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昨日种种》 第1章 第 1 章 “九哥!” “九哥!” 我听到黑蛋牛一样的叫声,一点也不想回头,盯着地上的石子,手抓起利落地结束了这一局,“服不服?” 王成才眉头扬起,额头堆起像他爷爷一样的纹路,只留着黑色眼珠紧紧盯着我。 突然又低下往前探了探头。 我知道他是想履行和我的约定。 看着他头顶上的两个旋,不知怎么就想起来奶奶说过的话,‘一旋好,二旋坏,三旋死的快。’ 伸出手在他二旋上轻轻弹了一下。 “来啦!” 我抓起地上的石子迈步离开,身后却又听到一声叫喊,“刘九!” “?” 回头只见王成材黝黑的脸变成了煮熟晾干的猪肝色。 重新站回原来的位置,“咋啦?你要反悔?” “不是!”王成材仰起脸说,“我不需要你弹的那么轻,我打黑蛋的时候下可重了。” “只要你以后不欺负他就行了。” 说完我转身朝着黑蛋跑去,“咋啦?喊啥呢?” 黑蛋没搭理我,越过我在向王成材做鬼脸。 看着他得意的表情,我也觉得很无语。 那么大的小胖子竟然打不过精瘦的王成材。 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恁妈蒸得馒头你都吃哪去了?” 黑蛋脸上的得意变成了哂笑,视线也终于对上了我,“九哥,恁家院里来了个洋鬼子!” 他语气激动得好像我家里来了个外国人,就能成了村里的有钱人一样。 “啥洋鬼子?”我踏着步子往前边走边问。 “不知道。” 黑蛋开始学话,这次连模样学得都是他那个教书的爹。 手背在后面,肩胛骨处微微弯起,嗓子里像是卡了一口痰,“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穿着华丽,举止优美,拎着包提着胯走着路,身旁还跟了一个长相与她神似的男孩子……” 我不知道黑叔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养出黑蛋这么调皮孩子的。 语数英哪门都学不来,就这个学他爹的活干得精。 我看着他的表情就忍不住笑,“俺告诉黑叔去!” “别别别!”黑蛋赶紧伸手搂住了我的腰。 我感觉自己的腰像是挤了一块柔软的面团里。 “九哥,就是你家里来了一个女的,还带着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长得白白净净的可好看了,我看他和你和我都不一样,就觉得有点像电视上的洋鬼子。” 女人? 我停下脚步看他,“是我妈吗?” 黑蛋摇了摇头。 我推开他奔欢了往家跑去。 我没有姑姑也没有小姨,家里的女人除了奶奶就是我那南下几年没回家的妈。 石子在我口袋里乱癫,我的心也越来越不受控制地跳动。 看见了探出墙头的竹子,还有那掉了漆的红木门,我家到了。 临进门几步我赶紧停下,低头赶紧拍拍身上的灰土,拍拍手又整了整乱七八糟的头发。 做完了一切我才敢踏过门槛。 从大门到客厅一眼到底,里面和奶奶笑着说话的人不是我妈。 我反复确认,一点也不像。 其实好多年了,她不回来也没关系。 听到响声我才注意到坐在客厅前看着我的小男孩。 黑蛋说的话也没错,确实和我们不一样。 他难不成是天天洗澡,所以才这么白? “九儿!” 看见奶奶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这才进了客厅。 “这就是我大哥的孩子,刘九?” 那个女人激动地把我拉进她,另一只手摸着我的头,眼睛里冒着亮光说,“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奶奶也笑着,两边嘴角都有了小括号,“比贺春大一岁,下半年上九年级了,就是有点黢黑。” 贺春 迎新春贺新年? 我猛地转头,那双大眼睛果然在瞅我。 不知道他那双眼睛为什么眨也不眨,搁在他这个白脸上感觉有点不够地方。 “九儿!你该叫姑姑!” 我印象里从没出现过姑姑这个角色,但我不想挨骂,还是看着女人喊了一声。 她有些激动地回了一声。 奶奶就开始和她讲一些我的事情。 我知道自己走不掉了,被拉着手当成了说话时抛来抛去的玩具。 门口的男孩还在看着我,我觉得他可能比我更需要站在这里。 “姑姑。”我动了动手,“他叫贺春吗?” “哎哟!你看我这……”女人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拢了拢耳边的头发,对着门口的白团子说,“春儿,快过来,妈妈介绍哥哥给你认识!” 男孩站起来走到了我身边,紧挨着他的妈妈,距离我却是有些远。 “这是你九儿哥哥。” 我猜测姑姑下一句应该是会让他叫我哥哥。 可她没说话,反倒是这个叫贺春的小男孩主动叫了一声哥哥。 “你以后就跟着你九儿哥哥上下学,他可爱玩了,这里比我们家好多了,你也会认识很多的新朋友。” 奶奶说的话让我有些骄傲,挺了挺刚才耷拉下去的胸膛。 虽然我在村里和班里都有很多朋友,但我不介意自己有一个弟弟。 而且还是一个和他们都不一样的弟弟。 周贺春看着我点了点头,可能是盯得时间太久,他竟然又微微扬起了嘴角。 我兜里挨着皮肤的是我心爱的石子,那可是赢了王成才的宝物。 当大哥应该有当大哥的自觉,见面礼还是要给的,书上没讲但电视上有。 “这个送给你。”我拉起他的手,将五颗石子全部放在他的手心里。 “哎哟,贺春他估计不会抓石子呢。” “啥?”我诧异着问姑姑,“他长这么大不会抓石?” 姑姑笑着点了点头,“你教教他,他很聪明的。” 我撇了撇嘴,突然觉得他可能和我玩不到一起了,连最基本的抓石子也不会。 “行吧,我教你。”我抓着他的手就往院子里走,比刚才黑蛋的肚子还要软,“你咋恁白啊?” 他没说话,走到院子就把手抽走了。 “咋啦?不拉你手咋教你抓石子啊?” 他看着我,没说话也没有再扬起嘴角,石子塞回我手里转身就往门口走了。 怎么还生气了? 我扭头看奶奶和姑姑聊得火热,赶紧追了上去。 一直追到了我们隔壁那间爬满了枯藤烂叶的房子门前。 “对不起你别生气,我撒谎了,教抓石子不用抓你的手。” 我把石子重新塞回他手里,“我好好教你。” 他点了点头,打开大门要进去。 缝隙里露出的景很破,和院子里放的漂亮的纯色行李箱和花纹袋格格不入。 之前还听黑蛋他们说这是鬼屋,半夜路过的人总是能听到哭声。 “我能进去看看吗?” 他看了我一眼,便把缝隙拉大了。 原来刚才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猛然见到全貌竟然更显得凄凉。 “你们今天晚上要住在这里吗?”我看着他说,“怕不怕有鬼啊?” 周贺春眨了眨眼睛,过会儿又绷着脸,“我爸爸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老师们也都是这样说的,可是你……” “贺春!” “周贺春!” 尖锐的声音打断了我想说的话,听着像是我刚有的那个姑姑。 周贺春反应比我迅速,在听到的时候飞快地跑出了大门。 我跟着到门口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姑姑那与脸色相差巨大的手掌狠狠地拍在了周贺春白嫩的小脸上。 红印瞬间胀起,他脚站不住地晃动了两下。 “离开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 “知不知道妈妈找不到你会很担心?!” “在家里是怎么交代你的?!” “江纯纯!你打孩子干啥啊?!”我奶奶的 小跑踏起尘土,一把抱住了周贺春的头,“刘九跟着呢,咋也不会跑丢啊!” 她扒拉了两下周贺春的脸,满眼心疼,“他还那么小,你使那么大的劲是想把孩子打死吗?!” 我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但我很开心我奶奶跟着跑了出来。 奶奶一直都是嘴上骂的厉害,但很疼我。 周贺春有她护着一定没有问题。 “干妈,你别管!” 姑姑拽着周贺春的手就要离开,我不知道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但奶奶却是死死地将人搂在怀里,周贺春的脚站得稳稳当当一点没挪位置。 “妈!”姑姑认命了一样的将手甩掉,指着周贺春大声吼道,“他要是不教训迟早就像他那个不见踪影的爹一样!!” 这声音不低,我们右边村书记和斜对面的话多大婶都出来了,面上带着我看不懂的平静。 姑姑说完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头发也不如我刚才见到的那样梳得溜光水滑,乱糟糟的像极了他家墙上的枯藤。 奶奶松开了周贺春,站在原地佝偻着腰摸了摸姑姑的头发。 我知道心软的她肯定又要红眼掉泪。 我赶紧跑过去拉着周贺春的手想带他回我房间,他这次没甩开我的手,但也没有动弹。 这个时候不跑还等着挨打吗? 我戳了戳奶奶的手,奶奶没抬头只是用手推了推我的胳膊。 这就没事了,代表周贺春是安全。 “我带你回我房间吧,俺奶说……” 我就看到他红肿的那半边脸被泪水淋湿了,低垂着头看着他的妈妈。 似乎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他抬起手用袖子使劲擦了一把,那块红的就出现了血丝…… 最后还是奶奶不喜欢家里的事被一群半生不熟的人问来问去,就带着我们都回家了。 “你别动。”我凑近了坐在床边的周贺春,看了看他脸上的伤口说,“我给你找点碘伏和酒精。” 其实我家里只有这两样算是药的东西。 一般都是我哪里磕碰了,奶奶能找到哪个就给我涂哪个,在我眼里就堪比神药。 今天就只找到了酒精,我拿着回屋就看到他又哭了,脸上还多了些灰。 “你咋又哭了?” 我抽出挂在竹竿上的毛巾要给他擦,但被他挥开了。 这个小孩怎么这么不懂事? 我把毛巾扔在床上,脱掉外套,拽紧了长袖的袖口给他擦了两下,“这可是我奶今天给我新找的秋衣。” 他不说话了,瞪着红红青蛙眼瞅我。 “干啥?你不是喜欢用袖子擦吗?” 他哼了一声。 我拿着小瓶子,里面竖着一根棉签,“要我给你涂还是你自己来?” 他还是低着头,“不用涂,过几天就好了。” 我也不想管他,反正被打的又不是我。 从小到大我还没被妈妈打过,也不知道啥滋味呢。 推了推他的手臂,“被妈打巴掌是啥感觉?”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双目睁圆了看着我,忽然用靠近我的那只手打了我的手臂,“就是这种感觉。” 真疼啊,摸起来软软的,怎么劲这么大。 “不知好歹!” 奶奶这时抱着被子走了进来,我看到她眼袋搓的皱红,“春儿,你今个先和你九哥住在一起昂。” 这声音也是又闷又沙哑。 周贺春从床上跳了下来,看着她说,“外婆,我妈妈呢?” “你妈妈在隔壁的屋子睡着了,她今晚也住在这里。”奶奶摸了摸他的头,“以后不想回去就住在外婆这里,没事昂。” 我的床被分成了两个区域,一块是我的,一块是周贺春的。 第2章 第 2 章 晚上我被尿憋的难受,摸索着要从被窝里出去,刚起身就看到床头边坐着一个人。 窗外的月还在亮着,光被窗户分成了好几块,一块刚好照在那人的脸上。 我看清楚了。 不是鬼,是周贺春。 他穿着秋衣秋裤,胳膊抱着小腿,脸看向大门的方向。 “周贺春你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呢?” 他没出声,就在我以为他还在因为白天的事生气不理人,突然转过头来看我,“我在等我爸爸。” 这声音有些像前街大爷拉的二胡,难听且沙哑。 “你爸爸是今晚要来吗?” 刚问完我就看到亮亮的东西从他脸上滑到了嘴角,还有悬在下颌上要掉不掉。 他怎么又哭了? 一个男孩子怎么这么爱哭啊? “你先哭吧。” “我去上厕所,憋不住了。” 拉开门,客厅的灯竟然开着。 以为是奶奶织渔网忘记关,谁知刚打开客厅门就看到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人背着坐在门前。 吓得没憋住,当场尿了裤子。 “奶!!” 女人背对着我,任我喊的太大声也不转头。 顾不上湿漉漉的裤子,出了客厅沿着墙面走到檐下小屋,拍了拍门,“奶!奶!奶!有鬼!!” 听到了拖鞋擦地声音,紧接着门就被拉开了,奶奶披着外褂问,“喊啥呢?哪有鬼?” 我抓着奶奶空荡荡的袖子,指着女人给她看,“在那……” 奶奶眯起眼睛,一时也分辨不出什么时候惹了脏东西。 拿起墙边竖着的扫帚往前走,还没到跟前周贺春出来对着女人喊了一声妈。 女人好久才扭过头看身边的儿子,似乎才清醒一样,干的起皮块的嘴唇缓缓张开,“春儿,你醒了?” “脸怎么这么红啊?”她从袖口里伸出手,摸上了他红肿的那半边脸,“是妈打的吗?” 虽然我没看到他满脸泪水,但我知道他哭得更凶了。 因为我听到了比刚才还要让人难受的声音。 我看奶奶也没有要走近的意思,拽了拽她的袖口,“奶,给再找一条秋裤呗,这个湿了穿着凉。” 奶转着裤腰使劲一拽,看到那大块的印记后,不知道是不是太生气了,竟然笑了。 “一个男孩子家的,胆子也太小了,世界上哪有鬼啊!” 好吧,这话我听了很多遍。 但真遇到的时候我才不会想起来,跑都来不及呢。 奶奶拉着我去她房间,从衣柜里拿出了新的让我自己换上。 本以为又是一个不太平静的晚上。 可姑姑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变回了白天见到我时候的温柔模样,满脸笑容,面色和善。 把周贺春送回床上的时候还在笑着我刚刚尿裤子的糗事,“九儿这么大了还尿裤子呢?” 我缩在被子里,露两只眼睛看他们。 周贺春站在姑姑旁边牵着她的手,脸上也没有了泪痕,眼睛都是笑笑的带着亮光。 “我们家九只是比较害怕鬼。”奶奶跟着笑了两声说,“行了,半夜了都快睡觉吧。” 当房间再次陷入黑暗,我蹭着月光看见身旁的人睁着大眼,往被子里缩了缩。 “周贺春,你和你妈妈和好了吗?” “嗯,和好了。” “那你明天也会和我一起去上学吗?” 他闭上了眼睛,“不会,我不会在这里待很长时间。” 也是,他是要跟着妈妈的,说不定过几天爸爸也会来把他们接走。 他是这样告诉我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可直到班主任老袁带着他坐到第一排, 我知道他走不了,应该会在这里待很久。 放学的路上,我身边跟着黑蛋,周贺春距离我们有些远,也没有想要和我说话的意思。 我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 “九哥,洋鬼子是你家的不?” “啥洋鬼子?”我给他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他叫周贺春,是我弟弟,你那天见到的漂亮的女人是他妈,也就是我姑姑。” “那以后就和我们一伙了呗?”黑蛋笑了笑说。 虽然老袁总说拉帮结派不好,可我一直都觉得没什么问题,不然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他又不管。 所以我一直默认我和黑蛋是一伙,现在可能又要多一个周贺春。 “我给你的辣条呢?”我摸了摸他书包的侧边口袋,“先给我。” “干什么?!”黑蛋反手捂紧了书包,“咋给别人的还带要回去的?!” 我不明白黑蛋对小卖部的零食为什么能热衷到这个地步。 自从我上次吃辣条吃进了光辉哥的卫生所,我就不敢再吃了,上吐下泻实在是太难受。 “就先用用。”我拉开他书包的小兜,拿出了我刚给他买的辣条,“俺奶给我的钱我都放着呢,明天再请你吃,行不?” 黑蛋点了点头,“中吧。” 真不愧是我好朋友。 “周贺春,”我走到他身边把辣条递给他,“吃辣条不?” “这个可好吃了!”黑蛋也赶过来说。 不过我估计黑蛋更多的是心疼这辣条。 “不吃。” 周贺春毫不留情拒绝了。 黑蛋嘿嘿笑了两声就从我手里拿走。 好吧,不想吃就不吃。 我看到前面的竹子就知道快到家了。 “你咋上学这么不高兴,你妈知道不?”黑蛋吃的嘴唇上都是红油,嘶哈嘶哈地擦嘴,“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成绩不好啊?” “其实没事,俺爸是小学老师,但我的成绩该不好还是不好,你也不用太……” “刘志中!你又吃垃圾食品!” 这声怒吼每天都要在我们住的这条街道听一遍。 在门口择菜的大娘,站着等饭的大叔都呵呵笑着,要是哪天黑叔不骂了才不习惯呢。 黑蛋把袋子往我手里一塞,“九哥,明天见!” 我看他又要往隔壁道跑,上次就是在那被逮的,“哎!信球货啊你!!换一条!走婶那条街!” 看他跑两步喘一下的样子,估计不出五分钟又要被逮了。 我一扭头看周贺春也在看着那个方向,以为他没见过这架势被吓着了。 “没事,到家门口就能见到他了。” “他会被打吗?” “不会。”我把垃圾丢在路边的垃圾桶里,“他就住在我西边的隔壁,黑叔不打小孩,就是吓唬吓唬。” 直到回家他也没再和我说话。 果然如我想的那样,我们刚到门口就看见黑蛋被揪着衣领,还在笑嘻嘻地和我招手。 “看吧,记吃不记打。” 周贺春没有再看他们,直接走了进去。 “奶!我回来了!” 平常都是喊一遍就有声的,今天我叫了两次也没见俺奶出来。 我又扯着嗓子大大小小屋子都叫了一遍也不见人。 “恁妈也没在家啊?” 周贺春一点也不担心,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拿出本子已经要开始写作业了。 我看不见奶就不行。 我跑到隔壁奶奶家找人,结果也是一样。 奇怪了…… “九哥!” 我扭头一看是黑蛋,“咋啦?黑叔这次怎么这么早就把你放出来了?” 黑蛋没像平日里那样和我耍嘴皮子,反而是有些愁,“王成才死了。” “啥?!”我看着他,“就算你俩打过架你也不能咒他死吧!” “是真的!”黑蛋皱着眉说,“是俺爹和我说的,而且他爷也死了。” 听完他的话,我就知道俺奶去哪了,赶紧往西头王成才家跑去。 刚到街中间就看到他家门口围了很多人,都是村里的熟面孔。 直到站到人群外圈看到里圈的奶奶和姑姑抹眼泪,我才确信黑蛋不是在说假话。 王成才真的死了,难怪今天老师点他名他不在。 村里人满脸严肃围在门口,纷纷哀叹着这祖孙俩的命苦,我不敢进去看,转身回了家。 周贺春还在院子里写作业,我走到他面前,“村里有个小孩死了。” 他写字的手停下了,我知道他不认识王成才,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他说。 或许是家里现在就他一个人,又或许他也和我一样是小孩。 “咋死的?” 他看起来比我要平静,说起来像是在问天上的麻雀为啥突然摔死在了地上一样。 “我不知道。” 当天晚上在饭桌上才听俺奶说祖孙俩死的原因。 王成才的爷爷背着筐到南坑捡柴火,刚下过大雨,晴了几天水还没下去,他本来腿脚就不好使,一不小心给滑进去。 当时南坑没人,断气了好久才有人从那边路过,叫了支书带人给捞出来了。 王成才爷爷在我的印象里就像是个扎在土壤里的大树根。 树杈枝叶什么都没了,只剩个已经枯烂的根还裸露在空气中。 他不爱说话,却又长着一张讲鬼故事的脸,黑蛋他们见到他都离得远远的。 他们说生怕下一秒会被他长长的指甲抓得头破血流。 其中也包括我。 我问奶奶王成才呢? 俺奶摇了摇头,喉咙又开始发出细小的声音,稀饭喝了好几口才说话,“成才那孩子……他自己跳河了。” “听村里人说,他爷爷被捞回家后成才就自己一个人偷摸着出门了,那时候都没注意,等到回过神来找孩子的时候,成才已经漂在河面上了。” 一口饭咽不下去,明明今晚没有煮鱼肉,我也没有被鱼刺卡着,喉咙确实堵的发不出声。 奶奶没有说成才也跳河的原因,直到睡觉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他要自杀? 看着身边同样没睡的周贺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在等他爸爸。 “周贺春,你觉得一个小孩为啥要自杀啊?” “不知道。” 忽然他说,“死了就啥都没有了,吃的,玩的,还有想看见的人都会没的。” 这还是他来到这里头一次和我说这么多的话,看着他的眼睛莫名想起了那天的王成才。 只不过王成才的眼睛多了些其他混混不敢惹的凶狠。 “我肯定不会自杀,我还要考上大学将来带着我奶奶去北京呢。” “嗯。”他转过头去过说,“睡觉了。” 我看着窗帘下的糊光,沿着边框数了一圈又一圈。 王成才和我关系不好,我也没见他有其他关系特别亲近的同学。 放学回家总是一个人坡着脚走回去。 每次走到村南边的街道,落下日头的光总会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身后也会跟几个学他走路的小孩。 我看他捏紧了拳头却也没去理会那些被家人呵护的小孩。 他的葬礼在第二天就办了,我要上学没去参加。 回家后就看到对门大婶在我家院子里坐着,一边织渔网,一边边讲话。 “英婶子,你们家和他没礼吧?” “没有。”奶奶说。 “难怪没在席上见到你。”她停下了手里的活,挪了挪屁股下的马扎子,“成才他爹和他娘都回来了。” “爹和儿子都死了,再在外面混着那还能行?” 大婶似乎有些得意。 她总是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以此在他们‘小帮派’谈话中获得更高的关注度,好像整个村庄就她来事最灵。 “成才那好多年没回家的爸妈,一进村就是开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穿的就像是电视上那个演戏的明星,这一看是在外头挣着大钱了。” 奶奶没出声,她又继续说道,“老人小孩的葬礼办的是不差劲,可谁看出来亲不亲呢?把小孩撂家里一走就没回来过,我看小孩的死和他脱不了啥关系!” “那咋?”奶奶手放在膝盖上,对她说的话有些不满意,“他们又不是想把小孩放家里,不也是没法,想着多挣点钱吗?” “啧!英婶子,你这人死了话咋说都中,你家儿子儿媳多久没回来了?你咋知道这九儿心里是……” “别给我搁这碎嘴子了!!”奶奶拿起地上她的筐,扯着她的衣服,“你回家做饭去吧,恁家那口子也不是啥省事的人,回去吧!” 大婶被推着到了门口,眼睛还时不时往我们这边瞅,看看我又看看周贺春。 奶奶关上了大门,嘴里问候着大娘他的家人就去厨房做饭了。 从别人口中提起王成才,我好像才对他的死亡有了实感。 他消失不见了,是书本上说的那种只要我活着就永远看不到他的消失。 吃饭时姑姑提起王成才他爹娘都搬走了,村里的家也不要了。 奶奶当场就不高兴了,说以后不准再在家里提起他们家的事。 我也没再见到那个大婶来家里说闲话。 好像在生活中王成才一家渐渐和我们远了,偶尔再意外听到这个名字,能做的只有接二连三的叹气。 第3章 第 3 章 周贺春来家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他也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半夜不睡觉坐床头了。 我们的关系在我看来好了不少。 我也摸透了,他就是那种闷葫芦的性格,走在路上你不和他搭话,他是绝对不会开口的。 周末黑蛋约我去他小叔家开的滑冰场溜冰,奶奶给我拿了十块钱,说还是要给钱的。 黑蛋在旁边摆手不让接,我没搭理他。 瞅了一眼屋里看书的人,“周贺春,出去玩去不去?” “去呀!”姑姑拿着渔网从屋里走了出来,“春儿,去呗,和你九哥一起去玩。” 我看得出来他是想拒绝的,不去也行刚好十块钱还够花的。 但没想到他答应了。 这会儿算是彻底入秋了,就这全是房子的村街道,不出太阳刮点小风都是带着冷劲的。 “干啥拿奶的钱?”黑蛋抱着膀子贴近问。 “又不是给你的,给你小叔的。” 我看着前面海大爷家拴着的大狗张着嘴看我,屁股就发抖哆嗦,绕到了周贺春旁边,“开业一次捧场不拿钱也就算了,哪能次次不拿钱?” “我操!”黑蛋摸了摸兜,“那我也应该拿钱,前几天俺婶还因为房子的事摆俺家的理呢。” 我顶了顶沉默人周贺春的肩膀,“你带钱了没有?” “带了。” “成,那这次我就不出你的了。”我伸手拍了拍黑蛋,“别愁,给你出了昂。” 下午天的柏油路也是车来车往,黑蛋他小叔的溜冰场在这一片也是独苗,叫的名字也响亮。 ‘无人能及溜冰场。’ 实际上除了开业那天凑热闹的人多了点,就是周六周天还有点人。 我和黑蛋空了会带同学来,其余时间基本上就是个空场子。 周贺春停在了溜冰场旁边的店门口,“你们去吧,我不会玩。” 我抬眼一看,网吧? “姑姑让你来这?” 撩起眼皮看我,“她怎么知道?” “行吧。” 我和黑蛋下坡往溜冰场走,周贺春一个人进了网吧。 “九哥,他咋还去那种地方?” “不知道。” 我和黑蛋从来没去过网吧。 我不去的原因是因为我不敢,我爷发的狠话,说我要是敢去网吧那种地方就把我腿打断。 以至于我到现在也觉得进了网吧就出不来了,里面应该是有什么吓人的东西。 黑蛋不去的原因是因为黑叔,黑叔说网吧有让人上瘾的东西,小孩去了准不学好。 估计我爷不让我去也是听了黑叔的话。 “咋就你两个来了?”小叔瞅了瞅我们身后,“我看见还有一个人呢?” “嘿,小叔,你眼神真好使。”黑蛋说,“人去了网吧。” 他小叔没出声,照例从身后的鞋架上拿了两双双排溜冰鞋,我掏出钱放在了桌上。 “哎,九儿,你这孩子,不拿钱了!” 我没接,如果再接回来,到时候他去俺家说话啥的指定高俺奶一头。 “叔,别让我回家挨打!” 他笑了笑就要找五块钱给我,黑蛋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叔,那五块钱是九哥请我的。” “成吧,下次你们再来叔还给免费。” 我跟在黑蛋后面进了场,果然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从破烂铁皮漏进来的风吹得褪色小彩旗呼啦啦发响,比背的古诗里的落叶还荒凉。 跟在黑蛋后面慢悠悠跑几圈也算是热身了,后面就是自己悠着玩。 单排我还行,接触的早一些,双排是场子建起来后才学的,倒着滑总是要摔两次才能长记性。 “别躺着了,起来喝点水。”黑蛋晃了晃瓶子说。 我起身脱掉外套坐在他旁边,“你叔给的?” “一块钱一瓶,他也不好意思要钱啊。” “看这场子就知道咱叔也是个人物。” 黑蛋低着头笑了,笑得喝进去的水顺着下巴往衣服里流,“我还记得当时请得咱爷的建筑队是吧?” “是啊。” 我抬手把瓶子扔在垃圾桶里。 去年冬天雪下的大,黑蛋他小叔冻得打哆嗦来找我爷说这个事。 “当时爷就告诉他这金不金银不银的地方,尤其还是在村口,除了个别年轻人没事了溜两圈,根本挣不着啥钱,但你小叔不听,一门心思觉得能成。” 黑蛋瞅眼屋子,贴我耳边悄声说,“俺叔就是出了名的犟种,他那大光头就是整天想着怎么发财才秃的。” 抬眼就看到进口来了几个人,头发又黄又炸,有两个穿短袖的人手臂上还有纹身。 “老板,溜冰。” 这群人看起来年龄还没我大,样子上是刚混不久,比我们校门口常年聚集的那群人还差点。 “多少钱?” “二十” “他给。” 刚站起身想再滑几圈,就被黑蛋扯了扯衣服,“九哥,那是不是你弟啊?” 我往前滑了些,屋子里站在台前的就是周贺春。 “你他妈的借你点钱怎么这么难?”抽烟的人拍了拍他的脸说。 “被欺负了。”黑蛋说,“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打架惹事的人啊?” 我脱掉鞋过去,还没到门口就看到周贺春抬手给了那人一巴掌,劲估计不小,那人脸上立马有了颜色。 不愧是母子,这有点姑姑的手劲。 四个人外加一个小叔都愣住,显然都被这一巴掌都整懵了。 周贺春没动也没走,像是刻意的要等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小叔回过神,挠了挠溜光的脑袋,“你们要打出去打,别在我这闹事!” 一句话让被打的男生瞬间炸了锅,“就在这打,打坏的就让他赔!” 其余三个男的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拎着鞋走进屋子,黑蛋就在我旁边,高胖壮他三样都占,凶狠样随便放放都有,声音也是比同龄人粗犷,“搁这撒泼打滚呢?有本事上派出所闹去呗。” 我走上前去握住那人的手,“别动手,真要动手你们四个也不行,更何况这里面还有监控。” 抬眼一看那破烂喽嗖的监控垂着脑袋正对我说你好。 被打的那个松开了手,我揽着周贺春的肩膀就要往外走,突然就听到黑蛋叫了一声九哥。 可那时候已经晚了,疼痛已经从我的小臂蔓延到心底。 扭头一看小的折叠刀斜着扎在我的胳膊,晃悠悠又掉回了地上,鲜血沾染了周贺春左边的肩膀。 黑蛋上去就踹了他一脚,“靠恁大姨!还真敢玩刀啊?!” 小叔赶紧拿起电话报了警,四个人估计也是第一次见这种‘血淋淋’的场景,吓傻了要待在原地等警察来抓。 感受到手下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我便把手从他肩膀上拿了下来。 他大爷的说不疼是假的,我和黑蛋就算再混也没到敢动刀子的程度,谁知道这个二百五玩意这么猛啊。 下一秒就看到周贺春扑到那人面前发疯似的又打又踹,三个人嗷嗷叫唤这拉不住。 这弟弟除了不爱说话也不差劲啊,第一次见他这么能打。 警声到了耳边。 “周贺春,别打了!” 他停了手,我有些欣慰,“带我去光辉哥家,快点!” 猛然看到那双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貌似又要哭了。 “别磨叽了,再晚一会伤口就长住了。” 说完这句话,我就听到周贺春靠近我,声音闷闷的,“这应该不能去他家治吧,都扎进去了,要去县里医院吧。” “先问问他,不行再说。” 其实我知道血不流了,这会风一吹也没多疼。 刚好光辉哥在家,看了看说没啥大事,小刀浅扎了一点,止了血就包上了。 “哥,等会儿给你拿钱来。” 我刚说完就看见周贺春从兜里拿出一张毛爷爷,“我有钱。” 光辉哥看了我一眼,就把钱抽走了。 那 四个人也被警察带走了,说是要教育教育,至于怎么个事,我也不清楚,可能说两句就又放出来了。 回家的路上左右两个护法一声不吭,搞得我好像已经走了。 周贺春不说话我能理解,这黑蛋怎么也是这样? “不是,恁两个都咋啦?” 黑蛋猛地搂住了我,“九哥,你是真英雄!” 中嘞,黑蛋就是这样感性的大块头。 “兄弟,你也不差。” 一低头和周贺春对上眼了,他的表情略显震惊,“没事,性情中人都这样。” 看着那表情转变成了呆滞,我推开黑蛋,“行了,够了够了。” 黑蛋嘿嘿笑了两声,“那回家怎么和奶说?” “多好说,就说溜冰的时候摔了,反正之前溜冰回家总是会带着伤。” “中吧,等下帮你。”黑蛋扭头窜到周贺春面前倒着走,“弟弟,你是怎么惹到那群人的?” “是他们的问题。”周贺春说,“在网吧里莫名其妙就来找我,让我给他们拿钱花。” “没事,不用怕,这种的学校多的是,而且他们四个甚至还不如学校门口的那群。”黑蛋笑着说。 走到邻居家门口就看到一辆车从我家门口离开,周贺春看到后赶紧跑着进了家门。 “回来这么早?”奶奶从屋后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袋子。 “滑一会儿累了就回了。”黑蛋说。 袋子递到我手里,“入秋后剩的老地黄瓜,还有几根小的能吃。” 这种地黄瓜最好吃,我家种的嫩的基本上都是被我吃了,没想到进秋还有。 我拿出一根给黑蛋,他手搓搓就那样吃了,“奶,您家来人了?” “贺春他奶奶家的人,来给他送些东西。” 那也是,估计是等到他爸爸了。 “你这胳膊咋回事?” “哦,溜冰的时候擦地上了,怕沾水让光辉哥包了一下。” 然后我奶就开始说我,每次去都带着伤,这次去还包上了,不能溜就别去了…… 黑蛋这个家伙,见我不需要帮忙就赶紧溜了,这个时候就是狗屁兄弟。 进家门只看到了客厅桌上放着的两箱东西,一箱是牛奶,另一箱是火腿肠。 周贺春不在,姑姑也不在。 我走到卧室门口就看到他背对着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 “剩下哪张没写啊?” 他没出声,我走近靠他身后刚好看到豆子大的泪珠掉在一串数字上。 我赶紧倒着退回到客厅,关上了房门。 厨房里传出了柴被烧的味道,走进去看奶奶在盘面。 我便坐在了灶前,接过烧火的工作。 “奶,是不是要蒸馒头?” “嗯,蒸点甜的咸的。” 起身看了看窗外,确定屋子里不会有人出来,又给灶里添了一把柴,“奶,姑家咋回事啊?” “啥咋回事?”奶停下搓了搓粘在手上的面,“贺春他爸爸找不到了,娘俩被家里人暂时撵出来了。” “他爸找不到了把人撵走干啥呀?” 奶奶突然就把放了碱面的面团摔在了案板上,“贺春他奶估计也不是啥好人,说她娘俩是不吉利的人,说什么他娘娘俩在家他儿子就回不来。” “奶,小点声!” 我奶激动地眉毛扬起,听我这样说才止住话语继续盘面。 难怪呢……难怪周贺春会在晚上坐在床边,姑姑也会坐在院子里。 “你别在贺春面前乱说,听见没!” 我点了点头。 看着眼前燃烧着的大火,突然觉得有个弟弟也不错,也可以继续对他好一点。 虽然他有妈妈陪在身边,可他和我几乎没什么区别了。 “奶,我想吃鸡蛋,咱煮呗。” “不早点说?”奶奶说,“你去堂屋柜子里拿,多拿几个放锅里都煮上。” 第4章 第 4 章 悄悄看了一眼房间,发现他还在写作业,“你喜欢吃水煮蛋不?” 看了眼他的试卷,原来湿润的地方已经干了,题也写了半页。 “今天俺奶会蒸新馒头,咸的甜的都有,可好吃了。” 他抬起头看我,从我的视角看,不大的脸上眼睛几乎占据了全部,眼皮被湿成了红色,睫毛也都几根几根抱在一起。 我听到他说,“我喜欢吃鸡蛋和馒头。” 声音也变得不一样了,像小狗刚来家时候闹着哼哼的声。 “好,那你先写吧,要等一会才做好。” 我突然觉得周贺春真和我们不一样,他不太符合家里人教给我的男孩子的行为。 他很爱哭,我和黑蛋即使被打的鼻青脸肿也不会掉一滴泪。 我们知道如果掉泪了会被对手看不起,也会被家里说没出息。 可他来我们家没多久,我已经看到他哭好几次了,好像他哭了也不是没出息。 而且他长的和我们也不一样,班级里,村里很少有像他这样不黑还长得好看,身上一直都香香的小孩了。 我和黑蛋都是玩啥身上就有啥味。 “想啥呢!” 一抬头被奶奶用筷子敲了头,“再烧锅就干了,想像你爸那样把锅烧没是吧?” “大过年的锅烧干了不说,就连篦子也烧没了。” 这件事每次在我烧火的时候奶奶都会提一嘴,我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起身就看到馒头一个挨着一个地挤在篦子上。 甜的糖包子没包好,开口的红糖都流出来了,像花一样,咸花卷上辣椒面颜色红红的也好看。 “奶,这事又不是我做的。”我伸手想拿一个,被拍开了。 “烫!” 奶奶把所有的馒头拿出来,我上桌的时候周贺春刚好从屋里出来。 “吃饭吧。” 我看了看对面的房间,“你去叫你妈吃饭吧。” “她吃过药睡着了,暂时不会醒。” “姑姑生病了?” 他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朝他比了一个手势,想让他用温鸡蛋在眼皮上滚滚,但他似乎没听懂,把鸡蛋剥开后放在了靠近我这边的筐里。 奶奶瞪了我一眼,抓起鸡蛋就放回了他手里,“贺春你剥的你吃,刘九他有。” 被教育着要懂事,我是个模范,“你吃吧,我自己剥。” 我刚拿起鸡蛋,就看到对面的门开了,姑姑笑着走了出来,“妈,你做饭咋不叫我,自己一个人多麻烦?” 明明是晚上了,衣服却穿的还如第一天我见到的那样,板正又干净。 头发也是梳的漂漂亮亮,还戴上了一个藏蓝色的发箍,白色的珍珠耳钉,整个人也都笑意盈盈,精神了不少,一点也不像周贺春说的睡觉模样。 “姑姑,你真漂亮。” 她坐在我旁边,戴着玉镯的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小九嘴真甜。” 周贺春却是一脸愁容,眉头皱着满眼不开心,“妈,你不是睡觉了吗?” 姑姑拿起一个糖包子,掰了一块放在嘴里,“你这孩子,你爸要回来了我要等着他。” 奶奶端起喝稀饭的手也顿住了,触及到我的视线后又着急地喝了一口,露出几滴掉在了她黑色粗布衣服上。 相比较之下周贺春的行为就很容易看出什么,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实在无奈地说一句‘随你吧’,便端着稀饭碗去了厨房。 我再次看向奶奶,发现她也只是无声叹了口气,朝我轻轻摇了摇头。 而我也明白了些什么,姑姑貌似生病了。 就像村里户生家的媳妇那样,整天就是抱着孩子坐在屋前的石头上,哼着曲唱着不属于这里的歌,偶尔站在她面前讲话,她却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我就快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悉悉索索的穿衣声,费劲睁眼一看周贺春又坐在了原来的位置。 想到白天的事情,我顿时有些精神,起身坐到他身旁,“你是不是被吓着了?” “我给你摸摸吧。” 周贺春突然转脸看向我,半天才开口,“摸什么?” 我估计着他这可能不懂,但也不能不睡觉啊。 脑子里想着奶奶给我叫魂的样式,从床上下来穿着拖鞋站在地上,弯腰一只手从地上虚着抓了一把,放在他的头上揉,“贺春来家来!” 又一次重复着刚才的动作,“贺春来家来!” 第三次,“感谢主,感谢神,贺春来家来!” “呼噜呼噜毛吓不着。”我捧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那双眼睛亮得像新买的弹珠,“没事了,别害怕昂!” 做完这些我赶紧揪着秋裤往外跑,憋不住了要。 这次我特意留了一个心眼,开门一看果然堂屋灯亮着,姑姑衣服都没换地在门口坐着。 我已经不害怕了,我知道姑姑生病了,她也不想这样。 回到屋里,看周贺春躺在了我的位置上,我就顺势躺在了他的那边,“嘶~你这块真凉啊,难怪你不躺呢。” “我那边是不是很热乎?” 他点了点头,我就知道我叫魂出效果了,他已经不害怕了。 “俺奶说我就是个火炉子,冬天也不怕冷的那种。” “嗯。”周贺春突然侧身,头转过来看我,“今天谢谢你。” 我扯着被子要裹紧,鼻尖忽然凑到了上面,猛的闻到一口香味,我便把半张脸都埋了进去,“你被子好香,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我的有没有?你快闻闻。” 他听话地低着头闻了一会说,“有,有洗衣粉的味道。” “好吧。”我看他不睡觉,便继续说,“你还挺聪明的,知道一个人打不过四个人,所以就提出来溜冰场了?” “嗯,他们要花我的钱。” “哼,没事,他们四个都不是我和黑蛋的对手。” “嗯,谢谢。” 周贺春经常对我说谢谢这个词,黑蛋就从来不会讲,他说和我太熟悉再讲谢谢什么的,就会起鸡皮疙瘩。 “你说这谢谢的时候会不舒服吗?” 他显然愣住了,过了一会说,“不会。” 好吧,可能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看着他几次都要闭上眼睛了,我转身看了眼窗外,光还在,姑姑应该还坐着。 “周贺春?” 用手推了推他的肩膀,他轻轻嗯了一声回应,“姑姑还在外面坐着呢,怎么办?” 周贺春猛地睁开了眼睛,然后从被窝里跳了出去,穿着拖鞋跑到了外面。 他这个架势有点今天和那几个混混打架时候的影子,我不放心地跟了出去,透过挂着的帘子看他蹲在了姑姑身边。 “妈,别等了,回去睡觉吧。” 姑姑用手重重地撇了他的头,看样子像是生气了。 周贺春手放在膝盖上,继续说,“爸他还没回来呢,今天奶奶来是送东西的,送我们的厚衣服,怕……” “啪!” 话还没说完就被姑姑一巴掌打断了,周贺春被打的坐在了地上,低垂着脑袋。 我站在门后不知道该不该动,自己已经没有那么害怕了。 可周贺春不一样,他还停留在会和我说谢谢的阶段。 “整天在这等着有什么用?”周贺春猛地抬起头说,“被赶出来了在这好好生活就行,将来我养着你还不行吗?” “为什么非要等那个男人!!”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这安静的晚上像极了沉闷的钟声,嘶吼着回音不断,向四面八方荡开,可偏偏就是传不到无心人的耳朵里。 姑姑看了他一眼,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看他起身就赶紧跑回了屋里躺在床上,偷看的激动让我的身体在被子里轻轻发抖。 他越过我钻进了里面的被窝,整张脸对向了墙面,留给我他黑夜一样的头发。 我保持一个姿势保持了很久,直到我逐渐有了困意却听到了他微微的啜泣声。 他哭了多久,我就在旁边听了多久。 直到第二天一大早门被一股强力推开,我在抨击声中惊醒,才明白原来我早就睡着了,里侧也早就没了人。 “九哥,你咋还不起床?” 我实在是懒得搭理黑蛋,“你起的早,你全家都起的早!” “是啊!”黑蛋屁股往床上一坐,“今个我爸我妈都起的特别早,我也是一点没赖床。” 我套上衣服,收拾好东西书包,“咋?给你颁个奖?” 门不用再开,看到地上那一片白灰就知道黑蛋这半吊子用了多大的劲。 “才起啊,贺春估计这会儿都到学校了。”奶奶吃着馒头说,“我起的早,他起的也早。” “姑姑嘞,咋就你自己吃啊?” “你姑姑非要去送贺春上学。”奶奶喝了口稀饭,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娘俩是咋啦……” “黑蛋还吃馒头不?奶昨个新蒸的,有你喜欢的甜的……” 我和黑蛋走出家门,他手里的糖包子都吃了半个了,“奶比我爸做的糖包子好多了,又甜又香!” 我看了他一眼,伸手掐了掐他被紧身秋衣勒出来的肉。 他嘿嘿笑了两声,“月考成绩出来了你知道不?” 月考是周五考的,刚好赶上周六周天。 “还没去学校,你咋知道成绩?” “老袁给我爸打电话了。” “咋回事?” “这次月考我又是倒数。”黑蛋拿出水杯顺了最后一口说,“他给我爸打电话是讲春季分流的事情,估计是看我没希望考上高中,所以想让走职高。” 春季分流这个事早就有了,我也挺恶心的,说不上来为啥,因为这个事我也连带着挺讨厌老袁的。 “这不才头一个学期,春季的事情放到秋收来讲干什么?” “谁知道呢,反正我爸暂时没答应。” 我拍了拍他的肚子,“争点气。” 他对这类话题一概选择耳聋,忽然又神神秘秘地问我,“你知道这次第一名是谁不?” “我。” “嘿,九哥我是真喜欢你这自信的样子。”他搂紧了我的肩膀,“不过可惜了,这次不是你。” 我的成绩不算是特别好,但也不至于差劲。 初三年纪段总共就三个班,第一名轮流当的名字我都熟悉了。 “是你弟弟周贺春。” 周贺春? 我对此挺震惊,周贺春成绩竟然是比我想象中的要好,“那挺好的,符合他的所有。” 刚进班级就看到他坐在了我的旁边,原来的语文课代表坐在了第一排。 我的位置靠墙,他靠近走廊,看到我来了就赶紧起身让了位置。 黑蛋就在我的后面坐着,“咋给老班说换座位了?” 周贺春左脸对着我,看着好了些但还是泛着红,他嗯了一声就算是回了黑蛋的话。 上课刚没多久我就收到了他的纸条。 “座位是我妈让班主任换的,不行的话我再换回来。” 我翻开语文课本,看了看上面的笔记。 给他回了纸条,“没事,就这样也行,你练得啥字帖?” 本想速成救一下我这狗爬一样的字,但他说是他爸爸教得。 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周贺春的爸爸是个敏感词,估计不能继续聊,我就把纸条顺着塞进了书包口袋里,没再继续。 这边刚下课我就看得见姑姑站在窗外挥手,周贺春起身出去没多久把我也叫了出去。 “给你们两个带的大苹果。” 我一看,这不是我奶买的超市打折的苹果吗?便宜但是酸甜合适,我特别喜欢。 “谢谢姑姑。” “妈,你咋进来的?” “我躲在你们学校的那个雕像后面,老师没发现。” 我看着姑姑欢喜的样子,一口苹果堵在喉咙酸的难受。 “妈,苹果送到了,你回去吧。” “不着急。”姑姑突然拉着我的手说,“九儿,班主任说春考了第一名,还说到时候期中考试还会有表彰大会。” 我咽下了那口苹果,“是啊,贺春可厉害呢,到时候表彰大会您跟着一起来。” “行,那我先回家给你们做饭,你们在学校好好学习吧!” 上午的太阳还高高挂着,现在就做晚上的饭实在是有些早了。 太阳照耀下,姑姑衣服和饰品身上出现的颜色在阳光下都格外的鲜艳,特别适合她刚才的笑容。 直到她越走越远,距离太阳越来越近,白光模糊了我的双眼,姑姑才在我的视线里消失。 第5章 第 5 章 下午放学回去的路上,临近学校旁边的一块地玉米已经砍了一大半。 一个小老太婆弯着腰坐在玉米杆上扒拉着开始掰玉米棒子。 几乎要与地平线平行的太阳,将小老太婆照的很小,却将她的影子放的很大。 一个接着一个剥掉了外衣的玉米被扔在地中间。 “这奶奶干活真麻利啊。”黑蛋说,“这么早就收玉米了,我们可还没到放国庆假的时候呢。” 周围的玉米还不到这种程度,她家的叶子也都又黄又干了,“可能是种的早。” 周贺春不再是距离我们很远了,现在也是和我们并排走着,只是话依旧很少。 “还好我们家的地不种了,不然我假都过不好。”黑蛋说。 我家那四亩三分地,估计爷还不会让用机器收,也不知道爸妈今年会不会回来。 “春儿掰没掰过玉米棒子啊?” 周贺春摇了摇头,“没有,奶奶之前种地,不过都用机器收了,再后面就不种了。” “今年你可以体验一下了。” “嗯。” 回到家,家里院子早就被厨房飘出的烟填了一半,看着家门口的竹子,还有不到一个星期就要放国庆假了。 爷之前这个时候就差不多回家了,可今年却是迟迟没回来。 “想啥呢?九儿?” 转身一看是我们村的支书,“邓叔,想我爷呢。” “收秋了,快回来了。” 我看他拿着几张纸,估计着是有啥事,“找我奶呢?我奶在屋里做饭。” 村里很少有事可以让我们参与,他进去后,我就顺着蹲在院子里剥蒜,听着屋里的话。 眼睛一瞟就看周贺春正趴在院子里的桌子上扣着什么。 “你干啥呢?” 他拿起给我看,“聊天。” 原来是手机,和我奶的那个还不一样,这个在我眼里全是屏幕,而且没有那种按动的按钮。 “咋和人家聊天?” “用的□□。” “不懂。” 周贺春本想和我讲,但奶奶和支书突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两个人走到门口。 我看他反应迅速,估计也是害怕被发现。 “算了,等晚上的吧,俺奶和俺爷不让玩这些。” 他点了点头,就把手机收了起来。 “奶,邓叔来啥事啊?” 我把剥好的蒜放在案板上,坐在烟雾缭绕的厨房打听着话。 “问一下成才他们家的事情,说要党员去开会,但你爷爷不在家,没法去了。” “那爷爷啥时候回来?” 奶奶手放在围裙口袋里,靠着站在灶台边,“快了,估计到你放收秋假就回来了。” 姑姑在烧火,突然开口,“成才这爸妈也是,一下子走了两个人,这人刚走就要卖地。” “落叶不归根,难道一直漂在外面吗?” 我不知道姑姑说要卖地,卖的是种玉米的还是他们住的。 反正从我出生有意识开始,家里就两块地,一块我是要回家能见到的安心的,另一块是我们要吃的能饱肚子的,一块也丢不得。 奶奶端起碗接了水,舀了一勺面准备搅面水子,突然不知道想起什么事了,又大声说,“谁知道呢,村里这些事,这些地也落不到我们手里,净是搞一些假把式的东西,啥狗娘的实事也不做!!” “这个支书也一样,整天想着怎么让人家给他送礼,拿钱!” “靠恁娘天天可着咱家人欺负……” 听奶奶骂这些,我屁股像是长了毛,细细密密扎得腿根疼。 便起身蹲在门口继续剥蒜,几岁时候的场景仍然在眼前散步去。 上一任支书叫邓呆,村里人都叫他狗呆。 因为收粮的问题带着好多人来我家,当时爷爷在窑场干活还没回来,奶奶一个人在家里堵着门,被村里几个大老爷们推开。 他们把家里那年收的粮食全部搬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强盗,不是电视上讲的可以被警察抓走的强盗。 爷爷回来之后找了很多人,走了很多路,一粒麦子也没要回来。 狗呆下任之后,等着他的既不是警察的手铐也也不是监狱。 只是失去了一层特权的外衣,变成了和我们一样的普通村民。 所以奶奶时常想起这些事就会控制不住地生气。 她要强不想被人欺负,但现实却是很残酷,她没读过书也没在队里工作过,只是围绕着锅台转,围绕着我们转。 我理解她会埋怨,有时埋怨爷没出息,有时埋怨儿子没能力。 可到我这里,我不想成为让她心里堵着的人。 吃饭时我说了很多话,和奶奶讲学校发生的事情,和她讲我们老师说过的话,讲我和周贺春坐了同桌。 奶奶心情好了不少,说让我好好学习,以后当大官,咱家不能一直被人欺负,被人看不起。 周贺春看了我好几眼,我余光都能看到。 晚上躺在床上,他问我是不是为了奶奶才努力学习的,我点了点头。 “你呢?”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大家都上学,我也应该去上学。”他想了好久又说,“他们好像也不需要我为他们读书,奶奶也不喜欢我。” 本该是我羡慕他的,可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渴望。 渴望什么呢? “我奶也是你姥,对你对我都一样的。”我凑近了他悄声说,“不是要教我玩手机吗?” 看着自己从来没实际接触过的东西,心里稀奇的很。 “你家里人为啥要给你买手机啊?” 他看了我一眼说,“我妈不知道,这是我爸给我的。” “那你不就可以联系你爸了吗?” 他又摇了摇头,“联系不上,电话,信息还有□□我都试过了,他都没回复我。” 这下我确定他们是真的找不见自己家里人了,但周贺春有他爸的联系方式已经很好了。 突然想起来他上次自己一个人去了网吧,“你上次去网吧也是和你爸联系呢?” “嗯,登了□□等着他回我消息。” 我瞬间对他的手机也失去了兴趣,原来它不一定就能联系上自己想找的人。 看他关上手机低垂着眼皮不说话。 “这个□□怎么弄啊?”我撑起胳膊看着他,“你给我也整一个,我有了这个肯定不会让你联系不上我。” 周贺春表情愣了一下,我看到他微微睁大了些眼睛,仿佛从刚才的悲伤中带出了点情绪。 我承认自己是在安慰他,因为我总觉得他爸爸肯定会回来的。 我爸爸应该也会。 “有这个□□,到时候你爸爸哪天突然回家把你带走了,我要是想和你说话也可以找你啊。” 他点了点头,说可以给我注册一个。 我告诉他教我一遍就行。 于是那天晚上我日记本上多了两串数字,一串十一位的是他的手机号,也就是我的□□账号。 另一串带着我名字和他名字拼音的是我的□□密码。 躺下睡觉的时候我依然觉得真奇妙,一串数字就能和一个人发生联系,像见面一样知道他的所有事情。 看得出来周贺春很开心。 其实我也很开心。 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被冻醒了,下床掀开窗帘一看外头下了大雨,窗户铁栏上绑的绳子被吹的邦邦作响。 看到奶奶穿着胶鞋打着伞,走到院子里的下水口去清理堵着的垃圾。 这天就像是奶奶撕的布条,轻轻一扯开就顺着裂开了大口子,快得很。 怎么总是在收秋的前几天下雨? 周贺春也醒了,闭着眼坐在床上坐着。 “下大雨了,估计今早去的都晚一点。” “嗯。” 我穿上衣服准备出门刷牙洗脸,他就也跟着下床了。 “不再睡一会吗?” 他穿上鞋子扶着床站稳摇了摇头,“再睡着起来就难了。” 我找了一把伞撑着带他去了洗漱的房子。 雨滴大且重,仿佛是要把我们头顶的铁皮屋顶砸烂。 “起这么早?”奶奶也进了铁皮房子,“估计路上不好走呢,找你们联合大爷骑车送你们吧。” 我摇了摇头,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子,“不用,走路还稳当些,联合大爷开车挺吓人的。” “那行,我现在去做饭。” 奶奶回头看贺春,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见人一动不动就朝着我轻轻笑了两声。 周贺春扶着洗衣机眯着眼,我朝他弹了弹手上的水,“哎!再眯一会儿老袁就来找你了!” 他好长时间才有了动作,偏着头眼睛半天睁不开。 果然,眼睛太大也不好,睁开都要比别人多费半天劲。 我拉下墙上他的毛巾,打湿拧干水,扶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擦了一圈,“精神了不?” 周贺春哆嗦了一下说,“精神了……” “九哥!九哥!” 黑蛋这声音中气十足,不仅盖过了雨声,也比起眼前人的简直好太多了。 我拍了拍他的脸,“别磨叽了,赶紧洗漱吧。” “在这!” 黑蛋打着伞站在门外大声说,“吃完饭和我一起走,俺爸开三轮载我们。” “行。” 自从那天我说煮鸡蛋后,奶奶每天早上都会煮三个鸡蛋,后来姑姑不愿意吃,奶奶就煮了四个。 姑姑最近几天都很正常,起床睡觉时间几乎就和奶奶一样,没有再突然发脾气,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想一出是一出。 “你们两个多吃点,在学校里面才能好好学习。” 说着又给我们一人拿了一个馒头,周贺春安静地用塑料袋包起来放在了书包里,我就拉开和他放在了一起。 直到我们离开家,雨也没有要停下的架势。 黑叔家的三轮车又大又宽敞,听黑蛋说是为了方便载他上学买的。 当时听来觉得没道理,现在看人看天觉得全是道理。 “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要放假了老天爷下雨了。” 昨天路过的那块地,今天看着玉米已经掰的差不多了,中间扔的也早就带走了。 其他的我都不担心,我就担心家里那四亩三分地,估摸着又要等一段时间才能收了。 刚走到拐弯处就看到老袁在班级门口站着,嘴角下压,眼睛戴着,衬衣又是扎在他那条宽松没有弹性的裤子里。 就这样谁也看不出他到底是严肃还是不高兴。 “周贺春,过来。” 我和黑蛋看了他一眼,挑眉让他自求多福,侧着身子回了教室。 “九哥,恁弟又闯祸了?” “才不会呢,他比我还要老实。” 黑蛋哼哼了两声没说话。 周贺春进来了,黑蛋立马凑上去问,“老袁找你干啥?” “就是说让我去其他两个班讲讲话,分享分享学习经验。” “哦。” 黑蛋一个哦字,我在旁边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捶了一拳他的肩膀,“听见没有,我弟是因为成绩好……” “但我没同意。” “什么?” 我的笑声止住了,同时和黑蛋问出了声。 “一样的老师,一样的书本,学得都一样,我没啥可分享的。”周贺春说。 “你就这样和老袁说的?” 他点了点头。 黑蛋竖了大拇指,“九哥,恁家里出了两个仰头走路的,一个是你,一个是你弟,而且咱弟是真有种啊,老袁最讨厌小孩不听他话了。” 黑蛋成天烦人,闹哄哄的。 我看周贺春低头看书,想了想他说的话。 也是,这一样的老师,一样的书本,他也不比别人多长一个脑子? 有啥可分享的,自个学去呗,这话说的多自信啊!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我支持你,春儿!” 第6章 第 6 章 一天中的最后一个铃响起,同学们都撒欢了往门口跑去。 老天爷也是给面子,停了雨,放了半天晴。 黑叔提前来接我们了,看着路面上的这些个影子说,“晴个两天就行,能收玉米了,你们也免不了一顿活要干。” 黑蛋偷摸着不敢发出声音,嘴里塞满了零食。 我笑着回应黑叔,“能收就行,不然就该烂地里了。” 黑蛋零食袋子向周贺春晃了晃,周贺春摇摇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他,“流衣服上了。” “说不准,今晚看天气预报怎么讲吧,希望是个好天气。”黑叔长叹一声说。 到了家门口,大门紧闭着推也推不动。 我啥时间回来家里都有人,也没带过钥匙。 在房子周围喊了好几声也没回应的,今天也没说要去哪啊? 也没啥事啊? “九儿!!家里没人呐?” 一声问候从远的距离传来,我回头一看是刘龙龙,他是我们村里有名的大学生,考上了我们省里唯一一所211大学。 “哎!龙哥,你咋回来了?!” 他笑着朝我招了招手,我对周贺春说, “等我会,我马上回来。” “来啦!”我跑到他家的门口,上下看了看他,“咋瘦这么多,还黑了点!” “减肥呢,天天晚上跑步。” “哥,大学生活咋样?是不是特别好?” 他扣着我的肩膀晃了晃,“那是必须的!” “成!那我也努力努力考上一高,到时候也上个好大学。” 刘龙龙笑得眼睛眯起来,捏了捏我的肩膀头,“这几个月没见又长高了不少。” 光照着他的脸,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只觉得他捏着我胳膊的手劲特别大。 果然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啊! “今年咋回来这么早?” “没啥课就提前评请假回来,帮着收玉米。” 此时太阳慢慢移动位置,淡橙光打在他的侧脸上,细细的毛孔都显得柔和,显得英俊。 我们两家距离不远,他家的事我一点不差的全知道,再加上奶奶的解说,其中的各种纠缠也算是透彻。 爷爷奶奶都不在了,爸给他娶了一个后妈。 家里早就没和他太亲近的人了,可他愣是吃着苦,沿着刀子一步步走到了211大学。 至少现在的他在我眼里是一个榜样。 我微微仰头看着他的笑容,“哥,你……” “刘九,奶回来了!” 我回头就看到奶奶和姑姑拎着大兜子小兜子的在看我。 原来是上街了。 “龙哥,我先走了,有空再来找你玩哈!” 他点了点头说,“去吧。” 我跑过去接过奶手里的东西,沉甸甸的,“奶?你们地下走去上的街?” “嗯,我和你姑姑想着天好不容易晴了,家里也没啥东西了,就去上街买点,省得收玉米的时候没吃的。” 我扒开袋子一看,变蛋,啤酒,黄瓜,小块牛肉…… 每年收玉米爷会吃的凉菜都有。 “奶,爷是不是明天回来?” “不知道。”奶坐在凳子上,头上都是细汗,眼睛不知道是在望天还是在看门口长高的竹子,“这破天,你爷也不知道打个电话。” 姑姑拎的全是小孩吃的,还给家里一人买了一件秋衣,没回来的爷爷也有。 周贺春被拉着直接套上了,袖口衣摆都是长的,姑姑嘴里还嘟囔着,“怎么大这么多啊……” 奶奶拿起来另一个看了看,笑了两声说,“是不是穿错了?” 姑姑接过一看,也低着头笑了起来,“我说呢,九儿比春儿高还比他壮……哈哈哈,难怪这衣服不合身。” 我看着周贺春,明明是一样的上初三。 他只比我小了一岁,虽然长得白吃得也不少,但就好像是不显肉? 不知道是不是被说了不开心,周贺春难得的分反驳了一句,“刘九也没有多高。” 我刚想和他比比个子,姑姑就拍了他的后脑勺,“喊啥呢?叫哥。” “哎哟,小孩子嘛……”奶奶看不下去了说。 姑姑的巴掌总是出乎我的意料,看起来这一下是亲密的。 周贺春红着脸,也没有像之前一样咧嘴哭,半天说了一句,“哥也没有比我高多少。” 奶奶在旁边靠着墙,拉过周贺春的手,“来,春儿和你哥比比。” 面对面站着,他软软的头发蹭着我的鼻尖,也就顶部的那几根被风吹起来的毛能碰到我的眼睛,其余都乖巧的很低。 好久了,周贺春才磨磨蹭蹭地开口,“好吧,哥比我高一点。” 本来我对身高没有太多想法,可一旦出现了比较的对象我就觉得那些个馒头没白吃,都长个上了,那样我在比较中就不会失败。 我承认我心里有些小得意,尤其是在我的小弟面前。 晚上奶奶给做了炒鸡,说是给家里的两个男孩子补一补,都长大高个。 平日里对吃饭很不热情的周贺春听到这些话竟然多吃了不少。 其实我一直对这些话深信不疑,毕竟我才是高的那个。 奶奶依旧是象征性地夹了一筷子肉,其余时间都是吃着馒头喝着稀饭,看起来心里藏了不少事情。 奶奶总说,馒头是甜的,是香的,甚至比的上肉,热乎乎的稀饭也暖心暖胃。 后面我才发现原来每次奶奶心里不舒服的时候都会这样吃。 其实吃了几十年了,说不厌倦我是不信的。 因为我总是隔三差五想吃肉,如果让我几十年只吃这些我不能接受。 奶奶却是因为早年身体落下的毛病,早已经厌倦了肉。 半夜,我猛地起身从梦里惊醒,一摸自己的脸,上面还有泪水,我看向窗外电闪雷鸣。 原来是又下大雨了,我起身想关上因为昨天晴了特意打开透气的窗户,却听到门外有人在拍大门。 我有些害怕,但又想是自己听错。 刚准备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就看到奶奶衣服穿好着急忙慌地去开了门。 不太对劲...… 我拉客厅的门,打开屋檐下的灯,费劲才看清楚站在大门檐下穿着雨衣的人是联合大爷,黑天半夜的他来家干什么? 黑夜中我仿佛看着他动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在和奶奶说着什么,然后我就看到奶奶整个身体想后退在了大门上。 联合大爷扭头看向了我,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他表情。 雨水太大了,哗啦啦的一直不停,挡在我们中间就像是一道不了跨越的屏障。 不知道是不是噩梦的余温,我鼻子发酸控制不住地想要哭。 泪水流到嘴巴里,终于我看清楚了,联合大爷站在我旁边,他靠着我左边的耳朵说了一句话,“刘九,爷没了!” 爷没了? “咋可能?!那是我做的噩梦啊!” 这不是梦吗? 联合大爷的眼睛血丝布满,嘴唇也裂成了扁的形状。 “听狗驼他们说,房子要刷灰,是爷上去的,本身那天腿就不是很舒服,但想着赶快完工回家收玉米,可他从楼上一头栽到了水泥地上……” 怎么和噩梦一模一样? 梦里我怎么叫爷爷,他也不起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整个身体僵硬着不给我回应。 我放声大哭,大门下奶奶蹲着的身体来回晃动,我想去安慰也做不到,耳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我也不知道…… 再次醒来就看到周贺春在我旁边坐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 泪水又蓄满了我的眼睛,整个眼眶都热的不行,周贺春和我都在水里。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周贺春,我爷没了……” “我没有爷爷了……周贺春……” 眼泪顺着眼尾滑到了我的耳朵,屏障破了,我看到他的眼睛发红,嘴唇蠕动着但我听不到声音。 他用袖子擦掉了我的眼泪。 我想起身想去看看他们有没有把爷带回来,却发现身体一点劲也没有,头也是晕的。 “干啥呀!”奶奶推门进来了说,“发高烧了还不老实?” 我盯着奶奶希望还能听到一些其他的话,可我越看着她,她的下巴就抖动的越厉害,声音就越哽咽。 “以后……奶……奶照顾你……” “奶就看着你活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奶奶,把被子整个盖到头顶,咬着里侧的棉花压着呜呜的哭声。 酸涩顶着喉咙,痛苦压着心口,我无法去想一个人突然从我的生活里面消失,无法接受回到家里叫再多声也无人回应。 奶奶趴在了我的身上,她的哭声透过被子,也闷也涩,可我却听的一清二楚。 爸妈是在爷爷被送回来的第二天回来的,那时我跪坐在堂屋里,守着爷爷的身体,他们急匆匆地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爸爸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声扯着叫喊声,“爸……我的爸呀……你咋就走了呢……” “爸,我是德海啊!我是刘德海!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呢……” 妈妈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地流着眼泪,忽而看到跪在旁边的我,伸出来的手却又缩了回去。 我们没有机会聊天问候,接下来的三天都在忙着爷的葬礼。 爸请的大舞台在村里家门口大唱了两天两夜,席桌摆了满院子。 我端着师傅给的肉坐在爷的旁边,看着院子里爸爸喝酒喝得上头,红着脸和别人笑着讲话,碗里的肉都是臭的。 下葬的时候意外天晴了,可路还是走得泥泞,走得人心里难受。 四亩三分地被砍了大半,给下葬留出路,一群人浩浩荡荡,踩着爷种的玉米送走了我爷。 上次见面还是五月份,早早穿上短袖的爷笑着坐上了去往工地的大巴车,今天再见却是地上坟头的字。 爷就这样离开了我。 爷也像前段时间死去的两个人一样会被人遗忘。 爸站在堂屋里气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穿着皮鞋把水泥地跺得邦邦响,说什么也要给爷讨回公道,要回属于爷的赔偿款。 我看着他的皮鞋,黑叔好像也有一双,不过他只在逢年过节时候穿,其余时候都放在鞋架上供着。 奶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还做着她那些个手工活,编一个渔网两毛钱,仿佛没有听到他儿子的话。 “妈,爸的赔偿款到底是是怎么说的啊?”妈妈忍不住开了口。 自从上次后我还没有好好看过她,秋季带点凉,奶奶和我鞋上还穿着白布,妈妈却早早就把开衫换成了鲜红色,方格子的裙子把她衬得很有气质,脚上皮鞋的光泽也并不适合带白布。 姑姑忍不住开了口,“人家说是要给的,但还没给,联合也说了不会跑。” 爸爸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从兜里拿出了一个和周贺春一模一样的手机,开始沉默着不开口。 妈妈脸色一直很白,嘴唇又很艳丽,比她刚和爸爸出去打工时候的模样一点也不像了,“行,主要是怕人家会不愿意……” “砰”的一声,挨着的周贺春一激灵,我看到原本放在奶奶脚旁边盒子被踢到了门上。 “这钱该给就给,不给就不给,哪有你爸命重要!” 奶奶嘶哑的声音混合哭腔,哽咽着说不出下一句完整的话。 我悄悄握住了周贺春的手,拇指点了点他的手心。 妈妈向爸投去了求救的目光,爸爸只是拿着手机在笑。 我手心有些出汗,渴望她向我求救,但又抗拒,因为我是和奶奶站在一边的。 可惜了,她没有。 她坐在了奶奶旁边,“妈,您别生气,爸离开了我们心里都难受,您知道我没有其他意思。” “妈,厂里那边催着我们回去了,我和周梅计划明天就回。”爸爸手收起手机起身堂屋里走着说。 奶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爸五七过了吗?你就走?” 起身指着他的鼻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 “家十几年不回来,孩子你抱过几次?” “现在你爹死了,你都只想着你那点狗屁钱!!” “家里见过你多少钱?昂?九儿不是我和你爸拉扯到这么大的吗?” 我看着地面上的鞋子动来动去,声音从耳朵走到心里。 下一秒周贺春的衣袖就碰到了我的眼睛,不像之前那样擦一下就离开,他攥长了衣袖全部盖上了那个总是出水的地方。 “妈,您简直……得得得,我过完我爹五七再走!” 对面的门拉开又被关上,卷起了一点呼吸的风。 我拿下他的手臂,看奶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擦掉残留的泪珠后又继续编织着手里的渔网。 傍晚爸突然走进厨房说要住在家里。 他们回来的那一天就知道姑姑住在屋里,他们说可以开车到镇上先住着,反正没几天。 但现在却说再住的时间长就不划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