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娇》 第1章 第1章 草木本心(一) 大雍朝。 七王之乱已经一年多了,天下还是烽火连天。 淮安城,淮王府邸。 外面吵吵嚷嚷响了半个时辰了,詹轻引偷偷躲在房间里面,小心翼翼把门闩又紧了紧,饶是这样还不放心,索性把一张案几推了过来,挡在门后面。 小丫鬟妍雪早已吓得失魂落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葛布襦裙,呆呆站在屋子中央,小小的身子像风中枯叶般簌簌发抖,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 詹轻引不怨她。 她只有十二岁,这一路随自己奔波逃命,早已承受了太多惊吓。 甚至就在三天前,淮王慕海清收她为妾室要过夜的时候,还是妍雪死命护着她,一头撞在镶金嵌玉、帷幔低垂的楠木床板上,晕死过去,才使得那位年过半百、眼神浑浊的老藩王失了兴致,拂袖而去。 当然,大抵也是因为这慕海清已经有二十多个小妾,收她詹轻引,不过是一时兴起。 纵然一时不能得手,也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可是她没想到,外面变化这么快,才三天时间,梁王的兵就攻了进来,而且,是直破淮王府邸。 詹轻引在楚地长大。一切变化都猝不及防。 永光六年冬,长安未央宫骤传丧钟——孝元皇帝慕安暴崩,未及立储。 中书令石显勾结黄门令黄卓,假传遗诏诛杀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张谭等三公九卿,时人称“甲观之变”。 未央宫前殿血染丹墀,八十余位二千石大臣伏尸阙下。廷尉监王尊率羽林军突入禁中,以《春秋》决狱之义诛杀黄卓,然中枢已颓,三辅震动。 自此,长安不复国都,朝廷形同虚设。 关东诸侯窥伺神器,紫微垣中天枪星芒刺帝座。淮王慕海清、秦王慕淳、梁王慕襄、楚王慕凛、吴王慕融、蜀王慕宣、冀王慕敖,七位拥兵自重的藩王在一年间相继扯旗造反,裂土称兵,迄今已经混战一年多了。 毕竟,天下乱了,诸王都可争皇帝。 而这梁王,就是传说中最能战的一个。 “打进来也好,至少我不用当这老淮王的妾室了。”詹轻引惊魂甫定,但还是轻叹一句。 三天前她逃难到淮安城,在流民中被淮王一眼看中,着人将她带回了府邸。 她没说出自己的名字。 因为她不知道祖父詹宥的名字,能招来福运还是灾祸。 此时,淮王府雕梁画栋的飞檐斗拱下,朱漆大门被撞得歪斜,金钉散落一地。九旒旗杆早已被折断,倒在刻有瑞兽的丹墀上。 外面时不时传来淮王府护卫和梁王兵士打斗的声音。惨叫声、马嘶声、女人的哀求声、摔打东西的碎裂声…… 显然,慕海清这二十多个小妾,都不会有好下场。 “小姐,咱们会被带走吗?”听到院子里女人的哀哭声,妍雪像突然恍过了神,满面愁容。 詹轻引眉头紧皱:“不知道,咱们这间房子在院落最偏处,或许,能够幸免也未可知……” 话音刚落,门突然被推了一下。 看来,这间偏房,终究未能逃脱梁王士兵如梳篦般的搜查。 妍雪“啊”地一声惊叫,如受惊的小兔般扑进詹轻引怀里。 詹轻引拍拍她,强自镇定:“没什么,咱们一路走来多少劫难,不也过来了。” 但她心里知道,这次肯定不一样。 一旦落到梁王士兵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只能祈祷他们打不开门,自行走开。 可是门外的士兵明显不止一个。 一个士兵朝门猛力踹了一脚,但门还是纹丝未动。 他不耐烦问道:“怎么,这间房打不开?” “这鬼淮王,府里的人各个贼心思,没一间房是顺利打开的。”另一个士兵骂骂咧咧。 “嘭!嘭!”又是几记更猛力的踹门声,门板剧烈震颤,灰尘簌簌落下。门后的案几被推移开,门闩已岌岌可危。 “小姐,再这样下去,他们要进来了,怎么办?” 妍雪抓紧詹轻引的胳膊小声嘀咕。 詹轻引脸色一冷:“随机应变。” 其实她自己也浑然没有主意。 但想起祖父常常告诉自己的话:此心不动,随机而动。她又凝心聚气,凛然以待。 “尔等在此做甚?” 门外,一个沉稳冷冽的声音响起。应该是两个兵士踹门的动作太过猛烈,惊扰了他人。 听得一个兵士回道:“狄将军,这门打不开,我们怀疑是慕海清府上的要紧人物藏匿其中,在想办法捉拿贼人。” “是是是,这房间这么隐蔽,里面还锁着,八成有什么蹊跷……” 被称作“狄将军”的人打断了二人:“退后。” 话音方落,只听得“哐当”一声,整扇门被一股沛然巨力轰然踹开。沉重的案几被撞飞出去,翻滚着砸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逆光中,詹轻引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伫立在门口。 他身披玄色鱼鳞细铠,甲片在残阳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肩甲狰狞,腰束革带,悬挂着铜印绶带。手中一杆丈八点钢长枪,枪尖犹带暗红血渍。 这人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面如冠玉,却因久经战阵而透着一股青白肃杀之气,一双眸子深邃沉郁,此刻正锐利地扫视着屋内的主仆二人。 “啊……救命!”妍雪像看到了煞神,叫了起来。 妍雪这一叫,詹轻引才反应过来,这位狄将军,可是一个危险人物。 她的大脑快速思忖,看怎样才能谋得一线生机。 门口那两个穿着简陋皮甲、头裹赤帻的士兵,目光落在詹轻引身上,瞬间直了。 这女子大约十六七岁年纪,生得雪肤花貌,楚楚可人。玲珑婉约之态,让人心生喜爱。 “将军,这个女子,赏给我俩吧?” 年轻将军冷冷看了二人一眼,迈步踏入屋内,玄铁战靴踏在夯土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径直走到詹轻引面前,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的双眼,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汝乃何人?” 詹轻引看他言辞有度,气宇不凡,敛衽深深一礼,姿态恭谨:“回禀将军,妾身与婢子皆是寻常百姓,流落至此。淮王慕海清荒淫无道,三日前强掳妾身入府,意欲纳为妾室。幸得将军神兵天降,破此牢笼。将军英明神武,自与淮王不同,万望将军垂怜,放我二人归家,感念大恩。” 这被兵士称作“狄将军”的人目光微动,并未因她的言辞而放松:“其一,破淮王府者,乃梁王殿下,非我狄逊之功。其二,”他语气转冷,“汝之所言,空口无凭。梁王有令:淮王府中所有女眷,无论身份,一律收归,押回梁都听候处置。” 詹轻引满脸沮丧。 成王败寇,一旦被当做淮王的女眷收归,必定要被摧残蹂躏,奴役驱使。 那下场,说不定还不如做老淮王的小妾。 “狄将军,我们两人负责押送她们去大营吧?” 门口的两个士兵贼心不死,扒着破损的门框,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 狄逊头也未回:“汝二人,将她们送至本将营帐。稍后,本将会亲自向梁王殿下回禀此事。”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若敢动她们一根头发,定取尔等项上人头!” 二人吓得呲牙咧嘴,一连声答应下来。 詹轻引放下心来。 她看这狄逊不像坏人,只要能把他笼络好,说不定还有一丝转机。 狄逊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交代几句:“若汝确系无辜,自不会被慕海清所累。” 詹轻引终于挤出了这几日唯一一个笑容:“有劳将军,将军如此神武,妾身詹轻引,余生当日日感念将军恩德。” 狄逊眼神一怔,转身出去了。 两个兵士小心翼翼走进来:“走吧,我们的大营在城外五里。梁王说了,狄逊将军要带五万兵士在城外驻扎守卫,估计这几天,你们都要在狄将军的营帐歇息啦!” 詹轻引看着两人,仍不敢动身。 一个兵士看出了她的担忧,不耐烦道:“你怕什么?既然狄将军不让碰你们,我们就一丝儿也不敢。你知道我们狄将军的绰号是什么吗?‘小霍骠骑’!你要是看过他在战场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样子,就知道,没人敢不听他的!” 旁边另一个兵士戳戳他:“也不是。至少梁王殿下就能不听他的。殿下比狄将军还……咳……还勇猛果决!你没看每次冲阵,殿下都是身先士卒?这会儿估计又亲自带骑兵去追慕海清的残兵败将了。” “得了得了,咱们不在这里吵吵,天快黑了,快带她们两个回营是正事。哎,你们两个走不走,不走的话,我们也不管了,一会儿再有什么人过来,把你们两个劫掠走,后果自负!” 詹轻引听明白了。 不跟他们走,才是真的在劫难逃。 她拉着妍雪走出门:“二位军爷,烦劳带我们去大帐吧!” “哎,这就对了!把你们送回大帐,我们还要回城里,继续找好东西呢!梁王殿下虽然下令无犯于民,但淮王和他旧部的府邸,却是任我们搜寻的!” 梁王,梁王…… 这梁王,天下人说他用兵如鬼神,称他“玉面阎罗”。詹轻引从楚地一路逃亡走来,没少听他的威名。 此一去,直入梁王大帐。 是福,是祸? 詹轻引拉着妍雪,脚步虚浮地踏出这间囚禁了她三日的偏房。 淮王府内,断壁残垣间,玄甲赤旗的梁王士兵穿梭如织,如同索命的无常。 她一步深,一步浅,踏过染血的石阶,穿过破碎的庭院,走向那被夕阳染成一片血色的府门外。 甫一站定,只见几个骑兵疾驰到府门前,为首羽林骑都尉的嗓音划破暮色:“梁王殿下驾至!诸将士迎驾!” 霎时,两个兵士惊呼一声,拉着詹轻引两人躲至一边,双膝砸地。 但见数十铁骑踏着绛红夕照而来,当先那匹踏雪乌骓上,梁王的紫绶冠熠熠生辉。 詹轻引抬手挡了一下夕阳微光:梁王……来了? 第2章 第2章 草木本心(二) 乌骓就在詹轻引面前稳稳停驻。 梁王瞥了一眼低头跪在地上的詹轻引和兵士,略一蹙眉,翻身下马。 詹襄待属下虽然严厉,但也一向优厚。他知道将士征战辛苦,所以每到一处,除了与民无犯,其他敌对势力的人,他是任由兵士们劫掠的。 这点钱财,也算将士们跟着他征战的辛苦钱。 但他一向不让部下侵犯女人。 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就是:“孤的军队,是仁义之师,不能行禽兽之事。” 此时,看到两个兵士带着詹轻引跪倒在地,侧面看来,这女子还姝色独具,他剑眉一挑,忍不住质问两个兵士:“汝二人,意欲何为?” 跪着的兵士慌忙回答:“殿下,这是淮王的小妾,狄将军着我们将她二人押送城外大营看管。” 慕襄略一思忖,命令道:“不必,把她们带到大堂。孤要亲自审问淮王府的人。” 詹轻引偷偷抬头看了一眼。 正迎上梁王如寒霜刀剑的眼神,吓得赶紧伏在地上。 看来,今天是凶多吉少了。 詹襄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进了淮王府邸。 旁边,羽林骑都尉萧池赶紧带着几个兵士将詹轻引和妍雪押进府去。 半柱香后,淮王府的人都被押送到大堂,满满一屋子,足有百余人。 慕襄端坐紫檀案后,指尖轻叩兽面镇纸,冷冷扫了一圈。转头看了一眼萧池,示意他发令。 萧池按剑立于阶下,严厉道:“关厅门。” “砰”地一声,朱漆大门轰然阖拢,惊得堂下众人战栗如筛。 “尔等都是淮王逆属,刚刚淮王已经在逃亡路上伏诛。尔等若能戴罪立功,交出传国玉玺,便有活路。不然,九死无生。”萧池顿了顿,“梁王说了,能提供传国玉玺线索者,亦重重有赏。” 众人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传国玉玺?怎么会在我们手中呢? 那传国玉玺本是秦相李斯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于和氏璧上。汉末失而复得,魏武曾以金镶其角。 大雍朝开国以后,高祖皇帝病逝前,宫廷里就遗失了传国玉玺。有人说是藩王偷窃去了,有人说是保管内臣失误丢失了,众说纷纭。孝元皇帝慕安一朝,几乎没人见过传国玉玺,只能自行制作一只玉玺代替。 一年多前淮王率先谋反,宣称手握传国玉玺,乃天命所归、社稷庇佑之人,对外号令天下,还真积累不少民望。 可是这传国玉玺,大约只有老淮王和世子慕辰知道在哪里。 如今淮王被杀,慕辰不知所踪,其他外人怎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 而且,最可疑的是,淮王远在淮安,怎么会在先皇薨逝后得到传国玉玺? 这一切,都透着蹊跷。 可是王府的其他人,包括淮安城的百姓,无人知道内情,也无人质疑。 淮王的老王妃早已病逝,他只有一个独子慕辰,现年二十岁。 慕襄长他三岁,性格却截然不同。 人人都知道慕襄杀伐决断、鬼神莫测,从十六岁起就开始率军征战西戎,后又起兵征战秦王、淮王领地,迄今为止,兵龄已有七年。 而这慕辰,自幼体弱多病,一直在强势的老淮王荫蔽下长大。尤其是老王妃死后,淮王对慕辰保护得风雨不侵,几乎是个不谙世事的逍遥贵族。 此时慕辰杳无所踪,兴许是携带着传国玉玺潜逃了呢? 见堂下跪着的众人无人应答,萧池显然有点不耐烦:“你们怕是活腻了……梁王有意给你们活路,你们别自讨没趣。” 说着,一手拽起地上的一个小妾,把刀迫到了她的脖颈:“快说!” 小妾“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妾实不知,还望将军饶命……” 这是淮王最宠爱的小妾,来府里已经三年多,叫王惜云,长得当真是花容玉色、通体娇柔。 可面对这样一个尤物,萧池像是看到一块木头一样毫无反应,刀锋下面,隐隐透出一丝血痕,显然已经划破了王惜云的皮肤。 “求将军……” 话音刚落,王惜云倒了下去。 胆小如她,竟被吓晕了。 慕襄坐在厅首,看到这一幕,终于发话了:“想必你们听说过,孤从来不虐待俘虏。但是,你们是首乱淮王的亲眷,本就身负大罪。现在又不肯说出玉玺的下落,那孤只能破例一次,让你们知道这人间究竟能有多残酷。” “来人,把这些人带下去,男丁立斩,女眷押送大营,等抵达梁都后,充为官妓。” 这对慕襄来说,确实少见。 慕襄治军,颇有古名将遗风。每至一地,必令军正记功过,明赏罚。虽允将士取敌资以励士气,然有“三不取”之令:不取耄耋之财,不取稚子之食,不取妇孺之物。 他曾对诸将说:“昔者周武伐纣,犹存仁心。吾辈既称义师,当效圣王之道。” 所以每出师必祭天,在神坛上,肃然承诺不残暴,不滥杀,不无道。 今日这个指令,那真是既残暴,又滥杀,更无道了。 就在军士们一哄而上,要执行梁王的命令时,一个女儿家坚定的声音响了起来。 “梁王殿下,且慢。” 慕襄定睛一看,正是他在王府门口遇到的女子。 此刻,詹轻引慢慢站起来,平视着慕襄,云鬓间步摇轻颤。 萧池往前一步:“你这女子,在殿下面前竟敢不跪……” 慕襄阴沉着脸,摆了摆手:“无妨。” 继而端详了詹轻引周身打扮,文弱秀美渺然出尘,纵身处乱世亦难掩清辉。 慕襄自幼饱读兵法和诗书,此时脑海不禁冒出《洛神赋》中的两句诗: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汝乃何人?”慕襄眸光骤凝。 “妾身乃一布衣女子,被淮王掳来三日,姓詹,名轻引。” 慕襄抬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妾知道殿下起兵以来,以仁义为名,号令三军。”詹轻引纤指轻抚袖上折痕,声如碎玉,“昔光武入长安,尚能保全更始妻女。今若行此辣手,恐损殿下美誉。既然殿下想要的是传国玉玺,那就自取玉玺便了,何必泄愤在他人身上。” 慕襄眸色沉沉:“可是,孤没看到玉玺……” “想来玉玺是何等贵重之物,哪能那么容易得到。更何况,殿下让众人交出玉玺,又不说奖赏为何,众人怎能听从?” 这话说得有理。 听了这话,慕襄忍不住站了起来,缓步踱到她的面前,在她耳边切齿道:“作为淮王逆属,你想让孤奖赏什么?” 詹轻引被他的气势迫得微退一步,妍雪跪在地上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轻呼:“小姐……” 终于,詹轻引稳住了心神:“那应该问殿下,您觉得传国玉玺值得奖赏什么。” 慕襄微微一怔,再次端详了下眼前的女子,一张莲脸嫩得能掐出水,伶牙俐齿更是机锋敏锐。 他忍不住笑了。 他已经,至少半年没笑过了。 自从他开始起兵,就忙于四处征战,先是应对固守长安附近的秦王兵马,双方交战近一年,秦王部队几乎被全部歼灭,秦王慕淳也在乱军中杳无所踪,才算告一段落。 可是后来,淮王慕海清一直声称自己手握传国玉玺,是正统国君,连发六道檄文给诸王,并在慕襄和秦王交战的时候偷袭后方,令慕襄几乎功亏一篑。 所以,他一天都没有休息,就调转马头开始了跟淮王的拉锯战。 他疲惫已极,日日面上阴云密布,在战场上又嗜血如命、鬼神难当,被军士们敬畏地称作“玉面阎罗”。 慕襄的笑瞬间收回了。 他也意识到,自己竟然笑了。 萧池看到他笑了,竟然惊慌失措,举止异常,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慕襄冷冷扫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轻呼口气。 这个呆子。 他定了定神,盯住詹轻引的唇,一字一顿说道:“孤从来不是吝啬之人。交出传国玉玺者,男封侯,女封郡主,赏免死金牌一块,一生可保无虞。” 他的话音刚落,众将士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梁王对兵士向来爱护有加,奖赏颇封。能冲锋在前者,从来不吝金银;能陷城夺帅者,即刻加官进爵。 但这次的赏赐,男封侯、女封郡主,还有一块免死金牌,真是闻所未闻的丰厚。 “殿下这是怎么了,这赏赐也太重了吧!” “可惜我没那好命,如果我捡到了传国玉玺,能封个侯,我老爹死也瞑目了。” 无人不觊觎,无人不艳羡。 可是无人能请赏。 慕襄看詹轻引再无言语,知她是一时口快,冷哼一声,转身即欲离开。 “稍等。殿下,您看,这是什么?” 只见詹轻引素手轻翻,一方玉玺赫然现于掌中,方圆四寸,五龙交纽,古泽可爱,在她手中发出莹润光芒。 慕襄回身一望,整个人呆在那里。 堂上顿时哗然,众将士和跪着的淮王眷属一声惊呼:“传国玉玺?!” 慕襄侧头凝视着詹轻引,眼中满是狐疑。 “殿下,您的奖赏还算数么?” 詹轻引淡淡说道。 慕襄只觉口舌干燥,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良久,用沙哑的声音回道:“若这玉玺为真,奖赏自然算数。寡人会封你为思平郡主,赏免死金牌。” 詹轻引一笑:“这玉玺自然是真的,是淮王亲手交给我的。” 原来如此。 慕襄知道这老淮王一向**熏心,没想到连传国玉玺也能交给小妾保管。但不论怎么说,能得到玉玺,就是一件好事。 所谓的封赏,慕襄并不在乎,就算给她更多奖赏也无所谓。 地上的妍雪抬头看了詹轻引一眼,心里嘀咕一句:“小姐怎么这样说,这块玺,小姐难道不是一路一直带在身上的么……” 她记得詹轻引说,这是祖父詹宥留下来的遗物。 詹轻引把玉玺轻放在慕襄手中:“谢殿下隆恩。还望殿下仁慈,放了这上下一干人。毕竟,玉玺在殿下手中,已不必和这些虫豸计较。您说,对吧?” 慕襄把玩着玉玺,倒也慷慨:“一律放出府去,各自归家。” 有了玉玺,他还要他们的命做什么? 第3章 第3章 草木本心(三) 晚上,詹轻引就宿在了淮王府后院。 妍雪捧着鎏金铜盆自外间进来,盆中热水冒着白气。“小姐,婢子打了热水来,且净面罢。”她轻声说着,从袖中取出素绢帕子,浸了热水拧干,为詹轻引细细擦拭。 外面很安静。梁王让人打扫后院,用了一个时辰不到,就干干净净了。 此时,慕襄带了一部分部众在前院歇宿。城中和城外大帐皆有不少兵士驻扎守卫,整个淮安城,也算静下来了。 妍雪端着铜盆出去倒水时,见一名瘦弱少年执戟在廊下巡视。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着粗布短褐,腰间悬着一柄环首刀,行走间刀鞘与甲片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妍雪心下好奇,上前扯住他衣袖:“你这般年纪,怎就出来当兵了?唤作何名?” 这小兵显然在兵营里时间还短。长官让他在后院值夜守卫,此时冷不丁被妍雪扯住衣袖,整个人僵在那里,脸涨得通红,嗫喏着说:“某…某名王石头,今年十六了。” 王石头十六岁,妍雪十二岁,那也差不多。 妍雪“啧啧”了两声,叹道:“怎么十六岁就出来打仗了,梁都是没人了么?” 她说的没错。梁都本就人口不算丰饶,慕襄先是攻打西戎,后来又参与诸王对战,征兵年龄只能放得越来越宽,直到降到了十五岁,才算在兵力上比秦王和淮王略胜一筹。 虽然百姓是苦了一些,但如果心存仁慈,恐怕他早就被秦王干掉了,更不要说诛灭淮王。 王石头挠挠头:“我兄长也在军营里,只不过今天在城外驻扎。兄长说了,为梁王打仗,也是在平定天下,等天下太平了,我们还能用发的军饷置办几亩田,是个好营生。” 妍雪撇撇嘴巴:“我一路走来,跟小姐看到多少军士死在荒地里,大河边。有的在路边干了臭了,都没人收尸。你兄长是个没城府的,梁王的告示一鼓动,就带着你上阵杀敌了,你可知道,这是个要命的营生哩。” 王石头赶紧摆摆手,示意她小声点:“你这话要给军正听到,我们俩都要倒霉的。你家小姐不是刚献了玉玺么,以后就是郡主,你只管安安稳稳享受荣华富贵便是,千万不敢乱说话了。”说着又压低声音:“前日就有两个士卒因议论战事,被处以髡钳之刑……” 妍雪点个头:“也是。不过这思平郡主是梁王随口说的,回去能不能作数,还不好说。对了,咱们什么时候返程?你们还要往南边打吗?” 南边,就是楚地,不过楚王慕凛已经降了吴王慕融,现在没有楚了。 当下,慕襄平了淮王、秦王势力,吴王慕融平了楚王,算是二龙对峙局面。 蜀王慕宣和冀王慕敖均势力单薄,从起兵以来,几乎没有向外扩张,基本可以断定,二人起兵只是跟风,对外并无野心。 如果慕襄继续向南进兵,那真就要遇到强敌慕融了。 “不往南了。”王石头说着,拿手掩在妍雪耳边,哈着气道:“你可别往外说,我刚刚去前院领赏钱,从前厅过,听到殿下在对萧都尉训话,让他带三万兵士守在淮安城,两天后,其余的人就要开拔回梁都啦!” 妍雪挤挤眼睛,拍了他一下:“我不会说的,以后有消息要及时告诉我。我叫妍雪,我们小姐以后如果真成了郡主,会给你赏钱的!” 王石头被她拍得心中一跳,这辈子他还没靠近过女孩子,妍雪自带的女儿香气让他温软许多:“好,我不讨赏,需要我帮忙了你喊一声就行。” 小姑娘娇笑着远去了,他还在发呆。 妍雪回到屋里,见詹轻引正就着灯火翻阅《吴子》。 这是詹轻引放在包裹里的几本书,除了《吴子》,还有《六韬》和《国语》,都快被詹轻引翻烂了。 “小姐,你又在看书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接下来梁王不打了,两天后就会带兵回梁都。咱们不必再过兵荒马乱的生活了你还能被册封为思平郡主,看来我们真是熬到头了!” 小丫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詹轻引早就习惯了她的易喜易悲,翻过一页书,担忧道:“听说梁太后是个心思缜密之人,梁王又事母至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等回了梁都,不知我们又会面临什么。” 妍雪一愣,转而笑了:“小姐,梁太后八成是个老太婆了,咱们与她无冤无仇,想来她也不会刁难咱们。” 正说着,有人轻声叩门。 “谁呀?”妍雪凑到门口问道。 天色已晚,主仆二人正要睡了,此时有人来打扰,妍雪一脸不乐意。 “是我,萧池。” 妍雪唬了一跳,如果是萧都尉来访,她可不敢不开门。 她望了詹轻引一眼,詹轻引点头示意,妍雪赶紧松了门闩,开门一看,萧都尉正端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口。 詹轻引已拿着书走到门口:“萧都尉,你这是……” 萧池干咳了两声,把食盒往前递到妍雪手中,对詹轻引道:“这么晚还来打扰姑娘,萧某失礼了。这是殿下让我送来的几样点心,慕海清这府里的厨娘手艺甚是不错,姑娘你尝尝……哦,姑娘肯定已经吃过了,毕竟你就住在这府里,咳咳……” “妾还未吃过这种美食,有劳都尉跑这一趟,谢殿下美意。听说两天后殿下动身开拔,要返回梁都,烦请都尉带话给殿下吧,淮王世子慕辰还没有下落,八成是往南请吴王救兵了。如果梁王没有南下的打算,就要放出风去,说要在淮安驻军半年,以图后事。这个法子,可以防止殿下开拔的时候,吴王趁机偷袭。” 萧池没想到詹轻引会说出这番言论。 刚刚在前厅,慕襄也交代他在撤军前,要对外散布“驻军到明年”的消息,以防吴王背后暗算,同詹轻引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两个人,难道如此心有灵犀? 他正发呆,妍雪端着食盒耐不住了:“萧都尉,我家姑娘跟你说话呢。” “哦,对,姑娘说得对,我会转告殿下的。” 萧池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想:我转告什么,转告了,殿下还以为我把军令泄露给了你。以殿下的脾气,还不把我吃了? 真是两个邪门的人。 萧池摇了摇头,正撞上王石头到处巡逻,便拉了他一把,交代道:“好好值夜。这两天她们两个有什么动向,及时告知我。” 王石头低头应着:“是,萧都尉。她俩没什么动向,一直挺正常的。” “你懂什么。”萧池没好气地走了。 一个平白无故拿出来传国玉玺的女子,就不可能正常。 今夜梁王殿下让他给詹轻引送点心,也不正常。 梁王什么时候近过女色,什么时候关心过女人? 梁地的人,都知道梁王事母至孝,可唯独在女色问题上,他不惜违背母命。 梁王十八岁的时候,太后就要给他立妃,是当时御史大夫张谭的孙女张静玉。 张谭是开国老臣,儿子张慎行官至少府,而且这张静玉一向在长安享有美名,是名门贵女中少有的才貌双全之人,也算没有辱没了慕襄。 可谁知道这慕襄毫无兴致,逼得急了,只说“已有意中之人”,问是谁家闺秀,却是再也不讲。后来几年,虽然梁太后偶尔还是会劝说慕襄早纳王妃,可也成效不大。 后来梁太后转变思路,时不时安置几个美人在慕襄身边侍奉,有的送到了梁王寝宫,有的送到了军中。期望朝夕相对之下,慕襄能日久生情,对哪个美人种下情根。可没想到,慕襄不是让她们在梁王府做洗衣婢就是在军队当厨娘,把个梁太后弄得哭笑不得。 梁太后慢慢开始怀疑,自己这儿子,不会好男风吧。毕竟,慕襄十五岁之前都生活在长安,由高祖皇帝的宠妃云妃一手养大。 八年前,高祖皇帝慕凌驾崩,云妃绝食七日随高祖皇帝而去,五十六岁的皇太子慕安继位,十五岁的慕襄才带着生母梁太后,也就是高祖皇帝的丽妃,回到了梁都,正式做了梁王。 也就是那时,梁太后才和慕襄慢慢重新熟悉彼此。 连萧池都知道,梁太后疑心梁王好男风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凡军中有俊美的战将,梁太后就派人招进王府询问,时不时还要赐婚,以示恩德。其实,就是为了让梁王洁身自好。 慕襄无可奈何,也从不做解释。唯一不变的,是看到女子一眼也不多瞧,旦夕只和大臣、将士议事。 这样一个梁王,今日竟然,亲自安排萧池来给詹轻引送点心? 这太不正常了。 萧池叹了一口气,低头正要回前院,冷不防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 抬头一看,这不是梁王吗? 慕襄玄衣纁裳,在夜色中站得挺拔,腰间佩剑在月光下泛着冷芒。 萧池张开嘴巴,竟连话都不会说了:“殿,殿下……” 他看了看慕襄,又看了看詹轻引还亮着灯的窗户,猛地咽了下口水:“您……” 王石头也赶紧过来,“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殿下!” 慕襄一脸无奈,淡淡道:“孤无事,来这边看视一眼。” “那就好。我还以为您来看望詹姑娘的,她刚才已经准备要睡了。”萧池腆着脸笑道。 “哦对了,点心已经给她了,专门说您交代送的。” 梁王瞪了他一眼,阴沉着脸,转身走了。 萧池戳了一下旁边的王石头,示意他起身:“哎,你说我今天说错什么话了吗?” 王石头赶紧摇摇头:“都尉怎么可能说错话,都尉每句话都说到了殿下心坎上。” 萧池无奈:“你呀,什么也不懂。” 转头一想,又叹一句:“不对,现在我也什么都不懂了!” 第4章 第4章 草木本心(四) 接下来的几日,詹轻引都没有见到慕襄。 显然,梁军原计划的两日开拔回梁都,很有可能赶不及了。 这日上午,詹轻引带着妍雪在后院散步,撞上了正抱着一堆旌旗的王石头。 他一个人抱了一堆旌旗,瘦瘦的身体几乎要被旗子压倒。 这些旗子是在战场上染了血的,刚好要在淮安城驻扎几日,军曹就让兵士洗干净了,晾在后院里。 此时虽说已经九月末天气,早晚寒凉,但好在白天阳光甚好,只一天,旗子就全干了。 于是,王石头把几十面旌旗都收拢了,准备送到前院军曹处去。 詹轻引叫住了他,问他两日多过去了,梁军怎么还不动身,梁王怎也不见人影。 王石头说,梁王忙着在城中安抚百姓,接管衙门,安顿死伤的将士,忙得连饭都吃不上一口。 小丫头妍雪嗔他道:“你一个小兵奴,怎就知道你家殿下吃不上饭的事了,怕不是你在这里臆想,在我们面前逞个口舌吧。” 王石头挠挠后脑勺,一脸羞赧,看来还是被妍雪说中了:“我今日忙到只吃了一餐饭食,你想,殿下肯定操劳又胜我几倍,可不就是吃不上饭么!” 詹轻引“嗤”地一笑,点拨他道:“莫要从你口中说出这些话,身在下位,更要注意言语尊重,不要妄自揣测殿下。” 王石头赶忙点点头:“小人记住了。” 此时詹轻引心情比之前几日,已经放松很多。对以后回到梁都后的前景,也颇觉乐观。 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听说梁太后是个极为有心的人,怕是难以安稳。 于是拿出一两银子递给王石头:“我们主仆二人,对梁都的情况一无所知,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还烦劳你及时提醒。” 王石头双手抱着旌旗,实在腾不出手去接,妍雪就接过银子,塞在了他的腰封里,拍拍他:“等你忙完了,别忘了来我们这儿,把梁都的情况说给我家小姐听。” 王石头一脸感激:“放心吧,贵人的事我不敢忘。” 他家中并无太多亲人,只有一个兄长和爹爹阿娘,兄长长他五岁,叫王铁柱,已经从军三年。 家中阿娘生病,一年下来抓药就要几两银子,家贫实在无力承担,兄长就拉着他也投了军籍,一来梁王起兵后赏赐丰厚,只要勇猛杀敌争建军功,一年少说也能得五两银子。二来,家中实在没有余力给他们置办亲事,只能兄弟俩自己去挣得这份娶亲的银钱。 从军半年多来,王石头已经攒下三两的军饷和赏银。他知道,这钱还不够他娘一年吃药的花费,所以在战场上都是跑在前面,争取多得一些赏银,从无怨言。 此时詹轻引一出手就是一两银子,直接塞在了他身上,他感激不尽,小跑着去交了旌旗,就拎着一壶茶来到后院詹轻引门口,轻轻拍打:“贵人在吗,我给您拎了一壶茶水来解解渴。” 妍雪开了门,把他让进来,然后四下里瞅瞅无人,又把门关上了。 进了门,妍雪接过了他手里的茶壶,娇笑道:“怎就只拎了茶水,我家小姐用过早膳已经一个时辰,此时也饿了,你也不知带些点心过来。” 王石头挠挠头:“小人没资格进后厨,这壶茶水,还是向一位老大哥说情,他从茶房取了给我的。” 詹轻引指着一条木凳示意他坐下,浅浅道:“真难为你了,刚好我口渴了,妍雪,你倒几杯茶吧。” 妍雪应了一声,恭恭敬敬倒了一杯茶,端到詹轻引面前。又给自己和王石头倒了一杯,递他手里。 王石头啜了一口手里的茶,看看詹轻引的脸色,小心问道:“贵人想问小的什么?” 詹轻引拿着茶杯暖了暖手,沉吟道:“听说殿下事母至孝,不知是真是假?这梁地的事,是谁主事呢?” 王石头回头看了看屋门,见关得严实,拿手放在嘴巴旁聚拢了声量,眨巴着眼睛道:“事母至孝?那都是假的。听说贵人是楚地过来的,估计听到的不实。这梁太后,跟殿下关系复杂得很。” “复杂?母子之间,能有什么复杂?”詹轻引眉宇微蹙。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梁太后是殿下的生母不错,可是从生下来,就是高祖的宠妃云妃养大的。一直到十五岁,殿下都是住在云妃寝宫。后来高祖驾崩,云妃绝食随君,殿下也按照律令来到分封的梁地任梁王,梁太后才从京城过来,由殿下奉养生活。” “那……又复杂在何处?” 似乎因为要说的事情过于繁琐,王石头把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接着道:“梁太后出身市井,不懂诗书。而殿下的养母云妃是个才女,一直都教导殿下以圣贤为尺。从个性上,两个人就说不到一起。比如说,梁太后来到梁都后,把自己的两个兄长还有一堆表亲都安排了显耀职位,殿下很是不满,见了自己两个舅舅从来不理睬。后来为了拉拢御史大夫张谭,梁太后要让殿下迎娶张谭的孙女张静玉,殿下直接当着梁太后的面撕了聘书,这件事整个梁都的老百姓都知道,传得沸沸扬扬的。” 看詹轻引不语,王石头又道:“但你要说孝顺呢,也真是孝顺。在钱财上,殿下不计较,梁太后要什么有什么,她的寝宫比殿下的还要豪奢。但也,就只是钱财上能满足了。” 詹轻引知道,梁王的意思很明显,给钱,就不给心了。越是这样慷慨,就越是母子感情冷漠,二人才不是外人说的母慈子孝。 王石头还要说什么,门“哐当”一声被用力推开了。 妍雪站起身,正要斥责是谁这样无礼,等看清是慕襄和狄逊两人一前一后站在门口,不禁吓得瑟缩在那里。 詹轻引不卑不亢站起来,行了一个万福:“殿下,狄将军。” 王石头一个趔趄,努力站起来,差点摔倒,赶紧单膝跪地:“恭迎殿、殿下,狄将军。小的来这里,小的来这里,是来讨杯茶水喝……” 狄逊怒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这里是你能讨要茶水的地方吗?我必要让军正处罚你。” 王石头“唔唔”了一声不敢言语。 詹轻引赶紧解释:“狄将军误会了,是我差他拎壶茶水来,趁便问些行程上的安排。将军莫要怪罪他,是妾不懂军中法纪,要怪就怪妾吧。” 狄逊火气明显低了很多,看了看慕襄,欲言又止,只对王石头道:“快下去罢。” 王石头跪谢了一声,慌不迭地踉踉跄跄跑了。 慕襄缓步走到屋子中央,看了一眼房中陈设,不禁感叹道:“还是淮王会享受,这房子布置得颇清雅。”转头问詹轻引:“你方才说,要问些行程上的安排,现在孤就在这里,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说完,在茶桌旁坐了下来,一双沉沉的眸子,冷冷盯住詹轻引的脸。 詹轻引倒也不慌,敛衽答道:“是担心殿下被吴王算计,妾又不便向您询问,只能问问兵奴,了解一下情况。” 慕襄似被她说中心事,沉声道:“哦?吴王会怎样算计孤,说来听听。” 詹轻引浅浅一笑:“殿下以往多是跟秦王、淮王交战,并不了解吴王慕融。此人多疑,在用兵上颇有天分。为何他能轻而易举破了楚王,就是善用计谋。不然,以楚王的兵力,对抗个两三年不成问题。” 这点慕襄认同。楚地一向兵马钱粮储备富足,可是竟然被吴王慕融在短短一年里攻下,楚王慕凛奉王印跪降在王都荆门城郊,属实让人意外。 这吴王慕融,大约三十七八年纪,颇有些权谋思虑。从起兵起,就收纳了不少江湖人才,自称“大雍信陵君”,着实没少聚拢声望。 当然,楚王慕凛之所以失败这么迅速,也有他自大轻敌、志大才疏的问题。 眼下,慕融的兵马相距淮安城并不远。临近淮安的泗水郡,就驻扎着五万兵马,严阵以待。一旦梁军开拔返程,很难不保证吴兵不会趁势掩杀。 但慕襄故作轻松:“孤早已料到这种隐患。已经让人四下里放出风去,会在淮安驻军半年,吴军不会轻举妄动的。” “殿下,这可未必。眼下两军距离这么近,一点举动都会被发觉,更不要说十几万大军拔营返程了。” “那依着你,该如何是好?”慕襄疑惑地望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作为一个弱女子,怎还懂兵法筹谋。 “妾有一策,请殿下思之。” 慕襄坐直了腰,微微颔首,示意她直言。 “殿下,您要佯攻实退,以攻为防。只有这样,才能防止吴兵在背后偷袭。”詹轻引言简意赅,并没有过多描述。 狄逊看看詹轻引,又看看慕襄,似乎一时难以明白。忍不住心中埋怨,这姑娘说话怎么只说一半呢? 慕襄思忖了片刻,不禁拍手道:“妙!果然是绝妙之策!” “孤竟然没想到这等好计策!” 第5章 第5章 草木本心(五) 随即,詹轻引做了解释:“要尽快散布消息出去,说殿下有意取泗水郡,并派出前部兵马逼近楚地。可以设计几次损耗无多的偷袭,让他们出于戒备心态,不敢轻举妄动。偷袭成功之时,便是大军开拔之日。惊魂甫定之下,他们不会相信殿下回程了,只会忙于商讨防守之策。” 狄逊这次听明白了,但对这个说法并未全然信服。 毕竟,他带兵上阵了六七年,怎么会信服一个平民女子的说辞。 他狐疑地望了詹轻引一眼,这个女子来自楚地,谁能说她不是吴王慕融的细作呢? 如果她有意给出错误的策略,陷梁军入被动,岂不是损失惨重。 但慕襄却点了头:“孤想了两日,不得妙法。没想到,你却能两全。” 他确实有点诧异。 这个计策,不仅解决了吴军背后偷袭的问题,还能震慑吴王慕融,让他知道梁军并非胆怯撤军,仍然饶有斗志。 狄逊忧虑道:“殿下,是不是再考虑下,我觉得,这个法子还是太奇巧。” “不奇不巧,怎叫用兵。狄逊,接下来,萧池负责做势偷袭,你负责掩护大军撤军。至于怎么细致部署,即刻召集诸将在前厅商议。” 说完,慕襄猛然站了起来,似乎有了万全的把握。他对詹轻引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着手去部署军务。 临出门前,又朝狄逊低低吩咐了一声:“给詹姑娘找辆马车,梁都路途遥远,这几日行程,你亲自安排詹姑娘的饮食住宿。” 两人走远了,妍雪才一脸疑惑地问道:“小姐,你们刚才说的话,我感觉像听天书一样,就最后一句听懂了。殿下说让 狄将军给您备辆马车,是说我们要回梁都了么?” 詹轻引笑了一下:“是啊,你听得倒真切。妍雪,今日把行李收拾一下。我估计最晚明晨,大军就要动身了。” 至于为什么不是晚上动身,詹轻引推测对淮王地界慕襄并不是十分熟悉,白日行军还是比晚上更安全些。 * 詹轻引估计得没错。 晚上,慕襄就命令萧池偷袭了泗水郡。着一个都尉领了三千兵马,趁夜偷袭了泗水郡驻军的粮仓所在地方平镇,烧了三个粮仓。方平是泗水郡最重要的军粮储存地,一共八个粮仓,眼下烧了三个,让泗水郡驻军长官骁骑都尉潘腾异常恼火。 但因不知梁军是否有所防备,或会否马上会有下次进攻,潘腾便连夜加强了防守,稳兵不动,同时快马报送军情给慕融。 细作探到潘腾并没有回击的举措,慕襄知道他是摸不清虚实,被偷袭粮仓的事惊到了,短时间内不会有攻击之念。 到早上,慕襄一边安排萧池领三万军马在南部继续盯防潘腾,严阵以待作佯攻状,一边号令全军返程。 十几万大军早就迫不及待返回梁都。这里面的绝大多数人,几年来一直在征战,打完西戎打秦王,打完秦王打淮王,时 不时还要应对一下冀州的小范围侵袭,辗转征战,不得休息。 现在一听到不再南征,可以马上启程返回梁都,全军将士都兴奋起来,连夜整顿好了行李、粮草和兵器辎重等,只等开拔。 等三军都吃了早饭,便依次分前军、中军、后军启程了。 慕襄依然像往常一样,在前军率领数万军马开路。临行前,又专门吩咐狄逊在中军带着詹轻引,保障安全。 狄逊不敢不重视,前一天在淮安城里征用了几辆富户的马车,把其中最奢华的一辆给了詹轻引乘坐。马车上用罗幔装饰了轿箱,轿箱里有一个软榻和一个小木桌,既可以浅睡,也可以用餐,很是妥帖舒适。 为了方便詹轻引一路使唤下人,专门选了两匹精壮小马,一匹给王石头,一匹给妍雪,让他俩一路随行,照顾詹轻引行路饮食。 都安排完毕,又让人快马去前军禀报慕襄,看慕襄有无异议。 小兵卒快马来回,禀狄逊道:“殿下说狄将军考虑周全,他放心。” 狄逊听毕,有点无奈地轻叹了一声。 梁王从来不近女色,行军中不考虑任何人特权,可自从遇到詹轻引,便时时处处待之不同。 狄逊是个光明澄澈之人,出身将门世家,自小也颇读过些诗书,对史事也甚为熟稔。 一时间,他竟然想到了那些烽火戏诸侯、红颜祸国的史事。 “不可这么想,殿下英明神武,自是不同。” 虽然这样安慰自己,但他还是加强了对詹轻引的观察和监护。 如果这是一个祸害,那他能提前为梁王筹谋也是明智之举。 * 一路上,詹轻引甚至没感觉到自己在赶路。 相比于之前她带着妍雪一路奔逃的狼狈,此时无疑舒适太多。 或者说,简直是在享受。 她从楚地北逃时,路上捡了尸体上的男人衣服穿,涂抹了泥巴在脸上,把一张娇花似的嫩脸涂抹得像山贼。妍雪也差不多,只是妍雪身量窄小,面黄肌瘦,穿上男子衣服活脱脱一个发育不足的小乞丐。 主仆二人顾不得体面,尽量从小路绕行,能不被路上的兵勇抓到就行。 因为她们亲眼看到,路上有无数被撕开了衣服的女尸,姿态惨不忍睹。还有无数平民被无故捅破了肚皮、头颅,尸体腐烂在路边。 当然,更多的是死在路上、林间、河边的兵勇。有的穿着蓝衣,有的戴着绿头巾,有的穿着铠甲,也分不清他们是吴王的人还是楚王的人。 反正,都是命苦的人。 二人一路奔逃一个多月,因为对地形不熟,还在深山里迷路,差点丧命。身上倒是有些银两,只是不敢显露,一直都是买点干粮带着,勉强吃个半饱。 因为吴王和楚王的战事很激烈,几乎詹轻引和妍雪逃到哪里,马上吴王就打到了哪里,兵荒马乱,她们根本来不及停脚,直到逃到淮王地界,才算消停下来。 也是刚进淮安城,找了个落脚的客栈,换上家常女子服饰,詹轻引就在街上被巡城的老淮王一眼看中,掳进了府中。 可以说,这几个月来,两人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没吃过一顿省心的饭。 眼下虽然同样是远行,条件却是迥异。 一路上王石头给詹轻引备足了茶水和点心,生怕詹轻引坐车颠簸,特意在轿厢的软榻上铺了厚厚的锦被。每到饭点,妍雪就去中军处领食盒,里面是两荤两素的菜肴和白米饭。 詹轻引知道,王石头和妍雪吃的和其他兵士一样,只是一碟菜一份米。但好在二人有马可乘,不必像大多数人一样徒步劳累。 也因着这个缘故,王石头对詹轻引和妍雪充满感激:“如果不是贵人和你,我怕是还在扛着长矛走路呢。眼下殿下要求尽快返回梁都,一天要行军五十里,真是会把腿走断的。” 妍雪朝他呲牙笑笑:“只是感激不行啊,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家小姐?” 王石头摸摸脑袋:“这,我还真不懂。咱就是说,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拼了命也会帮贵人的。” 詹轻引在轿子中听到了,撩起轿帘,轻轻责备妍雪:“妍雪,他一个平民孩子,这辈子能用来报恩的,也就这条命了。你何必逗他。咱们给他的,不过滴水之恩,哪能索求人家贵重以报。” 妍雪低了头:“小姐说的是,妍雪造次了。” 王石头憨憨一笑:“贵人说的言重了,我的命哪有那么重要。殿下的命是金命,狄将军的命是银命,我的命,不过像一个铜板那么轻贱,不值一提。” 詹轻引看着他,语带慈悲:“王石头,以后莫要这么说。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也。虽不能说万物大同,但你要学会贵重自己。” 王石头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你要学会贵重自己。 我王石头的命,也是能用贵重来论的? 他懵懵懂懂,又恍然若失。 但也知道了,车中这个叫詹轻引的女子,不仅是个贵人,还是个不同凡流之人。 如果有一天要他豁出命去保卫,他也甘愿。 * 车子行到徐州地界,风景甚好。过了徐州,就是梁地了。 大概一个月前,慕襄破了徐州城,并安顿好了百姓,布置了守城将士和郡守。 这次途径徐州,慕襄并不打算进城逗留,毕竟没有特别事情需要安排,早日返回梁都才是要事。 但显然徐州太守颜丙辰不想错过这个献殷勤的机会。他是之前随军的幕僚,文人做派,一直跟随慕襄到处征战,但慕襄觉得他有治世之才无兵戎之策,便封了他徐州太守留守此地,对战后民生进行修复。 此时,他差人备了两千斤卤猪肉、两千只烧鸭、三千只烧鸡、三百坛酒守在驿站,只等慕襄经过。 探马早就报给了慕襄,慕襄哭笑不得:“这个迂腐的读书人。” 但毕竟是好意,慕襄还是派人提前去接收,顺便吩咐道:“看有没有不错的珠翠,让颜太守备一些。” 军士以为自己听错了:“猪脆?” 猪的脆骨?有人爱吃这东西? 慕襄没好气地:“女子的首饰珠翠,你聋了吗?” 军士连连跪拜,领命去了。 邪了门儿了,殿下何时要过珠翠。 任是谁听了也会愣神啊! 一旁的幕僚何阆微微一笑,内心暗说道:秋高气爽,殿下竟然动春心了。 第6章 第6章 草木本心(六) 显然,颜丙辰对珠翠这个指示是意外的。 他还以为来通传的兵士连梁王的指令都记错,连问了几遍,才终于说道:“哦,卑职领命。” 来不及去城里钱库取珠宝首饰,毕竟进城来回要一个时辰,只能先从驿站附近的富户乡绅家里,征用了一些珠宝,许诺以后按价付账。 手下数十人询问了驿站附近庄镇几家有名的大户,还真让他们遇着了,有一个父辈在长安做过丝绸采买生意的富户,家里甚是豪富,家中主母有不少拿得出手的首饰,品质并不比梁王府的差。 颜丙辰喜笑颜开,命人装在楠木盒子里,算是放下心来。 慕襄到了驿站,简单听颜丙辰禀告了这一个多月来徐州城的安顿治理情况,颇觉欣慰:“孤早知道你善治民,看来,你在徐州城得心应手。” 颜丙辰连连叩谢,顺便让人呈上几个首饰盒子。 慕襄连看都没看一眼,他对这些从来没有在意过,只抬眼吩咐旁边将士:“差人给詹姑娘送去。” 一旁的校尉庞深和杜年早就习惯了慕襄这副做派。 行军才一日多,梁王吃到好吃的菜肴,会说:“差人给詹姑娘送去。” 喝到不错的茶水,会说:“差人给詹姑娘送去。” 此时,行军路上没有珠翠也硬要找来一些,不外是要说:“差人给詹姑娘送去。” 虽然前军和中军依次行进,离得并不远,但来回也要一炷香的功夫。 何阆曾斗胆问了一次,说为何不让詹姑娘的马车随前军行路。 慕襄眼若寒星,冷冷道:“前军凶险。” 诸将和诸幕僚都哑然无语了。 詹姑娘耐不得凶险,敢情我们的命都是纸糊的,能跟着您在前军玩儿命。 大家也不是没有情窦初开过,还能说什么呢? 只不过,梁王殿下常年在军中,这初开的情窦竟然也带着行军韵致,令众人哭笑不得。 庞深领了命,着两个心腹送珠翠给詹轻引。 这几个盒子价值不下五百金,不安排心腹之人,若有了偷窃等闪失,他可就罪责难当了。 不想詹轻引并不领情。 一炷香后,两个送首饰的兵士回来了,说詹姑娘拒收。 慕襄不悦,似是脸上挂不住,薄怒道:“之前的菜肴和茶叶,詹姑娘不是都收了。你二人是不是冲撞了詹姑娘?” 二人惶恐下跪:“殿下,小的不敢冲撞詹姑娘。只是她说,眼下殿下行军征战,军需各处都要费钱,首饰珠翠她就不要了,可以换成金银充作军饷。还专门交代,让小的们转告殿下,她身体安稳,一路妥当,勿以为念。”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 詹轻引并非不领他情,只是首饰价值贵重,军队征战之时,不便如此宣扬奢侈而已。 当着一军帐的副将和幕僚,慕襄面子上毕竟下不来,对颜丙辰冷冷道:“想是詹姑娘瞧不上你这乡野收来的东西,你还拿回去罢!” 颜丙辰听了这话,正合心意,赶紧让人把盒子重新收拾起来了。 不然,这五百金,他还不知道从府库里哪个账目腾挪,才能糊住这个窟窿。 毕竟刚刚经过兵乱,府库和民间都无余财了,能省一点是一点,能少一个窟窿就少一个窟窿。 但也稀奇军中何时多出了一个“詹姑娘”,能让梁王如此看重。 趁着慰军结束要离开的时候,他拉住老友何阆的袖子:“何主簿,殿下口中的‘詹姑娘’是哪位贵人?颜某才离开军中一个多月,怎么军中就出现了这么一个奇女子。” 何阆故作神秘:“我说颜太守,你既然已经领命做了太守,还关心这些事做什么,左右跟你无关。” 颜丙辰拱了拱手:“老兄,你就告诉我吧。知道了殿下的心思,我也好以后趋利避害,小心行事啊。” 以往在军中,二人关系就甚笃,此时既然颜丙辰诚心求教,何阆也不再卖关子,拿手掩了口,在颜丙辰耳边意味深长说道:“一个献了传国玉玺的奇女子,八成,咱们要有梁王妃了。” 颜丙辰眼色一亮:“哦,怪不得。那是好事啊,好事。” 何阆不置可否:“好事还是麻烦事,那要看回梁都后,梁太后的态度了。” * 担心梁太后态度的,还有慕襄。 他跟这位母后,从来没交过心。 虽然生活上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也尽力满足梁太后奢华的生活习惯,但从骨子里,他从未动过敬爱之心。 那位将他养大的母妃云妃,持躬淑慎,秉性柔嘉。云妃会教他认字、读书,还会给他讲很多诗书礼仪,教导他成为一个胸有家国、不怯世事的男儿。 而彼时,梁太后还是高祖后宫里不受宠的丽妃。因喜爱在高祖面前谈论政事,妄图参与朝政,被高祖嫌厌,连亲生的儿子慕襄都不让她亲自抚养,怕她的贪婪心智会带偏了孩子。 丽妃不是没有恨过,但无计可施。偶尔在后宫见到慕襄时,因思子心切,常紧抱着他痛哭半日。后来被高祖慕凌知道,说她惯会狂言妄语,恐会吓到慕襄,便更加减少了二人相见的机会。 慕襄从出生到十五岁,跟丽妃相处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乃至于后来慕襄抽条长成了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丽妃竟迷茫不敢相认。 后来的事,谁也没能料到。 受宠了一辈子的云妃在高祖驾崩后,选择绝食随君而去。而十五年里不被允许跟亲生儿子相亲相处的丽妃,转眼成了梁太后,随慕襄去梁都一起生活。 高祖隔绝了她和自己的孩儿十五年,令她痛不欲生、无计可施,常常在深宫中垂泪至天明。而今,新皇一旨令下,她便能和慕襄一起守在梁地终老了。 造化弄人,也不过如此吧。 不过,母子二人的关系却并未像梁太后希冀的那样,亲密无间。慕襄似乎从未对梁太后敞开过心扉,两个人从来不在一个境界层次。就连母子二人在一起闲坐时,也常常无话可说。 八年里,慕襄似乎只是把她当做一个摆设,虽然毕恭毕敬,却从未有过认同和亲昵。 从慕襄的角度而言,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对这个母亲亲昵。 先不说她虽然曾贵为皇妃、现在高居太后之位,可一身的市井世俗之气,开口就全然暴露,与慕襄的思想、审美相距太远。更重要的是,梁太后显然没有听取高祖曾经的批评,丝毫没有吸取教训,到如今五十多岁的年纪,依然是热衷掺和政事,在权力上的野心毫不遮掩,常常直接插手慕襄的决策和选吏。 慕襄极其厌恶这种对权力**裸的谋划和贪婪。 毫不夸张地说,近两年来,他对梁太后的频繁插手已经到了忍受的程度。 只是他性子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外人看来依然是他事母至孝,满足母亲一切生活需求,是个大孝子。 这种苦闷,他从来无人可说。 直到…… 直到数日前,这个叫詹轻引的女子向他献出传国玉玺。 他征战多年,从一开始天下人口中“初出茅庐、年轻稚嫩”的梁王,到用自己的血汗、身骨平了西戎之乱,收了秦王、淮王的地盘,终于算站稳了脚跟。 他贵为梁王,年纪轻轻,身上已经有旧伤五处,征战中百般不易和凶险残酷,难与常人说。 他也希望早日结束这种搏命的生涯,希冀有个结束天下混乱的契机。 而今,看到这传国玉玺,他知道契机来了。 这可是传国玉玺,詹轻引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子,竟然像拿出一个铜板一样,那么轻易就献给了他。 慕襄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内心早已汹涌澎湃。 他知道,有了传国玉玺,他可以聚拢以前难以想象的民望,甚至可以号令天下,劝降诸王,免去徒耗民生的征战。 这个女子给他的,是一个前景。 一个他荣登九五、统一天下的前景。 如果说以前这个前景是模糊的,那么在传国玉玺出现的那一刻,这个前景突然清晰了。 而最难得的,这个女子,竟然……像极了他的母妃云妃。 自八年前云妃绝食而亡,他把所有的哀痛和思念深埋内心。辗转来到梁地之后,不敢行差踏错,不敢缅怀前人,生怕被人构陷生事。 多少次魂梦之间,他听到云妃在他身边喃喃低语:“襄儿,汝是好男儿,要明智高标,发轫云程,莫要一生蹉跎,耽于享乐。” 母妃的叮咛,一如她十几年来对自己的期许,从来要他做一个奔逸绝尘的好男儿。 于是,他孤独地平西戎之乱,孤独地对抗秦王、淮王,孤独地面对梁太后在梁都的权力争夺。 他累极了。 直到,詹轻引的出现。 她献上传国玉玺的时候,在慕襄眼里,明明多慈若神明。 她说话的样子,像极了他温柔的母妃。 就连她行事的品格与决策的智慧,也令人敬佩。 慕襄第一次觉得不再孤单了。 第一次,这天下,终于有一个人,让他觉得不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