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狗后和死对头谈了》 第1章 成狗 风移影动的静谧被一道横空出世的狗叫炸开,连带着宽大的桑叶也被吓得抖成了一片绿浪。 这只不老实的狗叫郁杭,此刻他脖颈上的皮被人拎着,四只脚悬空地狠命晃动,喉咙里滚出几声低低的怒吼。 偏偏拎着他的人神情淡漠,嘴上甚至有些嚣张地挑衅着他。 “咬啊,你不是很凶的吗?” 他一定是上辈子坏事做尽,这辈子才会跟柏池出了同一场车祸,灵魂飞到异世界的狗身上。 变成狗样就算了,还变成了他死对头柏池的狗。 这人手腕一转,拎着郁杭转了一圈,眉尾稍稍扬起,“把嘴张开。” 郁杭果然不受控制地嘴向两侧扯去,舌头笑着吐了出来。 他根本拒绝不了柏池的命令。 还有比这更羞耻的事吗? 郁杭一边恶狠狠地想着到等晚上这人睡觉就把他咬得稀巴烂,一边又悔得肠子发青。 如果重来一次,他绝对不会再红灯过马路。 那天郁杭跟导员请了个假,要去参加他爸的婚礼。 他只踏入大厅一步,就觉得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一般浑身不自在,垂在地面的视线略微抬起,向周围扫视一圈。 本来打算找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刷会手机,顺带在他爹面前混一眼,提示一下他这个大学生儿子在百忙的学业之中抽空来参加自己爹的婚礼,彰显出他的孝顺。 只是地方没找到,却看见了一道惹人生厌的人影一晃而过。 这人影并不难看,反而线条颀长,肌肉匀称,甚至称得上潇洒,生厌之处仅是同某个讨厌的人非常相像。 更烦了。 不过柏池没有理由来这。 思虑及此,他才发觉自己刚刚是有多幼稚,挪开视线不再去看对面。 没地方坐,他就找了个偏僻的地方蹲着,忽然觉得肩膀一沉,一道声音在上方响起。 “老远就看见你了,咋一个人呆在这?” 郁杭抬起头,正是他的发小许清弓着半个身子,手肘压在他的肩膀上,他不耐烦地甩掉这人,站了起来。 “我愿意,你管我?”他本生了一双圆眼,灵动有神,正是讨喜的模样,却总是压着,说话语气间也带有几分戾气。 “我哪敢啊?” 许清跟郁杭从小玩到大,知道这是踩到郁杭痛点了的意思,立马转移话题:“那兄弟是谁啊?咋一直盯着你看?” 郁杭眼皮一跳,方才不经意间撇到的那抹纯白背影骤然从脑海中蹦了出来,缓缓转身,露出一张斯文的脸,笑得非常之邪恶嚣张。 他心下一惊,抬头循着许清指的方向望过去,瞧这身段,正是刚进入晚宴遇见的那抹背影。 这人转过了身子,五官埋在阴影中,叫人瞧不太清,郁杭盯着他看了良久,瞧见此人向前走了两步,脸庞从一小块黑暗中剥离出来,这才逐渐清晰。 眼尾微微上挑,唇间殷红,脖子上锁了两圈银色项链,垂在深v划出的大片肉色间,略微发着闪。 但这人眼梢挑出的不是风情,唇齿间吐出的话也相当不中听。 “做什么一直看着我?暗恋我啊?” “……” 草,这个骚包。 许清“啊?”了一声,正震惊于此**水东引、胡说八道的本事 ,嘴巴率先笑出了声:“我兄弟,这么帅一张脸跟你玩暗恋?” 郁杭倒吸一口气,面色铁青地瞪了许清一眼。 因为他不仅玩暗恋,而且暗恋的姑娘还死心塌地喜欢眼前这货。 “这么厉害啊,那你教教我怎么追人呗?”柏池把手中的杯子举起,与郁杭的那只隔空相撞。 无声的碰撞拉出的剑拔弩张的氛围在人群中消解,郁杭不想跟他闹得太难看,把玻璃杯放到桌面上,整张脸埋在帽檐下,怒火中烧地向柏池走去:“我爹结婚,你来干什么?” “我跟我姐来的啊,不然你以为我是来干什么的……”他指向伴娘那桌,薄唇轻启,笑面盈盈,碎发遮住眉梢,分明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貌,不正经的尾音却拉得老长:“来娶你的?” 只一天不见,这家伙就能欠出新高度。 “我干你…” 郁杭顿时血冲头颅,撸起袖子,咬紧牙关怒视眼前人,话没说完,就被柏池“哎”了一声打断,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你看你,又凶。”他语气平淡,一手握着郁杭,一手把他卷起的袖子放下,还给人贴心地扫开了褶皱。 合着自己这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对方不仅不喊痛,还要把他的整个手掌用包裹起来,皮肉相贴处缓缓升起一股热,把郁杭烤得焦躁不已——他向来不喜欢跟讨厌的人身体接触。 这给他烧的。 郁杭甩了两下,没把人甩开,忍不住怒骂道:“你有病吧?” 话音刚落,周围的目光便羽箭般射来,郁杭赶紧转过头,仅在刹那间,怒火便从胸腔烧到耳垂上,羞赧地连面颊都发着烫。 再说话,他已经是声若蚊呐,却仍是不肯服气,暗骂道:“神经病。” 话音刚落,郁杭后脑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你也是…”他回头正要骂人,却对上了今晚男主角郁正则的脸。 “我是什么啊?” 郁杭看清眼前人,怔愣片刻,翻了个白眼道:“帅哥。” “得了吧,脾气这么暴也不知道跟谁学的。”郁正则浑厚地笑了一声,拉起二人的手,站在中间:“这是你妈闺蜜的弟弟,也在A大,你们两个认识一下啊,日后还能有个照应。” 谁要跟他搭上关系? 这他妈哪里是照应,分明就是报应。 郁杭垂眸不答。 见郁杭没说话,郁正则又督促一遍:“好好相处,听见没?” “哦。” “放心叔叔,我们两个关系不错的。” 柏池面上仍挂着得体的微笑,斯文地对郁正则颔首,和郁杭这幅把敷衍二字写在脸上的样子天差地别。 “你啊,学着懂事点。” 郁正则刚说完,就又被叫走,他朝二人摆摆手,示意先走一步。 婚宴上的人都吃得差不多了,空出了好多位子,郁杭被这个假惺惺的柏池气得心堵,干脆拉把椅子到墙角,沉默不语。 许清跟着坐了过去,“我靠,他这人怎么这样啊?” “傻逼一个,别管他。” “诶你知道吗,我一进来就看见这个人,就站在那犄角旮旯里,那么黑的地方,那么看着你,我就想他指不定藏着什么坏心思。” 许清说得愤愤不平,“原来是在这等着你呢。” 郁杭低着头,正琢磨怎么把场子找回来,却见头顶打下一片阴影。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来欠揍了。 他不耐烦地掀起眼皮,下巴微抬,这才露出整晚都压在鸭舌帽底下的脸——眼尾微微耷拉下来,眼眶下透着一丝乌黑,看起来像是没休息好,此刻正愠怒地盯着柏池。 一副苦瓜相。 “生气啦?” 郁杭嘴角一抽,撇过头,不去看柏池的眼睛,可柏池却是个没皮没脸的,循着郁杭的方向转过去。 “真生气啦?” 柏池拉来一把附近的椅子,歪着身子坐到了郁杭身侧,脖子上的项链悬空晃着。 郁杭又扭过去了一些,以一个背对着他的姿势,应是看不见人的,却还是被身后目光刺得难受,他冷不防地转过身子,说道:“你什么时候走?” “我和你一起走啊。”柏池扫了眼窗外,见黑夜席卷而来,温吞地开口:“这个时候车费贵,我没带够钱。” “况且杨佳意说她有事找你。”说到这,柏池察觉到对方的目光转瞬热切起来的目光,深色暗了暗,好一会又继续补充道:“毕竟你们两个单独见面我不放心。” 杨佳意就是郁杭暗恋了好几年的姑娘。 见了第一面就喜欢的。 像是前世还未忘干净的记忆牵扯出今生的心跳。 他总觉得自己跟杨佳意以前见过。 但每次自己跟杨佳意见面,柏池总在其中横插一脚。 时间久了,傻子也懂怎么回事。 柏池也喜欢杨佳意。 郁杭“嘶”了一声,差点没忍住骂他:“你大……” 声音刚冒出个尖就被湮灭了,他耐着性子巡视一圈,见周围人没留意自己,才放下心来,恶狠狠地给柏池比了个中指。 郁杭见柏池隔着桌子坐到了对面,垂着头不知捣鼓着什么。 注意到视线,柏池抬起头,脖间的项链跟着晃了晃。 郁杭终于沉不住气:“你到底能不能走了?” “走啊,怎么不走?”柏池站起身,把椅子推到桌子底下,正要离开。 人流涌动,门口挤了一群人,两人说话声也不大,郁正则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了,偏就听到了柏池要走,赶紧把郁杭拉起来。 “小柏这么早就走了呀?” “正好郁杭也要回学校,你们俩一起回去呗?” 郁正则这么一说,郁杭就算是愿意也不愿意了,他重新坐回椅子上,腿肚架在膝盖上:“我不去,我还没吃饭。” “你不是吃完来的?”郁正则直接拆穿了郁杭的心思,在他耳边低声道:“都是一个学校的,你俩好好相处,我才放心。” 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有什么好好相处的必要? 可郁杭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扯着嗓子说我跟你媳妇的弟弟从开学第一天那刻起就注定不对付。 倒显得他跟个小孩似的,可心里这窝火又实在灭不下去,没多说话向前走去,顺手勾起柏池脖子上的项链,把人往前拉了拉。 灯光照下,郁杭见那投在地面的阴影并未移动,转过点头,语气很不好道:“你今天要睡这?” 郁杭的手腕贴在对方的胸腔上,察觉到一阵轻轻的震动,是柏池没头没尾地笑出了声。 “你晚上没吃饭吧?” 郁杭手里的银链紧了紧,手腕一震,把柏池勒得直咳嗽。 “牵你回学校的力气我还有。” 话音刚落,一阵强光闪过,郁杭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烟花的巨响与碰撞声一同炸开,他整个人连同手中攥着的那截项链一起飞了出去! 巨大的眩晕把脑浆搅成一团,柏池只觉得身上火辣辣地疼,发觉自己竟然被那辆黑色花车一脚油门撞到什么深林古刹里去了? “郁杭?” 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见池畔一玄衣长袍、马尾高耸的人转过身影。 “干啥…” 尾音没来得及落地,郁杭的身旁便沆荡开一团轻烟,朦胧中能瞧见郁杭那道身影忽然消失。 然后他就变成狗了。 郁杭看见他这幅样子,没忍住“撮撮”两声,让人坐下。 他本就心烦,被这一逗搞得怒火冲头颅,本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教教他为什么做人不能这么落井下石。 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坐了下来。 柏池那边传来一声嘲笑。 郁杭暗暗磨牙,后腿一瞪,目光瞄准柏池的大腿,本打算瞄准时机,咬上一口! 事实证明,倒霉的人喝凉水都塞牙。 郁杭今天更是倒霉到没边了。 前脚绊到了还是人形状态的他穿的衣服,当着他死对头的面摔了个狗啃泥。 第2章 追杀 古装里三层外三层本就复杂,郁杭随便动了一动,就被把自己整只狗都埋进去了,他晃晃悠悠向前走两步,却左脚踩右脚,后脚绊布料,给自己摔了个四脚朝天。 “笨狗。” 郁杭被冷笑惹得急了,刨得更加厉害,刚互相认识的四肢毫无章法地挣扎着,越动越乱,最后把自己旋进了不知是发带还是腰封似的东西里。 “需要帮忙吗?” 明知故问。 头顶上的声音越走越近,最后几乎垂在他的头顶上:“叫两声,我就帮你。” 郁杭当然不肯。 他兀自挣扎了一会,便被拎着脖子提了起来,一只手隔着布料下的柔软一路摸索,探到像是脸的地方掀开。 露出一片在夕阳下泛着暖色的绒毛,埋在那片杏仁黄里面的是一双含着怒气的黑眸,嘴角的胡须被气得微微抽动。 “汪汪汪!!!” 笑你爹呢。 柏池像是能听懂他这一连串的狗叫一般,道:“这么不讲道理啊?” 鼻息呼出的暖流若有若无被风顺进郁杭的茸毛里。 他轻挑起的唇角勾进一块暗红色的血痂之中,眼睑含着微微的笑意。 瞧瞧这幅小人得志的样子。 郁杭被激得整根脊梁都发麻了,甩头照着捏在自己后颈的双手就是一口。 可柏池反应敏捷,手腕一转,堪堪躲过如狼似虎般凶狠的攻击,趁着郁杭的头还没缩回去,反手握住这小狗的嘴筒子。 这地方最最是脆弱,把郁杭激得浑身痒痒,挣扎得更厉害了。 “嘶。”拇指按住郁杭的胡须顺着滑下,到了尾端又折返回来,郁杭被这似是撩拨的折磨弄地焦心,梗着脖子后退,却怎么也脱离不了桎梏,尖牙紧紧贴在一起。 郁杭被弄得喉咙里滚出低低几声怒音,却见柏池只是眯了眯眼睛,用着有些恶劣的语气威胁道:“你再咬啊。” 郁杭伸出爪子要去抓柏池的胳膊,但他变成的狗应是给人当过宠物的,利爪被剪了个干净。 根本毫无攻击力可言。 “你不是挺能凶的,嗯?” 郁杭的毛被打理得很好,鲜亮顺滑,一看就是被仔细照顾过的,跟柏池一进来就浑身是伤的身体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天色沉了下来,层层叠叠的树影落到池塘里,像是溺死了的水鬼。 怀里的小狗还在怒着,两排牙齿顶着外力暗暗打磨,柏池觉得自己此刻松手,定然会被这个小家伙咬得鲜血如注。 柏池本想再逗上郁杭一逗,却觉得周围实在阴森得骇人,落到地上的树影长了獠牙般不断侵蚀着地面。 危机四伏。 柏池“嘘”了一声,笑道:“有人来了。” 郁杭当然不信他,挣扎地更厉害了,险些咬中柏池的手指。 就在此时,破风穿林竹叶摇,柏池面颊一热,锋利的冷光切着他的发丝擦过,嵌到树干里,一声巨响乌鹊四起,落荒而逃。 “追!魔教教主柏池就在前边!” “追!” “杀了他!为那些死不瞑目的英魂报仇!” “杀了他!” ……… 一声起,万声应。 树枝上,草丛里,铺天盖地的呐喊声充斥着此方天地穹宇,延至尽头正要落幕的霞光。 夜要来了。 这群人皆着一身墨色,混在半黑的天色之中,教人分不清树影人形、剑响鹤鸣。 郁杭刚从柏池身上跳下来,就被柏池在半空中一把捞了起来,重新抱在怀里,一步一步向后退。 “你们是什么人?” 柏池这个骚包平时说话总是带着笑的,尾音不自觉地扬起弧度,极少这样冷淡。 仿佛是一口快干涸了的古井,无喜无悲,无波无澜。 郁杭听了只觉得不习惯,视线上移,却只能看见柏池随着声音微动的下颚。 也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听闻你算尽天机,提前用自己的法力抵去四十八极刑,那你可算到今日要栽到我手上?” 为首者刀锋划过,反出凛然刀光。 柏池眸光一寒,足尖一抬,挑起地上的树枝,手腕轻震,穿林风应声而鸣。 “我算没算到,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悬在半空的羽箭僵在原地,周围人面面相觑,竟也被他唬住了半分,正是犹疑之际,见柏池盯准人群缝隙,挥枝散沙,硬是在被迷了眼睛的人群中杀了出来。 “呸……咳咳咳咳……” “呕——,你们魔教就这样?” “天杀的,我就知道他在唬人,追!” 一群说不上名字的宵小也不知从哪听来了教主柏池法力散尽的消息,凑成一群争相过来踩上一脚,再满世界吹嘘一番,整个人便镀了金。 日后提着柏池身上的什么东西说出今日之事,除妖去邪,一剑便是万两。 直接翻了好几翻。 但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柏池虽使用不出法力,身子却不羸弱,相反跑起来比那群修士的轻功还要快,三两下便甩了身后人一大截。 郁杭被柏池一出又一出搞得摸不着头脑,裹了自己一身的衣袖被掀起的风吹得散乱,他的视线仅能透着朦胧的薄纱越过柏池的肩膀,瞧见那群呜呜泱泱的黑点被糊成一团逐渐远去。 一切喊骂都被抛之身后,追不上他们。 紧紧贴着的胸腔忽而微微一震,轻笑携着呼吸打在郁杭头顶。 “哥哥厉不厉害?” 衣袖又被风吹得散开,完整地露出的郁杭的脸。 他仍是在瞪他,却因在超脱生死之际,蒙上了别样的情感。 柏池说不清,只觉得郁杭如果不是被搂在怀里,可能会摇着尾巴,红舌微吐。 成什么样子了。 柏池手臂一甩,衣袖上的薄纱又甩到了郁杭脸上。 郁杭不满意地叫了一声 ,柏池没依他。 身后的那群人早就被甩得不见踪影,一点朱红自浮动着的翠绿中若隐若现,怀中的一团抖动两下,正是要跳下来,柏池见状一把拉住他的后腿,将他重新拢了回来。 “那群人抓不到我,就会从你下手。” “他们的手段可多着呢。” “你不怕?” 忽而手腕传来一阵刺痛,柏池掀开衣袖一看,上面赫然印着一道小狗牙印,正隐隐冒着血珠。 他向来是这种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不够乖巧。 但柏池仅是在他的边缘线踩上一脚,又立马退回来,看起来对郁杭唯命是从得不像话。 实则虚伪得要命。 “是我怕死,你别离开我。” 郁杭下巴抬起,脑袋甩了甩,用鼻尖蹭掉蒙在脸上的衣袖,顺着柏池的胸腔往上爬,要去看看柏池身后的光景。 却被柏池按了下来,塞回原来的位置。 “别闹了。” 话音刚刚落地,一道桀骜的少年音变从身后响起:“呦,你们也是外地人。” 郁杭循声望去,见一带着帷帽的少年,衣袍浮光跃金,上面的五德纹皆是金丝绣制,从穿着到声音无一不透露出“趾高气昂”四个字。 这人上下来回打量这一人一狗几圈,也没瞧出什么名堂,嘴里嗤笑一声:“我劝你们啊,还是绕个道走,不要来不幽城,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郁杭重新望了一眼那点树林尽头的红色,此刻已是华灯初上,歌台暖响,远远看起来并不像少年说得那般诡谲云涌。 “哦?那座城有何不同?” “城倒没什么不同,不过前阵子出了一起惨无人道的灭门案,上下数百人无一活口,顿时怨气冲天,怨魂四起。” “一时间城中不断发生厉鬼索命之类邪门的事,闹得人心惶惶,不幽城主不仅在这个时候严守城门,还广邀天下修士前来除祟。” “如今啊,这不幽城,那可是进去容易出去难,你和你这灵宠若是想找个歇脚的客栈,不妨绕道而行。” 地面隐隐震出闷响,树上枝叶晃得剧烈。 柏池静了片刻,没什么情绪地看着那少年进城的背影,没管郁杭的抗议,带着人进了不幽城。 城门外站着两排人,正目光死板地盯着前方,看见他们进去了也没拦着。 猩红的灯火点了几排,却在某个巷子前戛然而止,照得前方的路深得没有尽头。 白色墙皮屑被剥落,上面印着大大小小数十道爪痕。 嵌在墙壁的蜡烛把木牌的影子拉得老长,乍看起来会认成一把能刺入心脏的长刀,郁杭往前抻了抻身子,示意柏池向前。 这牌子上刻的是客栈,所指方向正是那片黑得连路都看不清的巷子。 柏池搓了搓怀中的狗,抬手拿起置在架子里的红烛,没入暗色之中。 客栈门前挂着两盏幽暗的灯,把它从此地剥离开来似的引人注目,门口的柱子被刷得漆黑,照在蜡烛下泛着油光。 这门槛建得高到夸张,快要没过孩童的小腿,常人若是不去留意,一定会被绊倒。 “客官一间房?” 摧枯拉朽的声音苍老又沙哑,柏池扣下衣领上的琉璃扣子,拍在桌台前。 “一间上房。” 老者端详一会,笑了笑,从墙上解下把上了锈的钥匙,递到人的手中。 “客官好梦。” 门被骤然关起,于空旷的街道中荡开一圈巨响,卷起干枯的树叶,沉重地在街道划出如同指甲抠门的声响。 屋内的陈设和郁杭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没什么不同,他没多想直接跳到了床上。 这一路被柏池抱得实在是累了,这人笨得很,也不知道换个姿势,一路下来弄得他双腿又僵又麻。 又不让郁杭下来自己走。 柏池看他四肢大敞开,毫不设防地躺在了上面,垂着眼睫问道:“没洗干净的小狗还想睡床?” 郁杭一个翻身滚了起来,右侧上嘴唇微掀,露出一颗尖牙,威胁也似得看着柏池。 “凶什么?又不是不让你睡。” 柏池说着,俯下身去嗅了嗅郁杭,脱下外套垫在郁杭身下,打水去了。 郁杭脑袋向外探着,企图窥见这阴森氛围的来源。 他眼睛环视四方,将这个房间的每一寸全部打量一遍,也没见到什么镜子。 但他却觉得有什么人一直在盯着自己。 那样掺着雨水般黏腻的、潮湿的目光。 从正脸,从后背,从床顶…… 四面八方汇来的目光,裹尸布似的缠着他。 看得人直犯恶心。 就在木窗被吹打得咯吱作响时,强烈的眩晕感侵蚀得他的大脑抽着疼,这种痛感漫长得像是熬过了整个黑夜。 天地都在打着旋儿。 等到恢复意识,已是蜷缩着手,浑身细汗密布,无力地瘫软在床上。 柏池恰巧打了水回来,门被拉开一点,泄进来一丝凉气,郁杭被这忽如其来的冷意吹得回了精神,整个人打了个激灵。 他几乎是失声般地喊道:“别进来!” 推着手的门果真一滞,不敢再有动作,只是疑问道:“郁杭?你能说话了?” “我没事,你别动!” “到底怎么了?” 郁杭慌慌张张把自己套进柏池的外衬里,可这人的外衬白纱为料,作用仅是增添几分仙气,此刻贴在郁杭身上确是什么都遮不住。 见此不行,他又赶紧抖开被子,还没等人缩进去,就直直撞上了闯进来的柏池。 柏池一进来入眼的便是此番光景。 这绛唇雪肤的少年拢在暗红光下,头上立着一双淡黄色的兽耳,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抑或仅是在灯光昏暗,称得他的眼睛愈发明亮,潋滟开隐隐的水色,白皙得皮肉罩在轻纱之下,又多了几分隔雾观花的味道。 活色生香。 “我草你大爷,滚出去!” 一记枕头朝着柏池劈头盖脸砸了下去。 “你讲不讲道理?” “钱都是我花的,你还想让我出去?”柏池眼睛扫了扫郁杭的身子,后者打了个激灵把自己缩进被子里。 兴许是受了刺激,郁杭头上的耳朵竟然有些抖动。 这让柏池忽然想到这人受不住时双腿痉挛的样子,莞尔一笑,转身从被笼中又取了一床被子出来。 这抹笑在满是阴霾的铜镜中一扫而过,露出一张桃花面孔来,悠悠然道:“好了,不过吓吓你罢了。” “明天给你买衣服。” 第3章 怪城 白天的不幽城与晚上大相径庭。 血一般红得骇人的灯笼暗淡下去,墙角的香烛已被熄灭,昨夜死寂的街道今一早便涌满了人。 郁杭身上的衣服是又扣了一颗柏池的琉璃珠子换的。 是一袭水蓝色长袍,他对衣服没什么要求,柏池买来什么他就穿什么了。 他们到了城门口,果真像那日的少年所说一般,被一旁站着的士兵拦住,不让出去,遂又返回了客栈。 客栈楼下卖些茶水吃食,郁杭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昨天晚上没来得及问你,为什么非要来这种地方?” 柏池不答反问道:“外面追杀咱俩没有几千人也有几百人,都能绕着客栈排上好几圈了,不跑这里难道跑他们怀里去?” 郁杭知道柏池肯定有事情在瞒着他,盯着他看了好半晌,话锋忽然一转:“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出去?” “缉拿真凶,平息怨灵。”柏池轻声道。 “我说,能说点别人不知道的吗?” 郁杭侧目看去,头上的耳朵被甩得一晃,见正是那日在外面遇见的少年,腰间负着一柄长剑站在门口,看样子是刚进来,也不知道将他们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我都劝过你赶紧离开了,还非要来找死。” 柏池坐在郁杭对面,身后紧贴着墙角,挡住了少年人的视线,走进来才注意到郁杭。 这灵宠虽然化成了人形,修为却仍是不够,不仅头上的耳朵没能去掉,身后的尾巴还垂在地面上。 “你的灵宠修炼成人了?灵力也不怎么样啊。” 少年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眉梢一动,却露出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道:“这样吧,念你们勇气可嘉,叫我一声大哥,我护你二人不死。” “这么自信,你什么来头?” 不过片刻,柏池那副半笑不笑的神态尽数敛了回去,说话间溪水潺潺,飞泉鸣玉。 郁杭不明所以斜了柏池一眼。 装死了。 少年丝毫没注意到什么异样,滔滔不绝地比划道:“瑶池试剑知道吗?接连五年当选第一的丹穴山柳自羽听过吗?就连那归墟魔教最鼎盛的时候,教主柏池都没做到,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这瑶池试剑乃是修真界一年举办一次的大会,本是用以选拔新代翘楚,规矩颇多。如年逾二一者不可参赛;拔得头筹者不可再次参赛;邪魔外道不可参赛…… 前两条还可以理解,但第三条实在是太有针对性了。 归墟魔教虽名为魔教,不过是一派地处人鬼交界之处的宗门,终日与鬼怪厮杀的众门人尚且自顾不暇,连同外界有交集的人都很少,被冠上这么个称号实属冤枉! 直到柏池的出现,他掌教当年便单枪匹马杀上瑶池试剑,剑指仙门,说什么也要争得个参赛资格。 仙家众人见这刚上任的小教主不过时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权当是看个乐子,道袍一挥,便允了。 结果这人不仅拿到了第一,还厚着脸皮非要打破第二条规矩,连续拿了三年的第一。 柏池对这少年假惺惺地拍拍手,道:“那你很厉害了。” 郁杭瞪了柏池一眼,一听这位少年来头不小,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这位…仙师既然来了,那肯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吧?不知道在有没有凶手的线索?” 郁杭长腿一勾,把桌子底下的凳子带了出去,停在柳自羽面前。 柳自羽顺势坐了下来,有些不可置信道:“你们连凶手都没搞清楚就敢进来?” “不瞒你说,我们两个是回来探亲的,昨夜敲了亲戚家的门,半天也没人理,着大道又骇人得很,这才来住客栈的。” “但仙师你不一样,眉宇之间华贵又不失风骨,看着就是能做大事的人,一定知道很多线索吧?” 柳自羽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很吃吹捧这一套,被郁杭哄了这么半天不免有些飘飘然,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只要知道的全都交代出去了。 “这你是问对人了,那归墟魔教教主柏池用生杀印吸走了当地修仙门派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法力,硬生生致其血肉枯竭而死,人被发现时只剩了皮包骨,为填补内部的空虚,午夜子时,这些枯死鬼会盯上大街上的行人,吸走其全部精气。” 然而丧心病狂的教主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而惨死的行人,又会沦为下一个枯死鬼,继续在街上游荡,直到找到替身为止。” “既然枯死鬼会抓人替死,何不把城中百姓全部放走呢?” “你终于是问道点子上了。”柳自羽扬了扬下巴:“这枯死鬼吸了精气后会顶替原主的身份,混在人群中与常人一般无二,可这口气终归是他夺来的,在他体内留不久,总有一日会泄去,他为了维持人身,只能不断地杀人。” “你猜猜看,周围这群人,有几个是枯死鬼,有几个是活人?” 郁杭头上的耳朵动了动,屏息凝神巡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猜不到就对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一个修士能分出来。” “那杀千刀的柏池不知道害了多少人,自己倒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柳自羽说着一圈砸到桌子上,眸光恶狠狠地说道:“别让我抓住他,否则一定将他碎尸万段!” 柏池“嗯”了一声,解下腰间还刻着自己名字的玉佩,塞进怀里。 “奥,对了,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你们两个如何称呼呢?” “哦,我叫木白。” 郁杭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柏池重新取了个名字,“他叫木亢,跟我姓。” “跟你妈……唔!”没等说完,郁杭嘴里便被柏池塞进一个大馒头。 “家狗脾气爆。” 郁杭一记眼刀朝柏池飞过去,却被对方扔回来一个如丝的媚眼。 柳自羽对此将信将疑,但看两个人这幅窝囊样,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在修真界有名有姓的人。 总之不会是柏池就对了。 “几位客官,还要续茶吗?” 老板精得很,见茶壶里的东西见底了,立马低眉信手走了过来,身后还背着一把算盘。 郁杭本来不愿意替柏池多管闲事,但又瞥了眼他挂在前胸摇摇欲坠的衣衫,觉得实在是伤风败俗,这才替他说话道:“昨天晚上不是才给过你一颗琉璃珠子?” “昨个的珠子那是昨个的过夜钱,这茶水钱……不是还没结呢嘛。” “那珠子不是很值钱?” “小店不续隔夜钱,这是规矩,公子若是付账,得一天一天来。” 哪来的破规矩? 就是放在现代也就敢顶多收个餐位费,在这种最容易出流氓恶霸的修真界,这个老板怎么敢的? “珠子都花没了,你说怎么办呢?”柏池指节很有节奏地敲着桌子,缓缓开口。 “珠子没了,你不是还有些别的东西。”老板笑了一声,“比如玉佩什么之类的。” 柏池长睫一敛,思忖之间只见白光闪过,柳自羽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磨得锋利的刀,刀背泛着白光在他的袖子上滑了滑。 柳自羽什么话都没所说,老板盯着这人看了良久,也不知道揣着什么心思,笑着说道:“罢了罢了,小公子肝火旺脾气也暴,总有你后悔的一天。这顿茶啊,算我请你们吃的。” 店主踩着台阶上了楼,木制的板子止不住地响。 大门口的点点猩红于夜幕中渐渐燃起,映在地上的影子不断拉长,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 三个人从客栈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在这条望不到头的路上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 那些枯死鬼视力极好,最喜在黑暗的地方袭人。 唯一通往这条客栈的路是每一个外来人的必经之路,但这条路上的灯芯燃尽了就再也没换过,客栈的大门又恰巧建在拐角处,那点微弱的光影都被石砖隔绝。 走之前,柳自羽拍掉了柏池那只要去拿灯的手。 “拿着灯出去,你是去找鬼的还是驱鬼的?” “别说话。”郁杭说着停下脚步,四处观望,柳自羽差点撞到他的后背上。 周遭平白无故卷起一道风,干枯的叶子被拽在地上来回拖拉,发出摧枯拉朽的声响。 “砰!”的一声,十米开外的客栈大门被猛地一推,狠狠甩在门框上,撞出惊天巨响,吓得栖在树上的乌鸦惨叫一声,兵荒马乱向四处散开。 那点风越卷越是猛烈,以三人为中心卷起了飓风,郁杭屏息凝神,看着黑暗中隐约飘起来的东西。 这东西看起来很轻,软绵绵地没什么力道,却没被卷得乱七八糟的风扯得碎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郁杭听到了几声森然的笑。 它本在飓风的最外层,沿着力道一点点向内逼近,郁杭看准时机,眸光一凝,手直接探了进去,将那东西紧紧抓住! 纸一样的东西惨叫一声:“哎呀,你扣坏我的眼睛啦!” 说罢,又油腻腻地从郁杭手里滑了出来,笑嘻嘻地混进风里。 “还不现身!” 郁杭见周围的枯死鬼聚成一堆,马上就要不可控起来,指尖燃起一张火纸,向墙壁上打去! 火光闪过瞬间,照出一张漂浮着的人脸。 脸上的笑容大得诡异,唇角几乎是要扯到耳根的位置,说话间簌簌往下挤出白粉,豆大的眼睛闪出幽幽绿光。 活像是一张风筝脸。 这浮动着的脸矫捷地很,见火打过来,身子一甩就到了另一侧。 “你又晃到我啦!” 火纸透过风,直直打在那面墙壁上。 郁杭白天在其上嵌着的烛芯全都换了新的,连在一起,打出一道便可接二连三地亮出一整片。 可它落到了墙壁上,兀自“噼啪”响了一阵,光线就黯淡下来,最终焚成一团黑灰,散得到处都是。 “这怎么回事啊?” 柳自羽见状也燃起了一张火纸,不死心地朝那片已做好了手脚的墙壁打去,结果没有丝毫改变。 “有人把蜡烛换掉了。”郁杭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声音狠戾。 柏池脑子里忽然闪过白天里老板怪异的笑容 ,“那个老板?” “不至于吧,我可是来帮他们城里除灾的,只因为这么点事就要杀人灭口?”柳自羽再也按捺不住,削铁如泥长剑出鞘,找着怪诞嬉笑的声音,一挥手挑断了一只鬼的喉咙。 “没领你的好心呗。”鬼风笑着不断逼近,现下他们三人已紧紧贴在一起,稍动一寸都要被卷进去,啃得一干二净,“郎君年纪这样小,别这么凶麻。” 柏池眸光凛冽,手中紧握着的玉佩转了转,碰到了身后郁杭的指尖,若有所思。 他身后绕出一丝魔气,一路曲折蜿蜒,在拐角处消失在郁杭的视线里。 第4章 浓雾 郁杭还没来得及做出思考,只见狂风大作,衣襟不受控制地漂浮着,无形之中化成一只手,把他整个人往鬼风里牵扯。 郁杭咬紧后槽牙,正想打出火纸,一掏口袋竟然摸了个空。 在他正思忖着如何把火纸从鬼风中夺回来的时候,只听耳畔的空气被划破,一线火光飞过,打在郁杭漂浮起来的衣服上,飘着灼烧味燃了起来。 鬼风内惨叫连连,稍作后退,三人这才有了喘息的余地。 柏池绕着柳自羽一步迈到郁杭身侧,身子低低俯下,掐灭他衣襟出亮着的零星火花,一双幽暗的眼睛轻抬,闪着郁杭看不懂的情绪。 又是这样。 郁杭眯了眯眼睛,没说什么话。 三人手里的火纸都是柳自羽进城之前带的,本就没有多少,又被这样用废了一遭,几人这下谁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柏池指尖掐着火,站在二人中间,光线幽暗,却是足以看清周围情况。 柳自羽趁着还能看清,快刀斩乱麻,眸光闪过这枯死鬼便是一阵乱砍,一时间四分五裂的人皮枯叶似的纷纷扬扬落下,不见踪迹。 “小仙长如此俊俏,却如此不留情面,奴家好生心寒。” 说着还装模作样地学着那芙蓉泣露的样子叫了两声,引得周围哄然大笑。 “仙师伤了我,后面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我涌上来,你杀不完的——” “嗯哈哈哈哈哈哈哈———” 风里的火光暗淡下去,枯死鬼便又不长记性地卷土重来。 柳自羽劈了半天,剑锋仍旧不见血,那头的枯皮反而笑得更加阴森。 这些东西虽会被伤到,但不消片刻,复抖着肩膀卷土重来,气势果真没有半分削弱的现象,反而比先前还要猛烈得多! 郁杭与另外二人之间已经是贴到再没有一丝空隙,而中心圈口却还在不断缩小。 他的衣摆竟已浮进人皮风之中,一阵凄凄嘻笑,袖口便被啃食得干干净净,变成一团带着烧焦味的碎棉。 人进去了也只会是同样的结果。 被啃食、被吸干,最后神魂俱灭,身体被这群怪物控制着,面目狰狞、张牙舞爪。 郁杭眉头紧锁,忽然下方传来一丝异样感。 他的视线下移,见一只苍白的手贴着地面探向他的脚踝,蛇也似的蜿蜒起伏。 或许这东西只是长着手的样子,却根本算不上手,它触摸到的地方会有剧烈的痛感,想来是碎在皮肤里的骨头还带着不规则的尖刺。 它经过的地方血肉模糊,外表的皮肉被吸走,隐隐露出埋在皮肤下方的白骨。 “啊!” 一阵哀嚎声传来,那截手臂被斩成两半,一动一动地缩回原本的地方。 留下一小块肉。 那是刚从郁杭身上撕出来的。 “木亢你怎么回事?傻在那里了?我晚一点发现你就要被他吃了!”柳自羽一脚踹开那小块肉,十分不理解地质问道。 枯死鬼看到了肉,果然后退了一点,叫得更厉害,竟是内部厮杀了起来。 郁杭掀起眼皮,正好看到柏池那双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 一收往日吊儿郎当的样子,神色晦暗,让人猜不出底下到底埋着什么样的心思。 这让他想起了刚穿越进来的那天,柏池就是这样。 晦涩难懂的心思、人人喊打的身份,那些让人听不太懂的话…… 柏池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郁杭以一种十分不友好的眼神看了回去,眉尾低压,薄唇紧绷。 柳自羽察觉情况不对,手掌隔断交织在一处的视线,道:“不是,你们也要内讧啊?” 这只手隔断了柏池那边大多数的光,郁杭这侧仅有一些光圈打在他的身上,看起来竟有些处于世界之外的孤独。 “你也太不小心了。” 这声夹着笑意,语气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却就是有让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郁杭被这样的柏池弄得很不舒服。 他不喜欢这种什么都被蒙着的感觉。 “你刚没看见吗?我割一块肉扔到那边,我们就能出去。”郁杭不再去看柏池,盯着那圈又卷来的风。 纸火下的柏池眯了眯眼睛。 没等郁杭做出下一步动作,就见“唰”地一声,天空炸开一团浓火,整个不幽城刹那间亮如白昼,上一秒还在叫嚣着的东西顿时应着光四分五裂。 那种直逼喉咙的窒息感终于渐渐平息。 巷子的转角站着一身形修长的男人,身上的衣服如同方才的夜一般黑。 这人本要转身,却在郁杭抬起头来的须臾间停在原地,怔愣片刻才迈得动脚,走了过来。 “郁……” "玉?"还没等人说完话,柏池就打断了他,“我们身上没有玉,不过我衣服上的扣子还挺值钱的,当做你救了我们的报酬。” “我不要。” 黑衣人不愿跟柏池多说一句话似的,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转身离开,看三人没跟上来,又停下脚步,道:“那家客栈有问题,跟我来。” 火盆烧得劈啪作响,木屋的各个角落都燃着灯,火光平稳,经久不灭。 “那间客栈很诡异,大多数外地前来平难的修士都是死在那里面的。”黑衣人褪去了外袍,里面还是黑得朴素又死板,但这双紫黑色的眸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很是灵动。 但语调却死水一般没有起伏。 柳自羽挂在腰上的剑出鞘三分,身子挡在郁杭和柏池二人前头:“你是魔教。” “我救了你。” “我爹从小就告诉我,魔教之人生性残忍狡诈,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你们名门正派也有一句话,人不应该被身世定义。”黑衣人说完,视线移向柳自羽,却又不看柳自羽,像是在望向他身后的什么东西。 “哪个叛徒说的这句话?” 柳自羽语气加重了叛徒二字,不以为然地“戚”了一声。 黑衣人神色骤变,还是柏池率先一步打破四处起火的气氛,“其实这句话说得也并无道理。” “好啦,这些事情留着以后再做讨论,我们现在要想的是该怎么出去。”柏池说完,又转向黑衣人,郁杭站在身后,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语调有些古怪,“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多久了?” “你可知道怎么出去?”郁杭向前走了两步。 “我叫魅歌,记不清留在这里多长时间了。”魅歌本是保持沉默,不想说话,见郁杭开口问了这才回答。 “当年白氏被灭门,幽怨冲天,所化鬼魂不断吸食当地人的精气,城内哀嚎遍地,犹如人间炼狱,但门被此地修士紧守,只放不出,我在这里这么多年,进来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却是一个出去的都没有。” 说完他听了一下,看着郁杭脸上的表情,“你若是想出去,我现在就把门口的那些人都杀了。” 柏池嗤笑一声:“要是能杀,这么多年那么多修士早就让门口那些人死一万遍了,还用得着你来?” “我现在很厉害了……”魅歌被这么说了一通,面上有些挂不住,火药味竟然又有一丝燃起来的派头。 郁杭简直没眼看,这三个人凑到一起,三句话的功夫能打上两场架。 疲倦卷了上来,绞着脑仁,郁杭被他们吵得烦心,率先打断道:“先睡觉吧,我困了。” “我这里只有两间房。” 这个魅歌虽然来路不明,却是比柏池靠谱一万倍,总是对着郁杭知无不答。 相比之下,他更愿意问魅歌话。 于是郁杭点点头,道:“嗯,那我跟你一起。” “你跟谁一起?” 郁杭莫名其妙地看了柏池一眼,不理解他忽然这么激动干什么,指了指魅歌,不明所以道:“我跟他一起。” “不行。”柏池眸色一暗,反驳郁杭道:“这人来路不明,柳自羽跟他睡一起尚能有反抗之力,他万一要是真想对你做什么呢?” 郁杭刚想说,“我倒是觉得他比你靠谱。”,就被柳自羽抢先了一步,撒泼打滚死活不从。 “我不要和魔教呆在一起,你们谁愿意睡去,反正我睡另一间。” 说着,没给柏池舌灿莲花的机会,兀自抱起一床被褥,向一间客房走去。 见状柏池“嘶”了一声,笑着深吸一口气,手搭上了魅歌的肩膀上,“我跟一起睡啊。” “我不要。” “你不要什么你……” 魅歌没再搭理他,带着郁杭走到另一间房,木门“啪”得一声被关上,门锁“咔哒”一下扣上,就这样把还在争辩的柏池锁到了外面。 关门荡开的风吹起柏池垂在两颊的墨发,他站在门外盯了半晌,拂袖离去。 “你有话想问我。” 他对郁杭说的这句话没有询问,是一种极其肯定的语句。 郁杭见状也不想跟对待柏池似的周旋,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道:“是。” “你认识我?” 听到郁杭这么问,本低眉垂首一路了的魅歌冷不防地抬起头,眉宇见竟然有些落寞:“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郁杭:…… 这幅眼眶含泪的模样,他差点就以为自己是什么抛妻弃子的渣男。 “你之前救过我的。” “你本是不周山掌门独子,因柏池被押至辩恶谷,抽去灵骨后便了无音讯,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直到今天。” 郁杭:…… 他沉思片刻,确实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在仙门为那柏池抛头颅洒热血过,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欠了这么一笔……雄桃花。 他跟魅歌又确认了一遍,指着自己道:“我?我叫什么?” “你叫郁杭,不是柏池说的木杭,这么多年了他还在骗你。” 郁杭心想:我当然知道。 但他没说,一方面是怕跟魅歌解释,一顿“我根本就不是你的那个郁杭啊”之类云云、反而更显得他像个渣男了。 但这事不说清楚了又不是个办法,魅歌对郁杭简直可以算是唯命是从,他总不能占着跟自己同名同姓又长得一样的人应该享受的情谊。 这样像个人渣。 他正是左右为难,魅歌又继续道:“还有最后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不要相信柏池,离他越远越好,你之前变成……变成那个样子,都是因为他。” “我之前变成了……什么样子?” “哎……这……这怎么能说!” 郁杭:? 他看着魅歌的表情,心底百般滋味,颇为凝重地说:“我可能不是你认识的那个郁杭。” 魅歌沉默一会,忽然去脱郁杭的衣服。 “你干什么!” 郁杭吓得打了一个激灵,耳朵抖了几抖,胸前那块的衣物被打得打开,露出一颗红褐色的小痣。 对方肯定道:“你就是,你这里我之前看过。” 郁杭:??! “你以后会想起来的。” 魅歌没有半分埋怨,转身去整理床褥,又打了个地铺,自己躺了上去。 郁杭疑问道:“你不睡在床上吗?” “你会不喜欢。” 合着魅歌以前遇到的也是渣男? 他忽然有些于心不忍,反观刚来不幽城的第一晚柏池也是这副模样,惺惺作态地要打地铺,最后睡了一半又自己爬上了床。 良久,树叶摩挲出的“莎莎”声被晚风吹了进来。 吹到郁杭梦中,滋生出一片藤蔓,一寸寸地缠着他、勒着他,陷入他的皮肉,融进他的血管。 他浑身又布满了绒毛。 第5章 招惹 那客栈果真是有问题,昨夜一整晚郁杭都没再感受到那些怪异的目光。 难得睡了个好觉。 郁杭睡眼惺忪地起身,隐约觉得自己的身子短了一大截,脸颊侧扎人的毛发地戳着皮肉,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个转身连滚带爬地摔到了地上。 这下彻底把他摔醒了,才算是看清自己身上一堆杏仁黄的毛,因为在床上滚了好几圈,现在杂乱无章地炸开。 他这是又变成狗了。 来回变来变去也不是个问题,他得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魅歌应是起得早,地上的被褥已经被打理好了,规规矩矩地摆回架子上。 没找到人,他就后腿一蹬,借着冲劲打算用头去撞门。 刚跑出两步,还没来得及跳起来,眼前紧扣着的柴门便“嘎吱——”一声,从外面打开。 郁杭脚底打了个滑,直接在衣袂打下的阴影之下来了个以头抢地。 “什么事啊,值得你一早上行了个这么大的礼?” 声音散漫又戏谑。 是柏池。 柏池蹲下身来,像是早就猜到郁杭的那点心思,先一步甩手握住了小狗的嘴筒子。 “怎么一晚上不见就成这样了?” 他左右摇着手,把郁杭那颗圆滚滚地头摇地左右直晃。 另一只手也不闲着,从高处比划着郁杭的大小,啧啧道:“你现在就……这么大。” “短短的,也很可爱。” 柏池说着目光下移,笑了一声。 郁杭顿时气血翻涌,晃得更厉害了,若是能张开嘴,肯定把他这只手咬得连骨头都不剩。 柏池眉稍微扬:“坐下,听话。” 这四个字钻进郁杭耳朵后便控制了大脑,他不受控制地停下动作,后腿贴地,前胸挺得笔直。 当真是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你在做什么?” 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一点星光。 柏池进来时门扉微掩,泄进一丝天光。 郁杭视线向上抬起,那缝隙将门外魅歌的脸切地只剩一小片,露出的眼睛正沉沉地盯着屋里。 他的大半张脸都隐于阴影之下,将本就漂亮到雌雄莫辨的脸衬得妖冶诡谲。 郁杭第一次见面以为他是女孩子来着。 门扉轻轻晃动,好像被拉开了一点。 “我有说让你进来吗?” 柏池侧着头,瞳孔转到眼尾,斜着向门外看去。 魅歌沉默了一会,还是回答道:“没有。” 郁杭暗忖,柏池这厮能被称得上是魔教教主不无道理,即便是法力尽失,也能呵住一个本就不服他的魔教中人。 郁杭趁机从柏池手里挣了出来,四脚并用从后者身边溜走,脑袋探过去,把缝隙拱得更大了。 柏池这次没再阻止他,反而慢悠悠地起了身,好整以暇地看着狂奔出去的郁杭。 “诶,木亢?”柳自羽挽了个剑花,剑芒收入鞘中,颇为疑惑道:“你不是已经化成人形了吗?” “不听话的小狗,是要被惩罚的。” 郁杭转着圈回头,见柏池徐徐走来,清晨泛起蒙蒙薄雾,沉到他的衣摆。 穿越之前,郁杭和柏池并没有太多的接触,只知道这人爱犯贱,近几日接触下来,郁杭才发现这人的嘴角永远淡淡地勾着,眸子里却总闪烁着眸中让人猜不透的光芒。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四人用过早膳便去了主街,魅歌在此处生活得再久终归只是个外乡人,要是真想要问出来真东西,那还得从当地人入手。 柏池提议四人分成两组,这样查得够快,也能保证安全。 “我跟你一组。”柏池下颚微抬,直截了当地说着。 柳自羽也乐得享受这种被人追捧的感觉,颇为得意道:“知道本少侠的好了吧,我告诉你,跟着我决定不会让你出事。” 于是郁杭在魅歌身后跟了一路。 风影摇曳沙沙响,映到地面的光斑缓缓移动,快要和爬满了石阶的青苔融在一起。 人流熙熙攘攘地穿梭着,魅歌又是有意放慢了脚步等着郁杭,一人一狗都被挤得难受。 经昨天晚上一遭,郁杭本来打算远离魅歌,也不知道柏池发了哪门子疯,率先带着跟柳自羽走了。 “公子是外乡人吧?可是来调查白氏灭门案的修士吧?” 说话的人正是水桥下的女子,她半个身子依在柳树旁,发髻挽得并不规矩,几缕青丝凌乱地垂在耳侧,右眼贴上了一块纱布,隐隐往外渗着血。 见魅歌果真看了过来,她舒眉一笑,“白氏那家的事我可熟了,从住在里面的人到这些人的恩怨情仇,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你在我这买上一束花,我就送给你。” 魅歌看着凑上去闻了闻的郁杭,道:“多少钱?” “十文钱。” 见魅歌神色有变,她立马添道:“全当是买个人情了,你们在不幽城里呆的日子还多着呢,今天你买了这束花,日后姐姐罩着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点碎银,女人掂量着少找了些。 郁杭叫了一声,弯腰取花的魅歌顿住了身子,这才意识到这花似乎并不寻常。 花叶的边角已然泛黄,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根部的水桶里铺满了干枯的枝叶。 香气却妖冶熏人。 女人却是笑面盈盈,伸出手催促着对方:“当交个朋友嘛。” 明摆着一副魅歌不选,她就什么都不肯说的样子。 魅歌随意挑了一支最顺眼的,女人这才满意地笑了笑,缓缓开口:“这白氏主人啊,本是一家子云游散客,当时的不幽城原本叫幽城,血月当空,足足百年未曾退下,城中时常遭受妖兽魔物袭击,不比那归墟魔界强上多少。” “后来白氏云游到此,手持一柄水扇,同妖兽大战一整晚,那日江水被逼得回流,直冲天际,狂风大作,百兽齐鸣,幽城整整一夜没安宁下来。” “待到百姓第二天推门而出,这才见到血月坠落、东方既白,这浸在黑暗中百年的小城,竟也见到了太阳,幽城这才改名为不幽城。” “这样听来,白氏倒是个善人,怎么会遭此横祸?” “因为挡了别人的路啊。” “谁的路?” 女人掩唇一笑,“这位小公子,这花买的是你我之间的人情,可不是我的命啊。” 说罢,抓起花的根茎,甩了甩水,扭着腰离去。 郁杭扭头,只见身后一片空旷,道路的尽头站着两道人影,马尾高耸,随着走路一晃一晃,一道双手负在背后,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 “郁杭!” 是柳自羽,他跑了过来,把柏池远远仍在后面:“你们有什么发现?” “木白发现了这个。” 柳自羽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最上方写着三个字,“美人宠。” 他把这张纸贴在地面,方便郁杭看。 南疆秘术,此术条件极为奇特,蛊虫需在雪地活满九九八十一日,中咒者还必须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绝世美人。 中咒者会变成命定之人的宠物,且宠物形态之时不能违背主人,若要恢复人形,需和主人有足够的身体接触,让体内蛊虫吸食够主人的气息。 命定之人。 郁杭大致回忆了一下这几天发生的事,掀开眼皮,视线把柏池从脚到头又观察了一遍。 他跟柏池竟然是命中注定的好友。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不得不信。 倒是魅歌先开了口,语气里有几分急促:“这是从哪找到的?” 柳自羽向后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柏池,把纸塞到魅歌手里,要给后者看:“在你家书房里找到的啊,你应该看过吧。” “哎你别怪我,我都说了瞎翻人家房间不好,是木白非要这么干的,你书房我是一步也没进去过。”他扫了扫衣袍绣着的金色纹路,“我们丹穴山都是君子,怎么可能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都是木白这么干的。” 柏池没多说什么,直接点头承认了。 魅歌脸色难看的盯了柏池一会,却没发作。 “我们倒也不是什么都没发现。”柳自羽眯了眯眼睛,“还记得昨天晚上我斩断了几只手吗?” 郁杭摇摇头,柳自羽继续道:“我也不记得了。” “但我的剑记得。” “丹穴山每位弟子剑芒处都印有经文,每挥上一剑,都会划出一篇文章,我跟木白在路上看到了大约有十个人,身上都有这样的伤口,这纹路我自小便看,认错不了。” 郁杭看了会柳自羽挂在腰间的那把剑,忽然想起了上高中那阵印在卫生纸上的课文。 “所以今晚你们还是要引鬼出来?” “正是,让柳自羽把那鬼都标记一遍,到时候挨个杀了就好了。”柏池说着忽然顿了一下,眨着眼看着魅歌:“如果我们之间不出内鬼的话。” “我这个人最讨厌叛徒。” 说罢转身离去,把三个人扔到一个算不上远的距离,又转过头。 这次视线才舍得落到郁杭身上,歪了歪头,“你不跟我走?” 这家伙可真能装。 那张写着美人宠的纸是被撕了一半的,上面只写出了这蛊术的大概,却没教人怎么解除它。 郁杭咬了咬牙,柏池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要是想变成人,他就得被他抱着。 他跑到柏池的脚踝下,这人眉梢一扬,好似在等着他自己跳上来。 郁杭一狠心,纵身一跃,指甲勾着柏池的衣服,蹭着身子爬了上去。 柏池拖着他的腿,把郁杭向上托了托,离开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