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缚》 第1章 秋凉入骨 永嘉四年的秋天,江影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走进了大梁京都的永安门。 城门巍峨,车马如龙,入目皆是繁华。可她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夹袄,也抵御不了分毫。这寒意并非全然来自秋风,更多是来自两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来自伙伴们逐渐冰冷的体温,和她们留在她耳畔的愿望。 “阿白,我家这个祖传的酿酒方子,叫‘琼苏’,我以后要拿去开个酒馆,肯定会发大财。” “小白,酒馆院子里,种棵桃花树好不好?春天会很好看,我小时候家里就有一颗。” “白姐姐,我没什么想要的,就希望我们以后每天都能吃饱饭。” “小白,那我要大家以后都要开开心心的。” 记忆回闪欢声笑语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阿禾那双逐渐黯淡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嘴唇无声地翕动:“走,活下去。” 江白已经死在了那个夜晚。活下来的是江影,一道沉默的、背负着五条性命的影子。 她在京都最繁华的平康坊,找到了那个约定中的地方买下了一方小院子,开了个酒馆,在酒馆的对街。那是一家气派非凡的楼阁,雕梁画栋,笙歌不绝,门前匾额上写着三个烫金大字:【倾君阁】。 与这极致的风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街对面一个极其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小院,墙头探出枯黄的草茎,小院格局四方四正,青砖围墙圈出一方天地。推开院门便是大堂,敞亮通透,用以经营生意。堂前青石板路笔直如线,穿过院落,直抵内宅正房。两侧厢房一为厨房,炊烟轻绕;一为仓库,门户严谨。院落虽破旧,却秩序井然。 江影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积了厚厚的落叶,一片萧瑟。她沉默地打扫、收拾,将从故乡带来的一颗桃花树苗,仔细地埋在了院子中央。动作轻柔,仿佛在埋葬一段过往。 “不知桃花开时,你们能看见吗?”她低声呢喃,声音干涩。 安置下来后,她按照小禾的方子,开始酿制“琼苏”。选粮、蒸煮、拌曲、发酵……每一个步骤都极其考究,也极其耗费体力。她忙得脚不沾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压住心底翻涌的悲恸。 这日傍晚,她刚从米铺赊了些新米回来,拐进巷口,一个黑影猛地窜出,用力抢夺她肩上的米袋!江影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踉跄,但她反应极快,死死抓住米袋不肯松手。 “放手!”那声音慌乱,带着少年的粗嘎。 江影抬头,看清了抢匪的模样——是个年纪不大的胖少年,面色焦黄,衣衫褴褛,一双眼睛里满是惊恐和绝望,却没什么凶悍之气。 “这米是我赊来的,放手!”江影声音冷冽,手下力道不减。她混迹市井的经验告诉她,这种人往往外强中干。 拉扯间,米袋破裂,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胖少年看着散落的米,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瘫坐在地:“娘…娘的饭…没了…” 江影愣住了。她看着半打的少年像个孩子一样哭泣的样子,察觉出少年的不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她沉默片刻,弯腰,一点点将还能收拾起来的米捧起,走到少年面前,声音放缓了些:“为什么抢东西?” 少年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诉说。他叫馒头,母亲重病,无钱买药更无米下锅,他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江影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有着和她一样的、在底层挣扎求生的痕迹和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懵懂。她叹了口气,像是怜悯,更像是一种物伤其类的复杂情绪。“这米,你拿一半去。以后……来我店里帮忙抵债。” 馒头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这个清瘦沉静、眼神却异常坚定的少女,重重点了点头。 有了馒头这个力气大胆子小的帮手,酿酒的前期准备工作顺利了许多。江影话不多,指挥却清晰利落。馒头对她又怕又敬,干活格外卖力。 秋去冬来,万物蛰伏。江影守着她的酒缸,如同……守着一個沉甸甸的承诺。她在寂静的冬日里,反复回忆着“醉春风”方子上的每一个细节,耐心等待。 当第一缕春风悄然拂过京都,吹化了护城河畔的最后一点残冰时,小院里的那几缸“醉春风”,终于到了启封的时刻。泥封拍开的那一刻,一股异香破窖而出。那香气并非直冲卤门,而是如春泉般涓涓流淌,初闻是杏花微雨般的清甜,旋即化作熟透蜜桃的暖融,最后沉淀为五谷精华被时光淬炼后的醇厚。香气袅袅,竟似有形质般,缠绕着院中那棵桃树的嫩芽,久久不散。 馒头瞪大了眼,用力吸着鼻子,结结巴巴道:“老、老板,这酒……成精了?” 江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微光。她小心翼翼用长柄竹勺舀出一点,酒液澄澈,呈淡淡的琥珀色。她抿了一口,闭目细品。舌尖先是感受到一丝恰到好处的甜意,随即是绵柔顺滑的酒体划过喉咙,落入腹中,一股温煦的暖意才缓缓升腾开来,四肢百骸都仿佛被春风拂过,通体舒泰。 “琼苏”,名不虚传。 售卖前的准备,江影做得一丝不苟。 酒具:她不用粗陶大碗,特意订制了一批白瓷小壶和同色敞口杯。白瓷衬得酒色愈发清亮,敞口杯则能让酒香充分释放。 规矩:她在院门外立了块小木牌,用清秀的字体写上——“醉春风,每日三坛,每人二壶,巳时开售,售罄即止。” 规矩简单,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 环境:屋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几张榆木桌凳擦得一尘不染,透过窗户能看到院子。除了那棵桃树苗,她还在墙角种了几株兰草,添了几分雅致。 没有仪式,在门口挂上一块酒馆的牌子就算开业,起初酒香引来的多是些好奇的街坊和被香气勾住的行人。但只需一杯下肚,质疑便成了惊叹。消息如同春风里的柳絮,迅速传开。 第二日,巳时未到,院外已排起小小的队伍。其中,就有时常偷偷往这边张望的【倾君阁】的妖娆头牌月绯。他今日穿着倒算素雅,但那张过分艳丽的脸还是引得排队的人频频侧目。 轮到月绯时,他伸出纤长手指,轻轻敲了敲台面,声音带着惯有的慵懒媚意:“小老板,两壶。” 江影抬眸,认出是对面的人,脸上并无波澜,只是利落地取酒,收钱,动作行云流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月绯也不介意,自顾自地打开一壶,就着壶口深深一嗅,脸上露出近乎迷醉的神情:“啧,光是闻着,骨头就先酥了三分。”他当场斟了一杯,一饮而尽,闭目回味良久,才长长舒了口气,“值了。”自此,月绯便成了忠实酒客,时常踩着点来,有时甚至帮着维持一下秩序。 酿酒的过程,更是江影与时光的秘密对话。 每月中旬,是新一轮酿酒的开始。这个过程,江影从不假手他人,连馒头也只能在外围做些搬运重物的粗活。 对于选粮与浸米她只选颗粒饱满、色泽玉白的江南新粳米。浸米的水,是她让石磊每日去京郊西山驮回来的山泉水,清冽甘甜。米要浸泡整整十二个时辰,期间换水三次,直至米粒吸饱水份,用手指能轻轻捻碎。 接下来蒸饭与摊凉浸好的米上甑蒸煮。火候是关键,需大火猛攻,一气呵成,蒸得饭粒熟而不糊,内无白心。出锅的米饭要迅速摊开在洗净晾干的大竹匾上,她用木耙反复翻动,让每一粒米都均匀冷却。闻着空气中弥漫着纯粹的米香,馒头总会忍不住咽口水。 最重要的就是拌曲与落缸,江影会关起酒坊的门,独自操作。那酒曲是依照方子,加入桃花、杏仁等十几种药材秘制而成,呈淡淡的青白色。她将碾碎的酒曲粉末,极其均匀地撒在温度恰好的米饭上,双手如蝴蝶穿花般快速翻拌,确保每一粒米都沾上这“酒的魂”。随后,将拌好曲的米饭投入专用的发酵陶缸中,中间掏一个深深的“井”窝。 再就是发酵与守护,缸口用厚实的宣纸仔细密封,置于酒窖恒温之处。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安静的等待。江影每日都会下窖,附耳在缸边,倾听里面细微的“咕嘟”声,那是微生物正在欢快地歌唱,将淀粉转化为糖,再化为醉人的酒精。她通过声音和温度,判断发酵的进程。 待发酵完成,将酒醅装入细布袋,用重石缓缓压榨。清澈的酒液汩汩流出,这便是生酒。生酒还需装入坛中,再次密封,静置沉淀月余,让酒体自然老熟,褪去火气,口感变得更加圆融。 这整套流程,繁琐而精密,充满了劳动的节奏感和对自然的敬畏。江影沉浸其中时,会暂时忘记身后的血海与眼前的纷扰。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她偶尔会直起腰,看着酒坊里氤氲的蒸汽,恍惚中,仿佛能看到那四个姑娘,正围在她身边,好奇地看着,无声地陪伴着。 酒馆的生意日渐兴隆,小小的院子时常坐满。有人试图出高价多买,都被江影平静而坚定地拒绝:“规矩如此。”也有人好奇打听酿酒秘方,她只垂眸道:“友赠之物,不便透露。” 她的沉默与坚持,反而为“琼苏”增添了一抹神秘色彩。 而江影不知道的是,这醇厚的酒香,不仅引来对面貌美的花魁,也引来了贪婪的毒蛇,那滴酒香自高处而落,让这京都泛起不小的涟漪。 第2章 酒香破春寒 酒香就是最好的招牌。不过几日,“琼苏”的名声便不胫而走。小小的酒馆门前,开始有人排队。对面【倾君阁】负责采买酒水的管事钱老三,第一个坐不住了。 【倾君阁】内,主管酒水的憨厚汉子钱老三愁眉苦脸地站在老板面前:“东家,对面那家小酒馆邪门得很!那酒香……把咱们一些老主顾都勾过去了!这个月的酒水收益,跌了三成!” 被称为东家的男子,正临窗而立,目光落在对街那个不起眼的小院。他身姿挺拔,穿着一袭月白常服,侧脸线条完美得如同玉雕,只是一眼,便足以让人屏息。他便是【倾君阁】的老板,幕倬云。 “哦?”慕倬云的声音温润,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早已注意到了对街的变化。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女,沉静得不像个商人,倒像個守着什么秘密的隐士。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身着绯色长衫,容貌妖娆艳丽的男子接口道,他是阁中的红牌之一,名唤月绯。他捻着胸前的一缕长发,眼波流转,“我偷偷去买过两回,那滋味……啧啧,东家,真不是咱们阁里的酒能比的。”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叛变”。 慕倬云淡淡瞥了月绯一眼,还未说话,旁边另一个声音清冷地响起:“打听过了,店主是个孤女,叫江影,秋日才来的京都,性子很独,手艺极好。”说话的是阁中另一位风格迥异的清冷公子,名唤雪涧。 慕倬云唇角微勾,露出一丝兴味:“能让钱老三愁白头,让月绯赞不绝口,还能让雪涧开口评价……看来,我得亲自去会一会这位江老板了。” 于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慕倬云第一次踏入了门口只简单写着酒馆的小店。他点了一壶酒,在真对着那棵刚刚抽出嫩绿新芽的桃花树对面的桌子坐下。 酒入口,他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这酒,确实当得起所有赞誉。 江影为他斟酒,动作利落,眼神疏离,并不多言。慕倬云在这个少女身上感觉到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一种深藏的疲惫与伤痛。 一来二去,【倾君阁】的几位,倒成了酒馆的常客。月绯是纯粹贪杯,雪涧似乎更喜欢这里的清净,而慕倬云除了贪杯,则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观察。 平静的日子,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 那日打烊后,江影在买完包子后回后院住所的巷子里,被人用麻袋套头,强行掳走。 麻袋被扯下,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堆满杂物的昏暗仓房。一个身着锦袍、面容带着几分虚浮的年轻男子,正由两个家丁簇拥着,倨傲地看着她。他体型微胖,眼神浑浊,是那种被酒色掏空了精气神的模样。 “小娘子,你那‘琼苏’的方子,开个价吧。”他语气轻佻,带着不容置疑,“或者,以后你酿的酒,只供给本公子一人。” 江影认出了他,是时常在平康坊晃荡的纨绔之一,名叫孙绍。她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紧抿,眼神却像沉寂的深潭,没有丝毫波澜。“方子不卖。酒,是大家的。” “敬酒不吃吃罚酒!”孙绍被她的平静激怒,扬手便是一鞭子,抽在江影单薄的肩头。火辣辣的疼瞬间炸开,她身体晃了晃,闷哼一声,咬紧了下唇,硬生生将痛呼咽了回去。 在自己下定决心要守护让更多人喝到这个承诺时,她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咬牙撑过去。 孙绍见她如此硬气,更是怒火中烧指使自己的仆人。鞭子、拳脚,夹杂着污言秽语,如同雨点般落下。江影蜷缩在地上,尽可能护住要害,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承受着风浪的冲击。疼痛如同潮水,一**淹没她,却又在即将失去意识时,被伙伴们模糊的笑脸和清晰的愿望拉回现实。 孙绍折腾了她大半宿,用尽了恐吓折磨的手段,却发现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骨子里有种惊人的韧性。她既不求饶,也不妥协,只是用那双沉寂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在说:你奈何不了我。 他确实不敢真的下死手。他沉迷于“琼苏”的滋味,杀了她,这世间就再也找不到同样的酒了。酒馆里存的那些,喝一坛便少一坛。这种认知,让他倍感挫败,又无可奈何。 在天色即将擦亮,最黑暗也最寒冷的时刻,孙绍终于耗尽了所有耐心。他命人将遍体鳞伤、几乎只剩一口气的江影,像扔破布口袋一样,扔回了【醉春风】后门冰冷的青石板上。 寒气刺骨,身上的伤口被冷风一激,更是疼得钻心。江影趴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意识在涣散的边缘徘徊。过了不知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刻,求生的本能和心底那份沉甸甸的使命,让她积攒起一丝力气。 她用手肘艰难地支撑起上半身,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喘息着,歇一歇,再用力。最终,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挪,极其缓慢地,挪向了那扇属于她的小小的、破败的院门。 在她身后,黎明前的黑暗浓重如墨,只有远处天际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灰白。整条长街寂静无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江影终于挪进了屋子,反手闩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外面,天色正一点点亮起来。 活下去。 她必须活下去。 第3章 月满醉春风 第二天酒馆门口不见那个忙碌的身影,门口挂了块小木牌:「东主有恙,今日未时开张。」 未时一到,月绯便踩着点摇着扇子来了。他眼尖,立刻察觉到江影脸色比平日更苍白几分,行动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小老板,这是怎么了?前几日瞧着还好好的。”月绯倚在柜台边,桃花眼里带着探究。 “偶感风寒,不碍事。”江影垂眸,熟练地取酒、收钱,声音是一贯的平淡,听不出波澜。 月绯挑了挑眉,显然不信这套说辞,但见她不愿多言,也识趣地不再追问,只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笑道:“这酒可比药灵,多喝两杯,什么病都好了。”说罢,便拎着他的酒,袅袅婷婷地回对面阁里去了。 江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她现在不是很习惯别人的注视。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流水般过去。 “琼苏”的名声越来越响,每日三大坛往往不到一个时辰便售罄。然而,慕名而来的多是家底殷实之辈,买了便走,极少停留。因此,大部分时间里,酒馆反而显得格外冷清。只有那三人组——月绯、雪涧,以及后来被拉来的钱老三,会时常在午后或傍晚,阁里不忙时,过来坐坐。 月绯话多,爱逗弄脑子有些迟钝的馒头,或是点评一番今日的酒客;雪涧则总是拣最角落的位置,要一壶酒,安静地自斟自饮,仿佛只是来换个地方发呆;钱老三起初还有些别扭,后来也被“琼苏”折服,加上心疼对面酒水生意受影响,跑来“刺探敌情”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每每喝到尽兴,那张憨厚的脸上会泛起红光,话也密了。 江影看着这大多数时候空荡荡的屋子,心里渐渐有了别的思量。 某日,她叫住正准备去挑水的馒头:“下午去米市的时候,再买些便宜的糯米回来。” 馒头不解:“东家,咱酿‘琼苏’的粳米不是还有吗?” “不全是酿‘琼苏’。”江影看着角落里几个空置的小酒缸,轻声道,“我想试着酿些甜米酒,味道淡些,价钱也便宜些。” 她想着,对于那些普通的贩夫走卒,或是手头不那么宽裕的读书人,或许无力品尝“琼苏”的醇厚,但花上几文钱,能在这店里坐着歇歇脚,喝上一碗温润甘甜的米酒,吹吹风,看看还没茁壮的桃树,对他们而言,或许也是一段不错的时光。 说做就做。酿制甜米酒工序相对简单,江影手法娴熟,不过十来日,第一批米酒便成了。酒精度很低,口感清甜,带着淡淡的米香和酒曲香。她定了一个极实惠的价格,用普通的陶碗盛装。 这便宜的甜米酒一推出,果然渐渐吸引了一些不同的客人。傍晚时分,会有下了工的匠人结伴来喝一碗,也会有路过的挑夫歇脚解渴。小院里开始有了些嘈杂的市井人声,虽然与“琼苏”带来的清雅名气格格不入,却让这方天地多了几分真实的生机。 江影依旧话不多,默默地温酒、端酒、收拾。看着那些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因一碗薄酒而露出的惬意神情,她心里那份沉甸甸的寄托,似乎也找到了一丝落地的踏实感。那三人组依旧常来,有时碰上院子里坐了些普通百姓,月绯会摇着扇子啧啧称奇,雪涧依旧面无表情,钱老三则会憨憨地笑说“热闹点好”。 馒头通常只在酒馆吃一顿午饭,江影总会多做些,让他能吃饱干力气活。傍晚打烊前,他便收拾回家,他生病的母亲还在家中等着他。江影有时会让他带些不易得的点心或药材回去,馒头总是千恩万谢。 而她认真地酿酒,无论是珍贵的“琼苏”还是廉价的米酒,认真地卖酒,认真地吃饭,认真地活着。仿佛要将五个人的生命,都灌注进这日复一日的寻常里。伤痛被压在心底最深处,只在午夜梦回时,才会悄然浮现,又被她强行按下。 转眼,便是中秋。 这一日的京都,格外喧闹。尤其是平康坊这等繁华之地,更是张灯结彩,人流如织。到了午后,街上更是鼓乐喧天,人声鼎沸——那是户部尚书家的千金,与永宁侯世子大婚的迎亲队伍正从此经过。 江影站在院门口,远远望了一眼。十里红妆,蜿蜒如龙,鲜艳的仪仗、精美的嫁箱、喧闹的鼓乐,还有那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的新郎官……极致的喜庆与奢华,映衬得她这小院愈发清冷。她似乎隐约听酒客(尤其是月绯)议论过,【倾君阁】的慕老板,对那位尚书千金颇有些不同寻常的情愫。 她默默看了一会儿,便转身回了院子,关上了店门。今日早些打烊,她早早给馒头放了假让他在中秋可以陪着自己的母亲过节,今天可是团圆的好日子。 厨房里,她为自己准备了一顿不算铺张却足够用心的晚餐:一道清蒸鲈鱼,一碟桂花糖藕,一碗栗子焖鸡,还有一盅炖了整整一下午的、汤色奶白的排骨莲藕汤。饭菜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院落里,冲淡了些许外面的浮华。 她摆好碗筷,正准备坐下享用这一个人的团圆饭,院外那扇不算结实的木门,却突然被“砰砰砰”地拍响,声音急促而杂乱,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蛮横。 江影微微蹙眉,走到门边,隔着门板问道:“谁?今日打烊了。” 门外传来一个沙哑而熟悉,此刻却充满醉意和暴躁的声音:“开门!酒!给本公子拿酒来!” 是慕倬云。 江影迟疑了一下,还是拉开了门闩。 门外的慕倬云,与她平日所见那个永远从容优雅、深不可测的阁主判若两人。月白的锦袍沾了尘土,衣襟微敞,发丝也有些凌乱,一双凤眸泛着红丝,周身笼罩着浓重的酒气,却更透着一种清醒时绝不会显露的狼狈与颓唐。 “酒!”他几乎是撞进门来,眼神没有焦点地扫过院子,重复着这个字。 江影站在原地,没有动。“慕老板,你喝多了。” “我没醉!”慕倬云低吼一声,脚步虚浮地向前踉跄一步,眼神终于聚焦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受伤和固执,“你这里不是酒馆吗?卖酒!把所有的‘琼苏’都拿出来!” 江影沉默地看着他。他此刻需要的,显然不是酒。她目光掠过桌上那盅还冒着丝丝热气的排骨汤,转身,盛了一碗,走到他面前,递了过去。 “没有酒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只有这个。” 慕倬云愣住了,醉眼朦胧地看着眼前这碗汤,又看看江影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平静的脸。他像是被这不合时宜的举动搞糊涂了,半晌,忽然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几分疯狂:“我要的是酒!酒能解愁!你给我汤做什么?!” 他没有接,反而挥手想要推开。江影没来得及躲开。他推搡了一下,汤碗晃了晃,溅出几滴滚烫的汤汁落在两人手上,他被烫的缩了一下手,她却依旧没有松开。 慕倬云看着她沉默的坚持,那股无名火仿佛撞上了一堵柔软的墙,无处发泄,最终化作一声疲惫的叹息,和石头作对是讨不到好处。他不再闹了,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向后靠在院中的桃树干上,缓缓滑坐在地。 江影也沉默地走到桌边,将那只汤碗轻轻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上。然后,她自己则坐在了桌边的石凳上。 一时间,小院里只剩下风吹过桃树叶的细微沙沙声。远处,隐隐约约还有喜庆的鞭炮声传来,缥缈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一人抬头,望着天上那轮圆满得有些刺目的明月,清辉落满他带着醉意与伤情的面庞。 一人低头,小口喝着自己碗里已经微温的汤,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肠胃。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石桌,一碗热汤,和一轮共同的、冰冷的月亮。 谁也没有再说话。 第4章 炊烟暖寒萧 秋风卷尽最后一片梧桐叶,天气骤然冷了下来。自从中秋那晚慕倬云闯入之后,【醉春风】与酒馆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改变始于慕倬云一句无心的感慨。某日他在阁中处理事务,月绯凑过来闲聊,说起江影酿的酒如何如何好,慕怀瑾头也未抬,只淡淡应了一句:“酒是不错,她做的饭更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月绯那双狐狸眼瞬间就亮了。 于是第二天傍晚,当日最后一位喝甜米酒的工匠刚离开,月绯便拉着雪涧,后面还跟着探头探脑的钱老三,一行人施施然踏进了酒馆的店门。 “小影儿,”月绯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声音拐着弯儿,“忙完了?我们哥几个还没用晚饭,你这儿可有什么吃的能垫垫肚子?按市价算,绝不白吃!” 江影正收拾着碗筷,闻言抬头,目光掠过几人——月绯满脸期待,雪涧虽面无表情却也没反对,钱老三则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她没多说什么,只平静地点了点头:“正好我多做了一些,不嫌弃就一起吃吧。” 她转身进了厨房,不多时,便端出了几样家常小菜:一盆热气腾腾的萝卜炖羊肉,一碟清炒菘菜,一碟淋了香油的酱瓜,还有一锅晶莹剔透的粳米饭。 饭菜上桌,香气四溢。起初几人还有些拘谨,尤其是钱老三,但几口热菜下肚,气氛便活络起来。羊肉炖得软烂,萝卜吸饱了汤汁,清甜的菘菜正好解腻,简单的酱瓜也爽脆可口。就连一向清冷的雪涧,也多添了半碗饭。 从此,这便成了惯例。只要【倾君阁】晚间不甚忙碌,这“三人组”便会准时出现在江影的小院里蹭饭。江影也总是默许,甚至会下意识地多准备些饭菜。 慕怀瑾偶尔也会来,只是不像其他人那么频繁。他来了,也大多沉默,只是安静地吃饭,偶尔抬眼看看这方小小的、与对面纸醉金迷截然不同的天地。中秋那晚的狼狈仿佛从未发生,但某种无形的隔阂似乎消融了些。 这日晚饭间,月绯却有些食不知味,平日里的巧笑倩兮换成了眉宇间一抹化不开的烦躁。连迟钝如钱老三都察觉了,小心翼翼地问:“月哥,可是身子不适?” 月绯放下筷子,难得叹了口气,艳丽的面容蒙上一层阴郁:“心里不痛快。”他目光扫过桌上几人都是值得信任的人,心中的憋闷实在无处可诉,便索性说了出来。 “你们……想必也听到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了。”他扯了扯嘴角,带着自嘲,“说我勾引陈家新寡的夫人。” 江影安静地斟茶,她隐约听过一些传闻,说月绯与城中一位新寡的夫人过往甚密,甚至有人说他仗着容貌与那位夫人的亡夫有几分相似,行勾引之事。 雪涧难得地开口,声音清冷如旧,却带着看透的了然:“那位陈夫人,找上你,并非因为亡夫吧。” 月绯闻言,才低声解释道:“她有个五岁的儿子,那孩子自他爹去了后,就一直不言不语。大夫说是心病。”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罕见的疲惫,“她不知从哪儿得知我擅口技,能模仿百声,又……恰好与她那短命的夫君有几分形似。她就求我在她孩子面前,学着他父亲的声音说几句话。” “我本不愿。”月绯嗤笑一声,“做别人的影子,无趣得很。可那女人跪在我面前,眼泪都快流干了,就为了孩子能再开口……我心一软,便去了几次。” 他眼神有些空茫,仿佛想起了那个安静得可怕的孩子。“那孩子……第一次听到我模仿他父亲的声音叫他乳名时,眼睛亮了一下。后来几次,虽还是不说话,但眼神活泛了不少。” “那后来怎么……”钱老三忍不住追问。 “后来?”月绯语气骤然变冷,“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现在全城都说我月绯狐媚,连寡妇都不放过,说我觊觎陈家产业,更严重的是陈老夫人新丧,坊间有传闻是那陈夫人害死了自己婆婆,陈夫人曾经提过一句,老夫人久病缠身,大夫早有断言她的死是天命,不知道现在怎么风言风语能传成这样,更要命的是她家人也相信了传闻,在计划要送她见官,而且陈老夫人出事那天我和陈夫人在酒楼救治她儿子,她又怎么能害人呢。” 钱老三听到这着急的说:“那你还等什么现在应该去告诉他们,你们二人当时在一起。” “我现在联系不上陈夫人,不知她境况如何。我若出面作证,说明当日我在场,虽能证明她并非在家、或许能洗脱部分害死的嫌疑,但……我与她之间的‘私会’的传闻便坐实了!届时流言蜚语不知会传成何等不堪的模样,她与她孩儿的名声可能会因此全毁了!可若我不出面……”他未尽之语里满是挣扎。 一时间,小院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众人都明白这其中的两难。 一直沉默吃饭的江影,不知何时已放下了碗筷。她看着眼前跳跃的炭火,声音平静无波: “月绯,你还觉得,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月绯一愣,看向她。慕怀瑾和雪涧也投来目光。 江影的目光依旧落在炭火上,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是活着。好好地活着。”她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看向月绯,那双平日里总是敛着情绪的眸子,此刻清晰映着火光,“那位夫人,她还有一个孩子。若她因此事含冤被逼上绝路,她的孩子将来又如何自处?” “虽然普罗大众,更喜欢相信自己所愿意相信的。”她继续道,每个字都异常清晰,“但真相就是真相。如果连你都不选择说出来,这个世上就不会再有人知道真相,你此举或许会坐实‘私会’,却也可能救她于污名,至少能给现在的局面另外的一种可能。这样她才有可能会活着,而她的孩子也有可能不会失去母亲。” 她的话语没有任何高昂的语调,却像冰冷的钉子,一字字敲进月绯心里。让他瞬间从纠结于名声的泥沼中挣脱出来——是啊,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院子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有些愕然地看着江影。在他们印象里,这个少女永远是沉默的、疏离的,像是活在一层透明的茧里。他们习惯了她的安静,习惯了她的不同世事。此刻她这番清晰、冷静甚至带着某种决绝的论断,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慕倬云深邃的目光落在江影侧脸上,带着探究。他早就看出这姑娘心里藏着事,绝非表面那般简单。但此刻她话语里那份超乎年龄的、对生命重量的认知,依然让他感到些许意外。这不像寻常市井少女会有的想法,她心底压着的,恐怕不只是生活艰辛那么简单。 月绯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穿透那层平静的外壳,窥见其下坚硬的基石。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小影儿……你说得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似乎为了缓和过于凝重的气氛,月绯目光转向江影手边的茶杯,语气恢复了三分往日的调笑,带着真诚的感激与好奇:“不过话说回来,你一个酿酒的,自己却不喝酒?这又是什么道理?莫不是……真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伤心事?” 江影垂下眼睑,重新端起那杯温热的粗茶,轻轻抿了一口,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重复了一遍那个苍白却无懈可击的理由:“没有的事。只是个人喜好。” 炭火噼啪,映照着众人各异的心事。这个冬夜,因江影一席话,悄然划下了一道深刻的痕迹。 第5章 魁首夜:惊变 秋去冬来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朔风刮在脸上,带着干冷的疼。江影的身体对这严寒反应得尤为明显。旧年贫苦亏空了底子,后来那非人的劳作又留下了暗伤,尤其是三年前那个夜晚,阿禾推开她时,她重重撞在石头上留下的腰背旧伤,在湿冷的冬日里总是隐隐作痛,像是有根无形的锥子藏在骨头缝里。 有时清晨起来,她会觉得关节僵硬,动作比平日迟缓些。馒头粗心,只当是天冷人都懒怠。但偶尔来蹭饭的几人却有所察觉——她的脸色似乎比平时更苍白几分,添炭盆时,她会不自觉地靠近火源多烤一会儿。 “小影儿,可是着了风寒?”月绯某次忍不住问。 “无妨,天冷罢了。”江影总是轻飘飘一句带过,转身便去温酒或是收拾灶台,将那点不适掩饰得天衣无缝。她习惯了忍耐,这点痛楚比起过往,实在算不得什么。 自那日月绯在江影的点拨下,毅然选择出面作证,陈夫人一案的僵局果然被打破。府衙重新介入,族中支持大房的力量也借此机会发力,竟查出二房觊觎家产已久,不仅散布流言,更趁乱将陈夫人软禁在偏院,企图坐实其“不孝”与“不贞”的罪名,好彻底扳倒大房一脉。 最终,经过仵作重新验看与多方查证,陈老夫人被判定为久病体虚,意外跌倒后引发急症去世,与陈夫人行为无关。而陈夫人为救治失语幼子,恳请月绯相助之事,也找到了当日引路、奉茶的下人作证,虽仍有“牝鸡司晨”、“不守妇道”的非议,但许多人念及她一片爱子之心,加之对二房卑劣手段的不齿,风向渐渐转变。 结案那日,一位衣着体面的嬷嬷来到酒馆,指名要买一壶“琼苏”,付钱时低声道:“我家夫人多谢姑娘那日…点醒月绯公子。”嬷嬷离去时,江影正站在店门口,看见不远处停着一顶素青软轿,轿帘微掀,露出一张苍白却难掩清秀的妇人侧脸,她怀中抱着一个裹得严实的孩子,正远远地朝酒馆这边望来。目光对上的一瞬,那妇人微微颔首,随即轿帘落下,悄然离去。 此时一结月绯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虽不至于再登陈府之门,但压在心中的巨石已然搬开,整个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飞扬,来蹭饭时话更多了,笑声也愈发爽朗。 腊月一到,年味便浓了起来。街头巷尾挂起了灯笼,置办年货的人流明显增多。而对面的【倾君阁】,也迎来了一年中最繁忙、最热闹的时节。丝竹管乐之声往往要闹到后半夜才歇,门前车马更是终日不绝。 这日傍晚,月绯一阵风似的卷进酒馆,塞给江影一张描金绘彩、熏着淡淡冷香的请柬。 “小影儿,腊月二十,我们阁里选本年度的‘魁首’,可是顶顶热闹的大事!京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来捧场,你来瞧瞧热闹,也给我们撑撑场面!”他桃花眼弯起,带着几分得意与期待,“给你留了个雅静的好位置,绝不会吵着你。” 江影捏着那张触手生温、制作精良的请柬,有些怔忡。倾君阁内的繁华喧嚣,与她这小院的清冷仿佛是兩個世界。她下意识想拒绝,她怕应付不来那般场合。 一旁的慕倬云正慢条斯理地喝着汤,闻言抬眼,目光掠过她带着迟疑的脸,淡淡开口:“阁里新来了一个南边的厨子,点心做得极精巧,甜而不腻,你或许会喜欢。” 钱老三也憨憨笑道:“是啊江老板,一年就这一次,可热闹了!看看也不亏!” 江影看着手中华丽的请柬,又瞥见院中那棵在寒风中摇曳的桃树枯枝。 她沉默片刻,在月绯期待的目光中,终是将请柬轻轻放在了柜台一角,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 但了解她性子的人都知道,这已是她最大的让步和考量。 华灯初上,【倾君阁】已是人声鼎沸。江影最终还是来了。她换了一身半新的藕荷色交领袄裙,依旧是简单的发髻,混在那些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的客人中,显得格格不入。她从侧门被引进去,一路垂着眼,仍是被眼前豁然铺开的极致繁华所震撼。 雕梁画栋间悬着无数琉璃灯盏,照得殿内亮如白昼,暖香氤氲,熏人欲醉。穿着轻薄艳丽纱衣的公子们穿梭其间,言笑晏晏,眼波流转间俱是风情。空气中弥漫着酒香、果香和各种名贵香料混合的奢靡气息。 月绯早早等在门口,亲自引她上了二楼,安置在一处用精致屏风隔出的雅座。这里位置极好,正对楼下巨大的莲花状舞台,台下熙攘人群、台上风光皆可一览无余,又能隔绝大部分直接的视线,保留了一份清静。 “你且安心坐着,尝尝点心,看看热闹。”月绯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墨发金冠,绯衣绣金,比平日更添几分艳色,他匆匆交代一句,便忙去了。 江影依言坐下,目光投向楼下。一位位参选者依次登台,当真是环肥燕瘦,各具风流。有的眉目如画,清冷如雪山之莲;有的杏眼桃腮,未语先笑,甜得腻人;有的气质高华,宛如世家公子误入风尘;更有异域风情者,深目高鼻,脚踝系着金铃,舞动间铃声清脆,勾魂摄魄。他们的美貌超乎江影的想象,那是一种被精心养护、极致雕琢后绽放出的光华,与她所熟悉的、带着生活磨砺痕迹的容颜截然不同。 表演更是精彩纷呈。月绯抱着一架古朴瑶琴登场,指尖流淌出的不再是平日调笑的靡靡之音,而是时而激昂如金戈铁马,时而婉转如幽涧流泉的磅礴乐章,令人刮目相看。而雪涧,则是一曲剑舞。他依旧一身白衣,手持一柄软剑,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剑光闪烁间,带着凛然的杀气与极致的美感,与他平日冰冷的模样完美契合,引得台下喝彩声不断。 楼内气氛越来越热烈,叫好声、竞价声、嬉笑声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江影看着台下那些一掷千金的豪客,看着他们为博佳人一笑而疯狂打赏,金银仿佛只是数字。 尤其是当雪涧表演时,一位坐在二楼、不知姓名的富商,竟连续抛出巨额赏钱,硬生生将原本呼声最高的月绯压下,将雪涧推上了魁首之位。 接下来就该是阁主慕倬云缓步走上台,宣布最终结果时,此刻【倾君阁】的气氛达到了顶点。江影看着台下那堆积如山的金银绸缎,绫罗绸缎在灯光下泛着炫目的光,心中一阵恍惚。她这辈子,在那贫穷的市井、在那暗无天日的矿洞、在那惶惶不可终日的逃亡路上,都未曾想象过,世间竟能有如此多的钱财,如此轻易地堆积在一起,只为博台上人一笑。这场景,荒诞又真实,冲击着她固有的认知。 就在这时,雅座的屏风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钱老三圆滚滚的身子灵活地挤了进来,他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长舒一口气:“哎哟喂,可算能躲会儿清静,下面那些爷们争着打赏,账目看得我头昏眼花。”他一屁股坐在江影旁边的凳子上,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正看到那金山银海般的赏钱。 见江影望着楼下出神,钱老三随口问了一句:“江老板,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江影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些耀眼的财物,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金银。” 钱老三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从鼻子里嗤笑出声,带着点戏谑:“嗬,我当你这般性子,该是视钱财如粪土才对。”他印象里的江影,沉静、疏离,守着个小酒馆,规矩还多,不像是个会在意黄白之物的俗人。 江影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钱老三,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因为他的嗤笑而有丝毫波动,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淡淡地说:“粪土不能活命,金银可以。” 钱老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着江影那双清澈却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贪婪,没有艳羡,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他忽然想起她孤身一人经营酒馆,想起她似乎并无亲人依靠,想起她平日里的节俭和沉默……自己那句无心的调侃,在此刻显得如此轻浮。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一时词穷。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间隙—— 异变陡生! 当阁主慕怀瑾缓步走上台,一支黝黑的冷箭,携着凄厉的破空声,从某个阴暗的角落激射而出,目标直指台上的慕倬云! 快得几乎让人来不及反应! 然而,站在慕倬云身侧的雪涧,仿佛早有预感般,猛地侧身,用尽全力将慕倬云往旁边一推!箭矢擦着慕倬云的衣袖而过,“夺”的一声深深钉入后面的木柱,尾羽剧颤。 “有刺客!” 惊呼声尚未落下,数十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四面八方涌入大厅!他们手持利刃,见人就砍,原本歌舞升平的天堂瞬间沦为血腥地狱!惊叫声、哭喊声、兵刃碰撞声骤然取代了之前的丝竹与欢笑。 江影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她迅速缩身,钻到了厚重的檀木桌下,借着垂下的桌帏和屏风的阴影,将自己隐藏起来。这个位置,既能透过缝隙观察外面,又不易被察觉。 她屏住呼吸,看着外面的混乱。然后,她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平日里巧笑倩兮、仿佛手无缚鸡之力的月绯,此刻手中瑶琴的琴弦竟成了杀人利器,指尖拨动间,银弦飞射,精准地没入黑衣人的咽喉! 而那刚刚舞姿曼妙的雪涧,手中软剑化作一道道银蛇,剑光过处,血花飞溅,身形诡谲莫测。 就连看起来憨厚老实的钱老三,也挥舞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抽出来的铁算盘,虎虎生风,力道刚猛,砸得黑衣人骨断筋折! 慕倬云更是神色冷峻,夺过一名刺客的长刀,招式狠辣利落,周身散发着与平日温润截然不同的凛冽杀气。 这些平日里与她一同吃饭、说笑,看似只是沉迷风月的人们,此刻个个显露了深藏不露的武功,在乱战中如同换了一个人。 江影蜷缩在桌下,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蔓延,但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观察。她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厮杀,看着熟悉的陌生人展现出陌生的一面,只觉得这个夜晚,这个她一时兴起踏入的地方,光怪陆离得远超她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