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骨留灯》 第1章 第 1 章 净琉璃法宫的晨钟敲得燕截云脑瓜子嗡嗡的。 他灰头土脸吊在太子妃郑裴氏身后,一身汗味熏得香火都不灵了。 永宁京的六月本就闷热,净琉璃法宫又是山寺,香火一旺,寺钟一响,连魂都要从鼻孔里震出去。 如今,前朝郑氏太子病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偏生这位太子妃不安生,非说要来上香祈福。 摆明了走个场面,却兴师动众。 而他燕截云,昭武卫掌钥郎,原本只管城门钥令,结果不知开罪哪路神仙,被女帝钦点,扔来做这桩差事—— “太子妃郑裴氏,举止需详查,言语需细录,凡与此女往来过密者,无论何人,立报无赦。如有隐瞒,视作共犯!” 这活儿,阎王点的卯。 他不过是个看门的,哪挡得住这等晦气? 燕截云心里骂得凶,脸上却不敢显出半点来。 他本来也就图个安安分分过日子,月末领俸银,买壶热酒,投两把骰子。 若能赌来个不用当差的日子,便是天恩浩荡。 可这桩差事,不像是来护送,更像是被架着去送命。 走慢了嫌你碍事,走快了怕你撞破什么。 他喉头滑动,胸腔里叹出一口气。 当初千辛万苦考进昭武卫,图的是什么? 图的不过是一份旱涝保收的营生罢了。 昭武卫正是永宁京里最旱涝保收的存在,下辖三支: 龙骧营是些满脑子杀伐的莽子。 巡街剿匪,铁甲带刀,动不动就写生死状。 仪鸾司那拨人更精贵。 专守内宫,连喘气都讲个章法,出一次勤得洗三遍手、换五身衣。 至于夜不收…… 连个正经番号都没有,光听名字就一股子阴气森森的晦气劲儿。 燕截云偏就混在夜不收,还是最不受待见的一撮掌钥郎。 每天管开门,管锁门,登记谁出城谁进城。 说白了,看门狗。 官身是昭武卫,实则顶多披了件遮羞布。 油水没有,前途也断。 但燕截云认了。 这年头,活着最要紧,活得像狗,总好过死得像英雄。 飞黄腾达?他不信那套。 他信的只有一条—— 活着,别惹事。 * 太子妃郑裴氏焚香时极其安静,十指合拢如兰,眉目低垂,一副虔诚模样。 她跪得极稳,衣袂微动不生声。 年轻的住持慧明立在佛前领诵,僧袍也掩不住那张脸的清俊。 太子妃温声随诵,语调柔婉得像是庙里供的香,只朝一个方向飘。 燕截云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心头那点疑虑,沉了下去,又浮上来,忽地觉出冷意。 郑裴氏,郑氏皇族,裴家长女,太子枕边人。 太子已经病得快烂透了,她却还能从容上香,沉得住气。 不是一般人。 燕截云眼角余光扫着四下,一边警惕香客僧众,一边掐着时辰。 赶紧烧完香、说完客套话,他就能交差走人。 喝口热酒,倒头大睡。 药师琉璃光如来宝殿内外熏香浓重。 昭武卫三支的随侍站得泾渭分明: 龙骧营在阶下执戟。 仪鸾司紧贴香案。 至于夜不收—— 就燕截云一个,被晾在最角落,像个插不上话的门神。 * 好不容易香尽,慧明脸上堆着金粉描出来的慈悲笑容: “娘娘心诚,佛祖有感,观签文隐有深意,还请娘娘移步内坛,容我解之。” 燕截云立刻上前两步,正要随行,却被香案旁一名仪鸾司横臂拦下。 “内坛清净,外男不得入。” 燕截云眸光不动,声音不高不低: “奉旨盯人。他亦是外男。” 在场谁不是奉旨盯人?只是盯的身份不一样罢了。 再说—— 那仪鸾司像听到天大的笑话,嘴角的刻薄几乎要溢出来: “慧明大师乃佛前清净身,受戒持律,岂是凡俗外男可比?夜不收的看门狗,竟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语气不硬,却比刀子还快。 周围人听见,忍不住露出几分嘲笑。 另一名仪鸾司像是怕真起争执,笑着打圆场: “太子妃解签不过一炷香,咱这儿上下这么多眼睛,真出事,也轮不到掌钥郎担责。” * 佛殿一隅,燕截云一动不动。 背脊的那层薄汗,早就黏住了内衫。 他知道,他不能闯。 闯了,就等着吃罪名。 佛门清地,规矩如山。 他是夜不收的,是看门的,名为昭武卫,却连昭武卫的腰牌都不配有。 龙骧营素来心高气傲,看不起他这种看门狗。 仪鸾司惯会撇清责任,在内宫转久了,动手全藏在袖子里。 他一个掌钥郎,真和这些人闹起来…… 不止自己要倒霉,连夜不收的同僚们也得受人白眼。 所以他只能站着,看着郑裴氏随慧明住持消失在内坛的檀木门后。 * 檀木门阖上已有一炷香。 燕截云站在人群最后,一手搭在佩刀上,眼神沉冷。 供台上的琉璃香还在烧,火头却歪了,忽明忽暗,如同喘不过气。 不对劲。 他心里有根刺,正扎进肉里。 若只是解签,怎会连脚步声都没传出来? 厚重檀木门阻隔声响,或许能骗过别人,却骗不过掌钥郎。 里面静得不像是佛堂,倒像封住一口井。 真要是祈福解签,哪怕只是落座喝茶,也该有动静传来。 不安,从幽暗潮湿的地方悄悄爬出来,不声不响,叫人透不过气。 “喂”,他低声咕哝了一句,“你们就这么杵着?” 龙骧营有人倚柱冷笑: “规矩清清楚楚,外男不得擅入。” 燕截云没搭理他,香炉底的灰开始颤了。 第二炷香将尽,门后仍毫无声息。 眼里灰色更浓,燕截云忽地踏前一步。 “掌钥郎休得放肆!” 有人低喝。 可他像没听见,身形一掠,拂过香案,径直撞进了那道檀门。 门后,幽暗如夜。 光线被厚重帷幕吞噬,连空气里都裹着沉滞的压迫。 香火仍在,但味道不对,让人背脊发凉。 燕截云握紧佩刀,一步,两步—— 无声。 * 佛前烛火静燃,映着空荡荡的内坛。 燕截云的心猛地一沉。 太子妃和她的贴身婢女呢?! 除了香火微颤的“沙沙”声,四下寂静得令人窒息。 没有打斗痕迹,没有挣扎声,甚至连一缕衣角都不曾留下。 就像她从没来过。 他霍然转身,锐利目光刮过不大的内坛,最终落在唯一的人影上。 慧明住持正坐蒲团,衣袍整齐,脊梁挺直如同嵌入一根铁尺,面带静定笑意。 像极了一尊供像。 寂寂然、静静然。 燕截云眯了眯眼。 他不信神佛,他信直觉,从尸山血海里磨出来的直觉。 太静了……静得连一丝活气也无。 他缓步逼近,慧明坐得很稳,纹丝不动。 更不对的是那双合十的手指。 指节绷得死紧,连青筋都浮在皮下,像是死前被强行扳就。 再看面上,嘴角略弯,眼皮轻垂,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子。 可燕截云却猛地意识到—— 那双眼睛并非闭了起来,反而是睁着的。 双眸下垂得极巧,眼白只泛出一道缝,似是想看什么。 看着看着,就再也阖不上眼了。 慧明凝固的笑意之下,是一层薄薄的、挥之不去的……满足。 死了? 燕截云低声吐出两个字,仿佛点破某种禁忌。 话一出口,周遭的香烟不再缭绕,而是一缕缕慢慢飘远,像受惊的魂魄,抽离了人间。 他缓缓收刀入鞘,眼神一寸不离那清俊和尚。 长长的乌檀香签笔直钉入心口,透体而过,维持着尸身在蒲团打坐的平衡。 它不是寻常庙里的签子,约莫一指宽,颇有分量,似是铁铸。 上头朱墨残留,签文古拙: 一步回梦,一步成空。人魂难分,命路难通。 * 十六字撞进燕截云眼里。 太子妃消失,慧明僵死,这签是烫手的铁证! 他没有立刻去动那签,目光碾过内坛,香案、蒲团、垂落的幡…… 停! 帷幔厚重,下沿却诡异地拱起一线! 燕截云一步抢到近前,猛地撕开帷布。 竟是一扇门。 内坛之中,竟还藏着一处后门! 燕截云心下一凛,猛然听见门外异响。 那是极轻极快的细碎滑动声。 不是风。 是衣角! 他一掌推开暗门,疾步而出。 青石板上,苔痕破裂,枯叶偏斜。 凶手带着太子妃和她的婢女,走的就是这条路! 身后,内坛忽然人声鼎沸。 昭武卫另两支的人终于反应过来: “掌钥郎——出什么事了?!” “尸体!太子妃去了哪儿?!” “快——封山!封山搜查!” 燕截云却未作答,脚尖一点,身形如箭掠过湿苔,直追向林中小径。 多年在城门执掌钥令的沉闷差事,早磨去了他的大半锋芒。 但那一点直觉,从未丢过—— 若此刻错过,便永远也追不上凶手了。 可刚转过石阶,一缕幽冷入骨的熏香却将去路生生拦住。 * 拐角处,一行人自山道施施然而来。 为首那人身形颀长挺拔,自有一股风流蕴藉的气度。 头戴素色幂篱,轻纱垂下,将容貌笼在一层朦胧雾气中。 修长的手指闲闲拨着腰间流苏,懒散的姿态里,藏着顶级纨绔才有的味道——在金玉堆里长大,被太多宠爱和纵容灌养出来的肆意张扬。 带着天生的不屑。 那人衣摆一斜,香气随之浮动。 乍闻拒人千里,细品又丝丝缕缕缠绕而来。 如雪后寒山,初霁空谷。 熟得过分了。 燕截云肩背一紧,脚步却未停。 然而对方偏偏顺势止步,挡在他面前。 “山里急行,可要当心脚下。” 幂篱下,语声清朗,腔调故意拖得绵长。 尾音微微一挑,像羽毛扫过心头,惹出难以察觉的痒。 阿迟? 燕截云心神俱震,眉眼却未动,视线停在那人肩头某处。 此时此刻,他是掌钥郎,他必须走得干净。 干净到,看不出曾在谁身上,沾过半点因果。 * “让开。” 声线很稳,没有恼意,但一听就知不打算停留。 那人只是轻轻一笑,唇角微扬,发出了听懂之后才刻意不让人走的那种笑声。 纵然隔着幂篱薄纱,仍令燕截云没来由觉得像是春水里晃动的一弯光。 “脾气倒还是老样子,谛听……大人。” “谛听”二字吐得极轻,却成功将燕截云钉在原地。 早在这人出现时,他就料定会是这样。 不可能轻易过去。 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在净琉璃法宫的山路上,用这种轻松的语气说出那二字。 故意说出来,看他接不接。 燕截云不接。 他连气息都没乱,唯独掌心泛出一点潮意。 这时,那人袖摆一收,随口扔下一句: “听说净琉璃的签灵得很,本公子得去试试能否算出有些皮囊下是人是鬼。” 说罢,他带着随从径自向法宫深处走去,步履潇洒,从不曾回头。 燕截云立在原地,很想装作从没听见那“谛听”两个字。 可他知道,已经晚了。 对方点出来,为的绝非追忆,而是威胁。 ——我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我。别装。 第2章 第 2 章 风太烈了。 那道背影早被吞没,仿佛只是山林幽梦中的一抹幻象。 谛听已死,死在北疆。 燕截云倏然收神,强逼自己把那人的身影从脑海里硬生生剥开。 可心里还是留下了一个结: 太子妃失踪不久,他便出现在法宫,还叫了那个早已埋在北疆的名字。 是巧合吗? 但现在不是推论这个的时候。 山路尽头忽然传来一声细微枝响。 他没再停。 身影一闪,循着地上苔痕,燕截云再次没入幽深林道。 太子妃衣裳的纹理不似寻常绢帛,风口处会发出轻哑的摩擦声,婢女气息急促,脚步虚浮,显然不熟山路,且被挟持着行进—— 每一步,燕截云都踩在两道声音的缝隙里。 因为他从不靠号令,而是靠耳朵。 他死死咬着那点动静,身形贴林穿行,落叶无声。 林势陡峭,风声忽紧忽松。 身后铁甲呼喝交杂,声浪逼近。 封山令已下,龙骧营与仪鸾司的人马正从四面围来。 听上去像是援军。 可燕截云明白,一旦人马合围,山林震动,那一线微弱声痕也会就此淹没。 而对方能劫走二人,又能在崇山密林间疾行若风,脚下无半分错步,显然每一步都像走惯了这片地形。 忽然,前方豁然一空。 一座孤亭突兀立在断崖之上,亭柱残损,似是多年无人踏足。 风声一顿,林间回音尽散。 所有动静,到此为止。 燕截云猛然驻足,耳力攀至极限,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引他而来的声音,断了? 只剩崖边风割耳膜,崖底水声幽微。 ……不对。 就在风声转弱的一瞬,他似乎听到了什么。 像是布料擦过树枝,或是石上溅落一滴水。 凶手还在移动! * 燕截云屏住呼吸,试图重新捕捉那道残响的方向。 林后的脚步声却在此刻猛然炸开。 “那边!掌钥郎在亭子那边!” 山道间忽起兵锋,人未至,声势已压满林间。 燕截云神情微变。 昭武卫来得太快,也来得太迟。 他虽起身最早,追得最紧,一路凭耳力死死咬住那凶手不放,已逼近崖前最后一线。 可现在,援兵一涌,那细若游丝的动静也随之断了。 功亏一篑。 林道尽头铠甲已现,龙骧营先到,仪鸾司随后。 有人认出他,快步靠近,语气竟带着关切: “燕掌钥,可有线索?” 无人责问,反倒多了些许敬意。 掌钥郎本是守城门的小吏,如今能孤身追至此处,已是不易。 可燕截云心中清楚,这点敬意,换不回早已消失的线索。 他将唇边那点不悦吞回,转身让开崖风。 风过之处,雾气自崖底缓缓升腾。 牵他至此的一线声音,已彻底湮没。 这案子原就不该与他扯上太深。 活着,不惹事,比什么都强。 * 昭武卫两支人马围山布防。 龙骧营把守要道、负责搜山,仪鸾司封锁内坛、拷问僧众。 至于夜不收,本该照旧无人问津。 但这一回,所有人都看向了燕截云: 第一个入坛的人,也是第一个追至崖前的人。 所有人都在听他说——他说内坛寂无人声、慧明毙命佛前、古怪铁铸签文、帷幔暗藏后门、小径直通崖边,却只字未提幂篱公子。 燕截云说得节制、克尽所知,未添一字臆测。 “悬崖?!” 龙骧营赵无咎虬髯怒炸,铜铃眼喷出火星。 “你他娘是说太子妃被掼下去了?还是她自己寻了短见?!” 吼声裹着唾沫星子,疑怒**。 “踪迹止于此,去向未明。” 燕截云声线平直,无波无澜。 “燕掌钥反应极快,既敢入坛,又敢追崖。如此胆识,在夜不收实属少见,只是住持遇害,太子妃失踪,这点线索以后少不得要请燕掌钥多说几回。” 一道女声慢条斯理地接了上来。 说话的是仪鸾司的沈妙玄,声音温雅,神情却未曾动容。 她垂眸转扇,语气太过圆融,褒中含审,令人难辨意图。 燕截云没接话,只听赵无咎在一旁粗声吩咐兵士准备绳索,打算下崖搜查。 四周人声渐起,有条不紊,却与他无关。 他像是过道上骤然横出来一截枝桠,被人看见了,便顺手记上一笔。 既不属嫌,也未建功。 只是碰巧站在太近位置,成了一个必须被记住的“在场者”。 这位置说不上危险,却也绝非安稳。 * 搜查持续了大半日。 昭武卫翻遍整座山林,连崖底经年积攒的碎石下头都没放过。 除了几片挂在荆棘上的碎布,疑似婢女衣物,别无所获。 太子妃郑裴氏与贴身婢女,就此消失无踪,蒸发于人间。 沉重的压力笼在每一个昭武卫身上。 女帝的钦命、太子的病体、郑氏宗亲的敏感身份……无论是太子妃失踪,还是住持死于内坛,任何一桩都足以搅动永宁京风雨。 众人神情沉郁,像暴雨来临前的六月天,低压到喘不过气。 宗正寺的仵作已在路上。 一无所获的昭武卫,只能寄望于慧明的尸体能留下什么线索。 燕截云作为第一目击者,被命令留在内坛协助查验。 * 香火散尽,死气未退。 慧明住持端坐蒲团之上,袈裟整齐,唇角微翘,仿若沉入禅定之中。 仵作伏身查验那支钉穿他心口的铁签。 签长十二寸,倒刺设计,属投杀利器,三步之内必中脊心。 以现场情况判断,应是一击毙命,技法利绝,凶手腕力非凡。 燕截云却没看那签。 他的目光落在慧明袍右肩一处微鼓的褶皱上,眉峰微蹙。 指尖轻掠布纹,果然探到一道暗缝。 “嘶啦”一声,一物自袈裟夹层中滑落。 是一段指节长的骨签。 温润微黄,通体打磨极净,骨面隐现极细咒篆。 若非常年贴身把玩,几乎难养得出这般质地。 仵作以为是舍利佛骨,高僧随身佩戴此物,并不出奇。 他正欲收起,却见沈妙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作为常年行走内廷的人,沈妙玄对这骨中渗出的异香再熟悉不过—— 此乃内廷秘制息妄香骨,妃嫔深藏于私室,焚以断情锁念。 非祈福,乃绝念。 燕截云未置一词。 他目光扫过沈妙玄沉凝如水的脸,最终落回尸身。 仵作又蹲回尸前,拨开袈裟,再探慧明锁骨与肩胛交界之处。 指尖一顿,从中抽出一缕绛色断线。 虽被血迹染透,丝芯却极细,色泽柔润,显然并非法衣所配。 珠芯丝—— 内廷特供,仪鸾司记录在册,唯太子妃所用批次相符! 又一物证,落针可闻。 * 赵无咎面色涨得更红,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 “他奶奶的!这秃驴跟太子妃有染?!否则若非动情,怎会……” 他像想到了什么,猛地噤声,扭头看向尸体。 沈妙玄亦心知肚明,冷冷剜了他一眼,转头吩咐: “验脊骨。” 仵作一怔:“伤口已穿其脊骨……” “不是那处。”燕截云终于开口,“再下两寸,第六椎末。” 仵作俯身拨开衣袍,将尸身后背展露。 慧明身骨清瘦,皮色蜡白。 可在第六椎稍下,竟浮现出一道极淡的痕—— 不似伤,不像瘀,若烟非墨,横斜之间,有隐光若现。 宛若一道潜隐在骨皮之间的灵息。 沈妙玄也绷不住了,声音发哑: “这是……” 燕截云盯着那痕,眼睫不动。 ——照痕,世人以为只存于传说的禁术,起源过往俱不可知。 唯极情,方可在相爱之人彼此身上留痕。 一旦共誓照痕,情绪相感相吸,如共命之虫,必须随身佩带对方之物,以安神慰念。 而慧明随身携带的息妄香骨,的确是为了断情锁念,使得自己不被照痕影响。 倘若照痕被生生剥离,感应逆断,承者心神将崩,魂骨俱碎。 慧明之死,不是刺杀,是剥离照痕后的心识碎灭。 想必那留痕之人,曾极爱他。 而如今,亦是极狠地将那痕斩去,带走他一息一念。 不过,燕截云没有说这些。 他说的只是: “此人死前,心气已散。铁签穿体而无大量血崩,说明此签是死后所刺。” 赵无咎迟钝片刻,豁然抬头: “所以凶手不是刺杀,是要掩盖他的死因?!” 照此说来,太子妃当真是被‘掳’走的么? 一语惊堂,连风都收了声。 燕截云垂眸望尸,胸中万物骤喑,滚烫暑热顿失声息。 若非极爱,不会留痕。 若非极恨,不会剥痕。 那具端坐如生的尸体仍然保持沉默,众人围在尸前。 沈妙玄低声与仪鸾司执事交谈: “昭武卫之外,不许旁人再入此处。” 那执事女官扫了眼站在一旁的燕截云,略一迟疑。 沈妙玄看上去冷静而肃杀。 “燕掌钥,我不是要撵你,是为了你好。” 燕截云一言不发,拱手退下。 沈妙玄没说错,作为夜不收的掌钥郎,参与到这一步,已经踩到边界。 再多,便不合规矩。 * 香客散尽,法宫静得瘆人。 燕截云忽觉无事可做,留在这里也只是碍眼,便沿侧道慢慢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要去哪,只是不想被看见,不想被盘问。 可走着走着,才察觉脊骨上的痕迹似乎先于意识,替他做了决定。 回廊曲折,暮色已至。 前方廊柱的阴影里,斜倚着一道身影。 素色幂篱垂纱及腰,将面容彻底隐去,只余一个颀长略显单薄的轮廓。 姿态慵懒散漫到了骨子里,像一条盘踞在暗处的、餍足的蛇。 他正对着手中展开的一卷画出神。 明月当空,银鳞奔涌,万千玉屑自九天沉落。 两名少年在下方席地而坐,各捧酒坛,出神地望着月色。 幂篱下伸出的指尖悬停在画上,隔空缓缓描摹。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又浸着无边寂寥。 那人头也未回。 执壶的手腕却倏然抬起,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一日之内,两次拦路。 玉色酒壶堪堪悬在燕截云身前三寸。 壶嘴微倾,一线清润酒液几乎要滴落。 * 画中闲适,固然令人神往。 然而,北疆朔风凛冽,彼时并肩浴血者,其风采气魄—— 远胜画中虚影百倍。 墨迟! 一个名字几乎要破喉而出。 方才急于追凶,现在,燕截云才后知后觉听到了胸腔里的动静。 眼前的身影,在摇曳的廊灯烛火下,与烙印在心底的侧影重合。 军帐之中,黄烛如豆,那人正俯身细看防舆图。 他不是没想过,会在某个并无准备的时刻重逢。 但绝不是今日,更不是此地。 太子妃失踪不过一个时辰,墨迟却提前算好似的出现在法宫,甚至现在法宫已被戒严,他仍藏身于此。 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从山寺小道上就开始酝酿的猜想与情绪搅成一团,挤在胸口。 他装不下去了。 墨迟不是多事之人,不会无缘无故跑到法宫来沾香火。 除非,别有所图。 “好久不见,阿迟……师兄。” 第3章 第 3 章 听到那声唤,幂篱下的人影僵滞了一瞬。 这僵滞带着隐秘旧事,让燕截云捕捉到了对方刹那屏住的呼吸。 然而,预料中的回应并未出现。 只有沉默,冰冷地蔓延开。 “你何时回了永宁京?” 燕截云听见自己声音沙哑,落在对方耳中必然同样陌生。 第六椎末尾,被什么轻轻灼了一下。 浅,却避无可避。 那一处,他本以为早就死了,连知觉都不剩。 可这一刻,又被唤回,热得悄无声息,恍如旧梦里的暖帐。 是照痕的共感,还是错觉? 他不确定。 * 幂篱的素纱被墨迟缓缓撩起。 正是燕截云刻入骨髓的轮廓。 俊朗仍在,只是褪尽了年少时的光影。 尤其那双眼睛,映着山寺暮色,里面有燕截云不敢深究的情绪。 去了素纱阻隔,反而觉得对方变得十分遥远。 没有故人叙旧的温和,墨迟脸上只有审视。 “掌钥郎,收起你那些无谓的试探。” 冰冷的官称扎进燕截云心肺,浓重苦涩瞬间弥漫舌根。 “燕截云,不,谛听。” 墨迟微微倾身,幂篱垂下的细纱险险拂过燕截云的鼻尖。 那股混杂着酒意的气息,带着压迫感沉沉逼近。 “当年从帅帐里偷走墨麟符,这么多年,该还了吧?” 这冰冷的三个字,如同铁闸轰然落下,斩断了所有关于旧情的幻梦。 唯有持墨麟符者,方可号令镇北军。 * 墨麟符。 燕截云听见这三个字,没立刻说话,抬头看了墨迟一眼。 墨迟显然不满意这份沉默。 “你知道它在哪。” 他陈述事实的态度,令燕截云眼底生出一点极深的疲惫。 “从你带着墨麟符消失那日起,我就在想,你到底图什么,是想换个更高的位置,还是,做一条更听话的狗?” 当年女帝初登大宝,墨家在镇北军根基太深,威望太重,让龙椅上的人夜夜难安,所以—— “你把它献了,对不对?” 可若果真如此,燕截云现在为何又只是一个小小的掌钥郎? 墨迟找不到答案,所以他来找他,想听他亲口说。 然而,燕截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他分不清对方是在试探,还是早已有了答案。 “说话啊,”墨迟咬字很轻,眼尾讥讽有如实质,一鞭鞭抽在燕截云脸上,“当年你不是挺能说?” “……你信我一次。” 燕截云用尽了全身力气,辩解苍白无力。 墨迟猛然笑了,笑得透不过气。 “我祖父信了你,结果他被迫解甲归田,至今不知所踪。我也信过你,结果你偷走墨麟符从北疆消失。你让我现在再信你一次?” 正是因为谛听潜入帅帐,偷走墨麟符,导致墨家失去对镇北军的控制。 最终,被女帝以“渎职无能”的罪名解除兵权。 一想到墨家代代戍边,到头来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夹着尾巴离开北疆—— 墨迟就恨不能将眼前人生吞活剥。 他一步步逼近。 “你是不是觉得,我真舍不得杀你?” 燕截云想看清墨迟此刻的神情。 然而,他眼前一片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浓重的水汽。 “你太沉得住气了,燕截云。” 墨迟咬牙。 “你这张脸就该印在三问台的供词本上,你撒谎不眨眼,藏人、藏符、藏过往——你到底藏了多少?!” 燕截云看着他。 那张曾在北疆战场浴血的脸,如今也沾上了权势与威逼的味道。 风从廊下穿过,如同多年前的北疆一样冷。 “你要是真想杀我,”燕截云低声道,“现在就可以动手,不过记得先想好,杀我之后该怎么善后。” 毕竟,龙骧营和仪鸾司就在前头。 他说这话时,眼神像铁,冷而倔强。 盛怒之下,墨迟猛地伸手,揪住他胸前的衣襟。 力道之大,几乎带起一阵布帛破裂声。 他们靠得太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能感知对方的颤动。 燕截云未躲未闪,只垂着眼。 那一瞬,墨迟真的很想打碎这张面具,看看里面藏的到底是什么。 * 可他终究没动手。 正当燕截云稍稍松了一口气时,墨迟反而猛地一脚扫出,带着几乎失控的狠意横掠而来! 燕截云侧身避让,旋开半步,不还手,只卸力。 脚步微虚,贴地几寸掠过,仿佛一缕烟,堪堪从那双手里挣脱。 墨迟怒意更盛。 “昔年镇北军左骑第一斥候就这点本事?只会躲?” 语气里带着一点疯,也带着一点恨。 落在回廊,掷地有声,全都化成风霜刀剑。 他拔出袖中短刃,一招直刺,凌厉得像要剖开这沉默看门狗的胸口。 燕截云抬臂挡住,刃尖擦着他衣袖而过。 第二击,第三击,拳脚与短刃如风暴怒吼着扑来。 他都只守不攻。 像是在用身体告诉墨迟: 你要杀,我不拦。 但你要问,我什么也不会说。 只是,燕截云虽未出招,眼底却悄悄漫开了讶异。 墨迟的步子比记忆中稍慢半寸,出手起势凌厉,落势却微顿。 若还在北疆,他根本不会露这种破绽! 莫非……阿迟身上有暗伤未愈?! 燕截云心中微震,却收得极快。 他只暗中调息步法,小心维持两人之间看似势均力敌的僵局。 墨迟出手得愈发狠戾,短刃连环逼近。 燕截云仍不肯还手,固执地守着某种界限,唯独力道寸寸收紧,在试探一块将裂未裂的冰面。 最后一次,刀锋几乎贴上他侧颈血管跳动的位置。 只差一寸。 燕截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可就在那一瞬,墨迟的腕力蓦然一顿。 刀光微敛,停在当空。 半晌,他忽然低声骂了句: “看门狗。” 谁都没有动,也没有走。 若有外人误闯,只怕还以为这是一场沉默的威胁。 可彼此心里都清楚—— 刀锋与血、疑虑与恨,统统挡不住北疆吹来的那一丁点雪意。 灯火幽幽,如旧年营帐里彻夜未熄的残炭,烧得小,却还亮。 映出两道影子,交错又分离。 * 果然舍不得。 燕截云赌赢了似的想笑,没敢让墨迟看出来。 许多话在唇齿间打了转,又消失。 有些伤,是没有立场问的。 有些照痕,也是不能提的。 燕截云话全压进舌根,落在胃里,变成一句淡声: “你何时知道我成了掌钥郎?又为何选今日出现在这里?” 净琉璃法宫——太子妃祈福的圣所。 突如其来的失踪案和意料之外的阿迟,两者之间,是否有一根线早已系紧? 他看着这个人。 一个恨他……却还是来寻他的人。 墨迟没有回答。 他抬手将覆面的薄纱放下,动作随意,方才凌厉的杀意与逼问如同错觉。 眨眼间,他又变回了那个浪荡不羁的公子。 “谛听不是号称无孔不入吗?如果你想知道答案,自己去找。” 墨迟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轻佻,身形快得像被夜色推了一把。 燕截云下意识探手,五指正要扣住他肩侧,终究在最后一刻偏开寸许。 那一刻,他本可以抓住的,但他没有。 * 墨迟的身影落入庭院,拉开绝对安全的距离,随手晃了晃那幅险些被二人遗忘的画轴,语气含笑: “对了,若掌钥郎想将方才之事上呈天听,尽管去。前提是,你能证明我是我。” 手臂一扬,画轴划出一道无情的弧线,扑通落入庭院中央那片清潭里。 墨迟的背影彻底融入暮色,再无踪迹。 并非追不上。 只是此刻的净琉璃法宫,不适合留人。 内坛染血,太子妃失踪,局势未定,呼吸错了都可能招来杀机。 燕截云生生止住脚步。 小潭的水面一圈圈荡开涟漪。 他一个箭步冲到潭边,急切地伸手去捞画轴。 谁知,本就因浸水而变得异常脆弱的宣纸,在他指尖用力的瞬间,如被揉碎的枯叶,彻底破裂开来。 几块湿漉漉的残片从他指缝间滑落,沉入潭水深处。 画上那模糊的两个身影,瞬间被潭水吞没。 燕截云维持着俯身的姿势,盯着自己湿漉漉、空无一物的手。 几秒后,才缓缓直起身。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在衣服上用力蹭了蹭沾满潭水的手掌。 这里只有掌钥郎,没有谛听。 * 太子妃失踪,慧明住持死于照痕。 私通流言如毒,无声的耳光落在皇家脸上。 身后,清晰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庭院寂静。 “燕掌钥,可算找到你了!” 赵无咎快步穿过回廊,衣袍带风。 “京里来人了,三问台点名要见你。” 不是刑部,也不是宗正寺,而是三问台—— 那地方只负责一件事:把活人钉进铁案里。 赵无咎显然也掂出了其中分量。 他左右一扫,确认四下无人,才又向前踏近一步: “来的是‘剥皮手’陆展。” 此人只认上意,专擅罗织构陷,前朝重臣亦避其锋芒。 赵无咎的语速很快: “第一个目击,第一个追凶,够利落。但陆展看重的,不是你够不够利落。” 他顿住,话外之意昭然:陆展要的是个能结案的替罪羊。 事涉东宫丑闻,快速结案远比真相更重要。 燕截云微微颔首,算作回应,看来龙骧营里,倒也不全是莽子。 活着,不惹事—— 是他如今的人生信条,但麻烦已找上门,由不得他。 燕截云转过身,沉默地走向那片血腥最浓处。 第4章 第 4 章 佛殿前,几盏宫灯半死不活地亮着。 风吹着灯罩轻响,连同皮下骨头也在动。 燕截云立在檐下,影子被灯拉得老长,硬邦邦戳在青石砖上。 三问台的人还在内坛里勘察,尚未完全现形,殿中便已静得断了气。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了动静。 掌问使陆展从最黑的灯影底下出来了,走路没声,分花拂柳似的,衣不沾尘。 他身形并不魁梧,脸上也无戾气,五官甚至算得周正。 就是那双眼睛,深窝着,里头空得吓人,像两口枯透了的井。 没有佩刀,也没有随从,只有指尖捻着一片不知何处沾上的灰烬。 “燕截云,听说看见尸首的是你,发现太子妃失踪的是你,追出去的还是你,倒真有……几分能耐。” 他说话时不看人,低头理了理袖口的褶皱,顺手掸掉了指尖灰。 “是。” 燕截云嗓子眼儿发紧,就蹦出一个字。 胸口那股闷气顶上来,又被他硬压下去。 陆展跟没听见似的,不紧不慢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纸。 那纸上盖着个大红官印,薄纸片子被风吹得直哆嗦。 “把你从今儿当值起,眼见的,耳闻的,一个字儿不许落下,全给我倒出来。” 他顿了一下,总算撩起眼皮,那俩枯井眼珠子盯住了燕截云,里头藏着点又冷又尖的东西。 “天亮前,太子妃找不回来,三问台的刑房里头,给你留盏灯。” 陆展的视线扫过那血红的官印,又挪回燕截云脸上。 “掌刑的陈司吏刚弄了套新签子,说是能把人骨头缝里的筋儿剔干净,还没开张呢。” 莲池里的荷叶弯了腰,压在上面的一滴水珠子攒了半天劲儿,“嘀嗒”砸在池中,声音清晰。 燕截云腮帮子咬得死紧,牙根都酸了,嘴里一股铁锈味儿。 他眼皮耷拉下来,盖住了里头差点窜出来的火苗,一股子倔劲儿却怎么都挡不住。 陆展碰了个沉默的软钉子,唇角翘了翘。 他见惯了被活剖时也能骂人的嘴脸,自然不怕这点倔劲儿。 燕截云没有靠山,顶多耗得起一宿。 三问台办案历来不靠吼,只靠把人拖进夜里,一点点剥开皮。 就在死寂压得人快背过气去的时候,燕截云眼珠子无意识往下一扫,正好扫过陆展那双黑亮的官靴—— 靴面锃亮,跟他那身行头一样,讲究。 可怪就怪在,那靴子底边儿上,竟然沾着几小片碎草叶子。 还是湿的,带着新鲜的泥点子。 这玩意儿跟掌问使陆展纤尘不染的派头……太不搭了。 来得这么急?急得连鞋都顾不上蹭干净? 这案子……对他陆展来说,真的就只是公事公办? 燕截云心里头咯噔一下,可脸上还是那副倔劲儿。 突然,外面一声破了音的尖叫把死寂给豁开了: “大人——找着了!” * 找着什么了? 太子妃?! 所有人精神一振,赵无咎更是伸长了脖子朝门口看去。 外面传来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但来的并不是众人期待的身影。 三问台的掌卷司吏提溜着一小童,急赤白脸冲了进来。 那牧童七八岁,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沾满泥点,身上一股青草和牲口的汗味。他面带惊慌,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紧紧攥着一件东西。 “官、官爷……”牧童牙齿磕碰,“放、放牛回来……后山崖子底下……捡、捡着这个……” 牧童哆嗦着举起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件金线织绣的女式外袍,料子华贵,上面的污渍已经板结。 腰袢处,一个香囊断了一半,丝线凄惨地垂着。 太子妃的外袍! “崖底何处?” 陆展的声音不高,穿透闷热夜色。 “崖、崖底下……最东头……石头后面,刺藤盖得严实……”牧童结结巴巴,手指胡乱指向后山。 陆展一步跨到牧童面前,面沉如水。 “你再说一遍?” 牧童吓得浑身一抖,说不出话。 陆展猛地掐住牧童下巴,力道之大让小孩痛呼出声。 “捡的?你还真是撞了大运!” 他手指用力,牧童的脸颊被捏得变形,眼泪涌出。 “本官看你是知道点什么!说!谁让你来的?不说实话,查不出凶手,本官先拔了你这碍事的舌头!” 牧童的呜咽被恐惧掐在喉咙里,只剩下剧烈的颤抖。 * 眼看陆展的手越收越紧,燕截云动了。 他身形一晃,无声无息插进陆展和牧童之间,一只手稳稳扣住陆展手腕,力道不容置疑。 “陆掌问,对一个放牛娃,何必如此。” 陆展眼中浮现厉色,手腕发力想挣脱,却被燕截云铁钳般的手死死扣住。 不得已,他只得松开对牧童的钳制,下一秒,腕上一松。 燕截云不再看他,转身蹲下,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用粗纸包着的麦芽糖,塞进牧童的手里。 他轻轻拍了拍牧童的背,和颜悦色: “拿着,别怕。” 牧童像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攥紧糖块,缩在他身后,带着哭腔,声若蚊蚋: “糖比药甜……你果然是好人……” 糖比药甜。 这四个字轻轻刺了燕截云一下。 ——那是很久以前,阿迟哄他喝苦药时说的话。 每次喝完,阿迟总会塞给他一块麦芽糖,笑着说: “好了,糖比药甜。” 这乡野牧童,怎会知道? 了然的微光在燕截云眼底掠过。 这牧童出现的时机太巧了。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捡到了昭武卫掘地三尺都没发现的东西? 关键是,这东西的出现暂时引开了陆展放在他这只替罪羊身上的注意力。 燕截云从来不信巧合。 净琉璃法宫里,谁最不想让他死? …… 阿迟,一定是阿迟! 他没法亲自露面,只能派来牧童,送来这件外袍,打乱陆展的审讯节奏。 哪怕……哪怕只是为了问出墨麟符的下落,才帮忙保他一命。 阿迟,阿迟。 燕截云嘴里含着这个名字,竟和那孩子一样,从这浓黑的夜里尝到了甜。 * 与此同时,陆展脸上肌肉抽动,怒火几乎喷薄而出: “燕截云!你敢阻挠三问台办案?” 燕截云站直身体,不动如山。 “陆掌问办案,就是对一个无辜稚童动私刑?案情悬置,陆掌问不问疑点,反要拔人舌头,这便是三问台的本事?” 赵无咎脸色铁青,沈妙玄也蹙紧了眉。 陆展的举动,确实过火了。 片刻后,陆展收起朱印拘文,手一挥,三问台的人就从殿外冒了出来。 “再搜崖底,这孩子一并带走。” 沈妙玄当先一步,牵住了牧童的手,冷冷道: “此等大事,昭武卫自当同往。” 陆展根本没正眼看她,只隔空点了点燕截云: “你留下。天亮前,本官要看到你的供词,一字不落!” 没想到,燕截云仍旧不怕死似的,忽然开了口: “陆掌问如此心急物证,何不亲自去看看那和尚的尸体?” 陆展正欲离去的脚步猛地收住,他沉默了几息,才挤出声音: “一具烂肉,有何可看!管好你自己的供词!” 说完,他疾步走出了大殿,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 * 陆展的人一撤,佛殿重归沉寂。 燕截云没去找劳什子笔墨写口供,而是独自返回了内坛。 此时,慧明的尸身已被抬回他自己的僧舍停放。 先前太多人在,不好仔细搜查,眼下是个好机会。 要想摆脱替罪羊困境,必须被赶鸭子上架。 燕截云叹了一口气,认命地蹲了下来。 这里是慧明生前常驻之地。 日常祭香、打坐、抄经,痕迹密布。 越是痕迹繁复之地,越容易将真正重要的线索掩埋其中。 倏忽,目光在案角定住。 一截残香静静地躺在香案下,长不过指节,燃痕极短,尾端却透着淡蓝色。 颜色诡异,气味亦微妙,苦而不辛,冷却不散。 燕截云捻起那截香,触感略带油性。 稍稍一捏,香屑应声碎开,其中夹了一抹极细的白砂。 这是?! 燕截云倒抽一口凉气。 他伸手自甲衣内层取出一只玄铁小瓶,六棱柱状,里头藏了一撮淡蓝色香灰。 是他从北疆带回来的净离灰。 燕截云倒出瓶中的净离灰,放在香案上,将新拾得的香屑小心混入其中,然后揭开水囊瓶口,慢慢滴入一滴清水。 水滴缓缓收缩成珠,贴着香灰凝然不动。 片刻后,水滴化雾,悄然散开—— 留在内坛的残香,是净离香! 净离香天生排异,留下的灰烬同样如此。 若是其他香灰与之相融,再加入水滴,会被立刻分离出去,绝不会化雾散开。 凉意攀上了后背,燕截云收回玄铁小瓶。 照痕之术,唯有极爱之人方能在彼此身上留下印记。 一旦结成,便如附骨,难解难除。 按理说,要剥离照痕,需两人同时在场,由术士主持,心念俱断,方能两清。 可若有净离香在手—— 即便只一人,也能强行斩断情丝。 只是,反噬极重。 稍有差池,轻则神识错乱,重则暴毙而亡。 燕截云垂眸沉思。 若慧明死前燃的是此香,那便说明他当时正在试图剥离照痕。 而这一过程,显然并不需旁人在场。 这与太子妃“失情杀僧”的说法,根本相悖。 若太子妃是照痕的另一方,为何不与慧明共同断情? 除非,留下照痕的根本不是她! 昭武卫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今日之变,不是太子妃,是慧明。 燕截云心念一转,正要再去僧舍瞧瞧慧明的尸体,忽然停下了脚步。 几息后,有人推开了内坛的那扇后门。 * 门没关严,夜风掀开一道缝。 墨迟倚着门,神情散漫,眉眼一派冷淡,看不出喜怒。 “外头全是布防,你怎么进来的?” 墨迟嗤笑,就凭他们? 他脚下一转,径直入内,话里带着惯常的刺: “得罪了三问台,看你以后还怎么升官发财,要不是——” 话未说完,他自己便被噎住,像意识到不妥。 燕截云却看得清。 人往前凑了半步,没皮没脸道: “昭武卫全营都没赶上趟,你那牧童倒好,偏挑我被看押前送来线索,还骗走块麦芽糖。阿迟,救人救得这么敷衍,下回不如直接把袍子给我,我也好顺道跪谢。” 墨迟冷冷盯着他,燕截云心虚了一瞬。 “你怎么会有太子妃的外袍?” “要你管?” 烛光晃动,映着墨迟紧抿的唇线。 “想甩开三问台,就去慧明僧舍翻翻。你死了,墨麟符的下落没人再知道。” 光影落在墨迟脸上,眉宇间那点倦色挥之不去。 燕截云眼角一偏,不动声色瞥他肩头,很想问问隐伤是怎么来的。 但他到底没问,只轻轻收了视线,说给自己听似的: “你就是舍不得我死。” 墨迟脸色骤变,袖风猛地扫落桌上香灰。 “燕!截!云!你这条贱命,死一千次我都懒得看!” “那你今儿帮我做什么?” 墨迟气得一甩袖,撞开门扇便走。 方跨出门,忽又背对着冷声道: “你的命是我的,轮不到姓陆的动手!” 燕截云立在原处,分明露出笑意。 墨迟回头看他,眼里有寒光,又被忍了下去,头也不回,留下一地冷香。 风从门缝掠入,带着山雨欲来的潮意。 燕截云静了片刻,目光落在门口那道缝隙。 嘴硬心软的脾气,是一点没变。 这时,一名昭武卫蹑手蹑脚溜进了内坛。 燕截云认得他的脸,是跟在赵无咎身边的。 那人仿佛怕惊动谁,说话只敢用气音: “燕掌钥,赵大人喊我来提醒你,是三问台做主将慧明住持的尸身挪去僧舍停放的。” 三问台做主?那就是陆展的意思了。 尸身停在此处内坛,并不妨碍勘察,甚至更方便些,为何非要挪去僧舍?是怕惊扰亡魂?剥皮手陆展有这么好心? 道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人生怕被三问台的人撞见,忙不迭跑了。 燕截云哭笑不得,随即穿过后门,朝僧舍方向绕去。 * 慧明的屋门虚掩,木闩歪斜,似是匆忙推合,未曾落锁。 燕截云推门进去,立刻嗅到一缕极淡的净离香。 味道不新,应是藏了许久,气味还没散净。 地面扫得干净,连蒲团都擦洗过,案几空无一物。 慧明是个极讲规矩的僧人,屋内陈设整齐异常,连砚台也盖着布巾。 唯有书架最上层,那本《净琉璃心经》歪得不太自然。 燕截云取下书卷,果然发现中间夹着一本薄册。 封面泛旧,纸页不脏,像是常被翻阅。 他打开册子,眼角一顿。 册子用的是北地书体,他认得。 昔日在北疆服役,给人做过三个月抄写工。 天天跟一群胡子老头儿对着发霉的译本喝咸马奶,没白遭罪。 他坐下,借窗外月光,一页页读。 前几页只是佛门常例。 斋戒、诵经、早课、夜寐,规矩得显然是抄给外人看。 真正藏着东西的是中段,字迹突兀潦草,像强压情绪硬撑着写完。 …… “既入佛门,便不该留它。” “名字既弃,则昔日应斩。” “法号慧明,不问过往。” …… 旧书签从纸页间滑落,无声无息。 那是一枚手工削成的竹片。 边角磨痕清晰,压花未褪,墨迹在月光下显得黯淡—— 【曾得君心一寸光,便胜浮世最长情。】 落笔轻浅,背面只写了四个字:某某赠裴望舒。 原该是六个字,最前头两个字应是这句诗的作者。 然而,经年累月的抚摸,那两字已彻底模糊,根本看不清。 凭借还算不错的记性,燕截云确信从未在僧籍中见过“裴望舒”这个名字。 慧明入寺近十载,所有记录只写法号。 裴望舒—— 或许那是他的俗名,不见于任何官牒,却被人如此写下,赠予他。 藏在佛门数年,未付一炬。 可他最终还是想抛弃它,不惜以净离香为引,剥离照痕。 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舍名、出家、断情,所斩的到底是什么? 太子妃又扮演了哪个角色? 燕截云想不透。 他将书签夹回册中,望向佛龛。 可还未等翻下一页,院中忽传来轻微脚步声。 来得轻微,不似僧人。 燕截云当即将册子掖入袖中,身形一闪,伏上梁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