水,白色的蓬松面料团成一团,“你看咱们这都坦诚相见了,好歹留个名姓给我吧。” 见他不依不饶地追着自己跑,僧人觉得莫名其妙,难道就因为自己没穿衣服,而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衣服湿透了,就要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吗? “你自己从上面掉下来,浑身湿透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僧人不解道,“我不会因为看到你的身体而对你负责的,你又不是姑娘。” 那人好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咯咯笑了起来,“难道如果我是个姑娘,你就要对我负责了吗?” 僧人的脚步一滞:“你不是。”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姑娘了,”白衣奇人笑道,“要是我着的是姑娘家衣服,怕不是要把你吓一跳。” 僧人无言,觉得眼前人莫名难缠,亦很难讲理,于是打算快步离开。 “喂,我叫漱岩,我们还会再见~” 自称为漱岩的人没有再追,津津有味地打量着他的背影,好像笃定自己还能再见到这位无论如何都不肯透露姓名的僧人。 “怪人。”僧人有些啼笑皆非,再也没有回头,偌大的一个佛岛,僧人千数,又要怎么进入佛岛,找到自己呢? 他背着月走入阴影里,好似一尊冰冷的佛像,失去了月光的照耀,只剩黑黢黢的金属剪影。 自称漱岩的人抖了抖湿漉漉的长袍,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看这僧人的模样和气质,绝非是什么普通的小沙弥,能够有如此肃杀气质的武僧,而且还是俗家弟子,必然是哪位大师的关门。 这叫什么,人怕出名猪怕壮啊,就怕他不出名,在千几个弟子里碌碌无为,那才难找呐。 漱岩美滋滋地走上干燥的沙地,又把淌着水的靴子往脚上一套,湿漉漉的鞋子不合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哎呀,还是先找个客栈歇歇脚吧。”漱岩摸了摸自己系在腰际的缎面百宝袋,确认了里头摆着的两块牌还在。 一块是仙岛的通行玉牌,是自家的。还有一块则是雕了观音净瓶和杨柳枝的木牌,正是此地——佛岛上宾才能拥有的尊贵凭据。 湿漉漉的白衣仙君,悠哉游哉地迈着步子,一路留下歪七扭八的水痕,踏入了这座与自家迥异的岛屿,他似乎什么都不担忧,但却什么也不追求。 就像海岛上飞过的一只海鸥。 在东海之上,数千岛屿星罗棋布,群岛的最尽头,极东之处,就是佛国神山岛。 据传发现这座岛时,岛上就有一座高耸入云的洁白观音立像,浑然如天成,精致如菩萨真身,又有僧人几十,身披红色袈裟,于观音像之下诵经,诵经之声响彻云霄,惊起奇珍鸟雀万千。 于是,海上有佛国的传说便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各地的教徒蜂拥至此,只为瞻仰菩萨尊容。 从此之后,佛岛之外的小岛变热闹了起来,来往佛岛的人络绎不绝,这里便开始有了客栈,住宿的人愈多,周边的乡镇就逐渐兴旺起来,各种鱼市、集市也多了起来。 再后来,这里就成为了东海之上的渔乡,一镇连一镇,一岛接一岛。 这座岛鬼斧神工,因千万年来被海水冲刷,海崖边缘被海水侵蚀,形成了独特的岛屿地貌,水面之下礁石嶙峋,露出水面的礁石布满苔藓,看似干燥却极其湿滑。 虽然生长着一些罕见珍贵的藻类、贝类,但连当地最有经验的渔民都不敢靠近,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海浪卷走。 于是这里便成了一个小型的鸟类聚集地,鸟的种类不多,但美丽异常,午夜的时候在岛屿周围捕食休憩,在太阳升起之前就离开,就像是……传说中的神鸟降临。 在这里曾经出现过神鸟的传说,这个传说在僧人之间口口相传,似乎是真的,但却没人见过。 在东海极东之外佛国神山岛再往东去,有一座仙岛。至于上面住的是什么仙,修的是什么道,大家一概不知。 他们的小小捕鱼船,连恶劣的天气都难以抵抗,而那远在天边的仙岛,又要怎么过去呢? 与其翘首以盼那虚无缥缈的仙岛,不如去拜那近在眼前的观音像。 渔民是勤劳的,亦是务实的。 这缀在东海之上的群岛,如同海上明珠,闪烁着璀璨亮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踏月追潮 第2章 朝黎 漱岩在鱼镇上闲逛。 这是个叫做‘朝黎’的小镇,是离佛岛最近的一个,但并不是最繁华的,最繁华的那个离陆地最近,叫做定渠,定渠离佛岛最远。 路上沿街叫卖的镇民比起定渠少得太多了,留在这里的大多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年轻人都去定渠找活干了。 但在朝黎,可以看到黎明最早的一道曙光,这也是偶有旅人来此小住几天的原因。 “也没什么稀奇的嘛……”漱岩东看西看,卖的东西多是些渔获、蔬菜、贝壳之类的,要么就是些供人歇脚的茶铺。 但是昨天那个胸肌很大的僧人就是往这个镇子上来了。 是来朝黎岛上办事的吗? 听说佛岛上偶尔会缺一些食物布料,所以定期都会派弟子到各个渔岛采买,因此在岛上遇到些个佛岛弟子,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胆子大的还会很他们攀谈。 “这位夫人,跟您打听个事。”漱岩逮住了一个路过的姨婶,要说自己找其实也不麻烦,但找个人问问显然更快。 “哎呀,”那位夫人甫一回头,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顿时一惊,随即微微脸红道,“你喊我?” 漱岩环顾了一周,“是啊,此处也没有别的夫人姐姐了,您是本地人吧?” “瞧你这嘴,真会说话,你是找人呐?” 漱岩比划了起来:“一位僧人,应该是从佛岛来的,身形高大,皮肤很黑,是个俗家弟子,没有剃头,您可见过?” 那位女性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是觉崖大师吧?” 漱岩挑眉:“觉崖大师?” 那位夫人点点头:“他呀,经常来这里买东西的,前面那个药房,有几个草药只有那里有卖的,他们要用,所以每个月都会来买的。” “你找他做什么呀?” 漱岩一愣,张嘴就来:“昨天在海边捡到他的荷包,里头有个令牌,他走太快了,没追上他。” 夫人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往岛尽头的小山丘一指:“他刚刚从那边去山上了,山上有药田,你去找找吧。” “多谢夫人~”漱岩从板凳上跳了下来,把刚才在海边石头缝里扒的几支漂亮花塞了过去,“夫人真是和这花儿一般美!” 路过的夫人愣在原地,有点搞不明白现在的年轻小伙子,尤其是长得俊俏的,都这么会说话了吗? “去山上干嘛呢?”漱岩盯着面前的台阶发愣,这看起来得爬上一会儿,“好累,真想变成鸟飞上去啊……”他自言自语道。 于是他只好提着还挂着盐巴的衣摆,叹着气往上走,三步并两步,又走又跳,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走到半山腰,漱岩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 他左右打量,看到山腰中有两条人踩出来的野路,一条向左,一条向右,各自通往树丛里。 还没来得及让他做选择,左边的树丛里传来的簌簌的声音,似乎有人踩过满地落叶。 “就这了。”漱岩一头扎进了树丛。 杂草灌木丛生的道路像是什么原始森林,仅有一条人踩的小路指引着漱岩前进,但看起来这里无人打理。 他颇感不安,万一这动静是什么野兽呢?他这进来自投罗网,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没准一会儿就被埋这了。 “那就怪我贪图美色吧。”漱岩双手合十,向佛祖忏悔。 又走了几步,面前的树林终于豁然开朗。 拨开比人还高的苇草,露出一小块被人精心打理过的农田来。 有一个人正蹲在农田前面,不知在拨弄什么。 漱岩停在远处。 还未等漱岩走近,觉崖就感受到有人来了,但他没回头,来这里的多是岛上的岛民,这片药田也是岛民栽种的,他来看看雨季前的药田是不是要改善一下排水不畅的问题。 要是药田被淹了,这些草药要再长出来,又要等上半年,对于岛民来说是损失,对于需要这些药材的人,亦是不幸。 “怎么了?”半天没听到动静,觉崖一回头,看见的不是岛民,而是一袭白衣的漱岩。 他的惊讶挂在脸上。 漱岩满脸灿烂地冲他挥挥手,“觉崖大师,别来无恙啊。” 觉崖皱了皱眉,回过头去没理他。 “别不理我呀。”漱岩嘟囔道。 觉崖起身,轻叹了一口气,“有事吗?” “大师,你穿上衣服倒也泯然众人矣。”漱岩想了想,忽然说道。 “?”觉崖没穿袈裟,穿的是普通弟子的棉布袍子,青蓝色,洗得略有些发白,这样的打扮在佛岛上再常见不过,连觉崖穿上都沦为芸芸众生了。 “……”觉崖显然被噎了一句,他一个出家人,什么时候见过有人这么说自己的?还是个男的。 “妄语。”觉崖摇了摇头,不以为意。 “见面是缘,别这么冷淡嘛。”漱岩走了两步,也想看看这地里种的都是些什么宝贝,这么让觉崖魂牵梦绕的。 觉崖拍了拍手里沾的土,边打量来人,明明是个相貌俊雅,气质清越的年轻人,但为什么一说起话来就这么轻浮?难道是常混迹在花街柳巷的浪荡子? 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起来倒是不像。 “这是药房的药田,你要看看可以,不要动手。”觉崖冲着他走去,与其说是走去,实际是想离开这里。 漱岩好奇地眨眨眼,张望了一下,他对药田毫无兴趣,他只是对觉崖有兴趣。 “种的什么?”姑且问问。 觉崖愣了一下,“当归,麦冬,黄芪。” “噢……这里种的活这些吗?” “你懂药材?” “不懂,但是在海边从来没见过这些药材,既然没有,说明不好活。”漱岩耸耸肩,这些药材似乎应该长在干燥的高山上吧。 或许是意外打开了觉崖的话匣子:“是啊,种不活,就算活了,品质也远不如高山上的。” “你很需要这些药?” “师父们交待的。”觉崖摇头,这些都是以补气为主的药材,自己或许更需要的是跌打损伤的,只不过这些药材都是师父们交代下来采购的,自己也不方便问。 对着一个外人讨论佛岛的事,让觉崖微妙地察觉到不妥,于是他说:“我要走了,别跟着我。” “是吗?”漱岩迈着轻快的步子跟了上来,冒出一个小脑袋,从挂在腰前的锦袋里掏出一块木制牌子来。 他冲着觉崖笑眯眯地展示:“我可是佛岛的贵客。” 觉崖皱了皱眉,他认识这款雕花的木制令牌,这个令牌通常是主持发给来往贵客的,有的人极少,能做佛岛的贵客,非富即贵,当然还有那些只存在主持口中的‘有缘人’。 眼前的漱岩属于哪一种呢? “原来是贵客。”觉崖作为佛岛弟子,对于贵客自然不能太……太冷漠了。 但觉崖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错觉,自己似乎无时不刻都在被漱岩盯视,而且这位施主的眼神绝不是遇到佛门高僧的那种敬畏和忐忑。 而是那种明晃晃的打量。但又不带着目的性,好像只是好奇和期待。 更像是……小猫小狗对人类的注视。 “第一次来,不认识路,正好遇到大师,请大师带我前去。”漱岩低着嗓子,装出正儿八经的样子,不过这样只会让他显得有点可笑。 觉崖在岛上经常遇到旅人游子,几乎就是脱口而出:“来佛岛是有什么所求?” “没有。” “那施主是?” “散心。” “?”觉崖忍不住回头,和他大眼瞪小眼。漱岩理所当然的眼神比他更甚,令他败下阵来,来佛岛散心?他看起来是有什么烦恼吗? 红尘凡世三千烦恼,看起来一丝都没有落在这家伙肩上。 “施主要跟我一同去佛岛?”觉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这位白衣贵人能自己找艘客船摆渡去。 “当然啦,我不认识路嘛,不过我要先去客栈洗个澡。”漱岩笑嘻嘻地说道,冲觉崖展示自己挂着盐巴的衣摆,来的路上他找到了小溪洗了头发,这衣服嘛,一时半会还真干不了,因此他只好穿着硬邦邦的衣服到处走。 觉崖无奈,想到了昨天跟落汤鸡似的漱岩,只好如实告知船的情况:“最近风大浪大,今日不会有船出海了。明日午时之后,东岭码头或许会有去佛岛的船。” “那我在东什么码头等你,”漱岩掰了掰手指,小声嘀咕,“午时,就是太阳升到头顶的那个时候吧,这个时候出海不晒么?” “那就先告辞了。”觉崖颌首,径直离去,他的脚步异常快,生怕走慢了一步,就又被跟屁虫粘上了。 这次漱岩没跟上来,目送觉崖消失在灌木丛里。 他挠了挠头:“听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应该不会骗我吧?” 但是他好像是俗家弟子啊? 于是漱岩又追了上去,可惜等他追到山腰路口的时候,觉崖已经不见了踪迹,不知道去下山去了,还是去了别处药田。 “脚程也忒快了吧……”漱岩叹气,“但愿他是个好沙弥。” 第3章 水匪劫道 3 朝黎小镇不大,甚至只有一间客栈。 与其说是客栈少,倒不如说是来这里的人少,就算只有一间客栈,也足够来这里的旅人休整的了。 “一间上房。” 懒洋洋的小二闻声,从抽屉里取出一串钥匙,眯着眼睛缝,从里头掰了一把下来,又把摆在桌上的碎银子收了进来,核对了真假,叮当一声把钥匙扔在了桌上。 “三楼左手,甲字号房。” “贵客,咱们迎春客栈童叟无欺,您给的钱还多些,是给您上酒呢还是给您来壶茶呀?”小二抬头,这才见到漱岩的面容,一时有点迷茫,这人来海边都不会晒黑的?这什么白里透光吹弹可破的……小白脸?好吧,目前看来有点蓬头垢面的。 漱岩捏着下巴想了想:“来点时令的蔬菜吧。” “好嘞。”小二挠了挠头,又是怪人来的。 漱岩拿着钥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在进去之前,他去整个三楼转了转,在房门口挂了牌子的说明里面有客,整个三层只有他这间三甲和对面的三辛有人住,而辛字房是这里最末的一间。 放着上好的三乙、三丁不住,偏偏寻了个辛字房,要说这年头出来的人都是千奇百怪的。 不过漱岩也乐得清闲,如若旁边住了人才叫不安生呢。听小二的说,二楼的普通客房住了七八个一同出游的,恐怕要住到月底呢。 有时候也会有人来这里避世吧?漱岩想。 他点的爽口小菜也在一刻之后送到了房间,两个是简单炒制的时蔬,还有两个似乎是客栈自家的腌菜,一个瓜瓤几近透明的腌冬瓜,一个色泽深沉的腌咸菜,还送了一碗米饭,正冒着热气。 漱岩各尝了一口,味道都相当不错。 只不过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不是吃饭,而是洗个凉快的冷水澡。 这岛上虽然气温不高,但跟着觉崖东跑西跑,出了一身汗,加上自己衣服上散不去的海腥味,可谓是邋遢至极。 好在客栈给上房的客人备了一件粗布短衣作为换洗,漱岩把又硬又臭的衣衫囫囵洗了,晾在窗口。 若没什么事,第二天一觉醒来,衣服就干透了,还能找到船,出海去佛岛。这让漱岩很是高兴,其实他是第一次离开仙岛,那里的生活和这里完全不一样,但他听别人讲过很多外面世界的故事,也不至于全然生疏。 只不过……漱岩躺在床上想了想,没说怎么和佛岛的和尚相处啊,尤其是这种年轻的和尚,他们喜欢什么?平日里都做什么? 他们有喜欢的东西吗?漱岩忽然有点茫然,和尚…好像没有这些世俗的念头吧? “真麻烦啊……”他的脑子里疲惫得只能塞下几个字,不久就沉沉睡去,丝毫听不见楼下客栈外的阴沉低语。 “就这家?” “就这家了,一共也就一家客栈。” “老大蹲过点了?” “蹲过了,说是有七八个男壮丁,够船上用一阵了。” “那行吧,别又是什么歪瓜裂枣,上次那几个男的,连他妈的两桶油都提不动!气得老子差点没把他们敲死!” “大哥,小声点,一会儿别把客栈小二引来。” “来就来呗,一起绑了!” “行了行了,再等一下,老大的命令到了我们就动手。” 趁着夜色,一伙身着夜行服的匪徒蹲在近处的墙根,在圆月露出层云之时,隐约能见到一丝光亮在他们脸上出现。 那是一种狡黠的神色,被冰冷的月光照出三分杀意。 一只海东青如流星划过高空,传来一身尖锐的鸣叫,若是见过的,都知道那是东海水匪头子九屿的爱鸟。 “上——” 漱岩是被鸟鸣声惊醒的,这声鸟叫划破夜空,是一声极危险的警告。他迅速把衣服收了穿上,准备下楼看看外面出了什么异状。 没想到刚走到二楼,迎面撞上四散奔逃的住客,就是那些住在二楼的,结伴来的,正大声尖叫着乱撞,后面是大声嚷嚷的水匪。 领头的那个蒙面拿刀,一把将刀砍在楼梯把手上,一声巨响,楼梯的把手直接断成两截,所有奔逃的住客都愣住了,直勾勾地盯着那把大砍刀。 “跑啊,再跑啊,谁再跑一步,谁就变成两截!”领头的水匪阴狠地大笑,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没有什么比兵器更可怖的。 漱岩还在三楼的楼梯上,缓缓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楼梯木板,有些年头了,在重压之下不合时宜地发出吱呀一声,成功引起了水匪头子的注目。 “哟,这还有个想跑的,”他发出不屑的嗤笑,“还是个小白脸,给我绑了,送给咱九哥!” 说完另外两个水匪发出了嘲弄的嬉笑,对他打量的目光自上而下,就像打量什么值钱的宝贝。 “还以为是个姑娘,结果是个男的,”领头的水匪啧啧称奇,“便宜你了,哎,谁让九哥就喜欢你这样的呢。” 什么九哥八哥的,还没等反应过来,漱岩就已经被绑了个结实丢在地上,嘴里还塞着个酸臭的布团,让他直犯恶心。 什么情况?这是被人绑架了?漱岩一头雾水,但也知道处境不妙,这伙人来得不少,又有武器,只得先装蒜。 “头,三楼看了,就两间房开着,一个是这小白脸,还有一间房里头没人。” “知道了,这里五个男的,加上这个小白脸,两个女的丢山上去,其他都带走,”领头的说道,又很嫌弃似的,“有点少啊,这客栈就没人住,说了这没正经能干活的,偏不信。” “好了好了,大哥,咱回去交代一下得了,天还没亮,赶紧走吧,咱可是跟那边约法三章的。” 领头啪一把拍他脑门上:“用你叨叨!用你叨叨!” 无辜挨打的小弟往后缩了一步,踩得地板吱嘎作响,他恼怒地又踹了一脚旁边发呆的水匪:“走人走人。” “丢海边洞里啊,别搞错了。”领头的小声嚷嚷道,这群不靠谱的水匪,还得是自己盯着点! 一阵混乱之后,宁静的小客栈又重回寂静,小二早不知道跑哪儿逃命去了,水匪正大光明地从大门口抬着人出去,抄着一条他们自己踩出来的小道,往海边洞窟走去。 今天晚上潮水涨得又凶又急,海上又起了夜雾,放眼望去,只能瞧见海上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就算借他们十个胆子,这个时候也不敢趁夜离开,只得来这海边的洞窟里将就一晚上,等明早再看情况。 漱岩和五个大汉挤在一起,显得楚楚可怜,但水匪们只把他们当货物,没什么别的心思,只绑得死死的,塞在角落里。 但或许是因为经验丰富,他们安排了两个人看守,两个人巡逻,还有两个人休息准备轮换,领头和他的亲属小弟则负责生火。 “八个人啊……”漱岩叹了口气,这洞窟又长又窄,就只有一个出口,就算门口的都是水匪都是绣花枕头,从这八个人手里溜走也不是易事。 或许等天亮出海的时候,自己能从水上走?漱岩沉下心来,不动声色地开始观察周遭的环境。 * 觉崖在海边的一处奇险礁石上回过神来。 他习惯在深夜的时候坐禅,在几近日出的时候醒来,再回去沐浴做个早课。 这是他的师父庆云大师教他的静心法,觉崖试了几次之后,觉得颇有成效,因此效仿师父,有空的时候总去海边坐禅。 他的师父更喜欢在日落时分去,而觉崖更喜欢坐到天亮之时,在海边见到初升的第一缕阳光,随后去用早膳,接着去弟子堂里做早课。 他睁眼,海边的雾气刚被日光划破,透着朦胧的光亮。 潮湿的空气微凉,附着在肌肤之上,似还透着海风的咸味。 不在佛岛,早课是做不成了,因此他每夜都来坐禅,看到日出,再回客栈,只是海边的天气诡谲,并非每日都能见到日出的,而今日似乎是个好日子。 这里离客栈约只有一里,觉崖走得快,片刻就到了迎春客栈门口。让觉崖奇怪的是,客栈的门大开着,小二不见了踪迹,一楼用于待客的桌椅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怎么看都像是被人打劫了。 天色尚早,连路过的行人都寥寥无几,更没人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小二!”觉崖顿觉不妙,试探着喊了一声,但客栈空荡荡的,无人应答。 他是武僧,对付几个强盗自然不在话下,于是捡了一根趁手的木棍,压着脚步走了进去。 一楼的大堂空无一人,账册则还放在柜台里,抽屉里的银钱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倚在墙边的酒倒是少了几坛。 上了二楼,他循着二楼走了一圈,只见到了被劈歪了的扶手,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至于三楼,只有两个房间挂着牌,三甲房间里的饭菜只动了两口,但人却不在。剩下的一间三辛,则是他的房间。 进去查看了一番,除了东西被翻乱,亦没什么东西丢失。 这让觉崖有点摸不着头脑,是强盗来了?但是强盗怎么不把柜台的银钱拿走?客栈里值钱的东西都在,甚至是锅碗瓢盆都没丢一个。 至于酒,可能是下楼的时候顺手牵羊的,这些是店家自家酿的浊黄酒,一坛最多卖两个铜板。 这是哪门子的强盗? 难道是……水匪?觉崖想了想,自从东海水匪和佛岛定下协约之后,做为佛岛庇护之下的渔镇几乎很少遭到水匪的打劫了。 觉崖把东倒西歪的桌椅扶正,在板凳上坐了半晌。 天逐渐亮了起来,门口隐约有了早起的渔民,他们路过这里,准备去海边赶海,见状纷纷在门口议论,有认识觉崖的,便和觉崖攀谈了起来。 可惜言辞之间,没什么有用的消息。 有一个消息倒是挺有趣的,一个常在客栈门口摆摊卖麦芽糖的婶婶,说今天客栈来了一位特好看的小伙子,穿着一身白,看起来不是本地人。 白衣……小伙?外地人? 觉崖猛然站了起来,吓了众人一大跳,他忽然想起今天正午的时候和漱岩约在码头见面的事。 难道这家伙住的是这家客栈? 他又想起,这朝黎岛上没有第二家客栈了,况且看着漱岩阔公子的做派,应当不会去露宿街头的。 人丢了不要紧,他身上那块佛岛的令牌丢了可是会闯大祸的! 他又询问了卖麦芽糖婶婶具体的细节,白衣、邋遢、爱笑的……**不离十就是那个漱岩了。 这家伙运气也有够差的,刚在朝黎落了脚,就遇到了几年都不曾见过的东海水匪。 可问题便是,如果觉崖不闻不问,当作不知道,这块佛岛的贵客尊牌就会落入水匪手里,那么若是有水匪跑来佛岛求这求那,佛岛是无法拒绝的。 这些水匪常在海上作乱,打劫北朝的商船,自从和佛岛定下约定之后,倒是不骚扰沿岸的百姓了。 但水匪人口众多,总要维持生计,因此只得冒着风险去劫商船。有时候遇上北朝带着军卫的商船,还常常落空,因此听闻最近水匪开始做生意了…… 总之在百姓嘴里的水匪有着各式各样的传闻。 甚至有传闻说那个诡异又神秘水匪头子九屿,其实是北朝出逃的大太监,武功超绝,因为和北朝皇帝有恩怨,专门打劫北朝的商船作为报复。 编的有头有脸的。觉崖笑着摇头,没想到自己有半月不来朝黎,这里的流言蜚语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觉崖从叽叽喳喳的百姓中脱身,他大概是知道谁来这里闹事,于是交代了一位眼熟的大哥去巡查那报案,一定要找到那个不见了的小二。若巡查那的人手不足,则可以让巡查和佛岛联络,派几个武僧过来,这样大家也都放心。 初升的太阳带着微微的热气,晒得觉崖整个人都暖洋洋的,他一路小跑到了东岭码头。 朝外一望,今天的风浪颇大,太阳只有热气却不见热光,觉崖在海边待得久了,知道这种天气不适合出海。 就算是岸边可见的雾气在正午的时候散尽,海上的热雾却是一点都散不了,那时候若是在海上,浪大船不稳,又晒又弥漫着一股湿潮的海雾,让人好像是来到了海上的迷境,经验不足的渔民极其容易迷失方向。 水匪比渔民更了解海上的情况,但水匪的船大吃水深,受海浪的影响要小得多,所以他们敢在这个时候出海。 但是他回来晚了,这群水匪早在日出之前就离开了,现在又耽搁了一个时辰,估摸着这群水匪应该是回了水匪坞了。 觉崖收回了目光,好巧不巧,他正好知道这群水匪的藏身之地。 第4章 九屿 觉崖循着自己的记忆摸到了水匪坞,几年过去了,他们依旧在这片海和陆地相接的海岸边安营搭寨。 其实水匪坞并非在什么远海,而是在一个连着海岸的小岛上。 只不过离开朝黎岛去水匪坞的这一段海程惊险万分,须要开着小船穿过极窄的天然洞窟。洞窟里缺乏氧气,不懂闭气没点水性的人在这里几乎都会昏厥过去。 穿过洞窟之后,眼前豁然开朗,这才来到了东海水匪真正的地盘——东海水匪坞。 这个水匪坞是鬼斧神工之地。 这一片海域遍布了暗礁,在退潮的时候,海上露出礁石,沿着礁石,可以一路走到水匪坞,而潮水一涨,这些礁石就又被海水吞没,肉眼无法辨别。 而熟悉礁石的人依旧能够踩着礁石行走,如同一种传说中的武功——水上漂。 一旦涨潮,这里的暗礁就如同陷阱埋伏着,等待击碎路过的船只。 因此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百年以来,无人能奈何这群藏在大自然造物之中的水匪。 而水匪们亦是想了个绝妙的点子,在水下的暗礁处拉了网,如此一来,水下便是天罗地网,寸步难行了。 走过这个海崖,就是水匪坞,如今已是一片成型的村落。村落的尽头,则是一艘水匪的海船。 这个叫做九屿的头子,就在船上。 觉崖借了码头工人的一艘小渔船,只身一人往这个被叫做“渔网”洞窟的地方。 他把小船牢牢拴在了洞窟外,免得它被大风浪刮跑。然后他又把上衣一脱,系在了腰际。 这俗家的棉衣虽然舒适,但沾了水之后会紧紧缚在身上,连伸手都困难,可海边的太阳又太晒,沾了海水的皮肤再被烈日一晒,极易红肿溃烂。 衣服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觉崖感到有些好笑。 因为穿过这片洞窟最好的方法,不是仰卧划着小船进去,而是直接跳入水中,一路闭气游过去。 这极其考验水性,但只要水性够好,在这里就如鱼得了水,再没什么束缚。 这也是海岛的生存之道。 半刻之后,洞窟之外,冒出一连串咕咚咕咚的气泡。 一个脑袋猛然扎了出来,如同鬼号般,觉崖换上了第一口气。 随后他扶着暗礁休息了片刻,再两手一撑,跳上了一块暗礁。 闭气是穿越洞窟的必备条件,长时间的闭气所带来的窒息恐惧是所有人都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就算觉崖也不例外。 他在这条路上游过许多次,但半途涌现的恐惧和退缩是他修行了几年亦无法完全避免的。 深海的水是寂静无声的,亦是凝滞冷漠的。 这不是后天对水的恐惧造成的,而是本能,让人在极端时刻克服自己的本能,谈何容易? 因此这里的渔民畏海、敬海,根本上出于本能。即便是海上无法无天的水匪也不例外。 觉崖把棉衣拧了拧,又穿在身上,说实话,这一趟下来,他的鞋袜也都湿了,穿在身上的哪还是棉衣,根本就是水衣。 这个点水匪都还没睡醒,整个水匪坞里静悄悄的。 水匪们向来对外面的天然屏障很自信,因此村落里并没有太多人值守,这里更像是一个渔村,既晒着衣服,也晒着鱼干和稻谷。 大多人都出去了,显得有点空荡荡的。 觉崖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过这片暗礁,这里的海水还未褪去,只堪堪露出一点礁石的尖尖。他脚下如飞,轻啄礁石,如同一只水上灵活的水鸟,一路飞进了水匪村。 如果有人在这时候看见他,一定会以为他习得了什么绝世轻功。 他绕过村落,顺利到了水匪海船外,这里有三两水匪值守,正哈欠连天地走来走去,没精打采地就像一夜没睡似的。 许是没想过有人会大白天跑来水匪坞打劫水匪,他们见到觉崖的时候,眼神有一瞬间的呆滞和震惊。 “呃……”水匪张开嘴,惊呆了。 “九屿在吗?” 没给水匪开口的机会,觉崖先声夺人,省去了让水匪一惊一乍再咋咋呼呼喊人的过程。 “就说是觉崖有事见他。”觉崖又说道。 三个水匪互相看了几眼,顿时不知所措,又看到他穿着佛岛俗家的绀色衣物和湿透了的鞋袜,便怀疑他是佛岛来的。 一个水匪嘀嘀咕咕道:“大白天的活见鬼了这是……” 另一个水匪也搭腔道:“怎么来的这是?游过来的?游过来找九哥的?” 约莫是觉得觉崖不像凡俗之辈,又直呼九屿的名讳,水匪自认为他可能是来投奔水匪坞的,因此说道:“你在这里等等,我去通报九哥。” 觉崖点点头。 片刻之后,水匪挠着头回来了,对着他说:“进来吧。” 觉崖踏上了水匪海船。 这搜船极大,既是水匪出海所驭,亦是几位水匪头目平日里生活起居之所,也藏着水匪这些年来的不义之财。 走上船舱,穿过甲板,这一路上随处可见值守的水匪,他们用警惕的眼光打量着觉崖,还有人窃窃私语起来,似乎对这位不速之客有所兴趣。 觉崖没搭理他们,只安静地跟着领路的水匪。 水匪领着他达到了船上最高的一间船舱,轻叩舱门:“九哥,人来了。” 舱门内传来了一声粗犷嘹亮的男声:“进来。” 木制雕花的大门被海风吹得掉了色,吱呀一声从内侧被人打开。 舱内明亮温暖,传来熏香旖旎的香味。 觉崖径直看去,大堂正中的座椅上,坐着一位五大三粗的壮汉,脸上的疤痕贯穿了眼睛和鼻梁,直至下巴,似是半个脑袋都被劈开。他脸色铁青,显得异常可怖,见到觉崖,大吼一声:“大胆,来者何人!” 觉崖没理睬他,眼神看向壮汉前方不远处的台阶处,那里坐了一个妖冶的女子,穿着不知道什么衣服,肩膀微张,皮肤白皙。 她向前微微俯着,一手撑着地,一手拿着苹果,正在慢慢品尝,没有看觉崖。 只有壮汉看了她一眼,其他大堂里的水匪则当她是空气,就算经过她身边,也当作她不存在似的。 觉崖对着她说道:“九屿,跟佛国的约法三章,你忘了?” 座椅上的大汉搓了搓鼻尖,自觉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起身离开。 女子咬了一口苹果,清脆的响声如同她悦耳的嗓音,她娇媚地递来一个秋波:“稀客呀,付星崖,我当是谁呢。” 觉崖皱了皱眉。 “别生气嘛,我怎么记得住你的法号呢?原来是叫觉——崖,”女子撒娇道,“怎么,你从佛岛来兴师问罪的?我怎么招惹你啦?” 她手一挥,屏退了船舱里的护卫。 待到护卫的水匪离去,女人这才起身从座椅上扯了一块布料,当着觉崖的面,披上肩膀。 觉崖只好偏过头去。 是啊,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水匪九屿,是个极为妖艳性感的女子呢?若是普通人,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只会把她当作那壮汉的小妾、水匪的压寨夫人罢了。 要不是见多了她的媚态,一时半会还真的难以招架。 至于那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是她的义弟,叫做九嵊,武艺粗浅,但力大无穷,是水匪寨的一大人物。 “东海三镇,你们水匪说好绝不打劫的。”觉崖皱了皱眉,不知道这九屿这次一反常态,冒着违背协约的危险跑去抢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水匪坞缺这么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 “怎么能叫打劫呢?”九屿娇嗔道,绕着觉崖走了两圈,想了想最近自己交办给手下的事,又看到他穿着俗家的棉服,还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大概知道他为何而来了,她倒是无意隐瞒觉崖。 “我就是跟朝黎借几个人嘛,用完了自会放他们回去。”她语气轻松,似乎并没有说谎。 “借?”觉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说辞,“在你九屿眼里,还有借这个字?” “欸,”九屿摇了摇手指,“这说的什么话呀,我说了借,那就是借,我可不跟你客气什么。” 她倒还真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人,觉崖默不作声。 “怎么,里头有你的熟人?”九屿奇道,有点兴致,“按理说这事交办给岛上的巡查就是了,怎么能惊动了你呢?” “有个白衣服的,是我们佛岛的尊客,”觉崖直说道,“人可以给你们,他身上有佛岛的贵客尊牌,这个你们不能拿。” 九屿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笑着转了两圈,回到她的皮草椅上,半躺下来。 “原来是他啊,不给你会怎样?把我的船拆了吗?”九屿卷了卷自己的头发,颇为不在意。 “那你拆吧,我去睡了。”九屿讥笑道,她还不了解觉崖?榆木疙瘩一个。 不过觉崖特意前来取令牌,倒是颇出乎她的意料,而且令她问道一丝有利可图的气息,于是九屿说道:“你知道他身上除了你们那个尊牌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吗?” “什么?” “仙岛的分水令。” 觉崖愣了一下,随即语气变得有些警惕:“你知道分水令是什么?” “渔民口中的在远海之外,渺无踪迹,只在传说中见过的仙岛,”九屿摆摆手,“我可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蟊贼。” “据说仙岛的分水令,可以令海上凭空分开一条水路,直达仙岛。除此之外,没人能够找到去仙岛的路。这样的好东西,不比秃驴的什么尊令好多了?” 觉崖料不到这件事居然还有这般离奇的前因后果,不得不多问两句:“他怎么会有分水令?” “那就不知道咯~而且,他已经不在这了,”九屿,“他已经跑了,可是呢,两块牌子丢在了这里,你猜他会不会回来拿?” “……”觉崖揉了揉额头,这人不靠谱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丢了? 丢了尊牌,他就没法去佛岛了,再回来拿?水匪坞不是他漱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第一次让他跑了,第二次还想从九屿的手里逃走? 当自己是水里的鱼呢。 只是不知道这分水令……漱岩是怎么来的,难道他是仙岛人? 可觉崖觉得他似乎和传闻中的仙岛仙君们相去甚远,亦没什么仙人之姿,也不知哪儿来的这分水令。 仙岛和佛岛有些渊源,但觉崖从未见过这个岛上的人出现过,只是师父曾描述过分水令的样式,让他记下,觉崖不明就里,但终归还是记着了。 “也说不上是丢吧,”九屿见他的表情凝重,“是在打架的时候抢来的,底下的人不知道是什么,就拿与我看了。” “他会回来取的。”觉崖有些担忧,九屿言语里的意思,无论是尊牌还是分水令,是都打算攥在手里了,还要等漱岩回来取,再把人按下。 九屿点点头。 但觉崖还有个疑问:“你怎么知道分水令长什么样?” 九屿脸上的表情一僵,片刻后又恢复如初,笑嘻嘻地:“这个嘛,不告诉你。” 觉崖没打算从她嘴里问到这个答案,只是随口问问罢了,有时候她心情好,大概能听到几句真心话。 “你如果要等他来,那请自便,这船上你熟得很,”九屿约莫是说多了乏,起身道,“我就不奉陪了。” 觉崖警惕地向前迈了一步。 九屿捕捉到了这一动作,回头的速度快如鬼魅,“你要是想和我打一架的话,我可以奉陪,不过你最好知道,现在是你有求于我。” 第5章 回头路 他许久没回到这条水匪船上了。 当年,觉崖也曾是这里的一员,和大部分庸庸碌碌的水匪不同,他在水匪坞的时候,几乎和九屿平起平坐。 觉崖自小在盐场长大,不知自己的父母姓甚名谁,只知自己一出生就被丢弃在了盐场的野道上,但自己身上却无半点缺陷。 后来才知道,自己出生那天突遇海水暴涨,是百年难见的月相大潮,潮水在半柱香内就淹没了大半的海岸,连觉崖出生的草屋也被冲垮。 这种离奇的天气异变,对于渔民来说,是大忌。 渔岛地小,谁家的孩子出生,半天就传遍了。 过了好些年,觉崖再问自己的父母是谁的时候,岛民才支支吾吾地告诉他,在他出生之后,他的父母就离开了,搬离海岸,去了北朝境内,发誓此生再不回来。 不方便告知他父母的名姓。 北朝位于内陆,和海岛遥遥相望。 觉崖站在甲板上发愣。正午的海风带着热浪,在甲板上如同炙烤。 离开船之后,他少在正午活动,可被晒黑的肌肤却一点没白回来,依旧如他离去时的那样。 这难免让他想起在盐场的苦日子,成天在正午最晒的时候去盐田里翻盐,把已经变成盐的海水铲到盐田的最边上,又热又累,还被浓烈的海水烟气熏得睁不开眼。 能在盐场干下去的人,无一不是满身力气的,觉崖也是,后来又跟着盐场的伙计学了点拳脚功夫。 练的久了,心就野了,盐场的能拿到的工钱很少,只够温饱,觉崖想要更多的工钱,就跟着水匪走了。 水匪给他的工钱很优渥,不缺吃不缺喝,甚至于说,在船上的时候,所有水匪都觉得这是他们的家。 但觉崖在热闹的船舱里,却感觉不到自己想要的“家”的感觉。 在水匪们喝酒的时候,觉崖在甲板上吹着夜风,船舱里醉醺醺的,隔着门传来呼喊声、划拳声,很温暖,可觉崖总觉得自己的心依旧是冰凉的,就像从来都没有热过一样。 九屿也是这样。 至少觉崖是这么觉得的。 九屿当时还不是水匪头子,是当地很出名的一位渔女,能在水下闭气极长时间,在海底采摘珍贵的珊瑚和各类水下的珍稀玩意,卖给收购的商人,因此攒下不少钱,但罹患十分严重的水疾。 至于她为什么忽然有了一身奇绝的功夫,为什么来到船上,她没告诉过任何人。 天色逐渐暗下来,村落里的人陆续回来生火做饭,炊烟升了起来,香喷喷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开来,似乎把海水的味道都冲淡了。 这种感觉应当被称作“家”吧。觉崖这么想着,察觉到有人靠近,回头一看。 是个怯生生的男孩,手里捧着一个碗:“九哥说给你的。” 他手一伸,把碗塞给了觉崖,还没等觉崖反应过来,随即噔噔噔地跑了。 觉崖低头一看,是海边常见的鱼饭。 被新鲜海盐腌制过的鱼,上热锅蒸熟,不加调料,尝起来鱼肉的口感绵软湿润,味道鲜美到极致,只不过在海上的人吃这些东西久了,会觉得单调乏味,因此只当是赖以生存的食物,而不是什么美味珍馐。 觉崖很久没吃鱼饭了,他是俗家弟子,不用受律,只不过他更喜欢吃些新鲜蔬菜,而不是活蹦乱跳的鱼。 但他还是尝了一口,味道还是那么寡淡,咸味盖过了海腥味,他忽然觉得好笑,这算怎么回事?九屿还管饭? 天色渐暗。 夜幕沉沉降下,海水和天空连成一片,交接之处变得分辨不清,似乎眼前、脚下、远方,都是渺无人烟的黑暗。 所幸的是,海边的星星比陆地上的更明亮,今夜无月,星光点点。 这种时候就应该在沙滩上缓步行走,最好再配上一点秋月白。 总之不应该是鬼鬼祟祟地偷东西。 “也不能说是偷吧,我明明是来拿回自己的东西。”漱岩腹诽道,好不容易逃了出来,结果牌子丢了,没有尊牌,他就进不去佛岛,没有分水令,自己连仙岛都回不去了!那自己上哪儿去? 这叫什么事啊……漱岩恶狠狠地瞪了这该死的大船一眼,这么大的船,他去哪儿找?能找得到才有鬼吧? 漱岩虽然武艺不精,但轻功了的,只要逃得脱,在水上踩上一阵不在话下,不过要是被三五个大汉围殴,他也得认栽。 漱岩踮着脚尖在船舱顶上行走,但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哪里分得清船舱甲船舱乙,在这里搜来走去,除了看到巡逻的水匪,什么都没看到,更别说自己的东西了。 还有那些被水匪拐走的住客……漱岩巴巴望了一眼,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不会被、被、被杀了丢进海里喂鱼了吧。 如果真的找不回来了,能把人救出来……大概也算是一种弥补吧。漱岩自诩乐观,因为乐观总能遇到一点好事,这是他一贯相信的。 虽然现在漱岩不知道还能不能有点好事发生就是了…… 漱岩叹了口气,轻轻落在无人的甲板上,夜里湿潮,水匪大多都去船舱里歇了,巡逻的水匪刚走,这里一时半刻算安全。 “哟,在这呢。” 漱岩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鬼魅般的叹息,他吓得一个激灵,顿时寒毛倒竖,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 “嚯,吓我一跳,大半夜的,可别一惊一乍的。”九屿被他给吓了一跳,好奇地打量他。 “你你你你你你!走路没声音啊!”漱岩惊魂未定,倒飞几步,嘭的一声撞在船沿上,痛得他龇牙咧嘴。 动静闹得有些大,不待片刻,觉崖也赶到了,同时到的还有方才四散开去巡哨的水匪。 漱岩和觉崖大眼瞪小眼:“你怎么在这啊?” 觉崖人忍不住叹了口气,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说这个漱岩什么好:“还知道趁天黑来,算是有点长进。” 漱岩被乌泱泱涌入的水匪挤在船沿边上,还有个怪女人,还有觉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你……我……”漱岩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蹦出三个字来。 他脑海里晃过一种可能性,这觉崖不会是水匪安插在佛岛的细作吧! 揣着手在侧看了半天热闹的九屿这才说道:“好了,人齐了,咱们谈谈吧。” “?”漱岩傻了眼。 以至于他和觉崖,以及这个怪女人一同坐在船舱里的时候,有一丝不真实的感觉。 而且自己好像还插不上话。 “你的意思是,要我和觉崖去那个……海里的墓?!”漱岩瞠目结舌,这个女人嘴里说的话竟如此离奇! “我本来绑那些人也是为了让他们去推石门,出完力气再把他们放回去,又不是真要把他们宰了喂鱼,”九屿约莫是睡醒了,换了一身及地的袍子,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觉崖盯着她看,怀疑她没说真话。 “既然付星崖来了,这些人就用不上了嘛。”九屿冲他说道。 漱岩插嘴道:“付星崖是你的名字吗?我能不能叫你付星崖?觉崖这个名字真的很难听。” “是很难听。”九屿深表同意。 这抱怨觉崖权当没听见,他皱了皱眉:“海里是一个墓,石门?” “是一个退潮时才会露出来的墓穴,涨潮时会被海水淹没,所以我要找几个水性好的,力气大的。”九屿在进船舱前屏退了所有水匪,为的就是说这件事。 “墓里……有什么……?”漱岩疑惑道。 “还不知道,或许是宝玉、黄金或者瓷器,”九屿的表情好像她找到了一个难得的消遣,“就算没有,我也亏不了什么。” 漱岩眨了眨眼睛,似乎正在思考怪女人说的话是真是假。 “只要帮你打开墓门,无论里面是什么,你都会把尊牌和分水令还给漱岩。”觉崖重复了一遍方才九屿开出的条件。 九屿轻快地点点头。 “你不是想去仙岛吗?”觉崖又问道,照九屿之前和他说的,她应该更想去仙岛,难道海底墓里的黄金,比去仙岛还有诱惑力? 九屿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那得问这个傻子了,仙岛的分水令怎么用只有仙岛的人才知道,光给我令牌,我可去不了。” 漱岩没说话,来去仙岛的方法是秘密,无论对谁,都要保持警惕。对外人的问题不否认不确认,这是仙岛的规矩。 九屿见他不应答,也没什么所谓,只是好奇:“听说仙岛人外出,都会带上自己从小养大的仙禽,你的呢?” 漱岩许是没想到这个怪女人这么了解仙岛:“你怎么知道?” 九屿挑眉:“看来你真是从仙岛来的。” 漱岩哼了一声,原来是套自己话的,随口道:“丢了。” 九屿笑着摇摇头:“仙岛还有你这种仙人,真是有趣。” 这仙禽要是丢了,那这位仙人就跟被逐出仙岛没差别了,哪还能吊儿郎当地到处跑? “什么叫我这种啊……”漱岩小声嘀咕,这不是拐弯抹角骂自己么? 觉崖稍微放松了一些,令他意外的是,九屿居然和漱岩斗起了嘴,九屿以前也是沉默的时候多,尤其是她的功夫越来越好,敢和她说话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难道漱岩和她其实很投机?觉崖无奈,真是看不透这个漱岩,看似单纯,但似乎也不是没有心机,反而时常让人觉得很真诚。 尤其是他明亮闪烁的眸子,真像是晴朗夜里,海上月亮的倒影。 觉崖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回了这件事本身:“你不会逼漱岩用分水令带你去仙岛吧?” 九屿微微睁大了眼:“我是水匪,不是恶棍。” “那可难说。”漱岩附和道。 “我若是要逼迫你去,现在也不用和觉崖在这里谈条件了,”九屿支着下巴,像是在回忆什么往事,“比起这些虚无缥缈的传说,我更相信能握在手里的金银财宝。” 觉崖默然,他离开的时候,九屿似乎还不是这样的人。 漱岩不方便透露仙岛的秘密,但他对向往仙岛的人一直有些好奇:“你去仙岛求什么?长生还是富贵?” 九屿换了个姿势在躺椅上坐着,眼神却落在觉崖身上:“这个你不用知道。” 漱岩撇嘴,自讨没趣说的就是自己。求什么,要什么,大概都是藏在人心最深处的渴望,不愿意说也是常事。 “我能相信这个怪女人吗?”漱岩挪了挪,扯了扯觉崖的袖子。 觉崖的视线落在自己被扯得变形的棉袍上,“问我?” “那我问谁去?而且你看起来好像和怪女人很熟,”漱岩冲他挤眉弄眼,“主要是我水性不太好……掉海里怎么办啊?” “?”觉崖想起了那天晚上扑通一声掉在自己面前的落汤鸡,这是水性不太好吗?这应该是脑子不太好。 但觉崖在来之前已经斟酌过了,他的目的是让九屿把抓来的住客放还回朝黎,拿回尊牌,它无论是在自己手里,还是在漱岩手里都无所谓,只要不在水匪手里就行了。 “可以。”觉崖答道,只是不知道为何,漱岩好像格外信任自己。目前他认为漱岩这么想的原因是因为他比较单纯,而自己刚好是佛岛的僧人罢了,在世人眼里,僧人不会骗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哦,你们说的。”漱岩又露出笑容,反正自己要是淹死了,觉崖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 “那我就答应你们了。”漱岩拍拍胸脯,虽然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但是反正来都来了,没有什么事会比丢了分水令还糟糕的了! 九屿一直盯着两人交头接耳的样子,颇为惊讶。尤其是觉崖的反应,他从来都是和别人保持距离的,如果有人站在他的旁边,他都会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一步,更别说被人拽着袖子说悄悄话。 “好,那明天出发,我会让手下的人立刻去准备,那你们今天是……”九屿眼神微妙地盯着两人,“你们是住一间房还是……?” “?” “?” 漱岩和觉崖齐齐向她投来了不解的眼神。 她挑眉,“船上只有一间房空着,又不是客栈,哪有那么多客房?” “我和觉崖有几句话说,你先跟王柱子去空房吧。”九屿起身,冲着门口喊了一声,随即进来一个憨厚严肃的大汉。 “领他去酉字房住吧。”九屿在两人面前站定,又打量了漱岩两眼,先前忙乱之中只看到了他的脸,实际上漱岩四肢纤细,身材高挑,姿态挺拔,差不多和觉崖一样高,如果不张嘴说话,绝对是一等一的世家公子。 可惜啊,他非但会说话,话还特别多。 觉崖站在人群里是拔群的魁梧,但非是那种肥头大耳的强壮,穿着蓝棉袍则掩盖了他身材上的优点。 漱岩好奇地回看九屿的眼神,他倒是不介意有人打量自己,不过总觉得怪女人的眼神也怪怪的,到底在装什么神秘啊! 等漱岩气呼呼地走了,九屿这才摇了摇头,她和觉崖虽然熟,但也总是和他保持两步的距离。 觉崖不动神色地皱了皱眉,听到漱岩的脚步声越走越远,那个酉字房间以前是九屿住的,不过九屿现在应该会住在主舱里,她不是个多话的人,“有什么话不能让漱岩知道的?” 九屿暧昧地打量他的脸,“他和他关系很好?” “……”觉崖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噢~”九屿试探性想要搭一下觉崖的肩膀,她的手刚刚抬起悬在空中,觉崖就蹙着眉退了一步。 “?” 九屿收手,随即比划了一个手势,那是水匪特有的一种手语,意思是‘有话好说’,“你看吧。” 觉崖自然看得懂这个手势,只是他不明白九屿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九屿笑道,“能大老远跑来跟我要人,就该猜到了,行了,早点休息吧。” 她大步流星地走了,临到门口还意味深长地看了觉崖一眼,佯装叹气道:“可惜咯,明明是手下人抓来孝敬我的。” 第6章 酉字船舱 这是在打什么谜语?觉崖随着她走出议事的船舱,一轮下弦月挂在空中,明亮澄澈。 他盯着九屿的背影片刻,还见她背着自己朝自己挥手,认为她今天有点开朗过头,大概是在水匪船上没什么人说话吧,一下来了两个新面孔,令她有些新奇。 酉字号船舱……觉崖回忆了一下,那个位置离上层的甲板近些,推开窗就能看到海,听起来很美。但在天气恶劣刮风下雨的时候,这个房间便经常漏水。 因此偶尔能看到九屿在下大雨的时候打着伞站在甲板的最前方发愣——八成是船舱积水睡不了人。 所以才会拿来当作客舱吧,一般人住不了那么差的屋子。 觉崖是这么想的,直到他推开酉字船舱。 漱岩就坐在离门不远的地方,窘迫的表情落入他的眼眸。 “这房间,是不是有点怪?”漱岩微微红着脸,指着床上的被子和枕头说道。 觉崖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屋子尽头摆的已经不是以前那张旧木床。 一张崭新的大床,堆放着红色绸缎的厚被子,还有宝蓝色缎面的枕头,床上还乱糟糟地丢着一些红色的蜡烛。 最令人难以直视的,还是缠绕在床架上的红色丝带,层层叠叠,一浪又盖过一浪。 要命的是,墙上还挂着一些意味不明的鞭子和绳结,虽然在船上,这些东西并不罕见,但通常来说,没人会把它们放在自己睡觉的地方。 觉崖的表情有些无奈,也难怪漱岩只敢坐在门口,而不是在床上躺着。 他要是真躺下了,怕是觉崖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扭头就走。 觉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看漱岩的表情,应该只是对红绸被子感到费解,显然他不清楚挂在墙上的东西都是做什么用的。 “一般……会把仓库装饰得那么喜庆吗?这都是什么呢……?”漱岩咽了咽口水,他打开门的时候,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觉崖下意识把眼神撇去一旁,想着:看来漱岩好似真的不知道这些俗物是什么。 这下搞得觉崖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九屿的那点爱好,在船上没人不知道,现在更是不知道收敛了。好在他的肤色黑,微微的脸红并不会很明显。 “你先出去,我整理一下你再睡吧。”觉崖只好装傻,以免漱岩追着问自己这都是什么,为什么要放在这里。 漱岩如释重负地夺门而出。 觉崖默默把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收了起来,打包丢进房间的一个木箱子里,多半是九屿恶劣的玩笑。 这个舱房似乎是被九屿保留下来了,至于谁睡在这里……觉崖一点都不想知道。 他把最后两条红色丝绸丢进箱子里,床架上终于干净了,丝带和红绸装点的旖旎气氛也消失了。揣着手环顾了一周,现在这里最多就是一个普通的喜房而已,这才想起方才九屿忽明忽暗的表情。 现在是跳进海里也解释不清了。 自己好歹也是正经入门的佛门弟子,九屿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他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确认了没有俗物遗漏,便开门去叫漱岩回来睡觉。 门前空无一人,只有半寸月光照在门前。 “人去哪儿了?”觉崖支着门朝外左右一望,没见到漱岩的人影。 觉崖靠着门框等了一会儿,船廊上静悄悄的,似乎巡查的水匪都不在了。 这个时辰本该是他去海边坐禅的时候,只是今天一天从早晨到晌午,直到夜里,觉崖都没有休息过一刻。 此时夜里很安静,唯有潮声在周身环绕,饶是不常困乏的人,听着这单调重复的潮声,都会眼皮打架。 况且水匪船是在海上,随着海浪,微微摇动,颇为催眠。 没心情再去船上绕一圈找人了。觉崖关了门,又给留了一条缝,免得漱岩觉得自己不搭理他,但是自己是绝对不可能和他躺在一张床上的。 于是他寻了个角落,盘腿一坐,在何处坐禅于一个修行者来说无甚差别,只是……觉崖并不是自小长在佛岛,又在船上待过一些时日,杂念尚多,要自夸‘修行’还为日尚早。 他来佛国,苦行、修禅,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 吱呀。门被轻轻推开,探进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咦……怎么睡了?”漱岩鬼鬼祟祟地开门关门,进门看到觉崖似石雕一样杵在墙角,轻手轻脚地蹲在他面前左瞅右瞅。 “有事?”觉崖忽然问道,但仍闭着眼。 “哇!”漱岩吓了个踉跄,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嘛吓人!” 觉崖叹了口气:“是你一直盯着我,不说你要盯多久?” 睁开眼,还是傻头傻脑的漱岩,明明被抓进了水匪窝,竟然还这么精神奕奕的。 “我以为你入定了……什么的,怕吵醒你嘛。”漱岩对上他深沉如夜色的眼眸,立马别开了目光,他偶尔会觉得觉崖眼底藏着深不见底的东西,那东西转瞬即逝,只在觉崖久久闭目后睁眼的一霎那,露出一点抑制不住的痕迹。 “你睡床。”觉崖又闭上了眼,自己跟师父学了坐禅,不需像常人一样躺着休息。 “那、那你就坐着啊?”漱岩颇不好意思,虽然这床看起来怪怪的,但是躺着应当很舒服!自己睡床,觉崖坐地上,不太好吧? “今日的潮水在寅时最低,那会天刚微亮,九屿应该会带我们出海,你现在休息还能睡上一会儿。”觉崖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知道是漱岩摸上了床。 又听到他小声嘀咕:“这么早起,不要命啦……” 还爱抱怨。觉崖暗自摇头,大概在半刻后便听到了漱岩呼呼大睡的声音,他好像总是没心事,相比下,庆云师父总是说自己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漱岩悉悉索索地扯出一条被子,这里是海上,晒过的被子闻起来也总有一股潮湿的味道,只不过他好奇的是,这明显晒过的绸缎被子……到底是给谁准备的? 也没见着船上有什么喜事啊? 他晃了晃脑袋,把杂念都甩了出去,他方才偷偷去洗了个澡,就是为了睡个好觉,不然这睡觉的时候都能闻到难闻的海腥味。 可惜今天是没有什么舒服的觉好睡了,天不亮就要起,还以为能睡到晌午呢,漱岩不不禁腹诽。 实际上自己这两天都没睡过几个时辰,被抓来抓去,又在海上飘来荡去的,现在沾着枕头就能睡着。 真喜欢睡觉啊,就是没想到会和觉崖待在一个屋子里睡觉。哦,虽然他是坐着,不能叫睡觉吧。漱岩睡着前这么想到。 觉崖的坐禅其实并不是完全清醒,而是一种在半梦半醒之间的状态,把自己放在现实和虚浮的交界处,‘有’和‘无’界限变得不那么清晰。 跨过一步即是‘有’,退一步即是‘无’。 所以那一日漱岩掉在洞窟外的时候,觉崖早已察觉,但却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物事,或许是石头,或许是鸟雀,又或许是个人。 在坐禅入定的状态中,所有外界的东西都被模糊了界限,仅剩‘有’和‘无’的两种区别。 这种状态能让人感到平和、宁静,对于觉崖来说,比睡觉打盹好得多,让他更有安全感。 而漱岩睡得四仰八叉,口水横流。 第7章 出海 天刚蒙蒙亮,驱散了星辰和疏月,海上要亮得比陆地更快一些。 雾气仍然没有散尽,盘旋在海面上,显得格外朦胧。 和觉崖猜测的一样,这时有人敲门。 “少爷公子们,我们要出海了。” 觉崖打开门,看了看时间,刚刚过了寅时,而站在门外的竟然是九屿,她手里捧着两套水匪下水用的衣物,还有两份热气腾腾的早点。 从她手里接过一大堆东西的时候,觉崖还有点恍惚,就算放在以前,九屿也没关心过谁。 她踮起脚越过觉崖的右肩,看见漱岩和被子难舍难分的样子,嘴角抑制不住上扬。 “还有事?”觉崖向左挪了一步。 “叫他起来了,赶时间,去晚了潮水上涨,会有危险。”九屿撇嘴,这怎么还不让看的?这还有她不能看的? 不过匆匆一瞥间,九屿看到墙上空荡荡的,显然是有人收拾过了。 觉崖姑且还是问了问:“这个舱房是你住的?” “品味如何?”九屿见他装得面无表情,颇为开心,就凭她对觉崖的了解,这家伙大概心里早就骂了自己一百遍了。 觉崖无奈地摇头,许是做了水匪头子之后就更没束缚,九屿干脆是一点都收敛了,“我去叫他起床。”他关上了门,一阵门风直撞九屿的面门。 若要放在平时,九屿早就一脚把门都踹烂了,哪还笑呵呵地杵在门外乐半天。 如果自己不在这,漱岩能被九屿骗得七荤八素的。 觉崖站在床边,见到漱岩颇为不文雅地把枕头抱在怀里,被子歪七扭八地缠在身上,自己的两个衣袖被压在身下,领口都扯得歪向一旁,露出颈部纤细的线条,白皙的肌肤和青绿色的血管泾渭分明。 果然还是不能让九屿看到。 “醒醒,”觉崖推了他一把,“到时间出海了。” 漱岩不耐烦地翻过了身,背对觉崖以示抗议。 觉崖抱臂,在斟酌要如何把人叫醒,首先他们确实不太熟。 于是他缓缓地从漱岩怀里抽出被子,仗着自己的力气惊人,生生把抱着被子不撒手的漱岩活翻了一圈,后者一脸惊恐地坐了起来。 但显然还有点懵,还未从香甜的睡梦余韵中缓过神来。 “???”漱岩迷蒙的双眼盯着觉崖,两手还紧紧拽着被子的一头,谁?” 觉崖一松手,被子的另一头落在了地上,他伸手又抓了一套刚才九屿给的衣服,“换衣服出海,九屿在等。” “哦……”漱岩终于有点清醒了,拽起衣服的一个衣角嗅了嗅,“这什么?” “下水穿的衣服,你这身衣服下不了水,遇到复杂的礁石和水草会没命的。”觉崖早就想说他这身公子样式的白衣,不仅有飘带还有银质的挂饰,也不像是个来海岛的人,落在海底活像女水鬼。 漱岩似懂非懂地拎起衣服瞧了瞧:“好吧,那你背过去,我要换衣服了。” 觉崖一愣,他在佛岛待惯了,在水匪这亦是如此,都是兄弟哥们的,都不在意这点细节。 “我在门口等你。” 他自己倒是没带下水的衣服,但是刚从九屿手里接过的时候,一眼就发现了,这是当时他留在水匪坞的旧水衣,没想到九屿还能找到,或者说,她一直觉得自己有一天还会回来?回到这艘充斥着酒气和腥味船上。 来这里当水匪的大多都是走投无路的人,有的人死在了出海的路上,也有的挣到了一些银两,就此离开。 可人只要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尤其是在海上漂泊的日子,是很难找到一片待得住的陆地的,更别提是娶妻生子过安生日子了。 很多人离开后又回来,回来之后又觉得这份生计难堪,又反反复复地离开。 九屿倒是比他们看得开,只要干活卖力气,走走留留的她都无所谓。但最后一直留在水匪坞从来没离开过的,只有她的义弟和另外两位兄弟了。 觉崖自从四年前离开,就没想过回来。 “人都到了吧?” 九屿一身漆黑的水服,把长发束成一把,难免让人描摹她当年做渔女时候的模样。 漱岩裹着不太合身的水衣探头探脑,看到大家穿的都差不多,乌漆嘛黑的,说是下水,出去夜行都没问题。 “你的衣服怎么不大一样?”漱岩戳了戳觉崖,他这衣服怎么和这群水匪的不一样呢?是一件深红色的水衣,在夜色下接近于黑色,不过月光一照,能看出并非是全黑。 觉崖顾左右而言他:“你下过水吗?能在水下闭气多久?” 漱岩认真回忆了一下的人生经历,说实话,他在水下的时间极少,毕竟一般人本就很少在水下生活吧? 于是他如实答道:“最多小半柱香的时间。” 觉崖点点头,对于不常在水下谋生的人来说,屏气半柱香已经是极限了。而且漱岩说的可能是在水面之下的闭气,在深海,随着下潜的距离增加,这个时间只会更少。 看来自己还是得多留心漱岩的情况,虽然据九屿的说法,他们是趁着退潮时候去,并不会遇到在水下要闭气的情况。 但在茫茫大海里,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大海并不会看谁的脸色,它永远是神秘、浩渺、无法被人驯服的。 觉崖和漱岩跟在人群的最末,亦步亦趋地上了船,他们将乘一艘轻快的小船出海,在寅正时达到洞穴,在卯正之前,他们必须离开。因为在寅时和卯时之间,潮水会逐渐上涨,在巳初时达到最高,那时候洞穴会被海水淹没。 所以他们共有一个时辰多的时间,对于九屿来说,早就足够了,只是考虑到或许有什么意外,准备多些时间是用来以备无常。 “真有什么财宝?”漱岩冲着觉崖嘀嘀咕咕,海上的宝贝?还能有比仙岛更好的? “不清楚。”觉崖心里也没准,而且九屿行船的方向是冲着佛岛方向去的,再过半个时辰,都能隐约看见佛岛的山头了。 在这里能藏着什么? 洞窟、石门、海底墓……隐藏在深处的财宝? 他隐隐有种不详的感觉。 “坐稳了!”九屿忽然出声警告。她和坐在船上划桨的水匪不同,她以一个不太伸展的姿势贴着龙头,龙头很高,她紧紧拽着龙头上预留的把手,轻盈地悬挂在高处,这样更容易看到远方的海面。 在她敏锐的感知下,前面似乎有暗流。 她迅速地用水匪间的黑话指挥船只转弯避浪,又打了几个手势,速度快到漱岩都没看清,觉崖只是抬眼看了看,他知道九屿的意思,这些东西也偶尔会又出现在自己为数不多的梦里,好像怎么都忘不掉。 “小心。”觉崖拽了一把摇摇欲坠的漱岩,这家伙也没说自己晕船啊,刚过不一会儿就开始扒着船沿吐,这突然一打弯,不得把他甩下海去? 漱岩咋咋呼呼地退了两步又坐回靠里的地方,顺道还挤了觉崖一个踉跄,“怎么就突然转弯了!” “前面有暗流,会翻船,九屿让他们转弯,说的是行话,你听不懂。” “哦……”漱岩似懂非懂,他在这船上每一刻都很想吐,根本没有听别人说话的心思,“还有多久?” 闻言觉崖目视远方,粼光映着他硬朗的侧脸,给他的侧脸染上一层柔和的曲线,“快了吧。” 在九屿的指引下,小船在海上安稳地航行了约不到一个时辰,最终在一个悬崖海岸下停下。 “就这了。”九屿轻轻一跃,从龙头上跳了下起来,落在船舱里,因为体态轻盈,小船仅是晃了晃。 “九哥,这是啥地方嘛,这不就是海上的礁石群。”为首的一个水匪不解地问。 此人唤作大潮,是水匪坞的四把手,平日里负责帮九屿看船定位,颇有些地位,只不过不会武功,所以九屿常常带在身旁,至于几个会武的,在九屿不在水匪坞的时候,则要负责守水匪坞。因此实际上九屿和这个大潮的关系最好,仅次于九嵊。 “嘿,都说有东西了,九哥能骗你?我先下去看看。”另一个水匪发了话,他是这船人里水性最好的,名叫二水,是九屿的急先锋,据说能在水下屏气一刻时间,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只不过素来和性格急躁的大潮不对付。 如今天色并未太亮,加上海浪和日光混合在一起反射出奇异又难辨的光线,能看见的东西有限。 “大潮你在上面等,我和二水下去看看。” 九屿约莫觉得没什么危险,跟着二水一同跳进了海里,今天的浪不小,船没法挨着崖壁停,否则一个大浪过来,把船头往崖壁上一打,这船头保不住就碎了,这一船人都得游回去。 觉崖不着急,准备等他们探明白了再下水,反倒是漱岩,好似很好奇似的,一直冲那边张望。 那边的二水冲着小船打了个手势,船上的几个水匪吹了声口哨,站起身来纷纷下水,像是刚入锅的饺子。 “看来,真有东西。”觉崖皱了皱眉,他不认为九屿在说谎,但他还是希望这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帮水匪来挖宝,这件事要被佛岛知道了,多少都得被罚闭关。 “啊?”漱岩的身边的人忽然瞬间都消息了,他还有点懵,“那、那我也要下去?” 还没等觉崖回答,觉崖看到九屿冲他打了个手势,重复了三遍。她离觉崖有段距离,靠喊的恐怕没用。 于是觉崖把她的意思告诉了漱岩:“一会儿你找个离我们远的地方待着,恐怕你出不上什么力,自己注意安全。” 漱岩不满地发出哼声,怎么自己现在就是个添乱的了?还不乐意来呢! 他跟着觉崖扑通一声跳下水,好在现下时至晚夏,海水还没那么冷,只是太阳还没升起,海水的温度还是让漱岩一激灵,这下好了,困意消失殆尽,他现在清醒极了。 可惜他游得乱七八糟,东一拐弯,西一呛水,引得觉崖频频回头看他。 “我会游泳,就是不太会换气。”漱岩气鼓鼓地,企图掩饰自己水性不佳的事实。 觉崖在水里适应了一下水温,强壮的手臂肌肉划开海面,翻起了不规则的涟漪,只三两下,就游出一大截,把漱岩甩在身后。 只不过他游三步顿一顿,回头看一眼漱岩,忍不住拽他一把,像是在拉扯什么刚学会游泳的小鸭子。 漱岩游得哼哧哼哧的,结果用力的姿势不对,净是出力扑腾,没游动多少水路。 觉崖看着他直笑。 漱岩冲着觉崖的方向一直游,隔老远就看到他弯起的嘴角,忍不住又开始气鼓鼓的了,什么嘛,这有什么好笑的?没见过不会游泳的啊? 没多久,觉崖就嫌弃他游得慢,抛下他走了,自己三两下游到了九屿在的地方。 那处正是礁石的另一面,凹陷进去了一部分,堪堪能站下两个人,但很难看出这块凹陷是天然形成的,还是被人刻意凿出来的。 九屿和二水正站在那等着他们。 见他来了,九屿用手敲了敲凹陷处的石头,“就是这个。” 觉崖凝神看了片刻,发现这并非是普通的凹陷。这本是一个洞窟,有人把一块巨石堵在这里,这块巨石颇为硕大,堵在这里,似乎并不想被人再次打开。 看了看四周,这里是一片礁石群,这个洞穴延申出去,是一条小径,能够到达一片狭窄的平地,但按照潮汐来看,这片地方只有在潮位最低的时候才被露出来,不需要涨潮到最高处,就会被整片淹没。 真不知道九屿是怎么找到的…… “先在石头上凿孔,打入铁钉,再把绳子固定在铁钉上,再花点力气把它拖出去。”九屿下了命令,又向觉崖投来询问的目光。 觉崖目光如炬:“不一定拖得动,这石头太大了,而且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还有石头堵着。” 九屿点头:“我也想过,就先拖动这一块,再看情况。” 她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公子哥呢?” 觉崖无奈地回头,在深邃的海面上开始寻找漱岩,边看边说道:“他卖不上力气,让他找个地方待着吧。” 反正对于九屿来说,漱岩在与不在没两样。 更新时间都是在晚上9~11点[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出海 第8章 蝣鬼 8 等漱岩扑腾过来的时候,水匪们已经把十几个铁钉钉入了巨石,这些特制的铁钉长约一尺,钉进石头需要很大的力气,但只要钉进去,就会牢牢楔在石头内。 水匪们很早就开始用这办法搬石头了,这次也不例外。 这种粗活就不需要觉崖亲自动手了,他想的是,这石头后面如果还是石头,那他们今天在潮水涨起来之前就只能瞪着新的石头发愣了。 “请吧。”九屿打着手势,铁钉上连着的绳子要绕一圈,一直拉到旁边那个狭窄的小径上,那里最多站三五人,所以她才需要力气超乎常人的觉崖来帮忙。 漱岩扒着湿滑的石头边瞅了半天,发觉了今天的活儿没自己什么事,只好默默地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浮水,可是海水的冷逐渐侵入他的骨缝,他鲜少在海里泡这么久,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明明也才晚夏,正午时分还热得很呢……”漱岩碎碎念道。 但他不是闲着无聊,就在水里泡着,漱岩环顾了四周,发现这里离佛岛不远,但这里并不算是佛岛的管辖范围。 漱岩心里直犯嘀咕:“这也不怕我直接游去佛岛告状……” 看着架势,水匪们都正为这块大石头发愁,根本没人关心漱岩的死活。 海上的潮声如深夜的吟诵,安静又聒噪。 水匪们交头接耳的声音被潮声淹没,只有他们的动作在初亮的天空下显得那么突兀,因为海上实在是太空旷了,以至于让漱岩觉得自己在这里,大概也只是一片浪花。 漱岩终于忍受不了海水的寒冷,他没入水里,轻轻用脚在石壁上一蹬,以一个仰泳的姿势在水下滑行出去,随后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托举着他似的,他悄无声息地浮出海面,用一个毫无支撑的倒转翩然起身,又踩着海面一跃而出,如同一只跃出水面的鲸鱼。 觉崖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怪异的动静,闻声看来,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他看到漱岩在海面轻踩了几下,似是蓄力,旋即斜斜扎入空中,以一种美丽轻盈的姿势空旋了两圈飞往更高处,在空中滑出两道圆弧,又如踏月一般,在空中空踩几下,最后轻飘飘地落在了礁石的最高处。 这行云流水的轻功,竟然没发出什么声响,许是被潮声淹没,又或是大家太专注在这个石头上了,凝视着漱岩的只有觉崖和九屿。 觉崖看到漱岩悄悄冲着自己比了个‘嘘’的手势,背着光,他看到那个眼神透着一点小卖弄,还有一点点泛起的水光,或许是浪花的倒影,在他眼里有一些晶莹剔透的东西,转瞬即逝。 然后他又转头,对投来警惕眼光的九屿狠狠做了个鬼脸,意思大概是“看什么看”。 觉崖小声地笑了一下。 只是……觉崖皱了皱眉,如此超凡的轻功,似从没见过,若不是亲自见到是由人施展出来的,他会觉得那是在海上掠食的一只水鸟。 难怪当时他会在海上的时候轻松跑掉,这种轻功,怕是十个九屿都不一定拦得住。 很优美,但如果是人用出来,反而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还没等觉崖细想,水匪那边传来了消息,所有的石钉已经楔入石中,马上他们就要开始搬动这块巨石了。 为了防止绳子在石头在摩擦断裂,在凿入石钉的同时,两个水匪在侧面石壁上凿空,装上数个轴承,这样绕过绳子,减小了摩擦力,绳索也不易断裂。 这种轴承和打水的井用的类似,九屿则用自己的办法改制过,有一点自己的巧思在里面,水匪坞也常用来搬运货物。 觉崖上了水,在狭窄的小径里等九屿一声令下。 其实水匪坞里还藏着些火药,只是在海面上,火药易潮,容易伤人,所以只好用点土办法了。 漱岩则津津有味地在不远处的一块礁石上看他们出苦力。 “准备。”九屿说道,万事俱备,就看觉崖和另外三个身强力壮的水匪能够拉动这块巨石了。 觉崖点了点头,把粗绳绕了一截在手上。 “三、二、一!”九屿沉了一口气。 “拉!” 石头发出了一声声响。 九屿挑眉,没想到这么顺利,这石头竟然是动了一下。 她冲着觉崖点头。 “三、二、一!” “拉!” 石头忽然没了动静。 “再拉!” 觉崖皱了皱眉,这粗绳在他的手掌心勒出了一条红印,火辣辣的疼。 “一鼓作气。”九屿见状,也拽住了绳子的末端,这狭窄的小径,最后还剩半个身位,站不下任何一个男性和成年女性,但刚好还能站下一个娇小纤细的她。 她沉了一口气:“三、二、一!” 水匪们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气。 “拉!” “拉!” “拉!” 石头发出了尖锐难听的响动,随后一声巨响,噗通一声沉入水底,吓了漱岩一大跳。 水匪们的手里一空,手中的绳索随着巨石沉入海底,他们顿时被绳索带的往前好几个踉跄,通通撞在了最前方的觉崖背后。 觉崖忽然感到一阵巨痛,迅速收缩的绳索在他的手掌和手背撕扯出一道血痕,还好他松手的速度极快,否则自己的手掌恐怕难保。 这粗制的麻绳虽然结实,但极其扎手,觉崖解了一条捆在腿上的布条简单缠在手上,被海水浸润过的布条,绑在伤口上无异于雪上加霜,但总比整个手掌浸在海水里要好。 “你们先休整一下,二水跟我下去。”九屿似乎是磕了一下,正在愁眉苦脸地揉自己的膝盖。 “你和那个公子要不要下去看看?”九屿路过觉崖的时候问。 觉崖抬头看了一眼漱岩,“看他很好奇,带他下去看看吧。” 九屿暧昧地哼了一声,心想也不知道是谁好奇就是了,她冲着漱岩招招手,好像在招呼什么小猫小狗。 漱岩四下看了一番,从礁石顶端飞跃而下。 九屿其实还想再看看那种奇怪的轻功,但是她看到漱岩扑腾一声落入水中,不出意外地呛了两口水,然后吭哧吭哧冲他们游了过来。 没忍住冲他翻了两个白眼,可惜漱岩在水里看不见。 觉崖无奈地摇了摇头,大概也猜到他不愿多展示那种诡异的轻功,但他游泳的速度着实是慢了些,于是说道:“我们先进去吧。” “走,蜃珠带了吗?”九屿对二水说道。 二水点头:“带了。” “每人都拿一个吧。”九屿示意道,这是一种深海贝类的宝珠,和珍珠类似,但在黑暗处会发光,她在做渔女的时候采过许多,但并非是传说中的那种‘夜明珠’,有些长得不圆润,歪瓜裂枣的,卖不出好价格,所以自己留了下来。 此时正好在这黑暗狭小的甬道里派上了用处。 漱岩是最后赶到的,甩干了身上的水,一路小跑才跟上了觉崖。 “这是蜃珠?”漱岩把珠子放在手心里倒来倒去,“长得好丑。” “……”九屿无言,眉心一抽一抽的,这个漱岩和自己那是相当合不来,若不是觉崖非护着他,自己非揍他一顿不可。 “这甬道有些坡度,是一直往深处走的,”觉崖提醒道,虽然这坡度很小,但架不住甬道狭长,“恐怕要走到海深处了。” “越往下走越危险,”九屿答道,她走在第一个,显得有些不安,“如果这甬道承受不住咱们,或者碰到什么机关,崖壁漏水……” 那么海水会在弹指之间涌入,所有人都会被凶猛的海水冲飞,就算不撞在石壁上受伤,位于深海,他们的五脏六腑会被海水迅速挤压,连缓解的时间都没有,轻则头晕,重则吐血身亡。 这是从深海里上来的人最害怕的“海疾”。 “你的海疾好些了吗?”觉崖冷不丁问道,他记得九屿在做渔女的时候,落下了十分严重的海疾,在做了水匪之后好了些许,但每每天气潮湿闷热的时候,她的脸色都极差,海疾让她头晕目眩。 九屿忽然停下了脚步,似是很讶异觉崖的问题,愣了半晌才继续走,“好了。” 好了?觉崖有点疑惑,这海疾向来只听说过能减轻,但从未听说过会痊愈,九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海疾是什么?”漱岩好奇地问道。 “一种从深海里上来的人会得的病。”走在第二位的二水回答了漱岩这个不太聪明的问题。 “从深海里上来的人……”漱岩思考了一下,“你们是说蝣鬼?” 传说有人意外在深海之中消失之后,会去到海天交接处的蜉蝣之海,在那里徘徊多年,这种人通常已经不是人了,而是一种被称为“蝣鬼”的东西。 因为人非生于海里,若在海中死去,大海不会接受人的魂魄,因此在海上死去的人,魂魄会散去,这些魂魄碎片会去到蜉蝣之海,等待魂魄聚拢。 听说蝣人似乎会回到陆地,又不知怎么离开,总之是海陆一带的传说,谁都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 “蝣鬼又是什么?”觉崖从未听说过,但下意识觉得并非什么良善之物。 九屿轻叹了一口气。她在海上呆得久了,知道漱岩口中这个蝣鬼所谓何物,但它是相当隐秘的传说故事,在水匪里知道的人也甚少,村里的老人会有耳闻,但大部分人连听都没听过,自然也不会信。 但漱岩似乎什么传说都知道,以他的年纪来说,知道这些传说故事,但却不知道海疾这种在百姓间常见的疾病,显得有些不合情理。 第9章 牌位 9 四人又默不作声地走了一阵,他们各怀心思,一时找不到什么好谈的话头。 “这是什么?”二水忽然说道。 他用蜃珠照亮了狭窄的石壁,他们一路往下走,石壁皆是粗糙的,但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石壁上好像画着什么东西。 九屿停下了脚步,举着蜃珠过来看。 “都别碰。”觉崖小心提醒,主要是提醒漱岩,二水和九屿下水经验足,不会傻乎乎地见到什么都好奇去摸一摸。 “好像……是什么字,歪七扭八的。”二水眯着眼看了半天,这些字贴在一起刻在石壁上,还有圈和点,不知道是什么字。 或者根本不是字?是图案什么的。 就着光线,九屿和觉崖也凝视了好一会儿,但都不甚了解。 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人出声,漱岩按着觉崖的肩膀踮脚看了一眼,又用古怪的眼神侧视觉崖:“你不认识?” 觉崖一头雾水,只觉得自己肩头一沉:“我应该认识吗?” “梵文啊,”漱岩觉得奇怪,“你们佛岛已经不习梵文了吗?” 觉崖讶异地回头,看到漱岩正垫着两只手的掌心,趴在自己的肩头,眼神似没有嘲弄的意思,恐怕真的只是询问。 “我在佛岛待的不久,还不习这么高深的经书。”觉崖不动神色地避开他的眼神,又把漱岩扒拉下来,免得让人误会。 这像什么小动物一样的习性究竟是怎么来的?觉崖偶尔会觉得漱岩的行事作风有些不似常人,好像只是徒有人的外表,而内里是什么小猫小狗。 九屿的目光变得有些微妙:“写的是什么?” 漱岩沉默了一下,才扭捏地说:“逝者安息,阿弥陀佛。” 因此他才古怪地看着觉崖,这里面不会什么大师圆寂的地方吧? “这里离佛岛近,在石壁上刻这个也很寻常吧。”九屿说道,虽然听着不太吉利,但也印证了她的想法,这里确实是一个墓,藏于潮涨潮落间的一个奇特墓穴。 “先进去看看吧,一会儿涨潮了就麻烦了。”二水的表情有点凝重。 虽然早有准备,但真到了偷挖人家坟的时候,多少还是有点过意不去。 九屿眯眼看了看。 她在黑夜里能看到比别人更多的东西,此时就着几颗珠子,大概能看到里面不远似乎没有路了。 或者那里有一个路口。 “前面再走就到深水的位置了,小心为妙,如果甬道里进水,就先往外游,出去以后再想办法。”九屿收回了珠子,对着他们三人说道。 觉崖颔首,比起金银财宝,命更重要。 四人又往前走了十几步,这才走到这条甬道的尽头。 如九屿所料,这里是一个转弯口,因为里面太暗,看起来似乎没了路。 一走过这个转弯口,眼前豁然开朗。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洞穴,约莫有两人高,一个小居室的大小。 里面并非空空如也,而是凌乱地堆砌着几个木箱。 由于潮气,木箱看起来已经腐烂,整个洞穴里弥漫着难以名状的腐烂味道,还有一张石桌和两个石凳,不知道是如何搬运进来的。 除了这些,吸引了觉崖的目光的还是在洞穴石壁上凿开的洞,连着十几个,里面放的皆是佛像。 这些佛像出现在这里,显得诡异非常。 这十几个佛像放在一块儿,更像是佛堂,而佛堂出现在海的深处,除了阴森之外,没有一点庄严肃穆的感觉。 二水倒吸了一口冷气。 九屿蹙眉:“二水,你和少爷就别动了,我和觉崖来吧。” 语罢她冲觉崖投去了目光。 “好。”二水松了口气,自己的拳脚功夫向来不好,要出什么问题自己只会添乱。 觉崖点点头,他有点疑惑:“这里看起来没财宝。” 他和九屿谨慎地走了两步,确定地上和石壁上没机关之后,方才开始察看。 九屿踹了一脚木箱,木箱毫不意外地碎裂开来。 除非是沉香木,没什么木头能在水里不腐烂的,而里面的东西则是两件布袍,浸润了湿气,潮湿地能拧出水来。 但竟然还没腐烂成一滩烂泥。 “还没烂,应该放进来没多久,这是你们佛岛的袈裟?”九屿拿着其中一块看起来还能用的木板挑起来,衣衫不知被什么沾染,脏兮兮的,只能看出细纹和隐约的红色。 觉崖神色复杂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能穿上这种袈裟的,绝不是小沙弥一辈的,而是佛岛高僧。 不会真的是哪位高僧留在这里的东西?或者说……是哪位高僧的墓。 可觉崖从未听说过有哪位已经圆寂的僧人失踪的。 在佛岛,圆寂了的高僧都会被安葬在后山,佛堂里会放一尊牌匾作为吊唁。 佛岛绝不允许僧人私自在外安葬。 除非是被逐出佛岛的僧人。 “是佛岛的袈裟。”觉崖亦没否认。 “哦,还有两卷竹简,倒是挺聪明,竹子比木头烂的慢一点,不过墨水可不好说了。”九屿哗啦一下抖开竹简,随后愣了一下。 因为她发现这竹简上的字用墨写了之后,又用细刀刻了一遍,这样墨水就会渗入竹简里,一看就是早有准备。 “不太常见了。”觉崖把竹简接了过来。 他知道九屿不太识字,能认识一些常见的,至于能刻到竹简上的字,她恐怕是不认得的。 就着昏暗的光看了看,觉崖发现自己也不认识,因为这上面写的也是梵文。 两卷竹简上的皆是梵文。 “你看看吧。”觉崖叹了口气,顿时感觉到学无止境,他把竹简递给了漱岩。 虽然漱岩外表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实际上恐怕真的有点学问。 “哦,如今倒是想起我了。”漱岩接过竹简一看,洋洋洒洒的一整卷梵文,非是对梵文熟悉的人,写不出如此流利的梵文。 漱岩边找光边读,“你们佛岛现在会梵文的多么?” 觉崖回忆片刻:“不多,如今佛岛里精通梵文的,我师父庆云大师算是一位,只是我尚未学到这些。” 漱岩忽然向他投来的古怪又疑惑的目光:“庆云?是哪两个字?“ “庆,贺也。云,山川气也。”觉崖回答道。 漱岩不确定地看了看竹简,又看了看觉崖,皱着眉对觉崖说:“这写在竹简最末的名讳,就是‘庆云’这两个字,只不过是梵文的,就是你说的这两个。” 得亏自己出门前,把字都认全了。 “什么?”觉崖怀疑自己听错了,“庆云?” 漱岩点点头。 “怎么可能是我师父呢……他身体康健,每每清晨还会去海边诵经。”觉崖不可置信,又问九屿拿了另外一卷竹简,递给漱岩。 漱岩飞快地看了一眼:“下面写的也是庆云。方才那卷写的东西颇为模糊,都是些经文的感悟之类的,没什么好看的。” “这卷……”漱岩神色疑惑。 “庆云说,自己有负于自己的师父和师祖,愧对如来佛祖和慈航真人……什么的。” “不太懂什么意思。”漱岩疑惑地望着觉崖,自己虽然认识梵文,但这写的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于觉崖来说,庆云大师是一位严厉又温和的师父,虽然平日里不甚言语,若觉崖有什么问题,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些年,庆云也就收了一位弟子。 九屿则懒得关心这竹简是谁写的,手里的两卷都被觉崖拿走了以后,兀自打开了另外一个木箱。 拆木箱的动静恰好掩盖了此时的尴尬。 “嚯,”九屿挑眉,“那两个竹简既然是庆云大师的,就给你了,这个可归我了。” 觉崖闻言望去,九屿手中捧着两颗珠子,和她手里的蜃珠不同,这是真正的夜明珠。 她把两颗珠子递给了二水,又继续掏箱子里的东西。 除了一些看起来没用的书,还有一些珠宝首饰,看上去并不值钱,但看得出来,都是些女子用的。 “除了庆云大师的竹简,还有女人的簪花和步摇。” 碍于觉崖的面子,九屿不好自讨没趣推测这二者的关系,要一会儿觉崖生气了,自己还不一定打得过他。 这些首饰用红色的布条包裹起来,看起来是被人精心放在这里。 “啊。”九屿惊道。 “怎么了?”觉崖见她表情异样,以为箱子里有什么吓人的物什。 “嗯,这个,你自己看吧。”九屿神色凝重,端详着自己手中的东西。 她有些犹豫地把两块大小相同的木牌递给了觉崖,引起了漱岩的好奇。 漱岩才看完了两卷竹简上的内容,后面的内容看得他头晕,但是有一点,他觉得可能要和觉崖说一声。 还没等他吱声,觉崖读出了两块木牌上写的字,语气冰凉,好似带着冰霜。 “爱妻刘氏小月之灵位。” “不肖弟子庆云之灵位。” “……”九屿看了二水一眼,后者瞪着她发愣。 “……”漱岩微微张开的嘴又默默闭上了,他知道这个好像是用来替代已死之人的东西。 漱岩刚刚在竹简里看到了庆云写的东西,其中有一句是“吾已弃佛而去,又有何颜面归来。” 现在觉崖手里的两块灵位,一块是庆云,一块多半是和庆云有关的女性。 “我师父已经……死了?”觉崖的肩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漱岩。 那种夹杂的迷茫、震惊、怀疑的目光如同海底裂开的沟壑,吞没了洋流和往来的鱼群。 深邃漆黑又孤独无助。 惊得漱岩往后一缩,他移开了目光,小声说道:“这、这竹简里写了庆云师父,他、他知道自己死了……但、但他又回到了佛岛,也没人发现……” 在海上死去。 从海上归来。 是什么东西? 恐怕在场的几位已经心知肚明。 那不是人,是蝣鬼。 “这不可能。”觉崖手中的竹简摔落在地,发出异样的响声,他皱着眉踉跄了两步。 庆云大师是他的再造恩师,他不觉得觉崖做水匪低人一等,还领着他一天到晚在佛岛上转悠,向觉崖介绍他的新家。 他说,佛岛可以是觉崖的家,这里有一间你一直住下去的屋子。 当时觉崖还并未答应做庆云的弟子。他后来才知道,庆云一直想收个关门弟子,可在佛岛挑挑选选,都没遇到一个合意的。 直到那天庆云在海边捡到了觉崖。 他说:“你和我有缘。” 第10章 任务 场面一下变得不可收拾。 九屿向来是不会安慰别人的,二水只是个爱财的。 漱岩想了想,在自己的认知里,庆云大师绝对已是亡者,但现在的气氛看起来并不是能认真讲道理的时候。 于是漱岩说:“是真是假……说不定回去就知道了呢?” 九屿难得愿意搭他的腔:“是啊,而且你们那个佛名,不是轮流用的么?说不定几十年前还有另外一个庆云也说不定。” 二水默默把九屿递过来的一些零碎财物塞进布兜子里,这事他可不敢出声,还是别张嘴为妙。 除了夜明珠,其他的首饰都不太值钱。 水匪来了一船,拿这么点东西回去,确实有点难向大清早出海的兄弟们交代,总不能告诉兄弟们里头摆着两个牌位吧? “九哥,咱们……要不把那个洞里的佛像也带走吧?”二水试探道,“这点东西,不太好交代啊。” 九屿低头看了一眼,斟酌片刻,她也是这么觉得的。 但她还是装模做样地问了问觉崖:“我插个嘴,洞里的这些佛像能不能拿?” 觉崖还难以平复方才剧烈波动的心情,心不在焉,就着石凳坐了下来,手里还攥着竹简,“你拿走吧。” 九屿小心地打量了他片刻,确认了觉崖没说气话,才让二水去收东西。 漱岩则歪着头靠在墙边,他是很想和觉崖说些什么的,可当他读完竹简之后,已经知道自己此行佛岛的目的。 自己能告诉他吗? 当初蝣鲸带着自己来到那片海崖,遇到觉崖的时候他并不意外,因为觉崖身上沾染了蝣鬼的味道,而蝣鲸会带着仙岛的人寻找陆地上蝣的踪迹。 只是觉崖不是蝣鬼,这让漱岩有些意外。 他不是蝣鬼,但身上却有那种独特的气味,多半是因为蝣鬼是他亲近的人。 现在谜底昭然若揭,蝣鬼就是他的师父,庆云。 “唉。”漱岩长叹了一口气,自己拿着仙岛和佛国的令牌,正是要去佛国完成仙岛主人交代的事:蝣鬼出逃,请务必缉拿回岛。 没人知道蝣鬼叫什么名字,而且蝣鬼会给自己起新的名字,因此漱岩只好自行寻觅,凭借着一种味道,那是活人不会有的味道,如同靡靡脂香,甜腻发苦。 但和女子用的胭脂不同,那是闻见了就绝不会认错的味道,只可惜只有仙岛上的人能闻到。 这便是漱岩来此处的目的。 只是途中被水匪绑架,丢了令牌,一通折腾之后发现,原来自己竟意外没有踏错一步。 他的表情藏不住事,漱岩只好默默扭过了头。 他认为觉崖应当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 就这几天的相处下来,觉崖虽看似佛国高僧,但实际上性格执拗,往好了说,是一种执着和坚韧。 如果他是个轻浮随性的人,九屿也不会这么信任他了。 但执拗是一把双面刃。 恐怕觉崖自己也清楚得很,因为他每每蹙眉的时候,都是在劝诫自己。 “好——这是最后一个了。”二水小心翼翼地把佛像放进随身携带的粗麻袋里。 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佛像应当是掺了一些银的,拿回去以后融了,或许还能得到一些银子。 当他拿起岩孔里最后一个小佛像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声诡异的响动,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什么声音?”九屿警觉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周遭静悄悄的。 漱岩竖起耳朵听了听:“好像,是水声?” 虽不知道这水声从何而来,又要往哪里去,九屿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告诉她有危险,她忙大喊:“快走。” 二水和漱岩有些莫名其妙,这里是海底,有水声不是很正常么? 话音刚落几个弹指,水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连漱岩都听的出来,这已经不是水声了,而是湍急的海流,直冲这个墓室而来。 “我,我不会是碰到了什么机关吧……”二水顿时有些慌乱,佛像在粗麻袋里发出尖锐的碰撞声。 “别管了,快走。”九屿一把扯过二水,把人往门口一推。 觉崖下意识伸手抓了一把漱岩,侧着一撑手,跳出好几步路,差点没把漱岩掀翻。 “水,水淹进来了!”二水慌张地说道,伸手指着墓道,“还没到涨潮的时间啊。” “往外游,去叫兄弟们。”九屿回头看了一眼觉崖和漱岩,她猜测这里大概有什么特别的重量平衡机关,或许是那些佛像,或许是什么别的。 但谁触发了机关已经不重要了,在海里,时间比一切都重要,谁能把握时间,谁就能成为海里的皇帝。 “用水衣覆面,避免被水流冲击呛水。”九屿对着漱岩说道,二水和觉崖的水下经验足,这种事不需要自己叮嘱。 漱岩手忙脚乱地边捣鼓他的水衣,一边跟着九屿往外跑。 脚下的墓道已经没了水,刚出墓室的时候,水才刚刚到脚踝,没跑几步,水流就迅速攀上了小腿,随即马上没过膝盖。 水一但没过了膝盖,人在逆流的水里行走的难度就变大了。直到水没过到大腿,这时候人在水里的行走速度恐怕不比爬快多少。 所以二水和九屿直接选择了游出去,他们的水性好,这点路就算不换气,他们一口气游出去也足够了。 觉崖跟着水匪出海的时候,没少遇到这种事,但他忽然感到了脚底一阵震动,这不是海流会引起的动静。 更像是这块礁石……沉了? 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如果这块巨大的礁石是中空的,那么被海水渗透贯穿之后,极有可能直直沉入海底。 在这之前,他们不知道是否能够游出这个墓道,而游出墓道之后,也不知道会身处多深的海底,这一切都没有定数。 看到九屿和二水一头扎入水中的时候,漱岩有点傻眼。 这里离他们进来的地方有点远,但让他一路跟着游出去,着实是高看了他的水性。 但他迈开腿走了两步,双腿如同对抗两个大汉的推搡,半天才走两步。 觉崖边走边回头看他:“游吧,马上水过腰,走不动了。” 漱岩咬了咬牙,深吸了一口气,看到九屿和二水已经沿着墓道游出好远,只好硬着头皮扎入水中。 至少在海水完全充满墓道之前,他还有机会换气。 在此之后,他就真的只能依靠肺里的一口气了,如果这口气支撑不到他游出去,那他漱岩堂堂仙岛使者,就要真的交待在这里了! 漱岩在潜入水之后就开始胡思乱想,好几次乱流往他脸上袭来,把他冲得头晕目眩。 他趁机仰头换气,前几次还能感受到充裕的空气,直到水面离墓道越来越近。 他仰头磕到了墓道顶,痛得他在水底龇牙咧嘴。 最后一次换气的时候,漱岩离墓道的尽头还尚且有一段距离,而他已经看不见九屿和二水了,觉崖在他的前方逐渐远去。 墓道口已经被沉入海底,越靠近出口的地方水流越混乱,几股乱流横冲直撞,把海水搅得如同一个暗流漩涡。 漱岩从未经历过汹涌的暗流,一下失了方向,被一阵迎面而来的水流直直撞了回去,又被侧方的涌流带着转了三个圈,直到撞上不知哪儿处的岩壁。 他呛了一口水,虽然下意识把嘴闭上,但漱岩的最后一口气随着呛水也用尽。 此时他的肺连着抽搐了两下,却无法从中汲取一丁点的空气。 漱岩惊恐地扒着往上游,但这墓道已经全是海水了,哪儿有给他换气的地方? 越是心急,这口气就越是上不来,漱岩脸色锈红地在水里扑腾,却只是徒劳。 他身边没有人,也无法发出求救的呼喊。 窒息感涌上他的咽喉和大脑。 这时候还会有痛苦的窒息感刺激着他往前挣扎,但只消片刻,这股窒息感就会消失,随之而来的就是麻木和晕眩。 这种感觉会一直持续到失去意识。 直到……失去意识。 漱岩头晕目眩地随着水流被卷往不知何处,却忽然似乎被什么东西拽住。 一股强大的力量带着他脱离乱流,他感觉不到是什么,只觉得身旁的海水变得平静了,大概是已经被卷回了墓道的最深处。 他白游了,因为他就要死在这里了。 在漱岩还有几丝神智的时候,他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凑近了自己,又有什么冰凉的肌肤触碰到了自己的嘴唇。 空气! 是空气! 漱岩骤然回过神来,他感知到了空气,正有空气缓缓地从什么地方渡入了他的口中。 是在做梦吗? 漱岩猛然睁开眼,对上一双比海还深邃的眼眸,近在咫尺,是觉崖。 觉崖按住了他的后脑勺,强行嘴对嘴渡气给他。 而自己的本能竟然是紧紧地从他的口中、贪婪地夺走所剩无几的空气,怪异中却又带着意犹未尽。 这种下意识的本能让漱岩感到恐惧,甚至超过了和觉崖亲吻的羞怯。 觉崖本可以推开他的。 但他只是静静地和漱岩在水底维持着亲吻的姿势,任漱岩把最后一点空气夺走,肃杀又纵容地看漱岩在他的唇上流连,眼神迷离。 就好像,自己早就预料到了这个时刻,甚至下意识地环住了漱岩的腰。 让他紧紧抱住了自己。 漱岩:游泳技术较差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平时都是靠飞的嘿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任务 第11章 人 入夜。 寂静的夜里仅有潮声回响,心事重重。 觉崖找了一处无人的地方坐定,一切都太混乱了。 船上的人忙了一整天,嘈杂到夜里才渐渐安静,现在船上依旧灯火通明,水匪们在步履焦急地走来走去。 他站在大船的桅杆旁。 桅杆附近搭了架子,水匪们正在修整,他脚下的这条横梁本是用来修葺桅杆的,如今无人关心桅杆是否修好了,这横梁就空空地摆着,刚好能站下一个身位。 他拎着漱岩游出石墓的时候,石墓已经沉入了水中。 在岸上等待的水匪纷纷都跳入了水中,像无头苍蝇似的大声喊叫。 九屿似乎腿部撞到了石壁,但她会武功,只受了轻伤,二水要严重得多,漂上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意识。 觉崖只是有点肺疼,比起九屿和二水,已然是康健得很,只是偶尔呼气吸气的时候有种抽搐的疼痛。 最近一段时间应当都不能下水了。 桅杆轻轻晃动了一下。 觉崖一瞬间察觉到了有人,这么高的地方,能一下跳上来的,除了轻功诡异的漱岩,就只有九屿了。 “哟。” 受了伤九屿还是很灵活,轻轻站在了觉崖身旁。 觉崖正坐着,一偏头只看到缠着绷带的腿,“你伤没事了?” “没什么大碍。”九屿手里还拎着一壶酒,提溜着两个酒杯。 “一块喝?”她问道。 “不喝,”觉崖冷冷地拒绝了她,“有伤在身,不宜饮酒。” “没什么关系吧,喝一口死不了。”九屿嬉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 “二水怎么样?”觉崖问。 九屿抿了抿嘴,这种自家酿的烈酒没什么好品的,入口的只有呛人的酒味。 “恢复意识了,不过好像有点磕傻了,过两天再看看吧。” 她的话锋一转:“你家那少爷可也伤得不轻,估计这两个月呼吸都痛得像针扎。” “我知道。”觉崖低头道。 “该说他是运气好呢,还是说有人豁出去救了他一命呢?” 九屿的投来了暧昧的眼神,“就他的水性吧……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出来的。” 觉崖没搭理她。 那种汹涌的水流,都能把九屿和二水掀飞,更何况是不知道才下水几次的漱岩。 而漱岩仅是因为呛水伤了肺和喉咙,用脚想都知道肯定是觉崖把人拉扯上来的。 “我说,”九屿灌了一大口酒,语气倒是不像喝多了,“虽然少爷长的是唇红齿白、貌美如花的,但你不会喜欢人家吧?” 觉崖愕然地抬起头,正对上九屿猜忌的眼神。 “虽然龙阳之好在海上不是什么稀罕事,就算在水匪里也有那么几个,毕竟水匪坞里根本就没有几个女的,水匪这种营生,哪有良家姑娘能受得了呢?” 九屿瞄了一眼觉崖的表情,他的脸冷了下来,在月光下,有种刀刻斧凿的冰凉。 觉崖向来是越生气脸越冷的。 这让九屿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腿,在想要一会儿打起来自己不知道能不能跑掉。 他有点恼怒,但确实想听听九屿作为局外人的意见,“你还想说什么?” 九屿停了停,因为她接下来说的话多少有点惊世骇俗。 她深吸了一口气:“俗世的问题尚小,实际上最要命的是,一旦尝过男人的滋味……以后恐怕就难成家了。” “你现在是俗家弟子,自然不会考虑成家,可如果真的喜欢那个少爷,佛岛,你待不下去了。” 觉崖皱了皱眉,他的心绪乱得像是四处飞溅的浪花,甚至连九屿的胡言乱语都听的心不在焉的。 “你听过仙岛的传闻吗?”觉崖忽然问道。 九屿说的大多都是世俗的眼光,而除了这些,还有一点也很重要。 “什么传闻?”九屿问,还有比她说的东西还离奇的? “仙岛上没有人,”觉崖重复了一个字,“人。” “不是说仙岛上空空如也,而是说在仙岛上生活的,不是人,而是一种谁都没见过的东西,或许是蝣鬼,或许是比蝣鬼更匪夷所思的东西,但总之,都不是人。”觉崖说。 九屿担心的是自己和漱岩的关系,而觉崖担心的是漱岩究竟是什么东西。 早就觉得漱岩奇怪了,无论是那种诡谲的轻功,还是样貌,九屿只是碍于他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没个契机挑明罢了。 “你是觉得他不像人,而是在模仿人?”九屿问。 “对,那种荒唐感藏都藏不住,本在岸上时人多眼杂,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在墓里的时候,大家过度紧张,放大了他的诡异感。”觉崖抿了抿唇,在极度狭窄的封闭环境中,会放大感知。 “但你还是救了他。”九屿忽然说道,“在墓里发生了这么大的意外,没人能放弃自己的命去救别人的。二水和我是过命的交情,而且我和他……算了,我自恃有些本事,才敢在乱流里救他,那你呢,你为什么救漱岩?” 觉崖低下头,看着微波起伏的海面,今日风小浪小,停在海上的水匪船很是平稳,不平稳的只有他自己的心境。 “他到底是什么?”九屿绝不信觉崖什么都不知道,“是人还是鬼?是妖还是魔?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你……”九屿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你是不是在海里看到了什么?” “等他醒了再说吧。”觉崖面色凝重,见九屿愣在了原地,两个酒杯直直往下落。 他手一拍桅杆,顺着就跳了下去。 可惜他慢了一步,两个陶杯在他面前摔得粉碎。 如果是漱岩,一定能在酒杯落地前接住吧?觉崖忽然这么想道。 他在海里看到了什么? 觉崖也想知道,自己在海里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在水匪坞里慢吞吞地转了一圈,觉崖还是绕回了暂且安置漱岩的酉字号房间。 水匪们咋咋呼呼地绑来了两个大夫,说是最近来镇上的游医,非把人扣在房间里,说是治不好就把人砍了。 但他们也知道,在海里被捞上来的伤者,就算是救活了,多半也要落下顽疾。 有的人可能身体上没落下病,但脑子里却落下了,醒来以后什么都不记得的也有,疯了的也有。 一切都犹未可知。 觉崖推开门。 游医不在,负责值守的水匪站在一侧,昏昏欲睡,他从清晨熬到晚上,看来今夜也睡不上一个好觉。 觉崖困过了头,反而很精神,他离开佛岛已经有四五日了,再不回去,怕是要被师父们惦念了。 他那信鸽只飞朝黎和佛岛,不识得水匪坞的路。 或许自己天亮了就回佛岛是个最正确的选择。 比如把这几天的事情都忘了。 他现在离开,九屿也不会把漱岩丢进海里去喂鱼,或许九屿还有机会和漱岩谈谈如何去仙岛。 她早年和仙岛有些渊源,看在救命的份上,漱岩应当会告诉她想知道的事。 而觉崖正好丢了那两卷竹简,就当没拿到过,就当作无事发生,一切依旧如常。 依旧……如常……?这一切还能如常吗? 守夜的水匪见他来了,忙说道:“大哥,替我看会儿呗,我、我尿急啊!” 说完人就跑得没影了,还没等觉崖说好还是不好。 漱岩安静地躺在那张雕花红绸的大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声沉重。 这是呛水后的典型症状,好在没有沉在水里太长时间,休息一段时日就可恢复,沉在水里的时间过长,那就会引发海疾。 身上也只有一些皮外伤,在清理包扎之后几日就可结痂,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问题是漱岩一直昏迷,这让游医也很费解,只好开了几方调理的药剂。 游医发现,普通的中药材似乎对他并没有药效。 漱岩的心跳很慢,体温偏高,游医也不能确定他是发烧了,还是他本身就是这样的体质。 觉崖因此也想到一点,漱岩确实比常人要怕冷许多。 在海里的时候,他好像觉得海水冷,总是在岸上待着,实际上海水对于这个季节的普通人来说,应当是相当凉爽的。 种种怪异的表现,实在很难再让觉崖忽视漱岩的身份。 “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呢?”觉崖靠着床沿坐了下来,背对着漱岩发愣。 现在竹简丢了,上面的内容只有漱岩记得住。 牌位本就没打算带回来,在意外中也不知道漂往哪里去了,那么这一切的知情者就剩下了漱岩。 觉崖很想带着漱岩去问问他的师父庆云大师,可是能怎么办呢? 大声地对着庆云质问?质问他的师父是不是已经死了? 那觉崖一定是疯了。 但现在觉崖快疯了。 漱岩:[害怕]咋没人叫我保住自己的马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人 第12章 漱岩逃跑 漱岩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不想醒来的。他结结实实被觉崖吓坏了。 但转念一想,大概觉崖也被自己吓得不轻吧。 墓那边离仙岛有段距离,但离佛国很近,佛国有一位他的老朋友…… 只是没想到那位老朋友朋友正好又听到了他的求救声,又很巧的是,觉崖竟然又回头来救他了。 所以恰好看到了他老朋友的真身。 他这位老朋友不常出现在人面前,见到觉崖的时候大为惊慌,惊叫着把两人带离深海,就匆匆逃走了。 许是为了来嘲笑漱岩这位老朋友掉进海里,老朋友还带了一群家里的孩子,十几个长着双翅的人形鱼身。 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出现在了觉崖的眼前。 随即灰溜溜地逃走,如果漱岩能清醒着见到这副场景,怕是要笑得满地打滚。 可是现在情况变得一点都不好笑了。 漱岩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最大的笑话。 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目的……都不应该被别人知道。 他现在特别想回到那日的海崖边,对自己说:贪图什么不好啊,非要贪图人家的美色啊?知道什么叫美色误事吗? 但是话又说回来,爱美是他们一族的天性,是刻在脑子深处的本能,这怎么能是自己的错呢…… 现在漱岩装睡不醒,实属是无可奈何的下下计。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办法,要不还是趁大家不注意,偷偷溜回仙岛好了…… 虽然那个九屿是个怪女人,但说话算话,在他昏迷的时候,把仙岛的通行令放在了床头。 至于佛岛的牌子,大概是被觉崖拿去了,但是那个佛牌在仙岛还有好几块,丢了最多就是挨顿骂。 仙岛的秘密被透露出去,他恐怕要被罚闭门思过了。 就在他准备破罐破摔的时候,觉崖正好来了,似乎一时半刻还不打算走。 这让他如芒在背,自己袭击一个水匪不在话下,袭击一个觉崖还要顺利开溜,那他恐怕是在做春秋大梦。 但机会来的就是那么意外。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觉崖大师,九哥找你。” 门外传来了水匪的声音。 觉崖站起身,回头看了眉头紧蹙的漱岩一眼,“知道了。” 似是又不放心,觉崖走了两步复又走了回来,给漱岩放下床帐,浅红的细纱,让漱岩苍白的脸色染上了一层暖色。 门轻轻地合上了,觉崖的脚步声和水匪的一同离去。 漱岩瞬间睁开眼,抢过搁在床头的仙岛通行令,夺门而出,不管散乱的头发垂至腰际,跑去来在眼前挡住了视野。 意外来得比什么都快,漱岩往走廊的两侧张望,水匪倒是一个没有,但觉崖并未走远,而且他意外地正往回走。 或许是忘了拿什么东西,又或许只是不放心漱岩躺在床上无人关照。 种种原因在漱岩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但他意识到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觉崖和他面面相觑。 “你去哪儿?”觉崖皱了皱眉头,向前走了两步。 漱岩往后退了两步,毫不犹豫地转身,撒腿就跑。 “你去哪儿!”觉崖抬腿就追。 “江湖不见!”漱岩头也不回,右脚轻轻蹬了一脚地面,那种怪异的轻功又出现了。 他凭空就飞入空中,若不是和他相识,多半会以为是鬼魅。 来了水匪坞不过两次,又是夜里,漱岩窜出了水匪船,分不清东南西北,无头苍蝇似的就往有路的地方跑。 觉崖一路追到水匪坞的大门外,跟着漱岩跑向海上的暗礁处。 过了这里就是绵延的海面,漱岩不知道水下的通道,所以肯定会沿着海面一路飞走——用他那种诡谲的轻功。 一旦在这里追丢了,觉崖可能真的再也找不到漱岩了。 他一路抄着近路追,险有几步就追上了,但都被漱岩巧妙地避开,他闪躲的身形有点九屿的影子。 “别跑了!”觉崖轻喝一声,肺呛了水,哪儿经得起这么跑的?一会儿漱岩非咳个半死不可。 而且他到底为什么要跑? 两人一跑一追,追到了暗礁上。 漱岩以为自己马上就能逃脱了,因为他看到暗礁露出水面,只要一路踩过去,就能离开水匪坞。 至于到海上怎么走的事,他自有办法。 可他终究还是缺乏一点生活经验。 成日被海水浇打的暗礁十分滑腻,长着厚厚的苔藓,在夜色下根本看不见,就算是水匪经过,都要小心翼翼地防止跌落。 漱岩长腿一迈,着急地在礁石上踩了一大步。 这一大步本能助他半跑半飞,但不料踩到的不是干湿的地面,而是湿滑的水生植物。 他顿时失去了方向,一头倾倒,扑腾一声栽入海中。 觉崖目睹了这幅光景,脚步一滞,不禁叹气。 看来运气没有站在漱岩那边,他若是直接施展那种轻功,从海上飞跃离去,或许就不会掉进海里了。 等觉崖下水把湿漉漉的漱岩从海里捞起来的时候,颇有些懊恼。 不出所料,漱岩下水必呛,紧接着就是咳嗽,陆陆续续咳了半刻,满脸通红,表情狰狞。 不仅是喉咙痒,肺部的疼痛也会压迫人的躯体。 眼看着漱岩逐渐咳成一个团,他忍无可忍地从海里鞠了一捧水,劈头盖脸地泼到了漱岩头上。 漱岩吓了一跳,肺部连着喉咙发出了抽搐的可怕声响,咳嗽声戛然而止。 “这是土方子,惊吓止咳。”觉崖解释了一下,他真怕漱岩咳晕过去。 漱岩用他破烂的肺吸了几口气,发出生火时风箱的呼呼声。 他现在说不出话来,无论是喉咙还是眼睛,都火辣辣得疼。 “追我……咳咳、做什么?”漱岩擦了擦眼泪。 这一通咳搞得他浑身都快虚脱了,结果觉崖一口气都不带喘的,好似他一点没受伤。 “我倒要问你,你跑什么?” 漱岩心虚地扫了扫四周,还好这大半夜的没把水匪坞里的水匪都给闹起来,不然他又要和上次似的逃命。 “我……想家了,”漱岩郑重其事地咳了一声,“不行吗?” 这胡说八道的话也就漱岩说得出口,觉崖很是无奈。 “你总是无忧无虑的,真让人奇怪。”漱岩说的话恐怕自己都不信,但他着实是敢说。 “好像在说我很傻的样子,”漱岩已经能够听出一些弦外之音了,“那个竹简不都给你了吗?你只要回去问问你师父就好了吧,至于我的事,你就别管了。” 可千万别管了!漱岩心里默念,这要是被外人知道了,他回仙岛准挨骂。 “丢了。”觉崖盯着他气鼓鼓的脸说道。 “丢了?怎么丢的?”漱岩惊道,抬头正对上他沉静的眼睛,又慌忙看向他处,觉崖的眼神没有上次那么可怕,但仍旧让他感到寒意。 “救你的时候被暗流冲走了。”觉崖平静地说道,他更希望这竹简被冲走。 “啊?!”漱岩一下站了起来,“那怎么办?” 觉崖盯着他看了一瞬,视线落在他的脸颊。 “所以想请你到佛国走一趟。”觉崖说道,这个请字说出口多少有些威胁的意思。 漱岩毛骨悚然,脱口而出:“我不去!” 许是没想他拒绝得这么直接,有点没头没脑的闹脾气意味,觉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重了些。 他没立场要求漱岩做什么。 就算是自己似乎救了他的命,但自己不救,那位‘老朋友’也会救他,自己多此一举罢了。 漱岩又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要去问?你师父生气了怎么办?” “不问,妄念横生,问,有违人道。”觉崖说道。 这是两难,很多时候人就是在两条路中选择自己走向哪条路。 “有违人道……”漱岩细细想道,“地狱、恶鬼、畜生、阿修罗、人、天……” 觉崖疑惑地看着他。 “你有没有想过,世上有些东西,超脱出六道,游离在轮回之外,不入地狱,不遵三界之法。”漱岩歪着头,这便是他们仙岛存在的意义。 觉崖蹙眉:“你是说,蝣鬼?” “虽然叫做鬼,但并不是大家知道的那种‘鬼’,”漱岩比划了起来,“不入地狱道,亦不是非人非鬼非神的阿修罗道。” “你对六道轮回之说很熟悉?”觉崖奇道。 在师父们嘴里听到这些不稀奇,在漱岩嘴里正儿八经地听到他说这些,着实有些诡异,难道仙岛也信奉佛国禅宗? 漱岩撇了撇嘴:“忘了你是佛岛的了,班门弄斧。” “佛岛和仙岛一直都在暗中联络?”觉崖察觉到了这里面的一些关联。 如若两岛不常联络,那么漱岩怎么会随随便便就有佛岛的尊客令牌呢? “这不能说,”漱岩摇摇头,“除非是你们住持亲自告诉你们,一切仙岛的事,他决定要不要告诉别人,你不要觉得我啰嗦,知道的人要一辈子守口如瓶,还不如不知道呢,憋着不告诉人家可不舒坦。” “那……”觉崖忽然意识道一个问题,“主持知不知道我师父……?” 漱岩把自己乱糟糟的衣角扯了回去:“那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是第一次去佛国,还不认识你们主持呢。” “不过,他很有可能知道,至于他是怎么想的……仙岛也不清楚,不然我也不会亲自跑来一趟。”漱岩又说道。 这会是哪个和尚当主持了?一心还是释心?名字都差不多……怪不好记的。 “那如果我师父真的是蝣鬼,仙岛会怎么做?”觉崖忐忑道。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性,最坏的可能性就是……真正的离开。 漱岩警觉地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生怕他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这个,是仙岛的秘密,也不能说。”漱岩还是犹豫了,支支吾吾地回答。 其实也不是不能说,就是说了怕觉崖不高兴,任何人知道自己的亲人要离开都不会高兴的。 “你们仙岛就这么多秘密,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觉崖被逗笑了,他已经听过漱岩说过不下十遍的“这是秘密”了。 漱岩夸张地叹了口长气:“要不怎么叫做——传闻中的仙岛。” 他又偷偷看了一眼觉崖,他好像比刚刚看起来开心了一点,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很难不是在嘲笑自己废话太多! 要他说,觉崖还是多笑笑好看点,不然像个金刚铜人似的,冷冰冰的! “我也不是不能跟你去趟佛岛,”漱岩鬼使神差地说道,“就是……” 就当自己鬼迷了心窍吧! 漱岩:溜咯[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漱岩逃跑 第13章 佛岛 13 漫无边际的海上,错落着珍珠般琳琅的小岛。 其中最独特的一座,便是位于最外围的佛岛,整个岛呈现一个细长的半月形。 因此海岸线绵长,白色的沙滩遍布全岛。 佛岛正中的是一座山,早些年被叫做梅岑山,现今已更名为“普贤山”,山顶之上便是东海佛国的主寺:慈航禅寺。 慈航二字源自佛教语“慈航普渡”,以慈悲心救度众生,出生死海,有如慈航。 在万善同归卷中亦有语:驾大般若之慈航,越三有之苦津,入普贤之愿海,渡法界之飘溺。 在山顶供奉巨大菩萨象,便是被世人称作慈航道人的观音菩萨。 不过漱岩更感兴趣的是这一路从山地盘旋而上的景致。 据觉崖介绍,普贤山中有“普贤十景”:两洞潮声,千步金沙,华顶云涛,梅岑仙井,朝阳涌日,磐陀夕照,法华灵洞,光熙雪霁,宝塔闻钟,莲池夜月。 来佛岛的信众多会在山上逗留几日,好欣赏海岛和佛寺的独特景致。 一路上遇到的信众颇多,大家表情和善,步伐轻快,时不时有人和觉崖打招呼。 “大家很喜欢你嘛。”漱岩甩甩手。 这个盘山路可不好走,一路上弓着腰往上爬,没走一会儿就腰酸背痛的。 觉崖则面不改色,连汗都没出:“这些檀越常来寺里,常帮师父们处理杂务,也有在柴房和伙堂搭手。” 檀越便是施主的意思。 “为什么呢?”漱岩问道。 觉崖一愣,为什么呢?他好像从来没想过为什么,“或许,他们心里有什么所求,想在这里找到寄托吧。” 漱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在这里,大家都能如愿吗?” 觉崖沉默了片刻。 漱岩问的问题,亦是他这些日子里心中所想的。 初来佛岛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对这个问题有所疑虑,是,在这里,能到自己想要的。 可现在,他有些不确定了。 见他沉默,漱岩偏头看了看他,大概觉得他有什么心事,就没再搭话了。 两人步行约半多个时辰,漱岩的伤还没好,走走停停,耽误了不少时间。 觉崖亦有些心不在焉的,走得比平时慢了许多。 正值晌午,慈航禅寺的主持通常都会在大殿内驻足停留,很多信众会在伙堂用膳,他便正好和一些熟悉的信众们谈论几句。 慈航禅寺分为前寺和后寺,前寺共三进院落,一进便是一殿,分别供奉着不同的菩萨。 后寺一共两进院落,供奉着文殊菩萨和地藏菩萨,因此人要比前寺少得多。 伙堂则在后寺之后的后山偏殿之中。 本打算从偏道直接去后山伙堂,但见漱岩探头探脑的,从进门开始就四处打量,像个好奇的小孩。 觉崖只好带他从前寺进去,一路走过后寺,再从后寺的门出去,前往后山的伙堂,这样算是游览了一整个慈航禅寺。 走过大门之后的石牌坊,就来到了第一殿。 不出所料,漱岩不仅对寺里的布置好奇,问题也接连不断。 比如他对第一殿里供奉的一尊佛像产生了兴趣。 “这是什么?”漱岩指了指佛像,这个长得龇牙咧嘴的佛像怎么看起来那么奇怪? “在寺里,不可以用手指点佛像,”觉崖说道,见他毕恭毕敬地收回了手,颇有点想笑。 “这是天龙八部之一的大圣紧那罗菩萨,有男女两相,你看到的是男相,头上有两角。” 漱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进殿后快速穿行,快步走出去,出了后殿门,就来到了第二殿之前的大莲池。 莲池约有十亩大小,这便是普贤十景中的“莲池夜月”。 可惜如今并非是酷暑,莲花含苞待放,还未能欣赏到莲花在夜里开放的胜景。 好在荷叶郁郁葱葱,层层叠叠,生机盎然,这让漱岩十分开心。 漱岩趴在围栏边往里看。 现在是正午,大多数信众都去伙堂了,无人在这附近逗留,否则就会听见漱岩的古怪问题。 “这就是莲花吧?”漱岩改用下巴指。 觉崖愣了一下:“你没见过莲花吗?” 漱岩摇了摇头:“月璃说莲花是一种高洁又清丽的花,有白色也有粉色,开的时候比脸还大。只是我没见过,仙岛上不栽莲花。” 他又想起什么:“月璃就是这代仙主的名字,一般都唤她仙主,我不喜欢那么叫她啦。” 是和仙主的关系很好吗?觉崖如此猜测道,但并未问出口。 绕过莲池,便就是圆通殿,慈航禅寺的主殿,圆通是观世音菩萨的别号,里面供奉的正是大悲观世音菩萨。 漱岩小跑到门口望了一眼:“这个我知道,观音菩萨。” 他并未打算进去,走到主殿门口之后只看了一眼,便从旁边绕了过去,从偏道离开,似乎没有打算去后寺逛逛。 觉崖便跟着他走。 “那摆在殿里两侧的,那些小的相又是什么?”直到快走到通往后殿的台阶下,漱岩才小声问道。 觉崖回想了一下,猜测漱岩说的应当是观世音菩萨的三十二应身。 “那是观世音菩萨为了济度众生,在世间说法,拟作的三十二种不同的形象,着不同服饰,样貌也大有不同。” 漱岩话听了一半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因为他听见了浑厚悠扬的钟声,连续不断,余音绕梁。 “走吧,这是午时的钟声,再晚就赶不上伙堂吃饭的时间了。”觉崖见漱岩对主殿兴趣索然,想他们仙岛多半有自己的信奉。 在此逗留,纯粹是漱岩好奇。 “你们的伙堂……饭食好吃吗?”漱岩盯着台阶踌躇道。 这钟声虽平和沉稳,但带着一种震慑心魄的肃穆,令他有些心慌意乱。 觉崖都快习惯他的怪问题了:“口腹之欲,亦是妄念。” “好了好了,知道不好吃了。”漱岩嫌弃道。 “只是比较清淡。”觉崖无奈道。 这里素斋的味道实际上相当不错。况且素食做出来的食物味道大多平庸,没什么可挑剔的。 其实漱岩跟着来佛岛,多少还是有些别扭。 自己的那块贵客尊牌,虽然觉崖还了,并没有想拿走的意思,分水令也在。 对于漱岩来说,站在这里就意味着自己能完成仙岛交代的任务。 香烛味缭绕,遮盖住了蝣鬼的味道。 漱岩见到主持,那么主持就会知道,佛岛有藏匿蝣鬼的嫌疑,庆云迟早也会知道这件事。 蝣鬼会逃走吗?漱岩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的时候,这么想道。 庆云见到自己,就会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会在离开之前告诉觉崖这些秘密吗? 觉崖又会怎么想呢? 还未细想,两人已经走上了后山,后山并不高,约莫三五十台阶。 漱岩走得很是沉重,倒是觉崖,回了佛岛以后,心情都好了不少。 后山的伙堂的热闹非凡。 有人端着碗三两个站在一块谈论,几位僧人拿着大铁勺正在给前来的香客盛菜汤。 香客们拿着两个陶碗依次排着队,绕了很大一圈。 这是个露天的伙堂,整齐地摆着桌子和长板凳。 有人坐着,亦有人端着碗就往外走,吃完之后把碗筷还回来就可以了,并不需要非坐在这里吃完,因此大家都很随意。 “好热闹啊。”漱岩不禁感叹,朝黎岛的上人少得可怜,现在在这里竟然能见到这么多人,让他颇为惊奇。 “给。”觉崖递给他两个陶碗,在他看着人群发愣的时候,他已经去取了碗筷。 漱岩愣愣地接过两个掉了漆的陶碗,觉崖好像理所应当地开始照顾自己了。 “一个碗打饭,一个碗盛菜。”觉崖指了指那边打菜的师兄。 觉崖领着他去了僧人们盛饭菜的另一个口子,那里没什么人,两个僧人正在聊天。 看有两人来,其中一位颇有点意外:“觉崖?你回来了?” “刚回来,圆义师兄,”觉崖点点头,又冲旁边的那位打招呼,“圆卓师弟。” “碗。”圆卓点头,又冲着漱岩说道。 漱岩把碗伸了过去,看着圆卓给他打了一大碗饭。 “这位檀越是?”圆义问道,见漱岩正盯着碗里的一大碗白饭发呆,他白衣清濯,气质拔群,不像是普通的香客,倒像是修仙之人。 觉崖接过自己的饭菜,如实告知:“仙岛的客人,来找主持的。” 圆义一惊:“仙岛?” 他不禁又重新打量漱岩:“阿弥陀佛。” “主持在里面,和远来的香客一起用膳,”圆义说道,“你们吃完再去找他吧。” 觉崖点头道了声谢。 他这位圆义师兄为人热情客气,圆卓则沉默寡言,虽出自同一位师父,但性格大有不同。 两人在一处角落的桌子旁坐下,觉崖这才发现漱岩碗里的饭都快溢出来了,不禁失笑。 “看来圆卓师兄觉得你应该多吃点饭。” 漱岩不动神色地往外坐了一点:“有点太多了吧。” 这里素斋的菜,看着素了点,只有白菜、粉丝和豆腐,但是热腾腾的,香味四溢,让人胃口大开了。 漱岩很少吃饭,他们仙岛上的人大多不需要吃饭。 只是他对食物也很好奇,有时候难免想尝尝是什么味道的。 比如在朝黎岛上吃过的咸鱼、年糕、糍粑、蔬菜,对他来说都很新奇。 两人在伙堂一角,无人打扰。 渐渐的人声淡了,大家吃完饭,还了碗筷离开,一下喧闹散了,伙堂便格外安静。 觉崖带你游佛国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佛岛 第14章 天雨大师 佛岛的主持名曰释真如,大家都唤他“天雨大师”。 这个名号并非主持自封,而是有一日释真如在北境的一间寺庙中讲经,天上忽地下起了宝花,五彩缤纷,如同花雨。 当时寺内正有一名诗人,见此景,做诗一首:“锡杖飞身到赤霞,石桥闲坐演三车。一声野鹤仙涛起,白昼天风送宝花。” 如此一来,天雨大师的名号就在北境传开了。 他从此受到感应,回到佛岛之后便接过了主持之位。 世人盛传他能知天意,但本人总是笑眯眯的,和每一位香客都能聊上几句。 关于天意的事,也被他打着哈哈略过了。 因此他见到漱岩的时候,并不意外,倒是同来的是觉崖,让他不禁多看了两眼。 “仙岛贵客,如何称呼你呢,这位小友?”天雨大师笑眯眯地问道。 无需问漱岩的身份,他一眼就能看出漱岩身上的仙根非常人所有,只不过客套两句。 “在下漱岩,奉仙主月璃之命前来拜访。”漱岩微微一作揖,顺带把仙岛分水令和佛岛贵客尊牌一并递上。 “好,好。”天雨大师笑着看了看,这两个物件几乎做不了假。 他又说道:“仙岛来此必有自己的要务,老衲就不过问了,只是事成之后,望小友告知老衲,也好对弟子们有个交代。” 天雨大师说这话时并未看觉向崖,只是看着远处海边,若有所思。 “那是自然,主持大师宽厚。”漱岩点头,他想释真如应该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所行的目的。 只是庆云是他的弟子,或许他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既然你是同觉崖一起来的,就让他领你去厢房住下吧,如何?”天雨大师又问道,他知道觉崖不爱同别人往来,多半是漱岩缠着他来的。 “好啊!”漱岩舒了一口气,终于说完了客套话,“让他带我到处看看行不行?” “可以,当然可以,”天雨大师笑眯眯地,好似知道两人的关系匪浅,颇为高兴。 “过两日寺中会有法会,小友也可来一观。” 漱岩虽有些惴惴不安,但还是难掩本性:“什么法会?” “水陆法会,可让觉崖同你介绍。”天雨大师挥了挥手,他看到远处两位弟子正在寻他,约莫又有香客有愿所请,需要自己前去操办。 天雨大师闲步离去,一番交谈,看得出他总是令人如沐春风。 漱岩天性灵敏,他觉得释真如好像看穿了自己和觉崖有嫌隙,看破却不说破,还笑眯眯的。 真是个老谋深算的和尚! “水陆法会事关重大,恐怕师父这几天都要在内外檀操持。”觉崖目送天雨大师离去。 时间赶巧,明日就是法会第一天,恐怕整个佛岛都要忙得团团转了。 “所以水陆法会是什么?”漱岩疑惑。 觉崖想了想,法会的形式恐怕漱岩是不感兴趣的,于是道:“是一个好几日的法会,每日都要诵经,佛岛有声望的师父们都会去,而且来的香客要比今天你见到多得多。” 漱岩鲜少见到人,此刻倒也颇为好奇,只是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那庆云大师也会去吗?” 觉崖沉默了一下,他知道漱岩的意思,“他应当会和天雨师父一同在内檀,水陆法有内檀和外檀,香客们在外檀祈福,内檀只能让师父们进去。” “看来我得在这里待上七天咯。”漱岩丧气道。 七天也就罢了,还要七天都吃那些斋菜,不是出家人都要吃成出家人了! 或者找个机会溜进去? 漱岩眯了眯眼,见觉崖没在瞧自己,忍不住动了点小心思,真要自己等七天,没门! 到了佛岛,气氛就变得忙碌又沉闷,法会将至,僧人们忙得不见踪迹。 香客们口中谈及的话题,来来回回无非是那几个,又有些话在佛门圣地无法说,只好都压在心底。 漱岩跟着觉崖转了一圈,遇到的人还没天雨大师有意思的多。 走到半途,觉崖被一位师兄喊走布置客堂,漱岩就一个人径直往承办水陆法会的圆通殿而去。 他伸着脑袋望了几眼,圆通殿内已不让香客们进出,只敞开着两扇大门。 明亮的殿内恢宏肃穆,数条金色绸缎悬在正中,示意非僧勿入。 里面几位大师正驻足商量着什么,其中一位正是天雨大师。 门外的空地上放了三尊大香炉,又整齐地排列着一些木制的墩子,上面铺了两层金红相间的软垫。 漱岩猜测是给香客们跪拜用的。 现下法会尚未开始,香客们皆站着聊天,此时他们都穿上了大褂或是海青,有的披着缦衣,这些皆是香客们可以穿着的。 这些海青和大褂多为褐色或者黑色,因此漱岩的一袭白衣格外引人注目。 虽不是不准人着白衣,只是漱岩的白衣质地轻薄,层层叠叠,缝着银线,鹤鸟刺绣看起来颇为华贵,怎么看都不像是来参加法会的。 又探头探脑地,不讲什么规矩。 但见师父们只是都对他笑笑,香客们也只是议论了几句。 漱岩对法会并不感兴趣,他在这里的原因,是因为他想找到庆云大师。 其实庆云大师很聪明,躲在香火旺盛的佛岛,终日的焚香燃烛,让整个佛岛都充满了浓烈的檀香味。 任是嗅觉灵敏的漱岩也无法从这么浓的烟味中寻找那种蝣鬼的味道——独特的海腥味。 这种味道不像普通鱼虾的腥臭,而是在腥味中带着一丝甜腻,一种令人作呕的甜味,如同异常发酵的酒酿。 这味道只有仙岛的人才能闻到,这也是仙岛的寻“鬼”之法,亦是确认的手段。 佛岛寺中的香烛味比它更为浓烈,漱岩无法凭味寻人,干脆先寻人,再辨味了。 漱岩倚着圆通寺的门,说的是不让进去,但可没说不让站在门外啊。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路过门外的小沙弥,漱岩揪着他的袖子鬼鬼祟祟地问道:“哪个是庆云大师?” 路过的小沙弥看了看漱岩,又看了看圆通殿,闷头闷脑地说道:“左手边,在供灯前面的就是庆云大师,阿弥陀佛。” “多谢啦。”漱岩拍了拍小沙弥的背。 庆云大师是蝣鬼,但自己也不能大庭广众把他怎么样,佛岛确实无法限制佛岛行事,但也不会允许仙岛放肆。 庆云背对着门,一边诵经,一边正把手中的供灯依次往桌子上摆,一层层摞起,垒成一座小塔。 在法会开始之前,宽大的木桌上会提前摆好七座供灯塔,直到诵完一整部楞严经。 漱岩没有唤他的名字,就算唤了,他也不会应。 于是漱岩只是盯着他的后背看,离得太远,香火味盖过了甜腻的海腥味,这让庆云就像是个普通的佛门子弟,虔诚、随和、不问世事。 像是个人。 漱岩默默想道。 离庆云逃走应有四年了。 本来仙岛应该在他出逃的第一时间命人追捕,可四年前刚好月璃外出受伤,回岛后一直闭关,前些日子才刚刚出关,这才命漱岩来处理蝣鬼出逃的事。 这四年里,庆云回到陆地,收养觉崖,倒是一刻也没闲着。 或许是漱岩毫不遮掩的打量引起了庆云的注意,他转过身来,想看看是哪个香客有事寻人,却正好见到表情冷淡的漱岩。 他表情愕然而惊恐,一时忘了诵经。 十几个弹指后他又恢复了平静,诵经的声调不变,表情变得释然而平静。 庆云一眼就知道来者是谁。 白衣银线,碧玉竹簪,仙岛唯有一人才能有这样的穿着。 他是见过漱岩的,整个仙岛没有人不认识漱岩。 最终还是会被找到的,无论是谁,都无法从仙岛的手中离开。 庆云的手微微发抖,碰落了一个供灯,一整个供灯塔轰然倒塌。 几位大师蹙眉望来。 “无妨。”释真如摆了摆手,他未在诵经,正在殿内主持大局。 释真如朝门外看去,见到漱岩盯着庆云,饶有兴趣,便走了过来,一块儿帮庆云把供灯摆回原位。 他和庆云说了什么话,但漱岩没有听清。 漱岩只看到庆云垂下眼,点了点头。 随后漱岩就离开了。 他觉得庆云大概不是什么很坏的人,不然也不会教出觉崖这样的徒弟。 但漱岩又有些惆怅,因为自己是一定要把庆云带走的。 庆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到释真如和他一同侍奉的第七座供灯塔。 颤抖着诵完了楞严经第十卷的最后一句:“佛说此经已。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及诸他方菩萨。二乘圣仙童子。并初发心大力鬼神。” “皆大欢喜。作礼而去。” 真的能皆大欢喜吗? [好运莲莲]天雨大师知道很多但是大师不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天雨大师 第15章 地藏殿里 觉崖不知道漱岩已经偷偷跑到圆通殿去了,他这里被两位师兄拉走去劈柴。 这种吃苦力气的活,大家做久了腰酸背痛的,加上人少事儿多,两个师兄累得恨不得原地躺下。 “觉同师兄,最近我师父怎么样?”觉崖试探道。 这位是他的同门师兄,也是庆云大师门下的弟子,入门早,为人懒散,总被庆云大师数落。 “还是老样子呗,早上监督我们做早课,下午在天雨师父那,有时候接待一下香客,晚上还是去海边坐禅,没什么特别的,怎么了吗?” 觉同挠了挠头,觉崖问的话有点怪,他们师父不是一直这样吗?比计时的日晷还精准。 “没什么,问问。”觉崖知道师父不会在这几天露出什么破绽,但总要问一问才放心。 “不过听说这次法会,北朝的大人物也要来,”觉同神神秘秘地说道,“师父不让说,但是我寻思告诉你应该没事吧。” “大人物?”觉崖疑惑。 觉同把手上的斧子一丢,凑过身来:“哎呀,反正不是那一位最大的,但是也不知道是哪位。” 觉崖想了想:“北朝不是向来以道为尊吗?怎么想到来佛岛的法会了?” “所以说嘛,怪让人好奇的,好师弟,要不明天让我也去圆通殿那看看?”觉同搓搓手,“师父每天让我干活,这总得让我也休息一天吧,让我放放风。” 觉崖无奈地说道:“好吧,那这些柴我也帮你劈了吧。” “阿弥陀佛!”觉同面露喜色,噗通一声从地上弹了起来,朝着觉崖拜了两拜,“我的好师弟!师兄没白疼你!” 此时另外一位默默捆着草料的觉泰师兄开了口:“你就惯着他吧,反正师父也不舍得责怪你。” “我说觉同,你要是闲着呢,就把这些草料送到山下去,张大娘前几天问我们要的。” “不了不了,我劈柴去了!”觉同麻溜地站直了,揽过一把木柴,结果木柴劈里啪啦掉了一地。 觉泰亦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要说觉同成天被庆云师父数落也是自找的。 “最近师父似乎有点忧心忡忡的,可能是法会太急了,”觉泰放下了手中的草料,拍了拍身上沾着的脏东西。 又走过来对觉崖说道,“往常他晚上都去海边坐禅两个时辰,最近都只去半个时辰,回来以后不似平日里就睡了,反而去圆通殿旁边的凉亭里坐着,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有吗?”觉同回忆了一下,他怎么不知道? “你恨不得天黑就睡了,能知道才怪吧。”觉泰嫌弃道。 觉同苦着一张脸继续劈柴去了。 “最近法会有些忙,师父大概是有点累吧,”觉崖问,“是圆通殿外的凉亭?” 觉同:“对啊,就是那个悬崖上的嘛。” 觉崖点点头,他知道那是一处鬼斧神工的山崖。 凉亭就在悬崖之上,而这悬崖似乎凭空从山里长出去似的,肆意在空中延伸,但又离海面百丈之高,惊险非常。 因此这里也是普贤山十景之一的“朝阳涌日”。 每日太阳升起,这里是整个佛岛被最早照亮的一个地方。 有时海上雾气大,日出便破雾而出,辉耀大地。 可以说是佛岛上观日出最好的地方。 可惜的是海边的天气总是不太好,想要看朝阳涌日,恐怕要等上十天半月的。 觉崖帮两位师兄劈了半院子的柴,聊了聊他不在佛岛时的趣事,顺便提了两桶清水上来,又捆了几扎草料,这才发现太阳夕落了。 海边日落早,申时一过,就到了太阳下山的时间了。 不知道漱岩跑哪儿去了……但愿他没在佛岛惹祸。 觉崖决定先回去冲个凉,换上在佛岛穿的长袍。 他穿着棉袍是为了在山下时方便行动,回来以后就要着僧人的佛衣了。 近期是法会,他们便要穿平日里也不常穿的半披式佛衣。 这是武僧们常穿的一种,其实就是在裸露右肩的佛衣上加了一件半覆盖的袈裟。 觉崖又取了几条不起眼的布条把头发捆做一团,这样就算是俗家弟子,看起来也清爽了不少。 在前寺转了一圈也没见到漱岩,觉崖只好向值守的弟子和路过的香客打听。 好在漱岩模样着实太惹眼,大家一路把他指向了后寺。 想来是因为刚刚来的时候没进后寺看看,就凭漱岩这也好奇那也好奇的心性,迟早会来这里一探究竟的。 在地藏殿里供奉了许多香客亲人的牌位,因此通常只有吊唁的香客才会来。 觉崖皱了皱眉,忽然意识到漱岩应该就是要去地藏殿的。 果不其然,在煌煌烛火的地藏像面前,孑然站着一个白衣银饰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觉崖的错觉,漱岩袖口和肩膀上的银饰似乎变多了,系着银线的精致银片被风一吹,轻轻扬起,像是马上就要从这人间飞走。 漱岩茕茕孑立,像是什么玉雕的仙人,偶然落入了这人间烟火之中。 觉崖在地藏殿外站定。 他忽然觉得漱岩如果不说话,光站着,倒是很有传闻中“仙岛”“仙人”的样子。 只是一说话,就变得聒噪、吵闹……有点天真,又总是说着不谙世事的残酷言语。 听到了有人来往的动静,漱岩回过头来,歪着头看了觉崖一眼。 觉崖有一瞬间的心跳加速。 忽地,地藏殿里起了一阵大风,引魂幡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在空中猎猎作响。 风动?幡动? 还是心动? 漱岩见他换了一身僧服,眼前一亮。 这佛衣果然比那个蓝色的破棉布袍子好看多了。 而且这佛衣,刚好把右肩和右胸口露了出来,虽然欲盖弥彰似的又加了一件披纱,但根本遮盖不住觉崖健硕的胸肌。 胸口的肌肉线条流畅,手臂的肌肉膨胀结实,肤色黝黑光亮。 只露了一部分,更让人忍不住去联想被轻薄的佛衣遮住的部分…… 漱岩的眼神忍不住一路下滑至觉崖的腰际。 好吧,再盯就不礼貌了。 漱岩艰难地收回了眼神,当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他问道:“晚上能不能不吃斋饭了?” 觉崖笑出了声,刚好他也收回了心思,朝漱岩走了两步。 “阿弥陀佛,这位檀越,佛前不可妄语。”他沉声说道。 漱岩顿时觉得胸肌也不大好看了:“吃饭也不准说吗?” 觉崖无奈地点了点头。 漱岩气鼓鼓地走了,大步流星地穿过地藏殿外的空地。 刚才看上面的牌位太专注了,他第一次觉得凡人在人世,最后便是图个念想。 有人记得,有人常来看他。 所以庆云才会从仙岛逃走吧? “你去哪儿?”觉崖跟了上来。 漱岩的脚步一滞,对啊,觉崖还没带自己去住的地方,只好扭过头来:“带我去住的地方。” “僧舍在那边,”觉崖看了看远处,“就不带你住客舍了。” “为什么?”漱岩问。 “最近客舍人多,吵闹,僧舍在后山之外的山腰,临海,清静。” 漱岩想了想:“意思是和你住得很近?” 觉崖被噎了一下,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不应该这么说才对。 于是他又解释了一下:“我的师兄弟们也住在那。” 漱岩堵住了耳朵,表示自己不想听。 觉崖无奈地摇头,“走吧。” 佛岛的僧舍建在山腰上,正是佛岛的背面。 因此要先爬到山顶的慈航禅寺后,从后山往下走,行约一刻时间,便能见到一排整齐的院落。 客舍则就在慈航禅寺的外沿,自然也是为了让香客们朝拜方便特意设立的。 现下僧人们大多在前寺忙碌,僧舍静悄悄的。 觉崖带他去了最里侧的僧舍,这里有两院常年空着,是专给和佛岛外客留的。 比如仙岛来客,或者是北境道派还是南疆来访,皆都安置在此。 “还挺风雅的嘛。” 漱岩刚踏进院里,就看到门口放着的两棵劲松盆栽,门前还放着一个石制的鱼缸,两条红鲤正欢快地游来游去。 “这里也是客舍,每日都会有师兄弟们轮换打扫。”觉崖打开门。 里面的布置倒是简单,一床一桌,还有洗漱用的脸盆和镜子。 “隔壁院子好似也住了人?”漱岩问道。 觉崖望去回忆了一下:“应该是从南疆来的客人,没事,他似乎不太回来,不会打扰别人的。” “南疆……?”漱岩想了一下,他似乎第一次知道这个地方,大概是离仙岛很远的地方吧。 “缺什么可以跟我说,晚上我让师弟送点佛岛自腌的小菜让你尝尝。”觉崖知道漱岩肯定不爱吃这些斋菜。 实则佛岛周围海产丰富,贝类和鲜鱼味道鲜美。 不过僧人们是不食这些的,要吃也只能自己下海去捞了。 漱岩点了点头,在朝黎他发现这里的渔民很会做腌菜,各色蔬菜都能拿来腌制,尤其是萝卜和冬瓜,味道更是一绝。 许是因为这里的食物本就不多,便只好想办法做些花色了。 “那个……”漱岩见他要走,犹犹豫豫地想说什么。 “什么?”觉崖以为他有什么要求,便问道。 “下午的时候,我见过你师父了,庆云大师,在圆通殿里。”漱岩暗自咬了咬牙。 觉崖忽地沉默了一下,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漱岩:人之常情!!!![无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地藏殿里 第16章 金翅鸟现身 16 "那他……"觉崖声音晦涩。 “和我们之前预料的一样。”漱岩轻声说道。 这个结局本就无法改变了,他现在只是希望觉崖能接受。 即便他不接受仙岛的做法也没有用,仙岛有自己的行事准则,有自己的规律,也不容…… 漱岩盯着觉崖蹙着眉苦思的表情,也不容——旁人置喙。 “嗯。”觉崖沉重地应了一声。 漱岩等了片刻,发现觉崖好像嗯完就没别的想说的了,“就没啦?”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该有什么样的反应。”觉崖看见院子角落有两只西瓜虫正在打滚。 这个季节里,岛上最多的就是这种虫子,其实它叫做鼠妇,不过当地人都把它称作“西瓜虫”。 漱岩挠了挠下巴,其实他也不知道。 在仙岛,蝣鬼并非是什么有地位的东西,但也不招人嫌,也没人看不起他们,只是,他们在那里罢了。 就像水里有鱼,空中有鸟。 但有鱼就有捕鱼者,有螳螂就有黄雀。 仙主就是这样的存在,亦有维护仙岛规则的职责。 “蝣鬼,会害人吗?”觉崖忽然问道。 漱岩愣了一下,害人是个广义的概念,要到什么程度才算害呢?把别人的命夺走是害,把别人的钱财抢走亦是害。 “蝣鬼逃走多半是为了自己死前没有完成的愿望,但他一旦回到陆地上,就会和普通人产生联系。” 见觉崖不明所以,漱岩又解释道:“仙岛认为,蝣鬼和人本不是一族,不该再有什么关系了。” 他又垂下了眼:“当然,也包括我。”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但还是落入了觉崖的耳朵。 “仙主也是,我也是,仙岛的人都不应该在人世间留下太多的痕迹。”漱岩撇了撇嘴。 “那仙主和你就只能待在那个仙岛上?不能和别人交流,也不该和别人产生联系?”觉崖不解。 照着漱岩的意思,他是非人一族,虽然已经感觉他的非同寻常,但那究竟是什么?是什么不可思凡的仙?还是那睚眦可怖的魔? 漱岩沉默了,他抬头看,夜色已晚,夕阳沉沉,海面的黢黑已爬上天际。 “再等等。”漱岩说道。 “等什么?”觉崖不解。 “等日落。” 觉崖也抬头看,今日的天色极好,云蒸霞蔚,火焰一般的云朵攀附天际,日落也美得不可方物。 所谓海上落日,绚烂不过如此。 他和漱岩真就无言地站了半刻,看着海上的光芒黯淡,看着灼日落入海面,看着一切亮光沉寂。 “好吧,”漱岩觉得再卖弄什么玄虚下去,恐怕也瞒不过觉崖了,但是他还是小声碎碎念了一句,没让觉崖听见,“真怕你不喜欢我了。” 他缓缓地抽出他那支碧玉做的玉簪,在墙上找了个洞插上,忽然他的身旁狂风四起,扰乱气流,慢慢地,他的身边形成了一个把他拢住的漩涡。 漱岩尖啸一声,那诡异的轻功竟不需要任何准备,他抬手指天,他便成了一道贯入天空的虹芒。 觉崖听到他的银饰琳琅作响,又忽然那些银饰消失了,在那里缓缓长出了羽毛。 弹指之间,漱岩的背上,袖子上,甚至耳后竟都长出了洁白的绒羽。 再后来,觉崖便只能看到一道虹光划破天空,一声清脆婉转的鹤唳之声如佛岛隆钟,响彻海面,鸣声不歇。 随后是各种动物的啼鸣声,回响不绝。 抬头,一只白羽巨翅的仙鸟在天空盘旋,飞跃之处有七色虹光环绕。 而觉崖看到的是那巨翅是由金色勾勒的,比火烧云更艳丽,又似雨过初晴的彩虹,更似金顶佛光。 觉崖一时怔住了,这个时候任谁都要望着天空发愣。 谁曾见过这样的景象? 佛岛忽现佛光神鸟,僧人们、香客们纷纷跪拜,诵经不止。 唯有释真如微微摇了摇头,叹道:“阿弥陀佛。” 世人只知道金翅鸟吉祥,却不知道金翅鸟带来的讯息。 庆云被鸟鸣声震慑,战战兢兢地望向天空,见到那翅羽上的煌煌金光,竟比佛像上的金光还要亮。 忽地他跪了下来,朝着金翅鸟的方向喃喃自语:“终究是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那是来自仙岛的威吓。 小沙弥们不知道其中的意思,纷纷窃窃私语。 难道这水陆法会真当如此灵验,竟引得菩萨大悦,是要降下什么甘霖了吗?他们来寺时日尚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番场景。 半刻之后,仙鸟沿着海面滑翔而过,消失在海面于天空的交界处。 在世人眼里似乎是这样,而漱岩其实只是在海崖后面转了一小圈,在没人看到的角落里又变回了人身,回到了他的小院。 他有些郁闷地想着:“这回净给佛岛挣面子了,自己可什么都没捞着。” 仙归仙,但自己本质上还是个俗鸟,爱漂亮,爱漂亮的东西和面子。 要不是为了亮明身份,漱岩才不想平白给佛岛多点什么“菩萨显圣”故事呢。 只有觉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才能开始接受自己的职责:带走不应停留在人间之物。 漱岩又回到了他的小院,见到自己的碧玉竹簪还插在墙洞里,但觉崖却不知所踪了。 “完了!”漱岩一拍脑门,袖口的银饰叮叮当当的,“不会真把人吓跑了吧?” “明天该不会不理我了吧?”漱岩惴惴不安地把玉簪揣进兜里,鬼鬼祟祟地往周遭一望,这里和觉崖说的一样,僻静,这半天都没有一个人经过,连个问问的人都没有。 那个南疆来的人也不知道在不在?漱岩笃笃笃地敲了敲门。 “打扰了,请问有没有看到刚才在这里的一个僧人去哪儿了?”漱岩见无人应答,当以为没人在,但死马当活马医,他就顺嘴问了一句。 没想到里头传来了一个沉稳清亮的声音:“往慈航禅院方向去了。” “哇!”漱岩倒吸了一口冷气。 “多谢!”漱岩说道,心里不禁感叹,深居简出还能洞察周遭情况,真乃高人啊。 又能去哪儿呢?漱岩边走边想,佛岛不过那么大,禅院、僧舍、海边,不消一日就能走完的一个岛,除非出海。 觉崖又能躲到哪里去呢?去禅院大概是找庆云大师去了,或者是找天雨大师。 天幕渐暗,海边的气温变得低了一些,海面上隐约起了雾,这是海边夏天常见的情况。 只是今日这雾来得格外浓烈,海面上烟波渺茫,岛上如同被仙气笼罩一般,朦朦胧胧。 漱岩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才是那传说里步步紧逼的阿修罗部,面目可怖,不容人喘息。 其实那么着急的,只是他今日在慈航禅院见到了那庆云,他身为蝣鬼,离开仙岛的时间已经很久,蝣鬼之气聚集,若不在今天收服他,怕是会生变。 蝣鬼在陆上待得太久,脱离六道,不入轮回。 而仙岛…… 漱岩思绪飘了回来,他已经熟悉了来去禅院的路,此时香客们大多去了后山伙堂,或是已经休息,为明日的法会养精蓄锐。 在禅院里逗留的便只剩了僧人。 是不是该留点时间给庆云和觉崖? 漱岩踢了踢路边的石子,好吧,不如先想想如果蝣鬼变成坏蝣鬼之后该怎么收妖。 说真的,自己还真没见过坏蝣鬼,要怎么办? 早知道就应该拉着月璃一起来的。 磨蹭了一会儿,漱岩才慢吞吞地走到了慈航禅寺,张望了一下,里头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烛火明亮如昼,宝塔如花。 “去哪儿了呢?”漱岩背着手往外走,手中还攥着他的玉簪,一头长发只用银线简单系起,在风中飘舞。 他的眼睛实则能洞察百里内的一切动向,只不过看那么多东西只会让自己变累,所以漱岩眯着眼看了看,便在那个孤零零的凉亭里找到了两人。 庆云大师正在和觉崖说着什么。 见他来了,微微一怔,随即对他说道:“仙君。” 漱岩好奇地冲着他眨了眨眼:“你还记得我?” 庆云大师脸上的皱纹似乎更皱了,他摇了摇头:“怎么会有人不认识仙君呢,即便不识人相,当金翅鸟现身的时候,也足以恫吓蜉蝣之海了。” “说什么恫吓……”漱岩撇了撇嘴,“有那么吓人嘛?是不是,觉崖?” 觉崖没应答,只盯着脚尖发愣。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庆云大师叹气道。 “?”漱岩不解。 庆云又对着觉崖说道:“你知晓我为何那日只收留了你?” 觉崖愕然,他抬头对上庆云释怀的眼神。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性,但从不知道庆云师父会在哪一天告诉自己。 “因为我见到你的那一日,就知道你同我一样,是这海上无家可归的人。”庆云面带疲意。 “我当时想,如果佛岛能是你的家便好了,因此并未令你剃度出家,因为我怎么能决定一个人的家在哪儿呢?但无论怎样,如今你有了个落脚之处,这大概是件好事吧。” “师父……”觉崖摇了摇头,示意庆云不要再说,这交代后事一般的言语,令他揪紧了心。 漱岩似懂非懂地听着,琢磨其中的意思。 “佛说,过去心不可得,老衲一辈子白习了这佛法。”庆云大师潸然泪下。 他并非如今见到了漱岩才开始忏悔,而是太久了,他把这些话藏在心里太久了,无处可说。 漱岩没有听别人忏悔的爱好,觉得蝣鬼太寂寞了,便没有说话。 他忽然皱了皱眉,因为他闻到庆云身上那股甜腻的海腥味变得浓烈了,几乎齁得他喘不过气来。 “完了!”漱岩忽然意识到这事还真闹大了,蝣鬼真的变坏了! 漂亮小鸟蹦蹦跳跳炫耀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金翅鸟现身 第17章 碧绿的竹簪 漱岩连忙抓了一把觉崖把他猛然往后一推。 不知道漱岩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觉崖几乎被他推懵了,趔趄了两下才站稳。 “快往后退!”漱岩怒喝道。 庆云的周身突然气流暴涨,从他的身上“长”出了如同章鱼一般透明的须爪,疯狂地往外生长,似乎在攫取周遭的生气。 漱岩不小心碰了一下,右手背上便多了几道灼伤,火辣滚烫,露出皮肉来,痛得他龇牙咧嘴。 这下连觉崖都看见了,他往后退了两步,正好和跳回来的漱岩站到了一块儿。 “我师父怎么了?”觉崖焦急地问道,庆云忽然好像听不到周遭的声音了,自顾自地念叨,从念叨变成了自言自语,觉崖试着喊了他几声,但根本停不下来。 “别管为什么了,总之蝣鬼要变坏了!”漱岩也急得打转,这可怎么办,月璃可没说这情况下到底要怎么收蝣鬼啊。 话音刚落,庆云的须抓便甩了过来,觉崖反应更快,拽着漱岩的手腕直往后撤,“师父?师父!” “他听不见的,”漱岩左右一瞧,见四周无人,“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先搬救兵吧!” 漱岩毫无包袱地尖啸一声,这声音极其怪异,像是鸟鸣,又像是狮吼,又带着虎啸长林的气魄。 觉崖顿时感觉耳朵一痛,这种叫声大概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还好四周无人。 “叫月璃呢,她要是听不见。明天我就把挖个坑把她埋了!”漱岩小心翼翼地观察庆云的须爪,自己可不想再被挠了。 “你这是在叫……仙岛的仙主?”觉崖跟着漱岩又避过七八个须爪的攻击,攻势尚且不凶猛,但现在他们只能躲,只要被碰到,便是一道道血痕。 漱岩差点被自己绊了个踉跄:“我只会轻功和术法,不会武功,只管收拾残局,不管打架啊!” “意思是仙主只会武功?” “她就会打架啦!否则仙岛怎么有‘仙主‘和‘仙君‘!”漱岩被须爪赶得东倒西歪的,还好有觉崖时不时抓他几下,不然早就摔了个狗啃泥了。 庆云约莫是被逼急了,迈开步子直往漱岩而来 不过一会儿时间,他的须爪便长了数倍,亦多了数倍。 这些须爪似乎并不受庆云的使唤,一股脑直往漱岩和觉崖而来,这下无论往哪儿跑,都躲不开它们的攻势。 再往前便就是客舍了,如果不拦住庆云,遭殃的就是已然入睡的香客了。 “得挡住他。”觉崖停了下来,下意识往外推了一把漱岩。 漱岩气急败坏地回头:“你疯了!” 不管是不是疯了,站在面前的是对觉崖有恩的师父,就算受伤也不能让旁人见到庆云这副模样。 庆云在他心里永远是那个寡言严厉的大师庆云。 漱岩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气得在原地跺脚,直骂月璃是睡昏迷了吗还不来。 “我不走!”漱岩像个怄气的小孩,“我走了,你就不会再喜欢我了吧!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没感情的臭鸟!” 觉崖愕然回头。 “……”觉崖有点反应不过来,他脑子里企图反驳这句话,但有什么死死卡在他的喉咙里,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想保护漱岩而已,刚刚这一番闪躲,漱岩又多了几条伤痕,在他白皙的手臂上异常可怖,就像被烙铁烫过。 但攻势在呼吸间就到了,他提手一躲,手臂上结结实实挨了那须爪一抽,顿时多了一道烧伤,痛得他皱了皱眉。 “我跟你拼了!”漱岩撩起袖子,随手拽起身上的薄片银饰,在手腕处一划。 觉崖吓了一跳,大喝道:“你做什么?” 随即他发现漱岩的血竟然是金色的。 “让他尝尝辟邪镇妖的金翅鸟血!”漱岩龇牙咧嘴的,现在也不知道是手腕更痛还是伤口更痛,还有他的心也很痛就是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自己跑了,眼睁睁看着觉崖被蝣鬼抽成面条吧? 正当漱岩要跳出去怒洒金翅鸟血的时候,忽然一声如沉闷撞钟的“阿弥陀佛”从身后传来,似有什么屏障飞入,那肆意挥舞的须爪忽然就被挡在了漱岩的身前。 漱岩愣住了。 觉崖回头看去,一个身着红色袈裟的高僧缓缓走来。 他口中默念着经文,明明很小声,但一字一句却清晰地落入觉崖和漱岩的耳朵。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语罢一个如同钟罩的金色屏障便凭空罩住了庆云,触碰到那金光的须爪尽数消弭。 片刻之后,便只剩庆云垂着头站着。 “这是传说中的……金钟罩,天雨师父……”觉崖不可置信地说道。 这只在传说中才提及的招式,大家只以为是过去僧人的谣传,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哎——”释真如长叹了一口气,见到他的昔年旧友如此颓唐,“终究是贪嗔痴罢了。” “给小友添麻烦了,”释真如冲着漱岩眨眨眼,老顽童似的,“现在可收他回去了。” 漱岩松了一口气,按着手腕以免血流得太多,这下划了手,招式还没用出去,自己亏大了。 觉崖拽过他的手腕,本想找点什么包扎,但这用银片划开的伤口,在须臾之间,竟然已经开始愈合了。 漱岩神色复杂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避开了觉崖的眼神。 他掏出了玉簪,吸了一口气,用力把玉簪往庆云处一丢。 那玉簪轻轻穿过金钟罩,点入庆云的额头。 漱岩想起什么似的,撇着嘴对觉崖说道:“还有什么要对他说的吗?最后几句了。” 在玉簪完全没入庆云额头之前,还有几句话的时间。只要玉簪埋入脑中,蝣鬼就是真的消失在天地之间了。 这是仙岛对逃走蝣鬼的刑法,连仙主都无可奈何。 觉崖却好像忽然失了神,怔怔地望着释真如,见天雨大师点点头,这才慢慢地走向了庆云。 漱岩扭头回来,和释真如大眼瞪小眼:“你还挺有本事的嘛。” “雕虫小技、雕虫小技。”释真如笑着摆摆手,还好自己今天不睡觉,不然真要出大事了。 漱岩又回过头,看觉崖轻声和庆云说了什么,自己听不见,于是又问释真如:“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 释真如露出得意的表情:“听到啦。” “什么?”漱岩横眉道,“你怎么偷听人家说话啊?” “善哉善哉,不算偷听的,”释真如毫不脸红地笑笑,“在这里岛上的声音,我都听得见。” 漱岩惊悚地往后一跳:“你这爱听墙角的老秃驴!” 被骂了的释真如也不见恼怒,漱岩都怀疑他是弥勒佛转世来的,这都不会生气的吗? “说完了,庆云有话对你说。”释真如冲那边指了指。 漱岩可没听墙角的爱好,说了什么他也没那么好奇,只是看那边,觉崖很难过的样子,而庆云则大概是真的释怀了吧。 “还有话对我说的?”漱岩倒是奇了,捂着手腕姿势别扭地朝着他们走去。 “仙君。”庆云的脸色灰败,隔着金钟罩,透出怪异的青白色,玉簪只剩下了最后的簪头。 “说吧。” “我看星崖很喜欢你,希望你能带他走,佛岛并不是他的家。”庆云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来,说的话却让漱岩和觉崖都意外。 “师父……”觉崖语塞,他喜欢漱岩这件事……到底是怎么被师父看出来的?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大概便是那么一点点……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感觉。 “不要在海上漂泊,不要成为那海浪。”庆云笑道,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玉簪没入额头,庆云的身体变得透明发光,随后如同破碎的星光,消散在天际。 觉崖抬手一抓,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空空如也。 漱岩低头,玉簪落地声清脆。 碧绿的竹簪已变得通红,如同血色。 “喜欢,”漱岩小声喃喃,“可我亲手杀了他在世上最亲近的人。” 说完他便扭头走了,手腕的伤口止了血,心上的伤口该用什么药敷? 释真如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这阿修罗道果真特别。 上次见到这仙岛的仙君和仙主已是很多年前了,他还是个小孩子,仙君嘛,也不是这个仙君。 上一位仙君时已垂暮,许是已然涅槃重生去了,如今的这位仙君玩心甚重,大概是刚入世不久。 至于仙主……仙主向来神秘莫测,他也不知道这是哪位。 释真如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抬头一望,看到一抹红色流星坠落的痕迹,不禁有些头疼。 “这代的仙主也来了?那这水陆法会可就热闹咯……”释真如若有所思。 这颗红流星似乎冲着仙君去了,没要和自己来打个招呼的意思,他不禁自省,“老衲真就这么不招人喜欢吗?” “老衲向来做的都是好事呀……”释真如絮絮叨叨往慈航禅院去了,庆云一走,现在庆云的事便只能自己来做了。 哎,这可上哪儿评理去呀? 释真如:嗨嗨有没有可能我是很重要的主持,是看不到我吗[裂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碧绿的竹簪 第18章 仙主 漱岩哭得一抽一抽地往回走,大概知道自己这回真是惹觉崖伤心了。 自己一个人知道的仙岛秘辛也无法跟觉崖说,这才兀自委屈了起来。 “修你的阿修罗,就知道修你的臭阿修罗道。”漱岩生气地把路边的小石子踢了个干净。 殊不知他嘴里骂着的仙主月璃,却也到了,不过的确晚到了一步。 “哟,骂我呢。” 漱岩泪眼朦胧地抬头,泪花间见到一个红色的虚影,站在不远处。 他忙擦了擦眼泪,这才看清面前的人一袭红衣如火,一头漆黑长发如瀑及地。 正是仙岛仙主——月璃。 “你来做什么?”漱岩皱眉骂道,“看我笑话?” 月璃不禁纳闷:“你的笑话我看得还少吗?这次又是怎么了,刚闻到蝣鬼的味道,就没了,白来一趟。” 说起方才的事,漱岩又想起了自己的委屈,“闭你的关去吧,少多管闲事。” “啊?”月璃被劈头盖脸骂了两句,顿时火气就上来了,“小金翅鸟,信不信回去把你树拔了?” “你拔吧,”漱岩满不在乎,他就不信月璃能把居吒奢摩离神树给连根拔起,“最好把树上的金翅鸟蛋也都打碎了。” 月璃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漱岩平时最爱在神树上睡大觉,今日竟然如此反常。 “真生气了?不就一个走火入魔的蝣鬼吗?怎么你了?” “你别问了。”漱岩低头走路,经过月璃的时候头都没抬。 月璃不明所以,但总觉得漱岩好像真的生气了,“你不说算了,我去问问老秃驴便是。” 漱岩没理她,如果当时来的是月璃而不是天雨大师,这事他便可以避开。 都怪这个臭月璃! 仙主驱蝣鬼天经地义,本就不该是自己来,他这次来帮月璃做事,只不过是因为在仙岛上和她打赌输了。 结果却如此让他难过。 月璃盯着他落寞地走了,气得直嚷嚷:“一天天的,没点好事!” 她们阿修罗本就易怒好斗,更别说如今已是阿修罗王的月璃了,漱岩话说半句,没揍他就不错了。 “哼,这回又是哪个老秃驴要挨打了?”月璃转了转手腕,凶恶地说道。 一阵炽热烈风卷过,月璃信步走进了慈航禅寺,里面的僧人已经散去,只剩了释真如和觉崖。 释真如正在为众生祈福,而觉崖无处可去,只呆呆地盯着禅寺里的观世音相发愣。 月璃刚落地,释真如遍感觉到了,他把扬袖挡了一挡,以免这乱风吹灭香烛,这可是要燃过夜的,要被吹灭了还得了? “哟,我当是哪个老秃驴呢?”月璃眯了眯眼,觉得眼前人有些眼熟。 释真如稍一打量她,红衣黑发,面容美艳,正如佛经中记载的:阿修罗男身形丑恶,阿修罗女端正美貌。 否则帝释天怎会求取阿修罗女而引发了大战呢? “老衲释真如,在幼时曾见过月璃仙主一面的。”释真如笑眯眯地说道。 想来这位阿修罗王已修至臻镜,多看了她的妖冶面容,心智便好似要被迷惑。 月璃点点头,这个小秃驴小时候她还有些印象,顽劣淘气,不过慧根天生,是将要成佛的。 不过这又是谁?月璃打量了觉崖片刻,他似乎不似佛门中人,但竟也不看自己,颇没礼节。 “无妨,这是老衲的一位俗家弟子,仙主便当他不在吧。”释真如笑道。 月璃古怪地看了释真如一眼,“我的家小仙鸟怎么了?看他哭哭啼啼的,在你们这受什么委屈了?” 觉崖浑身一僵,这才意识到这位便是漱岩口中的“月璃”,天雨师父方才把自己叫道禅寺里,是想让自己听什么? 释真如悄悄看了觉崖一眼,又佯装叹气:“此事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月璃向来讨厌秃驴们那循循善诱、絮絮叨叨的做派,“我着急去哄小仙鸟。” 于是释真如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在还没惹月璃恼怒之前住了嘴。 月璃皱着眉想了想,这事远比自己预料的复杂多了。 “这小秃驴不知道吧,仙岛便是六道轮回的阿修罗道。不在天不在地,而在天地之间的水蜮。在海里死去的人,只能入阿修罗道。那蝣鬼便是未开智的阿修罗众,若是不守岛上的规矩,阿修罗王便要出手。”月璃盯着香火塔说道。 “而金翅鸟又名迦楼罗,和阿修罗皆是‘八部天龙’之一,不过那迦楼罗被释迦摩尼派下界,看管阿修罗王和阿修罗众。”释真如笑眯眯地,好似这些问题与他而言,都早有了解释。 月璃颇为嫌恶地瞪了他一眼:“那不就得了?我说老秃驴,这小秃驴平日里是一点佛经都不读吗?” 释真如闻言大笑,打着哈哈说道:“仙主,可谁能知道在人们传说中的福天洞地,竟是阿修罗战场呢?” 月璃蹙眉道:“说战场就有些过分了吧,我们仙岛上的确是神山仙境,遍布琅玕玉树和异草仙芝。” 释真如脸皮厚,说错了话也不恼,于是笑歉道:“是老衲失言了。” “哼。”月璃没好气地拿了一个苹果,咔嚓啃了一口。 她们阿修罗众并不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佛祖菩萨,阿修罗易怒、善妒,在佛经里便有记载。 至于她的这只小仙鸟有没有,那可就得问他自己了。 “莫恼、莫恼,阿弥陀佛。”释真如看到贡品被吃了没半点不高兴。 其实这些燃起的香火,便就是有她们的一份。 “七情六欲嘛……”月璃嚼着嚼着,品出一些味道来,“放在你们秃驴里不可思议,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七情六欲。” 她又看了看门外,海上暗潮汹涌,让她想起上次出海时的情况,那个小小的女孩,是否还在呢? “那是自然。”释真如见月璃有些走神,悄悄对觉崖眨眨眼。 这些话把觉崖震得不轻,“阿修罗”于他而言,便真的是佛经说写的虚无缥缈之物。 如今阿修罗王、金翅鸟纷纷出现,令他不得不相信六道轮回确有其事。 而释真如似乎早就知道,他这位平日里如顽童一般的天雨师父,真当离飞升成佛只有一步了吗? 月璃想起什么似的:“我这小仙鸟,平日里就喜欢漂亮的玩意,流丹、琉璃、琅玕、金芝、玉草,没有他不稀罕的。” “大概,那个小秃驴长得很漂亮吧。”月璃摇了摇头。 她对漱岩可算是很了解的,就是不知道秃驴有什么好喜欢的。 岛上的女修罗们个个容貌艳绝,婀娜多姿。 好吧,脾气确实差了些,男修罗嘛,就是男的修罗罢了。 释真如没接这个茬。 于他们佛门子弟来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什么皮什么相,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 “这样吧,既然来了,便是佛岛之客,法会在即,仙主是否要留上几日?”释真如又瞥了一眼觉崖,他们这后山的客舍还有没有空?这下可真是热闹了。 月璃大袖一挥:“好吧,我还得哄哄小仙鸟呢,这次来我本也有他事,待不上几日。” “自然,自然,”释真如放心下来,“觉崖,带客人去客舍。” 觉崖突然被点了名字,这才回过神来。 在天雨师父和这位阿修罗王面前,自己就是一个小沙弥,连入门都没有的那种,忙应道:“是,师父。” 他又看了一眼满堂的香烛,亮如昼,火苗跳动,烟雾缠绕,焚香味充斥着鼻尖, 法会开始的前一夜,作为主持的释真如整夜都要待在这里,寸步不离。 “这位檀越,请。”觉崖说道。 月璃冲他打量了半刻,对着释真如说道:“有意思。” “?”觉崖不知道她说的“有意思”是指什么,但也不敢问。 “哈哈,仙主莫要为了一个老衲的一个小徒窥看天机了。”释真如暗示道。 只要修成了阿修罗王,便有了六神通中的“天眼通”,可窥见众生的过去和未来。 不过这种窥探天机的能力,颇耗费精神力,也不是闲时就拿来一探的。 “帮你看那是欠人人情,我可不是什么人都请得动的,”月璃大步流星地走了,“带路,小和尚。” 觉崖舒了一口气,忙给月璃引路。 走了没几步,刚刚离开慈航禅院,还未走到后山,月璃忽然停下脚步来。 觉崖亦停了下来。 不得不说,他面对这位喜怒无常的阿修罗王,心里总是不安,或许是因为漱岩,又或许只是因为她本身。 “呵,你身上的味道。”月璃饶有兴趣地说道。 觉崖不明所以地回头,正对上她的阿修罗金目。 这金色诡异得很,令觉崖极为不安,下意识皱了皱眉。 “我说呢,那里香烛味这么重,什么都闻不见。”月璃迈了两步,走上前来。 方才觉崖背对着他,没看清样貌和身材。 还有那浓重的焚香味,她很受香火的供养,但这味道时常掩盖了很多其他的味道。 比如觉崖身上漱岩的味道,离了烟熏火燎的焚香味,便能闻见了。 “你和他都做到哪一步了?”月璃挑眉问道。 第19章 误会 觉崖愣住了,他的脑子里飞速闪过了一些片段。 海崖边、药田旁、酉字号厢房、海墓…… “我……不是、没有……”觉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月璃的问题,慌不择路地转身往前走了两步。 “你误会了。”觉崖皱眉。 “误会什么?”月璃哈哈大笑,“我是仙主,亦是仙岛唯一的阿修罗王,你竟然说我误会了?” 月光明亮,照亮月璃的半张脸,另外半张隐入黑暗,半鬼半神,非人非妖,显得格外可怖。 “不过我方才的确的诈你的。”月璃走了两步,离觉崖越近,就越能感觉他身上的味道。 除了漱岩,还有蝣鬼的,但他并非是蝣鬼,那么便是蝣鬼亲近的人。 觉崖回头,避开她锐利毒辣的眼神,约莫是不想再提起了漱岩了:“仙主,这里请。” 月璃冷哼了一声:“都是榆木疙瘩罢了。” 不过想来也是,仙岛的女修罗们大多也看不上面目丑陋的男修罗。 至于漱岩,金翅鸟的身份摆在这里,除了月璃,没什么敢接近他的阿修罗众。 觉崖没接话,埋头走路。 后山的客舍并不远,月璃其实并不需要按部就班地走过去,只是她对觉崖有些好奇,便故意跟着他,瞧个究竟。 在路过别间客舍小院的时候,月璃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这间住的是什么人?” 觉崖抬头看去,“是天雨师父的一位南疆客人。” 月璃若有所思:“老秃驴可真是高攀了人家。” 觉崖不明所以,是说这位客人很厉害的意思? 但这位客人深入简出,自己也没见过,亦不知何许人也。 只知道天雨师父吩咐了“切勿打扰”,平时的吃食也是放在门外。 “这里请。”觉崖记得后面的院子是空的,正好临海。 “不了,带我去见漱岩吧。”月璃收回了眼神。 若有时间,她倒是很想和这位“南疆”来的客人切磋一下。 在这里和老秃驴的客人动起手来,他应该不会生气吧? 管他的。月璃兴致勃勃地想着。 “啊?”觉崖脱口而出。 “啊什么啊?”月璃瞪了他一眼,“不会以为我真的是去睡觉的吧?” “……” 觉崖深吸了一口气,大概是知道了这位仙主的性格相当顽劣,喜怒无常。 加上身份特殊,有些话她就是故意说出来惹自己生气的,因此不必和她斤斤计较。 这让他想到了九屿,难道现在姑娘家的性格都如此剑走偏锋的吗? 觉崖作了一揖,径直带她去了漱岩的院子,但他打算引月璃到门口,自己便回去了,这样对大家都好。 只是还未走到院门口,便看到院门和屋门敞开,海风灌进去,发出簌簌的声响。 漱岩耷拉着脑袋坐在院里的石桌旁发愣,都没听见人声。 觉崖皱了皱眉,扭头就走。 月璃好像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花枝乱颤,把觉崖和漱岩都吓了一跳。 “???”漱岩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怒骂道,“月璃,你有什么毛病?” 边说边把什么东西丢向了月璃,月璃嬉笑着躲开,露出背后的觉崖来。 觉崖无奈地接住了这根木头簪子。 许是因为那碧玉竹簪收敛了蝣鬼,不再好戴在头上,漱岩也不知从哪棵树上折了一支颇为平整的枝条,当作发簪。 这木头簪子……觉崖失笑,被剥得乱七八糟,气愤之下不知是去糟蹋了哪棵树。 漱岩的嘴角一下就挂不住了。 “你……”漱岩指着觉崖,“把簪子还我!” 月璃笑得更大声了。 不过她素来缺乏耐心,长袖一挥,招来了那只血红色发簪。 那发簪似有感应,插入了月璃的发髻之中。 这么一看,血红色的发簪本就是阿修罗王的发饰,而这也并非碧玉竹簪,而是血玉髓骨簪。 “这事,本是我来做的,只是漱岩打赌输了,我才使唤他去做的,他收不了蝣鬼,所以才给他这个玉簪法器。” 九璃虽性格恶劣,但也不想做两人之间的绊脚石。 尤其是这个小仙鸟,他要是不回去仙岛,那自己的麻烦可大了。 漱岩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这是阿修罗道的规矩,世人皆不可违背六道的规则,”月璃说道,“你也最好不要把他当成‘人’来看待。” 漱岩哼了一声:“你也不是人,怎么不说自己呢。” 月璃哈哈大笑道:“你生来便不是人,是仙鸟,而我前半生是人,是自愿入的阿修罗道,做人固然很好,但做阿修罗王难道不比做人更好吗?” 觉崖诧异地看向她,生前是人,自愿入阿修罗道…… “凡人女子多被世道束缚,要么嫁人,要么生子,变老变丑,被人嫌恶,成天乞怜男人的丁点怜爱。而我们女修罗美貌永驻,在世上逍遥自在,”月璃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一些悲哀,“本该就是这样的才对。” 这样的例子连觉崖都见过许多,只是世人大多遵循的是“中庸”之道,而像月璃这类少之又少。 “人成为阿修罗,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觉崖叹了一口气,这在佛经里从未提及,在记载里,多数阿修罗是生来便是阿修罗的。 “痛苦,被烈火灼烧的痛,被寒冷侵袭的饥饿……先要死去,又要重新从火里爬出来。”月璃摇了摇头。 已经过了太久了,她早已释怀:“才能换来机缘。” 漱岩忽然说道:“你好像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个。” 月璃收起严肃的面孔,嬉笑道:“你可是天生的少爷,树上长的金蛋孵的,同你讲了你也不懂,还招你烦。” “谁是金蛋孵的……”漱岩不满道,鸡才孵蛋呢! “那是居吒奢摩离神树,你们阿修罗能不能对神树尊重一点!” “不过他应该能懂。”月璃指了指觉崖。 觉崖点点头。 “人死不可复生,但若有机缘,总会见到的。”月璃冲觉崖展示头上的血玉髓簪子。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记恨漱岩,他也不想的,”月璃凑近觉崖,在他身边小声说道,“那个和尚向六道借了时间,是要还的,这是他的因果,有借有还,六道才能圆满。” 觉崖深吸一口气,勉强尊重她们阿修罗的逻辑。 “我会和他解释的,”觉崖看漱岩像个落水的小狗似的,连身上的水都不抖抖,“庆云师父收留了我,对我有恩,但我并不懂他,为何对尘世有这般羁恋。” 月璃闻言,鬼鬼祟祟地对觉崖说道:“其实小笨鸟还是很好哄的,反正他喜欢你。” 觉崖没想到月璃说话总那么惊世骇俗,面上竟然有点发烫。 “说什么呢,臭女鬼!”漱岩一下叉着腰,怒气冲冲的。 “哎呀,忘了我们小仙鸟的听觉远超凡人啦。”月璃浮夸地怪叫一声。 “是五感发达好不好,听觉只是其中之一!”漱岩撇了一眼月璃,又撇了一眼觉崖。 这两个人怎么一时半刻就聊一块儿去了,当自己是死的啊! 月璃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渔女,长得很漂亮,左眼下面有一颗泪痣,武功很诡异,有点像女鬼……什么女鬼,女阿修罗的功夫。” 这回轮到漱岩傻眼了,鬼魅一般的身形,女的,很漂亮,是人。 “哈?你说的不会是九屿吧?”至于左眼下面有没有泪痣,漱岩就没注意过了。 月璃托腮想了想:“好像是叫这个名字,我记不清了。” “你认识她?”觉崖也很意外,在月璃的嘴里听到谁的名字都不意外,但是能听到九屿的,着实有点让人惊悚。 月璃暧昧地笑笑:“之前在海上被她救了,就教了点阿修罗道的秘传给她,不过没让她学的太多,她变成女阿修罗就不好了。” “难怪她……”漱岩痛苦地回忆了一下,“她的武功似曾相识。” “怎么,你们见过?”月璃也很意外。 觉崖和漱岩久违地对看了一眼,随后齐齐神色复杂地看向月璃。 何止是见过,还被骗过! 一时半会许是说不明白这事,于是月璃便大剌剌地躺在了漱岩的床上。 宽大拖地的衣裳铺了满满一床,留漱岩和觉崖尴尬地坐在石桌旁。 月璃大概理清了漱岩来佛岛多管闲事的来龙去脉,“也不知道救了我,对她来说是劫还是缘。” “她先前有很严重的海疾,那时却对我说好了。”觉崖说道。 当时他便觉得意外,海疾本就是绝症,怎么会说好就好了呢? 月璃摆摆手:“小病罢了,阿修罗道的功法有两篇,《游虚》和《暮宿》,《游虚》能化神,《暮宿》则变鬼。练完两篇,便是‘非人非神非鬼’。” “都化神了,自然不会有什么病痛了。”漱岩盯着自己的床,自己都没睡舒服呢,现在被月璃搞得乱糟糟的。 “何止是病痛,连伤口痊愈的速度都会变快。”月璃翻了个身,看到觉崖正襟危坐。 月璃猜他大概是没见过女人在床上能躺得那么随意。 还好今天自己多穿了两件,否则这小和尚估计能吓得夺门而出。 “只有益处没有坏处吗?”觉崖捕捉到了一些字眼。 “有啊。”月璃神秘地看了漱岩一眼。 “有就说啊,看我干嘛?”漱岩莫名其妙。 “会变得渴望……”月璃隐隐发笑,漱岩估计在仙岛待久了就忘了,“渴望别人的触碰。” 漱岩顿时想起了这回事,手咚得一声拍在石桌上:“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哈哈哈哈!”月璃笑得打滚。 觉崖疑惑地看着漱岩,什么触碰? “你不用知道得太细!”漱岩一时窘迫,脸色变红,忙给自己倒了杯水,还呛了一口。 这事金翅鸟知道,但是金翅鸟不是很在乎! 笑完了,月璃又说道:“但不清楚身为人,练了《游虚》是否也和阿修罗一样,所以我这才想去看看她的情况。” “哼,她好得很!活蹦乱跳的!”漱岩小声骂道。 “你只要知道,这是阿修罗道的诅咒,是身处此道最根本的源头。”月璃收了笑容,无视了漱岩的抱怨,对觉崖说道。 觉崖发现月璃的喜怒悲欢只在一瞬变换,呼吸之间,一变千面。 这便是阿修罗吗? 第20章 天意不可说 觉崖是被清晨的钟声惊醒的。 他睁开眼时,天还未亮。 只是这水陆法会从天不亮的时候便开始了,直到新一天的子时结束,水陆法会才算是圆满。 今日他没什么事,天雨师父许是看他难过,便什么活都没嘱托他做,于是觉崖就变成了法会里游手好闲的那一个。 当然同样游手好闲的还有漱岩和月璃。 月璃倒还好,天亮起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那个南疆来的比试。 结果人家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于是她便开始满山满岛地找人,不一会儿就不知去了哪儿。 漱岩则一早就在慈航禅寺周围晃来晃去,缠着天雨大师给他讲经,有香客来了,他便杵在一边发呆。 “老衲说漱岩小友呀,”释真如终于有点无奈了,“你总待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 “那我能去哪儿?”漱岩又对一展红色的莲花灯起了兴趣,“为什么在里面放白烛不放红烛?” “小友呀,你在此容易被香客们瞩目,况且你本就不是信徒,亦不着法衣,大家都会觉得奇怪的。”释真如揣着手,小声说道。 漱岩嘴一撇:“那我变成鸟蹲在佛祖肩膀上好了。” 释真如噗哧一声笑了,“那倒也不是让小友你现形论法的。” “吓人还行,论法就算了,”漱岩想起什么似的,“那个南疆来的客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释真如疑惑:“那位客人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月璃好像追着人家比试去了。”漱岩想了想说道。 释真如脸色一变:“糟了!” “确实是糟了,月璃是真喜欢打架。”漱岩颇为同意地点点头。 “小友怎么早不说啊!”释真如第一次露出了慌张的表情,左右一看,抓来两位师父交代了几句,忙提着袈裟要走。 漱岩抓了抓头发:“你做什么去?” “去劝架呐,别把老衲后山种的花都打烂了!” “有这么严重?”漱岩颇为不解,怎么了,月璃总不会把普贤山给劈了吧? “真是胡闹!”释真如脚底抹油,在香客之中一阵穿梭,人人都让着他。 但没人让着点漱岩,东一撞西一停脚差点把漱岩都跑丢了。 要说这位南疆来的客人,虽说是从南疆来的,但并非是南疆人,而是跋山涉水,从南疆回来的。 那蛮荒的南疆遍布毒瘴,他只身前去采药归来,染了一些不重的毒病。 因此才来空气潮湿、清新的佛岛休养。 因此释真如不让众人打扰,他来此已有几月,深居简出,没什么弟子见过。 释真如去探望过几次,见他面色红润,不似刚来时的苍白吓人,许是好了很多。 他也不喜喧闹,因此这几日法会也不知道去哪儿躲清静了。 “老衲猜他会去梵音洞吧。”释真如提着袈裟,疾步走去。 “那又是什么?”漱岩歪头,边追边看,他的脚程比释真如快不少,因此正悠哉游哉地走着。 “那是一处天然奇观,两边的悬崖构成一门,而此门中有一天然洞窟,平日里能听见惊涛拍岸之声,昼夜如擂鼓,于修道之人来说,便是聆听天意的地方。”释真如解释道。 “况且近日人多,那边无人值守,便暂且不让香客过去了。” 漱岩点了点头:“所以他就会躲在那里咯?” “说躲……也说不上吧?”释真如无奈道。 还未到潮音洞,便听到了空中飘荡的哈哈大笑声。 漱岩停下来抬头看天,见到一个红色的东西在天上飞来飞去,飞得太快,都没看清是什么。 但没看清不影响漱岩知道那是月璃在天上飞。 “还好这边没人……”漱岩捂上了耳朵,不然佛岛福地就会有闹鬼的传说了。 释真如急得大喊:“仙主,仙主,快下来吧——” 月璃还真被他叫停了下来。 一阵狂风袭过,释真如差点被狂风呼出去。 “我说,你把那个牛鼻子小道藏哪儿去了,叫出来比试比试啊。”月璃抚了抚衣袖,飞的太久,衣服都皱了。 “这可不兴喊呐!”释真如忙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月璃神秘兮兮地说:“他的武功可不差呢,还有卜卦知命的通天本事,怎么能不让我会会呢?” 释真如紧张道:“天意不可说,不可说呐!” “这也不可说,那也不可说。”漱岩真搞不明白这些人的心思,不说不说的,那和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不知道还少点烦恼呢! “那位小友是少阳山上的朋友,此次来乃是从南疆回来休养的,他若有兴趣和仙主切磋,自会见你的。” 释真如擦了擦汗,他这位小友不问世事,性格偏冷,怎么可能跑出来和月璃见面问好? 月璃讨了个没趣,只得来拿漱岩寻开心:“你那小秃驴呢?也跑了?” “?”漱岩怒道,“你有病吧!” “哈哈哈哈哈哈……”月璃摆了摆手,“说来说去这句话,没意思。” 释真如叹了口气,这仙主来佛岛,果真是来惹事端来的。 “要不这样吧,”月璃来了兴致,对释真如说道,“要不你找几个漂亮的徒弟陪我喝茶吧。” 释真如的表情有一瞬的呆滞,“这,这,仙主檀越,我们佛岛不是这种地方!” “哼,”月璃摆了张臭脸,“没劲,真没劲,一天天的没点乐子。” 释真如陪笑道:“您看咱们佛岛,就是清静,乃是休养生息的地方。” 月璃好像没了兴致,咻的一声就又飞走了,没给释真如见缝插针说话的机会。 待她走了片刻,从山下着急忙慌跑上来一个人。 “人呢?”觉崖喘了口大气。 他从小院一路追到梵音洞,月璃那可是会飞的,自己拖着两条腿,没多久就会甩开了。 “走咯。”释真如见他来了,颇感遗憾。 要说是只有会飞的能追会飞的呢,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少管神仙的事。 觉崖艰难地扶着腰,这一路跑得他都快断气了,生怕月璃闹起来,能把佛岛给掀翻了,缓了一下才发现漱岩也在。 “呼……”漱岩悄悄把目光移向别处,以免自己老盯着人家的胸肌走神。 约莫是月璃这次真的走远了,从梵音洞口走出一个人来,遥遥地看着三人。 释真如回过头去,见是他,微微一笑。 他点点头,揣着手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二位,”那人垂目视地,未曾看三人一眼,“可有闲入内一叙?” 觉崖很意外,他眼前这位来自南疆归来的道人,穿着一件玄色的道袍,年轻得好似刚刚及冠,但隐隐给人的感觉,却并非青年人。 有种暮气沉沉的感觉。觉崖心想道。 漱岩指了指自己:“我?” 那人点了点头,依旧未抬头。 觉崖不知为何,似被那人吸引,冲他走了两步才停下来,不禁皱了皱眉。 “这位小师父也一起吧,这几日多有叨扰,让我请两位一杯茶。”那人笑得有些拘谨。 漱岩想了想,觉得这人看起来人畜无害。 就是眼神好像不大好,倒是心生好感:“好啊。” 觉崖点了点头,从月璃的言语之间,听闻此人能算能打,见到本人倒好像软绵绵的,是个山里采药的小道童。 释真如挠了挠头:“没我的份?” 那人笑意更深:“这些年,你还没喝够我这乱七八糟的茶吗?可莫要这般贪心。” 释真如忽然感应到了什么,若有所思。 脸上依旧颇为不高兴,边走边絮叨着:“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 不过释道有别,觉崖也不知和他攀谈什么,只好沉默地跟着他走。 倒是漱岩,好像对什么人都很感兴趣,跟在人家后面,嘴就没停下过。 “喂,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和尚吗?” 那人没回头,亦没生气,信步走着:“在下道纪,是少阳山的道士,也是释道友的朋友。” 他说的“释道友”自然就是释真如,天雨大师。 “哦……道纪,”漱岩想了想,“你会算命?能不能给我算算姻缘?” 觉崖僵硬地停了下来,露出震惊又无奈的表情。 道纪的步子也顿了一下,颇为抱歉地回过头。 他轻轻抬起眼皮,猜到漱岩是一副期待的表情,但还是要泼他一盆冷水,“能算,但算不了你的。” 漱岩见他眸中有异,但一时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为什么?”怎么就不能算自己的了?是不是看不起人? 道纪面色微红,垂目扫了一眼觉崖,解释道:“在下虽然算的比寻常倒是多一些,但还在人道之中,怎可算金翅鸟之命数?” “阿修罗道的也算不了。”他又补了一句。 被看穿了身份的漱岩又被捅了一刀,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好你个臭道士,原来你早就知道我……” 道纪拱手:“前几日见过仙友一次,印象深刻,但小道修为尚浅,还无法算尽六道众生,如有机会脱离六道桎梏,确可一算。” “那你算算他的吧。”漱岩不满地一指,也不知道气的是道纪还是觉崖。 道纪笑了笑,这还算什么,这姻缘不是明摆着的么? 好姻缘是姻缘,难道坏姻缘就不是了吗? 但他还是留了半著:“算可算,但要本人亲算,他人算他人命,不真,不信,不算。” 觉崖愣了一下,重新打量道纪起来,这般口吻,哪里像个年轻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天意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