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裂缝》 第1章 雨夜 夜里十一点半,哈德逊河面像被人扣了一层黑色的玻璃。西二十四街的画廊区还亮着几盏工作灯,灯泡里咝咝作响,像在嚼冰。暴雨从高线公园那边推过来,把十大道吹出一股咸湿的海腥味。 沈朝雾把一次性雨披随手丢在推车上,掀开画廊的卷门。她今天负责的是一场开幕前夜间装置调试:九组可编程灯架、两面旋转镜、四十米LED灯带、三台投影机、一组骨架式气球。她不爱跟人卷流程图——家里连她的医保卡都是助理年年续的,她只需要按时出现、偶尔开开发票,其他事让世界自己运转去。 画廊内部是个长方盒子,地面是旧木地板,被雨踩出一粒粒的暗光。工人们已经散了,夜班只剩她一个人。她把手里那杯半凉的冰拿铁放在配电箱上,按亮了DMX控制台。灯带一排排跳动,像海浪在墙上拐了个弯。 “别抖啊。”她把一个松动的XLR接头重新卡紧,敲了敲机箱,灯光稳定下来。“好孩子。”她没什么感情地夸了一句,把电工胶布叼在嘴里,弯腰去管第二路信号。 她工作起来一向懒散但不拖泥带水,像在给什么人倒咖啡——手法熟,动作慢,力道准。她不抽烟,也不靠熬夜顶着气氛,困了就让工作等自己。手机开着飞行模式,屏幕上是上午没回完的一串信息,朋友们在群里讨论布鲁克林Red Hook那边新开的仓库展,她看了两眼没回复,把手机像一枚硬币一样搁进工具箱。 半小时后,场地大体顺了。她扶起最后一根横臂道具,退到展厅中央。从地下室鼓风机里爬出来的热风把地面蒸得发潮,灯带在潮气里泛起一点晕光,像结着薄薄的糖霜。她拿纸巾擦手,去找那杯放在配电箱上的咖啡。 ——杯子不见了。 “嗯?”她停一下视线,绕过控制台,咖啡重新出现在原处——好像她刚才那一步只是错过了它的时间点。杯身还是那杯,杯壁上的水珠却不往下滑,像被人按了暂停。她把手指贴过去,水珠微微弹开,又整齐地缩回原位。 她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调投影机。投影的内容是一段慢动作的潮汐:城市楼影在水里拉长,倒影比实体先动。她把帧率从24调到48,看着海水沿着墙面“爬”到天花板,然后沿着另一面墙“落”下来。 雨声在这时重了一档。外面像被什么巨大的东西敲了一下,整栋楼轻轻震了下,画面里的一粒灰尘被震电,抖出一道细光。她关上投影机的盖子,准备去把门外的卷闸再卡紧点。 卷门口吹进来的风里,居然有热的蒸汽味——曼哈顿常见的管道蒸汽冒了头,在这种大暴雨天尤其不讲理。她踩过一片雨水印,伸手摸上卷门锁扣。锁扣冰凉,她刚把它压下,“咔哒”的金属声在墙上先落下一个影子,声音随后才到。 她的手悬在锁扣上停了半秒。 这半秒里,门内展厅的灯突然短促地熄了一下,又亮。不是跳闸,不是接触不良,是一种——像心脏漏跳的感觉。所有灯光灯带都“漏跳”了同一拍。她背后的旋转镜先一步在镜面里转过了她的侧脸,接着现实中的镜子才动。那一瞬间,她在镜子里看见了展厅中央站着一个人。 她回身。 空。 镜子继续慢慢转,她顺着镜子的边缘扫一圈——还是空。她没有往“见鬼啦”那个方向去想,只是把锁扣扣好,折回控制台。她的脑子素来是先排除故障再解释灵异:线路错、定时器错、软件错、人的理解错。大多数“不可思议”都可以在这四个里找到位子。 她把所有灯光定时器的时间轴调出来。列表像时装周后台,每盏灯都有自己的走位,所有参数编织成一套精确的日程。她把最上方的系统时钟看了一眼——“23:59:58”。 她眯了下眼睛。 控制台的系统时钟不应该是十二小时制,也不可能提前两分钟跳到“:58”。她抬手,“59”跳上去,紧接着,秒针往回抖,打了一圈,回到“:56”。别的参数都没动,唯独时间像一只短尾猫,在她眼皮底下把尾巴缩回去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按了个截图。截图的“咔嚓”声先在她耳膜里轻轻弹了一下,又在半秒后从设备里发出来。因果像被人换了顺序。她忽然想起上周在布鲁克林某个朋友家看过的一个手势魔术,魔术师把牌翻开之前,观众已经看到背面图案,那会儿她还笑过——“预演的错觉”。 这一回没那么简单。 她决定把现场维持原样,不乱动,把推车推到场地中间,靠着梯子坐下观察。雨声像一大面手鼓拍在卷门上,整条街都被压进了水里。隔壁画廊的老保安过来巡了一圈,撑着一把黑伞站门口瞧,冲她点头。她抬了下手指当打招呼。保安走了,雨伞的倒影在地板上先远后近,与现实不在一个节奏里。 灯带再一次漏跳一拍。她正要把耳机戴上,那个人出现了。 她没有听到门响,没有脚步声。那个人就在灯光漏掉的一拍里,被“照”出来了——像是本就在画里,只是那一拍背景层被挪开了。她站在展厅中央,背离着门,穿一件深色防水外套,拉链只拉到胸口,头发湿了一点,滴水却先在地上出现,然后才从她的发梢“倒回”头顶。 那人没有看她。她也没有叫她。 沈朝雾把耳机搁在膝盖上,手指按着暂停键,却没按下去。 那个女人缓缓往前走两步,脚印在木地板上先出现,鞋底随后踩中了那个位置。她停在墙上的投影前,伸手——墙上的海水先凹出她的手形,光影像被手掌推开;紧接着,她的手才真正伸进去。她从光里“掏”出一样东西,一根像是从风里拎出来的细线,细线在空气里颤了一下,颤动的波纹先传到她的指尖,然后才在细线上涌动。 “你会弄坏它。”沈朝雾开口,声音平平。不是提醒,是判断。 那人转身,眼睛非常黑,眼尾的水意先消失,再闪了一下。“你看到了?” “灯带掉拍了不止一次,”沈朝雾指了指控制台,“你进来之前进来了三次。” 这句之前本身就不对劲。 但她现在不想把语言修正过来。修正语言需要承认规则,而此刻规则像雨水一样乱流。她站起来,拿起耳机,又放下。那人站在原地,既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问这里是谁的场地。 “你要做什么?”沈朝雾问。 “检查漏水。”她的回答干净短促。 “漏水?”沈朝雾挑了下眉,抬手指了指天花板的一处暗痕。那是旧房子的常见病,雨水从某些老管线的缝里渗下来,顺着梁走,在漆上留下像瘀伤的圆圈。“管道蒸汽反压到这边?” “不是这个。”对方抬头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时间的漏。” 这几个字像一枚别针,把她们所在的空气浅浅别了一下。 沈朝雾没接话,走到那女人旁边,和她一起看投影。海浪在墙上后退,浪头一圈圈被人向后揉回去。她们两个的影子在木地板上先后退,随后身体才随影子动。 “你是谁?”她问。 “黎瓷。”她说完自己的名字,像把一个透明的东西放回口袋,不再多说。 沈朝雾侧眼打量她——很年轻,但不是“年轻”的那种轻浮;冷,却不是拒人千里的尖锐。更多像是从更硬的地方过来,在这里只是短暂停靠。她突然意识到对方的鞋底是干的,只有地板上的脚印是湿的;她的外套没有雨点,只有袖口处先出现一圈晚一步的水线,然后又消失,好像把什么东西折叠进了布料里。 雷声顶在屋顶,整条街又是一震。隔壁保安的手电筒光线从玻璃门上划过去——光在玻璃上先留下划痕,然后电筒才移动。 “你可以继续干你的活。”黎瓷道,“我只是在这里看,不需要你配合。” “我没有要配合。”沈朝雾说,“我只是——”她顿了顿,“见证。” 她有一种奇怪的职业本能:在所有“难以置信”的情形里,先打标签。这一面墙是事物的“呈现层”,那一面墙是“介质层”,而这个女人可能是“渗透物”。她没有问“为什么发生在这里”,她只是把工具车拉过来,把备用电池、手电、绝缘手套摆在容易摸到的地方——当世界失去顺序,你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边的东西排出新的顺序。 “刚才门外的雨,”她指了指卷门的缝,“往上走。” “它们在回到没落下来的状态,”黎瓷回答,“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支被抽走的乐曲,音符先消散,乐谱随后被收走。” “那为什么你能在里面走?” “我不在里面。”黎瓷说,“我也不在外面。” 她的语气是真正的冷,而不是“装得很冷”。她说话像拧紧了的金属螺丝,没有多余的纹路。她往前一步,伸手在投影上划了一道弧——光先退到她的手指会到达的位置,像提前让出路。她没有看沈朝雾,却知道她在看,“你见过这个吗?” “少数几次。”沈朝雾说实话,“上周在DUMBO那边,有一台电梯先到了,然后按钮才亮。我以为是线路反应慢。” “不是慢。”黎瓷道,“是因果反序。城里这段时间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大多在影像密集的地方:监控、广告屏、投影……还有人的记录。” “我们被自我记录淹没,然后记录开始统治现实?”沈朝雾笑了一声,笑容不深,像抖了下雨披上的水,“这一套听上去像策展声明。” “不是策展。”黎瓷抬眼看她,第一次正视她,“是修补。” “谁修?” “先发生的结果。”她回答得干脆,像这个句子不需要逻辑,只需要被陈述,“它们会回来修补造成它们的原因。” 沈朝雾沉默了一秒,忽然觉得脑袋像被雨砸了一下——不疼,只是突然清醒。她想到刚才的杯子、水珠、镜子,想到自己在控制台上看到的时钟倒跳,想到所有这些“异常”都有一个共同点:结果比原因先出现。后来的一切回来“修”早先的一切。 “那我要做什么?”她问。 “保持你自己的顺序。”黎瓷说,“你做什么,它们就会来修正你做过的。你不做,它们修不了。别替它们省事。” “这话很纽约。”沈朝雾挑眉,不置可否。 她重新回到控制台,把系统时钟的截图调出来,保存。硬盘“哒”的一声,先在屏幕边缘闪出“保存成功”,然后硬盘灯才点亮,像是“成功”这件事主动跑来找她。她忽然有点想笑:如果世界真的要自己反向把自己修好,那她要做的最像样的事,可能就是继续把该坏的地方坏给它看。 “黎瓷。”她叫了对方一声。 “嗯。” “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找‘漏’。”她说,“或者——更形象一点,我替时间补墙。” “听起来像个很糟糕的工种。工会会不会管你?”沈朝雾随口抖了个轻无聊的点子,不是玩笑,只是把气氛从“要塌了”的边缘拉开一厘米。 黎瓷没笑,也没接话。她抬头看天花板,再次盯住那个“瘀伤”。这一回,她没有伸手去摸,而是侧过去半步,让自己站在那块暗痕的正下方。她的影子先被拉长,然后才落上去。她把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像从中摸索一把看不见的工具——空气被她摸出了一道形状,随后那道形状才在空气里显形,像极淡极淡的一枚金属线。 “你要做什么?”沈朝雾问。 “看它从哪里破。”黎瓷答。 说完,所有灯光第三次漏跳。这一次,不再是轻微的掉拍,而是整个展厅的“拍子被换了”——雨声变慢,灯光变慢,投影里的潮汐像被人用一只巨大的手掌从“后来”往“先前”揉。木地板上的一颗钉子在她们脚边先露出光,然后才从木纹里一点一点“顶出来”,像某个早已发生过的施工在现在重新被倒放,把“已经钉下去”的过程收回。 沈朝雾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她不是害怕,但身体本能地想要给这件亵渎常识的事情让出一点位置。黎瓷没有动,那枚“金属线”被她轻轻抬起——线头上挂着一颗极小的水珠,小得像从雨里借来的一个句号。水珠在空气里悬了两秒,先出现的倒影在地上微微一颤,随后真实的水珠颤了一下,消失。 天花板上的那块“瘀伤”也在这时从里往外淡掉。不是干了,是退回去了。像某件事被“撤回”。黎瓷收回手,外套袖口那道晚一步的水线也一起消失。她看了一眼沈朝雾。 “你在现场,事情修得更干净。”她说,“以后如果再遇到类似的,先把你自己放到正中间。” “为什么?” “因为你看见。”她说,“它们需要你。”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宗教,又像是某种工程学。沈朝雾把嘴边的笑吞回去,没再插科打诨。她走到展厅中央,站在刚才黎瓷站过的位置,低头看脚下——她的脚印先出现,随后她的脚落进印里,像是被自己的影子托住。她忽然生出一点很原始的直觉: “活着”这件事的先后也许会更改。 外面的雨声突然往上一拔,整条街的蒸汽管同时鸣叫,像地底有人拉了一把长笛。隔壁保安的手电光“提前”扫进来,随后是他人影。门口风一歪,卷门缝里飘进一片报纸碎边——碎边先落在地上,本体才跟着滑进来。 黎瓷转身往门口走。她的动作干净,像把事情收场。“今晚先到这。”她说,“别把系统时钟调正,它会自己来找你。把开幕延期一天。” “什么?”沈朝雾愣了一下。 “你们明天的开幕,已经在今天的系统里关掉了。”黎瓷说完,把手伸向卷门——她的手先在门上留下一枚已经打开的指印,然后门才在现实里升起一截。 她消失在雨里,像从原本属于她的那一页纸里退回去。沈朝雾站在原地看着那截被雨割亮的门缝,过了两秒才回神。她转身去看控制台,系统时钟“23:59:56”——她刚才看见的“59:58”像从没来过,却又顽固地在她的记忆里抠着不放。 她拿起那杯咖啡,杯壁上的水珠先滑下去,然后才从杯身重新冒出来,像世界在试着把一个微小的顺序改正过来。她把杯子举到嘴边停住,没有喝。她突然想起下午在Chelsea Piers看海时的一个荒唐念头:如果人的一生是条时间的走廊,走廊墙上贴满了照片,那么照片会不会先老,然后人再老? 她把这个念头像纸片一样压在心里,没再往外拿。她把所有灯光调成常亮,又一盏盏关掉,直到空间只剩天花板上那条细长的应急灯。她用拖把在地上拖了一遍,拖把的水痕先干,随后她的手臂才开始酸。 零点零五分,雨势忽然小了。 街上有出租车抖了一下尾灯,红光在湿地上走了两步,然后才从车尾发出来。 她把卷门落下,拉好插销,摸出手机,关掉飞行模式。消息叮的一串跳出来,其中一条是隔壁策展人发的:“明天我们临时决定把开幕延期到后天,抱歉抱歉,工期卡住。”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把手机扣在掌心,嘴角挑了一下。 雨夜在纽约不算什么。 雨夜里,时间自己动手打补丁,这才是新鲜事。 她抬手把工作牌从脖子上摘下,甩到工具车里。金属牌“叮”的一声落下,声先响,牌子随后才接住那声响。她忽然很想睡觉,像一场演出结束后说“散了吧”的那种困倦。她按灭最后一盏灯,在黑里站了一秒,确定世界还留着一点点正常,然后推门离开。 门外,风把雨吹得像倒放的烟花。 她把帽子往下一压,沿着十大道往南走。 第2章 循环(上) 雨夜的纽约,凌晨一点二十七分。 沈朝雾拖着半湿的工具箱,站在第七大道与十四街的路口。雨下得久,空气里有股很淡的铁味,像旧地铁轨道被敲了一下。街灯在雨后亮得有点刺眼,映着水洼一圈圈光晕,像有人随手扔进水里的硬币,一直没沉下去。 她从来不喜欢这个点回家。地铁是空的,街上人不多,风一吹就是大片的蒸汽和风声。 路口便利店的霓虹牌“OPEN”闪了两下,才亮稳。她看着这个迟来的光,心里“咔”了一下。这个小动作她不是第一次遇见。 她把雨披随手塞进包里,撑着伞往地铁口走。鞋子踩在雨后的地砖上,发出极轻的“咯”声。风吹过高架桥,一片被风卷起来的便利店传单从她身边擦过,先落地,纸的边角才发出声响。 斜对面,一对年轻情侣在便利店门口吵架。 男生穿着黄色雨衣,背后是被雨打得一片模糊的外卖箱,头发被打湿,顺着眉骨往下淌水。女生穿着黑色短袖,肩膀一半被雨打湿,一半被伞护着。她的嘴角抿着,像是已经等很久了。 “陆昱,你能不能有点时间观念?”她的声音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气的。 “江栀,我接了单,能怎么办?”男生的声音闷闷的,雨声盖掉了一半。 沈朝雾本没打算多看。但下一秒,她注意到了一个小细节—— 男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雨滴还没落下来。 她撑着伞站在街角,雨顺着伞檐滴下来,一滴滴砸在她鞋边的水洼里。 江栀的伞滑落了点,落在肩膀上的雨水一滴滴渗进衣料,衣角顺着风轻轻颤。陆昱手插在雨衣口袋里,一副不耐烦又想解释的样子。 “我等了你四十分钟。”江栀说,声音不大,却很尖,像雨打在玻璃瓶口上。 “那又怎么样,我也不是故意的。” 吵架的节奏很慢。慢到沈朝雾甚至听见了不远处出租车的引擎声提前响起——车还没从街角开过来,但声音已经钻进了夜里。 便利店门上的电子钟闪了闪,从“1:28”跳到了“1:27”。 她吸了一口气,心里一阵很轻的“哦”。 来了。 这一类异动她已经不止一次遇到。时间像拉扯湿纸巾一样开始出现褶皱,裂口小得肉眼几乎看不见,但如果站得够久,就能感觉到——世界开始轻轻地颤。 陆昱抬手,想去抓江栀的伞。伞的影子先从水洼里“晃”了一下,才传来塑料骨架碰撞的声音。江栀的肩膀抖了抖,推开他。 “你就是不在乎。” 出租车的前灯在这时划过街角,雨光被冲开,整个便利店门口被灯光点亮。沈朝雾低下头,水洼里的倒影晚了半秒才亮。 她抬眼的那一刻,看到了黎瓷。 黎瓷靠在地铁口的铁栏杆旁,黑色防水外套,帽檐压得低低的,雨水顺着衣料往下流,落在地上却不发声。她整个人静得像跟城市不在一个频道。 不是第一次见她。第一次是在那个展厅里—— 那时候灯光漏拍,时间往回掉了一拍。 黎瓷就那样出现了。 “你也看到了。”黎瓷开口,声音不大,却盖过了雨声。 “这谁看不见?”沈朝雾说,声音懒洋洋的,像刚下班的人不想掺和。 黎瓷抬头看向便利店门口。 江栀在掉泪。不是歇斯底里,也没有大吵。只是水顺着眼角往下淌,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一滴是雨。陆昱像所有吵架的年轻人一样,先沉默,再开始用力解释,最后一句话都说不明白。 沈朝雾靠在街角,看着他们的争吵一幕幕展开,像一个深夜的旁观客。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种非常轻微的违和感。 直到第二辆出租车拐过街角,车灯扫过。 完全一样的广告牌,完全一样的角度。 她脑子里只闪过两个字:循环。 黎瓷已经慢慢往那边走去,雨水溅在她鞋边,连脚步声都是轻的。 沈朝雾皱眉,撑着伞跟了上去。 便利店的灯突然抖了一下,电子钟从“1:29”跳到“1:27”,时间回到了两分钟前。 江栀还站在雨里。 陆昱还是那句话。 伞骨头还是那一下轻微的响。 沈朝雾抬头。黎瓷已经站在街灯下,黑色外套在雨夜的光里像被刀锋切开的一段影子。 “循环开始了。”黎瓷说。 “那我算什么?”沈朝雾问。 黎瓷转头,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滑下来,却没有任何狼狈。 “见证。” 沈朝雾笑了下,没再说话。 雨夜比刚才更安静了一些。便利店门口的吵架被时间折叠成一段短短的影像,像不断被重播的录像带。她看着江栀抬伞、陆昱皱眉、出租车的灯光划过地面——每一帧都一样。 只是,世界越发光滑,像被反复摩擦到不剩纹路的玻璃。 “这次裂口不小。”黎瓷说。 沈朝雾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正站在一条被时间轻轻撕开的缝隙边缘。 而那对情侣,就在裂口里不停挣扎。 第3章 街角循环(中) 便利店门上的电子钟,像一只被困在玻璃壳里的小兽,数字从 1:29 又缓缓掉回 1:27。 雨再一次开始落下,像整座城市的屏息。 沈朝雾靠在自动售报机旁,伞收了一半,湿气顺着墙皮往下爬。 江栀和陆昱站在便利店门口,争吵的画面几乎和两分钟前一模一样。 “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来接我?” 声音落下的瞬间,出租车的喇叭声从街角飘进来,比车灯早了一拍。 沈朝雾轻轻呼出一口气。 第二轮循环。 这一次,她站得更近了。雨水砸在地上溅起一圈圈细碎的光,伞骨滴水的声音像一根线,串起整个夜色。江栀的头发贴在颈侧,脸上有雨痕,但眼神和第一次不一样。那种情绪的“崩点”来得更快,像已经在某处提前发生过。 “我只是晚了点,”陆昱说,“我也不容易,江栀。” 江栀抬头,嘴角发抖。 “每次都是这句话。” 沈朝雾皱了皱眉。 不是“这句话”,而是这个时机,每次都卡得分毫不差。 黎瓷站在不远处,外套的水在灯下像墨色往地面渗。她没动,也没开口,整个人像是和这夜晚不属于同一个速度。 出租车的灯光再次切过街角。江栀的伞在这一刻歪了一下,雨线从她肩膀滑进袖口。沈朝雾抬眼的时候,看到一滴水先在地上溅开,然后才顺着陆昱的雨衣掉下来。 循环开始变得锋利。 “江栀!”陆昱抬手想抓她的伞。 水洼里的倒影比他们的动作快半拍。 江栀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推开他,而是后退了半步,手里的伞直接掉进雨里。黑色的伞骨在水中打了个旋,像是一场小而坚定的告别。 出租车的引擎声跟着拉近。 沈朝雾听见“时间”有一阵极轻的卡壳感。像一段胶片在被人用指甲往回抠,摩擦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 “第三轮了。”黎瓷的声音贴着风,从背后飘过来。 沈朝雾没有转头。 陆昱冲了出去。 雨线跟着他的动作“抖”了一下,出租车灯光亮成一片白。 世界在那一瞬间被炸成静止。 沈朝雾本能地往前踏了一步。她的脚踩进水洼,水花没有溅起,而是慢了半拍,像被困在一张玻璃膜里。 出租车刹车声晚了三拍才响,像是从另一段时间追上来。 黎瓷走到了街口。她没有出声,也没有冲过去——只是抬起头,像是站在一段脆弱的裂缝边上,看着它扩大。 沈朝雾看见陆昱的影子在雨光里扭曲,白色的车灯在他身上碎成无数光线。 下一秒,世界猛地吸了一口气。 一切都被卷了回去。 便利店的电子钟再次跳回 1:27。 出租车的灯光重新卡在街角。 雨,重新落下。 陆昱,站在江栀面前,嘴里说着“我也不容易,江栀”。 江栀握着伞柄,肩膀湿漉漉的,眼神空了半寸。 沈朝雾吸了一口冷气,背后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凉。 死过一次的人,影子是会变的。 “你看到没有?”黎瓷走到她身边,声音很轻。 “嗯。”沈朝雾的声音有点哑。 “这就是裂口。”黎瓷的目光落在两人之间,“他死在这里,所以时间留在这里。” 沈朝雾偏过头,看到江栀的指节发白,伞骨在她手里轻轻发抖。那不是被雨打的,是人心的微小恐惧。她下意识地去想:如果一个人被困在这一刻,连痛苦都没法结束,那得有多绝望。 第三轮循环开始的速度更快了。 江栀抬起头时,出租车已经提前出现。她的呼吸比刚才短促,眼神空洞,像是在等待下一次撞击。 黎瓷轻声说:“她开始知道了。” 沈朝雾看向她。 “她的身体还在这里,她的时间,已经反复死在这场争吵里。” 沈朝雾没说话,雨声压在他们之间,像一面慢慢撑开的幕布。 江栀的唇角颤了一下——这一次,她没有再喊那句话。 “时间的碎口在她身上。”黎瓷抬头,“下一轮,她可能会撑不住。” 出租车灯再次逼近。雨夜的光线被切开,像薄膜。 沈朝雾站在路灯下,手指扣紧伞柄,心跳跟着灯光节奏敲着不规律的拍子。 ——裂口越来越近了。 第4章 街角循环(下) 雨夜像一个坏掉的黑白底片,光影反复冲洗着同一帧画面。 1:27。 出租车的灯光再次切过街角。 沈朝雾站在灯杆下,这一次,她没有再往后退。 她能感觉到雨水贴着皮肤的温度越来越不真实,像一层冷玻璃。脚下的水洼里,江栀和陆昱的影子晃动得有点慢,好像时间不再听这座城市的话。 “第四轮了。”黎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依旧冷静,像从未被这夜吞噬过。 “如果她不自己松手,”她轻轻顿了顿,“我们也救不了她。” 沈朝雾没有回答。 她看向那两个年轻人。 陆昱还是那句台词:“我也不容易,江栀。” 这一次,说完这句话时,他下意识地抬头,眉心有一点不确定的褶皱。 江栀也愣了一下。 就像灵魂比身体先一步感受到了疲惫。 便利店顶棚上的雨水顺着排水口流下来,声音和每一轮都一模一样。 江栀手里握着的伞,伞柄上的裂痕比上一轮更深了。 沈朝雾注意到——那裂痕不是被摔出来的,是被时间“刻”出来的。 江栀抬起头,嘴唇轻轻张开,发出一个非常细微的声音:“够了……” 没有人能听清,但世界听到了。 出租车的灯光比之前亮得更早。 那一刻,时间像是被她的情绪往外推了一寸。雨声轻微变调,整条街的空气仿佛被拧紧。 陆昱往前迈了一步。 那是死亡点。 江栀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又停住。她的眼神第一次没有慌张。 像是某种迟来的意识从混沌里剥落出来。 “我累了,”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淹没,“我不想再来一次。” 沈朝雾的心口被什么小小地戳了一下。 那不是戏剧性的爆发,而是一种彻骨的疲倦。 黎瓷在身边动了。她右手抬起,空气里好像被撕开了一道看不见的线。 裂口在她面前缓缓浮现。 一块街景被往后“抽”走了,像一块透明玻璃被剥离出时间轴,露出下面一层空无的黑。 风从裂缝里吹出来,冷得不像这座城市的风。 黎瓷很平静地站在那里,像已经做过无数次。 “沈朝雾。” 沈朝雾回头。 “别插手。”黎瓷道。 “为什么?” 黎瓷的声音像一把藏了锋的刀,“修补,不是拯救。” 雨夜下,江栀慢慢松开了陆昱的袖子。 手指从他的衣料上滑落,就像她终于停止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挣扎。 那一瞬间,出租车灯光落在他们脸上。 陆昱没有喊。 江栀闭上了眼。 世界猛然亮起。 灯光、雨、水洼、便利店的光,全部被瞬间拉扯进裂口里。 时间彻底撕开。 黎瓷踏进去的动作极轻,就像她早就习惯和这种裂缝打交道。 她抬起手,裂口的边缘一寸一寸被“缝”合,像夜色自己在收缩。 沈朝雾第一次看清裂口内部的样子—— 没有血,没有声响,只有反复叠加的那一刻,像海浪打在同一块礁石上,不停重演。 江栀的身影在里面越来越淡,直到只剩一抹影。 陆昱的轮廓也被车灯压碎,溶进那一夜的雨。 黎瓷低声说了句什么,裂缝像一口合上的巨门,缓缓“咔”地一声,整个街角归于寂静。 电子钟再次跳动。 1:28。 出租车没有再出现。 雨,继续落下。 便利店的“OPEN”灯牌闪了一下,终于停在了“ON”。 江栀不在了。 但沈朝雾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消失”,只是时间不再允许她停留。 黎瓷收起手,外套上沾着碎雨。 “裂口修完了。” 沈朝雾喉咙发紧,半晌才问:“她……?” “留在那一夜。”黎瓷回答得平静,“这是她的选择。” 沈朝雾突然觉得,夜雨里所有声音都变得极轻,连心跳都被压进喉咙。 黎瓷侧过头,语气淡得近乎残忍,“我们只是修补裂口的工具。” 街角的灯重新亮起来,出租车开了过去,毫无波澜。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朝雾却看着那片水洼出神。 雨水顺着人行道的小坡缓缓流下来,水里倒映着便利店的灯光。 那灯光里,好像还残留着江栀最后那句话: “我不想再来一次。” 沈朝雾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比整场死亡更让人心悸。 黎瓷走在前面。 “走吧,下一个裂口快到了。” 沈朝雾抬头的时候,雨夜的霓虹像一块块破碎的玻璃,嵌进她的眼睛。 她第一次意识到—— 自己,已经跟着走进了一个再也回不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