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雨》 1、001 第1章 新家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半月有余。 不见半点阳光的这些日子里,杨筱身上的衣物总是潮的。一半是因为捡来的伞,伞骨断了,若不倾斜着身体躲在完好的那半边伞里,她的脸和头发也要打湿,另一半是因为牛仔裤太大了,总是不贴身,晃来晃去的,夏天穿着倒是凉快但一下雨就甩一腿的水,还和着泥。 于是杨筱对她爸为数不多的回忆便是,总有一个干巴巴的黑老头,蹲在柴火边,给她翻烤潮湿的衣服。而她只能赤条条地躲在房帘后看他,因为她夏季能穿出门的只有这一身衣服。 至于她的妈,杨筱只在镇上那几个聒噪的小孩嘴里听过,说杨小二她妈日子过不下去了,跑了。 所以杨筱总是无比庆幸这段记忆在她脑海中是缺失的,否则她这张在镇上出了名的伶牙俐齿的巧嘴就要变成看着亲妈离去只能呜咽的笨木头。 她就是这样的好面子,穿着破破烂烂却听不得人说她嘴笨,毕竟除了牙尖嘴利,杨筱觉得自己也不剩什么了。 嘴皮子好利索的一个小丫头。 这也是周岐对杨筱的第一印象。 那会儿的周岐还是镇上赫赫有名的华西医学生,街邻四坊提起上学啊高考啊这些绕不开的人物,说来说去无非是那周家小子是真有出息,周大舌有个好儿子云云。 人一旦被光环包围久了,或许身板也会越来越挺。所以杨筱对周岐的第一印象就是:多管闲事的挂面。 她和蔡小胖正吵得不可开交,周岐就把她拉走了,拉走第一句问的是:“你就是杨小二吧?”杨筱正不爽着,用力一把甩开他,盯着他一字一顿地回答:“我叫杨筱,没有杨小二。” 周岐点点头,“行了,和我回家去吧,我爸叫吃饭了。” 杨筱立马反应过来这是周叔的好儿子,周岐。 于是她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但仍旧把头一扭,手一背地往周家走去了。 周岐看着这小黄毛丫头故作老成又气鼓鼓的背影,笑了,两步作一步跟上了她。 “你为什么和蔡小胖吵架啊?”周岐是真的好奇,蔡小胖是镇上蔡家水果摊的小儿子,动不动就从兜里掏点荔枝葡萄贿赂同龄小孩,人缘好像很不错。 杨筱抬头看着他,又使气一般低头踢飞了鞋前的石子,说:“之前他从来不给我水果,今天给了,给了一个烂的荔枝,说我吃点烂的就行。” 周岐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才能不伤害面前这刚上初中的小女孩的自尊心,于是话一转,“我爸不给你买水果吗?我回去说他去。” 杨筱摇摇头,“周叔对我很好的。我也不是想吃荔枝,我只是不想让人欺负到我头上。” 周岐听着这话有点难受,看着面前半大又瘦瘦巴巴的小姑娘说:“吃完饭带你买荔枝。” 杨筱下撇的嘴角突然就扬起来了,但眉毛又掉下去了,“不用了吧,我不喜欢吃荔枝。” 周岐看着杨筱这拧巴的样子,鬼使神差地弹了她眉毛一下,看她立马瞪圆了眼睛盯着自己,摆摆手:“我爸都答应接你回家,几个荔枝还能给他吃垮了?” 杨筱这下嘿嘿乐了,摸摸自己被弹的眉毛,喜滋滋地和周岐走回去了。 杨筱刚一脚迈进木门槛,周大舌就着急忙慌地把手里盛满菜的盘子塞给周岐,让帮忙他摆在院里黄葛兰树下的石桌上,拉过杨筱问:“我…听人…说你又和别人…吵架了?没…挨欺负吧?” 周大舌,全名周义刚,人如其外号,说话大舌头还慢,和人说话真是能把人急死。 杨筱却一点不恼,轻轻拍拍周大舌肩膀,“周叔,哪有人能欺负到我呢?我这嘴能给他骂哭!” 周大舌这才放下心来,拉着杨筱往周岐那边走,三人围坐在石桌边。 杨筱接过周岐递过来的筷子和饭碗,凑近嗅了嗅石桌上的饭菜,顿觉食欲大开,笑眯眯地给周大舌竖了一个大拇哥:“好香!周叔做的菜最好吃了!” 周大舌也笑,给她夹了一块最大的油炸猪里脊,慢吞吞地说:“我让…周岐今天…去找你的,他放假….回来了,你们没见过…我担心…他找不到你…” 周岐刚下火车到现在没吃上饭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扒拉两口饭吃下去才说:“我找到她的时候人和蔡小胖吵得火热呢。” 杨筱端着饭碗一个眼刀甩在周岐脸上,但对方不为所动,又扒拉两口饭下去接着说:“爸,你不知道她那个嘴巴可利索了,谁能欺负杨小二啊,嘴巴跟个机关枪似的。” 周大舌笑得呵呵呵的,却又佯装生气地拍了周岐一下:“别…逗小二…了,吃饭吧。” 杨筱此时权衡着是和周岐翻脸,还是先装大度好等一会儿骗荔枝吃,眼睛转得滴溜溜的。 周岐感觉有些好笑,他爸这下是捡到个聪明家伙了。 几个月前,杨筱还是杨家小二的时候。 她和杨瘸子,也就是她亲生父亲,两个人住在镇边上一平房里。 杨瘸子腿脚不便,但手眼却灵活得不得了,给人做些缝缝补补的手艺活糊口,供杨筱念书。 杨筱上初中后,父女两人日子过得更紧巴了,镇上的初中要求统一上早晚自习,额外交课业费。 杨筱脑子聪明成绩好,就想着不上早晚自习省点费用,但杨瘸子不乐意,生怕杨筱错过宝贵的学习时间。于是又昼夜不分地开始缝鞋垫,缝好了就卖,甚至一瘸一拐走到镇附近的村里去卖鞋垫。 屋漏偏逢连夜雨。 杨瘸子就是在去卖鞋垫的路上,被村沟里垂下来的漏电的电线给电死了。 那天杨筱月考第一名,还在讲台上领奖状。 班主任接了个电话就把她领走了,她都忘记了自己是怎么从学校到杨瘸子躺着的那块地里的。只知道围了好多人,拉了警戒线,有穿着白大褂提着银亮色箱子的人对着杨瘸子翻来翻去,然后有人告诉她,你爸被电死了,还递给她一沓子鞋垫。 杨筱在她下一次月考语文作文里写过这个场景。她写我父亲不叫杨瘸子,他叫杨国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他从未放弃过我,从未放弃对过生活的渴望。他有一双巧手,用这双巧手缝鞋垫、绣十字绣换钱,用这双巧手把我托举到他向往的地方。他从没有读过书,但他敬畏知识,从不让我坐在书包上,从不允许我在饭桌上写作业,甚至作业本上有油点就要挨打。那天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我当着他的面坐在我缝缝又补补的书包上,他这一次却再也没有呵斥我,他好像是离开了这个世界。 杨筱的这篇作文拿了很高的分数,她又成了这一次月考的第一。 因为她知道,杨国强说了,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还看到书里写,痛苦是创作的根基,所以她转头就把这些痛苦写在试卷上,让这份痛苦助力她走到她想去的地方。 但或许这些痛苦还不够她飞向远方。没了爹没了妈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亲戚愿意抚养杨筱,镇上要把她送去福利院。 去福利院的前几天,周大舌来了。周大舌和镇上的人一通周旋,把杨筱带回了家。 一时间镇上流言四起,有说杨筱要给周大舌当童养媳,有说周大舌养杨筱就是为了拿赔给杨家的赔偿费,有说周大舌钱和人都想要的。 但杨筱知道,周叔是真对她好,像杨国强一样,生怕她挨欺负,生怕她生病挨饿,更生怕她书没读几本就嫁做人妇。 至于周大舌到底为何收养杨筱,杨筱不在乎了。 2、002 第2章 茂秋 饭后,周岐和杨筱一个洗碗,一个擦桌。 周大舌没有插手的份儿,就拍拍肚皮出门杀象棋去 了。 杨筱用洗洁精再揉了几遍擦桌子的抹布,放在水龙头下面反复冲洗。 周岐把刷干净的盘子饭碗倒扣在碗架上,扭头看了一眼杨筱:“走吧,带你买荔枝去。” 杨筱甩甩手上的水,嘴角上扬但没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下过雨的鹿镇格外的潮湿,似乎空气中还弥漫着雨丝,不平的路面却蓄了一汪又一汪平静的雨水,倒映着路过的行人。 杨筱左拐右拐地跟在周岐后面,小心避开水洼和车辆,打湿鞋袜是她常有但无比厌烦的事。 周岐时不时回头看看她,然后停下一会儿等她跟上,又迈着大步子往水果摊走。 两人就这样到了水果摊前,周岐怕杨筱不愿再见到蔡小胖,于是带着她避开了蔡家摊子。 谁知道杨筱是个睚眦必报的,看到周岐步子不对就叫住他,自己倒往蔡家摊子走了。 周岐愣了一下,连忙跟上问,“杨筱,就别给蔡小胖家买了吧?” 杨筱眼神凶狠狠地看着坐在水果摊后摇椅上的蔡小胖,摇摇头,没答买或不买。 倒是蔡婶摇着蒲扇尖着嗓子过来了,招呼过周岐又招呼杨筱,“杨小二来买点啥嘞?荔枝要不?最近荔枝甜的嘞!” 杨筱立马笑眯眯地从扎一捆的荔枝上揪了两个尝一尝,红色带些毛刺的果壳一剥下来就是白嫩的果肉,刚塞进嘴里甜味就一下子沁出来,不涩不苦,是新鲜荔枝的味道。 周岐看她揪了两个尝,就等杨筱尝完分他一个,结果杨筱愣是一个没给,倒是给周岐气得哼一声。 杨筱这下想起他了,又笑眯眯地和蔡婶说周岐想再尝一个,眼疾手快地又揪了一个,但没立马递给他,倒抓着荔枝杆儿举到头顶挑衅地望着摇椅上咬牙切齿的蔡小胖。 挑衅完了把荔枝递给周岐还顺带挤了挤眼睛,周岐立马就懂了,吃完不买,锅让他背。 周岐咳一声,立马五官皱在一起,对着蔡婶摆摆手:“哎哟!蔡婶我这个也太酸了!吃不下吃不下,我们下次再来。” 杨筱在旁边偷偷憋笑,搓掉手指上粘的荔枝壳屑。蔡婶一望她,她就眼巴巴地看着荔枝,耸耸肩,好像在说财政大权不在手上呐。 离了蔡婶的摊子,杨筱弯着腰放声哈哈大笑。 还边笑边指着周岐,又撇撇嘴道:“周岐,你演得太烂了。” 周岐也正乐着呢,突然听着她这话不乐意了,正要开口威胁她说再骂不给买荔枝了。结果杨筱笑完和他说,走吧,回去了。 周岐有点费解,轻轻揪了一下她衣领帽子。 “去别家看看荔枝。” 杨筱转过身来,也不恼他揪这一下领子。 “两颗就够了,多了就不喜欢了。” 这天周日晚六点一刻,镇上的初中门口开始稀稀拉拉地出现穿着校服的学生们。 杨筱也在其中,当然旁边还有周岐。 周岐把周大舌给杨筱打包的一些干馒头片和榨菜盒子递给她,此时周大舌交给周岐护送杨筱上学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 杨筱左手接过沉甸甸的袋子、盒子,右手理了理被书包肩带勒得变形的校服领子。 校服和住宿费都是周大舌给的,一开始的杨筱连校服也穿不上,镇里贫困生的补贴因为她学入得晚了,第一年就这么错过了。原本想着忍着第一年不穿校服,等第二年补贴下来了再买的,周大舌死活不同意,把她接过来的第二天就带着她买校服办住宿。 周家离学校也就几步路的距离,杨筱知道周大舌这是怕镇上人说闲话,说他一老头单独和人小姑娘住一个屋檐下,是居心叵测。 周大舌带着杨筱办住宿买校服那天,杨筱看着他从薄衣服内里的层层叠叠间掏出一个叠得规矩的信封,又把信封打开数了好多张票子的时候,她好像又看到了杨国强。 杨筱住校得晚,下铺已经被舍友们选走了,空下的一张是最靠墙边的上铺。周大舌倒不在意这些,把外套和鞋一脱,准备爬上去给杨筱铺床。 杨筱拒绝了,说自己会铺的。说完立马灵活地爬上去抖开薄薄的棉花褥子垫在床板上,又铺上学校统一的格子床单被罩。上铺施展不开,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铺完下来给杨筱出了一身薄汗。 周大舌笑眯眯地在旁边给杨筱竖大拇指,一句一句夸奖慢慢往外蹦,还没等杨筱把空桌子收出来,宿管阿姨就来赶周大舌走了。 周大舌又重复那会儿交钱的动作,数给她几张,让她充饭卡买点零嘴,说完像是预判了杨筱下一步想把钱还点回去的动作,他转身跟着宿管阿姨走了。 杨筱攥着几张红得晃眼睛的钱一时百感交集,感激当头,又恨不得立马变成会挣钱的大人。 回忆在周岐用手在她眼睛跟前挥挥中戛然而止,“发什么愣呢?忘记带什么东西了吗?” 杨筱摇摇头说没有,让他回去吧。 周岐却突然半蹲下身来平视着杨筱,语气有些严肃地说:“我过几天要走了,你要好好上学。我爸这人爱贪酒,你有空盯着点。” 杨筱有些纳闷,她还没放暑假怎么周岐就要回去了,于是看着他深黑色的眼睛问道:“你要开学了吗?” 周岐笑了笑随即又活动活动蹲得有些麻的腿:“打点零工。快进去吧。” 杨筱也不再追问,点点头,马尾一晃一晃地进了校门。 杨筱到了宿舍,发现舍友们都放下东西去上晚自习了。于是有点着急地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发出了重物间磕碰的声响。 一听这声,李茂秋探出个头来,“筱筱?” 这一声给杨筱吓一跳,她刚以为宿舍都没人了,“茂秋,你吓死我了。” 李茂秋哈哈笑着,又拉开蚊帐从床上跳下来,“走吧走吧该上晚自习了。” 两人手挽着手走在去教学楼的路上。 李茂秋别别扭扭一路了,看着马上到教室了,才有些好奇地开口:“刚刚送你来那个是周岐吧?” 杨筱也没觉得奇怪,毕竟周岐在鹿镇早就像《静夜思》一样家喻户晓,于是点点头。 李茂秋这下有点激动得晃着杨筱的手:“你去问他能不能给我补补化学,我让我爸给他送块猪排骨。” 杨筱突然挺起身板,假模假样地咳了一声:“我给你补,排骨给我,他要走了。” 李茂秋也是个爽快的姑娘,立马应下,开始盘算二人开小灶的合理时间了。 李茂秋是杨筱在初中认识第一个朋友,家是镇上卖猪肉的,妈妈有高中文凭,说话轻声细语的,总让人觉着如沐春风,但爸爸是个老粗人,剁猪肉的时候不苟言笑,很是吓人。 于是镇上老有人打趣李茂秋家是“文武双全”之家,但也常有“文将”以其春风细雨般的语调呵斥“武将”,“武将”默不作声挨训的场景。每每听到这些像话本子一样的逗趣故事,杨筱都固执地认为,这不好笑。 李妈妈能够出言成章,能说得李爸爸哑口无言,这本就是李妈妈自身有知识和文化带来的好处,谁有理谁说得对,而非女训男就是有趣的龙门阵,摆给全镇人听,说得好像男训女天生就对一样。 于是这也成了李茂秋和杨筱友谊建立的催化条件。 那是刚搬进宿舍第一天,杨筱就听到另一位镇上卖八角大料家的女儿绘声绘色地讲着李茂秋家父母在猪肉摊前的种种。杨筱听完,看大家都乐呵呵的,前脚刚说完自己的观点,李茂秋后脚就进来拍桌子支持杨筱,还扯得脸红脖子粗地说,以后不许摆她们家龙门阵。 自此,她俩的友谊就开始了。 杨筱不偏科,又聪明,各科都学得很好。 李茂秋化学不行,但肯下功夫,两人每次考试成绩都是一前一后。 这小灶一开,两人没事就在宿舍讨论化学,啃书本,迎来了期末考。 这是她们初二结束的期末。 3、003 第3章 城市 期末考试那天,天也阴沉沉的。 写语文作文时,杨筱瞥了一眼电闪雷鸣的窗外,天空黑得可怕,她又埋头写去了。 期末结束后,镇上 要统一拉着她们初二生去市里参加生物、地理结业考,考前一天放了半天假,让住校生都回家收拾行李。 杨筱背着空空的书包回去,周大舌正在院里晒鱼干,见她回来抄起一条小咸鱼要给她配稀饭喝。杨筱连忙摆手说自己收点东西去结业考,不在家里吃了,周大舌这才又坐回院里的石凳上。 杨筱实在是没什么可收的东西,收了夏天那一套固定搭配的衣物,捡了一把堂屋桌上的干花生塞在书包侧边当零嘴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上市郊大巴时,杨筱特意选了靠窗的座位,挨着李茂秋。这是她第一次去市里,她想看清楚城市的样子。 树木朝后倒去,车不停向前,山路几个转弯下来,杨筱觉得自己胃正在翻江倒海,止不住的唾液倒流。 李茂秋看她这样子便知道晕车了,翻出大巴车前座夹层里的塑料袋递给她,又给她一颗酸梅糖。要吐不吐的这段时间最为煎熬,杨筱已无暇看窗外突然出现的钢铁森林,脸色唰白地小口抿着李茂秋带的水。 就这么挨到了住的地方,带队的老师通知下车的时候杨筱才觉得有点好转。 但一下车后,扑面而来的热气又让她有些发晕,那股空气中弥漫的清新味道好像被行驶中的大巴车甩在了山里,此刻此地,嗅到的只有空气夹着一股陌生味道继而被捂热的气息。 原来这就是城市的味道啊。杨筱想。 住的地方是市里中学腾出来的高中部宿舍。 带队老师给学生们分了房间,四人一间。 床铺都是整理好的,她们洗漱好就可以休息了。杨筱和李茂秋这次到宿舍最早,她俩终于选上了靠窗的下铺,分别把背包放在床铺角边,随即不约而同地向窗走去。 窗外可以望到操场和附近林立的高楼。 原来市里的高中有这么大的操场,原来市里有这么高的楼。 想完这些,杨筱突然就噗嗤笑出来了。李茂秋问她笑啥,她说感觉自己真是土老帽进城了。李茂秋也笑附和道,我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操场。 夜里,明知第二天就是生地结业考的杨筱罕见地失眠了。她发现市里的宿舍居然听不到虫鸣,蟋蟀的叫唤、知了的聒噪全都没了,甚至夏天里最常见的青蛙好像也不呱呱了,有的只是无尽的风声和汽车来往的穿梭声。 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考试的杨筱自然没有逃过李茂秋的追问,但她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和李茂秋说了昨晚失眠是因为没听到虫鸣。 李茂秋哈哈大笑。 返程的大巴开得好像格外地快,她的不适还没有凸显就到了镇上。有了第一回的晕车经历,杨筱不敢在盯着窗外看了,一上车就紧闭双眼,但下车后又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睁开看看城市道路的模样。 镇上学生少,结业考耽误的两天足够老师们阅卷,于是一回教室,初二期末考成绩便张贴在教室黑板边上了。 一时间围了很多人,杨筱还没挤进去,就听到后桌的哀嚎。 “唉,我不读了,我妈让我去市里学理发去。” 杨筱有些惊讶,无论是杨国强还是周义刚给她灌输的都是要读好大学才能赚大钱。 于是杨筱转过去面对着后桌,问:“学理发赚钱吗?”后桌是镇上寿衣店宋家的小儿子,宋浩轩,宋浩轩有气无力地回答:“至少比我读书赚钱吧,读书只进不出的。” 杨筱突然觉得这话好有道理,读书只进不出的,什么时候才能赚到钱还给周叔。 于是她也没看期末考试,收拾课桌回了周家。 杨筱一进门就放下书包找到周叔,拉着他说:“周叔,我读书到现在也没挣上钱,一直在花钱。宋浩轩说自己下学期不来了,要去市里学理发赚钱,我也想去。” 周大舌一听这话,手上还拿着锅铲,立马生气地望着杨筱,一时间着急话倒不出来了,急得脸红脖子粗。杨筱见状给他拍拍背,端了碗凉白开给他喝,让他慢慢说。 周大舌锅铲扔一边,揪着杨筱手袖,找来了床底盒子里放着的手机,给周岐打了过去。 嘟了两秒,周岐接了,有些试探地叫了一声爸?周大舌一向很少给周岐打电话。 这会儿周大舌也没缓过来,指着电话让杨筱自己说。杨筱叫了一声周岐,接着就开始说自己想不上学了,去市里打工赚钱。 周岐听完也是恼了,语气有些冲地回答她:“我走之前和你怎么说的?好好念书?我才来了几天?你现在成年了吗,谁敢招你打工?你想让你爸那些鞋垫子白缝了吗?” 杨筱不说话,周大舌就把电话挂了。 听着嘟嘟声的周岐反应过来自己话说重了,又赶忙回拨过来,此时只有周大舌慢吞吞地开口说杨…筱跑出…去了,我…去找她… 周岐有些担心,挂了电话在后厨走来走去,不知道找谁好,索性取下围裙,掀开帘子到前台来,找到了缩在点单机后面的老板说请两天假,立马打上车去火车站去了。 等周岐赶回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杨筱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周大舌蜷在黄葛兰树下抽烟。 周岐没理杨筱,伸手先把周大舌拉起来,又自顾自地把他烟掐灭,扶着他到里屋去了。 出来时走到杨筱跟前,她也一直埋着头,不吭声。 “杨筱,抬起头来,聊聊。” 杨筱微微抬了点头,看着他。 周岐胸腔里那股气突然就消失了,也对,和小孩置什么气。 于是坐在另一边石凳上,敲了敲石桌子开口:“说说吧,怎么想的。” 杨筱见他风尘仆仆,平日里规整的发丝此时也翘了几撮起来,有些愧疚地开口:“我是周叔收养来的,想早点赚钱养周叔,不想一直亏着他。” 杨筱手指小动作还不少,似乎和他聊天有些紧张,一直搓着裤边。 周岐了然,向她投去安抚性的眼神,随即掏出手机,摁开了计算器,一笔一笔算给她听。 “我现在读本科,有奖学金可以覆盖学费,生活费我在打零工,甚至有结余。” “我爸是以前打矿买了养老保险,现在每月到手三四千。如果我们真的没有收养你的能力,那我爸一开始就不会揽下这个活。” “我知道你总是担心花我们的钱没办法还,总是愧疚的,可是杨筱,你也只是个孩子。” “我们大人节俭来节俭去,不是想让你一个孩子愧疚的,是想让你可以安心上学,完成你的梦想的。” “你喜欢上学吗杨筱?” 杨筱点点头,心里的滋味比那两颗新鲜荔枝甜得上百倍。 周岐也点点头,又接着说:“学医是我的梦想,我并没有因为害怕我爸供不起我而选择放弃,我选择了和他一起努力,尽量减轻他的负担。杨筱,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要因为愧疚和不安放弃你自己想要的。不要当胆小鬼。” 杨筱听明白了。 周岐不想让她因为窘境而选择妥协,选择成为懂事的“大人”。她迫切的想要回报周大舌的心情,周岐当然知道。 周岐也知道,周大舌和自己想让杨筱做自己喜欢的,不被生活围困。 周岐当晚又匆匆忙忙地走了,走之前给杨筱买了一捆新鲜荔枝,放在堂屋桌上。 杨筱一下子就知晓了周岐的用意,借荔枝告诉她:要表达自己想要的和喜欢的,当个努力的“野心家”。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杨筱先是赶去学校看了期末成绩,兴高采烈跑回去地告诉周大舌自己又是第一,又拿来长竹筒打落了好几枝黄葛兰,找来针线串成花串,带了一本教材,带着竹编篓上镇上卖去了。 周大舌自从听到杨筱要接着上学,烟也抽得越发少了,酒也慢慢少喝了,打心眼儿里为杨筱开心。 这暑假就这么过去了,黄葛兰日益枝繁叶茂但花却少了。 4、004 第4章 牡丹亭 初三开学那天,杨筱早早起床,带着收拾好的行李去了学校,等周大舌醒来说送她去的时候,人已经在教室捧着书看了。 杨筱的班主任是个温和的人,带着黑眼镜,整日里梳着低马尾,不爱搭话但教起化学来却两眼放光,头头是道。 杨筱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但却在十几岁的年纪知道了热爱的样子,如果要她写一篇有关热爱的作文,那她一定会提笔就写她老班的样子,两眼里全对是化学物质混合碰撞间迸发新物质的好奇与欣赏。 镇上条件有限,薪酬也有限,老班做不到实地给她们做化学实验,于是总是通过她那一张惟妙惟宵的嘴给她们描述化学反应。 杨筱总是听得入迷,恍惚间好像看到了老班穿着白大褂带着护目镜给她们做二氧化锰的实验,以及老班痴迷的眼神和沉醉的样子。 于是杨筱总周末回家和周大舌念叨,自己要找到一个像老班热爱化学那样热爱的领域,而周大舌从不打断和扫兴,总是笑眯眯地听她一遍又一遍地讲老班的故事。 秋去冬来,黄葛兰也不开花净掉叶子了,新年快要来了。 周岐也回来了,带着满满当当的年货,这才刚放下就被周大舌支使去接杨筱回家。 今年周岐回来得晚,杨筱已经考过了期末。 他到校门口时,杨筱正背着要带回家洗的床单被褥,抱着一大摞书,像个弯曲的豆芽。 周岐赶忙过去帮她,一手提过背上的,一手又揽了几本书拿着,给她剩了几本轻巧的。 杨筱有些惊喜,大半年没见过周岐了。 “周岐,你回来了?” 周岐也是,眼前的黄豆芽挺起身板居然长高了不少,心里盘算着再给她买点牛奶喝。 “嗯,刚刚到,爸就让我来接你。” 杨筱高兴的时候总是话少动作多,这会儿笑嘻嘻地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去了。 周岐也笑,带着东西跟上她,回家总是格外美好。 一到院里子就闻到周大舌烧的大鹅味儿,给杨筱馋得已经立马放下书本钻到厨房里打杂去了。周岐从里屋搬来三张坐垫,挨着放在石凳上,这冬天来了,石凳也没法直接坐下了。 摆弄完垫子,周岐起身接过周大舌端出来的大鹅放在石桌上,又接过碗筷摆好,准备开饭了。 周大舌炖的大鹅不腥且软烂入味儿,筷子一夹肉就松散开来,流出些汤汁。杨筱最爱的就是嘬大鹅里的八角,炖得香料味不呛鼻又裹满了料汁,每回吃都感觉格外幸福。 周大舌见她老挑八角,以为她又在拘礼,给她扯了一个鹅腿,满满当当放在她碗里。杨筱嘿嘿笑着给周大舌也夹了一只鹅翅膀。 周岐在一旁看着两人你来我往,也给自己夹了一块鹅肉,就着饭吃了。 冬天的鹿镇并不算多冷,甚至对于杨筱来说,这是最温暖的一年冬天了。 以前和杨国强两人挤在平房里,怕给房梁熏黑了只能在屋外生火,她穿着单薄的外衣坐在火边搓着手,杨国强眯着眼缝鞋垫。过年也是这样,听着房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父女俩围火吃着从火里扒拉出来的外皮早已全黑的烤红薯,但撕开黑色的红薯皮,芯子又是油黄油黄的,冒着热气,散发着一丝又一丝甜味,那也是杨筱觉得温暖的时刻。 但现在杨筱穿上了羽绒服,不再用像之前那样离了火边抖得像筛糠一样,原来这衣服竟然这样的保暖和轻便。 羽绒服是周岐从市里买回来的,一人一件,黑色的直筒型,穿上到小腿肚的位置。 周大舌和杨筱赞不绝口,都说周岐买的衣服耐脏又好穿,也不用里三件外三件地套了。 周岐看他俩喜欢,也觉得自己买得挺对,默默记下了店铺名,准备以后常买。 等周大舌穿着羽绒服出去和棋友们显摆的时候,周岐对着里屋看书的杨筱招招手,示意她过来,低下头问她:“你喜欢这颜色吗?我想着耐脏没给你买白色的,不喜欢可以换。也怪我没提前打个电话问问你喜欢什么样的。” 杨筱听完更开心了,嘴角翘得飞起,立马摆头说自己就喜欢这个颜色,很好看。 周岐点点头又问,“可以问问你这学期考得如何吗?不用紧张,随便问问。” 说到成绩杨筱可自豪起来了,拍拍胸脯,看着周岐:“第一。” 周岐看她直挺挺又骄傲的样子觉得有些滑稽,又笑着问她:“那你想去市里上高中吗?” 杨筱一听到市里想到先前生物地理结业考的那次,不免有些激动,语气也上翘起来:“可以去吗?学费会不会很多?” 周岐见她眉眼间全是兴奋,对她的想法了然:“你想去就行。市里补贴力度和奖学金比县里高中多,再加上我和你周叔,只要你肯学,费用压力不大的。” 杨筱点点头,“我会努力的。” 杨筱为了应这一声承诺,过年这几天也在里屋看书,周大舌和周岐怕打扰她,两人就在院里生火坐着闲聊。 话题无非是把杨筱送去市里上高中的事,周大舌一听杨筱想去市里上学,高兴得不得了,一激动起来就说不清话,但周岐听清楚了,周大舌说去就好,这下家里又多了个大学生。 周大舌和杨国强其实是一类人。 周大舌从小家境不好,加上大舌头,读书对他来说是一件奢侈又羞耻的事情,奢侈是因为书里贯通古今的故事让他逃离苦难,沉浸其中,好像天不亮割猪草,傍晚进山找羊这些他无比厌倦的生活只要带着书都能克服,但羞耻也是因为他读的那些书无法与人倾诉,他内心的知识越来越膨胀,结果一到课堂上该回答问题的时刻,这股知识就像面糊一样糊住了他的嗓子眼儿,他是肚子里有墨但又倒不出口。 小孩儿们哪懂给人留余地,见周大舌急红了脸,都在课堂上哈哈大笑,久而久之,老师也不爱点周大舌回答问题,他越来越沉默。 于是家里问他还上不上学的时候,他摇摇头说不去了。就这样上了矿山,当了一个沉默的矿工。上工的那些日子里,他总会从收破烂的老李那里买点二手书看看,偷偷放在宿舍床板夹层里,生怕别人窥探他的世界。日子久了,二手书越来越多,有时从床板里掉出来被工友捡到,笑他是个书呆子。 后面他就不看了,不知道是矿山上太苦夜里熬不住,还是他深怕应对旁人的调侃。 再后来,矿工工资越发高了,昔日里媒婆最后才牵线搭桥的周大舌,也一时间变成了香饽饽。但周大舌却不愿了,他渴望遇见“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的爱情,渴望拥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感情,多么理想主义。 就是这样守着他的理想范本,成为了镇上的大龄单身汉,香饽饽成了反面教材。哪怕随着年岁渐长,他知道了《孔雀东南飞》与《牡丹亭》更深刻的立意,并不仅仅局限于爱情上时,他也没有后悔。 后来就捡到了周岐,父子俩相依为命。 带着周岐取名上户口的时候,周大舌想到了书里的“凤鸣岐山”,于是周岐的名字就这么来了。周岐也不负这个名字,从小聪慧又懂事,一路过关斩将考上了大学,于是周大舌又好起来了,一改沉默寡言,开始爱出门和人杀象棋,逢人就夸自己小子出息,高考六百八十多分,一时间把周岐从没亲爹没亲妈的石猴变成了鹿镇别人家的孩子。 5、005 第5章 机会 这个冬天,有了带杨筱异地求学的念头后,周家爱学的氛围又浓厚起来了,周大舌没事就去镇上和人打探市里高中情况,回来的时候变戏法似的给她带几个全新的笔记本。周岐过完年回市里后,也时常给她寄一些练习册。而杨筱本人,不是埋头刷题就是在背单词和化学方程式,经常眯缝着眼睛看试卷。 等她反应过来眼睛看不清远处的人和景时,周大舌已经带着她上镇里配眼镜去了。要说周大舌怎么发现杨筱近视的,也是个趣事。 那天周日下午,杨筱穿着周岐买的黑羽绒服背着书包回校上晚自习,刚出门一截子路。周大舌见着她出门两手空空就追出门去了,手里还拿着给她买的几块红糖,让她带着去月经期冲热水喝。 两人都穿着周岐的黑色羽绒服,冬天昼短,到该上晚自习的六点左右,鹿镇天已经全黑了。 周大舌一急就吞字的老毛 病这会儿也犯得厉害,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杨筱,呼出一团又一团白气。 杨筱听到脚步声一转头,看到一个黑色人影向自己移动过来,使劲儿眯着眼也看不清来者何人,有些害怕地加快脚步往学校去。 周大舌远远看到杨筱眯着眼看自己,又扭头跑了奇怪得不得了,还是出摊回家的蔡婶见状用她的尖嗓子叫住杨筱。 杨筱这才停住脚步,转身快步走到周大舌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鼻子。 一边蔡婶见两人有话说,也赶忙回家去了。 杨筱这才和周大舌解释刚刚看不太清他脸,以为是谁跟着他。周大舌一听倒知道了,这丫头多半近视了。 领着她请了一节晚自习去镇上何眼镜家配眼镜,一去验光说左右眼都有三百来度了。杨筱这下有点害怕了,说原以为自己眯着眼就能看清的,何眼镜立马打断她,越眯会越严重喽。 花了几百配好了眼镜周大舌就让杨筱戴着,又反复叮嘱她坐端正写作业。 黑框眼镜一戴,连李茂秋都说杨筱更像那读书人了,杨筱有点害羞地推推眼镜,不知道为什么镇上的人都喜欢用读书人夸人有身形有气质,总之在鹿镇这确是个褒义词。 冬天就在总有雾气蒙住杨筱眼镜逼得她不得不取下擦拭又戴上间流逝,春天迈着步子来了。 班里的同学来得越来越少了,老班说他们请假栽早稻去了,但回来销假的学生也越来越少了。上次期末考完宋浩轩就听了家里的话去学了理发,杨筱后桌就这么空了出来,像一呼百应,杨筱班上空桌子越来越多了。 李茂秋时常和杨筱说,这些空桌子像猎人为捕猎设下的美味陷阱,是来动摇军心的。 杨筱总是觉着李茂秋的形容可爱,但人嘛,各有选择,只要努力做到自己不受别人干扰地做出选择,就可以了,这是周岐在她“军心不稳”时教给她的。 开了春,离中考只有将近两月了。 杨筱成绩一如既往地稳定,连校长遇见周大舌都夸杨筱是个读书的苗苗,将来会比周岐更有出息。周大舌听完转头就去象棋桌上,和棋友絮絮叨叨自家丫头的“丰功伟绩”。 这天,杨筱正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老班半路就给人带去办公室了,分了一份教职工打包的盒饭给杨筱吃,让她边吃边听自己讲。 老班说今年市里在培养一批高考走强基计划的学生,愿意招一些异地求学但又有基础学科特长的学生进去培养,问杨筱有没有意愿。 杨筱一听能走强基培养的学生学校给补贴一半的学费,饭也不扒拉了,立马放下筷子借老班手机打给周大舌,给他解释了一遍强基是个什么后周大舌结结巴巴地让她自己决定。 她心里当然是想去的,又能上学又能减免学费,而且还是老班说这还是名校的一块敲门砖。 等到电话拨到周岐那边时,隔着电流声周岐也感受到杨筱的兴奋和激动,但强基计划周岐是知道的,到了大学后可能无法转专业,于是利弊又给杨筱分析了一遍,好言劝道不能只看省学费这一方面,让她好好想想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些基础学科,能不能接受以后一直学下去。 其实杨筱心里一开始就想好了,想学数学。 小学那会儿,杨国强那些鞋垫成本利润都是杨筱算的,甚至她还会让杨国强进鞋料子时和人先拿批发价,后再压低价格给卖鞋料子的人按卖出去的量返点,以此两边获利。 杨国强夸她聪明,她说这是学校里学的应用题。上了初中,杨筱对于数学的偏爱越发明显,她喜欢自己像个侦探一样从题干里找出解题的关键然后规整地得出答案,解完题后她总和李茂秋说,这就是数学之美。 李茂秋每次都是一样的回答:“少看点学校报栏上贴的名人名言。” 挂断了与周岐的通话,杨筱谢过老班的盒饭又允诺老班试试走强基,整个人出办公室时还有些恍惚,望着夕阳打在玻璃上又借以影子穿过地缝的样子出神。 脚却不停地朝班级走去,等她回过神来,还是手里的笔漏了一手红墨。 又快步朝厕所门口的洗手台走去,镇上初中规模不大,基础设施也不够完善,厕所也就是一条沟渠似的横道,最里面的位置有一个水阀,会定时冲水,这也让镇上的厕所水阀不灵时,洗手台附近常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臭味。 杨筱不喜欢这样的味道,但墨水似乎故意与她作对,来回搓洗硬是像狗皮膏药一般巴得牢牢的。 于是就这么和着水声,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地,强有力地,不容她忽视地对她说,杨筱,你的机会来了,能让你走出这片潮湿之地的机会来了。 有了目标后,日子总过得很快。 一页一页黄历纸撕去,蝉叫的越发响亮,中考迫在眉睫。 杨筱顾不上擦去额头上因为校服面料闷热带来的薄汗,埋头算着填空题。 李茂秋在一旁拿草稿纸叠了个小扇给她扇了扇,见她把笔放下说道:“歇歇吧,下课也需要休息休息。诶你哥哥要回来了吧?就周岐。” 杨筱听到哥哥一愣,继而摇摇头说不知道他的。 李茂秋又笑眯眯地开口:“那你帮我问问吧。你这忙着学习我也不好意思让你接着给我上化学了。” 杨筱听完心里感到一阵暖意,李茂秋总是这样体贴又懂事,但拿了人家排骨怎么能说话不算话,“不用担心我,给你补我正好复习呗。” 李茂秋努努嘴,“你真是一块排骨要念到大学去!我知道你这些简单的实验题都懂的,也不会错,天天给我讲太浪费你时间了。” 于是执意不让她分心,摆摆手说再打探打探镇上有没有放暑假早的大学生补补。 杨筱听罢,一下子站起身来,朝李茂秋扑去,给了她结结实实一个拥抱,往日利索的嘴皮子到这时竟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只汇成了一句:“茂秋,你真好,谢谢你。” 李茂秋一边笑着骂她矫情,另一边手却不停地给她扇着一丝清风。 这一缕清风,是杨筱人生里为数不多的,能驱散酷暑,带给她心安的东西。哪怕未来的她坐在空调房里,她依然会十分珍惜这一缕非自然的风。 中考前夜,老班在黑板上写了“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话一向不多的她,却将这么久的沉默变成了一句又一句的考前叮嘱,小到要把文具装入透明文件袋、中性笔多备几只,大到人生哲理,人生漫漫,中考不过人生中或精彩或遗憾的一页。 杨筱坐在桌前手指摩挲着课桌不规整甚至有些刺手的边缘,想到了去年结业考见到的大操场和高楼,心里装着无限的期待与紧张。 6、006 第6章 心碎 中考那天,天气很好。 甚至一反常态的好天气,淅淅沥沥的鹿镇突然万里无云,阳光格外明媚。杨大舌送去山里寺庙开过光的中性笔握在杨筱手上,也给她添了一份笃定。 杨筱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兴奋,那些夜里刷过的题,红笔黑笔交织而成的知识网竟然牢牢地接住了她进考场前的忐忑。 下笔如有神,原来是这样的体验。 两天飞逝而过,杨筱出考场的时候,那脑中心中紧绷着的弦才松下,深吸了一口气,向门口走去。 结果杨筱一出去四处张望,倒没看到周大舌的身影,来的是周岐。 周岐提了一串荔枝,在人群中笑着向她挥手。 杨筱看着远处高瘦的周岐,穿着白t黑裤,带着一抹夕阳霓色。傍晚的阳光早已不再刺眼,就这么稳稳地落在他身上,柔柔地罩着他。 杨筱看得晃了一下神,朝他跑去。 “你回来啦!” “嗯,回去吃荔枝。” “你不问我考得怎么样吗?” “你想告诉我自然会说,还有,我非常相信你。” 杨筱听得心花怒放,凑近他跟前说,“我肯定能上市里的强基招生。” 突然凑近的杨筱,带着一股皂香闯进周岐的眼睛里,他下意识眨了眨眼,而后又别开杨筱的眼神,说:“那今晚好好庆祝一下。” 杨筱点点头, 马尾随着头的幅度一晃一晃的。 周大舌今晚很开心。 杨筱和周岐也是。 像是一家人齐头并进努力了很久的事情得到了一半的回应,这是杨筱的形容。她说在没有出成绩之前,什么都只能用一半来说。 于是饭桌上周家今夜为这一半的幸福举杯,甚少喝酒的周岐,也喝了小半杯白酒,连说话时都带上了一丝酒气。 饭后周岐把有些醉的周大舌扶去里屋躺下,又出来石桌前和杨筱一起收拾残桌。 杨筱擦着桌子,周岐把碗叠在一起抱去厨房,两人配合好不默契。 等周岐把碗放好后,掀开厨房隔蚊虫的珠帘出来,只见杨筱坐在院里石凳上,仰头看着星星。周岐猜测她或许是想杨国强了,于是走过她身旁时安抚性地拍拍她肩,在她旁边坐下了。 院里的黄葛兰又到了盛放的季节,一朵又一朵爆开在枝头。夜风带着不知谁家的夜来香又裹挟着黄葛兰独特的清香味拂过他二人的耳畔与鼻腔,又钻进里屋,吹得书哗啦作响。 这样的夏夜真好。 至少此刻周岐和杨筱都这么认为。 杨筱先开口打破了蟋蟀的夜曲,侧头看着周岐说:“真能去市里上高中,我爸要是知道一定高兴坏了。” 周岐听完看了她一眼,又指了指天上的星星说:“叔叔已经知道了。” 杨筱看着他利落的侧脸,咧开嘴笑着应和他:“是的,我爸已经知道了。他现在在天上肯定是神通广大的。” 在家等成绩的这段日子,杨筱也没闲着。 早上打院里的黄葛兰来卖花串,中午天热就回家看周岐以前的高中教材,下午和周大舌学炒菜,别看她瘦瘦的一个,勺颠得可不比周大舌差。 李茂秋有时傍晚会来找她,两个小丫头你挽着我我挽着你沿着镇上的小河溜达,给杨筱讲讲她埋头苦学而错过的小八卦。 “你知道咱隔壁班那个岳婷吗?就高个然后爱扎个小辫子那个。”李茂秋用手比划着岳婷的身高,又看看杨筱的表情。 果然,杨筱一脸懵地回看她。 “嗨呀!你呀上高中了还得多和同学们走动一下,镇上咱人少,老班又喜欢你,可没人会孤立你,但去了市里这样可不行。”说完李茂秋晃了晃杨筱的胳膊,幅度越来越大,杨筱感觉再不答应的话她快要给自己胳膊都拧下来了。 于是连声答应,“好好好。” 李茂秋这才放开她胳膊,“这才对嘛。” 说完两人竟一时间凝住了似的,久久无言。 这很异常。 平日里李茂秋像个话轱辘一样,拉着她转过来转过去说话,杨筱也会很开心地接着她的话题,两人之间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沉默。 杨筱拉住李茂秋刚放开的手,问道:“茂秋,你怎么了?” 李茂秋顿了一下,反握住杨筱的手,握得紧紧的,又努力挤出苦涩的笑容:“哪有什么事,没事。” 杨筱心里警铃大作,这不对劲。 李茂秋一定有事瞒着自己。 杨筱也不走了,就站在原地。李茂秋只得顺势将拉着的手轻轻松开,自己却背过身去,声音有些哽咽:“我两个月没来那个了。” 杨筱听完也没往其他方面想,两步作一步走到李茂秋面前,一把抱着她,手不停地摸着她的背,上上下下地安抚她。 “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别担心,再不行去卫生所看看呢,我陪你去。” 李茂秋身上感受到来自杨筱的温暖,心里更是止不住的酸涩,于是更大声地抽泣起来,浑身因为抽泣而颤抖着:“不…不是,我可能…怀孕了。” 杨筱听完僵住了,原本在她背上安抚的手也停下了,心脏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可脑子又下意识地觉得或许是耳朵出了问题,问道:“好了茂秋别开玩笑了,你哪里来的男朋友。” 李茂秋把双臂从她的拥抱间抽出来,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哭泣,哭泣一声声地化作利锤砸在杨筱的心上,砸得她心快碎了。 想去扶起李茂秋的手居然也开始颤抖,杨筱啊,你这会儿可不能慌乱。你要带着茂秋解决问题,你们要一起上高中的,不是吗。 一时间愤怒,不安,难过这些复杂而又强烈的情绪全一股脑儿的涌上杨筱心头,堵得她开不了口,唇间却全是苦味,一丝侥幸就这么蹦在脑子里,万一不是呢? 但她无法再次开口追问,那些细节对于身处边陲小镇的她们而言,是羞耻不堪到避而不谈的。初二生物书上的知识,杨筱当然没忘。 镇上的卫生所总是人来人往,就这么陪着李茂秋去看医生,多少会落人口舌,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堪。但事情总归要有一个结果,杨筱也蹲了下去,轻轻拍着李茂秋因为急促抽泣而呼吸不匀下起伏的背,像是知道答案但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爸妈知道吗?” 李茂秋摇摇头,大声抽泣后的声音有些沙哑黏腻,“我我不想他们知道。” 杨筱有些无措,她曾以为只要有书和知识就能解决这个世上绝大数麻烦,至少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但她现在只有深深的无力感,好像那些知识把她困住了,除了向外求助,她几乎想不到其他法子。 叹了口气后,杨筱慢慢站起来,眼前因为久蹲出现的黑晕让她越发烦躁,轻轻晃了晃头确保眼前黑晕消失后,她把哭得身体像一团棉花般瘫软的茂秋从地上扶起,“走,跟我回家说。” 7、007 第7章 公平 往常说着小话抬眼就到家的路程,今天却变得越发漫长,知了和蟋蟀也格外吵闹。 杨筱挽着茂秋,两人沉默了一路。杨筱甚至觉得茂秋呼吸的频率好像也轻柔了许多,于是杨筱觉得她此刻挽着的是一朵随时会被晚风吹散的蒲公英。 好在推门而入并未在石桌上看到周大舌,否则红肿着双眼的茂秋会更难为情,或者说不知所措。 “别担心,周叔应该是还没下完棋,先去我房间。”杨筱指指楼上,示意茂秋先上楼等着自己,她转身去院里取下晾晒的毛巾,放在手肘处,又拿着门边盆架上的脸盆进里屋倒热水去了。 李茂秋站在楼梯口看着她端着一个蓝色脸盆过来时,眼眶又忍不住地泛红,喉咙里像是被人拿生锈已久而发钝的针刺着,密密地作疼。杨筱远远见她看着自己出神,走近后轻轻叫了一声“茂秋”,两人这才一起上了楼。 杨筱把打湿毛巾后又拧干递给茂秋,让她擦擦脸上的泪痕。 温热的毛巾盖在脸上的那一刻,李茂秋又哭了,眼泪像线一样,断断续续地从毛巾里掉出来,落在脚下的脸盆里,地上。 杨筱再也没办法故作大人的靠谱样,转过身,无声地哭泣。 “筱筱,你你知道蔡小胖有个姐姐吗?”茂秋开口,话里带着哭腔。 杨筱不答,她怕一回答是或者不是,她的声音也会颤抖,也会带着哭意,她不能哭啊,她要和茂秋一起解决这件事,她要成为茂秋的依靠。 “你应该不知道这事,他姐姐初二的时候也是这样,蔡婶带着她找了那个男的,是隔壁镇上开超市的,他们第二个月就结婚了。”茂秋说着说着居然笑了出来,那是杨筱从未见过的笑容,不是幸福的,不是开心的,好像是悲伤到没办法用眼泪诠释后带着无奈而遗憾的笑。 “你说,我不会也这样了吧”杨筱还没等听完就突然回过身来看着她,用眼神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不会的,那又如何。” “我没有听过蔡小胖姐姐的事情,但这件事没有确切的结果,不是吗?” “哪怕是有了一个最坏的结果,那这一切凭什么要你来承担呢?该羞耻的该不齿的该被人唾弃的不应该是那个男的吗?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要你来背负骂名,要赔上你的一辈子,之后成为全镇上女孩们的反面教材,用来规训她们,要她们自爱呢?这不公平的,茂秋。” 杨筱双手止不住颤抖,胸腔因为悲伤和愤怒起起伏伏,就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情绪一上头,内心里的呐喊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了。 “筱筱。是许夏娇的哥哥。他也不是我的男朋友,他答应要给我补化学,说什么都不要我的,让我每周六下午去他家。”提到他时,李茂秋声音忍不住的发颤,很是害怕。 “她家不是卖八角大料的吗?我说送他猪脚还能炖自家大料当补课费,他说什么都不要,我考得好就当报答他了,我真的信了。”李茂秋抖得无法在床边直立着身子,向后倒在杨筱床上,眼泪也一起倒在床单上,晕开一团。 “前几次去,他会不小心碰我手,碰我腿,但都和我道歉说不小心,我也没有在意。最后一次去,他家好安静,我听到天边在打雷,我说下次再来上课我没带伞,淋湿了容易感冒,他说不用担心,让我去他房间里找伞,说伞放在他衣柜里。我前脚刚进去,他后脚进来就把门反锁了,把我扯到床上,我的头好晕好晕,我大叫让他起来,他捂住我的嘴” “好了,茂秋。”杨筱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手搂着她像哄小孩一样一下下顺着她的背,另一只手死死揪住床单一角,好像这样能止住她小声的呜咽。 哭累了的李茂秋就这么睡过去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杨筱见茂秋睡意沉沉,轻轻抽开长时间压在茂秋身下导致略微有点发麻的手,又把她鞋袜脱掉,拿来凉被给她盖上后,垫着脚离开了房间下了楼。 她在堂屋里有个存钱罐,虽说是存钱罐,其实只是一个早已掉漆的铁皮盒。 里面存着她卖黄葛兰花串和一直节省下来的零花钱,花串不值钱但也赚了小两百,加上零零碎碎的闲钱,至少有五六百了,去市里的车票至少是够够的了,至于医院检查的钱,她先找周叔借一点吧,以后一定会还给他的,只是茂秋实在是不能再等了。 她刚走出门去寻周大舌,就见门口和棋友挥手的周大舌,小跑过去,气还没喘匀话就出口了,问周叔能不能借自己五百,想和茂秋去城里玩。周大舌听完后还有点高兴,呵呵笑了两声后迈进门槛拿钱去了。 杨筱站在院子里,风吹着黄葛兰叶子,沙沙作响,明明是凉爽的晚风,该让人感觉到惬意而舒心的,她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善意的谎言终究还是谎言,不是吗? 周大舌看她在院里直愣愣地发呆,于是走到她跟前,塞了八百块给她,磕磕绊绊地说着让她明早和茂秋买最早的一趟去市里好好玩,杨筱嗓子眼儿越发酸涩,摇摇头说今晚就想去,其他的原因是一句也开不了口了,怕一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周大舌见她拧着眉又不开口,担心地问:“你你们去市里这会儿怕是没车了明天再再去吧,晚上我担心呐”周大舌话还没说完,杨筱就攥着钱一把搂住他,一直摇头,眼泪簌簌滚在周大舌肩上。 “周叔,我和茂秋今晚就得去,不能再拖了。你放心啊,没事的,再说了我还记得周岐电话呢,有事我找公共电话给他打过去就行了。”杨筱的声音埋在周大舌怀里,变得闷哑起来。这语气周大舌一听心更慌了,但没继续追问,用粗粝的手摸了摸杨筱的头,让她等等,他去问问镇上小卖铺子,今晚去不去市里拉货,看看能不能捎上她俩。 杨筱点点头,说好,她上去叫茂秋。 周大舌转身就向夜里走去,直到杨筱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才晃了晃神,跑上楼叫醒了李茂秋,说带她上市里检查去。 李茂秋听完又哭了起来,话断断续续也听不清说的什么,来来回回都是,筱筱筱筱。杨筱一边应着,一边翻出书包来,把钱整整齐齐放在书包夹层里,又把水杯、雨伞这些日用品塞进书包里,一拉上链子,就转过身牵着小声抽泣的李茂秋下楼。 她俩在门口没等一会儿,就看着周大舌回来了,朝她们挥手。 8、008 第8章 医院 杨筱拉着茂秋朝周大舌小跑过去,在路口就看到了亮着车灯的货车,周大舌对着小卖部老板又是递烟又是笑着说添麻烦了往人衣服兜里塞了点钱,好说歹说给俩孩子送上了车。 只是单排的货车,除了司机就只能坐下副驾一人,杨筱二话不说跳上了后车,坐在两个大纸箱上,关车门前,杨筱看着周大舌朝她笑着,又比了个电话的手势,意思是有事打电话给他,还是打给周岐呢?杨筱不知道,杨筱只知道,周大舌又为了自己,忙前忙后地破费了。 杨筱坐在晃晃悠悠的后车厢里,既看不见外面的景色,也听不见除开车轱辘在地上行驶、偶尔的几声车笛以外的任何声音,空气里还弥漫着纸箱的味道,有些难闻,她好想吐。摸出包里的水杯,等着车辆稍微平缓一些,才敢喝下几口。 夜里气温虽然比平日里有所下降,但密不透风的后车厢仍旧是闷热的,她感觉自己的汗水顺着背流下,划过背脊的感觉,痒痒的,就连发丝也开始变得黏腻,粘在脖子上,一缕一缕的,她靠在另一侧纸箱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时常颠簸的路面也会把她从睡梦中晃醒,这一路睡得并不安稳。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只知道水杯里的水早已喝完,嘴唇开始因为缺水而有些干燥,杨筱舔了舔上嘴唇,嘴里苦苦的,胃里是一阵又一阵的翻腾。 快要挺不住时,车好像停了。 小卖部老板挺着啤酒肚打开后车厢门,杵在门口示意她下车,“到了,小姑娘。” “我平时进货就在这附近,离城区还有点距离,你们顺着这个路往前走走就到城里了。” 杨筱听完起身,腿脚压得酸麻,唾沫立马又开始倒流,也顾不上腿的不适,从后车厢上跳下来,跑到路边的花丛里一阵吐,胃里什么味儿此刻都涌了上来,什么心啊肝啊好像也要一并吐在这里了。 李茂秋见状快步走过来,给她顺背,等她吐得差不多了,又翻出兜里的纸巾给她擦嘴角,正要掏出她怀里抱着的书包,拿水杯给她漱口时,才发现水都没了。 小卖部老板见她吐得厉害,怕是没听见自己刚刚的话,又给李茂秋重复了一遍后,跳上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发动车子走了。此刻天已黑得四下静谧,不见人烟,吐得浑身瘫软的杨筱一屁股坐在路边,缓解了胃里的不适才察觉腿脚无力,抬起头来只能看到路上零星几盏路灯,这一切都陌生得让杨筱害怕。 但她得先站起来。 她就着路边的护栏和茂秋的手肘,慢慢地站起来,问道: “这怎么不是咱结业考那次的路呢,那次不是很平坦的路吗,这个路面怎么这么多坑呢?” 李茂秋摇摇头回答:“小卖部那吝啬鬼可舍不得走高速呢,这应该是以前的老路吧。” 杨筱点点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茂秋觉得,她真可爱。 “那走吧,咱顺着这个路走走看。”杨筱说着,把怀里的书包背在背上,又用手扒拉扒拉粘在脖子上的头发,风也懂事地吻上来,替她吹散热意。 小小的两个女孩,谁也没提黑夜与陌生带来的恐惧,互相手牵着手,像她们往日在鹿镇散步那样,走在路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路上车辆寥寥无几,愿意降下车窗稍加问候的几乎没有,是路过加油站时,刚下班收工要回城里的阿姨把她俩带到了最近的市医院。 一路上,又是嘘寒问暖问两个孩子吃饭没有,车里有面包,又是询问大人怎么没有一起来,一句又一句的问题抛出来,杨筱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妈妈,自己的妈妈是不是也会这样问自己的呢?她偷偷地让茂秋关上了些车窗,想把这丝温暖关在车里,想让聒噪的风声安静些,想听清阿姨关切的一字一句。 下车时已经凌晨,阿姨拿手掌摸了摸杨筱和李茂秋的手,笑着说着孩子们注意安全。 那一块接触过掌心的皮肤,是温热的,顺着血液流向杨筱的心脏。 刚走进医院的杨筱,手脚都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她曾经期待的城市,如今以另外一种面貌呈现在她眼底:夜里仍旧来往不绝的人,有的人衣服上、脸上带着令人害怕的血迹,有的人躺在匆忙推过的病床上面目狰狞,也有的人 坐在凳子上歪着脖子睡着,是她在卫生所从未见过的样子。 李茂秋亦是,从进门到此刻,她的身体立马变得僵硬,手心止不住冒冷汗,她害怕那个结果,她也害怕他人对她露出带有评判性的眼神或言语。杨筱咬咬牙,又做了几个深呼吸,拉着茂秋往门诊缴费处去,她开口有些颤音:“您好我的朋友两个月没有来月经了,她” 缴费处的姐姐抬眼看了她俩问道:“这会儿只能挂夜间门诊了小妹妹,妇科普通门诊明天上班。” 杨筱点点头,说那就挂吧,先看看。等对方要身份证时,杨筱懊悔地一拍脑袋说忘记带了,李茂秋一听也着急了起来,小声念着这可怎么办。接着对方又追问是否记得身份证号,李茂秋流利地背完,杨筱这才交上了挂号费。拿到叫号单后,两人原地舒了好长一口气。 又按照缴费处姐姐和地上贴的指引标找到了夜间妇科门诊,两人到门口时,前面还有两位。 杨筱和李茂秋就坐在门口长椅上等候,医院夜里也这么凉快吗?杨筱心想,此时的医院一点也不像夏季,像秋天。好在前两位就诊非常快,叫到李茂秋时,也就过去了半小时。妇科就诊室的门一直是合上的,杨筱后脚进去后,也照模照样地合上了门。 李茂秋忐忑地坐在没有任何靠背的木椅上,双手有些紧张地扣着裤子。 坐在电脑后面的医生看出她的紧张与不安,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让她别紧张,照例问了一些问题,反反复复追问听到的都是一些含糊其词的答案后,又抬眼看了看杨筱,“小姑娘,你在外面等会吧。”被赶出来后,杨筱再也坐不住了,在就诊室门口走来走去,时不时叹气。 盯着紧紧闭着的大门,杨筱心里像装了一只兔子,上蹿下跳,心神不宁。 不知道走了几个来回后,杨筱看着远处走来的护士推门而入,领着茂秋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单子。杨筱立马走向茂秋,看着她低着头,吸了吸鼻子。她也不敢出声询问,就这么默默地和茂秋并肩走着。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时,护士递给茂秋一个尿检杯,让她去厕所。 护士送检后,两人靠着医院走廊的白墙等结果,杨筱拉过茂秋垂在身侧的手,两人的手皆是一样的冰凉。杨筱看着走廊上挂着的时钟,轻轻闭上眼。 爸爸,如果你能听到我说话的话,能不能保佑茂秋这次。 她是我的好朋友,是一个读书用功、勤劳刻苦的好孩子。 我不想让坏人做的坏事由茂秋来承担,她没有做错什么,她不应该受到任何惩罚,对吗爸爸。 9、009 第9章 结果 护士又朝杨筱走来,那一刻看着远处走来的身影,杨筱紧张地有些吞咽困难,得知是拿着单子去缴费时,心又稍稍回落了些,于是她背着包按照护士的指引去缴费,茂秋留在原地继续等待结果。 缴费口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明亮,照得人面对疾病时的窘迫无处遁形。 杨筱从夹层里掏出有零有整的钱,数了又数,递过去时,一张钱飘向了她脚下,她立马弯腰去捡,起身时撞上了凸出来的柜台边缘,疼得发出一声闷哼。 缴费处姐姐立马朝她递来询问的眼神:“没事吧,小心啊。” 她呵呵傻笑一下回应,说没事,把那张飞走的递了过去,又拿着缴费单马不停蹄地去找茂秋汇合,找到茂秋时,她蹲在走廊边上,眼神发直。直到看到杨筱跑过来,茂秋看着杨筱跑起来飞扬的马尾,和汗涔涔的脑门,一下子想到了两人初见的那天。 她也是这样在宿舍高声为她争论着,脖子上泛起因为用力而凸显的青筋,脸涨得通红,嘴却像个机关枪一样,突突突个不停。茂秋想着又有些内疚,这是多么好的朋友啊。 等杨筱刚缓过来一会儿,结果也出来了。 似乎并不如她的愿,她的爸爸也并没有听到她的渴求。拿着检查单的护士也变得严肃起来,带着茂秋又进了医生的就诊室,这次没过多久,医生也一起出来了。医生问杨筱,茂秋父母的联系方式,杨筱摇摇头说不知道。医生又告诉杨筱说,这可能涉及到未成年强奸,需要她配合,不能帮茂秋隐瞒,警察很快就会来了。 杨筱心里像被敲了一记重鼓,她继续摇摇头,说真的不知道,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医生的话一遍又一遍萦绕在杨筱和茂秋的耳边,茂秋又开始了哭泣。 警察来得很快,通过茂秋的身份信息很快联系到了她的父母。接通警察电话的是茂秋的妈妈,对方轻声细语地问道:是谁呀,有什么事吗?耳边还传来茂秋爸爸有些震耳欲聋的鼾声。警察说了点什么,茂秋好像完全听不到了,一阵耳鸣。 接下来又是无尽的等待,杨筱突然意识到,她和李茂秋好像一直在等待,等待那个结果,等待她父母的到来,等待接下来的审判,事情变得越来越简单而机械,就是等待。 只是让杨筱惊讶的是,等来的不止是茂秋父母,还有周大舌和周岐。 李茂秋妈妈看着女儿红肿的双眼,穿着单衣靠在椅子上,眼泪不止,搂着她,摸着她的头一遍又一遍叫她的名字,又拉过茂秋冰凉的手,捂在怀里。李茂秋爸爸站在门口,一言不发,风一次又一次吹灭他的打火机,捏在手里的香烟,迟迟点不燃。 周大舌和周岐看到杨筱站在旁边,快步朝她走去。周大舌抖开一件衣服给杨筱披上,又结结巴巴地问她:冷不冷。杨筱摇摇头,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周岐,周岐察觉到她的视线,却避开了,始终不说话。 警察再一次带着茂秋和父母询问去了,连带着医生一起。 杨筱知道,这无非是对茂秋的又一次伤害,她又要去撕开那血淋淋的伤口,露给人看,一遍遍讲述那条伤口是如何通过他人之手留在她的身体上,她又为此做出了哪些反抗,她挣扎或是不挣扎将会是判断对方对错的重要依据。而那个恶魔,此刻是不是躺在床上,安详地睡去,做着李茂秋好几个月都不曾拥有过的美梦,还带着无法出现在李茂秋脸上的笑容呢? 杨筱不敢再去细想,她只觉得一阵恶心与心疼。 至于周岐,她知道的,他在气恼自己带着茂秋来医院却不求助自己,毕竟他很少会对自己露出沉默的一面。 于是她先开口:“周叔,周岐,对不起。” 周大舌一听愣了愣反应过来杨筱是在为自己撒的谎道歉,连忙摆摆手,也想要摸摸她的头说没关系,手刚搭到杨筱头上,就听到她嘶一声,周岐这才脸色和谱都不摆了,赶忙看她头顶怎么了。这下轮到杨筱有点手足无措了,自己话还没说完呢,就因为头上撞起的大包,场面一度和缓了,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哎没事,刚刚缴费那撞了一下。” 周大舌一边假意斥责杨筱不小心,另一边也学着杨筱先前的眼神偷偷瞄周岐,开始慢吞吞地打场面话:“好了好了,小小二也不是故意的事出有因事出有因。”周岐这才开口:“以后再着急的事情,都会有我们的,你这样很危险知道吗?爸你也是,那小卖部老板是什么人这下清楚了吧,塞钱了照样给人扔路上的。” 周大舌点点头,嘴里说着万幸万幸。 三人一度僵硬的场面和缓了些后,茂秋父母一行人也出来了,茂秋爸爸先去办了住院手续,妈妈一直搂着茂秋,两人双眼红肿,见到周大舌一家,茂秋妈妈也没忘了礼节,又是和杨筱道感谢,又是和周大舌、周岐说给他们添乱了,三人听完皆是摇摇头摆摆手,说道没事。 茂秋办完入院后,周岐也领着杨筱和周大舌在医院对面找了家宾馆落脚,给周大舌和杨筱一人开一间后,自己又走了,说住宿舍去。杨筱看着周岐和周叔因为连夜赶来而满脸倦容、甚至眼底尽是红血丝时,觉得无比愧疚,自己好像是一个什么事情都没有处理好还故作老成的小孩。 躺在宾馆的床上,杨筱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也是自己第二次在城里落脚,好像每一次都 是失眠收场,上一次生地结业考是因为兴奋和激动失眠,这一次呢,是因为什么呢。因为担心茂秋吗,还是因为见识到社会的恶呢?那座象牙塔里装着她无限的理想与抱负,但这座塔好像是用纸糊的一般,连带着那些理想一起,只要一遇到现实的冲击,瞬间碾碎成粉末,那么读书的意义是什么呢。 杨筱反反复复思考这些问题,她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但显然,这里给不了她答案。 10、010 第10章 吃人 杨筱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身体无比轻盈,飘在城市上空,俯瞰着一片又一片钢筋森林,那是东方明珠吗?杨筱想再往前飞去,想看清它的样子,身体却像碰到了厚障壁,无法飘近。接着,身体又像被捆上了千斤重的砂石,开始急速下坠。 咚咚咚的一声接一声的,她在梦里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挣扎着醒来才发现,是周岐的敲门声。 她揉了一把脸,又把压得皱巴巴的衣服捋捋,带着噩梦惊醒后的疲倦开了门。 “睡得怎么样?去医院看看李茂秋,就和爸回去吧。”周岐又是白t黑裤的搭配,顶着一两根翘起的发丝。 “哦哦好,我马上洗把脸刷个牙。”杨筱把门全打开,而后转身向洗漱台走去。 周岐看着杨筱这架势,像是邀请自己进屋等待,向前迈了一步,对着正在洗脸的杨筱说了句“我在爸那边等你”后轻轻把门带上了。洗脸水声太大,杨筱没太听清他说了什么,等关水时,只听到门合上的声音。 杨筱快速刷好了牙,反复确认检查书包里的东西没有遗漏在房间里后,背上包敲了隔壁周大舌的门。 宾馆就在医院对面,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 周岐和周大舌在楼下买了点水果和牛奶后,和杨筱一起往医院走去。 昨到宾馆时已是后半夜,周岐擦着退房时间叫醒了他们,等三人到病房时,正是中午,靠阳的病房里洒满了阳光,茂秋躺在最靠里的床位。折腾了一宿的茂秋爸爸,还睡在躺椅上,茂秋妈妈坐在病床一侧,给茂秋小口小口地喂水,见他们来了,连忙放下水杯起身,说着些破费的话。 杨筱觉得,茂秋妈妈对茂秋可真好啊。 想着想着,一波不速之客就这么来了,是许夏娇妈妈和她哥哥许夏成。 看到许家人,茂秋妈妈眉毛一下立起来了,伸手推了推茂秋爸爸,叫醒了他,茂秋爸爸从躺椅上爬起来,看着这一家子人,脸上却没有什么诧异的表情。躺在病床上的茂秋看到许夏成,开始抖起来,好像发不出一点声音。 许家妈妈先开口了,过去拉了拉茂秋的手说,“孩子,哎呀真是受罪啊。是我家小成不懂事,我替他向你道歉,他和我说了,太喜欢你了才这样的,你别和他生气。” 茂秋听完眼神越发惊恐,抽出许家妈妈握住的那只手,“他他从来没说过喜欢我。” 茂秋妈妈赶忙把许家妈妈推开,半搂着茂秋,像护小鸡崽一般,把她护在怀里:“你可真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许夏成这就是强奸。” 许家妈妈一听不高兴了,拉过许夏成说:“我儿子犯了点小错,怎么上纲上线的。我都给你们道歉了,得理不饶人了是吧?”杨筱一听那个怒火中烧啊,这哪里是道歉和小错误,怎么可以这样颠倒黑白,捏紧拳头,刚要上前理论,就被周岐一个眼神制止了。 周岐挡在李家母女面前,隔开了快要贴上去的许家娘俩,“这事警察会有判断的,你不用在这里争论,影响病人休息。”说完,高出许夏成一个头的周岐,冷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许家娘俩,想把他们往病房外赶。 不料,警察一词像是触到了许家妈妈的逆鳞,她突然尖着嗓子喊道:“警察?警察什么都没查出来。我刚刚给你们道歉已经给了好脸色了,他一个大学生,能看上个小初中生,那是看得起你们家。趁现在肚子里还有货,和我儿子赶紧暑假把婚结了,我儿子开学还能上大学去。” 杨筱一听气得浑身发抖,“凭什么!强奸犯!” 病房里突然就炸开了锅,其他病人和陪同的家属纷纷伸出头来看这场“闹剧”,周岐拍了拍杨筱肩头,似乎是在安抚她,又开口道:“现在是法治社会,阿姨还想强买强卖吗?这事还轮不到您来道歉和断案,请走吧,这是医院。”周大舌也着急地不行,一边涨红了脸附和道对对对。 许家妈妈像是来了劲儿,又开始拔高音量喊着:“孩子打了那可进不了我家门了!” 突然,茂秋妈妈从病床边站起来,扫了一眼无动于衷的茂秋爸爸,从床头柜拿出一把擦得油亮的水果刀,朝许妈妈快步走过去,周岐一见情况不对立马摁床前呼叫铃,又试图拉住茂秋妈妈,但此时的茂秋妈妈像是失去了理智,拿着水果刀凭空乱挥,转而又夹在自己脖颈上,茂秋在病床上也翻身跑下来哭着叫着妈妈,妈妈。 茂秋妈妈看着朝自己过来的孩子,眼泪大滴大滴滚在刀片上,“我告诉你们!今天谁也别想让茂秋和这个崽种结婚,包括你,李海昌。我高中还没毕业就因为和你在家门口拉手,被我爹妈瞅见,说我不自尊不自爱,要我和你结婚来挽救我那可笑的贞洁!我错了什么,我只不过和他拉手,如今我女儿又错了什么,又要拿着她的贞洁她的自尊自爱去胁迫她的一辈子!从我和你李海昌结婚开始,你们家正眼看过我吗?你爹妈喜欢过我女儿吗?所有人都给我说,这是我选的路,是我选了你李海昌。快二十年了,这镇子又要吃我的女儿吗?谁敢让我何正珍的女儿嫁给强奸犯,我就死在这里。” 杨筱从来没有见过茂秋妈妈,不,何正珍阿姨,这么声嘶力竭地说话。在她的印象里,这是一个春风化雨的可人儿,待人温和,礼节周到。 病房内一时间陷入了骚动与混乱,护士带着警察来了,带走了何正珍和许家妈妈、许夏成。李茂秋光着脚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地喊着妈妈,被李海昌扶回床上,要她听话,给李茂秋掖好被褥,转身低低骂了句:“疯女人。” 杨筱听着这一句疯女人,突然感觉一阵悲哀。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她分不清李海昌骂的是何正珍还是许家妈妈,但直觉好像是在骂自己的妻子。怎么会呢,这怎么会是疯女人呢,她拼尽全力地保护茂秋,哪怕是奄奄一息也要从虎口里拖出自己的孩子,不惜以死要挟也要给茂秋完整的人生,这怎么会是。 疯女人。 杨筱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走到病床边搂着茂秋,轻轻地拍着背给她顺气,心里五味杂陈。从街的这头到街的那头,几乎鹿镇的一砖一瓦杨筱都清楚,这让她没了家,又给了她家的地方,当真会吃人吗? 杨筱觉得这一切都好乱,好乱,像被一团乱七八糟的线缠住了,而这团线越收越紧,快要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坐上返程的火车,看着窗外快速倒去的风景,杨筱有些恍惚,她好像看到了十几年后的自己,笑意盈盈地对自己说:“这是个好地方。”一晃头,好像又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露出苦涩的表情对自己说:“留在这里,就会被吃掉。” 她一下被吓醒,睁眼是周大舌笑着的眼神:“做做噩梦了吗?” 杨筱点点头,心想着还好是梦啊,又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回回鹿镇,回家去。” “那茂秋呢?” “还还在医院里,我们我们刚从医院出来啊。” 所以到底什么是梦呢,什么又是真实的呢。 何正珍的那一句“吃人”,成了那时杨筱的梦魇来源。 她躺在家里的床上,一次又一次地惊醒,而后盯着天花板发呆,心中逐渐浮现出一个答案,要逃,这次要逃离的不止是潮湿的雨季,更是要逃离那一群躲在女人背后的怪物。 11、011 第11章 成绩 茂秋的事,似乎没了后续。 镇上的风言风语似乎也并未如期而至。 茂秋在医院待了三五天后,回了家休养,她的伤痛好像变成日历,被轻飘飘地翻过了。没有等来属于恶魔的惩罚,没有等来对茂秋的围剿,静悄悄的,一切都静悄悄的。杨筱 不知道这样的静谧是否是何正珍的再一次的嘶吼换来的,只觉得这样的安静已实属不易。 这和她看到的书本内容不同,无论是课本还是闲书,里面的好人与坏人之分格外明显,结局亦是坏角色落个惨淡收场。但经过此事,15岁的杨筱开始意识到,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坏人也不一定会有属于他的报应。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早起打花卖手串,午时吃过饭去看茂秋。本就瘦弱的茂秋,躺在木床上,好像更瘦小了,整个人像是被扒了一层,剩下一点点皮肉贴在骨头上。看到杨筱来,龇着牙也要冲杨筱笑笑。经常在床边陪伴的,是何正珍,偶尔也会是李海昌。 这几天,杨筱每日都故意留了几枝树头上即将盛放的黄葛兰,等卖完花串回来,拿来竹竿打下来,穿一串满满当当的手串,拿厚厚的叶子遮好以免烈阳灼烧,再一路小跑去系在茂秋手腕上,新鲜的花香或许会让她开心一点。 就这么混过一天又一天,迎来了出成绩的那天。 镇上的初中,会统一查阅好学生的成绩后,发给各班班主任,上重高或者普高的会有一个单独的红榜,标上名字与成绩,每一年都是这样。 周大舌也数着日子,到了这天早上,象棋也不下了,说要陪着杨筱去查成绩。本来计划好独自前往的杨筱,此刻也有点紧张起来,反复回想那些题的演算步骤和答案是否正确。周岐也来添乱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地打来,问:“查到了吗。” “刚到小卖铺子。” “查到了吗。” “刚走过小河边。” “查到了吗。” “还没挤进去看呢。” “杨筱,别紧张。”可周岐那头听起来也很紧张啊,杨筱心想,我不过是多深呼吸了几口,他这个电话可是打了一路。 眼瞅着面前的人群快要散开的时候,周大舌拖着杨筱就钻了进去,直接到了红榜前的第一排,周大舌刚要从兜里掏出老花镜呢,杨筱就有些兴奋地说到:“过了过了,应该是过了强基的线。”周大舌呵呵笑起来,给杨筱比个大拇指。 周岐那头听完笑着松了口气说,“太好了,那我接着打工了,回家带着爸小心点,别一蹦一跳的,小心摔。”杨筱嗯嗯之后挂断了电话,嘴角是藏也藏不住的开心。 又往下扫着红榜,想替茂秋也看看,一行又一行地扫过去,最后在普高线上看到了茂秋的名字,翘起来的嘴角又掉了下去。 听着周大舌一路上逢人就夸自己要去市里上高中了,杨筱的心情也有点复杂起来,茂秋怎么办呢,一路上揣着心事路过了茂秋家门口,和周大舌说自己去看看茂秋,周大舌摆摆手自己走了。 刚迈进茂秋家,杨筱就在想,应该怎么给茂秋说成绩的事情,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呢,可是朋友之间是不是不应该这样?她咬咬手指,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一横决定先回家去,留在这里说不准茂秋会问起自己的成绩,她会不会因此而更加失落。 茂秋家的房子是镇上为数不多的小洋楼样式,很是新颖和洋气,有一面很漂亮的落地窗。 不料,杨筱纠结的样子全落入窗后的茂秋眼里,她走到阳台外,叫了声“筱筱”,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是不是自己考太好啦?但我考得差,担心我嫉妒你呀。” 杨筱顺着声音抬头,看着阳光洒在茂秋发顶,几缕发丝被风卷起,她仍旧消瘦,但气色好了大半,人也稍微有了点红润感,听茂秋说,这是何阿姨天天给她炖鸡汤补成这样的,她都流了好几回鼻血了。 “我哪有。”杨筱不好意思时会用手反复摸自己的鼻头,此刻心中所想被茂秋猜中个七七八八,难为情地都快把自己鼻头摸掉一层皮了。 “好啦,开玩笑呢,我知道我这回是个什么水平。你也不用担心我,普高我也能好好学的。”茂秋说着朝杨筱招手,让她上楼来。杨筱这才咧开嘴开心地笑起来,一路小跑上楼。 上楼后刚进茂秋房间,杨筱就看到地上放着的一字平摊开的行李箱,和几件已经叠好收拾进箱子的衣物,于是杨筱问到:“茂秋,这是要去哪里吗?”这下换李茂秋久久说不出话来了,站在杨筱旁边,右手扣着裤腿的线缝,像是在思考如何开口。 “筱筱,我要去隔壁市里再考一次试。是学校自己组建的,如果能考过,就可以上隔壁市里的高中。”李茂秋说完,看着杨筱,眼睛突然变得亮亮的,反射着窗外闪闪的阳光。“只是,不知道以后我们还能不能常见。”说到这里,茂秋又有些哽咽,抬手胡乱在脸上抹,试图抹掉不舍的眼泪。 杨筱听完,为她高兴的心情压过了离别的悲伤,一蹦一跳地走过去拉着她的手:“那真是太好了,没关系的,茂秋,过年过节的说不准还能碰头呢。”杨筱已经开始畅想她们各自在不同的高中,但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的样子。 那会儿的杨筱和茂秋,一定会上课坐得端端正正,试卷写完一张又一张,用光一捆又一捆的笔芯,把一个又一个的知识点装进脑子里,去换来一张远方的车票。 “嗯,但我以后估计不怎么回鹿镇了,我妈妈她跟着我一起去市里了。”茂秋看着杨筱,眼里越来越多不舍的情绪流出,怕眼泪落下又低下头来,拉着她的手晃来晃去,试图缓解即将离别的气氛。 “没事的,茂秋。只要我们都想着彼此,那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嗯!”茂秋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像在允诺,又好像在发誓一般。 “祝我们都能去想去的地方!”杨筱说着。 “祝我们都能去想去的地方!” “筱筱,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回去再拆哦,诶诶诶现在不能看!你好讨厌。” 杨筱故意做出要吵拆信的假把式,看着茂秋着急炸毛的样子好一顿呵呵傻笑。 等出了茂秋家,在沿着小河边回家的路上,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无限期待与好奇,对着信封边整整齐齐地拆开来看。 亲爱的杨筱: 我是李茂秋。我从来没给你写过信,因为我觉得这样的方式很肉麻,包括现在。 但离别像难吃又不敢随地乱吐的口香糖,堵住我的嘴,让我越嚼越苦涩,也开不了口向你说出这些话。 谢谢你,杨筱。 去医院的那天晚上,你从后车厢跳下来趴在路边呕吐,看着你难受的样子,我也好难受,甚至心里或许比你更难捱一些,毕竟这因我而起。但那会儿的我,居然很想拉着你的手说,我们回去吧,不去医院了,因为我是如此的胆小怯懦与自私,我害怕那个结果。 后来是你,在荒无人烟的马路上,拉着我的手,一直向前。 走在你身后,看着你坚定的样子,我好像又没那么怕了。心里只想着,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我要加倍对杨筱好。 回家之后,你每天都像个小太阳一样带着花串准时出现在我的床前,有时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也能闻到你送来的花香,睁眼一看,原来已经系在我手上了,怪不得这么沁人心脾。 妈妈说,这样的友谊无比珍贵,是雪中送炭。 是的,杨筱,我以为我的这个夏天会变得黯淡无光,变得如同寒冬腊月一般,冻得我直哆嗦。但你就这么带着花和笑容来了,跨过我心里厚厚的积雪,走到我的面前,告诉我: 李茂秋,现在是夏天。 杨筱再也忍不住嘴角小幅度地颤抖,眼眶再也蓄不住泪水,坐在河边大声地哭起来,好在日头正烈,没有人看到或听到她哭泣,眼泪滴在信纸上,打湿了“茂秋”二字。她立马用手臂擦去眼泪,把信纸规规矩矩地放回信封里,揣在怀里,刚擦过的泪水又掉在了裤子上。 小河仍旧静静流淌着,水声徐徐,凸出来的一两块石头像钻石一样闪耀,这和往常的景色并无差别,但这一天在杨筱的记忆里,总觉得小河边格外美丽,蓝天也格外的澄澈。 这是杨筱第一次领略书中写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曾 经的她总是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只有常来往、常联络才能建立与发展,而离别就是离别,一面若是最后一面,往后的情谊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淡薄,但这一次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与茂秋的这份情感不需要这样的方式来维系,彼此相互牵挂就够了。 12、012 第12章 高中 送杨筱去高中的任务自然又落在了周岐身上。 开学前一周,周大舌就打电话给周岐,让他在市里火车站接杨筱,顺带带杨筱熟悉熟悉市里。周岐听后有些哭笑不得,爸,我也不熟啊。周大舌可不管这些,赶忙挂了电话生怕这小子再说出什么话来拒绝他。 其实周岐一早就安排好了,先是带杨筱报道,之后去采买些生活用品,只是没想到周大舌这么着急,提前一周就把人送过来了。周岐估摸着他爸是想趁着杨筱和自己不在家里,又抽烟又喝酒的吧,这老头真是越来越像个孩子。 约好接杨筱的那天,周岐早早地到了火车站,手上提着捆荔枝。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可以把杨筱安顿好了再买荔枝给她,但周岐总觉得杨筱这人得直接把东西塞她手里,她才会拿,要是带着去买,转个头就不要了。 火车显示到站后,背着包、拖着行李的旅客从通道涌出来,一个个从周岐面前走过,就是不见杨筱。周岐有些担心地四处张望,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周岐。” 周岐吊着的心这才落了回去,转身就看到了背个大包,提着两个大袋子的杨筱。“从哪块地砖钻出来的?”周岐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荔枝递给她,又接过她带的大包小包。 “嘿嘿那边还有一个出口。哇!又给我买荔枝!谢谢周岐。” 周岐不知接送过多少回杨筱上学放学了,业务已经非常熟练。而杨筱也不会像刚开始那样揪着书包带子不给,扭捏几个来回后,说过麻烦周岐了的场面话,才会把书包递给他。 杨筱剥着荔枝壳跟在周岐身后,一前一后地走着。 “给,你先尝尝甜不甜。”杨筱几步跑到周岐面前,把剥了一半的荔枝递给他。 “我买的时候尝过了,很甜,你吃。”周岐看着她一手攥着荔枝壳,手腕上还勒着那捆荔枝的塑料袋子,另一手把荔枝递到他面前来。 “我不信,你先尝尝再说。”杨筱堵在他面前,大有不吃不准走的感觉。 “好,我只吃这一颗,剩下的你提去学校分同学。”周岐把手上提着的行李放在脚边,又用手接过她剥了一半壳的荔枝,一口咬在嘴里,甜味四溢。顺手接过她手里的荔枝壳,扔在垃圾桶里。 “甜吗?”杨筱笑眯眯地看着他,“这是我选的最大的那颗!” 周岐看着刚到自己肩头的杨筱,笑意盈盈的样子,想起周大舌决定收养她,那天电话里和自己说的:“是个懂事的可怜娃娃。”周岐有些心疼,她连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也这么懂事。 “甜。”周岐点点头,递给她纸巾擦手。 杨筱就读的市一中比较人性化,家里远的学生可以提前申请住宿,但需要家长确认或签一个安全保证书。周岐在宿舍一楼签字的空档,再上楼,杨筱已经把床都铺好了,又跑上跑下整理东西,热得满脸通红。 强基班的学生较少,但分的宿舍不少,所以女生宿舍这边都空了一张上下桌出来放东西,一个宿舍只住三个人,杨筱是第一个到宿舍的。周岐站在宿舍门口环顾了一圈,像是觉得不可思议,“杨筱,这好像也是我以前的宿舍。” 这下轮到杨筱惊讶了,她朝周挥挥手,让他进来回忆一下青春,周岐便也没再推脱,往里走了几步,给杨筱指自己之前住的床位就是现在堆杂物那张上床下桌的“桌子”。“我们那会儿条件还不是很好,都是上下铺,一个屋子8个人。”杨筱点点头表示理解,“镇上现在也是,这还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书桌呢。” 周岐笑笑,“以后你还会有更大的书桌的。” 都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周岐带着杨筱出了校门,问她想吃什么,带她吃个晚饭后自己要回学校了。杨筱指着校门口斜对面的大大的金拱门标识,说想尝尝汉堡。周岐听完又笑起来,“可以吃点更营养健康的。” 杨筱摇摇头,“刚到市里就看到了广告牌,很想尝尝。” “那走吧。” 刚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凉意让杨筱感到兴奋,第一次听说汉堡,还是杨瘸子告诉她的。杨瘸子会拿馒头夹豆腐乳,告诉她这是爸爸做的汉堡包,一定要大大的一口咬下去才香。长大后,她知道那不过是骗小孩好好吃饭的把戏,但真正的汉堡包是什么味道,她一直在期待着。 杨筱坐在窗边。周岐端着盘子朝她走过来的一路,她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盘子里的汉堡,等周岐放在她面前时,她眼睛里好像快要跳出一只只雀跃的小鹿。周岐觉得她有些可爱,懂事的可怜娃娃,也是个娃娃罢了。 她捧着汉堡,一层一层撕开外包装纸,再回想起小时候爸爸的诀窍:一口咬下去。 好软的外壳,好嫩的鸡肉,好香的酱啊(*▽*)。 “周岐,好好吃啊。你快吃。”杨筱一边嚼着,一边把另一个汉堡推到周岐面前。周岐看着她吃得高兴的样子,把面前的汉堡又递回去,“我再去点一个,你先吃。” 杨筱咧着嘴笑,有点不好意思,“太好吃了,我还没吃过这么软的面包。” 两人从金拱门出来,刚好遇上斜阳,橙黄色的,把云朵大片大片地晕染成橘调,又从云层里发散出许多束金光,是很美的黄昏之景。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就这么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这场天空的饱和度游戏。 于是把杨筱送到校门口时,天色已晚,人影也变得模糊。又塞给她些零用钱,反复叮嘱有事,用宿舍电话打给自己。见她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后,周岐这才转身走向地铁站。夜里的地铁人流少了许多,他坐在靠门的位置,掏出手机一看七十多条消息,有些烦躁地摁灭了屏幕。 是苗月发来的消息。 认识苗月这件事,要从半年前说起。他们医学生有时会在医院上课,遇见苗月的那天,周岐刚打完零工从店里出来,在公交站台边站着等车。刚开了春的市里,算不上暖和,周岐穿着一身黑,背了个双肩包,低头拿着专业书复习。 苗月刚从天桥上下来,远远地就看到他捧着书的高痩身影。不时有人从他面前经过,把他手里的书碰得歪来倒去,他张了张嘴,口型好像是在说“没关系”,似乎在回应对方的道歉。 这下苗月突然来了兴趣,她想知道,这本书掉在地上,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是平淡的“没关系”,还是会露出些她想看到的恼意。 于是她就这样改变了原定的路线,踩着高跟朝周岐快步迈过去。在快到他面前时,左脚往边上一扭,身体前倾,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周岐的医学影像学,假意往旁边倒去。周岐见状,一下拉着她的手腕往回带,右手仍稳稳地握着书一侧。 “没事吧?”他用了一点劲儿从对方手里抽出书,又松开了苗月的手腕。 “没事,谢谢你啊。”苗月站稳后,抬手理了理耳边的碎发。接着,一阵风吹来,周岐闻到了苗月身上的香水味,没有前调与后调之分,是单一得没有距离感的味道。 “不客气。” 说完,他往旁边站了站,又放下背包将书塞了回去,快步上了刚到站的车。苗月看着他上了车,等他转身寻座时,又朝他挥挥手,周岐礼貌性地点点头。 车辆从她面前开过,腾起的风又一次吹散了她的头发。苗月感觉被周岐抓过的那一截手腕在微微发热,没想到顶着一副生人勿近的疏离模样,手心还挺烫。苗月承认,她的心跳,在这一瞬里有些过速。 但偌大的城市,再见如同奇迹,这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下再自然不过的反应。这样的反应,人的一辈子会拥有许多次,短暂地拥有,持续地期待,悠长地回味,就够了。所以苗月从未设想过再遇。 但老天爷在帮她,他们很快地再遇了,第二次相遇,在市三院里。 苗月提 着苗母炖好的鸡汤,送给在市三院就职的苗父。苗父是市三院的副院,办公室在住院楼后面的行政楼里,一般要穿过住院楼中间的花园后,再乘电梯上楼。 刚进住院楼,苗月就看到了周岐。 他和一群医学生一样,穿着白大褂,手里还拿着纸笔,跟在老师后面走着,面容仍旧清朗。苗月见他们快要上楼,立马叫了声“周岐”,声音不大但足够这一群人听见。周岐回过头来,见是苗月,还没礼节性地回复,就听到带课老师有些惊喜地叫她名字。 “苗月?你回来了?好久没见到你了。”带教老师赶忙过来和她寒暄着,又挥挥手让剩下的学生先上楼。苗月见电梯马上合上,说了声“诶不好意思,师兄,我有点事先走”,追着周岐就进了电梯。 狭长的电梯里,苗月偏站在周岐对面,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条缝隙。无法再往后退的周岐,只得双手交叉,用手里的纸笔无声划开距离。苗月不觉有些好笑,这人真是难接近,但她向来大胆。 于是她在一众医学生的注视下,直接递出了手机,要周岐的联系方式。 话音刚落,电梯里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带着几句撺掇“周岐快给”的调笑。此刻的周岐,无异于被架在了火上,进退不是。他不喜欢这样带着戏弄与高傲的交友方式,或者说厌恶,他二十几岁的躯体里装着老派的习惯。 电梯门开了。 他率先走出去,没有接下那部“来者不善”的手机,也没回应苗月的眼神。苗月耸耸肩,好像早就料到了他会拒绝,又跟着他出了电梯。 13、013 第13章 朋友 苗月在电梯转角拉住周岐,不由分说地继续递上手机:“你不给我留,今天我就一直堵着你。”周岐拧起了眉头,有些不快地回复道,你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说完准备绕过苗月离开,不料苗月一把拉住了自己的手臂,笑嘻嘻地回复,要不到之前是没有的。 两人拉扯的空档,周岐的带课老师从电梯里出来了,看看周岐又看看苗月,扶了扶镜框后笑呵呵地说:“周岐你小子还认识咱苗月啊。”苗月一见机会来了,还没等周岐开口反驳就说:“师兄,我这是想认识但没机会呐。” 带课老师也是一等一的人精,拍拍周岐的肩头:“这就是你的不对啊周岐,多个朋友以后也多条路不是?来,今天老师帮你引荐一下,诶,这是苗院的女儿苗月,人刚从国外学传媒毕业回来呢,前阵子苗院还说让小月给咱院拍点宣传片。” 周岐再无法拒绝。他无法在这个靠人情与权势维系的地方继续清高,也无法反驳那句“多个朋友多条路”,即使苗月望向他的眼神带着原始而赤裸的目的性。那又如何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有的是方法诋毁毫无权势的人。 曾经的周岐觉得,人生而平等地拥有接受和拒绝的权利。但后来渐渐发现,即使不贪图那些虚妄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难从追逐权利与金钱的体系中剥离出来,就像零和博弈, 在角逐场上,不想拿到1的下场,只有满盘皆输的0。 而他的初衷不过是,拿到与自身能力相匹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没有回复苗月,也没有点开苗月发的消息。 最初的苗月,只是偶尔给他发早晚安,他空闲时,亦会礼貌回复几句。再到后来,几次三番地约他出门,他一一婉拒,结果是每天晚上在宿舍楼下堵他,惹得整栋楼人尽皆知周岐艳福不浅,他厌恶这样下流的词语用在苗月身上,也厌恶这样下流词语前搭配的主语是自己。 他也偶尔出气似地不回宿舍,留她在楼下空等。但第二天,她又会出现在教学楼里,医院里,图书馆里。周岐真的有些无奈了,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何魅力,能让一个事业家庭都远在自己之上的女人一次又一次地付出时间与精力。 他开始答应苗月的部分约会请求,例如在操场散步。 他从跑道的起点开始,一圈又一圈地和苗月坦白自己的身世与过往,说无数贬低甚至妄自菲薄的话来形容自己,想让苗月看清他本来的样子,然后悻然离去。可苗月似乎却对他越来越感兴趣,她喜欢他诚实、不加掩饰的样子,这和她曾经遇到过的用拙劣手段包装自己的“精英”们完全不同。 她好像爱上他了,意识到这一点,苗月觉得自己疯了。 因为她下月就要和家里为她精挑细选的对象订婚。这是她从意识到自己不过维系权势的工具时,就认清的事实,或者说命运。她享受财富带来的自由,享受出身带来的权势,哪怕为之付出她并不在意的婚姻,亦愿意。 而她现在却更贪婪地,想要爱情。 周岐是多么清高自傲的人,尚无婚姻关系约束的自己,他都避之不及。更何况,未来的她,会套上道德与法律的锁链接近他。苗月反复告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或许才是最好的,会被回忆无限美化的,心有不甘更是助长回味的良药。 但她知道,她骗不过自己,哪怕是得不到周岐,她也不愿意旁人得到,像她小时候因生病缺席的钢琴比赛一样,她只能是第一,或者没有这场比赛 杨筱过了几天一人寝的逍遥日子后,又来了一个舍友,王若蓬。 是个说话声细细的有些腼腆和害羞的内向女孩。她在宿舍门前在门口轻轻一下又一下地敲门,还时不时地小声开口问着你好。杨筱正坐在书桌前看书,听到后立马起身给王若蓬开门,门其实没锁。 杨筱一拉开门看到的就是王若蓬红扑扑的脸,和有些躲闪的眼神。 她立马热情地打了招呼:“你好,我叫杨筱,小白杨的杨,‘驰景泛颓波,遥风递寒筱’的筱。我帮你拿!”说完就接过王若蓬手里的几个袋子。王若蓬看着杨筱这么开朗,不觉内心松了口气,看来宿管阿姨说早到的这位室友还是很好相处的。 “那个,嗯我叫王若蓬,就是像莲蓬的那个若蓬。”王若蓬搜肠刮肚也没想出来怎么能把自己的名字像杨筱一样和古诗词挂钩,索性把爹妈取的原意告诉她好了,像莲蓬一样,清热解火,还好吃。 杨筱一听笑得更灿烂了,“真好听的名字。”给王若蓬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嘿嘿地笑起来。杨筱看她有些害羞的小表情,没再继续夸赞,嘴角挂着笑提着她的东西往里走。王若蓬的床位挨着杨筱,两人靠同一侧墙壁。 杨筱站在书桌前用余光偷瞄着忙碌的王若蓬,看她有些不太熟练的铺床单,又站起来确认了一遍:“若蓬,真的不需要我帮你吗?”王若蓬摇摇头说,自己能搞定,让她歇着。听见她不需要自己的帮助,杨筱又坐回去书桌前继续看书。 “那个,杨筱,你能帮我看看我这个被子吗?”杨筱头顶传来王若蓬闷闷的说话声,她立马应声“来了”就放下书,走过去一看。王若蓬从被子里钻出头来,满脸闷得通红说:“我这个被子好像怎么装都是一团。” 杨筱见她懵懵的样子,觉得若蓬好像一只迷迷糊糊刚睡醒的小猫崽,抿着嘴角忍住笑,让她把被子分一半给自己抖开。等两人收拾完后,已经是午饭点。听杨筱要去吃饭,若蓬立马带着家里做的下饭酱,一起出了宿舍。 还没开学的学校有些冷清,连食堂窗口也只开放了一个,菜品也有限。王若蓬转来转去也没想好吃什么,于是拿着下饭酱要了一份白米饭,坐在杨筱对面。看着杨筱吃饭津津有味的样子,王若蓬没忍住问:“这豆角这么好吃吗?” 杨筱咽了嘴里的食物后,点点头开口:“好吃的,你尝尝!”说完夹了一根豆角放在王若蓬的白饭里,“你就吃白饭吗?” “还有你给的豆角和我爸炒的下饭酱。”王若蓬使劲转开罐头,往杨筱面前推推,让她尝尝自家手艺。杨筱没拒绝,从王若蓬拿着那罐下饭酱开始,她就觉得这肯定好吃得不得了,感觉里面的萝卜丝又香又脆的,当然也没好意思开口讨要。 杨筱夹了一筷放在饭上,迫不及待地就着饭吃下去,嘴里满是油煎炒后焖出来的香味,还有最点睛之笔的肉沫混在里面,吃得杨筱食欲大增。 “好好吃啊。你爸爸好厉害。”杨筱一边回味,一边给王若蓬竖大拇指。 “那你多吃点,我爸是酒店里面的厨子,炒啥都可好吃了。”王若蓬听完,露出骄傲的神情,又给杨筱夹了几筷子下饭酱放她碗里。“谢谢若蓬,真好吃。怪不得你选菜那会儿啥也不想吃呢,跟我看到河边的石头一样,毫无食欲。” 王若蓬听完她的比喻,少见地笑出了声,又反应过来这时在空旷安静的食堂,又有些难为情的红了脸。杨筱觉得她真像只猫儿,凑过去说了句:“若蓬,你好像小猫哦。就是那种毛软软的,睡醒了会有点炸毛的小猫崽,怕人又亲人。”王若蓬又红了脸,让她不许说这样的话了,杨筱有些好奇的追问原因。 王若蓬反复琢磨,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她,总不能说自己昨晚上在家里躲被窝看的,霸道总裁动不动就叫女主小猫儿吧,这也太羞耻了。 “总之,就是不许拿猫形容我了。”王若蓬努努嘴,脸上还有些热。 “好好好。”杨筱当她是不好意思,也不提这个话题了,继续埋头吃饭。过了会儿,王若蓬又犹犹豫豫地开口,“随便你吧,哎呀。”杨筱乐得更起劲了,扬起的嘴角就没掉下来过,不知道是在开心交到了新朋友,还是在开心若蓬的可爱。 “我能不能叫你猫猫呢?”杨筱和若蓬手拉手走在回寝室的路上。 “可以呀,那我叫你筱筱好了。” “没问题,猫猫。” “哎呀突然有点不习惯,老觉得这个名字太” “猫猫,猫猫,猫猫。”杨筱恶作剧似的在若蓬耳边一声又一声地叫她。 王若蓬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起霸总的种种情节,快给自己烧成红苹果了,轻轻甩开杨筱的手,往前跑去了。 “等等我呀,猫猫。”杨筱在后面喊着。 这是杨筱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朋友,同茂秋一样,有着少女的纯真与俏皮。她们没有狗血的反目成仇剧情,没有腥风血雨的勾心斗角。她们活在同一片蓝天下,有简单的快乐,亦有着同样的烦恼,她们彼此惺惺相惜,舔舐伤口,她们是朋友。 14、014 第14章 标致 市一中的新生们在开学前都会有为期半月的军训,内容主要是站军姿、跑步、练正步。校方试图通过军事化的作息与训练方法,给新生们养出时间观念。 夏天的尾巴燥热不减,烈日炎炎下,站了十几分钟军姿的杨筱觉得脚后跟一阵阵酸疼,发丝里的汗水像虫爬过一般,酥酥痒痒地顺着脖颈流到后背。她不敢动,一是怕教官察觉,二是她想拿到优秀学员,等军训结束拿回去给周大舌看,他肯定会很高兴。 就这么咬着牙挺过一天又一天,市里罕见地下了一场暴雨,毫无征兆且来势汹汹。在操场上训练方阵的班级无一幸免,刚抬脚准备回教室的功夫,雨已经打湿迷彩服和鞋袜。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气息,迷了杨筱的双眼。 她下意识就想到了鹿镇,想到了茂秋、周叔和周岐。 雨势太大,晚上的训练取消后改为整顿内务,卫生打扫干净和豆腐块叠好的宿舍经过宿管阿姨检查后,可以在寝室休息。等着剩下两个室友刘之扬、方珂一一打完电话后,杨筱询问王若蓬打不打,若蓬摇摇头,“你打吧,我每周都回家,用不着。” 杨筱这才拨通了周大舌的电话,等待周大舌接通的过程中,她反复摸着靠听筒那头的电话线,心里有些愧疚,来市里快半月了,也没给周叔打电话。周岐暂且不论,他就在市里,每周三家长开放日有时会来看望杨筱,带点水果和牛奶。 嘟的一声后,周大舌接通了电话:“谁谁哇。” “周叔,是我,杨筱。这是我宿舍的电话,您记一下。我和周岐不在家里这几天,偷偷打酒喝了吧,这么久不接我电话。走之前周岐可说了啊,您肝不好,不许再去打酒了,烟也少抽点儿。” “好,我我知道。你在市里,还习习惯不?”周大舌那边很安静,除开他的声音,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狗吠和蛐蛐叫。杨筱突然觉得很安心,回复道:“习惯,习惯得不得了。市里的高中教学楼好大,操场也是,一圈跑下来跟绕小河一圈一样。” 周大舌听完呵呵笑,“那那就好,有时间回来,我给你给你炖鹅吃。” 杨筱连忙答应好,说馋了好久了。两人又唠了几句后,周大舌说自己有点累了,让杨筱早些休息,便挂了电话。 杨筱又拨了周岐的电话,和周大舌不同的是,周岐接电话很快,几乎没等到半分钟,那边就传出声来:“杨筱?”杨筱嗯了声后,说道:“今天给周叔打了电话,作为家庭例行电话,也给你打一个。”周岐没忍住笑,“好的,周岐有幸加入这个家庭。” 苗月在一边看着远处的周岐举着电话嘴角带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接触到现在这么久了,他从未对自己露出过真正的笑容。平日相处,他总带着礼貌性的假笑,苗月很不喜欢。尤其是不喜欢他违心的样子,她想看到周岐情绪的变化,哪怕是在她面前流泪、生气,她也会觉得高兴,甚至兴奋。 于是她又抱着让周岐生气的念头走了过去,靠近他举着的手机说了句:“周岐,你怎么还没打完电话?”周岐扭过头来看她一眼,面露些许不悦但又立刻恢复正常,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句:“我这边有事,先挂了,回头我给你打回来。” 挂断电话后,他顺手将手机塞进裤子口袋里,看着苗月不说话。苗月内心放起了小小的一束烟花,只为庆祝她胜利了,因为她看到了周岐别样的表情。他不高兴时嘴角下垂,甚至连眼神中带着的少许烦躁也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周岐知道,苗月是故意的。她总是这样,把他当做玩具,看他因她的恶作剧而窘迫、失态,甚至低头,仿佛他失去自尊对苗月而言是最佳的马戏。可人的自尊如同衣服,没有了,就会浑身赤裸地走在世上。 他突然不想装了,爱看他生气,爱看他低头与窘迫,那就看吧。 得不到的反而越迫切地想要,苗月是个极其没有耐心的猎人。送上门的死兔子,她该是看不上的,她只享受捕猎活物的快感,喜欢看到猎物在利刃下挣扎着死去的样子。 他看着苗月此刻望向他的带着浓浓的好奇与渴求的眼神,不自在极了。但苗月毫不在意,她太懂如何安抚怒火中的年轻男人。于是她毫不犹疑地踮脚吻了上去,却没碰到想象中温热而柔软的嘴唇。 周岐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只留给她一个融在月色中的背影。 这头的杨筱,挂了电话后,还是晕乎的状态。她和周叔可从没听说周岐有女朋友这件事,他可倒好,要不是今天露馅儿了,还一直给两人蒙在鼓里呢。不过那个姐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高兴,不会是因为自己吧?要是以后能见到她,一定得给她说清楚喽。周岐是个好人,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情的。 王若蓬见杨筱懵懵的站在电话边,走过去把手搭在杨筱肩上:“怎么了?” 杨筱这才把自家情况以及刚刚的整个经过告诉王若蓬,反复问她自己是不是给周岐找麻烦了,他不会挨姐姐打吧?给王若蓬听得捂着嘴笑得肩头狂抖,笑出的眼泪挂在眼角,亮晶晶的。王若蓬笑完看杨筱还在忧心忡忡的,偷偷往她被窝里塞了个“好东西”,让她好好保管,看完还给自己。 宿管阿姨一熄灯,杨筱就摸出小手电,卷在被窝里翻开了王若蓬的“宝物”。刚翻开书的第一页,只见页面正中赫然写着:他是我的哥哥,也是我得不到的人。杨筱猛地把书合上,从手里滑出去的手电顺着蚊帐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走廊尽头还传来宿管阿姨的声音,喊着再不睡觉的同学出来做违纪登记。 什么啊,猫猫一天天的都在被窝里看些什么东西。杨筱脸颊开始止不住地发烫,拿手背反复贴在脸上,亦无 济于事,她羞得都快要燃起来了,心脏跳得怦怦的。等她蹑手蹑脚地捡回手电时,手已经翻开书的第三页了。 第二天军训的空隙,王若蓬把头伸到杨筱耳边,用蚊子叫一般的音量问她,书好看吗?杨筱不说话,脸连带着脖子一起涨得通红,使劲儿拍了王若蓬手背一下,扭过头去不理她了。 “筱筱你断掌啊打得我好疼,不喜欢啊?那今晚上还给我?”杨筱听完立马转过来,“不行,做什么都不能半途而废,我还没看完呢。” “那就是喜欢,好看吗?我对你好吧,我都还没看完呢,就给你看了。” “里面很多描写很细腻,用来写作文正合适。”杨筱努力扯回跑偏的话题。 “哎呀你可真好玩,把言情当好作文呢。”王若蓬笑嘻嘻地看着她,头左偏偏右倒倒,势必要看出杨筱绷不住笑的微表情。“好吧,我承认,好看。但这题材是不是有点太不符合社会规范了?那可是她的哥哥啊。”杨筱摆摆手,架不住王若蓬的眼神拷打后,全招了。 “哈哈哈哈筱筱啊,你说话真像个小老太太。这都什么年代了,没有血缘的哥哥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你要是想,你和周岐也可以在一起啊。”王若蓬越说越起劲儿,还扯到她和周岐身上来了。 杨筱这下愣住了,“你可别乱说。” 王若蓬见她呆呆的,又补了一句:“我就是打个比方嘛,助于理解,助于理解。” 等杨筱看完王若蓬的“好东西”,军训也马上结束了。市一中军训完后,都会给学生们放一周假,休息调整后再开学。杨筱和周岐商量,想回一趟鹿镇看看周大舌,正好周岐打零工的店面装修升级,他也能趁着空隙回一趟家,拿些秋季开学的衣物。 周岐来校门口接杨筱的那天,她正和王若蓬手挽着手走到校门口。远远地见到周岐,杨筱就垫着脚给他挥挥手。于是周岐一下就看到了,被军训晒得黢黑的杨筱。 顺着杨筱的眼神和招手的方向,王若蓬也看到了周岐,一时间“好东西”里的种种情节涌了上来。她凑在杨筱耳边说:“你怎么没给我说,你这假哥哥长得这么标致?”杨筱回头看看眼睛转得滴溜溜的王若蓬,“猫猫你可别开玩笑了。” 等校门口的人群少些后,周岐往她们那边汇合。 近距离看到真人的王若蓬一边瞄着周岐,一边死死拽住杨筱的手指,还时不时地挠挠她手心。杨筱一把反握回去,又拉着她给周岐介绍道:“这是我的室友和同班同学,王若蓬。”之后又看着王若蓬说:“猫猫,这是周岐。” 王若蓬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看了一眼周岐:“您好。”周岐也礼貌地回应,笑了笑说:“你好,杨筱在学校里有什么需要还得麻烦你帮帮她。”说完,给王若蓬和杨筱一人递了一杯温热的奶茶。 那时候的奶茶,还是茶包兑色素,珍珠也硬硬的,像皮鞋边一样。但那是杨筱第一次喝奶茶,她觉得那就是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没有之一。 一向无功不受禄的王若蓬,为了报答这一杯奶茶,硬是叫她的厨师父亲给两人送到火车站,看着二人进站了才坐上车离开。回家的路上,面对亲人的王若蓬像是换了个人,一直叭叭叭地给自己爹说着杨筱和周岐,正准备转身掏水杯润润嗓子,就听见大厨父亲悠悠地点评了句:“哎这家人基因真好。” 王若蓬笑得更大声了,她那毫不知情的爹还是专攻炒菜吧。 15、015 第15章 动机 杨筱和周岐没分到一节车厢里,她先到了自己座位后,准备把书包和换洗的衣物甩在火车置物架上。刚放下一边书包带子,身后的周岐就往前一步说:“我来。” 周岐右手提着给周大舌买的糕点和衣服,所以只得用左手接过杨筱的东西,稍微用了点劲儿放在架子上。为了防止滚落,他又继续用手推了一下。杨筱站在旁边,看他手臂因发力而微微显现的肌肉线条,以及手腕处的黑色手表,一下移开了眼神。 落座后,直到火车发动,她脑子还有些混乱,突然想到了“好东西”里那又俗套又让人牙快酸掉的一句,“哥哥,你喜欢左手还是右手牵我?”所以,周岐会用左手还是右手去牵电话里的姐姐呢?联想到这里,杨筱再也无法忍受这些胡思乱想,摇摇头,心想着下次再也不会看猫猫给的东西了。 到鹿镇时,正是日薄西山的时候。天气也渐渐凉了下来,周家门口的巷子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饭香,时不时地还夹着几声咳嗽,和随之而来的狗吠。 “周叔果然又偷嘴了,周岐,你听这是不是他在咳?”杨筱指了指巷子,看向周岐。 “应该是爸在咳,有可能是换季感冒了。”周岐看着眼前黑得快要与夜色一体的杨筱,没忍住打趣她:“你们军训还有挖煤的活动啊?”说完,笑着推开周家虚掩着的大门。 杨筱一听不乐意了,迈进门槛就开始回击:“你女朋友没有告诉你不要随意点评女孩子吗,包括肤色。”话音刚落,迈进门槛就看到周叔围着石桌边忙活,杨筱立马把东西放进一楼的里屋后,出来帮忙。 “周岐这小子交女朋友了?”周大舌一边盛饭,一边很罕见地说了一句非常完整的话,中间居然没有任何停顿。周岐听完反应过来,应该是上次苗月凑他跟前说话那回让杨筱给听了去,于是解释道:“没有的事,那是医院领导的女儿。” “是吗?那天语气听着像是生气了,我还以为我闯祸了。要是让你们俩闹了矛盾,那我罪过可大了。”杨筱接过周大舌递过来的饭碗,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何歧义,“哇!好香好香!”周岐不知道说啥好了,夹了块排骨给周大舌后,又夹了一块给杨筱:“吃排骨吧。” 杨筱感觉到周岐似乎不愿意说起此事,也就不提了,总之,心里悬着的小石头也落下了。虽然杨筱并没有那么懂这些,但她真的很怕那天打电话的时机不对,破坏了他们的约会气氛。 想着想着,就听到周大舌坐在石凳边上有些疲惫地喘气。 周岐见状立马放下碗筷询问道:“爸,哪里不舒服吗?”周大舌摆摆头,说人老了就这样,上了年纪了就容易疲惫,刚勺没颠几回呢,就开始累了。周岐又追问消化或者睡眠方面是否出现什么异样,得到否定的答案后,这才端起饭碗。 饭后周大舌回屋休息去了,杨筱和周岐照旧收拾好石桌后坐在院里乘凉。一阵又一阵的风吹来,带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味,秋天就要来了。院里的黄葛兰也开得少了。 周岐问杨筱学校的近况,杨筱一一回答,什么很习惯,室友都很好相处,军训教官很爱罚人,班主任脾气怎么样还没摸清楚等等像倒豆子一般咕噜咕噜全倒给周岐听。周岐听着,时不时说出些捧哏的话,“小二运气真好”,“小二没被罚吧?”安静的四周,除开两人有来有回的说话声,只剩下周岐口袋里的手机时不时发出震动的声响。 在周岐掏出手机扫了一眼消息调成静音后,杨筱没忍住开口问他:“最近很忙吗?还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周岐挑了挑眉,有些惊讶,对于他,杨筱向来是只回答而不追问的性格,怎么今天倒好奇起自己来了。 “没什么事情,别瞎猜。”看着眼前半大的小孩,周岐知道,这些烦恼不该让她知道。 即使是周大舌,他也无法坦言相告,最近的烦恼是自己被一个女孩缠上了。杨筱看出他不打算告诉自己,追问也没有结果,假意打了个哈欠上楼去了。腿倒是自然而然地迈过一阶阶楼梯,而脑子里的想法早已飘到天外去了。 是那个姐姐发来的吧?周岐不喜欢她吗?但不喜欢她,为什么留给她联系方式?放任她发了这么多消息,周岐怎么变了? 越想越觉得不对,她又哒哒哒地跑下楼。刚到楼梯口,就看到周岐拿着手机,那一块屏幕亮起,把他的脸全映亮了,而背景是一片黑夜,和几颗少许的星星。以前怎么没发现,周岐长得挺好的?杨筱摸摸自己的脸,朝他走过去。 听到那一阵啪嗒啪嗒的下楼声, 周岐就知道杨筱又下来了,余光一撇发现她站在楼梯口不动,大发善心喂蚊子吗?看她走近自己,周岐收了手机,用眼神询问,怎么了。“我觉得,你不能这样,周岐。”杨筱还是开了口,尽管说完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我怎么了?”周岐有些费解,这才去市里军训了半月的小孩怎么回来说话开始打哑谜了。说完,不解地望着她的眼睛,等着她继续开口,似乎是要数落自己的罪行。“你如果不喜欢那个姐姐,你就不应该给她联系方式。或者说你应该直截了当地拒绝她,告诉她,我周岐不喜欢你,你不用再给我发消息。你这样吊着对方,是不对的。”好长一段话,突突突一顿说完,杨筱紧张地有些口干舌燥了。 周岐听完,没急着回答她。他始终觉得,和一个未成年女孩讨论感情问题不妥,但杨筱抛出来的问题,他应该回答而不是逃避。“好,我知道,我会和她说清楚的。”周岐不打算就这个问题和杨筱解释他的处境,只好顺着她的话说。 “那就好。周岐,我知道你觉得我年纪小,说的话也像梦话。但我还是想和你说,犹豫不决会错失很多东西。”杨筱教训起他来,一板一眼的,感觉下一秒要掏出戒尺,告诉他,你不听我话要被打手板。 那会儿的周岐,听完这个话,只觉得杨筱好像是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会为了几颗荔枝挑衅报复回去的小孩子。但他从没想过,15岁的杨筱说出的话,会在数年后应验,一语成谶。 在鹿镇的日子,过得很快。杨筱还是每天早起预习课本,中午会在院里和周大舌学象棋,下午跟在周大舌和周岐后面学做饭,晚上又找点闲书来看。偶尔饭后消食,不自觉地就走到茂秋家楼下了,只是窗帘一直紧闭,大门也落上了锁。 连茂秋爸爸也搬走了吗?杨筱不知道,只是感觉和茂秋再见变得越发困难了。不知道她最近过得怎么样,身体恢复得如何了,有没有像自己一样,交到新朋友呢?她这么开朗爱笑的性格,应该很受欢迎吧。想到这里,杨筱不觉为她感到高兴。 收拾东西准备返校的那天,杨筱竟然有些不舍。 但她知道自己留恋的是家,而不是鹿镇。 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她反复回头,看到周大舌不停和自己挥手的样子,想到了那篇《背影》,人类的情感是如此共通,而离别的场景又是如此的相似。她有点想哭,但忍住了,怕周大舌看见,也怕周岐看见。 返程时,她和周岐终于在一节车厢里。周岐坐在她斜前方,发车时,掏出书来看,时不时还拿手中的笔勾画。杨筱偷偷打量他,也不知道出于何动机。但她觉得周岐的未来,应该会很好。他是努力的人,努力的人总不会被命运辜负吧。 想着,杨筱也拿出了书包里的课本,学着他的样子,看了起来。 车厢嘈杂,婴孩的哭闹、大人的交谈和食物的气味交织在一起,但他们就这么沉浸在书里,好像与世隔绝一般。到站广播响起后,两人才相继出了车厢。 依旧是周岐送她到校门口,看不到她的身影后离开。但这次的杨筱,走过转角后折返,躲在校门口的牌匾处,看着周岐离开。她越来越搞不清自己的动机,她开始观察并模仿周岐的行为方式,知道他习惯用筷子的三分之二处,知道他走一步能迈到自己的两步,知道他应对压力却能呈现出游刃有余的样子不过是因为他聪明且努力,就像他用过的练习册上写满了推导过程与错题更正,她越来越了解他,但好像又不够了解他。 左思右想后,杨筱把这一切,归结为:她想要成为周岐。 成为那个众人眼中的周岐,而不仅仅只是周岐。她要旁人提到她时,说的不再是她是周岐的谁,她不要自己变成形容周岐的词语,不要变成周岐的陪衬,她要做杨筱,比周岐更厉害的杨筱。 于是她从牌匾后出来,大步朝着教学楼走去。 16、016 第16章 压力 杨筱所在的强基班,每日教学和其他班级不大一样。虽然白天都上同样的课程,但到了晚自习的时候,强基班的学生会按照当初自己填的强基意愿,去不同的学科办公室上强化课。比如杨筱的意愿是数学,那她会在晚修时和同意愿的几个同学去数学办公室上课。 同批选数学的人里,除了杨筱,还剩下岳婷和林孟晖。 岳婷和杨筱一样,都是从镇上来的,只不过杨筱初中两耳不闻窗外事时,错过了茂秋给她讲的许多关于隔壁班岳婷的事情。这也间接导致了,岳婷对杨筱这个人通过口耳相传有了大致的印象,而杨筱对于岳婷,几乎不了解。 带数学强化的刚好是强基班的班主任季姚,一个解题干净利落、逻辑能力极强的老师。杨筱很崇拜她,总是觉得要是季姚的脑子长在自己头上,是不是高考的时候数学直接满分。 所以她总是第一个到办公室,能提前问季姚问题,试图努力汲取季姚脑子里的知识。 但今晚,季姚却没给她解答,让她坐着复习顺带等会儿另外两位同学,人到齐了要进行第一次数学摸底。一提到考试,杨筱有些紧张,她一向好胜心极强。这样的性格好处是能一直鞭策着自己前进,坏处是不容易接受自己失败,这也直接导致了每次考试前她都会有些焦虑。 反观岳婷和林孟晖,他俩好像心态很好。尤其是岳婷,像是从不会失败一样,每次见杨筱都昂着脖子,很像周大舌养的大鹅。想到这里,杨筱咽了咽口水,再想下去怕是试卷上的名字都要写成炖大鹅了。 试卷发到各自的手里,季姚给了五分钟阅卷和填写名字的时间,而后开始了两个小时的摸底测验。题量很大,杨筱拿到时觉得有些压力,但好像一旦写进去了,就完全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她埋头演算着一道又一道题,翻面看到的第一道大题,居然是她刚刚拿着去问季姚的立体几何,怪不得季老师没给她解答呢。 想到这里,杨筱更喜欢季姚了。她觉得季老师为人公正,很有师德。但这道题,她确实没想出来证明的办法,咬咬牙决定先跳过,写完了再来思考一下。结果,等她写完所有的题,准备回头再写时,季姚让他们放下笔,交卷了。 杨筱手心开始冒汗,心紧张地怦怦跳,这可怎么办。这一道题她是一点没写呢,要是解字也给分的话,这一道12分的大题,她只有1分,这一下和别人都差11分了。杨筱有些欲哭无泪,她来市里之前,知道市里课程教学内容广,会提前甚至超纲教学,生怕自己赶不上了,暑假已经很用功地在学了,结果还是赶不上。 季姚收了卷子,让他们先回班里,等到下晚自习就可以回宿舍了。焉了吧唧的杨筱,垂头丧气地走回教室,看到靠窗的王若蓬给自己招招手,挤出个苦涩的笑容后回了自己的座位。王若蓬看她情绪不佳,找人给她递了一卷小纸条。 杨筱一打开就是一张大大的笑脸,旁边写着:“smile,darling!”。她没忍住,捂着嘴小声笑着,把这张纸条收进了笔袋里。下晚自习后,两人又手挽手一起从教学楼回宿舍。 “筱筱,怎么啦?今晚上回来感觉跟霜打的茄子一样。”王若蓬问道。 “今晚上老班出了套卷子测验,我有个大题,一点没写出来。”杨筱提到这个事情,语气都丧了下来。 “那怎么了,我们前几天化学摸底,我也空了好多。不用太有压力,找到问题更关键嘛!”王若蓬是化学强基方向的,用她的话来说,她以后要当一个疯狂的化学人,天天搞点五颜六色的漂亮玩意儿。 “嗯,你说得很对,而且我觉得也有可能是我偷偷看,没用功的原因。”杨筱边说边开始复盘前段时间做了些什么,试图找出原因。 “但是筱筱,合理地放放松也是前进的一环。”王若蓬说完,又接着安抚她:“不要这么有压力嘛。” “猫猫,我想当周岐。”杨筱突然转换了话题,王若蓬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又接着说:“猫猫,周岐太用功了。感觉他那样的人,不会失败的。我想成为像他一样的,努力的,脚踏实地的。” “筱筱,周岐 他也不可能完全不休息呀,再说了,你一直都在努力。不要因为他,否定了你,包括曾经的你自己。”王若蓬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但她还是没忍住开了口:“筱筱,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周岐是什么样的,你该不会是” “没有,我就是想像他一样。”杨筱摇摇头,很快地否定了王若蓬的答案,并且补上了一句,“再说了,他像我哥哥一样。”王若蓬听完心里有些复杂,她隐约感觉到杨筱在往一个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但她阻止不了。 回了宿舍后,王若蓬找杨筱要回了“好东西”。她甚至有些愧疚感,她一开始把书给杨筱看,只是出于分享,她并没有想要杨筱模仿甚至走上同一条道路的意思。而她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只有趁杨筱还没有看完,赶紧把书拿回来。她不想要杨筱吃同样的苦头。 没有了解压的杨筱,好像完全变成了学习机器。她写不出来的题,甚至会写在手背上,趁跑操的时候,边跑边思考,一旦有些想法就嘴里念念有词。一下子,变成了班上的书呆子,除了必要时刻外,她几乎不和王若蓬以外的人交流。 这期间,季姚也渐渐发现了杨筱的问题,几次三番准备约她谈话,却找不到任何契机。因为除不愿和人交流外,杨筱的成绩稳居前三,尤其是数学,回回逼近满分。按应试的这套体系下去,她完全可以放任杨筱如此,可她实在是不愿杨筱变得除开学习,什么都没有。这样下去,等杨筱出了这套体系,她得不到更长远的发展。 于是,季姚叫杨筱来办公室帮她统计成绩,又试探性地开口问她,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杨筱摇摇头说没有,只是想要努力地多学一些。季姚这下也不知如何开口是好,左思右想后,一个电话打给了开学前在安全保证书上签字的周岐。 周岐接到电话时,正在医院里实习。混乱的急诊科,来往不绝的人声,让他有些听不清对面说话,走到稍微安静点的地方后,才听到季姚说:“杨筱家长,给您打这个电话的目的不是想说杨筱在学校里表现不好。恰恰相反,她在学校里表现得太好了。凡是有能学习的空隙,她都在学。但长此以往,和同学不交流、不相处,不利于她未来的发展,也不利于心理健康。” 他明白季姚的意思。电话挂断后,他抬头看了眼医院走廊上挂着的时间表,又去看了实习排的轮班表后,决定周五下班去看看杨筱。 等到周五那天,不巧碰上台手术,下班已是晚七点。周岐匆忙脱下白大褂,换上外套往市一中赶。晚高峰的车堵了一长串,都亮着尾灯,像是潜伏在夜色里的一头又一头野兽。这车堵得周岐有些心神不宁,最近的他像是被困在医院里,一个科室接着一个科室地轮转。 上一次给周大舌和杨筱打电话,好像已经是三个月前。曾经信誓旦旦地和杨筱说,他为了自己的从医理想在努力地平衡学业与家里条件,但现在他拿着周大舌每月给的生活费、每年的奖学金和曾经课业不忙时挤出的空档做兼职的钱,活得相对舒适时,却把家里抛下了。 到市一中门口时,天已经黑得看不见五指。只有路灯和校牌匾的那一块区域,是明亮的,偶尔几只飞虫不知疲倦地往路灯上撞着。周末晚八点后的市一中,为了保障周末留校学生的安全,禁止校外人员入内。周岐在校门口和保安好一顿周旋,讲明了自身情况,又是抵押自己的身份证和学生证,又是保证自己两个小时后一定出来,做了入校登记后,顺利进了校。 他披着月色走到了杨筱宿舍楼下,这也是他曾经的宿舍楼。 他记得那会儿不少的少男少女们,会在下了晚修后偷偷躲在宿舍楼后的树林里,牵手或是拥抱,心惊胆战地防着经常搞“突袭”的教导主任。他无法理解那种感受,只为了片刻的快乐要赌上被抓住、当着全校检讨的风险。 可现在,他却站在宿舍楼下希望杨筱也能拥有一个正常的高中体验,包括体会到青涩的懵懂爱意。青春只有一次,错过了或许再也不会回来。正值美好的纯真的年岁,不应该全被学习占满。 他想,这一次真的需要和杨筱好好谈谈。 就这么站在皎洁的月光下等待,约莫一个小时后,杨筱出现了。 她背着黑色的略显沉重的书包,带着黑框眼镜和有些疲倦的神态,朝宿舍大门走去。周岐立马叫住了她:“杨筱。”听到这声,杨筱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与难以置信,她甚至下意识以为自己听错了,晃晃头准备继续往里走。 周岐走过去拉住了她。 她这才回头看到了自己身边的周岐,有些惊喜地叫了声他的名字:“周岐?” 17、017 第17章 悦己 周岐一下放开了她的手臂。冬夜里,穿得厚实的两人,叫着对方的名字,呼出一团团白气,是有些滑稽的场景。“你怎么来了?这会儿还能进学校吗?”杨筱激动起来话一句一句往外蹦,又抬头看看他,觉得周岐好像瘦了。 “嗯,我今天下班来看看你。和校门口那叔说两个小时就出去,这会儿再和你说说话得走了。”周岐抬手看了看表,又看向眼前的杨筱。数月不见,她头发长了些,好像也长高了一截,但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明亮,直勾勾地望着他。 杨筱一听他马上就得走了,有些难过,也有些着急。好想把这段时间的近况全告诉他,告诉他自己在向他看齐,考试成绩一如既往地稳定,数学不会的题越来越少,但偶尔也会因为一两道题做不出来而焦虑失眠。失眠的那种感觉很不舒服,像是心里燃了一团火。无论她怎么喝水、怎么做吞咽的动作都无法缓解,烧得她整夜都无法入睡,但第二天又得爬起来继续学习。因为自己不敢松懈。 这么多,这么多的话都想告诉他,可他就要走了。 下一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寒假吗?可是寒假班里要集训,只放春节那一周的假。周岐会不会也因为要留在医院不回去呢。杨筱啊杨筱,你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说,可是他现在在你面前,你怎么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周岐望着杨筱纠结的神情与越来越湿润的眼睛,声音也变得柔软起来,温和地问她:“怎么了,是最近学业压力太大吗?”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了杨筱眼睛里蓄不住的泪水,一颗又一颗地滚了下来,滴在他买的黑色羽绒服上,消失不见。 “杨筱,别哭。怎么了?你告诉我,我来帮你解决,好吗?”周岐听见她小声地抽泣,心像被揪住了,酸涩地疼。于是他伸出手,想把杨筱搂在怀里,像周大舌那样安抚地摸她头。却又在碰到她肩头的那一刻,顿了一下,变成了轻轻地拍她的背。 杨筱哭着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看到周岐就忍不住哭泣。她明明失眠后也能坚定地爬起来去教室接着新一轮的学习,她明明听到同学们暗暗叫她书呆子也能充耳不闻地刷完一套又一套试卷。她多么坚强啊,为什么此刻只剩下眼泪。 杨筱,周岐此刻在你眼前,快把你想告诉他的,统统说给他听啊,空有眼泪会让他厌烦的吧。可她太伤心了,她哭得浑身颤抖,连带着牙齿一起。但她还是攥紧了双手,开口: “我想成为你,周岐。” “我我之所以那么努力,是因为我想像你一样。” 周岐轻拍着杨筱的手慢了一拍,而后接着用更轻柔的,与其说是拍,不如说是抚的力度,有节奏地落在杨筱背上。 而后他说:“你不必成为我,杨筱。你是你自己,你长久的努力和最终的目标,都应该是成为你自己。”杨筱的抽泣,听完这句话后也没有停止。她不知道该用点什么来止住自己的难过与委屈,她亦知道这份委屈与难过的来源,不是周岐,而是她的心。 她有些迫切地想要周岐更多的温暖与鼓励,而不仅仅是他轻拍背部的,那点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的安抚。此时心里涌出的、某个强烈的念头再也无法被她习惯性地忽视:她想要拥抱周岐。 “我我可以抱你吗周岐。”杨筱哭得声音也变得有些翁里翁气。 “时间快到了,我得先走了杨筱。快回宿舍吧,外面凉。下次再来看你,好吗?”听完杨筱请求的周岐,几乎是落荒而逃。说完,他就抽出了那只轻拍杨筱背脊的手,而后又轻轻地把她推向宿舍大门后,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杨筱再也忍不住地,在宿舍里放声大哭。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心拧在一起,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下。 是因为周岐无声的拒绝吗?还是因为她逐渐意识到,自己对于周岐的感情,不止于家人。 学业的压力、同窗的嘲弄、道德的审判压得杨筱快要喘不过气来,她不知道以后要如何面对周叔,面对周岐,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拼命地学习,会换来什么结果。至少她从不奢望,那份对周岐超出家人感情的期待,会有任何回应。 周岐走出校门后,没有立马打车回医院。 他知道今晚的失态势必会给杨筱带来伤害,但他不得不拒绝她的请求。她太真挚太直白的眼神里,明晃晃地倒映着自己。他尚且能够自欺欺人地骗自己,是夜色太晚或是太过于疲惫而眼花缭乱的结果,但他拒绝杨筱时,她眼里藏不住的落寞与委屈,好像又一次坐实了他的猜测。 他今晚匆忙地赶来学校,又匆忙地离开,除了让杨筱好一顿哭泣外,没有解决任何一个问题。他有些烦躁。最近许多事情都变得复杂起来,而源头都是自己。站在路边冷静会儿后,他又掏出了手机,翻出了前段时间杨筱宿舍的座机号,拨了过去。 那头响了很久,却无人应答。 就在电话快要因为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前,那头传来了杨筱的声音:“喂?”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还带着些哭腔。周岐不自觉地换了只手,举着电话,犹豫了几秒开口:“对不起。” 杨筱是多么聪明的孩子,她一下就明白了那句对不起背后的含义,咬着又要开始颤抖的嘴唇回复道:“没关系。” 久久地,两人都不说话,也没人挂断电话。 周岐开始妥协,又是用他一贯柔和的语气对她说:“先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找你谈谈好吗?”“好。”杨筱答应得很干脆,而后挂断了电话,连同周岐的那句早些休息一起。 夜里,杨筱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眼泪顺着眼角滚下,落进枕头里。好在舍友们周末都回家去了,这宿舍里除了她别无他人,这份难堪无人窥见。她攥着被子的一角,翻过身去,面对着墙壁。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似乎快要流干了,她才沉沉睡去。 梦里又是一夜的光怪陆离。 她又梦到了自己飞在城市上空,这一次看到的不是钢筋森林,而是周岐。她俯瞰着周岐拉着另一名陌生女子的手,穿着立挺的白西服,打着领结,和那位女子一起越过一道鲜花围成的拱门,他们笑得很开心,周围人群里也随之响起一片欢呼。 她飘在上空,无声地哭泣。 看到周岐幸福,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我应该开心啊。沉睡中的杨筱,平躺在床上,眼角还带着未干涸的眼泪,嘴角却咧了起来,挤出了一个干涩的微笑,似乎是对梦里的自己笑得不够满意,又轻轻地再次笑出声。 然后她醒来了,摸了摸着自己有些潮湿的枕头。再次尝试入眠无果后起身下床,拿出了数学套卷,开始写了起来。等到黑夜褪去,窗外开始有了鸟叫与光亮时,杨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抄起红笔订正答案。 她在等周岐打来的电话,但那通电话却迟迟不响。杨筱恍然意识到,自己在对待周岐这件事上,好像格外地没有耐心。她已经望向那平静的电话许久了。但她也不敢离开电话旁,哪怕是肚子已经有了强烈的饥饿感。 这时,静候多时的电话终于响了起来。 杨筱快步走到电话跟前,却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拿起听筒放在耳边,“早上好,吃早饭了吗?我带了小笼包和豆浆在校门口等你。顺带给你班主任打了电话,今天出来休息一天吧。”周岐的这些话几乎没有给杨筱任何拒绝的选项。 杨筱应了声好后,快速地收拾些东西装在书包里,背上后,朝学校大门走去。周六的市一中,除了操场上偶尔有几个踢球的学生,格外安静。偶尔一两只鸽子从杨筱头顶飞过,留下一串咕咕咕的声音。 她走着,在路上不时抬手摸摸自己的眼皮。早上在水房洗漱时抬眼一看,双眼肿得不行,还泛着红,好狼狈。可现在,她也顾不上这些了。在周岐面前,她向来没有什么好形象可言。 第一次见面,她和蔡小胖吵得不可开交,她都不愿意回想那样的场景下,自己濡湿的黏腻的发丝是怎样裹着因为激烈争吵而涨红的脸庞。再后来,他屡次看到的自己,总是沉闷的,背着书包的,带着黑镜框的。 接着,杨筱的思绪又一次飘远。 她突然想到了岳婷和林孟晖。他们总是装作不熟悉的,一前一后地抵达数学办公室,甚至课上两人的眼神无意碰上,也会瞬间移开。可她明明有次在晚修下课后,看到他们有说有笑地并肩走着,还有彼此衣角下悄悄牵起的手。 而岳婷也慢慢地有了一些变化。最明显的还是发型,她曾经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高马尾,到了上周日,就变成了短发。连带夹在耳朵侧面用来固定碎发的发夹,也变得多样起来,有蓝色的、粉色的,很漂亮。 随着变化而来的还有一些打趣的声音,比如那群连“之乎者也”都嚼不烂的碎嘴,却煞有介事地引经据典,把这归结为战国策里的“女为悦己者容”。 这是女为悦己者容吗?杨筱咀嚼着这句话,有些不适。她知道这句话的上一句是:士为知己者死。为什么“士”能用高洁忠义的思想塑造出自己不惜为知己牺牲的形象,而“女”的改变无论出何本心,却要被说成取悦他人。她想不明白。 杨筱只觉得岳婷短发利落,戴上的发夹又有些俏皮,好像什么样的融合在岳婷身上,都显得格外合适。所谓“悦己者”,也该是先悦自己吧。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自己红肿的眼皮也没有那么难堪了,那是她哭泣与难过后再正常不过的表现。她不需要如此在意此刻并不完美的外形,即使她隐约意识到,要去见的对象,不止是她的家人。 那又如何?倘若她的难过与委屈在对方身上得不到化解,甚至赴约前的自己还要考量对方眼里的她是否外形得体,那未免也太疯狂了些。 18、018 第18章 谈心 等杨筱到校门口时,周岐已经在门口等了有一会儿了。他站在校门口保卫亭旁边,和保安笑着说些什么。杨筱觉得,周岐好像不会得罪任何人,他和谁都能聊,但他和谁都隔着一层玻璃。 周岐见她过来,从背后的包里拿出早饭递给她。杨筱说了声谢谢后接过,包子和豆浆都还热着。她又问周岐吃过了吗,周岐点点头,让她进保安室吃,说外面容易着凉岔气。这边刚说完,热情的保安叔叔就笑着叫杨筱进屋吃。 温暖却有些狭小的保安室里,容纳不下第三人,周岐自然就站在了外面,穿着一身黑。杨筱有些味同嚼蜡,豆浆和包子都是平日里她最喜欢的早饭。而此刻她隔着保安室的窗户向外望去,周岐孤零零地站在外面,打着电话,呼出一团又一团的白气。 “那是你哥哥,是不?”保安叔叔捧着保温杯,呼呼地吹气。 “是的,但我们”杨筱大口喝着豆浆,黄豆的醇香就这么在口腔里不停地打转。 “哎呦,昨晚上他在这可折磨人喽。一直让我放他进去,说要去看一下自己的妹妹,怕第二天请不到假。又是给我看他身份证,又给我看他学生证的。”保安叔叔猛地嘬了一口杯里的茶水,“有这么个哥哥,挺好的。” 杨筱点点头,没接话。怕周岐在外面等太久,她两三口解决了包子,又把吃饭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和保安叔叔道别。刚出保安室,一阵冷风袭来。杨筱看他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和不时相互搓 着的手,有些不理解他为何要在冬天执意带自己出门。 “周岐,你今天怎么请到假的?医院实习不是很忙吗?这么冷的天。”杨筱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不露出一丝越界的关心。 “事情没解决总要想办法的。走吧,带你去室内玩。”周岐说完,招手拦下了一辆即将飞驰而过的出租车,坐上了副驾。杨筱随即跟上,取下背包,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后,关上了车门。 在平坦的路况下,杨筱几乎不会犯晕车的老毛病。她坐在副驾的正后侧,背脊挺得直直的,不时望着窗外寂寥的冬景。周岐和司机师傅报的地方,她从未去过,甚至也没怎么听说过,不由得揣了一路的好奇。 车辆靠边停后,杨筱刚下车就看到眼前这家靠着古树却毫无任何牌匾的门店。周岐看她盯着门头一动不动,走近几步和她解释道:“这是我打零工的地方,老板是我的师兄。我们来照顾他的生意,他应该会很开心。” 说完,先往前走去。杨筱抬脚跟了上去,心里止不住好奇:“那这是做什么的店?看起来很华丽。”周岐一听她的形容词,笑了出来,先前两人略微有些尴尬的气氛也随之瓦解。杨筱不明白周岐为何笑,但她总是会在周岐笑的时候下意识地跟着他笑。 杨筱笑完又觉得自己有点傻,怎么就这么不明原因也不清楚状况的笑起来。是周岐笑起来的样子太有感染力了吗?杨筱觉得,他总是笑得让人觉着开心与舒适。 周岐撑住门口的玻璃门,回她:“刚刚夸奖的话留着当面跟老板说吧,先进去。”而后给杨筱递了一个往里走的眼神。杨筱哦哦好之后,又好奇又怯生地迈了进去。 刚进去的杨筱,就被扑面而来的一股花香迷住。随之入眼的是一整面墙的酒瓶,一层一层码得相当整齐。四周是一株又一株的植物,长得高大而茂盛。植物厚实的叶片相互交叠着,打出一片阴影。阴影的正下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铺满白色石子的小路,隔几步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 杨筱回头看向身后的周岐,小声惊讶:“这也太漂亮了!”周岐点点头,走到她面前来:“猜猜看,这是什么店?”杨筱晃晃头说答不上来,感觉像天堂。周岐还没揭晓答案呢,两人背后就传来一阵笑声。 “杨筱妹妹,你这嘴也太甜了。”话还没说完,杨筱就看到一个脸圆圆的看起来有点憨厚老实的中年男人从叶子后钻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截干净而细小的竹子。不等周岐介绍,中年男人就把竹子塞给了杨筱,“见面礼啊妹妹。筱,箭属,小竹也。” 杨筱握着这一截竹子,不知所措地望向周岐,眼神里带着惊讶与询问。周岐立马开口安抚她:“拿着吧,他一听你要来,昨天从后面砍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谁料中年男人一听不乐意了,用力拍了周岐肩膀一下:“诶,周岐你怎么和你师兄说话的。” 说完,中年男人拿系在腰间的围裙擦了擦手,而后向杨筱做出握手状:“杨筱妹妹,我是周岐的师兄方丘,正方形的方,小山丘的丘。医生太苦干不下去了,现在砸锅卖铁开了个甜品店。晚上吧哎,偶尔也卖点小酒。”说完另一只手指了指那面酒墙。杨筱听完,连忙也伸手握住方丘,又很快地松开。 杨筱有些不自在。她在遇见方丘之前,哪有人这么和自己打招呼,这对她来说,有点隆重了?毕竟她只在电视上看过,谈合作的名人们第一次见面时,会这么握手。周岐看杨筱有些红的耳根,让方丘别再打趣杨筱了,又带着她找了一处沙发坐下。 方丘见这俩假兄妹像是有话要说,上了一壶花茶后,躲进后厨去了。 杨筱坐在靠墙的那面,位置刚刚好能环顾店里绝大部分空间。等方丘走后,更是好奇地四处打量起这家店来:“这么多植物在这里面,会有很多虫吧。等夏天会不会影响生意呢?”周岐笑笑,摇摇头说:“或许夏天就不是这种装修了。想吃蛋糕吗,师兄这里的蛋糕很好吃,可以尝尝。” 杨筱面露难色,想尝试但又刚吃过早饭,觉得有些为难。周岐给她倒了杯花茶,又补了句:“我在他这里入了技术股的,蛋糕半价。吃不完,可以带回去慢慢吃。”杨筱接过他倒的花茶,轻轻放在桌上:“什么叫技术股?就是你出技术,但也能当股东吗?那你出什么技术了?” “以前打杂,替他开发新蛋糕和菜品。从我爸那里偷师的家常菜,在这里也有供应。” 杨筱又情不自禁地“哇”了声后,说想尝尝菜单上的柿子蛋糕。周岐听完就起身去了后厨。没多久的功夫,给她端上来一份黄澄澄的切片,上面盖着厚厚一层柿子酱,还有片柿子果肉当点缀,很是精致好看。 杨筱眼睛都亮了起来,她第一次见设计得这么漂亮的蛋糕,和镇上老式裱花的传统样式完全不同。周岐又递给她一柄小银勺,示意她尝尝看。杨筱小心翼翼地挖了一勺放进嘴里,感觉像是一朵朵烟花炸开在嘴里,味蕾先是接收到甜的信号,而后是有点泛酸的解腻的柠檬香。 “好吃吧?听师兄说新上的。顺带你吃蛋糕,我想和你再谈谈。”周岐双手交叉在一起,看着对面吃得高兴的杨筱,神色严肃起来。杨筱抿了抿嘴唇,放下勺子:“好,谈谈吧。” “你昨晚上说,想成为我。所以才在班上没日没夜地学习吗?”周岐不由得回想起昨晚她在夜里哭泣的模样,和那句带着哭腔和颤音的“想成为他”。杨筱低头看了看桌子,又抬眼看看周岐,点了点头。 “可是杨筱,学习和休息是不冲突的。你不必仰望或者成为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你也需要休息才能持续性地学习。同样,这个世界除开学习有很多值得你去体验的。比如和高中同学建立不错的关系。” “是季老师给你打电话了吗?道理我也都知道,但是我会很迫切地想要成功,想要努力地去降低我心里的焦虑感。我只要一松懈,我就会失眠。会担心这些时间是不是被我浪费掉了。同学的话,我和若蓬,就是猫猫关系很好。但是其他同学,可能是我确实不太和人来往。他们会在背后叫我小书呆子。” “我知道,现在的我站在过来人的角度让你不要焦虑,非常的傲慢。但如果可以,在你失眠的时候,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或者每周给我打电话倾诉一下。我想,如果情绪有一定的出口,可能会缓解你的焦虑和失眠。至于同学关系,是他们不够尊重你,不必理会。我也想替你出这口气,但在此之前,想问一下你的意见,需要我帮忙吗?”周岐听到杨筱的状况,有些担心。 “好,但是我大多数时候犯失眠的毛病,都在宿舍里,大家都睡下了也没办法出声,这个建议可能行不通。同学那边,我会自己处理好的。”杨筱笑笑,拿起勺柄反复抚摸。周岐看了眼她手部的小动作,接着开口:“我给你买了一个手机。失眠的时候,你可以给我发消息,不会影响室友。会不会影响学校纪律这方面,我也和季老师提前讲明了,没有问题,不拿去教室就行。” 说完,他从背包里掏出两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递给杨筱:“都拆开看看吧。原本打算带你去选,但天太冷,四处周折容易感冒。我替你选了两个还不错的,只是不知道你更喜欢哪个,你挑一个,剩下的我拿去退。” 19、019 第19章 野山茶 杨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清楚他平日里多么辛苦,也知道他手头的钱不多。但此刻,周岐却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两部对当时的他们而言,能用贵重来形容的手机,让她选喜欢的。这样的周岐,这样好的周岐,让她不知所措。 “这太贵了,你”杨筱本能地摇头,放下手里的勺子,开始连忙摆手。“不用担心我,前段时间发奖学金了。手机本来也只是个物件,是要在人的手里才会有价值的,不是吗?”他把两个盒子再一次推到杨筱面前,“看看,喜欢哪一个?” 杨筱又想哭了。她望着周岐,心里那点萌芽早已破土而出。她选了白色的那支,像是珍宝一般,拆了封又 慢慢地装回去,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包里。所以,接下来那些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的时刻,周岐都会在吗? 每当失眠的时候,杨筱觉得自己像是被全世界遗弃了。是宿舍里均匀的呼吸声让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好像又回到了杨瘸子离世的那一天,鹿镇人来人往,而自己却没有了亲人的那一天。她和沉睡中的室友们,分离成了两个世界,一个在孤独对抗黑夜,而另一个在香甜梦乡中遨游。 但现在,有一个人闯了进来,递给杨筱一个魔法盒子,试图和失眠世界里孤独的她建立起联系,并告诉她:你并不孤独,你还有我。 方丘过来时,看到的就是杨筱愣愣地拿着手机盒,周岐正给她装电话卡的场景。“来,杨筱妹妹,再尝尝新的抹茶蛋糕,还没取名呢。你替我想一个?”说完把手里一个绿得让杨筱想起茶花山的蛋糕放在她面前。茶花山啊,是鹿镇一座一年四季草木都很旺盛的山。 那里四季树木长青。到了冬季,山里会开漫山遍野的野山茶,有粉白的、水红色的,很是好看。小的时候,杨瘸子有时会带着她去山上摘野山茶,她最喜欢白色的。白色的花瓣中间点缀着黄色的花蕊,一朵又一朵不怕寒风似的开在枝头。 “嗯要不叫野山茶?我们那一到冬天,茶花山上到处都是。”杨筱回答道。 “好,那就叫野山茶。”方丘想也没想,一口应下,毫不犹豫。 周岐知道那个地方。他就在山脚下的小寺庙里,被周大舌捡了去。此前的记忆,已经随着年岁增长而逐渐模糊,但那一股从小神像前飘来的有些呛人和迷人眼的香火味儿,他却怎么也忘不掉了。因为那阵风过后,周大舌来了,他有了新家。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蹲在小寺庙门口哭的孩童,而他旁边坐着,扎着小辫的杨筱和提着饼来问他饿不饿的周大舌。他的人生,从此开始如野山茶一般,在凛冬也能开得灿烂。 周岐走神的那一会儿,杨筱快把那块“野山茶”吃完了。她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周岐神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了?”显然,这一声笑立马将周岐拉了回来。杨筱摇摇头说:“我以为你不会发呆呢。” “我只是个普通人。”周岐看她收不住的笑意,再一次补充道。 “嗯,我也只是个普通人。走吧周岐,我感觉自己放松得差不多了。没想到,今天还能来体验体验你打零工的地方。”杨筱说完觉得心里轻松多了,把最后一勺蛋糕放进嘴里,茶香四溢。 “都没来这洗过盘子,可算不上体验周岐的生活。”方丘边笑边开口,似乎铁了心要逗一逗杨筱。杨筱听完点点头,站起身来,“那就洗完盘子再走。” “哈哈哈哈——哎呦周岐你这妹妹。好了好了,我开玩笑呢,下次再来啊杨筱。”方丘又钻到后厨去,拿了几个纸袋子递给杨筱,“这里面是我烤的饼干,拿去学校尝尝,顺带帮我打打广告?” “那店名叫什么呢,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杨筱一头雾水。 “叫无。啥都没有的无。你看这不,牌匾也没有。”方丘倒也没有故作高深地告诉杨筱,这名字有何渊源,说完笑着和门口的两人摆手,“下次再来啊。” 正如店名一样,杨筱觉得自己度过了啥也没有的一天。以前的她总是觉得,唯有知识能改变命运,所以不要命似的把所有的精力花在学习上。但今天,啥也没有学的一天,没有天崩地裂,那些脑海中知识也没有如同沙漏一般随时间流走。 她反而更舒坦自在了,周岐与猫猫说得对。适当的放松和知识改变命运这两个命题,是不冲突的。长线作战,士兵也需要休整,不是吗?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无比的幸运,能遇到关爱学生的季老师,包容和鼓励自己的周岐、猫猫和茂秋,还有周大舌,没有他,自己饭都吃不饱。 返校后的杨筱,又开始一如往常地活泼爱笑了。她不再执着于成为周岐而改变自己,杨筱就是杨筱。虽说心态是慢慢调整好了,但狗皮膏药一般的习惯性失眠也偶尔找上门来。一开始的她,带着期待,编辑了一段又一段想要倾诉的话发给周岐。 “周岐,你睡了吗,我又睡不着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会失眠,可能心里还是很在意成绩。我这次月考没有发挥得很好。但我会努力调整好心态的,只是感觉失眠的时候有点孤独,想找人倾诉一下,其他好像没有什么副作用。哦还是有点副作用的,上早读打瞌睡zzz。” 但那头却并没有如她期待的一般,立刻回复她。杨筱安慰自己,这是夜里三四点,周岐那么忙,不能马上回复也很正常。再说,目的是倾诉而不是得到他的安慰或者同情。于是等那头好不容易有了回复,手机屏幕在被窝里一下亮起时,杨筱又浅浅地睡着了。 “抱歉,杨筱。刚看到你的消息,我这周三给你送点牛奶到保安室,睡前喝一瓶,有利于助眠。成绩的话,在高考之前,所有的起伏都是在说明问题,加油。” “周岐,我又睡不着了。但明天是周六,可以白天补补觉嘿嘿。这几天数学联考,考得还不错。是激动得难以入睡吗哈哈?快恭喜我!” “周岐周岐,睡了吗?我睡不着。猫猫说数羊可以快速入睡,我都数到一万多只了,怎么还没睡着啊,好悲伤。” “周岐!昨晚上睡得很好,但今天又有点入睡困难了这周有校运会,我八百米拿了第一名哦,虽然跑完感觉好难受,但金牌挂脖子上好有成就感。” “抱歉,刚下手术,这才看到你的消息。很棒,继续保持!” “抱歉,昨晚手机忘医院了,今早才看到。数羊可能会带来一定的认知负担,毕竟大脑一直处于逻辑思考中。下次试试装睡?这周末我先带你去睡眠科看看。” “抱歉,今天有早课,昨晚睡得很早。药有按时吃吗?睡前放松一些。金牌也太棒了!” 于是杨筱开始意识到,无论是失眠还是学业上的心态调整,都是自己的事情。她没有办法去依赖周岐,或者幻想周岐的“有时差介入”能够拯救自己,她只能自己救自己,周岐能帮她的只能是给她提供一个情绪出口。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周岐也是。 苗月那边最近消停了一段时间。科里老师说,她订婚去了,对方家是开医药企业的。周岐听完莫名松了一口气,他和苗月的人生本不应该有太多交集,各种意义上的交集。但他没想到,几天后,苗月又出现了。 她提着一袋子喜糖来了周岐轮转的科室,给科里大部分同事发了喜糖后,单独叫走了周岐。周岐忍着内心的不悦跟着她来了楼梯间,因为有些话需要再一次和她挑明:“你到底要做什么?苗月。” 苗月看他生气,笑得越发高兴,边笑边靠近他:“我订婚了,给你送喜糖啊。” “谢谢,订婚快乐。”周岐见她无其他意思后,转身就要拧开门回科室。苗月见状把她白皙又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搭了上来,侧身靠在了周岐背上,这样的动作显得他们分外亲昵。 周岐像触电一般躲开,转过身看着她,内心的烦躁与怒火是怎么压也压不住了:“你疯了是不是!你现在已经订婚了。”苗月看他激烈的反应,脸上笑意不减:“那怎么了?你以为我名义上的丈夫,以后在外面又会比我干净吗?” 周岐再一次见识了苗月胡搅蛮缠和混淆视听的能力:“你,和你未来的丈夫,和我没一点关系。我再说一遍,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更不会越过人基本的道德底线。”说完,他重重地甩开苗月的手。开门的那一刻,他听到苗月说: “你总有那么一天的。” 她可真是莫名奇妙。等周岐回了科室,平日里几个关系不错的师兄凑了上来,问他怎么和苗月认识的。他烦躁得很,索性什么也不回答。但不说清楚,来日这份烦躁的沉默或许会被解读成他爱而不得、飞升不成功的落寞。 去他的吧。 他现在就是什么也不想说。 20、020 第20章 新年 年关将至,市里主干道两旁都挂上了彩灯笼。 寒假集训提前结束后的杨筱,多了一周假期。她准备和周岐商量后,一起回鹿镇过年。结果周岐告诉她,周叔这时已经到市里了,说今年想在外面过年。杨筱高兴极了,她从来没在市里过过年。 “花销会不会很大啊周岐?”杨筱有些担心,市里过年住宿一定很贵吧。 “别担心,有我们呢。需要的东西收好,等会儿我来校门口接你。” 等周岐和周大舌到校门口时,杨筱已经在门口等了会儿了。周岐看着她裹得厚厚的,站在门口四处张望,立马把车掉了个头,靠近她放下副驾车窗,又叫了声“杨筱”后下车帮她放行李。 “周岐?这车哪里来的?原来你会开车?”杨筱不觉有些好奇。周岐提着她的行李还来不及解释,周大舌就从副驾上下来了,笑眯眯地喊着“小二”。“周叔!”杨筱看到朝自己走来的周大舌,情不自禁地又补了句:“好想周叔。” 杨筱很少说这样的肉麻话,但这确实是她此情此景下最想说的话。周大舌一听,呵呵笑起来,拉着她两人上后排坐去了。等开车的周师傅把杨筱的行李放在后备箱,顺带理得整整齐齐,再拍拍手上的灰返回驾驶室时,才发现他俩都坐后头去了。 “去哪儿啊两位,周师傅起步价可不便宜。”周岐扫了眼后视镜,调侃道。 “周叔,周岐居然会开车啊?这车哪里来的?”杨筱还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刚刚周岐没回答的问题,这会儿倒过来问周大舌了。“好了,路上说,这不能停太久。爸,杨筱晕车,让她坐前面来吧。”周大舌点点头:“对,小二坐前面去。” 周岐又是什么时候自己晕车的?杨筱带着满腹疑问跳上了副驾,又看看周岐,照模照样地系好安全带。周岐不用猜都知道副驾的小姑娘在想什么,于是自己开了口:“刚路上爸给我说你会晕车。我高考完学的车,之前兼职也帮方丘师兄开车送过货,不会把你带沟里的,还有这车是租的。” “哈哈,我也没说不相信你车技嘛。”说完杨筱自己都心虚地开始抠指甲,而后又转移话题:“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周岐哼了声,回道:“去沟里。”后座的周大舌一听,乐得不行,以前怎么没发现他俩还会斗嘴呢。 周岐开车确实很稳,加之市区路况良好,一路上杨筱昏昏欲睡。等她感觉车停了,才迷迷糊糊地问:“到了吗?”周岐嗯了声后,下车去帮周大舌开门去了。杨筱拍拍自己的脸,解了安全带,下车后才发现这是一处院子。 院子里种了一株三角梅,此刻懒懒地靠在墙角,枝条蔓延向远处。三角梅下系了个秋千,风吹得晃晃悠悠的。再往里走,是客厅和左右两边各一间卧室。杨筱觉得很新奇,在市里,还有像鹿镇一样安静的地方。 “这是我们住的地方吗?”杨筱跟在周岐和周大舌后面开口。 “嗯,我们这一周都住在这里。”周岐领着周大舌进了卧室,又指指对面那一间说:“你住对面这间。”杨筱点点头后推开了自己住的卧室门,里面格外的干净与明亮。 窗户朝侧面打开,床摆在靠墙的位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书柜与办公桌,旁边挨着一个灰色的布艺沙发。杨筱第一次见装修得如此简单,但又别致的房间。一想到自己要在这个漂亮的屋子里住一周,内心按捺不住地高兴。 周大舌说自己舟车劳顿累了,想在卧室里歇下。周岐轻轻合上门出来,就看到杨筱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晃来晃去。院里风不大,但她却小小地带起了一阵风。额前的碎发不时扬起,马尾也像是染上了她高涨的情绪,随着幅度高兴地摇晃。 “周岐,这房子真好啊。”杨筱见他出来,用脚呲在地上,刹住了继续晃动的自己。“嗯,这是方丘师兄朋友开的,做短租度假的。”周岐远远地望着她因为开心而明亮的双眼。 “你继续玩吧,我去搬行李。”周岐拿着车钥匙往门口走去。杨筱也立马从秋千上跳下来,小跑几步跟上他:“我帮你。” 周岐刚一开塞得满满当当的后备箱,几颗土豆就滚了出来。他连忙捡起,让杨筱提些轻便的菜,剩下的他来搬。杨筱嘴上说着好,实际上一袋又一袋地挂在手上,提着朝屋里去了。这才多重点儿啊,周岐未免也太小看自己了。 以前杨瘸子犯风湿行动不便的时候,买米买油都是她一个人往家里搬。有次贪便宜买了一大口袋米,回家路上实在是扛不动了,索性放在地上拖着拽着往前走。尖锐的小石子什么时候把米袋划破了她也不知道,等快到家了才发现路上一地的米。 杨瘸子虽心疼粮食但也没责怪她,和她一人端个小木铲挨着挨着把路上漏掉的米铲回去给鸡鹅吃。从那一回起,杨筱知道了,什么叫凡事量力而行。 等后备箱彻底搬空了,杨筱甩甩有些酸痛的手,跟在周岐后面进了厨房:“今晚我们做什么好吃的,我来打下手。”周岐取下橱柜侧面挂着的围裙,倒也没推脱,指挥她给土豆削皮:“做酸辣土豆丝,还有酸菜鱼和白菜汤。” 杨筱自知做硬菜还缺点火候,皮削完了就在旁边帮周岐切菜,她的刀功很好,咣咣咣一顿,土豆丝细长规整。一时间,厨房里只剩下油煎、翻炒、煮沸的声音,和满屋子的酸菜鱼香味儿。 她扭头瞄了几眼周岐,他系着围裙,手里抄着锅铲,时不时地翻着锅里的鱼。没合上锅盖,水蒸气在厨房里到处跑着,有些模糊了他的身影。杨筱一时心跳加快,嘴角漾开笑意,她觉得此刻就是幸福。 饭菜做好后,杨筱去卧室叫周大舌。门还没敲呢,周大舌就从里拉开了:“吃吃饭了是吧?闻到香了。”杨筱嘿嘿笑道:“周叔鼻子好灵。”说完,又抬手给周大舌理理卷在脖颈处的衣领。 周岐一人盛了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又端来刚出锅的菜放在桌子上,准备开饭。杨筱夹了一块鱼片放在周大舌碗里:“周叔,年年有余,象棋回回赢。”而后又夹了一片放在周岐碗里:“周岐,年年有余,上班日日闲。”最后夹了一块给自己:“杨筱,年年有余,成绩顶顶好。”说完,扒拉了好大一口饭。 给周大舌和周岐逗得捧着饭笑,叫她吃慢一点,小心鱼刺。杨筱正要添第二碗饭时,周大舌摆摆手让他俩接着吃,自己出去散步消食去了。于是两菜一汤,还剩下大半。杨筱又是一贯不爱剩饭的,硬是吃得撑得不行才放下筷子。 “周岐,你做的酸菜鱼真的很好吃。”话音刚落,耳边就传来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在寂静的傍晚里显得格外喧嚣。“好吃就好,歇会儿我们去桥上看烟花。”周岐看她吃得嘴角边都沾上了辣椒皮,递了张纸巾过去。 “好!”杨筱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纸巾,把嘴仔仔细细地又擦了一遍。 等他们收拾好驱车到江边大桥时,连个能站人的空隙都没了,甚至桥边的石墩上,也长了小孩出来。周岐一看时间,又掉头往山上开去了。夜里,一两只飞虫撞上车前的挡风玻璃,发出咚的一声,车内温暖而安静。 周大舌和杨筱都静静地看着窗外。被车灯照过的沥青路面,在转角处反射出黄色的防撞标识。周岐打开了车载音响,一阵音乐声就这么缓缓流淌在他们耳边。 是西城男孩的《WrittenintheStars》。这是杨筱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歌,她看着车前显示屏里滚动的字幕,默默记下了名字。车刚到半山腰时,一朵烟花迅速升起,在他们头顶绽开。而后一簇簇向天空冲去,四散开来,留下一串串黑影。 杨筱觉得,他们现在像在追赶烟花。耳边是咻咻咻的响声和人群此起彼伏的欢呼,车仍在向前。她忍不住朝声源寻去,趴在车窗边张望,茂密的树木挡住了她的眼睛,但枝叶间露出的空隙又能窥到烟花的部分璀璨。 终于到山顶了。 她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望向天空,此刻眼前再无一树一叶的遮挡。脚下 是城市未眠的灯火,抬头是夺目的烟花,高过山头,又像流星坠落一般划过天际,消失在眼底。杨筱激动地蹦起来,她从未过过这样一个漂亮而记忆深刻的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周岐。 他抬头望着天空,清澈的眼睛如同一面镜子,映出五颜六色的烟花,神态舒缓。耳边是又一簇烟花升起的声响,而杨筱此刻却像走进了寂静无声的世界,看着周岐被烟花点亮的脸庞,愣愣地出神。 直到周岐转过头来,对她说了句:“杨筱,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周岐。” 20-30 第21章 回暖 返程的路上,周大舌没忍住在后排睡去,偶尔发出几声沉重的呼吸声。杨筱坐在副驾,看着周岐娴熟地扶着方向盘,又时不时握着挡杆,轻声问道:“周岐,开车是什么感觉?”周岐似乎思考了一下,回答:“有种掌控感。” 周岐记得自己第一次独自上路,开着方丘的新车,去市区外。刚系上安全带的双手有些颤抖,挂好挡,又松了刹车,慢慢悠悠地上了路。一开始的紧张和不安,却随着紧握方向盘的双手逐渐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掌控感。 他不再受外界干扰,做出妥协与选择,因为此刻,路就在他脚下。 杨筱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回了院子,周岐在院子里捯饬炉火,杨筱又坐回秋千上来回晃着。周大舌从房间里出来,举着两个大红包,给杨筱和周岐一人塞了一个:“这这是压岁钱。”杨筱握着红包,对着周大舌说了好一顿吉利话后,又从自己包里掏出来彩绳,给周大舌和周岐系在手腕上。 “以前我和我爸每年过年都会系一个,寓意来年红红火火。”杨筱说完,也给自己手上系了条,举起来晃晃。毫无疑问,今天是她这一年最开心的一天。 火炉里时不时传来的噼里啪啦声,院子外小孩们嘻嘻哈哈,偶尔响起的一两声炮仗声,周大舌和周岐听到她讲笑话时不约而同的笑声,构成了杨筱幸福的此刻。眼前周叔在摇晃的炉火前笑眯眯的样子,好像和数年前蹲在火堆前烤红薯的爸爸重叠在了一起。杨筱不觉眼眶有些湿润,心里悄悄说着爸爸,不用担心我,我现在过得很好。 一翻过年关,这一周眨眼而逝。 周大舌带着杨筱置办身新衣裳后,周岐又开着车把她送回了学校。这一周过得太快,直到发现连宿舍的书桌上都蒙了薄薄一层灰后,杨筱才对时间的流逝有了实感。打扫完书桌,王若蓬就穿着红毛衣进来了,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刚放下,立马就给杨筱喂了块自家做的油炸小排。 “好吃吧?嘿嘿。”王若蓬每次带点好吃的给杨筱,都会这么肯定地问一句。 杨筱点点头,又嘬了一口骨头:“我也给你带了周岐做的小酥肉。”说完把周岐昨晚炸好装在食盒里的小酥肉又递给了王若蓬。此刻,王若蓬的脑子里满是周岐那张脸,冷漠地对着油锅翻来翻去,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我还以为周岐不会做饭呢。”王若蓬拿着小酥肉往嘴里放,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为什么会这么想?他还会做红烧肉、炖大鹅、酸菜鱼,嗯好像还会做粉蒸排骨。”杨筱一边回想,一边报菜名似的数着周岐会做的菜。王若蓬见她“如数家珍”还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清清嗓打断她:“好了别说了,又要饿了。不过我以为像周岐那样的,在里的设定一般都是霸道哥哥,会有什么妹妹生病哥哥冷脸熬粥,粥全糊了,妹妹也丝毫不嫌弃地喝光光的剧情。” 杨筱听完哈哈大笑:“可是,糊的粥给病人喝不更难受了吗?”王若蓬大手一摆说:“这你就别管了,剧情需要。毕竟这种霸道哥哥就是需要有点缺点才会惹人爱。”说完,神秘兮兮地凑近杨筱问了句:“所以,周岐有什么缺点?” 杨筱一时陷入了沉思,周岐有什么缺点呢?成绩好,孝顺,长得不赖,会开车,会做饭,会洗碗,有礼貌,为人处世周全,性格温和,上进努力,爱看书学习。杨筱想着想着,对王若蓬摇摇头:“暂时没发现。” 王若蓬了然地拉长声音:“喔——真是爱让人盲目啊。”杨筱听完作势捞起袖子要收拾她,王若蓬灵活一闪:“说真的筱筱。如果你对周岐有点什么其他的想法,你会吃苦头的。”杨筱听完没说话,隔了许久回她:“嗯。” 王若蓬堵在胸口的一堆话,又咽了下去。杨筱这人认准了的死理儿,她再怎么劝也没用。等杨筱日后真的要撞南墙了,她再上去好言相劝吧。况且,现在杨筱和她都知道,当下紧要的,是高考。 说完,两人又手挽手上教室去了。 市里的学习氛围很浓,杨筱觉得在这里结识到的朋友,都在学习上莽着一股劲儿。大家你追我赶,名次和名次之间挨得很近。对于杨筱来说,要稳住名次,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但她也慢慢地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学习节奏。 早上起床铃一响,就到食堂买喜欢的包子。之后提着包子到教室里,一边复习前一天刚学的知识,一边吃,好像嘴巴一咀嚼起来,思维就活跃多了。晚上强化课之后,她会带本练习册或者拿本单词回宿舍温习,最晚看到十二点半,周而复始。 这样的日子,对于杨筱来说,是舒心的。曾经因为贫穷屡屡找上门的各种麻烦,统统都开始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只剩下一本本真题、一张张试卷以及每周和周岐、周叔的通话,还有每周三放在保安室里的东西,有时是水果和牛奶,有时是生活用品。 气温逐渐回暖起来,下课时趴在走廊上看晚霞的队伍也逐渐壮大。日子和日子之间的不同,全靠当天的晚霞临场发挥,偶尔下一阵暴雨,彩虹又斜斜地搭在天边了,带着一股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 就这样,杨筱过完了高一。 暑假又是在鹿镇的小河边和院里的黄葛兰树下度过,只是周大舌又不爱出门了,连平日里最爱的象棋也下得少了。于是他俩在家常态是:杨筱在石桌前写作业,周大舌也坐在旁边,不时翻翻杨筱的作文册和语文书,然后感叹时过境迁,好多字自己都不认识了。 正巧有天翻到杨筱写自己的作文,刚准备品读品读,小丫头就气急败坏地把手压在作文册上说:“这个不能看。”周大舌“好好好”地答应后,有些心痒痒地翻到后一页去了。等晚上杨筱睡觉去了,他轻手轻脚地翻开她放在收在堂屋里的作文册。 作文主题是生命,杨筱写了篇散文,题目是我和我的第二次生命。 “我生在一个多雨的地方,或许是因为这里雨水丰沛,草木旺盛,我才得以有了第二次生命。我的第一次生命是我父母给的,母亲是什么样的,我全然记不清了。而父亲在我还没来得及回报他的时候,就已撒手人寰。 我以为我会变成路边的乞儿,乞讨着食物和爱的时候,养父把我领回了家,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让我不再窘迫。他是一个好人,又不止于一个好字。这只是因为在我贫瘠的认知里,好是最好的形容词。 记得他把我领回家的那天。他站在枝繁叶茂的黄葛兰树下,和我说这以后是你的家了。其实我心里全是忐忑,因为我不敢再奢望有家。但他却用铁勺颠起可口的饭菜,用言语生起温暖的炉火,让我的身体和灵魂不再挨饿。 他带我见识了,从未见识过的世界。而我也再次和这个世界,有了新的联系,不再像浮萍一般飘零” 周大舌读完刚要把练习册放回去,眼泪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掉在作文册上,晕开了。他手忙脚乱地拿来纸擦掉,但浸下去的眼泪却像长了脚似的不断向外跑着,变成了他后的“铁证”。估计明早杨筱看到这块泪痕,又要拿着作文到他面前:“周叔——你是不是偷看我作文了?”想到这里,周大舌又像个小孩一样,挂着眼泪笑起来。 等第二天一早,他还在床上躺着,迷迷糊糊地听到杨筱啪啪嗒嗒地从里屋里拿书本到外面石桌上写。他做贼心虚地背过身去,拿被褥把耳朵捂得紧紧的,生怕听到杨筱在外面扯着嗓子质问他。奇怪的是,这一天,杨筱都没再问 作文的事情。 周大舌白打了一肚子的草稿,什么风吹掉在地上了我给你捡起来结果洒到茶水了,我路过不小心衣角把水杯碰倒了,所以水溅在作文册上等等。甚至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看着杨筱捧着碗一脸镇定的样子,自己都快绷不住准备和她解释了,但杨筱始终没提。 这个夏天,周岐偶尔从市里匆匆忙忙地回来,看望他俩一趟,又匆匆忙忙地赶回市里。周大舌的胃口也下降了不少,甚至有时要杨筱追着他再吃一口,他每次都打哈哈说天太热吃不下,逼得杨筱又在家里创新开胃的小凉菜。 有时两人饭后散步到荷花田边,遇到路边卖藕的老妇,招呼他俩买点新鲜的。杨筱怎么说都要自己下去捞一根,摸到厚实又细嫩的藕得意地不行,爬上来脱了捞藕用的防水裤,又是夸人藕养得好,又是夸人孩子听话懂事,听得老妇心花怒放,让她下去摘了好几捧荷花,连带折了支荷叶让她带回去熬粥喝。 她和周大舌,就这么一人抱着小半怀的荷花和一截白白胖胖的藕,往家走去。一路上,杨筱边走边想,明天是给周大舌熬荷叶粥还是做藕夹呢? 第22章 牛轧糖 杨筱纠结去纠结来,索性又熬了荷叶粥,又做了藕夹。她刚把藕夹放在冒小泡的油锅里复炸,还没捞上来,就听到背后传来周岐的声音:“我来吧。”杨筱一下回头,高高的马尾扫了周岐一脸,痒痒的,还带着点花香。 “周岐,你走路怎么没声儿的啊?吓死我了。”杨筱把手放在胸前顺顺。周岐顺势接过她手里的漏勺:“好好好,下次我踢正步过来。歇着去吧,好了叫你。”杨筱心想那敢情好哇,有人帮忙干活了,端了碗晾凉的荷叶粥就出了厨房。 见周大舌坐在黄葛兰树下摇着蒲扇,她走过去把碗放石桌上:“周叔,快来尝尝我的手艺。清热又解火的荷叶粥,刚放凉,比这蒲扇管用。”周大舌听完,当真放下蒲扇,端起荷叶粥喝了好大一口:“好好喝。” 杨筱露出些嘚瑟的小表情,佯装大手一挥:“厨房里还有一锅呢,管够。我去看看周岐炸的藕夹好了没。”刚转身要走,她就看到周大舌端着的荷叶粥从他嘴角流了下来,软烂粘稠的米粒挂在了下巴口。 她掏出兜里的纸巾,伸手就要给周大舌擦去。手还没挨着脸,杨筱就大声喊着:“周周岐,快来!”随着这一声落地的,是周大舌端在手里的瓷碗,高高的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周岐连围裙也没来得及摘下,闻声跑了出来。 只见周大舌左边嘴角耷拉着,还留着几粒米,身体不受控地要往树那一侧倒去。周岐一把扶住周大舌,音量拔高:“爸!爸!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能听到点点头,对,眨眼睛也行。杨筱,快打120。” 等救护车来的那段时间里,杨筱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看着周岐把周大舌衣领扣子解开,又把他头偏向一侧去。她以为自己经历过杨瘸子的离世,往后面对什么都会变得无比冷静和坚强,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浑身颤抖,冒着冷汗,时不时一阵耳鸣。 直到坐在抢救室外面,周岐给她递了一张纸巾,她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曾经无限憧憬的什么理想和抱负,她统统都不在意了,只要周大舌能好好的。 周岐靠在冰凉的走廊上,脑海里闪过一个个脑卒案例,最终成功的、失败的。又和周大舌倒下时的症状一遍又一遍对应。混乱中,他却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学医。 是周大舌牵着他去买牛轧糖。那种混着花生碎的牛轧糖。为了庆祝他大病初愈。 那会儿镇上条件不好,周大舌刚把他捡了去。结果,前脚刚有了家,后脚开始发烧,一连烧了好几天,去卫生所挂水也不见任何起色。周大舌一咬牙把他带去了市里。曾经的孤家寡人,平日里有点闲钱全都买烟酒花掉,却为了给周岐看病花光了几乎所有的家底,硬是把人健健康康的从市里带回去了,还告诉他只要听话按时吃药,就领他去买牛轧糖。 周大舌也向来不是会食言的人,带了个南瓜就拉着他买去了。和铺子老板交涉一大圈,一大个南瓜就换了三个牛轧糖,全装周岐口袋里,自己一个没要。 回来的路上,苞米地里冲了条狗出来,把周岐刚掏出来的牛轧糖吓掉在了地上。眼见那狗刚要嗅嗅牛轧糖,周岐想也没想就冲上去,想把它赶走。受了惊的狗转头就要咬周岐,周大舌一把拉过他,手里威慑的石头还没扔出去,自己腿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口,鲜血直流。 周岐当场吓得哇哇大哭。狗跑了,那块牛轧糖还完好无损地躺在地上。周大舌捡起,笑眯眯地给他说,不要哭了哇,糖还在,外面还裹得有塑料纸,不脏,我给你吹吹灰。 等到了夜里,周大舌把他哄睡了,才起来往伤口上倒酒,疼得倒吸气。其实那会儿的周岐压根没睡着,躲在被窝里小声哭泣。他想起刚到家的时候,隔壁老汉和周大舌说,你这被狗咬了是要打针的。周大舌摆摆手,说哪有钱再上医院去。 在已经记事的年纪,周岐却不知道什么叫狂犬病。他只知道那天晚上,他无比害怕一觉醒来,自己又没有了家人。于是在一次次噩梦惊醒后,他都去摸一摸周大舌的手臂。 等第二天一早,周岐就问周大舌,没有钱不可以去看病吗?周大舌还是笑眯眯的,摸着他头说,对呀,但是当医生就可以一边给别人治病,一边赚钱了。周岐听完就拉着周大舌的手说,那我以后要当医生,给爸爸看腿上的伤口。 周大舌哈哈大笑说,等你当上医生,爸爸的腿早好了。 年岁渐长,他才慢慢地意识到儿时的那种近乎于本能的害怕,并不全无道理。因为那时的他们在用贫穷对赌,赌那狗没有带狂犬病毒。但好在,老天总不会那么残忍,他们赌赢了。而周岐,也在践行那条当医生诺言的路上,越走越远 急救室门开了,医生和周岐说要转院,是大面积脑梗,他们会联系市三院,但建议周岐最好提前和那边对接。周岐点头说明白了,转头拉着杨筱又坐上了去市里的救护车。一路上,杨筱大脑一片混沌,右眼皮突突地跳个不停。 周岐在车上打着电话,一口一个地叫着对面老师,之后又是一些杨筱完全陌生的术语。她握着周大舌的手,又轻轻给他擦拭衣服上粘着的米粒,声音沙哑:“周叔,快好起来吧,我做的藕夹你还没尝过呢。” 到市三院时,那头早已在等候。周大舌一下救护车就被人推走了,周岐跟在后面,不时给接手的医生补充他的具体信息,杨筱也跑得满头是汗。之后,把周大舌送进了手术室,他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 还没等到任何结果,苗月先来了。 准确来说,她在大厅里就看到了从救护车上跳下来的周岐,随后打了通电话。走近后,她又从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两瓶水递给周岐和杨筱。她自诩她苗月算不上什么好人,锦上添花的事没怎么干过,这一次却想试试那雪中送炭。 她示意周岐借一步说话。杨筱望了过来,和苗月对视。原来上次电话里的人,是她。杨筱点点头,说谢谢。苗月笑了笑,摆摆手,和周岐一起走了出去。 “需要我给叔叔安排专家会诊么?听说情况不是很好。”苗月倚在栏杆上,风似乎格外偏爱她,总要给她添几分韵味。“什么条件?”周岐不想再和她弯弯绕绕,平静地看着她。 “你今晚来了就知道了。唔大面积脑梗,疑似在左侧大脑中动脉?真绕口。现在后遗症不好说,但进一步的治疗方案如何,看你。”苗月抛出来的答案,周岐并不意外,但他也在揣测她嘴里说出来的话,会有几分真实性。 “周岐,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现在你还有得选么?”苗月又笑起来,又是那一副张扬而妩媚的样子。无意和他继续在这里上演什么电影里的悲情戏码,往他手里塞了张房卡,头也 不回地走了,留下那一股单调的香水味儿。周岐头痛欲裂。 他回去时,杨筱正站在门口朝他离开的方向张望,见到他,眼睛亮亮地朝他快步走来:“周岐,是她要帮我们吗?”周岐没回答她。杨筱看他脸色不好,转头去给他接了杯温水,让他喝点热的。 眼下周大舌的情况,即使溶栓成功,也极有可能落下后遗症。后续治疗方案如何,他没得选,现下答应赴约是最好的选择。但他仍旧不死心的,接着打了通电话。 “老师,我是周岐。打扰您了,我爸现在情况有点危急,您”周岐这边话还没说完,那头就回复道:“哎是周岐啊,你爸是叫周义刚吧?我听苗院那边说已经着手安排了。行了,这事都交给苗院了,你就放一百个心啊。” 把周岐接下来要说的话堵得死死的。聪明人的明哲保身,他在这一刻领略了个遍。而他,也正应了那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放在口袋里的房卡,微微发烫。 周大舌又被推了出来,插着管子,陷入了昏迷。周岐跟在后面,想起那会儿周大舌躺在救护车上,他无意瞥见的一缕白发,那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自己怎么从来都没发现过。此刻,他已经分不清懊恼、愧疚、歉意谁占上风,只觉得自己快要崩溃。 直到杨筱用她冰凉的手碰了碰他。他好像又冷静了下来。不一会儿,方丘来了,周岐让他领着杨筱去买些日用品。 等他们走后,他攥着那张房卡,出了医院大门。 像是故意羞辱他一般,出了医院拐过几个路口,就能看到那装修得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走到门口时,连玻璃门也有人帮他拉开,于是他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房卡上的地方。 刷卡进门,才发现偌大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也对,他现在和送上门的有什么区别,他的时间更是不值钱。 他站在窗边,看着夜幕降临。远处的高楼开始亮起了灯,高架桥上来往的车辆也变成了一串串红尾灯,本该嘈杂的地段,却被这堵明亮的玻璃隔开,房间里一片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 第23章 代价 苗月看到他,毫不意外。一进门就脱掉了西装外套,甩在沙发上,穿着条暗红的吊带裙,朝他走来。裙子垂感极佳,一步一步,像是杯里晃动的红酒。 “苗月。”周岐先开了口,声音带着连轴转的疲惫,“你找来专家,我感激不尽。但我们得换个方式算清楚。” “算?你还想怎么算?”苗月装听不懂他的话,露出戏谑的眼神,“我给你打点安排,上最好的治疗方案,接了房卡的代价是什么,还不够清楚吗?” 周岐向前一步,拿起她甩在身后的外套,递了过去,“我人来这里,是还你帮我爸的情。其他的,不在我们的交易条款范围之内。” 苗月照旧不买他的账,扯过他手里的外套,一把扔在了地上。弯腰脱下鞋,又随意地把鞋甩得横七竖八,赤着脚走到周岐面前,倚在沙发边上,笑意盈盈地抬眼望着他。 “周岐,从你进了这酒店开始,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可从没求着你来。至于帮忙么?我不当慈善家。价钱一开始也谈好了不是?现在你又要到酒店里来,又不愿意付出些代价。周岐啊,你没听说过,人太贪心往往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吗?” 苗月站了起来,去酒桶里取了支冰镇好的酒,拎着瓶身递给周岐:“喏,帮我打开。” 周岐接过,瓶身上冰凉的水渍迅速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流,“价钱是谈好了,付出的代价是‘我来这里’。你赢了。至于其他的,你最好想清楚,自己要什么。” 苗月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嗤笑一声,光脚踩上他的鞋尖,用带着些凉意的脚趾蹭着他的脚踝,“我要什么?我现在不正在拿么?” “拿?”他猛地将酒瓶放在茶几上,一下攥住了苗月的手腕,水迹溅开,力道之大。见苗月脸上闪过一丝痛色,又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呼吸可闻,却毫无暧昧旖旎,只剩下剑拔弩张。 “你拿手里的牌,逼我低头。你成功了。我来了,这不是你想要的‘赢’?还是你觉得,我会心甘情愿的跟你上床?苗月,买具空壳,毫无意义。”周岐声音绷紧,“趁火打劫,是最低劣的玩法。”随后,他松开了手。 苗月踉跄一步,眼底有些措不及防的愕然。她抚了抚自己发红的手腕,盯着他,胸口起伏。原先轻佻的眼神也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挑衅后的反应。 她忽然笑了,像是生气,又像是在兴奋。 “周岐,你可真是好样的。”苗月此刻的眼神像刀子般刮过他,“行,我今天放你走。”而后转身,利落地给自己开了酒,倒进杯里,一饮而尽,“但你欠我的,我会找你讨回来。” “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 “周岐,我要的可不是这个。” 周岐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房门合上的那一刻,他突然体会到了劫后余生的滋味。 出了酒店,手机弹出好几个未接来电,全是方丘打来的。之后又是一连串的消息,告诉他,杨筱那边安顿好了,要他先解决自己的事情。他没想在凌晨的时候回拨电话,摁灭了手机屏幕,顺着路,往医院走去。 周大舌转了重症监护室,杨筱也有了去处,而他却像个游魂,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惹怒苗月来保全自己的下场,是头顶的这把利刃随时会掉下来,逼着他一次又一次地在自己和周大舌间做出选择。 他苦涩地笑笑,继续向医院走去。而后又随意地坐在门诊走廊处的长椅上,睡了过去。 杨筱在方丘的甜品店楼上歇了一晚。那是方丘平时的午休室。现下周大舌转入重症监护室,不让陪护,只有特定的时间段可以探视。她整理好床单被褥,接到方丘电话后,又掏出手机给周岐拨了出去:“周岐,你在医院吗?周叔情况怎么样了,方丘哥说马上到楼下了,要送我过来找你。” “别急,让方丘开慢点。爸现在还在ICU里。你们吃早饭了吗,我去给你们买点早饭。”周岐的声音沙哑,还带着些鼻音。杨筱没忍住,又担心地问:“你昨晚去哪儿了?感冒了吗?” “我昨晚有点事情要处理。没事,等会儿喝点热水就好了。”周岐说完,觉得嗓子眼痒得很,又拿开了手机咳了两声:“我在停车场等你们。”先行挂断了电话。 这头的杨筱刚坐上方丘的车,就忍不住试探性地开口:“方丘哥,你知道昨晚周岐干什么去了吗?”方丘摇摇头,目不斜视地握着方向盘:“不太清楚,但我开车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和我说话。”杨筱这才看向方丘,身体绷得笔直的坐在方向盘前,打完转向灯,一脸紧张地汇入主干道。她只得默默地抓紧了车门上的把手。 到医院时,方丘看着站在停车场边上的周岐,挂着一脸的倦意和泛着点青晕的胡茬。干啥去了这是,等车开到他面前,方丘又朝他挥挥手:“周岐,上来倒车入库。”周岐点点头,坐上了驾驶位,把早饭递给了杨筱,和刚跳上后排的方丘。 杨筱坐在副驾,看他神色不佳,默默地吃着他买的饭团,没吭声。方丘跟在这俩兄妹身后,进了医院大楼。见了主治医后,先是听他和周岐讲病人情况,说着说着又来了一群专家,谈细致的后续方案。 方丘眼睛越瞪越大,这小子背着他找了什么天上来的神仙,这vip待遇都使上了。但碍于杨筱在旁边,一直憋着没问。 等杨筱转身上洗手间的功夫,他凑过去拿肩撞了撞周岐:“干啥去了昨晚上,这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专家。”周岐勉强笑笑,准备打哈哈把这件事糊弄过去:“没干什么。去找了科里的老师。” “不是吧周岐,这都要骗我啊?好歹你师兄我昨晚上忙前忙后,又是给杨筱腾地方挪窝儿的,又是给她买饭吃的。哦,还顺带开导了她一下。”方丘显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这么多年的交情,继续骗方丘也没啥意义,他虽不在这行干了,但朋友圈里遍地都还是三院里专攻医疗的苦行僧,苗月这事早晚也得传到他耳朵里。周岐 顿了顿,说找了苗院的门路。方丘也不傻,听完一下明白了。 “他那女儿前段时间刚订婚吧。所以一直缠着你那人就是她啊。”方丘又捋了捋,语气有些肯定。周岐“嗯”了声后,没再接话,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那你不是吧?你昨晚为父献身了?!”方丘还没说完的话,看着杨筱出来,只得又咽了回去。“没有的事,师兄。谢谢你昨晚替我照顾杨筱。”周岐又站直了身体,顶着满眼的红血丝,和方丘道谢。 “嗨那就好。这才多大点事儿,我那店里现在还没人顾着,得先走了。”方丘拍拍周岐肩膀,又侧身和他说:“你有事尽管找我,反正现在不当医生了,你师兄我也不怕得罪人。”说完,等杨筱走到他俩跟前,又和杨筱道了个别,挥挥手走了。 周岐听完心里很是感激,但他现在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至于杨筱她也该回鹿镇收拾收拾行李,准备返校了。毕竟她开学就高二了,周大舌这边还有自己,怎么说都不能耽误她。 “杨筱,我一会儿送你到火车站,你先回家去。收拾收拾开学要用的,过几天给你买票返校,到时候我再去送你,好吗?”周岐捏了捏眉心,昨晚没休息好,脑仁疼得有些厉害。 “周叔这边,不需要我吗?”杨筱心里有些不好受,明明是家里的一份子,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周岐还想把她往学校里赶。“而且,我也没啥要收的东西。” 周岐听她这语气,像是打定主意不走了,不由得声音放得更软:“杨筱,我知道你担心爸,但你留在这里,吃不好也睡不好。在他还没康复之前,谁都不能垮了,对吗?哪怕后面,爸转入普通病房了,需要人陪护,也该是我来。你现在正是长身体和学业上需要努力的时候。” 杨筱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来说服周岐让自己留下,因为他说得对。她留在这里,反而成了麻烦,周岐一面得照顾周叔,另一面还得顾及自己。她左右手指互相绞着,平时的伶牙俐齿到这会儿,一点作用都没有,心中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 她突然有些讨厌现在半大不小的自己了,既替周岐分担不了一点责任,又给他找一堆麻烦。她现在能做的,只有摇摇头,和周岐说自己能找到火车站,让他别送了,回去休息一会儿。 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坐在开往鹿镇的火车上。前方既没有等待她归家的亲人,也没有挽着她说小话的朋友,她只有自己。 到鹿镇时,又是一片暮色。 走在回家的路上,杨筱觉得脚步无比沉重,可曾经回家时的步子,是多么轻快啊。 第24章 可惜 杨筱一个人在鹿镇待了几天,收好东西又匆匆忙忙地往市里去了。等她带着行李到医院时,刚好赶上周大舌的探视时间。周大舌的语言系统几乎全线崩坏,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一边嘴角还是歪斜着的,眼神也变得浑浊而难以聚焦。 她站在旁边,和周大舌说着话:“周叔啊,我要开学了。高二了,等你好了我说不准高考结束了?或者更早?明天开学考,我有点紧张。你好好休息,我过几天再来看你。让周岐进来和你说说话啊。”杨筱的声音藏在口罩后,更加轻柔,像是在哄孩子。说完,朝玻璃后的周岐挥挥手,自己出去换周岐进来。 周岐点点头,也穿着隔离服进来了。就站在杨筱刚站过的位置,离周大舌还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叫他爸,周大舌似乎是清醒了,费力地发出些听不清的声音。 周岐朝旁边别了一下头,顿了一会儿又开口:“爸,身上疼吗?再坚持一下吧,好了我们带你回家去。这几天你那几个棋友找不着你,电话都打我这里来了,他们都盼着你回去。也别担心杨筱,她这边我也能顾着。” 周大舌听到了。但又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断断续续地张口,含糊不清的,好像说的是:“回不治”周岐半蒙半猜他那几句模糊的话,胸口越发酸涩:“爸,要治的。治好了,我们去买牛轧糖。你还记得牛轧糖吗?甜的,里面有好多花生。现在我马上当医生了,我们有钱看病了。别说那些话,我下次再来看你,好不好?” 周岐没再多待。他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疾病缠身的周大舌,有不忍、心疼,也有痛苦和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将自己质押出去的虚脱,以及未来深不见底的屈辱。他害怕周大舌和杨筱知道真相后,会厌弃自己,他这样的“牺牲”是见不得光的。 出了医院大楼,他有些恍惚。短短一月,自己却有了一种时过境迁的感觉。记得刚进这栋楼里实习的时候,他满腔的雄心壮志,要当一个有责任感和良心的医生。可现在,自己也沾染上了妥协与权术的灰色。 “周岐?”杨筱拿手在他面前晃晃,怎么周岐最近老心不在焉的,是担心周叔没休息好吗?杨筱的声音里带着担忧。“我送你去学校吧。”周岐又一次避开和杨筱对视,他不知怎的,有些害怕看到那样纯净的眼神。 “没事,我现在路都熟了,你累了快回去歇歇吧。”杨筱弯腰,准备提上搁在导诊台底下的行李,出门坐公交去。周岐眼疾手快地接过她的东西,“走吧,我送你。” 和往常无异,他仍旧把杨筱送到校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底后离开。但这一次,杨筱躲在牌匾后,看他转身要走,咬咬牙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追上他:“周岐!” “杨筱?怎么又出来了。”周岐转身,看着刚刚才消失在眼前的人又出现在眼前,有些不可置信。“周岐,我有点担心你,你什么都不和我说。” 随着杨筱这一句落下来的,是天空慢慢飘下的雨丝,轻柔地落在两人的肩头上,睫毛上。 周岐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替她遮雨,手挡在杨筱额前,额头上几撮细小的绒毛擦过他的掌心,软软的。杨筱屏住呼吸,眼里除了担忧,还有一丝少女的羞涩,但她还没问出那些问题的答案。 “那些专家,还有治疗的费用我也可以休一段时间的学,帮你分担一些。”杨筱仰着头,看着周岐在雨中显得更加冷峻的鼻梁和眉毛,还有那双清澈温和的眼睛。 “杨筱,好好吃饭,好好上学,才是帮我分担,好吗?”周岐说完,没忍住侧头打了一个喷嚏。 “你是不是感冒了,我宿舍里有你之前给我买的药。我给你拿过来,你等等我。” 雨势渐大,原先落在肩头消失不见的细丝变成了密密麻麻砸向地面的豆粒。 周岐拉住了她,又立马松开,“别麻烦了。快进去吧,雨大了。” 周岐躺在宿舍的床上,冒了一阵冷汗后,开始发起了烧。浑身烧得滚烫,迷迷糊糊间又梦到了周大舌。他笑眯眯地捡起那块地上的牛轧糖,叫周岐快打开尝尝。 他刚要接过那块糖,儿时那条咬人的狗又冲了出来,身体越变越大,长着血淋淋的大嘴,当着他的面一口把周大舌吞进了肚子里。 周岐惊醒,顶着头细密的汗珠,嘴唇烧得有些干燥起皮,浑身如一滩软泥,提不起一点劲儿来。室友好心给他打了壶热水,又给他买了盒退烧药放在桌子上。他缓慢地起身下床,和室友道谢,又把药钱给了,请了半天实习的假。 第二天一早退了烧,周岐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里,跟着科里老师查完房,补了会儿病历。才觉胃里空得难受,和老师说了声,拿着卡去医院食堂买碗粥喝。 过了早饭点,食堂的人稀稀拉拉的,卖粥的窗口,也只剩下碗打包好的紫米粥。 周岐也没得选,拎着碗紫米粥,就近找了个座。还没走到座位,提着的袋子和粥就一股脑儿全从底部漏了出来。他揪着塑料袋子的两只耳朵,只觉祸不单行。 “啊呀呀,这怎么又漏了哎哟。前几天有个小姑娘来买也是,刚装上的粥全倒裤腿上了。周医生,你这还好点儿,没搁衣服上。”窗口的阿姨见状,从侧面推开小门出来,要去拿洗水池旁的拖把。 “我来吧,阿姨。”周岐快步过去,把手上沾的紫米冲了冲, 又接过阿姨手里的拖把,把地上的污渍收拾干净。粥这下也是喝不成了,只得到大厅咖啡机里买了杯咖啡又上楼赶病历去了。 这边的杨筱,开学考还剩门英语。她也无心再和王若蓬对上午的理综答案,两人在食堂吃了一顿沉默的饭。王若蓬知道杨筱家里出了事,和她嘻嘻哈哈开玩笑的心思也没了,只得趁着她吃饭发愣的功夫,又往她碗里放了些家里带来的红烧肉。 “谢谢你,猫猫。”杨筱低头一看,自己碗里多得堆成小山的红烧肉,心里感动得不行。 “筱筱,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叫我。你看你现在,饭也不好好吃,觉是不是也没好好睡?昨晚上我听到你翻来覆去的。”王若蓬看着她,神色担忧地问道。 “没事的,猫猫。”杨筱挤出个笑脸,又当着王若蓬的面扒拉了好一口饭,“叔叔的手艺真好,这红烧肉真好吃。”说完,又往嘴里塞了两块红烧肉。 王若蓬看她这样,心里好一阵的难过和无力,除了让她爸做点好吃的送来,她帮不了杨筱任何忙,只得轻轻地叹了口气,筱筱这过得都是些什么苦日子,老天爷怎么就不能对她好一点呢。 出开学考成绩那天,杨筱又请了半天假去医院看望周大舌。等匆匆忙忙赶回学校时,季姚已经给岳婷和林孟晖上完了强化课,她没赶上。季姚给她留了套试卷,让她找点额外的时间写写,有问题去办公室找她,她点点头。 刚回教室就听见几个男生起哄:“陈至这次终于翻身把歌唱了,不然回回考试都被杨筱压得死死的,她丫的也有今天。”话题里的男主角刚有些害羞地摇头说这是运气,就看到杨筱往座位走来,立马又拉着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男生坐下,一声接一声地“嘘”。 杨筱这下确信,这次开学考,考砸了。 她还没坐回自己的座位,就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成绩单。她这次直接跌出了年级前二十,跑到四十多名去了,怪不得那群男生从自己一进门就用一种看猴似的眼神看自己。还没整理好桌上放着的试卷,王若蓬就一屁股坐在自己旁边了。 “筱筱,别难过。这开学考算啥啊,他们那群男生就是嘴臭。”王若蓬说完,露出个挑衅的眼神望着对面那群口无遮拦的男生。 “嗯,没事,猫猫。我确实也没复习好,有问题很正常。”杨筱向来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现在周大舌出了事,更是没工夫也没心思搭理他们。 就这样,周大舌病重的那段日子里,杨筱医院、学校两头跑,落下了强化课的进度,成绩也慢慢地下滑。季姚又一次次地找她谈话,但她总是淡淡的,望着办公室顶上的时钟,脸上写满了急迫。 季姚也不好再说什么,甚至周岐那边,她趁着晚自习下课的空档打过去,也经常是关机或者忙音。这天上午刚在班里上完课,她就赶回办公室打电话,这才打通了周岐的电话。 “喂,哎您是杨筱的哥哥吧?可算把您电话打通了。我是杨筱的班主任,之前也和您通过话。最近您家里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您和杨筱都不容易。她这段时间老请假往医院跑,您应该也知道吧。这孩子孝顺听话,是好事。但要牺牲杨筱的学习,实在是太可惜了。她是一个很聪明又肯吃苦的孩子,按照以前的那种劲儿,上清北的强基都妥妥的,甚至普通批都没问题。但她现在哎。”季姚拿着手机,看着杨筱这一段时间的成绩和排名,又叹了口气。 “谢谢季老师的关心和提醒,杨筱这边我会好好和她说的,让您费心了。她这段时间,也麻烦您了。”周岐把手机拿肩夹在耳朵边,脱掉手上刚给病人换药的手套。 季姚听他那边杂音重,又叮嘱了几句率先挂了电话。 第25章 猜测 又是一个探视日。 杨筱刚探望完周大舌出来,在门口脱隔离服和鞋套。 “杨筱,今天我送你回去吧。”见她拉链勾住了衣服,周岐立马上前帮她把拉链脱出来。“哎不用,你不是晚上还得赶病历吗?”杨筱晃晃头,眼前的碎发长得有些挡眼。 “走吧。”周岐压根不是在过问她的意见,只是通知她,今天要送她回去而已。杨筱对于周岐执意要送自己的动机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季老师应该又给他打了电话。季老师一直很关心自己,她是知道的。 “好。”杨筱答应得干脆,也对他接下来想说什么有了个心理预期。周岐看她碍眼的碎发,算了,先领她去剪个头发吧。等杨筱顶着一头清爽而不挡眼的中短发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又有些不习惯。 于是,两人的谈话直到坐在公交上,才正式开始。杨筱偏头看着窗外茂密的绿植,静静地等着周岐开口。 “杨筱,爸现在的情况你知道的,在重症监护室里,靠无数的管子维持着。”周岐的声音很疲惫,他好像不是在跟杨筱说话,而是自言自语。“我每天在那里,就在想,爸如果清醒着,最希望看到的是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杨筱:“他肯定不希望看到你放下课本,天天守在那里。就像当年他拼命供我上学一样,他现在也一定想让你飞得高一点,再高一点。”而不要像我一样,随时会被折断翅膀,困在这里。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慌,迫切地想要家人在一起。我也一样。”他轻轻叹了口气,“但我们得替他守好这个家,也得替他守好你的未来。等他哪天醒了,发现我们杨筱不仅没落下功课,还更厉害了,那才是真的高兴,或许比什么药都管用。” 杨筱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继续好好学习的。”又瞥见他眼下的乌青,心头一紧,没忍住开口:“周岐,你是不是最近很累啊。”几乎是同时的,在周岐低头避开杨筱视线前,她看到了周岐眼里一闪而过的泪意。 周岐,是哭了吗? “没有。”杨筱再次望去时,周岐眼底又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她翻出书包侧面的一包纸巾,递了过去,什么也没说,又偏头去看窗外的绿植了。周岐拿着那张卡通印花的纸巾顿了会儿,又顺手装进了口袋里。 公交到站了,周岐跟在杨筱后面下了车,两人在校门口告别。 杨筱目光炯炯地望着周岐:“谢谢你,周岐。今天说的话,我会好好听的。”周岐看着她快要举起三指和自己发誓的样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快进去吧。” 那天,阳光正好,洒在杨筱一晃一晃的马尾上,周岐看得有些晃了神。这时,方丘的电话打了过来,手机在口袋里疯狂地震动着。 “师兄,有点什么苗头了吗?”周岐转身,举着手机,站在路口上,看着来往的车辆,等待红灯的流逝。“嗨,我说周大医生,怎么突然想起来让我去给你问问食品打包盒。真是稀奇了。来店里吧,我给你好好说说。”方丘在那边语气有些兴奋。 等周岐刚拉开店门口的玻璃门,方丘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勾住他脖子:“要我说,这事是不是没这么简单?你关心个破塑料盒厂商干啥。”周岐拍拍他手,示意他松开。 “所以师兄这边联系到厂商了吗?”周岐朝吧台走去,又给方丘倒了杯温水,递在他手里。 “你师兄办事什么时候靠不住了?那家厂商,前短时间刚换了个老板。昨天我去进打包盒的时候,那搞分销的老盛说的。” “换老板?”周岐看着方丘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点点头,“你继续。” “你说换老板这事奇怪吧?倒也还好,毕竟这年头小本生意亏大了,那肯定把厂子抵了卖了。但问题就是,没道理啊,这原来的厂子经营得也还可以,老板听说也没背啥债,人还烟酒不沾,赌就更不用说了。” “原来的老板还能联系到吗?”周岐看着方丘端着杯子猛地灌了一大口温水,“慢点喝。” “不好说,一般这种早拿着钱滚得远远的了。说吧,这事是不是和苗家有点关系。不然,你这么上心干什么。”说完,方丘又放下杯子,从吧台上下来,把门口的营业牌取了。 “不确定。我倒是希望有点关系。”周岐又拿过方丘的杯子,给他往里添了点温水,“你还记得之前我和你说过酒精棉那事吗?” “那当然,我又没有失忆。你说你给人消毒,撕了个口还没给人擦呢,酒精棉就干了。还挨了护士的白眼,说你磨磨唧唧的,又给你拆了包新的。”方丘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拍桌子:“不是吧这” “对,后面新拆了一包就好了。还有打包盒那事,我后面又去食堂问,再没发生过类似的。但怎么就这么巧,偏偏那几天,接连好几个打包盒都有问题。”周岐隐隐约约感觉,这一些事情,不能单单用“倒霉”解释。 “你是说,这里面有可能”方丘了然,也没说出什么定性的词,和周岐对了个眼神,“你真要掺和这事吗?这可是动人奶酪的事情。” “师兄,我没得选。我爸是不能放弃的,苗月那边这是我唯一能翻身的机会了。”周岐说到这里,情绪明显变得低沉,“要是不反抗,只会被压在谷底。” “可是你这还没毕业,要是真整出点什么来”方丘面露难色,看着周岐,一脸担忧,“再等等吧,叔叔那边,至少现在情况还不算太糟。” 周岐点点头,“是。况且,现在我除了猜测,手里什么也没有。” “所以你是怎么怀疑到苗家去的,光靠这酒精棉和餐盒?”方丘很是好奇,他不觉得那样盘根错节的家族会犯这么蠢的错误,动手脚都动到最明显的地方去了。 “苗家不蠢。但这时间也太巧合了,前脚苗月刚订婚,后脚就是这些平时不该出问题的地方,出了问题。而后问题又很快地被解决了。”周岐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方丘也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这是苗家故意在跟对方示好?” “所以我说,不确定,希望这和他们有点关系。”周岐这下,又把话给说回去了。 方丘坐在他旁边,倒吸一口凉气,“师兄劝你一句,别去蹚这浑水。这不是我们这些平头小老百姓能解决的问题。再说了,一个苗家都得罪不起,你这唉,我不是说你。是,你为了你爸什么都能豁出去,但现在你家里不是还有个小的吗?杨筱咋整,你有考虑过她的安危吗?” “所以在做这些之前,会等她先离开这里再说。”周岐说完,用指节敲敲吧台,“该上班了,方老板。我就不在这里继续耽误你做生意了。” “滚吧,臭小子。这周有空带杨筱过来,尝尝改良版的野山茶啊。”方丘觉得自己真像周岐家的大总管一样,一天天的又管周岐这个大的,又担心杨筱那个小的,这里张罗那里吆喝的。 周岐回了医院,照旧跟在老师身后干些抄病例、换药消毒的杂活。往常不常去的那几个食堂窗口,最近也去得越发勤快了。 和他猜的基本不错,打包盒此后再没出过频繁的质量问题。现在如果能顺藤摸瓜,找到前厂商老板,事情说不准会进展得很顺利。 苗月自知偷腥不成,倒是没怎么找他的不痛快。不时给他发些露骨的照片,又撤回,说发错了。隔了好几天,那头也没有任何的回复。她也时常觉得自己贱得不行,上赶着倒贴个清高男。 从小她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过,如众星拱月般长大了。她以为物质上从不亏欠,要什么给什么就是爱。但随着年纪增长,她才慢慢地发现,那不过是他们用最不缺的东西装模作样地填补内心的愧疚。愧疚她生来就要给自己的弟弟铺路,成为他进入高层而牺牲掉的祭品。 于是她开始叛逆,开始不按照他们给她规划的路线学艺术,搞传媒。但压根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在意她是学西方美术史,还是学临床。没有人在意她是要留在国内,还是漂洋过海。 她只需要和一个从没见过几次面的男人结婚,就可以了。 甚至,她给自己父亲打电话,要他安排人手救治周岐父亲时,对方欣然允诺,连追问对方是谁,为什么要帮他这样的问题都没有。 哪怕她知道自己从人精堆里爬出来的父亲,靠猜,也能猜到她对周岐是什么想法,他亦不恼。 毕竟,在他们眼里,爱情和忠诚是不值钱的东西,只有利益和利益捆在一起,才会是牢固的。 她突然觉得这世界没趣极了。 除了周岐。 但没有了权势的苗月啥也不是,甚至她连作弄周岐的机会都没有。 第26章 使诈 缺了不少课的杨筱,又只得头悬梁、锥刺股地赶班里进度。往常惬意的晚霞时间也没有了,下课除了接个水、上趟厕所,其余都坐在座位上闷着头学。从以前的隔三差五往医院跑,变成了一周一次。 还是不够。她越发觉得吃力。 但凡是季老师强化课讲过的内容,之后就会出现在试卷上,一遍遍以写题的形式让他们记住和运用。她一节课不去,接着那几天写题就开始变得很困难,要么绕一大个圈子解不出来,要么算了一大堆无用功,尤其是解析几何。 季姚看着她,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能再次把她叫到办公室里去。 “杨筱啊,老师想问问你现在,还能赶得上班里的进度吗?各科的。”季姚拖了个椅子过来,示意她坐着和自己聊聊。又起身开了柜子,翻出这几次周考、月考的成绩单。 “谢谢季老师一直对我的关心。其实有点吃力。我明明已经很努力地接着学了,但可能心里也会觉得缺课会赶不上大家,所以偶尔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觉得要不就这样吧。”杨筱像泄了气的皮球,神情恹恹的。 “老师在想,你愿不愿意转重点班去?你看前段时间,数学方向的同学又去打竞赛去了,你也因为家里的事情脱不开身。再继续走强基,没有太大的竞争力。”季姚叹了口气,又接着说,“况且,饶恕老师说句不中听的话,以你现在家里的情况,以后真的能静下心读强基吗?如果高考成绩出来,你家里的事情也安顿好了,数学成绩还是一如既往地好,一样还可以参与强基评估。” “学费减免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强基和重点班排名前15的同学,都有一样的政策。好好考虑吧。”季姚的话,一直萦绕在杨筱耳边。她想起了那时红笔漏墨,洗手时听到的心跳声,怦怦的,是那样的有力,以至于支撑着她走到了这里。但现在的自己站在岔路口,又要踏上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了。 她第二天就给了季姚回复,说自己愿意去重点班。季姚听完,心里既有为她这样选择的高兴,又有些不舍。从高一入学到现在,杨筱这个孩子,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光是聪明勤奋,就已经让她觉得杨筱的未来可期。 从强基班转走的那天,王若蓬啪嗒一声眼泪就掉了下来,抱着她死死不放手,结果杨筱还没开口道别,她就又放开了,“对了筱筱,宿舍不会搬吧?那我们晚上见~”挂在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就又嘿嘿笑起来了。 去了新的班级,杨筱的学习进度总算赶上了。没有了强化课的晚修,她和其他班里的同学一样,写各科作业,提前预习复习知识,总算没有需要熬大夜才能补完作业的时候了。偶尔王若蓬下了强化课,会偷摸到她班上来,给她塞点小零嘴又走了。 周大舌仍旧没醒。去看他的那天,杨筱躲在办公室门口,听医生和周岐说,周叔可以转出重症监护室了,但再不醒来大概率要成植物人,苏醒的概率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低。她捂着嘴在门后无声哭泣。 其实那天她刚打开作文册,就看到了那块小印子,家里就两个人。她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周叔晚上偷偷看了自己的作文。 现在回想,只是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多写几篇,后悔没有用更华丽的辞藻来形容他的好。 而周岐似乎也变得很忙,有时杨筱来医院看望周叔也见不到他的身影。周三保安室里放的东西,也越来越直接,就是拿信封装的钱。 于是杨 筱也懂事地减少了和他通话的频次,在学校里日复一日地学习。 周岐那边,也确实忙得他没有一点喘息的机会。他一面在科室轮转,一面和苗月周旋维持着周大舌的救治,另一面搜集着谈判桌上的实质性证据。 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他一次次地拒绝,会让苗月对他的兴趣也随之减淡,换言之,他的利用价值也在降低。一旦某天蝼蚁般的自己,连挣扎的姿态在苗月眼里也变得同旁人无异时,他将被丢弃,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一个新的周岐。而苗月自然也没有继续帮助周大舌的必要。 他必须要加快进度了。 方丘坐在副驾,看着他拐进又一个路口,没忍住开口:“周岐,你可想好了啊。那朱老板收了人好处还不走,多半就是好处不够。咱俩这会儿去,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来?还有,你等会儿可千万别露脸啊,天天医院里面晃也不知道避一避。到时候,人等两边谈拢了,把你卖了就是分分钟的事,哦,秒秒钟的事。” 周岐又给了脚油门,“我蹲了他好几天,不见他老婆孩子。”方丘嘴巴张大,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啥年代了搞绑架啊。” 周岐有些无语,扭头瞥了他一眼,“少看点港片吧师兄,应该是他还没要到尾款。” “哦哦哦,吓死我了你。我说这苗家倒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哈。”方丘放下车窗,透了点新鲜空气进来,“所以你要去怎么套话?鉴于你师兄我又不干临床了,就大发善心勉为其难地给你问问去。” 周岐笑了声,故意逗他似的开口,“但老婆孩子都不在,也不能排除被绑架的嫌疑。” 方丘又把窗户关上,扭头看他,“不是,周岐你逗我玩儿呢?真这样我可不去了,我还没捞回我开店的本金。” 周岐没再逗他,“好了,是那老板打电话叫老婆的声音太大了。我车窗没合上,他就从我车前过去,叫了好大一声老婆。” 方丘坐在副驾笑得不行,“你小子干私家侦探去吧,当医生屈才了。” “说吧,到地方了要干嘛。”方丘坐起了身,语气开始变得有些严肃。 “你站在他旁边假装打电话,说什么我会在电话里告诉你。拿出他叫老婆那个音量来就可以了。”周岐开始打转向灯,跟着前车靠边停了车。方丘比了个OK的手势,立马解开安全带,周岐看着他,没忍住再次提醒“注意安全,师兄。” 方丘跟着朱老板屁股后面进了个咖啡馆,里面装潢挺简约。方丘咂咂嘴,盘算了下明年赚到钱了也这么捯饬捯饬自己的店。转眼就看到朱老板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几步过去,坐在了他背后。 没等一会儿,又来了个西装革履,梳着油亮大背头的男人,腋下夹着公文包出现了。一走近朱老板跟前,就开始寒暄。方丘下意识点开了手机录音。 “朱老板,哎呀您那批货可太好了,王总满意得不行。”大背头男开口,笑得挤出眼尾几条褶子来。“王总喜欢就成,那”朱老板开门见山,听懂了对方满意自己办的事,也不绕弯子了,开口就要提钱。 “哎呦您真是,您这么爽快、办事又牢靠的人,我们肯定得常来往不是?”大背头男不接他的话茬,另起了个头。朱老板有些面色不悦,这意思是,让他别着急尾款的事?他干这事前和人说得好好的,一票干完就拖家带口去加拿大,再也不回来。 现下,老婆孩子都到了那边,答应好的房子却迟迟不见踪影。孩子一天天大了,等慢慢结,全家老小难不成住桥洞去?朱老板脸色越来越难看。 大背头男察觉他的不悦,又担心这人反水了,这才亮出底牌,“您别生气,喝口咖啡。该给您的我们不会少您的。这样吧,货一送到,我就给您结货款。”朱老板听完这才面色和缓了些,这意思是最早得等着纪家那边接手呗。 “成。”朱老板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我这人做事牢靠,货没到之前,我也不会甩屁股走人。您大可放心。”大背头男皮笑肉不笑,这老狐狸,还威胁上了。 “有您办事,我们肯定放心。”说完大背头男又招招手把账结了,先行起身离开了。 方丘见状,拨通了周岐的电话,清清嗓子开口。 “哎哎哎杨总,您可算接电话了。之前想和您打探那事,哎就市三院招标那事,您这边给我指点指点呗,我这刚接家里的生意,也想试试和大单位合作。”方丘声音略大,刚好能让背后的朱老板听见。 “啊?内定?不是吧?这都啥年代了,还能有这种事?查出来那不是完了吗,这么大个项目,一口吞啊?”方丘音量继续加大,演技也越来越浮夸。周岐这头听他那起伏的语调,有些哭笑不得。 “哎哎好好好,谢谢您哎。我真是傻不拉几的,还想着也去参个标玩玩,哎呦我可赶紧和人说说去。这都啥事儿啊。”方丘偷偷用余光撇了撇朱老板,假意挂了电话。 得亏是周岐跟了他好几天又去找前员工打听,不然这下使诈都找不到合适的人。这朱老板就是原先塑料盒厂商的老板,为人没啥底线,赚钱就行。 早些年,刚和苗家那头的远房亲戚搭上关系,这种小打小闹压根接触不到什么核心利益,但借着20个里面混3个假货的花招,也捞到了些钱。 第27章 演技 前段时间,苗家那边来人了,要他多混些假货在里面,说让质检的一抽一个准儿的程度。他吓傻了,这是日子不过了要等着吃枪子儿了吗?摇摇头说自己不干,结果苗家那头的亲戚直接把他偶尔偷梁换柱的小把戏搬到台面上,拉出好长条证据来。 威胁他说,不照做,一样蹲局子里去。现在帮忙混点假货,事成之后,苗家那边可以送他们去加拿大,再置办套好房。他照做了。 现在倒好,孩子老婆送过去了,自己留下等着尾款。干了这么多年生意,他也能摸个七七八八,这次他这样的小喽啰能上桌分一杯羹,不过是撞上了大家族间利益交换的空档。 故意露点马脚出来,以质检不过的名头,重新招标,就能实现供应商之间的替换,方便他们输送更大规模的利益。 他平时干点小偷小摸的事情,自然也没想过有一天变成了勒索自己的证据。这下,怎么连咖啡馆邻座都知道这事了?难道他们又不想给钱,又要把自己送进去? “那个小兄弟,你也是要去市三院竞标啊?哎我也是。”朱老板开口,和方丘套近乎。看人转过身来,方丘内心一顿暗爽,靠,鱼上钩了,看来我这演技真不赖啊,给我速速写入北电教材。 方丘一听,故作惊讶:“这么巧?” 又端起自己刚点的咖啡,坐到朱老板对面去,开始狂飙演技,“哎呀这可真是太巧了,我刚和杨总说,问问里面的门道,好回去改改竞标方案呢。您说说,那杨总转头就告诉我,人市三院早内定好了,我们连参数条目都够不着。” 好家伙,朱老板心想,这苗家和眼前这人也是蠢得够可以的,这样的事情就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了。苗家家大业大,被查自断一臂也能保下来,像自己这样的小虾米死了就真啥也没有了,放在海带汤里都没人愿意喝的。 朱老板此刻真是一点喝咖啡的心思也没有了。一心只想着回家提上保险箱,就逃去加拿大和老婆孩子团聚。 什么狗屁房子,驴面前吊着的一根胡萝卜罢了,都闹到这份上了,再贪怕是走不了了。 想到这里,朱老板立马起身告别,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方丘看他跑得屁滚尿流的,乐得直呵呵,拿起倒扣在桌面的手机,边走边说:“周岐,接下来该你了啊。现在朱老板应该要跑路了。你再吓一吓他,说不准一股脑儿全给你倒出来了。” “好,快出来吧。朱老板要开车走了。”周岐见状也开始打转向灯,等方丘跳上副驾,轻踩油门跟了上去。“咋样,我这演得还算可以吧?”方丘坐 在副驾嘚瑟地朝周岐挑挑眉。 周岐向来不拂人面子,虽是捧哏但说出了方丘的心里话:“可以,建议纳入北电教材。” 给方丘笑得前仰后合。 等驱车跟到朱老板家里,鉴于咖啡馆方丘已经露了脸不便再下车,此时只得在车上等周岐回来,“行了啊,回合制。到我给你说注意安全了,去吧,小周岐。师兄车上等你哟~” 周岐看他嬉皮笑脸的,他这师兄真是向来没个正形。 朱老板前脚刚到自家别墅跟前,要输密码开门,后脚周岐就把他拦住了,“朱老板是吧,我是市电视台的记者小方。前段时间台里接到实名举报,说你们厂混劣质产品以次充好。您别着急,我今天来只是和您了解了解情况。” 朱老板放在密码锁上的手有些发抖,“哪哪有这回事啊,我们都是做良心产品的。”周岐看着他,一脸你看我信吗的表情。朱老板没辙,打开了门让他进去院里坐坐,自己倒点水来。 “别麻烦了朱老板,您就和我透个底,这事真假,还有上游是谁。您放心,我们记者追寻事实,但不一定报道事实。”周岐说完,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急切。但看朱老板此时慌不择路的样子,或许乘胜追击,会让他崩溃。 “朱老板,您今天告诉我,我立马走人。我和您无冤无仇,这只是我的工作。我不为难您,您也别为难我。不然到时候纪检那边,唉…”周岐又给他加了点砝码。 “说不了!你要是聪明,你自会找到答案。你们这些记者,身上别了多少针孔摄像头,揣了多少根录音笔。我今天话就撂在这里,就算你赖着不走,我也只能告诉你,说不了。”朱老板言语激动,站起身来要把周岐往外赶。 周岐看到他如此激动,意识到现如今威逼不起作用了,只得又换上了一贯温和的样子,眼里还带着些同情,语气和缓地开口:“朱老板,您别激动。干我们这行的。身上总得带点东西防身,但也会用眼睛和脑子看人不是?” 说完,顿了顿,没等朱老板接话,周岐目光扫了眼面前漂亮的别墅,继续说道:“这别墅不错。但住得安稳吗?您给别人扛雷,断自家财路。你我都知道,他们要动的可不止是打包盒,那是医药啊朱老板。换来的这么点好处,就能买您后半辈子心安吗?况且,这事能不能报道,台里也会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揽不揽得下这摊子。” 朱老板脸色发白,汗水顺着脖颈打湿了衣领,沉默了许久,终于哑着嗓子开口:“我又该怎么信你是不是那头的人。”周岐松了口气,朱老板这样问,实则已经准备交底,再给他吃颗定心丸即可。 “您不需要信我。您把您手里有的复制一份给我,我会把我手里所有的录音删掉。您拿您的钱,我办我的事。”这颗定心丸,此时已经送到了朱老板嘴边,他没有不吃的道理。 随后,周岐亦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删掉了他们的录音,转身离开。身后的朱老板浑身瘫软地坐在椅子上,汗如雨下,见周岐出了门,又费力地爬起来关上了家门。 等周岐出现在后视镜里,方丘一下从车上跳下来,“拿到了吗?咋样?”看到周岐点了点头后,如释重负。“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呢,你有了打包盒的证据,顶多只能查到一只白手套身上。他们脱身的法子,比你吃过的盐都多。” “我明白,但手里总归有了点东西。”周岐给方丘拉开了副驾门,而后绕道另一侧开门上车。“毕竟朱老板只是他们这移花接木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周岐从没想过一次性亮出所有的牌面。现在的他只能先用一两张小牌暂时牵制住苗月,让她知道,自己手里不止这些,去争取周大舌的一线生机的同时,尽快让杨筱脱身。他不敢保证,自己做的这些,会不会波及到她。 一想到杨筱,他又不由得嘴角勾起些笑意,水果摊前杨筱的那句“周岐,你演技真烂”又莫名涌了出来。 但杨筱啊,周岐现在的演技好得不得了。 苗月收到周岐微信时,有些惊喜。他向来不会主动给自己发消息,但冷静过后,心中也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距离上次两人交锋,不欢而散,已经过了两月。这两月里,无论她怎么隔靴搔痒,找了一个又一个“周岐”,都总觉得寡淡,她也说不上来到底那些“周岐”缺了点什么。 直到赴约时,看到早已坐在位置上等她的周岐,一身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清晰的腕骨。她突然明白了,那些赝品缺点什么。 缺点恨不得把彼此毁灭后燃成灰烬的危险味道。 苗月踩着高跟朝他走了过去,带着她一贯的妩媚而有些施舍意味的眼神,拉开了周岐对面的椅子坐下,“两个月不见,想通了还是想我了?无所谓,都差不多。” 周岐向来不接她调情的任何话茬,“我是来通知你,安排专家会诊。”苗月听完,当着他面笑起来,“你有什么本钱和我说这话?周岐,我对你的爱,是有条件的。我喜欢看你露出爪牙的样子。但我不喜欢你的爪牙对着我。” 周岐开门见山,不愿和她就感情问题再发表任何看法:“医院这批器材竞标前,出了什么问题,包括这次竞标,目的是什么。你应该清楚吧?”苗月扫了他一眼,立马装傻,“我不清楚。我可没有什么资格过问医院的事情。” “条件是帮我爸再安排专家会诊接着治疗,直到明年9月。” “你手里有什么?” “没多少,但至少可以让这次招标不顺利。” “周岐,你爸那点治疗资源,我苗月给得起。但我劝你最好别多管闲事,苗家不是你能动得了的。” 呵。 苗月真觉得对面的男人蠢得有些可爱,不摇尾乞怜,不求自己施舍给他礼物、项目,甚至连个甜头也不要。现在居然还敢把刀架在她苗家脖子上谈判,像个冷血的讨债鬼,多一分不要,只要他爹的救命钱。 苗月离开后,周岐总算舒了口气。 至少现在爸和杨筱都得到了他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最好的安排。 而那头毫不知情的杨筱,在学校里匆匆结束了她的高二生涯。几乎没有假期的准高三生,日子变得更简单机械了。一月只放一次假,去医院看看周叔和周岐,偶尔去方丘那尝尝新口味蛋糕,眨眼又过去了。 第28章 高考 王若蓬又趁着晚修下课的功夫溜到了理科重点班门口,看杨筱出来时不时发出些激动的怪叫,给杨筱逗得笑得不行。自己当初到底是因为什么觉得猫猫是一个腼腆而内向的小姑娘的。 原来她就是纯慢热,等和人关系一旦好起来,丝毫不会顾及什么形象啊脸面啊。 这会儿的王若蓬又在穿过小树林回宿舍的人群里,一个劲儿地拿手肘肘击杨筱,“诶快看!那是岳婷和林孟晖吧?他俩啧啧啧,你看那个小手拉得紧紧的。你说我也是个如花似玉正值芳龄十八的妙人儿啊,怎么没人和我拉手呢。都不说拉手了,表白都没有!难道我的青春都要喂给化学了吗!啊啊人家不要啊。” 杨筱笑得肚子疼,“猫猫,你咋这么好玩呢哈哈哈。没事,你看我也没人拉小手,我也没人和我表白,看来咱俩只能努力建设一中高考事业。” 王若蓬听完凑近她,还带着一脸的不怀好意,“这周六就高考了,周日考完,周岐应该能来接你吧?到时候你冲一把,又金榜题名,又抱得周美人归哇哈哈哈。”调侃完杨筱,还要拉着她走到路灯下看看红没红脸。 一通打闹前,王若蓬心里就已经开始盘算着,这表白总归是不留遗憾的成分多些。就算周岐不接受,暑假也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陪着筱筱,至少比她偷偷摸摸躲在哪里舔舐伤口好一点儿吧。 “好了好了,猫猫。你可放过我吧。我现在啥也不想考虑,高考完再说吧。”杨筱躲开王若蓬赤裸裸地盯着自己的眼神,和她待在一起久了,经常说些口无遮拦的话。脸倒是免疫到不怎么爱红了,但耳根还是没免疫成功,不仅红了,还偷偷蔓延到了脖颈处。 “也是。反正我们都要高考加油啊筱筱!”王若蓬拉着杨筱,比了个打气的动作,“不过,看你这个感情和学业分得这么开,我还是 建议你高考完试试。之前老觉得哎呀我的筱筱乖宝要吃苦头了,一边单相思,一边搞学习,思的还是这么刺激的禁忌之恋。” “但杨筱,”王若蓬突然叫自己全名,搞得杨筱也莫名严肃和紧张起来,“我不想好多年后,你拉着我说,哎呀猫猫早知道我就应该交完英语试卷那刻,冲出去跟周岐表白。毕竟高考完的兴奋,有时也会变成勇气的。” 杨筱点点头,像是思考了会儿,“我会再考虑考虑的,谢谢猫猫。高考加油!”说完,也朝王若蓬比了个打气的动作。 … 高考结束那天。方丘怎么劝都不听,非要跟着周岐早早地来校门接杨筱,还美其名曰:回忆似水年华,追忆逝去青春。周岐听完虽是一脸无语,倒也没抛下他,两人一起加入了校门口的接考大部队。 才刚到市一中门口,方丘就开始猛地吸气,猛地吐气,一遍遍地说自己替杨筱紧张得不得了。周岐没说话,只是心想着师兄他到底在紧张些什么?转头又想起杨筱中考前看成绩那会儿,自己在电话那头也紧张得不行。算了,也深呼吸一下吧。 结果气还没吐匀,方丘就又凑过来,“诶,你说我应不应该也去整个旗袍穿穿,让我们小杨筱旗开得胜一把?”说完,给周岐使眼色,让他瞅瞅两人面前清一色旗袍加身的接考大队。周岐这下真是彻底无语了,懒得搭理他,站在一边在手机上给杨筱挑束花。 嗯,是的。顺带一提,连花也是看人家待考大部队人手一束,周岐这才想起,自己紧张得连花都忘买了。好吧,大哥还是不要取笑二哥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和方丘比,到底谁更紧张。 花刚送到周岐手里一会儿,人潮就开始涌动,他远远地看到校门口有学生出来了。“考完咯,考完咯,我看到我家娃儿都出来咯,辛苦我家幺儿了。”旁边的阿姨穿着旗袍,不时朝前挤,举着一束灿烂的向日葵,又开始抹眼泪。 周岐在这一瞬里,无比共情。他看着杨筱从一个瘦小干瘪的黄毛小丫头,到现在变成个头发乌黑、眼睛明亮的大姑娘,看过她为了学业咬着牙掉眼泪的样子,也看过她考得好时笑得明媚灿烂的样子。 这一路,至少就这套应试体系而言,她终于快走到路口尽头,那个繁花盛开的地方了。 人潮里,他几乎不用辨认,一下就看到了站在远处掂着脚,还朝着自己挥手的杨筱。他也自然而然地抬起手来回应,挥了挥又觉得有些幼稚地放了下来,但杨筱早已看到了他。 于是,她溺在橙红色的夕阳里,朝自己跑来。高高的马尾在身后晃动着,脸上带着无比灿烂的笑容。 这一刻里,尽管耳边充斥着人群的嘈杂与交谈声,但周岐还是无比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的。 “杨筱!”杨筱回头看去,是陈至。陈至背着手,快步朝她走来,“杨筱我,我喜欢你很久了。”说完,从身后变出一束白玫瑰递给了杨筱。躲在花束后的双手颤抖,连带着包裹着白玫瑰的纸也有了难以察觉的抖动。 “嚯。”方丘站在周岐旁边,顺着周岐的目光看向那边的少女少男,撇了眼周岐,又接着开口,“你不会今天双喜临门吧?杨筱金榜题名,你还多了个妹夫。” “别瞎说,她年纪才多大。”周岐面色不悦,隔的这一段距离,不近不远,让他刚好能看到那小男生举着玫瑰和杨筱表白的场景,却又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王若蓬关键时候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看着杨筱面对眼下的场景有些手足无措,于是立马开口替她解围,“谢谢你啊,我们筱筱有鼻炎,闻不得玫瑰啊百合啥的,就不收你花了啊。” 杨筱仿佛是见到了救星,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应该诚挚地回应陈至的表白:“嗯,是的。谢谢你的喜欢,陈至。在强基班上,能和你成为学习上的劲敌,也是我的荣幸。但我有喜欢的人了,所以很抱歉,不能接受你的表白。花很漂亮,但应该留能欣赏这样漂亮的人。” 说完,给陈至一个礼貌性的颔首后,朝着周岐的方向,跑了过去。耳边是王若蓬解完围说的一句,“加油,不要有遗憾。” 周岐远远地望着杨筱没接对方的玫瑰,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看她又朝自己这边跑来,也忍不住地抬脚,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杨筱,恭喜你!结束人生又一个阶段。”周岐说完,把手里那捧花递了过去。杨筱开心地快要蹦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接过周岐手里的花,忍不住低头一看,有向日葵,嗯剩下的,她一个也不认识。 但她还是高兴得很,嘴角的笑意就没掉下来过。 “周岐,我”杨筱正要把自己打了无数遍的腹稿说出口,方丘就过来了,“恭喜杨筱妹妹,我们小杨筱要成为大学生了。”说完,看杨筱朝自己点点头,又眨眨眼,得,嫌他碍事,行行行,方丘摆摆手,“我去车上等你们。” 再无他人干扰的杨筱,看着自己面前朝思暮想的周岐。这下终于可以把她刚刚躲在柱子后,一遍又一遍重复练习的话,告诉他了。 她是多么,多么想告诉他,他的好,自己对他的倾慕,还有渴望他回应自己期待的那份心情。 “周岐,我”杨筱深吸一口气。刚刚低头不敢和周岐对视的她,终于鼓足勇气,抬眼望着他。 那是她一直觉得很漂亮的一双眼睛,像桃花的形状,瞳色又如夜色般深沉,有时什么都不说的看着自己,眼里也带着些温柔的底色。 周岐眼里倒映着里满是期待和羞涩的杨筱。自己几乎是不加思考的,就猜到了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但他没有打断。他分不清是自己想听这样的答案,还是不忍心让她又一次在自己这里挫败。 “可能这样的话,有些大逆不道。你是我名义上的哥哥,但我还是忍不住地对你有了其他的想法,我开始对你的情绪变化有了胜过亲情的关心,我想知道你每天过得开心还是不开心。开心的时候,是因为什么,不开心的时候,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让你变得开心起来。我反复地追问我自己,我对你到底是情窦初开的歪打正着,还是因为你是你而喜欢,而仰慕。” “现在我知道答案了,我真的很喜欢你周岐。只是因为你是周岐,而喜欢你。”杨筱声音里带着不自觉因为紧张而产生的颤抖。她藏在心里许久的,得不到宽慰与舒缓的,独一份的秘密,在今天终于有了见天日的机会。 周岐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口中的自己,真有那么好吗?这念头一闪而过,便被更加汹涌澎湃的浪潮吞没。他再次听到了自己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声,在胸腔内疯狂擂动着,似乎快要化成一头即将冲破禁锢的困兽,砸烂围困在身上的一重重枷锁,只为奔向眼前这片光亮。 而她那句“只是因为你是周岐”,多像一支温柔的箭,射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让他几乎快要流泪。那一瞬间里,他居然想俯身下去,轻轻地吻她微微发颤的嘴唇,告诉她,他的世界早因为有她而涂上了一层明亮的颜色。 但他不能。 她的喜欢纯粹而热烈。 她的人生刚刚开始。 而自己,赤脚走在一片漆黑悬崖边上,下面深不见底。能遇到一盏灯,已经是他快要灰暗的人生里,最幸福而独特的存在了。 所以他说:“杨筱,能被你这么看待,是我最大的幸运。” 第29章 再见 “小杨筱,这次回来待几天啊?”方丘一边擦拭着玻璃杯上的水迹,一边看着跟前一晃数年出落得格外大方的杨筱问道。 方丘真觉着,这七年眨眼而逝。甚至当年差点扛不过来的生意居然也慢慢做起来了,今年年初还在市里另开了两家分店。 杨筱突然回过神来,应了声,“明天就走了,方丘哥。” “这么着急啊?怎么不多待几天?”方丘把手里的玻璃杯挂在杯架上,从吧台里钻出来,走到杨筱跟前,“你和周岐没联系了?”看着杨筱的眼神里满是好奇,还带着点急切。 “没。”杨筱听到 这曾经无比熟稔的名字,感觉有些恍若隔世。上次见是什么时候,周叔的葬礼么?还是去年扫墓时,隔着车窗一闪而过的身影?但的确是很久没联系了。 “哎,周岐也真是的。但小杨筱啊,听哥一句,你也别怪他。他哎当医生忙呗,现在刚升上主治医。”方丘欲言又止,暗暗怪自己这张死嘴差点给抖出去了,接着话锋一转,“你现在还在事务所吗?还习惯吧。干审计的,忙季估计也没比医生好到哪儿去吧?” “嗯,忙季是有点累,经常夜里两三点下班。”杨筱指了指眼下乌青,“所以我准备撂挑子了。”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口,“哇,方丘哥,你这豆子好香啊。” “那可不,这我找人从苏门答腊弄回来的。那你这下家找好了吗?还是要准备玩一圈再接着搬砖?”方丘听杨筱这么一说,手上活儿也不干了,准备专门坐她旁边唠唠嗑了。 “最近在准备和前项目组认识的几个同事创业。”杨筱说到这里,抿嘴笑笑,“当然也有可能,血本无归了最后。” “哪能啊,你方丘哥我当时差点都想上街卖艺了。这不,现在也勉强混得凑合了。”方丘摆摆手,“蛋糕还吃么,我给你端块野山茶去。” 杨筱摇摇头,“不了,谢谢方丘哥。”又坐着环视了一圈与曾经主打植物装潢大相径庭的内景,“方丘哥,现在店里这个装修好简约。” 方丘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好多年前跟周岐出趟门儿,见着的一家就差不多这样的。好几年前装修的了。” 杨筱再次听见这个名字时,表情仍旧还有些僵硬但又很快笑起来,“那我下次再来玩啊方丘哥,我准备回去收拾收拾行李了,”说着就站起身来,又拿起旁边木凳上放着的小包。 这会儿正是日头烈的时候。门口的老树长得枝繁叶茂,无数的绿叶随风摇曳着。枝叶交错,时不时掩去刺眼的阳光。 玻璃窗后,一片盛夏。 杨筱突然想起了鹿镇院里的那颗黄葛兰树,也是这样拼命地向上长着。一到夏天,宽大的叶片脉络清晰而绿意盎然。风过时,一阵阵幽香袭来,让人再难以忽视它的存在。 耳边忽然传来阵清脆的风铃声,裹着热浪卷进门来。 “周岐,下班了?”方丘朝门口望去,见是他来了,挤眉弄眼的又扭头拿下巴指指杨筱,“巧不巧,刚刚才和小杨筱说你呢。” 杨筱闻声蓦地抬头,心突然空了一拍,随即被涌出的沉重酸涩感吞没。 窗外明亮而刺眼的阳光把他的身影拉得颀长,与迫不及待冲进店里的热风揉在一起。时间在他身上,只镌刻了层深刻而成熟的轮廓。 杨筱不知道是该笑着挥手说,嗨!好久不见,还是该说好巧。一天内名字听了两三回的人,居然下一刻就出现在眼前。 偏偏好久不见这个词,在杨筱看来,有一股浓郁的前任色彩。说出口时,总有种对过去释怀,一笑泯恩仇的味道。 但她不喜欢这样的味道。 “好巧。”杨筱说完,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周岐,鬼使神差地回想起高考完被他拒绝的那天。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复他的,只记得那时笑得无比僵硬。 当晚,她抱着那束花,躲在房间里,拿着手机,挨着挨着查她不认识的花和对应的花语。她迫切地想知道,那一束满当当又沉甸甸的花里,有没有一朵花的花语能回应她的渴望。向日葵,光辉、信念;白色洋桔梗,纯洁、富有感情;翠雀,轻盈、自由。手指来回在各个网页间切换,只为了反复求证,对应心里想听到的答案。 多傻。现在看来,那时的自己何其幼稚。喜欢这种明目张胆的事情,又怎么会需要靠她臆想和猜测才能发现,况且他当时话说得那么清楚。 “好久不见,杨筱。要走了吗,我顺路送你。” 方丘看着周岐眼巴巴望着杨筱的样儿,心里乐得,这还顺路送?您知道她现在住哪儿吗?心声有些过大,写在脸上就变成了一脸看热闹还端着盘瓜子嗑的模样。 “不用了,住得近,走回去就行了。”杨筱提起包,无意识收紧的指尖把皮革攥出些褶皱来,又把刚坐下的木凳仓促地朝里推了推。侧头避开周岐朝自己投来的有些烫人的眼神,“方丘哥,我下次再来。生意红红火火。”说完,朝方丘挥挥手,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空气骤然稀薄的地方。 “这会儿天热,还是我送你吧。”周岐看着面前许久未见,还扭头避开自己眼神的人,心里挺不是滋味。但还是跟在她身后,一前一后出了店。门外热浪扑面而来,与室内空调呼出的冷气相互交融,形成股难以言说的黏腻。 “真不用,我走过去就一会儿。”杨筱继续拒绝,余光一撇背后的身影,思绪却早已飘回数年前。眼前崭新油亮的柏油路骤然褪色,变成了雨后鹿镇那坑洼不平的能蓄住一汪汪雨水的路面。 十几岁的她,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水洼,一边遇上平整的路面又开始蹦蹦跳跳。周岐提着自己的书包,走在前面,步伐沉稳,时不时侧头回看,制止她东张西望还连蹦带跳的行为,“杨筱,小心脚下,看路。” 那是又一次的雨过天晴。脚底踩着斑驳的树影,头顶的金色光斑钻过缝隙,洒在他脸上。杨筱恍然,原来阳光下周岐的眼瞳是深棕色的。 “小心。” 回忆戛然而止,左手手腕忽然被周岐拉住,把她往自己这边稍带了带。等骑着滑板车从店门口呲溜而过的小孩擦着她的衣角经过后,又松开了手,“杨筱,怎么这么些年了,走路怎么还是没变。” “你呢?这几年你变了吗?周岐。”杨筱听到他叹气后,随后用熟悉又陌生的亲昵语气指责自己,心里莫名地有些烦躁,“以后,不用和我说这些话了。” 周岐一愣,随后说道:“我也没变。你等我会儿,我去开车。”说完,快步消失在杨筱眼底,生怕他晚来一会儿等到的是风。 杨筱见他走得急,不免觉得好笑。要是趁着他开车的空隙离开,这未免也太落荒而逃了。她倒要看看,周岐执意要送自己回酒店,路上会说些什么,是沉默还是询问无聊的近况,还是说些意料之外的话。 很快的,周岐开着辆黑色的沃尔沃出现了,靠在路边打着转向灯,放下车窗。黑色的玻璃缓缓降下,杨筱觉得,这人还真是没有变过,至少眉眼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干净。 她坐上了副驾,系好安全带,扫了一眼车内,“刚买的车吗?看着很新,很干净。”周围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装饰。 “买了好几年了,中央后视镜之前挂过同事端午给的艾草包,后面觉得碍眼就摘了。”周岐轻踩刹车,在红灯前缓缓停下,“最近过得好吗?” 果然。 杨筱觉得这话真是没意思极了。我和你关系好,自然过得好坏都愿意倾诉。关系不好,这句话就会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寒暄,毕竟近况好坏只会装在自己肚子里,吐出口的只有还不错、还可以、还行吧。 “你呢。”杨筱显然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在回答问题和抛出问题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我是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很忙,几乎每天都在医院。”周岐似乎不愿这个话题被轻易翻过,又接着开口,“昨晚那台手术的病人,没能救回来。” “你已经尽力了,周岐。”杨筱回复道。 “你呢,工作顺心吗?”周岐转头又把问题问回来了,似乎势必要从她嘴里撬出点近况来,“感觉,你瘦了点。”说完,看了眼副驾上坐得老神在在的杨筱,像在验证自己的结论。 杨筱理了理耳边的头发,仍旧不看他,偏头望窗外熟悉的风景,放在腿前的双手不住地摩挲着提包的边缘,“你要把我带哪里去?我还没和你说去哪儿。” “猜的。或者你告诉我,好吗?”好一句可进又可退的话,选择权又回到了杨筱手上。杨筱不说话,她在反复品读这一句。 答应的话,是在给他再次介入自己的生活发一道通行证吗?她不想懂也懒得 思考这些弯弯绕绕,“那你猜吧。”说完,抱着手臂靠在副驾上,又降了点车窗,放了些热气进来。 周岐轻声笑笑,“没有别的意思,单纯问地址。我们之间可以不用猜来猜去。”说完又把空调往低了开,“热吗?我空调打低点。” 杨筱不知道说什么了。面对三下五除二就能猜透自己内心的人,心态也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从一开始因同频而产生的窃喜,逐渐变成了一种轻易被对方掌控和拿捏的感觉。她索性闭上了嘴,把窗户又降了些下来,热风呼呼往车内倒灌。 在周岐看来,沉默也是一种回答。一种被他猜中答案后不悦的回答,像是被人踩中了尾巴。看来这些年性格也变得锐利不少,挺好的,不挨欺负不吃亏。 杨筱不知道也不想猜故意和周岐对着干时,他心里在想什么。她只知道,此刻的自己在变相告诉周岐。 现在的我,恐怕没那么好猜了。 第30章 焦虑 车缓缓驶入酒店停车场,才刚停稳。杨筱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一路上沉默的氛围让她无比难捱。她不明白周岐为什么总是如此矛盾,一面为她好、关心她,又一面疏离她、回避她。难道是因为在他心里,他接受不了养兄妹之间的感情吗? 那就更应该离她远远的,最好这辈子再也不见。 “我明天来送你吧?几点的飞机?”周岐跟着从车上下来,合上车门,抬手摁了摁车钥匙,毫不犹豫地锁上了车,寸步不离地跟在杨筱身后。停车场四处流窜的风把杨筱的头发吹得有些挡眼,她伸手用腕上系的皮绳捆住,然后脚步不停地往电梯口走。 周岐鼻尖飘来一缕属于杨筱的气息,是清新的皂香混着柑橘调的香水,若有若无的,莫名让人安心。她系过皮绳的手腕被勒出圈红痕,在细白的手腕上显得格外明显。周岐下意识地偏头,避开有些灼烧他眼的红痕。 杨筱捆完头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带着恼意地看着周岐。刚别在耳后的碎发又被风卷起来共舞,舞姿凌乱。“周岐,难道你听不懂也看不明白我在拒绝你吗?”她不想继续这样无意义地纠缠下去,索性再一次将心中的烦躁和不安对准周岐,一股脑儿地宣泄出来,“你曾经拒绝我,我再没纠缠你吧?现在是什么意思,是班上得寂寞了、无聊了,给自己找点乐子?我奉陪不了。” 周岐眼神暗了一瞬,又垂下眼眸,笑笑:“不是找乐子,是找你。只是想送你回酒店,想你平安到北京。”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话奇怪,在杨筱听来估计更是荒谬吧,“进去吧,外面天多热。” 杨筱确实是觉得他莫名奇妙的。她饭桌上被人摸手揩油的时候,一个人带着项目组俩小朋友去非洲被人砸车的时候,深夜四点下班走在路上被醉汉吹口哨的时候,他和他现在不必要的关心又在哪里。 毕竟,迟来的关心是最装的。 “你大可以去查我的航班号。”杨筱扭头就走,心里越发觉得火大。今天的局面,多不体面。一见到他,就想起三年前的自己浑身颤抖地站在他面前,眼泪不值钱一样的顺着脸颊大滴大滴砸在脖颈上、衣领里,湿漉漉的刘海紧紧地贴在额头上,像只落水狗一样质问他,前途就这么重要吗。在他缄口不言的那几秒里,甚至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侥幸。这真是耻辱极了。 “好,我明天会在大堂这里等你。愿意的话,可以坐我的车过去。”周岐避开她阴阳和挑衅的语气,又向前走了一步,“我看天气预报,朝阳明天可能要下雨,拿件外套放包里吧。” 杨筱心又开始像被人紧紧攥住一般,心跳声也越来越大,在胸腔内跳得咚咚的,甚至大得她有些听不清周岐在说什么。手也忍不住地发麻,喉头的那种异物感又来了,堵得她吞咽困难,甚至感觉窒息。老毛病又犯了。 “我先走了。”杨筱强撑着快要控制不住的腿脚,往电梯口走去,使了点劲儿摁了关门键。电梯门缓缓合上,她从越来越小的缝隙里窥见点周岐紧张的神色,但没敢再看,抱着双臂靠在厢壁上闭上了眼。 再次睁眼时,电梯成了不规则的扭曲形状,忽大忽小。随后她开始冒冷汗,汗珠密密麻麻的像蛛网一般结在额头上,双腿也开始变得有些无法站立,软趴趴的,提不上劲儿。 电梯门开了。她扑通一声跪在了轿厢里,眼泪却比膝盖处的痛感先到来。“女士,您没事吧?”酒店走廊处的工作人员闻声朝她快步赶来,“您哪里不舒服,我给您叫救护车。”说完,掏出别在腰间的对讲机。 杨筱抓住了她的手臂,一个劲儿地摇头,眼泪模糊了她的眼睛让她有些看不清工作人员的脸。她又觉得意识飘在空中,俯视着崩溃的自己,旁边蹲着努力想把自己搀扶起来的工作人员,又是一阵熟悉的宛如灵魂出窍的濒死感。 “前台,这里是23楼东侧电梯口,有位女士倒在地上,情况不明,要不叫个救护车来看看?”工作人员扶着杨筱坐在电梯出口玄关处的沙发上后,呼叫了前台。话音刚落,杨筱揪住她的衣角继续摇头,“我缓缓,就行。” 工作人员看着她满头大汗,又掏出纸来给她揩了揩,“女士,您能听到我说话对吧?您还是上医院看看去吧。我让前台给您叫救护车了。我会陪着您去医院的,您别担心。” 酒店大堂这头,前台立马联系了救护车。周岐见杨筱上楼时脸色不好,坐在大堂的沙发上想了一个又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理由,又急头白脸地跑去车上里里外外地找了一圈,看看有没有杨筱落下的东西,随后找方丘要来了她新的电话号码,准备问问她怎么样了。 结果方丘那边刚发来号码,他就看到一辆救护车停在门口。东侧的电梯门开了,出来的是杨筱和一旁搀扶着她的工作人员。杨筱佝偻着身体走得很慢,头无力地垂着,两侧松散的头发挡住了绝大部分脸。 那是杨筱。等周岐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他早已一把将杨筱拦腰抱起。几步路的距离,大脑一片空白,胸腔里的心跳得都快要蹦出来了,焦急、慌乱、紧张,曾经面对病人时的冷静,也在得知病人是杨筱时,尤其是在感受到怀里的杨筱小幅颤抖后,荡然无存。 医院里明亮的白炽灯晃得杨筱睁不开眼,她紧紧地拽住周岐的手臂,像溺水时抓住的一根浮木。周岐找同事拿了条薄毯,摊开来准备盖在她腿上,一低头就看见两腿膝盖也因为磕碰受力开始大面积发紫,触目惊心。 奇怪的是,一项项检查结果出来,却都显示未见明显异常。 急诊的师姐使了个眼色把他叫到一边去,周岐没敢太用力,只得稍稍挣开了杨筱攥着的手臂。 “周岐,我觉得吧,这像是焦虑躯体化。”师姐扶了扶镜框,没下太死的定论,又拍拍他肩头,取下别在口袋边的笔,掏出便签给他留了串电话和地址,“去看看吧。” 等周岐回去时,杨筱已经稍微缓和了些,但神态满是力尽后的疲倦。她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薄毯放在一边,准备起身回酒店,见到去而复返的周岐说道:“我不需要你同情。”说完,缓慢地站起来就要离开。 周岐什么都没说,两三步过去轻轻拥住了她。她曾经朝思暮想的无比渴望的拥抱,竟然来得如此措不及防,毫无一丝前兆。二十五岁的杨筱,时隔九年终于感受到了她十六岁时期待已久的东西。所以现在是该高兴吗,还是满足,十六岁的杨筱还会喜极而泣吧。 但二十五岁的杨筱,只有无措和愤怒。她气愤在他面前犯老毛病的自己,是多么狼狈和可怜,又气愤他的拥抱来得如此轻易,就像她的感情一样不值钱。所以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角色?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可她玩不起。 焦虑让她不得不走在钢索上表演杂技。每当一脚踩空、坠下钢索,即将摔个粉身碎骨的时候,她却又奇迹般地站回钢索上了。于是只得一次又一次地体验踩空后濒死的滋味,但自己走钢索的技艺却没有任何长进。 她推开了周岐,头也不回地走了,任由周岐在后面追她。 到了酒店后,翻出包里的药,就着矿泉水吞了下去,浑身瘫软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愣,疲倦的身体却毫无睡意。她觉得自己快要好了,快要变成正常人了,于是接着谈项目的由头不信邪地回了市里。这次只要情绪上,能对这片土地毫无波澜,就是胜利。 可她偏偏遇见了周岐。 她的心理医生说的对,周岐对她来说是个深水炸弹,能随时激起她快要平静的内心。 几天前,她坐在飞回市里的航班上,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时,也想过这次回来,或许会遇见周岐。毕竟这就是个巴掌大的地方,加之命运总爱捉弄她。 但下飞机时,她嗅到那股属于市里的熟悉气息,身体和心理却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于是,命运也照旧没放过她。在谈项目的饭店门口,杨筱遇上了多年不见仍旧热情不减的方丘,只得硬着头皮应邀去了他的店里。坐在吧台边高脚凳上的自己,内心满是忐忑和焦灼,以至于一听到店门口的风铃响起,都会警铃大作地用余光去瞥来者何人。 杨筱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理是什么样的。她一面害怕见到周岐,害怕他轻而易举地击溃自己苦心经营好的坚强外壳,又期待或者渴望见到他后,能面无表情地说一句好久不见以此证明自己早已康复。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恢复能力,也低估了周岐在她心里的份量。 夜色渐深。 周岐坐在酒店大堂里,双手撑在额前,亦是一身倦意。他刚下夜班,就收到了方丘发来的消息,说杨筱来店里了,明天要走。他毫不犹豫地驱车前往店里,下车后就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坐在吧台前的杨筱。 午后的阳光大片大片投在玻璃上,反着刺眼的白光。他看不清杨筱,只能看见她有些模糊的身影。下意识地抬脚朝她走去,却又犹豫了,走近玻璃窗,抬手隔着厚厚的玻璃,想要抚摸她柔软的头发。 而后懊恼,自己这番行径实在是不聪明。一听见她的消息,竟然忘了跟在自己身后的那群人,是他暴露了杨筱的位置。周岐苦笑,随即推开了店门。 既然这样,那就送她平安的回北京去吧。 30-40 第31章 猫爬架 酒店里,一个深灰色行李箱大打开着。杨筱坐起了身,看着床脚边的箱子出神。明天就要离开市里,下一次再鼓起勇气回来,会是什么时候。眷恋或许是有吧,但说实话,其实心里的失落更甚。原来自己,这一次还是要灰溜溜地离开。 床头的手机突然响起,杨筱接过,声音有些沙哑,“猫猫?你还没睡呢?”随后又拿起床头柜上的矿泉水润了润嗓子,生怕王若蓬听出点什么异样来。 “当然没有,日子算来算去,你明天可算要回来了,我都激动地睡不着!这几天班里的小鬼又给我惹事了,都快气死了。”王若蓬声音听起来很亢奋,时不时还夹着一声软软的小猫叫,“我们呜呜也想你了,来呜呜我们和干妈视频。” 王若蓬还是一贯的高效作风,挂了电话视频通话立马就发来了。杨筱抽了张纸巾擦擦脸,点了同意。这边刚一接通,呜呜圆头圆脑的脸就占满了整个屏幕,聪明毛长长的,鼻尖还时不时凑到镜头前闻闻。 “呜呜,看到干妈没,干妈回来给你买罐罐啊。”杨筱发现人类有的时候真是奇怪,明明刚刚还在经历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转头看到小猫扒拉手机屏幕就心情大好,连声音也忍不住夹得更加娇俏。 “筱啊,又不舒服了吧?”王若蓬抱着呜呜露了脸,“哎呦可别藏了,我都看到你那药盒了。”说完,拿手戳了戳屏幕下角,是藏在被角下面被压瘪了的药盒。估计是杨筱着急接电话,没盖严实。 “现在好点没,真是急死人了。今晚要是还不舒服,给我打电话啊。我只有明天下午有课,别怕麻烦我,听到没?”王若蓬拧着眉,看着眼睛挂着红血丝、脸色有些憔悴的杨筱,一脸担忧。杨筱点点头,“没事,好多了都。特别是看到呜呜,心情更好了。” 王若蓬大学毕业后,找了个高中教化学。那会儿她们学校的教师岗位还没有饱和,一个人被掰成好几个人使。她又是当班主任,又带了额外三个班的教学。每天起早贪黑的,还要因为班里每周大扫除卫生检查不合格一次又一次的被扣工资,差点都要拍屁股走人了,结果看着学生给自己写的信又哭得哇哇的,只得咬牙坚持到了现在。 “所以你班上小鬼又干嘛了?”杨筱岔开话题,又喝了口水,开始嘬嘬嘬地逗呜呜,“不会又是什么上其他老师课传小纸条让教导主任给逮着了吧?还是大扫除又没弄干净扣钱啦?” “nonono,这次更夸张,班上俩小孩在宿舍打起来了。昨天半夜还在搞这事呢。一面给人家长道歉,一面哄领导,真要命啊。这是教育业吗,这不是妥妥的服务业吗?我真的是人民教师吗?”王若蓬说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又开口,“完事了,人领导还要说点,哎呀小王啊当初我把这个班交给你,你现在怎么搞的。妈呀大哥,我天天六点半起床去瞄那群小鬼上早读,晚上下了晚自习十点才能回家。” “可怜的猫猫,等我回来了给你做点好吃的补补。”这下换成杨筱同情王若蓬了,从她俩合租开始,王若蓬就没睡过几个懒觉。她一起床,王若蓬已经去上班了,她加班回来刚躺下一会儿,王若蓬又起床了。 “那好哇,我要吃糖醋排骨。明天下了早自习,我就去买排骨。你还想吃点什么,我也一起买了。”王若蓬捏捏怀里咕噜咕噜的像辆摩托车的呜呜,“对哦,差点忘了明天是咱呜呜小寿星的生日了。” 杨筱点点头,比了个嘘的手势,“是呀,所以我才决定明天赶回来嘛。咱俩偷偷的,先不告诉它,给它做个小蛋糕吧。那明天还得买点金枪鱼。” 呜呜是两个人刚合租的第二天出门消食,在楼下花丛里遇见的一只小三花。从小叶女贞丛里探个头出来,瘦瘦小小的,浑身怕得发抖,又时不时的喵一两声。杨筱在鹿镇时,杨瘸子也养过一只猫。不过镇上的猫,大多都是用来抓耗子的,每天喂点人饭就能过活,也不亲人。她搬去周家后,又被别家领了去。 脚边花丛里传来的叫声急切短促,杨筱猜,它估计是饿了。和若蓬买了点火腿肠喂喂,见它抖得厉害,心一软。两人商量一番,带着体检完的小猫回家养着了。呜呜这名字也是若蓬取的,于是理所当然的,若蓬成了亲妈,杨筱成了干妈。 前期两人没啥育儿经验,主打一个溺爱,硬生生给呜呜从拳头大点喂成了个圆润的小胖子。现在严格把控呜呜饮食,小胖子也苗条健康起来。但身体是瘦了,脸还是圆圆的,还成了个跟屁虫。 有时半夜杨筱起来上厕所,呜呜立马从客厅的窝里飞出来,硬是靠挤也要挤进卫生间里,整得杨筱哭笑不得。一想到这些瞬间,杨筱又觉得自己很幸福,虽然她的人生算不上平坦,但这些凹凸不平的犄角旮旯里却生出了一朵又一朵五颜六色的小花。 挂了通话后,杨筱起身又收拾了圈行李,洗个澡浅浅睡下了。 夏天的早晨总是格外亮堂,不到七点,外面天已经大亮,伴着一阵鸟鸣声。杨筱提前醒了,关了闹钟后下床拉开窗帘,楼下穿着橙亮色马甲的环卫阿姨不知已经扫了多久的落叶,连装垃圾的小推车上都盖了厚厚一层叶子。 等她洗漱完收拾好行李下楼,刚七点一刻。她靠在电梯里,看着层层减少的跳动着的楼层数字,心里想的却是,中午的航班现下去机场大概率能避开要来送她的周岐。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现在对于周岐是什么样的心理,会生气,会抵触,会下意识地紧张,但还有一小部分说不清楚的期待?意识到这一点,她 又开始烦躁。 杨筱拖着行李箱,出了电梯到前台刚递出房卡,就瞥见了坐在沙发上等她的周岐。见自己出来,立马站了起来接过她的行李箱,“愿意我送你吗?” 杨筱看着他下巴处还有点没刮干净的淡青胡茬,移开了眼睛,“你这不是要强行送我吗?”说完,用眼神指了指他紧紧握着的行李箱拉杆。 “走吧。”杨筱没再等他回答,先行出了大堂。“你在门口等我一下,我去开车。”周岐随即跟在后面,又拖着她的箱子下了停车场。 等待周岐的过程,实在是短暂。杨筱觉得她甚至还没有感受到一丝半缕的来自夏天清晨的令人舒适而愉快的风,周岐就已经靠边停车了。于是她上车后,开了点窗,想放点清新的空气进来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 清凉的风袭来,轻吹着她的额头。她突然想起那天,周岐说朝阳有雨让自己带件外套的事情,“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朝阳,方丘哥说的么?我记得没和他说过工作地点啊。”杨筱问完,周岐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了些小动作,拇指摩挲着圆盘。 “我之前去看过你。”周岐没打算隐瞒她,“在你刚搬家的那会儿。”杨筱听完,扭头看着他,侧脸在晨光的勾勒下显得更加柔和,“所以,那会儿放在门口的绿植、玫瑰还有猫爬架是你送的?” 周岐嗯了声,“小猫还喜欢吗?”杨筱内心缓和了些,也学着他的音调,嗯了声。“那你呢?你也喜欢吗?” 周岐话题一转,主语竟然又变成了杨筱。杨筱不语,望向了车窗外,那里太阳刚刚升起,霞色染红了几片薄云。 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脑子里乱乱的。想起之前那些并未购买过的物件莫名奇妙地出现在家门口的地垫上,她和王若蓬都以为是对方的。直到把猫爬架装好的那天,杨筱一问,这才知道,原来不是若蓬的,也不是自己的。 其实杨筱不是没有想过,这可能出自周岐之手。但她却突然变得胆怯,不敢问。她怕询问后得到否定的答案,这会是多么难堪的场景,像是她一直在期待他一样。于是主动避开了这个答案,和若蓬联系快递员,等着寄错件的物主找到她们。 那几天里,两人轮番伺候着那盆绿植和快要干瘪的玫瑰,又把装好的猫爬架放回纸箱里,见呜呜喜欢得不行,又立马下单了个一模一样的。所以家里现在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猫爬架,给呜呜换着玩。这些,周岐当然不知道。 “谢谢。”杨筱沉默了会儿,又开口和他道谢,为猫爬架、绿植、玫瑰。 “不用和我客气。你今天舒服了些吗?”周岐铺垫了会儿,见她情绪还好,决意问问,说完趁着红灯的空隙侧头看她。三年没见,她头发长了,气质也有了些蜕变,但肉眼可见的瘦了。 “还好。”杨筱伸手拂开被风吹到眼前的发丝,“你接下来,是不是要给我推荐心理医生了?”说完,扭头对上了他的眼神,那双眼睛为什么明明能那么真挚地望着自己,却又裹着一层看不清的纱衣,“我在看心理医生,也在积极治疗。” “好。如果需要,也可以联系我。但更希望你不需要这份帮助。” “借你吉言。” 第32章 失去 刚落地首都机场,廊桥里涌出来的一股冷风让杨筱打了个寒颤。她拢了拢外套,往托运转盘走去。人还没走到,就收到了周岐发来的消息,问她到了吗,还是那串从没变过的电话号码。当初从市里离开,杨筱就换掉了电话卡。不为其他,只想人为地切断自己和他的联系。 没成想,他仍旧找到了自己,还在楼下看到了她和若蓬带着呜呜玩。其实问出猫爬架和绿植、玫瑰的时候,杨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周岐躲在楼下不和她见面的动机,无非是不愿她再次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或者怕她讨厌自己出现在她新家门口。 越揣测他的心理,杨筱越发觉得她从没看清过周岐。 刚出机场,王若蓬就跑过来,给了杨筱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想死我了,筱筱。你不知道没有你在家,我多孤独的,每天和呜呜相依为命。”话音刚落,还要拿她刚烫的波波头蹭蹭杨筱的脖颈,“好看吧?今早上刚去烫的。整完出来去上课,一进门美得那群小鬼哇哇叫。” “真的很好看!很适合你。但是哎哟松点松点,我要喘不过气来了。”杨筱拍拍她勒着自己的胳膊,“不负使命啊,带了叔叔给你做的肉干。”杨筱挑挑眉,一脸骄傲,“还有给我做的辣辣滴香肠。” “可真是辛苦我们筱人肉背回来了,今晚吃大餐!” “所以我今晚可以不洗碗了?” “哦,那倒不行。” 等杨筱掏出钥匙刚转进孔里,就听到呜呜奶奶的叫声,一声赶一声的,听得她恨不得立马穿墙而入抱起呜呜就是一顿猛亲。果不其然,刚开门呜呜就冲过来,来来回回地蹭杨筱裤脚,黑裤上顿时长出一小片猫毛。 “呜呜,想我没,你好香啊呜呜。”杨筱挎包也没放下,拖鞋也没换,就站在地垫上一把抱起呜呜,拿头顶轻轻顶她的肚皮。“等会儿的等会儿的,先让亲妈进门好吧。”王若蓬被堵在门口,手里还拖着杨筱的行李箱。 “我锅里还整着排骨呢,我先去看看。”说完,王若蓬从杨筱侧身的缝隙里钻了进去,留这一大一小站在门口演母女情深。吸了会儿猫,杨筱觉得自己精神百倍,放下呜呜,收拾了一番后进厨房帮若蓬去了。 她们的出租屋是以前的办公楼改的,但还留了一面落地的窗户,采光极好。这会儿落日挂在公寓斜上角,洒进屋内的阳光也不再刺眼,颜色变得鲜艳而醇和。 三楼楼层低,加之廉租屋的隔音算不上好,但凡楼下的路人声音稍大些,都能传到她们耳朵里。好在,这里交通并不算多便利,还价格稍美,这点噪音也算不上嘈杂。 杨筱觉得和若蓬一起,得闲时两人坐在这面窗前吃着热乎的饭菜,脚边是呜呜追着要饭,抬头是还没完全褪色的晚霞和即将到来的蓝调时刻,很舒心。当然,如果不去上班的话,更是。 杨筱毕业后,就到了家事务所做审计。审计的工作繁琐单调,刚入行那会儿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打电话催函证、抽查叠起来比自己还高不少的凭证、横穿大半个北京城去打印银行对账单。这些工作做得好了就奖励她粘贴一张又一张底稿,每天手指都在ctrl+cv间切换。琐碎的工作,重复而耗时。甚至到了忙季凌晨下班是常有的事。 现在入行几年了,工作才稍微没那么机械,也算当上了个小leader。但不太妙的是,又变成了空中飞人,在各个项目之间来回倒腾,毕竟迁就客户的时间来调整自己的时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曾经喜欢数学的自己,也在每天和数字打交道间变得麻木了。 她想起曾经填志愿那会儿,自己对着填报手册翻来翻去,才发现原来她当时给杨瘸子算鞋垫子进价、卖价,严格意义上来说算不上数学,更像是财务或者会计。 于是头脑一热地填了会计学院,还辅修了金融,整个本科四年课业压力不算小。 尤其是一到期末那会儿,院里还流传着让学生闻风丧胆的“金融学之夜”。厚厚的一大本金融学教材,不给重点怕是一夜也学不完。自己一边去玩具店给人打零工,一边趁空闲捧着书复习,但还是差了一名保上研。 心有不甘是真的,但当时更多的心情是高压之后的释怀。 她马上就要不依靠助学金和周岐每月给她打的生活费了。她终于要变成可以赚钱的大人了。想到这一点,她带着隐隐的期待和兴奋一头扎进了秋招里。 凭着还不错的学校背景和几段实习经历,面了两个都拿到了offer。那天她穿着省吃俭用买的一身正装,坐在金拱门里拿薯条当蜡烛庆祝自己找到了工作,刚要给周岐编辑短信,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周大舌耐药菌感染,抗生素不起作用了,要她回来一趟。 她急匆匆打开订票软件,咬牙买了票价快抵自己一个月生活费的机票飞回去。到医院时,周岐还在手术台上。她只得联系了护士,说麻烦她转告周岐,等他下了手术立马赶来病房这边。 护士欣然应允,并且告诉她自己一定会帮忙转达的。 周大舌的主治医生见到杨筱来,带着她去看紧急转入ICU的周大舌。周大舌的身体隔着玻璃微微颤抖,血压掉得很快 ,心率线变得尖耸混乱。脖颈看着红红的,像是一块炉火里的炭,打着吊针的胳膊出现花斑,医生说那是因为缺氧和循环衰竭。 “可是他不是在用着呼吸机吗?”杨筱望着曾经笑眯眯的周大舌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周遭不知怎的缠绕着千丝万缕的病危气息。“呼吸机只管送气,不管运氧的。他现在的肺,孔洞都被堵死了。”主治医生神色凝重,“周医生还在手术台上,和人搭班给vip做手术。怕是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你想想再做决定吧。” 杨筱从没想过有一天,给她第二次生命的人会在她笔下结束生命。医生急切的话语和几乎快要崩溃的内心让她变得无法冷静下来,只得靠在走廊上反复深呼吸,但空无一物的喉头却堵塞得她快要窒息而亡。 她听着心电图检测仪尖锐的报警声,看着医生护士反反复复进出周大舌的病房,解开他的上衣,杨筱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周大舌竟然瘦成那样了,像一具毫无生气的骷髅架,一层薄皮松垮垮地盖在骨头上。 她突然想起写周大舌的那篇作文里,她写过一句:我的养父喜欢拍着肚皮去和人下象棋,输赢不论,但从不赖棋。可他现在竟然连一层能包裹住骨头的肉都快没了。 杨筱抱着自己的头,蹲在一边。原来人到了极致痛苦的时候,胸腔像被重锤反复砸碎,痛得连哭泣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握着笔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平日里一手漂亮的小楷写在放弃有创抢救同意书上变得弯弯扭扭。那一条条划出去的线条在她眼前放大又缩小,逐渐变得扭曲。落笔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快要站不住了。 周大舌的心率逐渐变得平直。 杨筱又想起刚到周家的那会儿,有天下楼时听到周大舌在院里和来喝茶的棋友显摆自己。 “我家小二,成绩好得不得了。” “哎呀老周,你咋运气这么好,净捡到些听话上进的好孩子。” “是我运气好” “你当时怎么想着再收养杨家那小二的,你和周岐日子太滋润啦?要给自己找点额外的负担?”棋友说话有些难听,但杨筱觉得这确实是大实话。 “我看到他们上大学能去我去不了的地方,心里高兴高兴啊,读书多好啊。”周大舌边说边回想起曾经赶着牛羊上山,坐在翠绿的山坡上翻书的日子。手里是精彩绝伦的故事,耳边是偶尔从天际传来的清脆鸟鸣。 杨筱就快要成为大人了,可是周大舌却等不了她了。她曾经还盘算着赚到钱了带他去看海和进大学的图书馆,他说他这一辈子什么风景都不向往,就想去看海,去坐坐大学里图书馆的椅子,感受下他一直渴望的东西。 可他现在除了感受病痛,什么都没感受到,连病危的时候,都生怕多花一笔钱。他却从没对周岐和杨筱吝啬过爱和物质。周大舌心率彻底平直的那一刻,杨筱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明明自己眼前的世界照旧完整,连走廊里的地砖也打扫得无比锃亮,还反射着阳光。 护士告诉她,周岐下手术了,在四楼。 她站了起来,擦了擦脸上冰凉的眼泪,眼前因为突然站立而昏黑一片,只得扶着墙走到了电梯口。理智告诉她,周岐的工作让他亦是身不由己,但她却心里憋着一股为何这样的场景要我一人承担的委屈,这种情绪和失去周叔的心情交织在一起,愈演愈烈。 一出电梯,杨筱就看到了背对着自己,站在走廊尽头的周岐,和他对面仍旧光鲜亮丽的苗月。苗月的嘴一张一合的,不知在开口说些什么,又时不时露出些狐狸般狡黠的笑。 那个笑容刺得杨筱心好痛,她忍不住地胡思乱想,对于她来说这样灰暗的时刻,她的世界再次轰然崩塌的时刻,周岐却还在和漂亮女人调笑。 她走了过去,带着满脸还没完全干涸的泪痕,和一身因为着急而闷出的黏腻又潮湿的汗意,站在了周岐面前,“周叔没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怒气冲冲地问出这一句话,结果出口只剩下疲倦和深深的无力。 其实周岐也是一脸倦意。他刚下手术,护士就告诉他周大舌感染休克快不行了,杨筱在病房外等他。他心里咯噔一声,扯了手术服就往外走。结果还没到电梯口,被苗月拦下了。 苗月堵着他,开口就是告知他周大舌的死讯。她说她不想因此而中断交易,她在北京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只要周岐答应她,把他现有的证据交出来再终止查下去,她保杨筱在北京工作顺顺利利,不被人骚扰。 那一刻,周岐觉得自己失败极了。他与虎谋皮的下场,是一次又一次地妥协和退让。苗月的消息如此灵通和迅速,父亲急转直下的病情,都让他隐约感觉父亲的去世,或许没有那么简单,但这一切居然都是他间接导致的。 看他眼里逐渐黯淡无光,苗月不得笑出了声,真是好玩。 第33章 蟾蜍 苗月和周岐不知道的是,她那得意的笑容落在杨筱眼里,落在一个已经崩溃的人眼里变味成了鸳鸯间的打趣。周岐说,那是医院领导的女儿。保研失败后,她才后知后觉这里面太多的腌臜事,心中弦断了的那一瞬,愤怒和崩溃让她自然而然把周岐也归到了这个行列中来。 于是她带着哭腔开口,“周岐,你前途就那么重要吗?就算周叔不在了,也要和人陪笑是吗?”往往越熟悉的人往心里扎刀子越准越深,周岐看着她眼泪簌簌滚下来,自己的视线也逐渐变得模糊了。 苗月见状识趣地走了。她要逗的只是周岐,而非眼前小孩一样的杨筱。 周叔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在鹿镇,枝繁叶茂的黄葛兰树下搭起了灵棚,来的也都是周大舌平日里要好的几个棋友和亲戚。灵棚里铺天盖地的黑白色让杨筱恍惚间以为世上除了白只剩下黑了。两边花圈上挂着的挽联写得很悲壮,周大舌的笑眯眯的画像挂在一团白菊中央。 出殡的时候,撒向天空的圆纸钱在风里打滚。她和周岐跟在后面,听着风水先生念着喊着,站棺鸡捆在一边的木头上。杨筱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杨瘸子出殡的那一天。 只是那天天气更差,黑压压的乌云积在头顶,快要把人闷得喘不过气来。火盆里燃烧过的纸钱碎屑飘得到处都是,像是下了一场灰色的雪。不知生死离别为何物的小孩们坐在席间,端着饮料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塑料杯,学着大人们碰杯,笑得很开心。 帮忙料理的男女老少也各自系着鲜艳的围裙说着家长里短,谁家几天后又要丧嫁婚娶。只有杨筱一直停在这场白事里,迟迟走不出来。周大舌站在她旁边,看她望着眼前的觥筹交错出神,拍拍她的肩头,慢吞吞地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只要你记得他,他就永远在你心里。”直到几年后,杨筱在一部电影里,听到了和周大舌有些异曲同工的答案:“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所以,她会永远记住杨国强和周义刚。杨筱也一直坚信,杨国强和周义刚会走过电影里那道铺满万寿菊的桥,跨越阴阳,来看望她 杨筱对着手机教程,层层叠叠地给呜呜做生日蛋糕。王若蓬靠在厨房门上,一个劲儿地哇塞,咱呜呜有福了。等做好后,杨筱给若蓬使眼色。王若蓬立马明白,转过身去抱起呜呜坐在沙发上。 杨筱端着罐罐、金枪鱼还有冻干做的小蛋糕出来,点上了蜡烛,又关上了客厅里的顶灯。若蓬捂着呜呜的眼睛,开始唱起了喵语版生日歌,“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呜呜闻到食物的香味,扭来扭去的急得不行。昏黄的蜡烛摇晃着,小小的火苗 倒映在呜呜黝黑的眼睛里。 杨筱下意识地掏出手机,记录下呜呜的一岁时刻。照片里,暖黄色光晕下,若蓬笑得格外灿烂,搂着的呜呜戴着尖顶生日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蛋糕上抖动的蜡烛火苗,杨筱自己则伸出手比了个耶。 趁着呜呜心满意足地吃上了蛋糕,王若蓬挤到杨筱旁边开始发问,“你这次回去,不舒服是因为遇见那谁了吗?”杨筱没应,继续看着呜呜大快朵颐。“唉孽缘啊,我现在都觉得愧疚。当初自己就知道你要吃苦头,但我还是怂恿你去表白。我那会儿想得可简单了,与其念念不忘等不到回响,不如直接出击,完事后一拍两散。但对不起啊,筱筱。” “这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呀猫猫。”杨筱安抚性地拍了拍若蓬的手背,“表白是迟早的事情,况且我这老毛病也不单单是因为他,只是说他影响比较大。和你视频之前,在电梯里磕了下,人酒店工作人员给我打救护车,周岐就坐在楼下。” “所以,后面是他陪你去的医院?他知道你这老毛病了?”王若蓬竖起了耳朵,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又往沙发前坐了坐,生怕错过一点儿细节。“是。后面还想给我介绍医生呢。”杨筱却往后倒,靠在沙发上。 “他可别再往你这凑了吧,都快好了又给你惹复发了。”王若蓬朝着空气挥了两拳,眉毛立起,又犹豫了会儿开口,“不知有个问题,当讲不当讲。” “讲。”杨筱闭着眼睛养神,感觉自己每次下了飞机耳边都还回响着发动机的噪声。“你这次回去,他和那个领导的女儿在一起了没?不会是什么他推着婴儿车,车里坐了个粉雕玉琢的,还含着奶嘴砸吧砸吧的小孩儿,你俩在母婴店遇上了的剧情吧?” 杨筱没忍住笑出了声,“我去母婴店的意义是?” “给我班上不听话的小鬼一人塞个奶嘴。” “你还是太善良了。要我说,那种调皮捣蛋的嘴里塞只臭袜子得了。”杨筱抱着双臂,嘴像淬了毒。“好嘴。”王若蓬没忍住鼓起掌来,“你明天上班还是后天上班来着?我又给忘了。” “后天,明天我在家打扫一下卫生,给你做点好吃的。”杨筱起身接了点水喝,又端着水杯走到落地窗前,“你说,我辞职去试试真的能行吗?” 窗外早已漆黑一片。只有对面一楼的窗帘大开着,内里还亮着盏灯,吧台上密密麻麻的酒瓶在灯光下金光闪闪。这是家刚开业不久的小酒馆,价格适中,也欢迎宠物。若蓬和杨筱去玩过一回,老板人挺不错,见她们面生还给打了点折扣。 “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嘛。”王若蓬走到她旁边,拿自己手里的杯子碰了碰杨筱的,“cheers!”杨筱笑笑,猫猫这真是白水也能喝出小酒的滋味了,“我主要是怕,我把我爸那笔赔偿金全搭里面了。” 杨瘸子去世后镇上赔了一笔。这钱在她上大学前一直是周大舌代为保管,给她存在信用社的折子上,一点没动她的。甚至高中那会儿,周大舌住院的那段时间,她提过要用这折子里的钱给周叔看病。周岐拒绝了,没花杨瘸子一分一毛的赔偿金,还告诉她,这钱只能用在她自己身上。 现在这笔钱,和工作几年攒的工资,就要变成“小杨总”的启动资金了,但她还是有些惶恐。那会儿和方丘说是工作量太大决定辞职创业,不过是个借口。这里头远不是一句话能概括的程度。 去年杨筱还没晋升前,跟过一个项目。当时前脚刚和几个同事接手,后脚就接到通知跟经理去广东出差。甲方那头负责接待他们一行人的,是个笑起来褶子都快把眼睛挤没了的中年男人,姓曾。刚见他们,就一口一个经理、老师地叫,格外热情。工作两年了,杨筱还是有些不适应,但也没出声纠正,这行里诸如此类的叫法太常见了,纠正反而显得不识抬举。 结果刚到酒店楼下,经理和曾老师走了,倒把他们几个撇下了。一群小喽啰当然也没追问的资格,面面相觑后决定酒店里对对数得了。当时给他们一行人办入住的是个新来的小伙子,看着有些腼腆,业务也不大熟练,大堂里人来人往的,其他前台也顾不上帮他。 所以等杨筱拿到房卡上楼时,都已经是四十分钟后了。好在甲方大气,没让他们两两挤一间房,一人给开了个大床房,只不过杨筱分到了更高一些的楼层。上楼时,她也没太在意,单纯地以为不过是同楼层满房了才给自己调到了楼上而已。 结果她刷开房门才发现,这间房大得有些超乎她的预期,说不上套房的程度,但内里的摆件装饰都格外的豪华。杨筱咂咂嘴,看来这酒店装修可真是下了血本。而后掏出背包里的电脑,走向床旁摆着的一张实木办公桌准备接着加班。 所里给配的古董电脑还没开好机,她就感觉鼻子里痒痒的,一摸鼻尖一手的血。真是有得必有失,住上了好酒店,转头就流了鼻血。她怕鼻血滴在地毯上到时候酒店清洁费挂在甲方的账上不太好。于是下意识地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找纸,结果里面没有纸巾倒有个黄皮信封。 难道是上一个住户忘拿的?杨筱只得快步走到床头抽了几张纸擦拭。等鼻血完全止住了,才拿起抽屉里的信封,准备给前台打电话挂失物招领。信封口并没有封死,杨筱往里一瞥,就瞥见了发票的一角。 或许是出于职业上的警觉,她抖开了信封里的东西。里面装的大大小小居然全是发票,几乎都是高档餐饮、酒店、购物消费开具的。每一笔数额不等,但抬头无一不是填的甲方。杨筱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摊上事了。原来这富丽堂皇的房间也不是给她准备的。 杨筱此时的理智和道德感开始互博。在自己没有下家且不清楚对方关系网时,检举并不是个多明智的解决办法。但她还记得上审计学时,老师第一节课教给他们的:做审计要正直坦诚。她把发票放在床上一字摊开拿手机存证后,又匆匆忙忙地把发票装回信封。 现下她只能装作不知道,等出完差回所里申请调离项目组后再做决定。至于这些发票入没入账,账是不是自己手里拿到的这一套,杨筱一无所知。但真等到爆雷的那一天,他们这群毫不知情的人,会背上多大的职业污点。 再说这会儿要求前台换房,傻子也知道她发现抽屉里的东西了。 杨筱现在只能等着甲方那褶子人带着经理回来办入住时,发现前台的乌龙后再给她换房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又加上班了。直到傍晚才接到了前台的电话,声音不是那新来的小伙子,是个听起来经验老道的中年女人。 “杨女士,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这间房明天要进行地暖的检修,您看给您换一间房好吗?实在是对不住您。” “好的,那我下来重新办入住吧。” “哎好,感谢您的理解。” 杨筱如释重负。回北京后,她自知这个项目未来将引火上身。于是刚返程第二天就和经理提换组申请,说身体吃不消高强度出差,想调到做本地项目的组里去。 经理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性格,自然也不会任由杨筱离开自己的视线。现下把她捆在自己的组里,变成同一条船上的人才是最稳妥的办法。杨筱吃了几回闭门羹后,接连几日连做梦都梦到自己变成了只蟾蜍,吞了一锭又一锭的黄金,而后一次次从梦中惊醒。 第34章 烤冷面 今天是杨筱的stday。同事们趁着午休给她搞了个小型欢送会,分完蛋糕后挨着和她合影留恋。职场上大多数的礼节都是个过场,大家都这么做,自然也就这么做了。要真说起来杨筱最舍不得谁,还是她手底下带的那个小朋友。 是个机灵又贴心的小姑娘,名字挺复杂,叫虞景嫣。年底忙季那会儿,北京三天两头飘雪花,不一会儿就垒得厚厚的。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杨筱却经常在化雪天见着虞景嫣不怕冷似的在地铁口站着,和另一个组的小朋友吃烤冷面。 直到吹了会儿刺骨的凉风冻得鼻尖红了,才知道往避风的位置躲躲。两个人你尝尝我的,我尝尝你的,嘴里呼出团团白气。 鬼使神差的,杨筱第二天下班也去买了碗烤冷面,又怕撞上虞景嫣,硬生生在工 位上加了俩小时班后才下楼。烤冷面捧在手里热气腾腾的,隔着一层薄薄的纸碗壁往指尖流淌着暖意。 杨筱用竹签扎起一块,送进嘴里,外皮软糯,里面甜辣和香辛料的滋味又融合得刚刚好。 是杨筱很喜欢的味道。 临走前,她找烤冷面老板问,能不能充卡。老板摆摆手说,这都是现结,做小本买卖的。杨筱不死心,和老板说自己要离职了,没想好要送给手底下的小朋友什么,想给她办个夜宵卡,以后挨饿挨欺负了,还能来这里找找温暖。 一描述虞景嫣的长相,老板立马同意了,说那姑娘和另外一个小伙基本上隔三差五就会来,性格也好,每次都夸他做的烤冷面好吃。杨筱笑眯眯地回复道,对,她性格很好,以后要是耷拉着脸来这里吃烤冷面,麻烦您开导开导她。 杨筱给虞景嫣开了一年的夜宵卡,觉得老吃也不健康,又跑去自己常吃的那家充了个早饭卡,让她别再大清早的偷摸去茶水间拿点零食吃就把早饭混过去了。把这份离别礼给虞景嫣时,她正举着个文件夹抹眼泪。 “姐,你真要走啊。”虞景嫣见是杨筱放下文件夹,伸手拽着她胳膊,“我妈和我爸对我都没这么好,姐,你真是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反正我也就在这再混一年。姐你要是不嫌弃我,我以后和姐干。” 说完,弯腰下去从柜子里拿了个精致的袋子出来,“姐,我知道你为了创业开始省吃俭用,这几天甚至都没闻到你喷的香水味儿了。喏,我给你买了你以前爱用的那款,也不知道你现在还喜不喜欢。” 杨筱突然红了眼睛,实习生的工资能有多少,虞景嫣又自己贴了多少进去。 初中时,茂秋总是担心自己打扰她学习,见她埋着头解题一脖颈的汗,拿手、拿课本给她扇风;高中时,若蓬知道她家里出事,总要变着花样地给她塞各种好吃的,讲奇怪的冷笑话;大学时,因为自己打零工而错过了班里领申请助学金表格的时间,结果当天晚上回去发现,自己书桌的台灯底下,压着张平平整整的表格。 杨筱觉得自己很幸运,如此贫瘠的人生竟然也能感受到这么多的善意。 最后的工作交接好后,她发现自己没有那么多东西,也压根不会像电影里丢了工作的主角那样端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箱,眼神忧郁地走出门去。因为一直以来都是非固定工位,所以去技术部还了电脑后,她的东西拿个小塑料袋就能拎走。唯一不好携带的绿植,走的时候也送给了前台。 离职后的几天,要创业的缘故,她曾经期待的睡到日上三竿的日子也打了水漂。和前项目组同事大杨总,全名杨贽,四处搜寻好价办公楼,一天跑好几处地方,但大多都不满意,要么太偏员工上班不便,要么太贵他俩租不起。 “小杨总啊,我要热得打退堂鼓了。”杨贽站在仅能遮半张脸的阴凉下,揪起上衣一角开始小幅地抖,试图放些凉风到前胸和背脊。“大杨总啊,钱可都在我这里,不干了不给退还啊。”杨筱站在杨贽旁边,拿左手往脸上不停地扇风,但燥意不减。头顶树上歇着的知了叫得越发欢快,更是给人多添了几分烦躁。 “我开玩笑呢。你别看我啊,我再抖抖我衣服,汗都快把我淹死了。”杨贽说完转过身去,背对着杨筱,开始更大幅度地揪起上衣边又放下。“得了吧,你那几两肉,谁稀得看。”杨筱掏出手机,开始回复招聘软件上的消息。 现下初创期,除了他俩和他俩手头的钱以外,再没有多余的人了。理所当然的,办公场地也要他俩看,人也要他俩亲自招。至于大小杨总之分,那是纯看出资额了。杨筱没出那么多钱,自然变成了小杨总。虽然现下也没其他人会这么叫,但他俩还是热衷于用这样的称呼调侃对方。毕竟称呼么,光杆司令也是司令。 “我觉得啊,今早看那个就不错。离地铁和公交不是很远。而且要是实在不行,前期咱俩换着开车,接送一下家远的员工?”杨筱真是热得要投降了,这房东说好的下午一点半看房,这会儿都两点半了人还没联系上。 出门那会儿,想着下午看的这处办公楼离地铁站近,两人就没舍得开公司现下的唯一资产出来暴晒。心疼车的结果就是,现在他俩被暴晒。 “成。走吧,别等那黑心眼儿的了。”杨贽发号完施令,两人谁也没等谁,拼命往地铁口百米冲刺。杨筱手里还有个包举着,能挡住额头,不至于晒成关公。但杨贽就不行了,细皮嫩肉的少爷这会儿晒得满脸通红。 “你这脸明天不会蜕皮了吧。”杨筱看着他晒成猪肝色的脸,没忍住笑,“回去整点芦荟补救补救。”杨贽撇嘴,恹恹地靠在地铁车厢里,“我去我妈那儿弄弄去,给本大杨总脸都晒出工伤了。” “对哦,热得都忘了令堂是开美容院的。”杨筱附和地点点头,“创业失败了能去阿姨那应聘前台么?本人形象尚可,普通话也OK。” “死嘴,不许说这种丧气话。”杨贽向来相信这些无心之言,立马转头盯着杨筱让她呸呸呸后摸木头。杨筱照做,现在谁让他是大杨总呢。 当初两人决定合伙做人工智能,其实也和杨贽在自家美容院耳濡目染有点关系。杨贽母亲初中没念完就辍学去了上海学手艺,之后又到了家美容院帮忙,一开始只做些清洁的活儿,后面人机灵学东西上手快,老板就带着她学点按摩手法。 时间长了,杨母摸清了美容院那一套运转逻辑后,回他们河北老家租了门面自己做。这一做顺风顺水的,后来越做盘子越大,还往北京开了几家店,所以杨贽初中时就变成了正儿八经的富二代。这几年,美容院又引进了些新仪器,客流量暴增。 一时间,店里人手实在是少得可怜,有时客人线上发来的咨询和预约的消息都来不及回。杨贽听说后果断从所里辞职,又去请人把那会儿刚有点发展苗头的AI接进来辅助诊断和回复。虽然偶尔也会闹出些笑话,比如人顾客问自己的肤质适合什么样的产品,这头回复:多吃蔬菜。 人手慢慢充裕后,杨贽停掉了烧钱如流水的智能回复,但他却敏锐地嗅到了一股别样的气息:倘若这样的智能诊断用在医疗上?一想到这里,杨贽觉得自己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鲜红的血液也在体内沸腾。 于是他转头发了条朋友圈:不想干的来找我,杨老板有法子。就这样成功把转组失败的杨筱骗来了,至于为什么没有其他人,估计大都觉得杨贽在说梦话。其实杨筱一开始也这么觉得,但她看着坐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眼神直发亮的杨贽,突然想到了初中时的老班。她讲课时的神采,也是像杨贽这般自信张扬,内容绘声绘色,令人心驰神往。 杨筱说她回去考虑考虑,第二天就给了回复:行。杨贽在杨筱交接手头上活儿的过程中,也在物色合适的技术人员。一言以蔽之,两人从做决定到今天也没闲下来过。 就这么敲定好办公楼后,第二天又跑来和房东签合同。房东见他们如此爽快,自己也不藏着掖着了:“东边儿那头27号楼吧,那公司破产了,楼里还搁了一堆办公用具。今一大早让我看着办,我也懒得叫人去清理了,你们去看看有要的没,用得着的直接弄过来得了。” 杨贽应得比杨筱还快,“哎好嘞,谢谢您啊。” 等房东走了,杨筱没忍住笑,“看来大杨总这下是不嫌触霉头了呗。那可是人家破产公司用过的哟。”安静又空旷的办公楼里说话还有些回音。外头温度起来了,租的这层又正巧是阳面,楼里越发闷热。 “那怎么了?那人家破产是因为经营不善,我们好好弄不得了?小杨总,有没有信心!”杨贽说完还得que她一下,来个互动,“快搬东西去吧,我怕一会儿好的让人搬走了都。” 说完两人步履匆匆地穿过园区,找到了27号楼。一看门头才知道这是个传媒公司,财大气粗地租了一栋,一楼尽头还隔了片区域来放台球桌,设吧台。连楼道里都挂着繁琐的水晶吊灯,每一层楼转角处还摆了张黑色的真皮沙发,即使落了灰,杨筱也觉得价格不菲。 “看见没,小杨总,这就是铺张浪费的后果啊,咱可不能这样。等会儿那沙发咱 俩能扛走吗?”杨贽指着面前比他俩加起来还长条的沙发,满意得不行,“这咱俩一人一张,午休的小床钱都省了。” “我可以趴桌子上睡。”杨筱挤出个笑容,歪了歪头双手合十比了个咪觉的动作。“你不要那我要了啊,反正都是咱俩扛。”杨贽才不管小杨总午睡有啥癖好,只觉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啊。 “谁说不要了?要!”杨筱答。 第35章 受伤 园区里闻讯赶来捡破烂的人还真不少,但真皮沙发一直没被搬走,也是有原因的。杨贽和杨筱一人抬一头刚走了一段儿就累得够呛。杨筱真觉得这沙发下面是不是粘了个人,怎么能这么沉。一路上,两人刚抬起不到两分钟,就又得搁地上歇歇。 穿着老头衫捡了两大袋文件夹的大爷,看着他俩汗如雨下,累得直喘气,乐呵得不行,“哎呦先捡点轻巧的呀,怎么一上来就给人沙发抬走了。这过会儿还怎么接着捡啊。”说完摆着头走了。 杨贽觉得大爷真是一语道破天机,对啊,他俩怎么一上来就搬大件。见一旁的杨筱不知是热还是累得满脸通红,汗水裹着热气粘了整张脸,杨贽有些于心不忍。递了张纸巾给她擦擦汗,又让她看好自己的沙发,自己回去楼里搬点小件的,最后再来搬这泰山。 两人就这么顶着三十几度的高温,把可能会用到的办公用品凑了个七七八八。搬完的第二天,杨筱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给杨贽发消息说今天实在是来不了公司了,感觉拉到了胳膊。这才发现杨贽把自己微信名改成了愚公。 真是形象啊。 别的不说,他俩昨天至少移了两座真皮大山。 不去公司,杨筱喂完呜呜后又摊回床上去了。昨晚刚睡下胳膊和小腿就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火辣辣的疼,连翻身都动不得,幅度稍大些都疼得嗷嗷叫。王若蓬又带着红花油进来给她揉,边揉边数落他俩,怎么都是当大老板的人了,还不知道花钱请人搬点儿么。 杨筱脸朝下埋在枕头里,声音闷得像是枕头在开口说话:“没钱啊,这不是我俩闲着也是闲着。”王若蓬真是没话讲了,给她揉的力度渐大,“那你上次回市里还给我爸买那么大一根人参啊,还有我妈天天跟我臭显摆的花丝巾。这两笔够你请多少人了,下次别买了。” 枕头又接着开口,“不一样嘛,该省省该花花。钱花在我觉得值得的地方,那是心甘情愿的。” 王若蓬努努嘴,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内心和面前的多年老友。明明攥着一手旁人看来稀烂的牌,却偏要咬着牙打出花来。别人要是淌过她这条人生之河,都该要长出一身尖刺来保护自己了,她倒好,刺长了但朝向反了,全往自己身上扎。 两三年前,她躯体化得严重那会儿,刚开始会把自己的手指掐得乌紫,事后又怕若蓬发现只得像个小老太太一样有事没事都把手别在身后。直到有天洗碗,她无意打碎了个碗,赶忙脱了满是泡沫的洗碗手套,想徒手把大块的碎片捡起来后再用扫帚清理细小的碎片。 若蓬在房间里备课,闻声赶来,就看到她手心、手指间上一块块月牙状的,有淡青也有乌紫色的伤痕。她才坦白,说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其实感觉不到多疼但这种“掌控感”会让她放松一些。 王若蓬才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为室友的失职,可杨筱每一天都笑着。唯一的异常,恐怕只有她不振的食欲和日渐消瘦的身体,但她回回都说这是工作强度太大、最近天太热、在公司偷嘴吃了很多零食。 于是王若蓬当晚就托朋友的朋友找到了个心理医生,第二天就带着杨筱去看病。杨筱向来不愿意麻烦他人,看着若蓬为自己忙前忙后,更觉得要积极治疗,好好听医生的话配合才是。而一边的若蓬,心里却满是愧疚和亏欠,反复想着,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 直到现在,杨筱的病情越发稳定,曾经控制她生活的独裁者也变成了她平淡日子里偶尔发出些轻微声响的背景音。 迷迷糊糊间杨筱睡了过去,等厨房飘来的阵阵饭香味儿才醒来,穿着拖鞋走了出去。厨房门没关严实,隔着一条门缝就瞥见王若蓬正系着她银行办卡送的围裙,扭来扭去的。杨筱拉开门进去,原来锅里炒着新鲜的嫩茭白。 “猫猫,不是说好了我来么,怎么这么早就做上晚饭了?”杨筱一觉起来,头睡得又晕又疼的,还有些发蒙。“都六点啦,筱啊。昨天扛沙发累坏了吧?”大厨哼着泰坦尼克号的小曲儿继续扭着,时不时撒点佐料后翻炒。 “妈呀,我都没看时间。我手机呢?”杨筱这才发现自己打着空手就来厨房了,手机估计还静音埋在被子里,又折回去房间拿手机,边走边朝厨房说,“猫猫,稍等啊。我看一下招聘信息,马上就来帮你啊。” 刚打开手机,招聘软件就弹出来一堆消息,上面还有条方丘发来的消息。杨筱纳闷了,这是怎么了吗?方丘哥和自己加上新的联系方式后,两人几乎没啥太多的交际,最多也就是朋友圈互相点赞评论,节假日互道声好。 于是杨筱先点开了方丘的消息。 “小杨筱,在忙吗?哎呦周岐受伤了,我想着怎么说你都算他家人所以给你发个消息,告诉你一声儿。挺严重的,你还是有空的时候打电话慰问他一下吧,但他这小子死活不让我说。” 杨筱呼吸一紧,睡得晕晕乎乎的脑袋只能看到“挺严重的”这四个大字,下意识地蹙起眉头,快速回复方丘:那去医院了吧?怎么弄到的?需要动手术吗?有人陪他吗?需不需要我回来?临要发送时又觉得最后半句不大妥,遂删掉了。 方丘那边消息回得很快,“方便语音吗?我给你具体说说。”杨筱这边刚发完好,就接到了方丘打来的语音通话,这一个个的敢情都是急性子。 “哎呦小杨筱啊,周岐他哎呀。”方丘那边声音有些嘈杂,时不时夹杂着小孩儿的哭闹声,“我这会儿在医院给他拿检查单,才避开他一会儿的。他不让我给你讲。” “那他怎么伤到的,医院上班伤到的吗还是休息伤到的?”杨筱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语速开始加快,这是她着急时一贯的下意识反应:说话的速度加快,语句间也开始不停顿。 方丘察觉她有些着急,找了处安静点儿的走廊,“别着急啊。是这么个情况,他下班路上开车被人给撞了,送来医院那会儿瞅着可吓人喽,但我看检查单还好,结果还好还好,额头有点擦伤、肋骨骨裂了,左手有点科雷氏骨折。” “他还好吗脑袋没受伤吧,科雷氏是?”杨筱攥着手机,开始从衣柜里翻衣服。 “哎就是扭伤,没啥大事啊别太担心了,养养就好了。放心啊,有你方丘哥在保证给他养得白白胖胖的。”方丘用肩夹着手机,把检查单放在X光片袋里,“我先不和你说了啊,你有空了还是给病人打个电话吧,情绪好点估计好得也快。” “等下方丘哥,你们在市三院对么?”杨筱合上衣柜门,开了免提后把手机顺手扔在床上,开始换衣服,双手仍有些酸痛,套白t时费了好大劲儿。 方丘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筱啊,你这不会是又要回来吧?我没这意思啊,我能顾着他。就是想让你给他打个电话就成,你这来回跑几千公里的多折腾啊。” “没事的,方丘哥,你挂吧,我回来看看也安心。他毕竟也是我的哥哥。”杨筱已经换好了衣服,最近一趟航班是三小时后,她必须得马上出门了。屋里越发浓郁的饭菜香味儿,让她觉得挺愧疚,猫猫做了这么多菜,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就要走,她得多失落。 “猫猫,我”杨筱刚出房间,就看见站在门口举着汤勺的王若蓬。“得了,别煽情啊。这屋子隔音多差你又不是不知道,赶紧去吧。我 给你卷了个鸡肉卷带着路上吃,小心啊。幸福矣!这一大锅只有我猫猫一人食也!”王若蓬见她感动得都要哭了,拿汤勺指指大门,“快走啊,倒计时,这一分钟过了,我可不放人了。” 杨筱笑着冲过去抱了抱王若蓬,又干脆利落地开门走了,“谢谢你,猫猫。” 又整这死出。王若蓬继续哼着沉船小曲把锅里的汤盛出来,摆在桌上,开始美美享用眼前的黄昏落日和美食。 杨筱这头还坐在去机场的车上就接到了周岐的来电。“周岐?你现在怎么样,好点了吗?”杨筱见到那串数字,下意识地点了接听,关切的话刚落,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应该表现得如此急切。 “杨筱,别回来了。”相较之下,周岐的语气冷静也平和许多。 “什么意思?”杨筱换了只手举着手机,胸腔起伏,听到“别回来”三个字更是心里像被虫蚁叮咬一般酸痒发痛。“是,当时撂狠话再也不见的人是我。但我就是忍不住犯贱,就是忍不住想知道你现在是死是活,出车祸有没有撞破相,手脚有没有缺点零部件。” “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不用分心我这边,我很好。”周岐咳了两声,又不知是扯到了哪里,疼得他轻吸了口凉气,发出嘶的一声。随后看了眼帮自己举着手机的方丘,对方立马拿远了手机,生怕收音太好。 “真的还好吗?没有方丘哥,你是不是打算什么都不告诉我,然后说是为我好,对吗?周岐,你总是这样,总是用你的揣测来替代我的想法。以前是,现在也是。你真的很了解我吗?还是你以为的了解我?”杨筱努力忍住喉咙里快要溢出的哭腔,和从周岐身上找来的数不清的委屈和愤怒。 她不明白为何曾经那样好的一个人,现在变了样,自己也还是如此固执地爱他。还是一听到他的消息就紧张得不行,在他说自己曾经来北京看过她之后,杨筱回家路上也会格外留意四周和他身形相似的人。 甚至某天夜里,因为路边昏暗的灯光和数不清的挡人视线的蛾子与飞虫,她错认了。她把另一个看起来同周岐一样高瘦俊朗的男人认成了周岐,或许是临近生理期下的激素控制,又或许是她成年累月的想念和在意被夜晚宁静的氛围和白日的疲惫所撮合,她竟然眼眶湿润地对着那即将擦身而过的背影叫了声“周岐”。 下意识眨眼的一瞬里,她感觉自己好像释怀了。 往日的憎恨与埋怨、委屈与不甘,仿佛都在他愿意为她披着月色不远千里而来下悄然瓦解。直到对方试探性地转过头来,看着泪眼婆娑的杨筱,有些无措:“我们之前认识吗?” 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跌落谷底,倒在一滩尖锐的石子上,摔得粉身碎骨,面目全非。 第36章 争吵 “我真的一切都好。”周岐再次重复,在阻止她回来必然让她难过和努力不说出伤人的话之间,“我很好”是周岐自认为的平衡点。除了他没人知道,那辆货车开着远光灯加速朝自己驶来的那一刻里,他想的是,杨筱怎么办。 杨筱气得冷哼一声,哭腔也随着这一声蔓延至周岐耳边,“是,你是很好。我都忘了你自己就是周大医生,撞骨裂、撞骨折又怎么了?一声不吭病全好了呗。只有我眼巴巴地等着你受伤了、疼了,会告诉我,也只有我这么蠢的人会立马买机票飞过来看你。” “对不起,杨筱。”周岐都快分不清,是伤口疼还是他胸腔里跳动着的那个地方更疼,“是我一直在伤害你,我向你道歉。你想来看望我的心意,我心领了。所以” “所以我不用来了是吗?好,这可是你说的,周岐。”杨筱挂了电话,靠在车窗上小声啜泣,眼泪淌在脖颈上,一片冰凉。她觉得二十几岁的自己,丝毫不比十几岁的自己聪明在哪里,她还是那个在鹿镇打着半把破伞被斜雨淋湿的杨筱。 出租车师傅是个热心肠,瞄了几眼中央后视镜,见她哭得厉害,好言劝道:“姑娘,哎哟这天底下的男人女人海了去了,何必为一个人伤心。与其为一个人伤心,不如为十个人开心。再说了这么年轻漂亮的一小姑娘,还愁没人逗你乐吗?” 杨筱嗯了声,又带着哭后的沙哑回道,“谢谢师傅。” “哎呦别客气,人呐,开心最重要。什么情啊爱啊都不能让你快乐的时候,那就都滚蛋。这甭管年轻的老的只要一不开心,什么病都找上门儿来喽。” 师傅叹口气,打开了电台,主持人操着口黏腻的京腔讲着历朝历代皇帝的二三事。音量渐大,压过了杨筱的抽泣声,留给了她一个接着发泄的空间。 到了机场,杨筱没过安检,坐在出发大厅的花坛边,看着值机柜台处人来人往。有一家三口出行,小孩坐在行李箱上笑得开心,时不时露出换牙期漏风的大门牙;有面临分别的情侣手拉着手,彼此眼里尽数是不舍和眷念;也有背着笔记本到处找电源插孔加班的苦命人。 那我呢?我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是失魂落魄的,双眼红肿的,漫无目的的怪人吗?想到这里,杨筱不由得一笑,应该是没人会在意的样子吧。 她又坐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地铁回去,到家时天已经全黑,而她饥肠辘辘。 “我说你又是干嘛呢周岐,我知道你担心杨筱回来也会像你一样身在水深火热之中,眼下你又受了伤护不了她。但她这机票都买好了,你让她看一眼,我再把她全须全尾的送回机场不就得了?” 方丘削着雪梨,一边拿垃圾桶接住自己削下的超长果皮,一边时不时地抬眼瞅瞅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的周岐说着。 “师兄,现在情况复杂,对方可能是在拿车祸警告我。杨筱这会儿回来,只会更加危险。”周岐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心里想的却是杨筱高中时在自己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她这会儿是不是也在哪里哭泣。 病房门却突然开了。走廊里家属说着小话的声音也顺着门缝溜了进来,在病房里打转。 是苗月。 “周岐,我还没腻到要你命。”苗月捧着一束香水百合,提着只包装精致的果篮,门也没敲就进来了。刚走近病床,就这么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早说了,你动不了苗家。” 苗月毫不避讳方丘在场。对她来说,多个方丘少个方丘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们不过是在螳臂当车。 “谢谢你善意的告知。”周岐的语调重重地咬着“善意”二字,“不过,我没有撞到脑袋,还不傻。”他知道,苗月要动他,绝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她会一点一点的用利益捆着他,让他甘愿为她俯首称臣。 “我看你就是太傻了周岐,我给你权势给你钱,你通通不要。要你的清白,要你可笑的尊严,现在还要坚守你所谓的正义。”苗月把花放在床头柜上,又哐当一声把果篮甩在柜脚边儿的地上,“我真怕你哪天死了。” “是吗,像我爸那样?”提到周大舌,周岐的情绪明显变得低落,“我爸的命,我的命,还有杨筱的人身安全,在你们眼里,不是和蚂蚁一样么。身处低位,连命也单薄。” “所以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那漂亮妹妹,别再继续了。”苗月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病床上面容憔悴的周岐,但这次她却毫无赢了他的快感。 上一周,她那自私的蠢丈夫再一次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要她断了和周岐的所有联系。她不允,凭什么。纪衡他自己在外莺莺燕燕都从未断过,究竟又有何立场和脸面来要求她守规矩。是因为爱她而占有欲旺盛吗,苗月不信。 这不过是在维护他作为男人脆弱的“面子”,他要的是在外有温柔乡可依,在家有苗月为她洗手作羹汤。而他,不过是犯点大多数男人都会犯的错罢了。 况且,在他看来,自己年轻帅气还多金,理应福泽更多的女孩儿。但苗月却不行。任人传出去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那他也太废物了。 苗月觉得这挺荒诞的。她以为向权势和金钱献祭了自己的婚姻就足够了,她仍可以找寻游离在婚姻之外的爱情。但自己的丈夫转头就用上不得台面的方法,直接了当地告诉她: 我会不择手段地断了你和周岐的联系,以前是周义刚,现在轮到周岐。 周大舌去世 的那天,她一收到医院那头的消息,就去堵了周岐,她害怕周岐情急之下一次性亮出手里所有的牌。那她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至于拿杨筱继续要挟他,是她最后的手段。北京和市里的距离将近一千九百公里,山高皇帝远,她连自己的一堆烂摊子都没收拾好,又哪里来的闲工夫去骚扰一个小丫头。 她不过是在赌杨筱在周岐心里的份量。 好在,她又赢了。 只是杨筱看着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挺可怜的。 从医院大门出去,苗月松了口气后,只剩下满腹愈烧愈旺的怒火,她在高速上一路狂飙,到了她和纪衡的“婚房”。 纪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右手夹着根点燃的细烟吞云吐雾,一时间屋内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儿。 苗月冲上去给了他一耳光,干脆且力道不小。 “你疯了?”纪衡掐灭了烟后站了起来,脸上立马浮现出一层红印,挂在那张臭脸上说不出的滑稽,“心疼周岐的老爹么?都成植物人了,还这么宝贝呢?” “我看你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他手里攥着多少东西?!”苗月也顾不得什么体面,把手里的文件袋砸在茶几上,“原来真是你动了他爸。” “所以你怕他狗急跳墙?”纪衡悠悠开口,仿佛是在听到她和周岐是利益交换的关系后假模假样地如释重负,转而又变成一条盘在地上不时朝人吐着殷红信子的毒蛇,“多简单,那就把他变成聋子、哑巴、瞎子。” 苗月打了个寒颤,胳膊上汗毛倒立,开始冒鸡皮疙瘩,“现在是法治社会,他伤了残了对医院没有任何好处。” “嗯…那倒是,那就吓唬吓唬他。”纪衡突然伸手一把搂过苗月,温热的手掌隔着衣裳在她腰腹间游走,“以后,要乖乖听话啊。” 苗月现在回想起纪衡,还是忍不住地直犯恶心,又继续“好意”提醒周岐,“我就警告你到这里,剩下的你自己掂量,好好休息。” “慢走,送不了你。”周岐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嘲讽和厌恶,“你的威胁,像你当初给我保证救下我爸一样,不起任何作用。” 方丘拉开了房门,巴之不得两下送走眼前这搅得周岐生活天翻地覆的罪魁祸首。 病房外的蝉在夜里也不停歇,拉上蛐蛐一起,势要打破夜里独有的静谧。受不了这跑调二重曲的夜来香从纱窗外爬进来,携来阵阵馥郁芬芳。 “师兄,你也回去歇息吧。” 方丘正要打开陪护的小折叠床,就听见病号赶自己走,立马不乐意了,“你小子啥意思,都给你收拾好了要我回家睡是吧。我偏不,我就要在这里睡,我给你讲,你要是再赶我,我要挤你旁边睡去了。” 周岐不吱声了。 “你怕麻烦别人这点,真和小杨筱如出一辙。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哎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方丘铺开折叠床,又从袋里掏出凉被和枕头。周岐这小子见外得让他不痛快极了,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方师兄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周岐这下彻底不吱声了。 “哎这才对嘛,老老实实的,好好养伤,别一天跟个刺猬一样赶这个走,赶那个走。其实心里呀,希望这个来,希望那个也来,对吧?小周岐?”方丘躺在一翻身就吱呀作响的小折叠床上,闭着眼睛接着说道他。 “睡吧。”周岐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回应他,今晚可算是再一次见识了方丘向来得饶人处不饶人的性格。 薄云挡住了月亮,原本映在窗前皎洁明亮的月光逐渐变得朦胧晦暗,周岐罕见地失眠了。 原来失眠的滋味,是这样的。 原来杨筱曾经觉得漫长难捱的夜晚,是这样的。 第37章 戾气 王若蓬正在房间里阅卷,看着电脑上千奇百怪的答案,越改越一肚子火。刚要起身接点水缓缓,就听到门锁转开的声音。 “筱筱?!”若蓬举着晾衣杆作防卫状,一脸的惊魂未定,见是去而复返的杨筱,心才又落回了胸腔里,“怎么又回来了?航班取消了?”说完,扔了手里的晾衣杆,“没吃饭吧?我给你热汤去。” “不用了猫猫,我自己来。”杨筱捡起地上的晾衣杆,又顺了顺王若蓬的背,“被我吓到了?不好意思啊猫猫,我给你发了消息,但你没回。我以为你看到忘回了。快回屋休息吧,我自己弄点垫垫肚子就成。” “也没睡呢,还在阅卷。看得我眼睛快炸了,正好休息休息。”王若蓬拉开厨房门,打开两人装得满满当当的冰箱,“拿这骨头汤泡饭,可香了。我今晚吃了两碗饭。” “哇,这么厉害呢?那我可要尝尝了。”杨筱接过王若蓬手里的汤碗,放进了微波炉,暖灯亮起,汤碗在微波炉里缓慢地转起圈来。夜晚总是会格外放大白日里再平常不过的噪音,此刻楼下路人的咳嗽声也清晰得如同附在她们耳边咳嗽。 “眼睛红红的,又哭鼻子了吧。”王若蓬见杨筱盯着微波炉一动不动,眼皮微微红肿,“吃完去好好睡一觉。” “好,马上吃完就去睡。”叮的一声后,杨筱用隔热手套端出了骨汤,又往里倒了小碗凉饭。前脚刚拿着瓷勺送进嘴里,后脚眼泪直勾勾地落在碗里,像是下了场小雨。 “哎呦,别哭别哭,这饭哭着吃都不香了。”王若蓬连忙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递给她,“胃对情绪反应很敏感,哭着吃一会儿越吃越难受了。” “猫猫,我再也不要为他哭了,再也不要。”杨筱吸了吸鼻子,接过若蓬手里的纸巾,擦干了眼泪,也吃光了碗里的饭菜。 杨筱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和准备出门上早自习的王若蓬碰了个正着。 “王老师真早啊。”杨筱笑眯眯地开口,握着梳子,把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挨着顺了一遍,又从抽屉里拿出虞景嫣送的香水,在手腕处喷了点,揉了揉耳后。 “小杨总也早啊,更漂亮了今天。”王若蓬向来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杨筱买了条新裙子,夸。换了瓶新香水,夸。夜里听见呜呜跑酷起来看看,两人碰头一见她眼睛在夜里亮亮的,也夸。发自内心的,为她每一次细微的变化而感到开心和骄傲,因为她觉得,杨筱值得。 “当仁不让啊,王老师。”一开始对于若蓬的夸赞,杨筱总是害羞地笑笑,摆摆手,露出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来。如今也慢慢变得越发从容,能和她毫不扭捏地互相夸赞。 等杨筱到公司楼下时,杨贽的车还不见踪影。今天要面几个技术人员,索性她一进门就开始看起了简历,圈圈点点没一会儿,杨贽就晃着车钥匙进来了。 “小杨总太早了吧,我这还怕国贸那截子堵车都来得够早了。”杨贽见她手底下压了好几份简历,“我们杨家军,有你真是好福气。” “别贫了,简历你也看看。”杨筱站起,分了些简历给杨贽,“杨贽,现下有个问题。投简历的人和最终决定要来面试的人数差太多了,好多投完简历后,不接受面试邀请。其次是,咱这批面的技术人员学历背景都不大好。” “是,咱俩想要的那种又高学历又愿意来小公司从头干起的,太少了,也太理想化了。你要换我,我也不愿意来嘛。所以咱只有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杨贽夹着根笔转得飞起,看了眼坐在自己办公桌正对面的杨筱,眉头紧锁,表情严肃得像从中世纪仙风道骨的壁画里摘出来的。 眼下两人资金有限,但又想给员工留足办公空间,所以就只隔了一个屋,来当他俩的办公室。屋内中间拼了两张办公桌,倒也算不上完全头对头的陈设,毕竟两人中间还隔了两台电脑和一盆绿萝。 “你想把薪酬提上来?”杨筱抬头,刚好对上杨贽猫着腰从绿萝缝儿里露出的半只眼睛,滑稽得她忍不住想笑,“那咱超支了怎么办。” “对,先试试比业内均值涨个6%-8 %看看,最高到10%。现下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还算小问题。多的部分从我账上划就行。”杨贽见她终于笑了,才又坐了回去。 “大杨总,大气。”杨筱草草抱拳以示感谢,而后立马点开招聘软件,修改薪酬待遇区间。 这一晃,杨筱再一看电脑右下角时间,距离上午场定好的十点面试时间,就差三十多分钟了。叫上杨贽,两人又去给会议室布置了一番,放了些矿泉水和基本信息表,又搬来几张椅子放在门外。 两人捯饬完出来到前台时,已经有一个背着灰色电脑包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等待的人了。杨筱见他低头翻阅着手里的资料,没过多打扰。 毕竟她当年面试,最怕的就是面试前hr突如其来的聊天,面容和善但实则还没开始就已经给她下了个定义了。 杨贽跟在后面,也学着她轻手轻脚地回了办公室,“那是刘荇洋吧?我瞅着像,看着挺老实的一个小伙,感觉像是能踏踏实实做事的。” “是他。一会儿面了看看。”杨筱把桌上散着的简历收在一起,找了个钢夹固定住,“还有五分钟,人到齐了一起领到会议室门口,这样咱也好叫人进来。” “成。” 好巧不巧,排在第一个面试的就是刘荇洋。戴着黑框眼镜,穿了身正装,腿有些抖,看起来很是紧张,于是连带着刚进门的那句面试官们,你们好,都带着颤音。 杨筱见他紧张得厉害,给他递了瓶桌上的矿泉水,“别紧张,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基本情况。先做个简短的自我介绍好吗?” 杨贽点头附和,“嗯,一分钟以内就行。” 大概面了十几分钟后,刘荇洋合上门离开,杨贽一脸嘚瑟,“看吧,我说什么,这人好说歹说得二面吧小杨总。” “嗯,感觉面试是有点紧张。但说话挺有逻辑,他那套算法给我这门外汉听得都想鼓掌。”杨筱在简历上画了个勾,“行,叫下一位吧。” 就这么连着从上午十点面到中午十二点半,大小杨总都觉得这人力,虽叫“人”和“力”,但却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有时候看着对方嘴巴不停张合,却听不懂一点。打断吧,显得没礼貌,接着听吧,脑子却已经僵得转不动了。 两点又排了下午场面试,两人楼下凑合了一顿又往办公楼赶,刚要上电梯,就看见刘荇洋背着包从楼梯口出来。 “不坐电梯,来这锻炼身体呢?”杨贽笑着给刘荇洋打了个招呼后,开始调侃他。刘荇洋低着头,说话声细小,有些腼腆地开口:“前段时间家里人生病,天天在医院里陪着,脖颈和腿酸了好一阵,每天靠跑跑楼梯缓解,走多了就走习惯了。” 杨贽拍拍他肩头以示理解和安抚,颔首道别。电梯轿厢玻璃擦得干净,毫无一丝水渍,把杨筱此刻神游的表情也倒映得清清楚楚,“小杨总,发啥呆呢?” “没有,在琢磨二面人选。”杨贽觉得,杨筱现在嘴上说的,和她此刻心里想的,怕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刚还担心她是不是累着了,结果好家伙,人一坐到会议室就精神抖擞。敢情这朋友圈捞来的合伙人,真是比他还靠谱。 至于杨筱偶尔出神挂念的方丘那头,也践行着他给杨筱的承诺:会顾好周岐的,有时甚至连自己的店都来不及照看,也要天天换着花样的给周岐送饭:有时是牛脊骨汤,有时是排骨汤,有时是蹄花汤。 周岐真觉得方丘对他的好,早盖过他大二那年拉方丘一把的恩。 那会儿给他们上课的正巧是方丘的老师,郭项锋。郭老看了几十年的眼睛,放出来的专家号也被黄牛炒到六七千一张。 那天,是个快要下雨的傍晚,天黄澄澄的。方丘下意识地觉得这样的天,会发生些不好的事情,比如他刚买的半个西瓜,端在手里眼馋了一路,还没过完马路就被人撞在地上,摔得稀烂。 没得吃瓜,又带着一肚子牢骚回办公室抄病历。郭老说今天孙女过生,自己要早些下班,让方丘也早点走得了。 方丘哎了声,准备再誊一份就走了。 刚要合上钢笔盖,诊室门一下就被人从外推开,方丘头也没抬,“今天没号了啊,郭医生下班了,明天来。” 一柄水果刀就抵在他脖子上了。 冰凉的,刀刃还泛着头顶白织灯洒下的银光。 人在毫无防备的时候受到威胁就会变成哑巴,这是方丘历经此劫后深信不疑的结论。那时的他,哆嗦的腿,上下磕碰的牙,都让他开不了口,心里只剩下一股最原始的对于死亡的惧怕。 他甚至想不起来,刀抵的位置是喉结附近,还是脖颈一侧,亦听不清亡命之徒威胁的话语,直到周岐这个勤奋好学的倒霉蛋来了。 周岐拿着本教材,开了门,见那人扭头盯着自己,是即使戴着口罩,遮挡绝大部分面部,也藏不住的浑身戾气。 第38章 英雄 周岐下意识地握紧了门把手,而后又面色如常地悄悄掩上了门。手里还拿着本书,显然是个前来讨教学问的好学生模样。 “把刀拿开吧,你找错人了。”周岐看了眼方丘惨白的脸,转头对着眼神凶狠的中年男子说道,“这是郭医生的学生。” “别多管闲事,赶紧滚出去。”中年男子听完,费劲巴拉地找人却扑了个空的失落瞬间化为愤怒。一时间,脖子上青筋凸起,蜿蜒扭曲。脸上的黑色口罩随着大口呼吸不时小幅突起,额头像蛛网般结满了大小不一的汗珠。 周岐不应,反而抬脚朝前缓缓迈了半步,直视着眼前越发狰狞的男人,继续开口:“郭医生已经下班了,你想寻仇还是加号,拿着刀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学生,都是得不偿失。” “我管不了那么多!今天他必须要给我挂上号,不然我杀了他。”中年男子言语激动,连带着抵在方丘脖子上的刀都开始抖动,锋利的刀刃划得方丘生疼。极致的恐惧感放大一切,方丘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平日里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怎么也变得如此困难。 像躺在案板上奄奄一息的青鱼,鳃不时翕张。 “他是郭医生最得意的门生,你真要伤了他,郭医生不见得会帮你。不如,你放开他,让他替你向郭医生求求情。一来,他也能在郭医生面前说上话帮你忙,二来,你也不想在家人需要你的时候,被抓进去吧。” 周岐给方丘递了个眼神,要他配合自己的下一步行动。方丘此时所有的希望和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这私下几乎没有任何往来的师弟身上,在接收到周岐给出的讯息后,更是拼命地调动脸上所有的肌肉,用力地眨眼回应。 额头上滚落的汗滴一用力眨眼,就掉进了眼里,方丘只觉眼眶火辣辣的。等再睁眼时,周岐伸出手来,要把手里拿着的教材递给这拿刀的中年男人了,“这是郭老师让我给师兄看的课上笔记,不信你翻翻看。而且,如果你能信得过他,你可以把你家人的病历给他看看。” 趁着中年男人视线转移,用另一只手接书的空隙,周岐朝方丘小幅度点了点头后,一把将手里的书砸向了中年男人的面部。他躲闪不及,下意识地抬起手来遮挡。周岐见刀一移位,猛地上前将方丘一把拉了出来,重重地关上了诊室门。 周岐见歹徒迟迟不拉门出来,估摸着要准备跳窗逃走,掏出手机,立马联系了保卫处,并提醒对方可能还带着刀。等他这一圈下来,转头才发现方丘脚软得已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了,浑身汗如雨下。 “师兄?还好吗,你这脖子还是去包一下吧。”周岐弯腰,用力将他扶起。方丘吓得还有些反应迟钝,两人都走了好一段路了,才反应过来跟周岐道谢。 “今天要是没你,我估计现在都陪我姥姥去了。”方丘用胳膊揩了把头顶的冷汗,身上可算找回了些劲儿,“你是叫周岐吧?过了今天,咱俩这也算是过命的交情 了,以后师兄只要还在这一行,一定罩着你。” 方丘向来是个重情重义又信守承诺的人。从医院辞职准备开店的那天,也不忘了周岐,本来一个人能干的活儿,硬要掰点既不劳神也不费心的塞给周岐,工资给的却是零工里的好几倍。周岐不好意思占他便宜,一闲下来就往店里跑,研发菜品、试菜、擦玻璃、洗碗,啥都在干。 方丘有时真觉得周岐这人轴得厉害,非得给多少钱出多少力,一点不多拿,索性估摸着一到半期和期末,就早早锁了店门,让他回去好好复习。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份他的课表,对着课表给他排班,连路上的交通时间也算上了。 时间一长,两人也从师兄弟间稍微有点隔阂的关系变成铁哥们。方丘才知道,周岐其实也不是什么锯嘴葫芦、闷葫芦,只是单纯地过于有分寸感,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会从他嘴里跑出来。 直到他看见站在小杨筱面前的周岐,如此鲜活。 目光锁在她身上,开始变得会紧张,会胆怯,会大笑,也会嫉妒。 至于那些狗屁思想,方丘倒觉得无所谓,毕竟自己就是一短浅庸俗的凡夫俗子。不违法不乱纪,合理合法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又有什么问题。要是人人都如此在意旁人的眼光和看法,错失了自己真切为之喜悦的,那才是真的可惜 杨筱反复核对要定时群发的邮件,来来回回仔细检查后没有任何纰漏,才点击了发送,毕竟这是他们智妙第一封员工录用邮件。还记得当初在所里上班那会儿,熬得头晕眼花的同事们曾在上交的文件里把人内控报告写成了内裤报告,一发出去,竟然谁也没看出来,被人当成笑料才恍然。 “下班了下班了,小杨总。”杨贽关了电脑,又开始叮里咣当的地转着他那串车钥匙,“走,大杨总我载你一截。要大杨总说,把咱公司那资产用起来呗,留着干啥啊,买来就是折旧的。该不会是,你不会开车吧?” “” “上次谁把你从机场接回来的,鬼吗?”杨筱真是觉得杨贽为了激她开车,不去挤地铁,啥话都讲出来了,“我是想着,等员工陆续入职了,咱再开。而且我那屋也没租车位,现在去物业群里找人转租,还得费点功夫和时间。” “我先把话撂这啊,我是不可能先开我的车回家,然后又开公司的车回家停的啊。转租车位的事情,等你联系好了,我跟你去把合同签了,走公司账。”杨贽真觉得最近这段日子,自己每天说得最高频的词就是“走账”。 “行。” 杨贽路上等红灯时,用余光扫了眼副驾上坐得端正的杨筱,突然想起来他第一次见杨筱的场景。其实,他俩见的第一面,不是在所里,准确来说是杨贽个人见杨筱的第一面。 是在杨筱来所里面试的那天。他去茶水间接水,见到了一排排坐在门外等着经理单面的。杨筱就坐在从左往右的第三个,高高的扎了个马尾,头发乌黑,小脸小嘴的,那双和头发一样黑的眼睛像葡萄一样又圆又带着点光泽。 也不拿着简历和自我介绍背,也不和旁边人小声聊天,就那么像一根棍儿一样的,杵在那里。眼神要么盯着地板,要么挺直了腰瞄几眼窗外景色,跟个背包旅游客一样。杨贽没忍住多看了会儿,直到放在饮水机下的水杯溢了不少水,才回过神来。 后来杨贽记忆深刻的,是她来组里的第一次外出团建。当时,不知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去爬泰山,而经理也直接忽略了他们一群人无比脆弱的身板,痛痛快快地通过了此次提议。 其实没人想去,但又没人愿意得罪这只笑面虎。 安排好后,让他们在群里挨个接龙,说确认参加,要一早集合后从北京出发。群里人不多,也就十几来号人,谁没接龙一眼就看出来了。 所以,杨筱就是那个不接龙不回话第一人。 虽然事后得知,她那是被压榨得太狠,直接睡到了天昏地暗。等一醒来,才看到群里无数条未读的消息。但杨筱不回复的那段时间里,群里彻底的出现了人传人现象。 同批进组的小姑娘也开始说身体不太舒服,不去了,紧接着是他们这帮躲在新人后面发“我也是”、“不好意思了经理”、“这次不太方便”的老油条们。那个月,杨筱一度成为救他们老骨头老胳膊老腿儿一命的大英雄。 而大英雄本人,也是在离职后听杨贽说的。 “好了,这个大英雄救全组成员的故事,至少你已经给我讲了五遍了。”杨筱坐在副驾驶,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她都怀疑那里快要长茧子了,“我一听你说,‘哎呀杨筱你不知道’,我就知道你要讲什么了。我知道的大杨总,我还没有得老年痴呆。” “每次讲,我身心都愉悦得不行,一想到那只笑面虎吃瘪,我就乐啊。”杨贽说着说着,又要扯回去了,“哎呀杨筱你不知道,小尤说Wendy周一刚来那脸臭得啊。也不知道图些啥,三十五六的人了,还要年轻人陪着爬泰山呢。” “大杨总,这也听过了。”杨筱指了指路牌,先解了安全带,“就给我放这儿行了,感谢大杨总今天捎小杨总一截,来日小杨总将为大杨总日进斗金。” 杨贽哼了一声,“开门,看着点儿电瓶车——” 结果话还没说完,一扫后视镜,就见杨筱要开门下去了,侧身朝副驾伸手一把给她拉回来,又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这不是刚说了让你看车!” “哦哦哦,下次一定注意。刚刚想事情,对不起啊。”杨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再次确认没有电瓶车了才又开了车门,跳下了车,“大杨总,快回吧!” “不然等你给我破财啊,走了。”杨贽合上了副驾车窗,汇入主干道。只是那只抓过杨筱胳膊的手,放在方向盘上,总感觉有些不自在,像是小虫子在他手心里爬来爬去,所到之处一阵酥痒,却又怎样都挠不到要害。 第39章 数据 智妙投入运转的第二个月,大小杨总花大价钱买了个开源模型。小企业刚起步,就选择从造轮子出发,无论从时间还是成本上来看,都是极不效率的。因此,基于外购的模型进行微调和迁移学习,是小微企业入行时比较常见的做法。 但接连好几天和杨贽跑医院,结果回回都吃闭门羹后,杨筱不得不承认,原以为无比高效的外包模型加内部调整运营的模式,眼下也出了问题:他们拿不到当地的数据源。 没有数据源,跑不出结果。没有结果,没法进行修正调整,几乎是陷入了死循环。 员工、房租和水电,只要公司运营一天,就要耗一笔钱。成本投入不可怕,怕的是钱投进去了迟迟见不着回报。 杨贽最近每次回办公室,都跟炸拔丝地瓜前在淀粉碗里滚了好几圈一样,浑身裹着厚厚的烟味儿。杨筱虽然焦头烂额,但心里却隐隐约约地有股“我天命不该绝”的笃定。 打给方丘的时候,那边应得很快,声音还是一贯的乐呵:“小杨筱,咋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回市里了?” “没呢,方丘哥。最近遇到点事情,想麻烦方丘哥帮帮忙。”杨筱点开了电脑桌面上的文档,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了公司最近遇到的困难和预期解决办法。 “哎好啊,你说说看。”方丘开了免提,故意把手机放在周岐面前,对方回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是这样的,方丘哥。我和前同事现在做人工智能结合医疗诊断方面的工作。训练AI模型需要结合现实数据,但我和同事几乎跑遍了这边数据源相对比较全的医院,都被拒绝了。” 说完,杨筱叹了口气。 听着熟悉的声音从手机扩音器里传出,还有那一声叹息,周岐都能想到她蹙着眉,手上或许还做着些小动作的样子。 “啊…所以你现在是想要找能和你们合作,给你们数据的医院么?”方丘拉开椅子,坐在周岐正对面,刚一脸看戏的表情听完杨筱的话才稍稍褪色。 “是的,方丘哥。”杨筱把办公桌顶上那盆绿萝 焉了吧唧的黄叶片从盆里揪出来,弯腰扔在垃圾桶里,又把绿萝端起来翻了个面,自己这头揪完了,就接着揪朝杨贽那头的。 “嗯,我明白了。但是小杨筱啊,哥这事也只能给你问问,毕竟医院这些数据,还涉及病人的隐私信息。再加上,这边对人工智能这种‘黑盒子’诊断的接受度,可能远比北京那边低。”方丘实在是不敢给她打包票,况且这忙还是帮她给数据开荒,一个实打实的要从0到1的蜕变。 周岐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心里也不知是在盘算什么,握住水杯的手微微收紧,若有所思。 “是的,隐私这方面我们也有考量。所以提供数据的医院那边需要给的是脱敏数据,就是除开病人隐私信息之外的。比如说病人的基本的症状,医生下的临床诊断等等。至于接受度,方丘哥,总有人要先过河的。” “好,那我先给你问问,有消息了给你回电啊。”挂了电话后,方丘朝周岐挑挑眉,意思是问他怎么看。 “前期难度确实不小,我去联系院里看看。”周岐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灰色外套,起身要走,“之后还得麻烦师兄在中间引荐一下。” “你这是做好事不打算留名儿啊?真是个大善人。”方丘见他要回医院,跟着站了起来,又朝周岐挥挥手,“路上开慢点啊,你这刚出院没多久,悠着点。” “好。”周岐刚拉开了门,就和秋天枝头上坠着的簇簇金桂花香扑了个满怀。 又是一个秋天。 周岐不喜欢市里的秋天,太短太热,好像只是作为夏天收尾的符号。北京的秋天,该是一地金黄的吧,杨筱那样爱蹦跳的人,该会多喜欢北京的秋天,该会多喜欢踩在落叶上,听着脚下一声声叶片断裂的清脆声音后,扬起嘴角。偶尔踩到几片哑巴树叶,又会抬头认真地望着他说:“周岐,这片树叶是不是没有痛觉,踩它都不会叫的。” 其实杨筱不爱踩树叶。她觉得这除了加速腐烂分解和听声儿响外,没有任何意义。 但高中时,周岐会在她身后,默默把她踩碎后的叶片用鞋尖大致攒在一起,方便环卫清理。他不干涉她,也不阻止她,就这么跟在后面,替她收场。她喜欢这样的周岐,细致的,耐心的,善良的。 其实自己上扬的嘴角也是因为窃喜,窃喜周岐因为她而不厌其烦地反复做着同样的动作。 所以周岐眼下的回忆和幻想,并不完全成立,毕竟杨筱在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会去踩树叶。她不过是喜欢和习惯在周岐面前,露出她真实的带着孩子气的一面。 周岐当然不知道这些,不然也不会在此刻憧憬着,等证据再充分些,确保能把苗家连根拔起后辞职去北京。只不过,那时的杨筱,还会愿意和他一起踩落叶吗。想到这里,周岐笑了笑,打燃了车往医院驶去。 没过几天,杨筱就接到了方丘的电话,说市三院中医科那边愿意提供一些筛掉个人信息的处方,量不大,但比量少更棘手的问题是数据有些年头了,加上多数是手写药方,估计他们导入前的数据清洗工作很困难。 “没事的,方丘哥。有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和同事下周来市里能和科里领导约个饭吗?”杨筱工作后,很是害怕这些大小领导应付式的口头承诺,能作数那真是万幸,最怕是兴头上的一句玩笑话,到头来只有求人办事的一方当成了真话,最后成了催不得,也得不到的尴尬局面。 “行,我最迟明早给你回话啊。”方丘说完,立马给周岐发了个消息:周岐啊,你问问中医科的那群老帮菜们,下周能约个饭商量商量么。 周岐这头才下手术,刚开了放手机和衣物的铁皮柜,就见方丘发来的消息。于是他立马给中医科秘老师打电话,问完扈主任去向后,又急匆匆地大步穿过天桥,还没到下停车场的电梯口,就见扈主任走在前面。 “扈主任,劳您留步。”周岐两三步追上扈玉方,阐明来意。 扈玉方是院里出了名的弥勒佛,待人和善,为人也大方,经常请科里吃下午茶,是周岐先前一听杨筱公司的需求,就立马想到的不二人选。 “没问题,那就下周三吧。就是这院里审批能不能过,我保证不了啊。”扈玉方笑着给周岐打了个预防针,又接着说,“从我们中医科下手,是你小子出的馊主意啊。我可给你说好了,我这带的两个学生都学得蒙圈呢,你们这啥AI能看舌苔吗。” “谢谢扈主任,我相信他们。”周岐半鞠了鞠,给扈主任拦住了下行电梯,“您先。” “你这小子,求人办事一套一套的。”扈主任拍了拍他肩膀,眼睛眯起,笑得越发像个弥勒佛,“我先走了啊。” “您慢走。”周岐朝电梯里挥挥手,等电梯门完全合上后,才转身上了楼,给方丘回消息说扈主任那头搞定了,约在下周三晚,地点得杨筱那边订。发完又担心杨筱不熟悉市里的饭店,比着科里主任的规格给方丘甩了一堆店名,要他一并转给杨筱。 这下大善人成方丘了。这头一发过去,杨筱就连连感谢,还给方丘发了好几个给您磕头的表情包。方丘真是替这小子干着急,旁人追姑娘,那都是恨不得做什么全整个便签写好,贴在脸上、脖子上。周岐倒好,自己做的好事,倒把便签全贴在他脸上了,这算个什么事。 每次一问都是情况复杂,一两句说不清楚。那倒是三四五句说清楚啊,周岐要是不说,他这牵线搭桥的红娘怎么使劲儿,总不能每回都把小杨筱叫到店里,再火速叫周岐回来吧。人是凑一起了但这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啊,毕竟心里的疙瘩还得从心里解。 杨筱回复完方丘,在办公室里小小地“耶”出了声。杨贽抬头,见她笑意盈盈,右嘴角外侧有个浅浅的梨涡,显得笑容越发灿烂,不由得愣了下。 “啥事这么高兴,你那边谈好了?”杨贽咳了声,躲开了杨筱朝自己投来的视线,“定在周几?那边的饭店我不太了解,你看看成么?” “周三,饭店你别担心,没问题。我现在就去要一下荇洋他们的信息,买一下机票,不然等过几天又要贵了。”杨筱捧着手机,收敛了些笑容拉开了办公室门,径直往外走。 杨筱再回来时,就见杨贽坐在办公椅上一脸少男思春的模样,只得拿手在他眼前晃晃,“干啥呢?想什么,赶紧上班!一堆活儿没干呢。” “在畅想去小杨总家乡的事,我可太荣幸能去小杨总从小到大的地方了。”杨贽嬉皮笑脸的,好像身上没长一个严肃细胞。 “别想了,我在大山沟里长大的,这次不会去。” “那多可惜啊,不行。租车都要带着全体员工去看看,去看看我们小杨总涅槃重生的地方,忆苦思甜,回忆来时路啊。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杨贽说着说着倒还唱起歌来了,音调挺准的但听得杨筱一阵烦躁。 “神经。” 说完,再没搭理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废话。 第40章 乌青 听到飞机上开始播报市里地面温度时,杨筱才察觉这两个多小时的航程过得如此之快。仿佛一眨眼,就把她带回了过去,把她变成了那个背着双肩包,梳着高马尾的杨筱,让她再一次置身于幸福与痛苦交织成的鱼池里。 池面宁静,风赠来几朵春花,泛起一丝涟漪,池底却是一片淤滞的黑色污泥。 杨贽扣好安全带,转头见杨筱脸上复杂的表情,不是回家的急切,亦不是近乡情怯的回避,倒像是一种紧张,“怎么了,小杨总?” “没事,耳压不太舒服。”杨筱当然不想把自己的伤疤揭给合作伙伴看,她觉得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应该是平等的,不该因为她曾经糟糕的处境而过于同情或者迁就她,况且还是涉及经济利益的交际。 “得,我俩现在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还有什么是你大杨总我不能知道的。” “多了去了啊——”杨筱拖长了声音,“光密码就有:手机密码、银行卡密码、家里大门密码、行李箱密码,哦还有我掌握财富的密码。” 杨贽真是受不了她偶尔冒出来的冷笑话攻击,只得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转移话题:“落地哪儿吃去,快要饿死了。”刚要了两份飞机餐下肚的人,居然又饿了。 “吃川菜?荇洋他 们我问过了,都能吃辣。”杨筱想了想,好像只剩下眼前这最大的饭桶没问了,“你能吃辣吗,不是咱公司楼下那种意思意思的辣,哎呀这差点给您老忘记了。” “可以啊,小瞧我是吧。”杨贽瞥她一眼,见她头顶的发丝在座椅靠背上呲得炸开了些,有点像怀柔那大马路边的上的狗尾巴草,没忍住笑,“一会儿我安排了车来接,别打了啊。” “好。” 杨筱心跳得有些快,她确实是紧张。她不知道这回让方丘帮忙,周岐有没有在背后牵线搭桥,不知道他伤好些没,不知道回到熟悉的环境里见到他,她的老毛病会不会再犯。但最最担心和紧张的,还是能不能顺利的把项目谈下来。 出了机场,杨贽那边安排的人已经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了,见他们一行人来,司机赶忙上前叫了声“小杨总”,杨贽和杨筱一起应了声哎。听到他那一声,杨筱才反应过来,人家安排的司机多半是叫杨贽呢,真是尴尬啊。 杨贽噗嗤笑出声,“不好意思啊姚叔,这位才是我们的小杨总,杨筱。” 司机点点头,又恭恭敬敬给他们拉开了车门,“各位,请上车吧。” 杨筱真觉得自己此刻是童话读本里的那只躲在老虎背后的狐狸,借着老虎的威风,结结实实地感受了一把什么叫有钱人走在哪里都是有钱人。 一进饭店,一股油泼辣子的香味儿就蹿进了杨筱的鼻腔里,熟悉又陌生。店员热情地操着方言招呼他们入座,给他们一人递了本厚实的菜单,又上了壶苦荞茶。杨筱没着急翻开,怕刚入职这几个同事不好意思点菜,给杨贽使了个眼色。 杨贽咳了声,“先来个水煮肉片吧,荇洋,小飞还有目桃,你们再点些想吃的。不准和我俩客气啊,出差饭一定得吃饱了。”杨贽这一带头,剩下三个新同事也不扭捏了,各自点了些菜。 杨筱见菜差不多了,就让店员收了菜单。 吃完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坐车回了酒店,等新同事都出了电梯,杨贽才侧头问杨筱刚怎么不点个菜,杨筱摇摇头说菜差不多了,别浪费了。杨贽没接话,心里不太好受,觉得自己怎么黄花菜都凉了,才想起来这件事。 杨筱回了房间,躺在床上,脑海里蹦出杨贽刚问自己的问题。或许是因为此刻同处一个城市,这里的点点滴滴怎么都绕不开周岐,所以她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他,想起了和他一起吃饭的场景。 杨筱高中时,每周日把她送回学校上晚自习前,周岐会先带她吃个饭,有时是校门口的家常菜馆,有时是再往前走一些的红油抄手店,有时也会是金拱门。这是那时在他们经济能力范围内,杨筱最喜欢的几个,怎么吃都吃不腻。 她喜欢小菜馆里不油腻的紫菜蛋花汤,有滋有味的粉蒸排骨,喜欢红油抄手淋上多多的麻油,吃到大汗淋漓又嘴唇发麻,喜欢金拱门去掉酸黄瓜的双层吉士堡,喜欢坐在她对面,笑着让她先点单,吃完饭又会顺手给她递餐巾纸的周岐。 想到这些,杨筱又会下意识地认为自己矫情,多大的人了还要在意自己有没有点到菜,有没有先点菜,况且带着新同事出来,本就该这样。要说真期待什么,她觉得自己期待的或许是那份藏在让她先点单背后的关心和呵护吧。 但现在,她可以自己点单,也可以自己买单。 躺了会儿后,杨筱又爬起来回顾前几天开会恶补的算法知识,顺带把一些基础的中医内容一并复习了。学习真的是一件顶顶快乐的事情,每回学到新知识,她都有一种如获新生的感觉:原来还可以用这样的视角来看待这个鸟语花香的世界。 周三晚上,一行人坐在包厢里,都紧张得不行。赵目桃算是里面最淡定的了,悠哉悠哉地端着茶杯抿,还不时小声安慰刘荇洋:“哎呀别担心,相信自己。” 刘荇洋回她,那是刀还没架到你脖子上。 杨筱听得笑出声来,确实,这次主要还是她和杨贽、荇洋谈,目桃和小飞来不过是给足对方面子,拿出十足的诚意来,毕竟这也就是他们公司现下所有的兵了。 包厢门推开那一瞬,所有人条件反射般站起来。只见,走在前面的是扈玉方,后面还跟着科秘老师,最后进来的是周岐。快一年没见,周岐额前的碎发长了些,眉下的眼睛还是一贯的清亮温和。 “扈主任,久仰久仰,我是杨贽。”杨贽走上前握住扈玉方的手,又转过头给扈玉方挨着介绍智妙团队里的同事,“这是我们智妙的另一位合伙人,杨筱。这是技术部主要负责人刘荇洋,剩下二位是技术部和行政部来的两位同事,萧飞、赵目桃。” “小杨总,久仰。”扈玉方回握住杨筱递出来的手,点点头招呼其他同事,“哎,我也来介绍一下医院这边的同事们,这位是我们科秘老师,小唐,后面这位是心外的周岐医生。” 周岐上前握了下杨筱的手,他手心温热的触感顺着杨筱的手臂爬到了脸上和耳朵根处,松开后仍还在微微发热,“你好,周岐。” 杨筱忽然晃了神。这一刻里,她不再是他名义上的妹妹,不再是曾经因为他动心而备受道德煎熬与发难的高中生,不再是潮湿之地里一身狼狈的杨筱。 他们终于成了两个对等的成年人。 这一路,杨筱一个人走了好久,好远。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那里仿佛仍旧沾染了怎么搓洗也黏在指尖的红墨水,胸腔又传来那阵令她兴奋和喜悦的心跳声,咚咚咚。抛开和周岐这段令她头疼的复杂关系不谈,她又一次感觉到,属于她杨筱的机会,再一次迈着轻快的步子来了。 杨筱坐在席间侃侃而谈,接住了扈玉方考量的种种问题。在她说到智妙有野心,但也有一颗向内审视的心的时候,扈玉方明显被说动了,望着杨筱露出了赞扬与欣赏的表情。这样的表情,无需言语承接,亦能给足人成就感。 “小杨总,我最后还有个问题。你们的技术应该怎么做到像医生一样判断病情?”扈玉方端起橙汁,喝了口,“中医的望闻问切,不是那么些程序设定就能超越的。” “扈主任您关心的问题,非常根本。这确实是我们团队一直在追求和不懈努力的目标,也是我们每天都在思考和攻克的核心问题。我们的技术路径,不是要让机器去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医学思维来取代曾经的,而是去模仿和学习顶尖专家的辩证逻辑和临床经验。” “我们这个模型大致的构建步骤分为:知识引入、模式学习、归纳整理,前期的知识引入是指通过导入海量的医学诊疗知识,形成结构化的知识体系,中期的模式学习是和像贵方这样的出色科室进行专业合作,基于脱敏处理后的和有明确诊断下的临床病例来训练模型,最后通过基础知识与基础检查信息的整合、证候推理,生成相关的诊疗建议。 “但必须要强调的是,我们智妙不是要替代医生,而是辅助医生给出具有参考性的意见,来弥补人类记忆和精力局限性的同时,提高就诊效率。” “打个比方,一位患者主诉失眠和多梦。我们的智妙系统可能会同时注意到他舌边尖红、脉弦细这些细节,并结合问诊中患者提到的‘情绪烦躁’,将其与‘肝郁化火’这样的证候关联起来;同时,它也可能会检索到有类似症状,但实际上是‘心肾不交’的案例,所以它会将两种可能性都列出来,给出各自的概率和支持证据,提醒医生深入鉴别。这就相当于多位专家在同时帮我们的医生做初筛和会诊,但最终的处方签字,一定是和您一样的、有一定判断能力的医生来签。” 周岐坐在一旁,眼神忍不住地朝杨筱投去,听着这些晦涩拗口的专业词汇,如此丝滑地从她嘴里蹦出,他心里游走着一股莫名的自豪和激动,再瞧见她眼下的乌青时,又掺了些心疼。 昨天,她又是熬到了几点。 40-50 第41章 胆小鬼 杨贽见扈玉方听得频频点头,内心炸开了花,这回估计十拿九稳了。其实,这也是他们吃了几回闭门羹后 ,才摸索出来的路子:刚起步的小企业在没有强硬背书的情况下,贸然找院方签整体性的商业合作,成功的概率极低。 但如果以科研预研或探索的名义去启动一个小型合作,科室提供部分高度脱敏后的数据,交由他们智妙去做可行性验证,就能加快审批流程的同时再缩减些交易成本。 送走了扈玉方和科秘,周岐站在门口没走,等着杨筱一行人出来,“杨总,我送你们一程吧。” 杨筱摆摆手,把包斜垮在肩上,“大杨总安排了司机来,就不劳烦周医生了。”淡蓝色的真丝衬衫别在藏青色的西装裙里,刚及锁骨的中短发被风撩起,露出了耳垂边银亮色的月牙耳钉,小巧而精致。漂亮得周岐移不开眼。 “那小杨总能卖我一个面子么。”周岐看着夜里站在风口穿得单薄的杨筱,下意识地挪动步子站在她面前,替她挡去部分晚风。 周岐可真会说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偏要送她一个人。这下好了,话一出口。一旁站着的萧飞和赵目桃已经脑补出什么冰山冷脸周医生对公司魅力四射的小杨总一见钟情、恨不得追到天涯海角的烂俗桥段了。 “哎呀,周医生都这么说了。别说小杨总了,我这大杨总也荣幸得很啊。这样吧,我们公司来的人多,一辆也坐不下。就我和杨筱坐周医生车,小飞、荇洋还有目桃跟姚叔回去行吧?”杨贽也出来添乱了,自从周岐一进包厢,他心里就有些不爽和烦躁。 看着人模狗样的周医生,怎么一上来眼睛就粘在杨筱身上了。这会儿居然还想撇开他们单独送杨筱回去,有他杨贽在,休想。 杨筱现下真是一个头顶两个大。合作基本敲定带来的激动与喜悦过后,精神因高度紧绷的疲惫感也随之袭来,她此刻只想回酒店洗个澡,拉上窗帘,好好睡一觉。 “那周医生送大杨总吧,我自己打车回。”杨筱不想闻这隐隐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硝烟味儿,错身招手拦下了辆出租,灵活地钻上了车,快速合上车门,扬尘而去,只剩下周岐和杨贽站在路边看着那辆蓝色出租车消失在路口转角。 “那走吧,大杨总,我送你。”周岐礼貌地颔首后,先行往停车场走去。 “哎你是不是和杨筱之前就认识啊?”杨贽见饭桌上拿主意的也不是周岐,言语便开始肆无忌惮起来。打他一出现,他和杨筱之间那股莫名的暗波涌动,真是看得他烦得要命。是敌是友,反正从杨筱那张铁嘴里是指定撬不出个什么来了。 “她是我养父收养的另一个孩子。”周岐不确定这样的描述是否准确,但碍于对方和杨筱不仅共事,还有经济上的来往,也不好得不回答,怕拂了他面子后,倒给杨筱找些麻烦事了。 “哥哥啊,哎呀您不早说。周哥好,我是杨筱的另一个合伙人,杨贽,李贽那个贽。”听到不是杨贽心里预设的那个答案,他心里舒了好长一口气后,笑得一脸谄媚,“哎呦,杨筱也不告我一声,说你是她哥哥。要是知道今儿肯定还得给您整点见面礼呀。” 说完,杨贽是心里舒坦了,周岐却不爽起来,脸唰地冷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要当他妹夫的意思么。 呵。杨筱还没给他什么身份,自己倒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谁是你哥哥。 周岐虽心里不悦,但面上还是没说什么,毕竟他觉得自己到底还是个体面人。把杨贽从地下停车场载到一层打车点,编了个理由就让他滚下车了。 杨贽被周岐赶下车的时候,还有些惶恐。对周岐的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原先的争锋相对,拿他当假想敌,这会儿也变成了一人站在风中凌乱的内耗:我刚刚是不是表现得不好,得罪他了?但我说什么话得罪他了这未来的大舅哥脾气好怪。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杨贽就觉得一切都合理了,怪不得杨筱最近这几天老在自己脑海里晃,连洗澡的时候也跑出来,敢情自己是但这样一来,智妙不就成了家族企业了。到时候这股权还得找人分散分散,太集中了怕是上不了市,剪不了彩了。 杨筱不知道的是,自己刚到酒店洗个澡躺床上的这一会儿功夫,已经在别人脑海里快进到结婚生子了。她望着烟雾报警器,亮着红灯在天花板上一闪一闪的,却又睡不着了。 那种四肢和眼皮都疲惫不堪,大脑却异常活跃的滋味,有些痛苦。但这一次,她那些老毛病几乎都没有找上门来。除了先前饭桌上紧张地吞咽口水,什么心悸、手抖、无法站立这次统统没有。 那会儿她只想着,我一定要谈下来,这是智妙最后的机会了。 杨筱突然笑出了声,笑声明媚。这世上没有能救她于水火的白马王子,也没有踏雪为她而来的执剑骑士。她只有她自己,她只能救自己。 很开心,她做到了。 无数次被溺在池底时,你可以期待旁人递来的树枝或掌心,但请不要等待。 没有人会毫不犹豫地跳下这片危机四伏的陌生水域,只为救你。 你也可以学会游泳。 这是杨筱深信不疑的真理,从高中失眠时就明白的道理。 窗外渐渐明亮,一束束白光从两片卡其色窗帘间的缝隙里挤了进来,几声清脆悠长的鸟鸣划破了玻璃,传到了杨筱耳畔。 杨筱醒了,一看手机,不过六点一刻。杨贽昨晚像古代放榜高中了一样给她发了三十多条带着强烈感叹词的消息,一言以蔽之:你哥是周岐,你怎么不早说。杨筱懒得回他,把手机甩到一边,刷牙洗脸去了。 牙膏沫子还糊在嘴里,周岐的电话就打来了。 “你们今天有什么安排,需要我当向导吗?”周岐那边掺杂了些呼呼的风声,声音不稳,像在走路,“这么多年都没好好逛逛,该不熟悉了吧。” “没安排什么,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谈下来了。替我谢谢方丘哥。嗯也谢谢你。”杨筱吐掉了满嘴的牙膏沫,声音才清楚了些,“我带他们随便转转就行。明天就走了,也不接着麻烦你了。” 周岐听见她吐牙膏沫子的声音,轻轻笑了声:“我在你们酒店楼下。最近新开了家包子,味道不错,带给你尝尝,我在大厅等你。” “不用了,现在不喜欢吃包子了。”杨筱扑了把清水在脸上,草草挂了电话。她承认,清晨心情不错时又得知喜欢的对象带着她一贯爱吃的早饭在楼下等她这件事,是有些幸福和浪漫的。但她就是忍不住地想逃避,出于情绪保护机制下的趋利避害。 毕竟,周岐惯会使那些欲擒故纵的把戏,给她点甜头,又让她流泪,让她的心只为他一人而浮浮沉沉。 “那可以分给你的同事。我们单独见一面,好吗?” 电话里此刻急切又言语温柔地想和她见一面的周岐,和几月前狠心让她别回来的周岐,真的是同一人吗。为什么人会如此的多变,又如此的矛盾。杨筱讨厌思考这样的问题,她讨厌揣摩周岐那一颗锁在保险箱里的心。 “不了。”杨筱继续婉拒。 “你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吗。”周岐言辞恳切,但这话落在杨筱耳朵里实在是有些想笑,她觉得此刻的周岐好像出轨的丈夫,在向她忏悔,恳求她原谅自己一样。 “人类不是发明了电话么?”杨筱回击他,戳穿他借谈话的由头非要见面的心思,“还是说,你需要配合表情表演?” 周岐哑然。是,这么多年,他都快忘了杨筱的嘴皮子,是怎么在镇上磨炼得像尖刀一样的了,夹枪带棒的话入耳,听起来有些难受。但他实在是,想要见到她,想要保护她,哪怕这第二条理由不过是为了合理化他给自己找的第一条理由。 有他们一行人在,杨筱肯定能平安地回去。况且最近正值风口上,他手里积攒的东西,也足够让苗家和背后的纪家消停一段时间了。 所以,他不过是自私地想要见她罢了。 不是隔着手机屏幕,不是隔着几千公里,而是见到她,真切的、鲜活的、灵动的她。 想到这里,周岐突然起了耍赖不走的心思。自打知道她要来 ,他就早早地计划和人换班,只为了她来的那么两天里,能有一会儿空闲时间和她见面,问问她的病情,看看她干净的眼睛。知道她的焦虑症后,他有过一段时间的怀疑和消沉。 他觉得那是他的责任,杨筱是因为他,周大舌也是因为他,他们这个家,没有他或许会简单和幸福很多。 但方丘和他说,不是这样的。 没有周岐,周大舌患上脑梗时,杨筱独自一人该会多无力和难熬,没有周岐,杨筱那些无法诉说的委屈和压力,或许也会让她焦虑,正是有了他这个“麻烦”的存在,才能以家人的身份在风雨飘摇的时候和周大舌,和杨筱,互相取暖,从泥潭中挣扎出来。 “周岐,我猜。杨筱或许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愧疚感和歉意,也不要你来当这个远遁的罪人。她要的是一个能和她并肩而行、共担风雨的人。” 杨筱,不要当胆小鬼。 这是周岐曾经告诉杨筱的,而如今方丘亦变相地告诉他:周岐,你也不要当胆小鬼。 第42章 西瓜 “我想见你。”周岐不再遮掩,再次重复,“我想见你,杨筱。早饭是借口,想让你听我解释也是借口,全都是因为我想见你。” 杨筱脸上还挂着些未擦净的水迹,拿着洗脸巾的手却停住了,悬在半空。她形容不出来听到他这一番话的内心是什么样的。 有点像小的时候,她总以为往泥盆里埋吃过的西瓜籽就会生出结实的西瓜藤条,长出大小不一的甜蜜果实,杨瘸子总笑她天真。但现在,在她自己都快要忘记那盆亲手种下的期待时,盆里的西瓜籽却真冒出芽来,越发茂盛,结出了她曾经梦寐以求的果来。 可是,她现在要是没那么喜欢西瓜了怎么办。 “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周岐。”杨筱开了扩音器,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开了瓶桌上的水喝。冰凉的矿泉水入喉,又滚入腹中,她才意识到这原来是真实的。 “那你想听我说这些话吗?”周岐手里握着的豆浆逐渐有了凉意,于是他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想要快快地把豆浆放在她手心里。 “想听我说,杨筱,我也一样。我也一样的,因为你开心而开心,烦恼而烦恼吗?是的,杨筱。见到你笑,我会无比开心和珍惜,见你皱着眉头掉眼泪,我会和你一样难过,连心口那一块,都会钝钝地作疼。” “我想,这大概是,它在提醒我。” “提醒我,不要让她失望和伤心,更不要让她一次次因为自己流泪。” “杨筱,你愿意下来和我见一面吗?愿意喝我手心里快要捂不热的豆浆,吃我放在怀里结果差点把我衬衫沾得满是油渍的包子吗?” 杨筱挂了电话。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披了件外衣,跑了出去。 酒店里的走廊弯弯绕绕,装潢相似,心急如焚的她,像鬼打墙一般的,怎么都没找到电梯口。转身顺着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跑去,找到了那蜿蜒而下的楼梯。 她等不了了。 她等不了了。 她只知道,此刻此分此秒。 她想见到周岐,想喝那杯豆浆,想吃他捂在怀里的包子,想拥抱他。哪怕眼前人,让她哭泣,让她彻夜难眠,让她一想到就恨不得伏在他肩头,咬上他微微跳动着的温热脖颈,以此解气。 明天又太远,她想要现在。 楼梯间穿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啪嗒啪嗒的,像一颗沉寂已久的心在安静的空气里跳动。杨筱扶着冰凉的栏杆,已经数不清转了多少个弯,下了多少级台阶。八楼,原来这么高,高得像是每走一步都在从记忆里抽离出一段不愉快的曾经,抛在身后。 终于,一楼出口图标映入眼帘,银底黑字。杨筱却有些迟疑,脚步慢了下来。常闭防火门紧紧合上,放在门把上的手也突然没了力气和勇气。 她是不是太急了。像是他一发消息,一打电话,她就必须到场一样,像是她这颗心还被他那几句不值钱的情话左右,像是那些哭泣、争吵、狼狈,全都一笔勾销。 凭什么。 她握紧了拳,指甲嵌入掌心,有些疼。就因为他的几句话,她就攒着一口气从八楼跑下来,像个愣头青一样的不管不顾?她不要。她不要他几句话就能再次把她拽回去,患得患失。 就在杨筱转身想要上楼的一瞬,防火门突然从外面被拉开。 周岐站在门口,身后还带着束大堂里的暖光,把他身影裁剪得像是电影里走出来的主角。 他往杨筱面前走了几步,毫不犹豫的,一把拉住了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臂,稍稍用力,将她整个人带进了怀里,“杨筱,怎么不坐电梯。” “因为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你,因为我不值钱的心意,因为我总是那么期待不属于我的东西”杨筱话还没说完,周岐一个轻柔的吻就像羽毛般飘落在她的鼻尖,打断了她所有妄自菲薄的话。 “杨筱,我爱你。” “我胆小害怕,所以这句话迟了这么多年。之前有些事,我不能说,更不能把你卷进来。现在看到杨贽和你朝夕共处,看到你独当一面,我又高兴又嫉妒。”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长大了,是该有自己的生活和交际了,无论男女。但我心里,却像个小孩一样,幼稚地想要占有你,让你的光芒只照耀到对我毫无威胁的人身上。有些卑劣,对吗?” “这样的感觉,和我见你高中同学送你白玫瑰时,一样的。可我怯懦得只敢送你向日葵。” “我这里,曾经一直都在为我的生命跳动,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在为你跳动。”周岐握住杨筱的手,放在心口,继续说着,“我知道,让你继续等待,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 “所以,如果可以,杨筱。” “我处理好后去北京,请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一个让我能弥补过错,让我能和你一起开心和烦恼的机会。” 杨筱没回答他。曾经风平浪静的心湖正在被他的话搅得狂风四起,快要掀起巨浪。她看着他,眼眶一点点红了,又猛地低下头,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溃不成军的模样。 所有的不安、委屈、等待和还未熄灭的爱意,都在他那句“去北京”里翻滚交织。她觉得自己需要一点疼痛,或者让他感受一点疼痛,来再次确认这是不是虚构的空中楼阁。 于是她忽然踮起了脚尖,不是亲吻。而是带着一丝发泄,和强烈想要证实的迫切,一口咬在了他的下巴上,带着些宣告和惩罚的意味。 周岐吃痛,却没躲,反而用了些力抱紧她,回应她一场无声的纵容。 两滴温热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紧闭的眼睫下滚落,顺着脸颊流下,又砸在他的衬衫上,迅速晕开块深色湿痕,额头抵在她刚刚咬过的下巴处,微微喘息着,声音压不住地哽咽,开口: “等你来了北京再说。” “好。” 周岐轻轻松开她,而后又自然而然地扣住了她的手,纤细修长,中指处还有层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刚追你太急,把豆浆放在大堂茶桌上了。这下,估计是真全放凉了。所以小杨总,现在肯赏脸跟我去吃个新鲜的早饭吗?” “凉了的也带上吧,别浪费。”杨筱没挣开他拉着的手,心里明明仍在回味着他怀里的温暖滋味,一开口却是,“周医生,回去记得换个衬衫,一股包子味儿。” “好。我去开车,要一起吗?”话虽然这么说了,但周岐的手却没有一丝要松开的意思,硬是牵着杨筱走了一路去停车场。其间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怎么,像杨筱刚鬼打墙找不着电梯口一样,带着她绕了好几圈后说自己找不着车了。 结果,就在杨筱正准备打酒店前台寻求帮助时,周岐又奇 迹般地找到车位了。 好幼稚的把戏。杨筱笑了笑,没拆穿他。 等两人坐在包子店里,已是八点半。天色大亮,早晨的凉意也有所退减,秋老虎来了。老板揭开垒得层层叠叠的蒸笼盖,一片白茫茫的热气刹那间奔涌而出,露出底下一个个雪白浑圆的包子,“要俩吗?肉的素的?” “一个肉包子就好,谢谢您。”周岐接过老板装好的包子,热气瞬间氤湿了薄薄的塑料袋。他转身,不假思索地递给了杨筱,“有点烫,可以晾一会儿再吃,是你喜欢的猪肉馅儿。” “你不吃吗?”这是杨筱听见他回答老板只要一个时就想问的问题。 “这不是还有一个凉的么,”周岐晃了晃手里的包子和凉豆浆,“你先找地方坐,我去便利店热热。这家早上人流量大,店里人手少,凳子可能没办法擦得很干净,先拿纸擦一下再坐。”周岐拎着完全凉掉的早饭,起身往隔壁便利店走去。 杨筱望着他肩上跳跃着的一层晨光,渐渐消失在眼底,手心里还捧着香气扑鼻又稍稍发烫的包子,竟然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幸福,像寒夜里生着噼里啪啦作响的炉火,身上围着一床带着冬日暖阳味道的厚被子。 她想,她还是喜欢西瓜的。那藤蔓缠绕在她心头上,结出了一颗瓜瓤鲜红、怦然心动的好瓜。 杨筱坐在最靠外的桌子边,一边放空,一边拿着包子,一口咬了下去,猪肉鲜嫩多汁,皮软而薄,咸度适中,吃完还有些回甘,她很喜欢。 “好吃吗?”周岐去而复返,赠她一脸笑意,“这家和高中给你买过的那家,味道很像。我猜你应该会喜欢的。” “那原来那家呢。”杨筱咀嚼回味,看着周岐背着一身阳光坐在她面前。悠悠岁月,他却好像还是那个有着少年意气的周岐,这么多年,年月只给他融了些外放的棱角,敛入眉宇,添了笔深邃。 “搬走了。”周岐清润的声音混着些嘈杂传来,他也学着杨筱,低头咬了口包子,“孩子上外地高中了,老两口陪着去了。”眼前的场景,他从第一次走进这家店铺,就开始设想,想她坐在自己对面,和他一起吃顿热气腾腾的早饭。想她吃到熟悉的味道,还会想起他吗。 “真好。” “是啊,真好。” “周岐,不许学我说话。” “为什么?我也感叹一下不行么。” “你自己想个形容词。” “很好?很棒?多好?好好?我觉得不如真好。” 是啊,真好,真好啊。 第43章 晴空 赵目桃手里的咖啡差点都没端稳,顶着一副见鬼了的表情。 曾经那种撞见了高中班主任和体育老师手挽着手眉目传情的感觉又涌了出来,心里是又刺激又兴奋又带着点害怕,怕被发现后遁地无门。 再上蹿下跳的内心,此刻也只得用眼球紧紧地锁定着从周岐车上下来的小杨总:扭头给了周医生一个干脆利落的吻,跟蜻蜓点水似的,一下移开了。 “我靠。”赵目桃脑子还没转过来,不大文雅的话已经脱口而出,这啥情况啊,不是昨天还在一见钟情,今天就到你侬我侬了吗…21世纪,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高速发展时代。 “嘛呢,目桃?”萧飞吊儿郎当地拎着个水煮蛋下来了,见赵目桃盯着大堂门口,站着一动不动。眼神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我靠。” 别说,这两人还挺默契。 “有人今晚的心要碎成雪花片片喽。”见杨筱推门进来,萧飞揪了把赵目桃,往大堂里陈设的巨型陶瓷花瓶后躲,“你说,咱俩不会被小杨总杀人灭口了吧。” “闭嘴吧你。”赵目桃眼神都舍得没给他一个,还一直盯着进了酒店大堂三步一回头的杨筱,“小杨总笑得好幸福哦。” “这事,你说咱要给大杨总说么?”萧飞话还没说完,赵目桃就赏了他个结结实实的大白眼,“人小杨总不说,我们俩添啥乱啊,傻了吧唧的。” “也是。”萧飞挠了挠后脑勺,见杨筱进了电梯,才跟着赵目桃从花瓶后钻了出来,“今天咱还是自己逛逛吧,让小杨总带着多耽误人呐。” 赵目桃这下终于觉得萧飞聪明一回了。 “小杨总,我和萧飞自己逛逛就行,刘工说还有点数据没弄好,要在酒店接着弄弄。”赵目桃手指灵活的在手机键盘上敲得飞起,读了一遍没问题后果断摁了发送。 “好的,注意明天的航班时间。”杨筱那边回得很快,“玩得开心,记得开发票回来报销哈。” “得嘞。”说实话,赵目桃真觉得杨筱酷得不行。 她来智妙面试那天,杨筱坐在对面,人看着和和气气温温柔柔的,结果抛出来的问题又专业又难作答,给她面得满头大汗,出来欲哭无泪。 所以赵目桃刚入职那会儿,比起大杨总,更怕杨筱,总觉得她会是个很刻薄的上司。结果,非但不是,对他们还格外关照和大方。 什么买早饭喝咖啡这种事,她从来不要赵目桃去干,也不拿她当差使小厮。能自己做的事情,统统自己干。甚至有时去茶水间发现饮水机里没水了,渴得等不及楼下师傅上来,自己一下扛起又稳稳当当地放在饮水机上。 “小杨总,小心啊。”赵目桃不止一次地提醒她。 “没事,这才多重点儿。”说完洗个手,接杯热水又回去接着办公了。 在赵目桃看来,杨筱的字典里好像是没有“等待”二字的,倒不是说她做事没耐心。而是一种极致的独立:不喜欢被动等待。 所以赵目桃觉得她真是太有魅力了。 杨筱这头刚合上房门,就打了个喷嚏,是谁在挂念自己么。收拾了一通行李后,周岐又打电话来了。 “姚山那边新开了家山野咖啡,晚上能烧烤。环境还不错,可以带你同事们去玩。”周岐的声音比平日里多了层喜悦,语调上扬轻快。 “他们应该有点怕和我俩团建。没事,让他们自己玩去吧,连轴转这么多天也累了。”杨筱笑笑,话一转又调侃到周岐身上了,“周神医,今天不上班?” 周岐那头听完笑出声来。 她果然看过自己前几天发的朋友圈。 科里前段时间来了个心衰的小姑娘,嘴唇乌紫,个头矮小。好在抢救及时,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小孩的爷爷,是个疼惜孩子又没太多文化的老人。 四方打听问科室主任和他们几个上手术的大夫都喜欢些什么,结果一听现在什么都不能收,但锦旗可以。于是火急火燎去订做了一个,广告店老板问,老人家,需要写点什么在锦旗上。 他也倒不出什么墨水,但又觉得自己想是个心意,于是给上手术台的每个大夫都整了一面印着“周神医,华佗再世,神仙下凡!”的锦旗。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凭一己之力给他们科室主力军的姓氏统一了。合影的时候刘大夫,马大夫,还有正儿八经的周大夫,全都举着一面写着周神医的锦旗,表情哭笑不得。 周岐索性发了这张照片当朋友圈,配文有些大胆:周神医科。 好在朋友圈和曾经风靡一时的QQ动态不同,不会留下访客足迹。刚好能满足杨筱的那些不想让对方知道的窥探欲。 “今天上午不上,下午得去。”周神医开口,似乎有些不舍和遗憾,“我还想带你去山野咖啡看看。” 杨筱看了眼腕表,“来不及了神医,先回去休息休息之后上班吧,我下次回来再去。” “好。” 周岐其实没走,一直在酒店停车场。他心里不知道多期待杨筱说出类似“没事,还有两个小时也来得及,我们去吧”的话。只要她说,哪怕是牺牲午休,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和她一同前往,甚至想好了路上该放些什么音乐给她听。 但杨筱没有,她让他回去好好休息。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多像个急躁的毛头小子,恨不得抛下一切,只为和她多待一会儿。 “那明天我去机场送你。” “明天又不上班啦?不用了,我和杨贽他们一起走就行。”杨筱觉得自己现在像在和呜呜对话一样,要轻要柔还要带些哄。 “好。那我尽快处理好去北京。”周岐那头叹了口气,打开手机密密麻麻的排班表看了又看,实在是没有一点多余的还能协调的时间。 “别急,慢慢来。”杨筱手捻着床头灯的珠链来回摩挲,“再说,这项目一开,我可能经常两头跑。” “好,注意安全。”周岐语气 突然严肃起来。 “我会的,但怎么这么说。”杨筱松开了手里的珠链,坐直了身体。 “我在做的事情,可能会被人报复。眼下他们不敢动我,但保不齐会伤害你。杨筱,你回来一定要和同事们结伴,不要一个人走夜路,不要去太偏的地方,有异常立马报警,好吗?”周岐左手握着手机,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忍不住收紧。 “所以你出车祸也是被报复的一环?你是怕我回来也被人…”杨筱思路逐渐清晰,开始将这些桩桩件件一并串联了起来。 “是的。我不想告诉你,是怕你担心我的安危而不管不顾地回来。”周岐坦白。 “不会的,周岐。你是周岐,我是杨筱。只要你认为对的事情,你想做的事情,我都会坚定不移地支持你。同样的,我也会保护好我自己,这样才能支撑我做我想做的事情。”杨筱言语恳切认真,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些话。 “我们再怎么喜欢对方,仰慕对方,都先要护好自己,不是吗?以前看猫猫的,里面写女主角为了男主角能抛下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从爱情的视角,或许这样的感情是至高纯粹的,但我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自私鬼。” “我总是想,为什么呢。我的命都没有了,我的爱情真的会有人在意吗。” 周岐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种被深深触动后的郑重:“杨筱,谢谢你。” “谢谢你这么清醒,这么勇敢。我总以为瞒着你,就是保护你。你说得对,爱不该是舍弃自己的生命,而是为了自己和彼此更好地、更用力地去活着。我也不该怕你受伤而剥夺你的知情权。” “但这些事情,多一个人知道,的确多一分危险。所以,我暂时还不能把所有的细节都告诉你。”周岐声音诚恳,还带着些反复考虑后的斟酌,“但我答应你,不会让你处在猜测和不安里。遇到任何情况,我都会第一时间和你报平安,和你一起商量应对。” “好,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周岐重复道,似乎要把这四个字烙进心里。紧绷的肩膀也终于松了些,长舒了口气。这通电话彻底推倒了隔在他们之间的厚障壁,彼此的心终于能越过鸿沟,更加坚定地靠在一起。 杨筱也是一样。她觉得周岐终于脱下了那层朦胧不清的纱衣,露出了他原本的模样,露出了那双原本干净澄澈的眼睛。 一股暖流冲散了她最后的顾虑,又轻缓稳当地汇入心间。她知道,丛林里还躲着野兽,但他们之间再无需猜忌。她曾经漫长的等待也不再是漫无目的。他们变成了前所未有的彼此深深信任的盟友,坚固,且互相托底。 杨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而后起身,脚步轻快地走向窗边,喝了好大一口水,内心止不住地畅快淋漓。 前路仍旧有雨,但此刻,她却只想拉开窗帘,享受眼前的晴空万里。 第44章 憋屈 回了北京后,杨筱这边又迎来一场恶战。 虽说是成功拿到了些能做可行性验证的数据,但都是扫描后的部分处方单。上面医生的字迹龙飞凤舞,且不说模型能不能识别。他们智妙五个大活人有时对着资料,半天才能对完一张单子。 “这真是我们在洗数据,不是数据在洗我们吗?”赵目桃仰起头活动活动颈椎,忍不住地哀嚎。处于初创期的公司有时真和小作坊一样,一旦遇到业务上的困难,员工们必是倾巢而出,能帮则帮,自然也没啥严格的部门界限之分了。 “哎哟,大小杨总还没让我们加班干活已经算好的了。”萧飞摇摇头,也被手里这一张张扭曲多变的“线条”折磨得不清。 当然,杨筱他们办公室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 杨贽头发抓得乱糟糟的,一改往日酷哥潮男的完美形象,“我真服了,外包那边怎么说。” “没回,但处方倒是已经分出去了一波,能少一点儿是一点儿吧。”杨筱坐得端正,刚拿到手时发现这数据不好洗就已经找方丘联系了些医学生帮忙解决。 “成。你哥哥问了吗?”杨贽灵光乍现,一拍脑袋,怎么把杨筱那医生哥哥给忘记了。 “谁?”杨筱抬起头来,听着这称呼莫名心一紧,“你说周岐?” “对啊,你不叫他哥哥吗。他那天说是你养兄。”杨贽见她抬头,又自顾自地偏过脑袋去对着反光玻璃理了理鸡窝似的头发。 “不叫。没叫过,一直都是喊大名。”杨筱说完,又翻过下一页,眉头就没松开过,“咱接着干活儿吧,周岐上手术很忙。” “你之前怎么不和我说那是你哥,那咱这项目谈下来不更妥妥的?”杨贽做不到像杨筱那样的“嘴说话,手打卦”,索性起身扭了扭腰。 “但我一开始也没打算找他帮忙。” “闹矛盾了?这就不好了哇小杨总,一家人要和和美美的,有点什么事大家说出来,说不准就解决了。”杨贽真是烦人得很,非得追着人问个不停。 “大杨总,麻烦您扶着腰,出去扭去,别打扰我。”杨筱真不想这个节骨眼儿上再多分心应付他,处方上的字像蚯蚓爬似的,一个一个钻进脑子里,看得眉骨附近疼得厉害。 杨贽撇撇嘴,“那我也接着看吧。” 等杨筱实在是扛不住了,准备回家歇歇,抬手一看表,居然都夜里九点多了。晚饭自然也没来得及吃,本来下午到点那会儿是有点饿了,光顾着掐时间在公司大群里提醒员工们下班,结果把自己的晚饭忙忘了。 杨贽虽然是个看起来不大靠谱的人,但埋头干起活儿来有时候比她还猛。杨筱也就没出声打扰他。 等她关了电脑,收拾桌面准备走时,对面杨贽唰一下站起:“饿了吗?要不咱俩吃点去,我顺带送你回去。这会儿别挤地铁了。” 是的。原本两人计划说轮流接送家远的员工上下班,结果三人一听这话像被鬼撵了似的,纷纷摆手连带摇头说自己住地铁站旁边,不劳烦他们了。 于是秉持着能省则省的理念,自然杨筱那车位也没去租下来,还是早晚挤地铁回去。 杨筱和王若蓬住在六号线上,起先两人嫌贵嫌小就没租贴着地铁站的。平日里只要脚程快些,从出租屋走到地铁站大概十五分钟的距离,两人也还能接受。 毕竟地段摆在那里,还要什么摩托车呢。 只是冬天,有点难熬。从公司到地铁站,再从地铁站开着手机电筒走回家的这一段儿,变得格外漫长。 尤其是下雪天。杨筱在家楼下摔过好几回,手呲在被踩得一片泥泞的路面上,掉了层皮,羽绒服摔得全是雪和着要化不化的泥浆。 摔完只得咬咬牙,用冻得僵硬的手撑着地爬起来,一瘸一拐走到路灯下,才发现自己一身狼狈,手掌渗着血丝,裤子也湿了大半。 好在之前所里上班年底忙季那会儿,等她下班回家,王若蓬也睡下了。不然又要挨她一顿数落,勒令她下班了打电话告知,好让若蓬去地铁站接她。 但杨筱始终没给若蓬打过电话。她总是觉得若蓬也是一样的起早贪黑,夜里就该睡个无人打搅的好觉。 王若蓬每次听到她这番轴得要命的理论,都想给她一拳:“啥啊这都是,我去接你是担心你一个人回来,摔了啊被变态尾随了啊,能有个人帮你。独立是好事,但独立和适当接受别人帮助也不冲突。” 杨筱点点头,其实她觉得若蓬说得很对,独立不代表成为一座极端的孤岛。 但她现在还是得拒绝一下杨贽。杨贽最近时不时的朝她递点讨好性的眼神,甚至眼睛里还带着些想要探索她的欲望,一下子就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复杂起来。 她不喜欢这样的复杂。 “不了,我还是坐地铁去。晚了吃饭睡不着。”杨筱拎着包,拉开门,快要落荒而逃。 她想过自己该找个机会和杨贽说清楚的。但他很聪明,他从不直白表达自己究竟对她是何种心意:欣赏?喜欢?还是出于朋友的关心? 眼下一起共事,杨筱要是先行烧了这层窗户纸,要么显得她过于自作多情,要么搞得局面很是难堪尴尬。 所以,装不懂,不行就跑,是杨筱想出的稍微体面些的方式。但今天,沉不住气的大杨总,非得追着杨筱要个结果。 他快步走到玻璃门前,抵住了杨筱要拉开的那扇,大有种今天你必须得跟我走的意思,“很晚了,我送你吧,哎呀,别和我客气。” “杨贽,我们只是同事。”杨筱有点烦躁,工作进展缓慢,自己人还要撞上来添堵,“也只会是同事,早点下班吧。” 杨筱这两句话,什么意思不言而喻。杨贽此刻就该放开抵在门上的手,然后让她回家好好休息。但他不,他非要在杨筱累得脑仁突突的时候,再一次追问理由。 “为什么。”杨贽又用了点力,好像要和门过不去,“我也不差劲,为什么。” “杨贽,我今天很累。如果接下来的话,让你觉得冒犯,你大可以当成一个快累疯的人的胡话。你很优秀,但我对你确实是没有其他的超出同事的想法。我不喜欢也不会把同事关系变成其他关系,比如情侣关系。上班已经够累的了,又上班又要谈恋爱,对我来说要求太高了。我做不到。” 杨筱长时间用眼后眼睛有些干涩,这会儿又盯着杨贽说完这一长串,只得闭一会儿眼睛缓缓。杨贽见她眼睫轻颤,白织灯下白皙的脸颊甚至连细小的绒毛也能看清,被拒绝的难过瞬间化为冲动。 还没等他下一步动作,杨筱瞥见他松了手,哗一下拉开门走了出去,步子迈得又大又急。 “杨筱!你跑什么?”杨贽没追她,站在门口喊了一句,走廊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 “没跑,我下班了。”杨筱没转身看他,她怕这人再耍起无赖一路追过来,今晚不知道几点才能回家睡觉,于是又加快了步子。 杨贽没追,她松了口气。 他那样骄傲的人,被她拒绝后肯定不会再死缠烂打。但刚刚闭眼时,耳边衣物清晰的摩擦声让她下意识警铃大作,果然有时还是不能太依赖自己的主观判断。 只是,明天上班铁定少不了折磨人的尴尬。一想到这里,杨筱几乎小跑起来,运动鞋偶尔和地面摩擦出清脆的一声,脚步急促。 地铁毫无意外的没什么空座。杨筱站在中间,抓着扶手,望着轨道两旁铺天盖地的广告,愣愣地出神。 今天的事情,应该告诉周岐吗。 盟友按理说是知无不言的吧,但这样应该怎么开口呢?啊,那个周岐啊,我合伙人今天想堵我,想给我表白,还想偷亲我,但好在,本人意志坚定,爱好统一,审美固定,不为所动! 好羞耻。 虽然很好奇周岐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但到底应该怎么说才能免去那种无力的尴尬啊,可真是太烦人了。 远在天边的周岐像是听到了她内心的呼唤,杨筱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他就打来了电话。 “下班了吗小杨总。”周岐声音有些疲倦,但是笑着说的,语气还带着些调侃,“我猜猜,是不是在地铁上了。” “这下神医变神算子了。”杨筱听见他的声音,嘴角上扬,转而又顿了会儿,“我今天有个事情,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那就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周岐一手握着手机,另一手端了杯温水,坐在了沙发上。 “嗯…杨贽今天有点想和我表白?奇奇怪怪的,也不说清楚也不让我走。我真是好想学一下什么奇门遁术,直接穿墙走了。”杨筱见旁边开电脑办公的合上了电脑,像是要下车了,于是朝他那头挪了几步。 “然后还问我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好尴尬的。又不好意思直接说我对他不感冒,又不能一直拖着假装不知道。” “你没事吧?”周岐的声音几乎瞬间掉了下去,放下了手里端着的水杯,又从沙发上站起来,“那他现在还在你附近吗?你有安全上车吗?” “没,我走了,放心吧,安安全全的呢,别担心。”杨筱听着他声音变得焦灼,倒反过来安慰起他来了。 “再说,公司外头办公的空位还多着呢,躲他还是很简单的。只是吧,觉得有点憋屈。明明我什么都没做错,但反而害怕的那个人,是我。” 第45章 黄玫瑰 “这周日我有空。”周岐突然开口,杨筱那头闷闷的一句“憋屈”顺着电话传到这边,像朝旱季下的枯草堆上扔了把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快燃起来。 “你要来北京?”除此之外,杨筱想不到周岐这句话和上一句究竟有何关联,“来警告杨贽,说不许动杨筱吗?哈哈哈哈周岐你…” “忍一回就会有第二回的,筱筱。”周岐有时真觉得杨筱心大,都快要被人骑在头上欺负了还能笑出来。 “我自己能解决掉的。”杨筱知道周岐心里和自己一样不痛快,“其实我刚刚在想,你之所以那么生气,是因为觉得自己被人挑衅了吗,盟友?” “当然不是。我其实更多的,在和自己生气,气我不能陪着你,替你解决掉这些麻烦。”周岐语气带着些无奈。 “那盟友,你觉得咱俩都在北京,这些问题就能解决了吗,其实不见得吧。之前在所里,一个项目组里的同事偷摸谈恋爱,和甲方吃饭,女方被揩油,男方当时就在饭桌上,但他在犹豫和衡量得罪对方的成本。” “后来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说这男的太窝囊,也有同事说,这才多大点事儿。但我觉得他们的说法都有点奇怪。” 杨筱顿了下,举着手机走出地铁站。光源微弱的暖黄路灯在街边树木枝桠交错间,往地面上投射出些锋利的爪牙。 “他们都把女方放在需要被保护和拯救的位置,像白雪公主躺在水晶棺里一样。可是,为什么没有人问她自己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没有人觉得,她完全有能力一巴掌扇回去呢。” “周岐,我憋屈的不是杨贽那点破事。我在憋屈的是这种好像天然把我们放在了被动角落里的设定。我其实不想要别人为我出头和撑腰,我想要我站起来大声呵斥阻止,甚至掀了那张饭桌时,有人站在我这边,说我‘掀得好’。” 杨筱踢飞了脚下掉落的一截细小树枝,随后接着说道:“其实我之前也会埋怨你,总觉得你该在我也被人摸手,工作上受委屈挨欺负时,早些出来替我出头。” “比如说,把坐主桌位上肥头大耳又爱占女孩儿便宜的油腻甲方打一顿,揪住他的领子告诉他,这是我的人,你再动她一根手指试试看。” 杨筱说完没忍住笑,在脑海中想象了这个有些滑稽和诡异的画面:周岐面色不悦,刀削般的侧脸匿在半明半昧里,单手压住对方,声线低沉悦耳,“你怎么…怎么敢动她的?” “但这解决不了问题的,我也不能总是期待你的出现,期待你让这些人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连警察都做不到的事,要求你是不是有点太不公平了。” “所以啊,相信我,支持我,就好了。”杨筱走到单元楼梯口,边上楼边掏包里的钥匙,声控灯又灭了,杨筱只得跺了跺脚。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几秒。 周岐觉得自己的喉头像被什么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情绪堵住了,通往心室的动脉先是有了一丝酸涩,随后顺着心脏蹦跳收缩流入全身。 他自以为是的爱,带着强烈的保护欲、占有欲,甚至掺了不少引导。但杨筱此时的话,如同在空旷寂静的山洞里嘶吼,荡起阵阵回音,触碰到了他在这过程中从未意识到、有些居高临下的傲慢。 与此同时,他好像第一次发现杨筱强大而辽阔的灵魂。深吸一口气,像是发誓般:“好。” “杨筱,我会努力当你休憩时毫无顾虑的港湾,你只管向前。必要时,我也能替你遮风挡雨。” 杨筱把钥匙插进门锁里,随着钥匙扭动,她的嘴角也翘起更灿烂的幅度 :“周岐,你真好。” “是你真好。”周岐笑笑,随后大方承认自己的问题,“对不起,杨筱。我也没意识到自己总以为那些‘为你好’的行为,其实都在忽略你。” “没关系,也没有这么严重的。”杨筱一把抱起从猫窝里跑出来迎接自己的呜呜,把手机放在鞋柜上,又弯腰换了鞋。 “明天我还得上班呢,你也早些休息。”杨筱打了个哈欠,她现在迫切需要一场高质量睡眠来完成人体充电。 “好,晚安。”周岐等她挂了电话后,放下手机,望着家里冷清的样子,有些出神。他曾经幻想过,在厨房那盏暖光灯下,杨筱系着围裙,见他回来,眨着明亮的眼睛,笑着说你回来啦的经典剧情。 但不该是这样。她既然向往和热爱更自由的人生,因此也要为之付出更多的精力来应对层出不穷的状况和压力。所以,他才是该为她创造更多可能性的人,而不是用爱把她囚在厨房的方寸之间。 想到这里,周岐轻轻笑了笑。 自己还挺喜欢做饭的。那以后这样的事情,就都交给他吧。正好杨筱喜欢的菜,他不仅都会,还很拿手。 第二天,杨筱早到了公司,把自己工位上的东西搬到了外面,连带着那盆长势喜人的绿萝。杨贽见了,又趁她去沙发上午休那会儿,把东西搬了回去。 杨筱一觉起来,见空空如也的桌面,揣着一肚子的火扭开了办公室的门,又拉上了玻璃窗上的隔帘。 “我给你搬回来了。”杨贽见她像是只炸毛的猫,像是要怒气冲冲地走过来质问自己,先行开了口,“你以后没必要躲着我。” “我再说一遍,杨贽。我没躲你,我也没有逃跑。我只是在努力营造出一个我们两个人都能舒心工作的环境。”杨筱胸口起伏,音量也比平时稍大,吐字清晰。 “我不会再做越界的事情。”杨贽没看她,低头摆弄了一下桌上的键盘,“当然也不会影响你我工作。” “但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冷静下。我刚搬出去的东西,麻烦你给我放回去,冷静一周之后,我看情况再回来。以后公司规模上来了,咱俩一人一个办公室。”杨筱不打算就顺了他的想法,要知道,保证和誓言或许只有说出口的那一秒是真实的。 “行。”杨贽知道杨筱这人,只要是说了两遍的话就一定会坚持到底,再和她争论,估计过会儿她就摔门出去了。 萧飞一边瞄着办公室里的动静,一边开着微信噼里啪啦地给赵目桃发消息,说俩老板闹矛盾了,不会是大杨总发现小杨总恋爱了吧。 “那咋了,小杨总又不是脚踏两只船。”赵目桃觉得萧飞真是八卦得够可以,手底下那么多处方还没洗清楚呢,瓜倒是一个不落。 “我觉得,他俩迟早要分开单干。到时候,你跟小杨总还是大杨总,我好纠结啊。大杨总吧,钱多得吓人,跟着总不会饿肚子,但小杨总吧,跟着她肯定能学到很多东西。”多悲观主义,他俩才吵了一回架,萧飞都已经想到分家这一层了。 “…” 赵目桃甩了个无语的表情包后切了微信,接着干活儿。老板的事情老板们自会解决,他们员工只需要当好螺母和螺丝钉就行。 要是真闹掰了,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杨筱。她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她抛下杨筱跟着除开财大气粗和对商业有点敏锐之外没个正形的杨贽。 杨筱倒没他俩想得这么“长远”,眼下手里这批处方这周内必须洗完,继续拖下去怕是资金要出问题了。 就这么憋着一口气天天早到晚退,到这周六晚,并上医学生手里洗出来的那些处方,可算能把数据全导入模型里,剩下的就下周交给荇洋他们解决了。杨筱胸口压着的一块大石头可算是卸了下去。 于是决定奢侈一把,斥巨资打了个车回家。等杨筱洗漱完躺在床上,刚准备维系维系小半周没怎么联络的感情,周岐就发来个大兴机场的定位。 杨筱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刚敷上的面膜因为面部表情过大挤出不少褶皱,“怎么来北京了,真要收拾杨贽啊?” “来见你。”周岐坦然。 “那明天见?下次买首都机场吧。我还能去接接你,去趟大兴真是能把我给累死。”手上还捧着手机飞快敲着,人却早已经从床上下来,撕了脸上有些碍事的面膜。 “好,明天见。晚安,筱筱。” 杨筱没回他,定位都发来了,明天见什么,今晚就见。 大兴是远,但哪有他来北京远。想着,又给房里备课的若蓬发了个消息,拿上钥匙出门了。估摸着他该会在草桥转地铁,心中唰地燃起幼时躲猫猫般的刺激感,那就在草桥给他个惊喜吧。 刚进地铁站,杨筱就遇见了快要收摊回去的花贩子,推着的小车上没剩多少花了,唯一一把新鲜的,是束黄玫瑰。 那接人总得来点仪式感吧。于是杨筱毫不犹豫地抽出那把黄玫瑰,豪爽地付了钱,握在手心里。花枝纤细,顶部的花朵因为受热捂出些水珠,密密地蒙在塑料包装纸上。 有点简陋,等下次再给你买束漂亮的吧。杨筱心想着,又低头嗅了嗅,不过嘛,花还是很香的。地铁呼啸而来,卷起她额前的碎发,反光的玻璃门上映出她眉眼间藏着的笑意和兴奋。 不知,周岐见到自己,会不会被吓一跳。明明刚刚才说不来接自己的人,结果转头就出现在自己眼前,应该多少都会有点吧。 嘿嘿。 那他该会是什么表情,杨筱有点期待了。 第46章 我爱你 “到哪儿了,周岐。你可以从草桥倒地铁过来。”杨筱不经意提醒,实则脸上挂着计谋快要得逞的笑,这叫什么,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围魏救赵?暗度陈仓?金蝉脱壳? “我刚打上车。”结果对面不按套路出牌,居然这会儿还能在首都机场打上车。 杨筱心里咯噔一下,眼见大事不妙,只得老实告诉他,自己在去草桥的地铁上,准备来接他。好吧,和周岐的默契还是欠缺了那么一点。见手里的黄玫瑰被包装纸闷得有些焉巴,她又拿手撑开塑料纸敞敞。 对了,黄玫瑰花语是什么来着。杨筱打开手机开始搜索,一通浏览下来,表情复杂。周岐不会以为自己要给他发张好人卡吧,送他这么一束象征纯洁友谊的花。但眼下,他和自己不就是盟友的关系?倒也还算合适吧。 况且,鼻子下面就是一张嘴,万一他要是不高兴,解释清楚就好了。 “你看看离哪个地铁出口最近,我改下路线,让师傅去接你。”周岐从得知她来,心中就漫起股满足的味道,哪还会想着她和自己走岔了带来的小麻烦。 “好像是A口。那我在A口等你。”杨筱抬头看了方向箭头,转身往A口出去。 “好,地铁口风大,往里站站。等师傅说快到了,我再叫你。”周岐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白天上班时的疲倦,从踏上前往北京的飞机开始,心里只装了口以分秒为单位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数着见面倒计时。 刚到草桥,师傅就靠边打着双闪等待。夜里风大且静,杨筱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没系扣的卡其色长风衣不时拍打着小腿肚,再低头拢一把头发时,周岐已经走到她跟前,双眼含笑地看着她了。 “好久不见了。”周岐伸手,替她挽起额前随风而起,但偏要挡住她明亮双眼的碎发,轻轻别在耳后,发丝细软柔顺,还带着淡香,又顺着风衣而下捉住她的左手,“上车吧,风大。” 车内温暖安静,隔绝了所有朝后倒去的风声。 “送你一束友谊之花。”杨筱从背后拿出那束黄玫瑰,举到他面前,塑料包装纸在后排窸窸窣窣,司机侧头看了眼后视镜,又移开了眼神。 “友谊之花?接下来要说,我是个好人了吗?”周岐歪了下头,对上杨筱湿漉漉的眼神,似乎想要从那黑白之间窥见她胸腔里跳动着的东西,“我们可不是朋友。”说完,从杨筱手里轻轻抽出 友谊之花,左手越过她腰间,朝自己这边收紧。 杨筱所有的话,立马就被他堵在了肚子里。 一股属于周岐的干净气息,绕着她鼻尖,嘴角,还带着些不容置喙的强势。 他就在出租车上,吻了她。 湿热的暧昧气息随着衣物摩擦,愈演愈热,杨筱都觉得自己颧骨那一片快要烧起来了。 周岐却不理睬她抓他衣领的小动作,毫不在意她发烫的脸颊,用修长的手指捧着她下颌,又吻了吻她颈间,带着几缕缠绕在她脖上的碎发,靠在她耳边,轻轻喘气,“朋友之间,会这样吗?” 杨筱用力地打了他手一下。他见状松开后,杨筱又扭头不说话了。 她生气了。杨筱这会儿真是一点都不想和他说话,这人怎么能在出租车上毫无顾忌地亲她?她不要脸面的吗。再说,她这么晚了出来接他,怎么着也还想得起给他买束花呢。 窗外店铺仍旧明亮,路上却没几个行人。反光的玻璃车窗上,模模糊糊的,杨筱看到了自己带着些水光的嘴唇,刚要歇息不再灼烧的双颊,立马又要卷土重来了,真烦人。 出租车缓缓地停靠在酒店门口,大堂开合的感应门内外漂浮着些花香味,淡淡的。杨筱下了车,回头望向周岐的瞬间,风又吹散了她脑后的头发,细细碎碎地扫过她唇边。 “你怎么不问我去哪里,所以现在你是想要带我上楼吗?”杨筱在讲气话。 “下次不会了。”周岐拉住她冰凉的手,握紧了些,想要把自己手上的温热全传递给她,又为刚才车上的直接与莽撞道歉,“对不起。先上去吧,太晚了就别再四处折腾了。” 杨筱挣开了他的手,只身往大堂里走去。把他甩在身后的这一段路,心里却想着,两人像偷来般的周末空闲,应该珍惜才是。 于是杨筱又停住了脚步,等周岐追上来。 “算了。我也不应该买黄玫瑰。’’杨筱转身望着周岐,撇了撇嘴角,既然如此,那就各退一步好了。 “我行李箱里装了束永生花,是红玫瑰。”周岐看着去而复返的杨筱,继续开口,“本来打算让你自己打开行李箱看看的,但现在,不解释清楚,你怕是又要给我扣上其他的罪名了。” “那我之后也要重新开一间房。”杨筱才不会上他的当,孤男寡女,还没个什么更正式些的名头,她不要这么不清不楚地和他住一间房。 “我已经订好了,走吧,去看看爱情之花。” “那我的友谊之花怎么办?你不能扔了啊,二十一把呢。” “不扔,买个花瓶养着。” “这还差不多。我们的友谊多珍贵啊,至少价值四趟地铁了。” “那我谢谢你,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周岐嘴上虽笑着说出些阴阳怪气的话,手却自然而然地替她挡着电梯门。 “不客气。”杨筱呲着牙笑笑,有时候得了便宜还卖乖也挺开心的,毕竟这还是连吃带拿嘛。 房间内空间很大,陈设简约,平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大床上摆了支鲜艳的红玫瑰。一时间,玫瑰的气味混着酒店内淡淡的香氛飘在流动缓慢的空气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杨筱看了眼玫瑰,又朝周岐挑挑眉,这是什么意思? “没其他房了。别多想,开行李箱看看吧。”周岐可没那些奇怪癖好,拖过手里的行李箱,开了锁后平放在地上,“亲爱的杨小姐,打开吧。” 杨筱蹲了下去,轻轻抬起行李箱的一侧,往旁边放去。28寸的行李箱里,居然没有一件衣物,全是放得满满当当的永生玫瑰。被精心排列着,一朵挨着一朵,深红的丝绒花瓣在房内温润的暖光下,泛着些柔和而浪漫的光泽,却又像一阵突然席卷她心海的沉默又汹涌的红色波浪。 杨筱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快要说不出话来了。她路边二十块的友谊之花,被这一行李箱的红玫瑰稳稳承接住了。 原来他听见友谊之花时的失落和无处安放的恼意,没有化成言语间的争执,全都猛烈地封在她唇齿之间。 原来见她生气,他会先道歉,然后用一种笨拙又真挚的方式,把他积攒许久的爱意,具象地摆在她面前,再一次告诉她,杨筱,我爱你。 周岐见她蹲在地上,也不说话,也不站起,弯下腰扶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不喜欢吗?那我下次” 杨筱忽然踮起脚尖,双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往下一拽,用一个轻柔而迅速的吻,结束了他所有不确定的话。短暂的触碰,甚至不及蝴蝶停留在花尖的时长,却带着她所有的感动和歉意。 她松开了手,脚后跟落回柔软的地毯上。 “喜欢,很喜欢,超级喜欢,特别特别喜欢。” “周岐,你下次带点自己的衣物吧,北京温差大,会冷的。” 周岐抬手摸了摸,似乎还留着她温热触感的嘴唇,鼻尖还留着丝属于杨筱的柑橘香味儿,“好,喜欢就好。” “明天我们去约会吧。” “好,你想去哪里?”周岐看着她亮晶晶的、带着期待的眼睛,心想,不论这会儿的杨筱说什么他都会答应的,毫不犹豫的。 “去北海公园吧,去看落日后蓝调的白塔。”杨筱几乎是脱口而出,干脆得像是心里预演过无数遍的对话,“我最喜欢那里,有细长的柳条,平静的湖面,偶尔几只欢快的鸭子。” “好,我们去看柳条、湖面还有鸭子。”周岐重复道,知道她要带他去她最喜欢的地方,这种美好中带着些私密的分享,好像在无声地宣告:杨筱要把他划进自己的世界里。 意识到这一点,周岐眼里的笑意更甚。 当晚便梦到,幼时的他和扎着小辫的杨筱,坐在白塔正对面的湖边长椅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一个转头,杨筱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人,站在柳条下回眸,笑得无比灿烂,一声声叫他周岐,他不厌其烦地一声声应着。 等他从美梦中醒来时,竟然还不到四点。 周岐见窗外一片漆黑,真觉得自己快患上小学生春游综合症了。一想到,明天要和杨筱一起逛公园,心跳得很快,止不住地激动。 一墙之隔的杨筱亦是。她总觉得逛公园散步是件顶顶浪漫的事,是会被她列入人生最佳体验清单的项目。现在,周岐的加入,无疑又给这个项目增加了好几分的浪漫。 她感觉自己此刻脸都快要笑僵了。 只是,今夜怎么这么漫长,她好想要一个快进键。 跳过黑夜,一下快进到,周岐笑着敲门说,“走,我们去约会吧。”的时候。 第47章 公园 周日的清晨,来得过于迟缓。 杨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见天色大亮,叹了好几口气。往常上班的时候,怎么一头倒下去,闹钟就催命般响起。 洗了个澡后,更是睡意全无。出来得急,电脑也没拿,这下是想工作也只能用手机凑合凑合。又把洗好的数据检查整理一遍,确认无误附在邮件后,选了定时发送。她不喜欢周末布置工作还不给算加班的领导,自然也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 刚拿起眉笔准备描个眉时,周岐就轻轻扣了扣门。 杨筱没忍住笑,清晨果然还是来了啊。 “早上好。”周岐站在门口,笑着朝她问候。昨夜行李箱里没有一件衣服,今早却像变戏法一样换了身,学她似的穿了件卡其色风衣,内里搭了身服帖的黑色高领薄衫。 简单,干净但很是赏心悦目。 “早上好,偷我衣服穿呢?”杨筱调侃道,明明自己的风衣还好端端地搭在沙发靠背上。 “连夜潜入,一击必中。”周岐顺着她的话,像个刚学成语的小学生,咕噜噜倒出四字词语,“现在,功成身退。” 杨筱笑得弯了下腰,“你这一身不会昨晚连夜买的吧,紧急形象管理一下?” “没有。提前买好了邮过来的。”周岐说完,曲起两指又敲了两下大开着的门,“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杨筱往后退了几步,又给了他一个进来的手势,“坐沙发上等我会儿吧,我也形象管理下,画个眉。” “需要我帮忙吗?”周岐顺嘴接道,坐在沙发上长手长脚,望着凑到梳妆镜跟前戳戳点点的杨筱,“现在就很漂亮,也可以不用化。” 杨筱握着眉笔,通过镜子看了他一眼:“我化妆可不是为了听‘可以不化’这种话的哦。”又转过头来,拿眉笔隔空在周岐脸上点了点,语气轻松但又认真,“这是我告诉我自己,我很好的一天要开始了。就和你穿好看的衣服一样,会心情大好。” “而且这因人而异嘛。有人用一顿美味的早饭也能达到这样的效果,那就完全可以抛弃掉繁琐的化妆了。有人说这应该是在服美役,可能吧。但我觉得,评判‘役’还是‘自由’的标准,本身和化妆这个行为无关。” “更在于心,是心甘情愿,还是被迫裹挟,是自我认可,还是取悦他人。” “我心甘情愿地付出了时间和精力,也获得了对应的开心和自我认可。这对我来说,就更像是‘自由’。大家只是选择的路径不同,但最后的终点应该都会是走到我很好这里吧?。” 周岐没有插话,收敛起先前调侃的表情,坐在沙发上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沉默了会儿,“我可以吻你吗?” “现在不行,刚涂了口红。” “又不是鹤顶红。” “因为我还得再涂一遍!”怎么现在才发现周岐还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幽默感。 “好吧。那我们一会儿再去吃一顿美味的早饭,双倍自我认可。”周岐没简单附和杨筱的理论,说“你说得对”,转而用了一个“我们”。 杨筱喜欢这个词,我们。不是我和你,而是我们。 出门时,阳光在树间流动,光斑像是跳跃着的精灵,一会儿落在脚边,一会儿落在肩头。杨筱走在周岐右侧,两人穿着同色系的衣服,走在林荫下,不时晃动着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像荡秋千一样。 正值周末,北海人来人往。平静的湖面也飘着无数游船,水中浮沉的鸭子跳上了阳光笼罩的停泊口,伸展着翅膀,飞溅而出的水滴在光下成了耀眼的珍珠,一粒一粒的,晃得杨筱觉得世界美好得有些失真。小孩儿叫着妈妈,蹿过杨筱的一侧,柳枝拂动。 天气正好,不冷不热。 “其实北海,春天更美。”杨筱开口,又指了指里侧一株枝条纵横交错的植物,“这是黄刺玫,春天开得很灿烂,花朵是黄色的,小小的,乱糟糟的枝条上还长着刺,有种很野蛮的美。” 周岐侧过头来看着杨筱,专注地望着她利落的侧脸,捏了捏她的手,“记下了,杨老师的植物小课堂。那我们春天再来一次。” “好啊。”杨筱笑起,嘴角边的梨涡若隐若现,眼神望向湖边的长椅,“我上次一个人在这里,坐到天黑了,准备回去,结果灯很暗。有个穿红色格格服的女孩儿突然从小路走出来,给我吓一跳。” “哈哈哈。”周岐笑得眼睛弯弯的,身上那股少年气占了上风,“要这么说,我也没胆大到哪里去。那会儿第一次上解剖课,我还是会有点害怕大体老师的。” “是吗?”杨筱闻言,有些惊讶,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但感觉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有一种,天塌下来,周岐能扛的感觉。” “周岐也不是超人。”周岐耸耸肩,做出个“这是真没办法”的表情,“但要是真塌了,会扛扛看的。” 这时,湖面传来游船鸣笛的声音,叭叭叭个不停。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声源处,看来,今天水路交通格外拥堵。 “我们拍张照吧。”杨筱掏出风衣口袋里的手机,眼神望向了路边脖颈上挂着相机的一个女孩儿,刚要朝她走去,周岐就先她一步上前,礼貌地阐明来意。 女孩儿笑得大大方方的,一口答应,“当然没问题,我用相机帮你们拍吧。” 在专业人士的指导下,两人就站在白塔对面的柳枝下。没有什么夸张的动作指导,一切都很自然。杨筱歪头靠在了周岐肩上,几乎是每一张,她都望着镜头比着大大的剪刀手,笑得明媚灿烂。 专业人士没忍住摁了好几下快门,边拍边感叹,“太配了,太美了。” 光好,模特好,场景好,没有出废片的可能性。专业人士拍得手舞足蹈,说什么都要下次再约给他们再拍一组,杨筱笑着应了,说今天请她吃饭作谢礼。女孩儿摇摇头,婉拒了,眼里只有对光影的执着,“下次吧,今天光太好了,舍不得走。”说完,立马把相机里的照片导出来传给了杨筱,拍鸭子去了。 旅行团来了一波又走了一波,湖边的长椅终于空了出来。 于是两人坐在长椅上,肩膀挨着肩膀,看着手机里还带着余温的照片。 “拍得真好啊。”杨筱轻声说道。 光线充足,但又不曝。照片里,风把柳条扬起,杨筱耳边的几缕碎发也随之起舞,举起的剪刀手往前伸着,似乎要往照片外传递这一份快乐。周岐偏头看她,目光专注而温柔,身后白塔静谧地坐在高处,像极了电影里抽出的一帧。 在杨筱最喜欢的公园里,拍下了只属于他们的第一张合照。 风又一次掠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于是来到长椅边时,已经变得越发轻柔,但足以让他们尝到那点宁静间的甜蜜味道,随着微风流动,四处漾开来。 两人没有野餐的打算和准备,于是只得出了公园觅个吃饭的地儿。杨筱觉得自己肚子已经咕咕作响,但幸福在胸口处都快膨胀得溢出来了,“周岐,你说咱俩这算不算有情饮水饱?” “不算,因为一口水也没饮。”周岐接茬。 “也是,不过我还是只能有情碳水饱。”杨筱抬头,见眼前有家云南菜,拉着周岐推门而入。店内装潢有点类似咖啡馆的格调,多是暖黄光线,集中在方桌上。靠里的墙壁,贴着电影海报,海报下隔三差五放着些葡萄酒瓶,随性中又带着些精致。 过了饭点,店内人不多。两人就在一楼靠窗边的位置坐下了。店员送了菜单,给他们添了些柠檬水,又推荐了些菜品。杨筱见他热情,肚子又实在饿得厉害,就着他推荐那些点了。 光束聚在桌子上,四周有些昏暗,倒显得周岐的脸在阴影中更加立体俊朗。杨筱看着他,笑意和食欲一样不减反增,这一顿,真是,真是秀色可餐啊。 “我看菜单里你刚点的那道菜有折耳根,你能吃吗?”周岐翻着菜单,对着菜品的图片指给她看,“我叫一下店员,看看能不能去掉吧。” “不用,今天有你在,可以尝试一下吧。”杨筱没讲明后半句,但意思明了,总之周岐会帮她消灭掉所有她不吃的菜。 “好。”周岐合上菜单,就着昏暗的光线,对上了杨筱的眼神,属于她的真挚而热烈的眼神。 饭后,两人一推开玻璃门,就看到了洒在地上的夕阳,拖着细长的人影,又把过往行人都披上层金光外衣。杨筱想起了,第一次吃金拱门的时候,那天的夕阳也是这样的迷人,那天的周岐和自己,也是一样的安静,静静地看着这场天空与地面交汇的时刻。 顺着饭店那侧直走,又能走回北海公园。 周岐扣住她的手,说着她昨晚说过的话,“走吧,我们一起去看日落后蓝调的白塔。” 杨筱点头,食物带来的温暖和饱腹感混着心里的满足与喜悦冲上眉梢和嘴角,她就这么任由周岐牵着,步履不停地,再一次地,逆着人流往北海走去。 她想,今晚要是再在湖边遇上穿红色衣服的“格格”,她应该会笑着和人说,这一身真好看啊。 第48章 玻璃柜 周岐放在风衣口袋里的手机一直震个不停,他伸手进去毫不犹豫地关了,心中惴惴不安。杨筱 下意识抬手抚了抚他皱起的眉头,“怎么了?是医院还是你那头不能和我说的秘密。” “没事,估计是医院那边。明早回去就处理了,别担心。”周岐拉住她放在自己眉间的手,安抚似的握了握,“明天飞机太早,你安心休息,不用送我。” “我可没说要送你。”杨筱笑着抽出了自己的手,“是真的送不了你,明天要把数据导进去试试,他们技术部门估计有得忙,我也得去看看。” “好。送你回去休息吧,从酒店去你公司挺远的。”周岐点点头,牵过她另一只手,“冷吗,我马上打车。” “不冷,不急。还想多和你待一会儿。”杨筱觉得人真的是会变的,曾经的她可说不出这样酸掉牙的话,但现在居然能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顺带还能当面观察观察周岐听后的表情。嗯,表情还是一样的,先愣一下,再笑起来。 “回去好好休息,我有空就会来的。” “下次我去找你吧,正好差不多得回去看周叔了。”提到周大舌,杨筱胸口有些呼吸不畅,仿佛气管在这一瞬间里开始收窄,窄到氧气难以进入,眼眶闷出些湿意。周叔要是还在,知道了她和周岐是会生气,还是会高兴。 周岐又陷入了沉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杨筱张了张嘴,但没问出口。他答应做彼此共担风雨的盟友,想告诉她的,自然会告诉她。有所保留的,她又何必追着不放,徒增烦恼。这样的信任,他该知道的,摧毁比建立容易太多了。 于是即将分隔两地的不舍里夹着关乎信任的试探、周叔离世的隐痛,两人沉默地道了别,连拥抱都没有。杨筱突然想起了经济学里的一个概念,信息不对称里的逆向选择。她像是二手车市场里的买方,捧着一颗真心,去换一辆无法分辨是否合格的二手车。 杨筱转身上了楼,没再看他一眼,她刚已经给过他坦白的机会了。 周一刚到公司,杨筱就在楼下碰到了刘荇洋,穿了身藏青色格子衫,仍旧背着灰色电脑包,见她挥了挥手,“杨姐,早。” “早啊荇洋,怎么这么早。”杨筱见他说完又打了个哈欠,顺带问道,“没休息好吗?午休去沙发上躺躺去。今天数据有了,工作量应该不小。” “担心得睡不着。这一批数据跑下来,要是不行怎么办。”刘荇洋叹了口气,望了眼电梯玻璃里映出的自己,眼下乌黑,“POC毕竟也只是第一步。” “事情总是一步一步解决的嘛。别担心,压力也别太大,还有我们呢。”杨筱拍了拍他肩头,挤出个笑脸,安抚道,“其实我刚在楼下深呼吸来着,我也很紧张。” 刘荇洋点点头,转而又用惊讶的眼神看了眼玻璃里的杨筱,“杨姐,我以为你和大杨总,再怎么紧张都不会表现出来,或者告诉我们的。” 杨筱咧咧嘴,没忍住笑出声,大大方方承认,“是啊,这不是安慰你吗?哈哈哈哈开玩笑啊,不知道大杨总那边怎么样,反正我和你们一样紧张,激动,担心。毕竟,说个俗点的话,好歹我砸了这么多钱进来。” 刘荇洋听完,刚绷得紧巴巴的表情也松懈了些,“放心吧,杨姐。这些钱不会白费的,以后会赚更多的。” 杨筱嗯了声后没再回答,见他表情缓和,说的这些话也算是起到了作用。至于荇洋那句以后会赚更多的钱,她是真没想过。眼下要是能回本,已经算得上是万幸了。 杨贽今天终于正常了些,也不故意没话找话,也不给杨筱递任何暧昧不清的眼神,只是穿搭从三里屯风变成了海淀风,不走原先的潮男路线了,改走文艺知识分子路线了。上身穿了个藏青色薄毛衣,下身是条棕色西装裤。 杨筱巴不得他正常点。至于衣服穿搭,无所谓,又不是穿给她看的。一到午休时间,杨筱就搬回办公室里去了,曾经中间搁绿萝的位置放了盆招财树。这很好了,毕竟要是一进门看到放的是什么娇艳欲滴的花朵的话,她是真的会立马扭头就走。 “我这一身好看吗”杨筱刚放下东西,就听到杨贽冷不丁地来了句。她下意识回头,见刚合上的玻璃门内外没有其他人,这不会是在和自己说话吧?又发什么疯。 “好看吗,杨筱?”杨贽抬起头来,这下是连装没听见的机会都不给她,指名道姓地问着。 “可以。”杨筱实话实说,毕竟杨贽扔人堆里也算得上显眼,这样的身材穿麻袋都要比旁人好看些,但纠结这干什么,又不是下了班要去走秀,于是她补了句,“我要工作了。” “好看就成,我也要工作了。”说完,杨贽开始噼里啪啦地敲字,看起来很是忙碌。 杨筱咽下了心里快要呼之欲出的反问句,灵活地钻进办公桌下,给电脑插上电源,刚弯下腰去,就见杨贽穿了双学生气很重的黑色帆布鞋,一改往日骚包的鞋品,真是见鬼。被谁夺舍了吧?但她也没来得及多想,快速插上电,开了电脑办公。 出去接水的功夫,杨筱又去看了眼技术部,荇洋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萧飞靠在他身后的椅背上,拿嘴努了根中性笔,两人表情皆是一样的严肃。杨筱在门口站着没出声,还是萧飞见到了她,隔着玻璃门朝她点点头。 杨筱指了指自己办公室,又端着水杯走了。 “那边怎么样?”杨贽见她进来,头也没抬,像是在问饭吃了没一样,淡淡地说了句。 “不知道,等他们忙得差不多了再问问看。” “我周末见到你了,还有周岐。在北海那头。”杨贽语气照旧毫无波澜,却又给杨筱投下个平地惊雷,“还牵着手。杨筱,你们在恋爱吗?他上次跟我说,你是他妹妹,我还真信了。原来你们那儿妹妹的意思,和我理解的意思,差得还挺远。” 杨筱拉开办公椅,往常轮子摩擦地面这点儿细微的声音也在这样的场合下,变得无比尖锐,像是她在拿公司资产出气似的,“所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立场审判我?我们不过是合作伙伴。” “是啊,我们只是合作伙伴。你怎么样,我当然管不了,只是将来公司要上市,我希望小杨总能以身作则,不要爆出些影响公司股价的花边来。”杨贽仍旧不看她,仿佛在和电脑对话一般,只是言语越发尖锐。 “多谢提醒。”杨筱懒得和他扯这些莫名奇妙的,还上市,天使投资人这会儿还真是像天使一般不见人影儿呢,“你也不必拿这些呛我。” “呛你?我只是心疼我的钱而已。”杨贽关了娱乐热搜的页面,又点开了植物大战僵尸,他现在迫切需要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心里烦躁得很,准确来说,这烦躁从他见到杨筱和周岐手牵着手就开始有了。 他不理解,养兄怎么能和自己的妹妹在一起。这样恶心扭曲的关系,杨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那笑容隔着条马路都让他觉得无比刺眼。周岐这样的货色,都能得到杨筱的爱,自己为什么不能。况且周岐那天浑身上下加起来,还不如自己抽屉里随便抓出来的一只手表。 “真心疼钱,你就该关了你的4399。”杨筱原本不打算戳穿他,告诉他其实身后的玻璃会反光,她这头都能看到他电脑屏幕里豌豆射手正在有节奏地一粒粒吐着豌豆。是他今天偏不依不饶,非要说些冷漠得难听的话。 杨贽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受力冲击的椅子朝后滑去,撞在了玻璃柜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后是玻璃柜里的杂物晃动,七零八碎地撞上了柜门的声音,“他到底好在哪里?从小一起长大,都能对你下手的,又会是什么好人。杨筱,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杨筱微微挑了挑眉,望着对面情绪近乎失控的杨贽,没任何情绪上的波动,转而轻轻把右腿搭在左腿上,翘起了二郎腿,好像她不是话题里的参与者,更像是个来旁听吵架的,“说完了?说完了出去冷静会儿。把门捎上,我还有工作。” 杨贽径直朝门走去,顿了顿后,又折返回来。 于是杨筱还没反应过来,左手臂就先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感。杨贽的五指像铁钳般紧紧地箍住她上臂,力道大得像是指甲都快要嵌入她肉里,而后毫不留情地把她整个人从椅子上硬生生扯了起来。椅子咣当一声被绊倒在地面上,发出声重物落地的巨响。她脚下一轻,恐惧和失控感让她泛起了恶心。 他粗暴地将 杨筱拽在自己面前,眼中满是嫉妒和愤怒,咬着牙问她:“你不喜欢我穿成这样吗?你喜欢周岐那样的都看不上我吗?我哪里不如他,我到底哪里不够好?” 说完,泄愤似的重重将她甩在了墙边。杨筱上身失控地撞向了玻璃柜,后腰狠狠地砸在了柜门把手上,发出砰的一声。阵阵剧痛从腰间蔓延至全身,疼得她眼前一黑,开始冒冷汗。玻璃柜里叮呤咣啷乱响。 杨筱借力靠在柜子上,尽力稳住呼吸,脸色却因疼痛变得有些苍白,望向杨贽的眼神也变得陌生、冷漠。随后用平静得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语气问他: “接下来是要因为恼羞成怒,打我吗?” 第49章 委屈 杨筱话音刚落,赵目桃腋下夹了个文件夹,就拧开门冲了进来。见她脸色苍白地靠在玻璃柜上,上前两步作一步把她搀起,“小杨总,我这边有个文件您看看,得要您签字。” “好,出去签吧。”杨筱此时已经完全直不起腰,说话声也比平时虚弱了很多,后腰正对柜门把手的那块皮肤更是阵阵刺痛袭来,衣服摩擦过后又裹着些火辣辣的触感。 杨贽别开脸,不敢再看杨筱紧蹙着的眉头和唰白的脸,心头涌上一股害怕和懊恼,他到底在干什么,“我来签,你送小杨总去医院。”说话声音干涩,机械地往后退了步。 赵目桃面色犹豫,见杨筱死死地咬着下嘴唇,又心一横把文件夹递出去了,“那我先带小杨总走了。” 杨贽点点头,拉开抽屉,把那串平时甩得叮当响的车钥匙塞给赵目桃,接过了文件夹,“去吧,开我车去,快些。” 赵目桃没拒绝,拿着车钥匙扶着杨筱走了。 办公室终于彻底安静。杨贽似乎是冷静了,弯下身把歪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从笔筒里抽了根钢笔出来,翻开文件夹。 上面除了别着两张空白的A4纸外,什么都没有。 翻来翻去,一片空白。 杨贽突然自嘲地笑了声,把文件夹扔进了垃圾桶。赵目桃在门口站了多久,听了多少,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这下彻底算是没什么脸面继续留在智妙了。 “小杨总,你忍忍啊,我尽量开快点。”赵目桃打开后排车门,搀着杨筱进去,又轻轻抬起她脚往门里收,“小心脚。” 后腰磕到的地方刚挨着座椅靠背,就疼得她轻哼一声,“没事的,目桃,开车注意安全。” “好嘞,小杨总我关门了啊。”看着杨筱额头被汗浸湿,粘了几缕碎发,赵目桃都生怕门关重点儿还会伤着她。 一路上,车内除了窗外呼呼的风声,只剩下杨筱极力压制但仍能传到赵目桃耳朵里的吸气声。 到医院,挂了急诊后,医生按压着杨筱后腰,钻心的疼顺着脊椎瞬间蹿了上来,杨筱嘶了声,冒出的生理性泪水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这里痛吗?是怎么伤到的。” 杨筱声音虚弱,“被人推的,然后撞在了玻璃柜门上。” 医生皱着眉头,手指快速地在键盘上敲着,“你这得拍个片看看,排除骨头有没有受损。后腰瘀血很深,软组织看着伤得不轻。” 赵目桃取来一沓子单据,盯着那诊断结果上的“腰椎软组织严重挫伤”,说话都哽咽了起来,“小杨总,医生说得好好养着,也是怪我,我该听到响就进来的,站在门口磨磨蹭蹭好久,才拿着个空文件夹进来。” “不怪你。那种时候还能进来扶我一把,该是我谢谢你才对。”杨筱不敢靠在长椅上,腰也直不起来,只得像个虾米般蜷缩在一旁。 “我朋友也快下班了。我给她打个电话,她来接我回去就成。你先回去吧,车和杨贽说一声,明天还他。”杨筱说话声逐渐细小,还夹着些气音。 “好。小杨总,你…”赵目桃盯着地面,眼神专注,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你要是单干,不嫌弃我,就把我也带走吧。” 杨筱见她表情严肃,像是世界末日要到了一般,于是努力挤出个笑脸宽慰她,“放心吧。要走,也不会是我们走,谢谢你,目桃。” 赵目桃一听杨筱这话,立马笑了起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学着平日里萧飞挠头那样,摸了摸自己后脑勺,犹犹豫豫地开口: “那小杨总,这事…你打算告诉周医生吗。”- 王若蓬刚挂了电话,就骂骂咧咧地往医院来了。到了急诊外,见杨筱一个人团在椅子边,怒火更是压也压不住,什么没教养的狗崽子这些话都来了,说什么明天都要找杨贽讨个说法。 “哎哟,猫猫。别为了他把人民教师的名头都给搭进去了,不值得。我这材料齐全,回去就联系律师走法律程序了。”杨筱嘴唇还白着,虚靠着车后排座椅,给王若蓬顺毛。 “什么东西啊,就该给他裆下一脚。” “我也想,但我那会儿感觉已经站不起来了。” “那你后面公司怎么打算,别告我说这还能处着当同事赚钱啊。”王若蓬问到了点子上。 “再当同事,下回你直接过来给我收尸得了。”杨筱呲着牙笑笑。王若蓬没好气地撇她一眼,这什么时候了还要和她开玩笑。 “公司,资产和员工都留下,杨贽一个人走。”这是腰上传来一阵剧痛时,杨筱就已经想好了的结果,“我不是圣人。不可能让他半点损失都没有,他动手前就该知道,凡事必有代价。” “有把握吗?岳婷我记着是不是当律师了,我给你问问去。”王若蓬听完她这话,心中的火稍微小了点儿。事已至此,眼下也只能帮杨筱争取最大程度的赔偿了。 “好,我也问问我学长。” 那是杨筱大学时结识同校学长,比她大一届。是一个很像周岐但又不像周岐的人。和周岐有着类似的性格,温和,有礼,待人接物极尽周到,对杨筱亦是无微不至。 知晓她一边打工,一边为了保研名额替学校干活儿,就给她分走了大半工作,揽到自己身上来。后来大四毕业后出国留学,定居美利坚,专门处理商业纠纷。前几年,逢年过节时也会给她邮点新奇的小玩意儿,有时是香薰蜡烛,有时是小鸟挂件。 所以杨筱经常在他身上,看到了周岐的影子。 但对待感情,他向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女友换了一茬又一茬,仍有人前赴后继。家境优渥,外形上等,性格不坏,构成了他所有的“魅力”点。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对杨筱格外的热情和关照。 “你那个法学的花心大萝卜学长啊?” 王若蓬皱了皱眉。 “嗯。”杨筱知道若蓬在想什么,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很专业,也不会坑害我。眼下,拿回公司才是最重要的。况且,我对谁有意思,你还不清楚吗。” 王若蓬就这么措不及防被杨筱喂了满嘴狗粮,“我只是担心,该不会又是什么难缠的人吧。到时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放心,他这样只爱自己的人不会为了任何人回头的,少看点浪子回头啊,别被骗了。”说完,又扯到了腰上的伤口,嘶了声。 “别乱动啊。疼了又嘶嘶嘶的,感觉我这车后座,跟盘了条眼镜蛇一样。”王若蓬这会儿脸色彻底缓和了,也说上她一贯爱讲的冷笑话了。 到家后,若蓬按照医嘱给杨筱上药,又把她扶到床上歇着,呜呜闻着一股刺鼻的药味儿,躲到了窝里。 “呜呜,药味儿散了去看看干妈啊。干妈今天挨人揍了,给妈妈气坏了。”若蓬搂着呜呜,又猛贴在她肚皮上吸溜,呜呜肚皮热乎乎还软趴趴的。 呜呜喵了声,好了,本喵知道了,翘着尾巴,擦着门缝就钻进了杨筱那屋。 “呜呜来啦——哎哟你来看我啦,干妈今天打猎受伤了,可疼可疼。”杨筱声音夹得屋外的王若蓬都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之后举着手机,拧开了门,去楼梯间里联系岳婷去了。 杨筱趴在床上,摸着呜呜的脑袋,给学长发了个消息,阐明情况。隔着时差,学长那头还没回复,周岐的消息就先到了。 “下班 了,今天小杨总一切顺利吗?” “顺利,周医生上班呢?” “也顺利。” 杨筱刚要回他“那就好”,周岐电话就来了。杨筱估计他正走在回家路上,耳边还有些路人说话的杂音。 “我今天很想你。”周岐自那豆浆包子式表白后,对自己赤裸裸的心意早已不加掩饰,“当然,都在空闲时间,没有耽误工作。” 杨筱笑起来,身体抖动扯到了背脊那一块,轻吸了口气,又怕他听见,立马捂住了嘴。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周岐突然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杨筱的答案。 “没,刚刚是呜呜和我玩呢。”杨筱望着趴在自己面前表情无辜的呜呜,歉意万分。对不住了啊呜呜,拿你当借口。 “呜呜?”周岐听完,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小猫叫呜呜,是吗?” “对,若蓬给取的。来呜呜喵一下,感谢周医生送来的豪华猫爬架,你那个豪宅,是他给你买的哦!”呜呜摇了下尾巴,没吭声,往床边上跳走了。 杨筱打算等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再告诉周岐今天发生了什么。眼下要是让他知道自己今天受了这么重的伤,说不一定会立马从市里飞过来。 可他今早才从北京离开。 她不想他这么舟车劳顿,况且这件事,她可以自己处理。只是,为什么听到他的声音会有点想哭。 杨贽把她提起来摔在柜门上时,医生摁压伤口时,若蓬给自己上药时,多疼啊,疼得她都快要晕过去了,但她咬着牙没哭。 在她看来,这些不过是人生糟糕经历里的插曲。但为什么在周岐下意识反问她是不是身体不适时,她却觉得自己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第50章 和解 杨贽坐在办公桌前许久,望着那盆隔开他与杨筱工位的招财树发愣。看到这颗植物挂了个吊牌叫招财树时,他就已经走不动道了。 买完端着走了一路,一路上都是杨筱朝他笑着说,要给他日进斗金的样子,那么鲜活明亮。和刚才苍白无力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自己,说不上来自己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对母亲的,对她嘶吼,对她拳打脚踢,对她人格羞辱。 最后见她奄奄一息,又上前将她抱在怀里安抚,吻着她哆嗦的双唇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是我太爱你了。 杨贽起先是害怕,怕父亲打完母亲,要打自己。结果他从不,他在杨贽面前,谦和有礼,每每脱口而出的,都是夸赞母亲的话。说她能干,说她是个独立的女人,说他配不上她,说他害怕有天母亲不要他。 这构成了杨贽对爱情的初步认知:感情中的人,是矛盾的,会一边爱她,一边伤害她。于是,他长久地渴望出现一个人,让他也变成悖论本身。 遇见了第一任,是个KTV里卖酒的女孩儿。他觉得她没有半点儿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打心底里瞧不上她,但又渴望和她接触。因为她比他接触过的其他女人都放得开,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有魅力。 遇见了第二任,是个高校里的研究生。他喜欢她欲拒还迎的样子,嘴上总是说着反话,心里肯定早就高兴得不行。他那段时间,三天两头往学校跑,他觉得自己又年轻了。 直到有一天,她割了双眼皮,杨贽感觉眼前的人变了。她开始追求完美,追求虚荣,追求一些不自然不纯粹的东西。他很不喜欢,但他不得不承认,她变得更漂亮了,这让他时常感觉自己危机四伏,有了种缰绳脱离了手心的感觉。 再就是杨筱。他也不明白,清汤寡水带点甜意的长相,性格也是看着温和实则带刺儿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吸引他,甚至能激起了他那点暴力因子,让他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看吧。都到这时了,怎么都脱不开干系的杨贽仍旧在找对方的问题。第一任第二任再到伤了杨筱,他都觉得,这是她们的问题,是她们不够完美。 第二天一早,杨筱就看到了学长回复的消息,说给她推荐一个在北京的律师,他眼下脱不开身。 杨筱连忙说好,又发了几条感谢的话,如释重负。协调好律师,让杨贽滚蛋,POC通过后再找一批新的数据源,技术部再扩招点儿人,公司就该稳定些了。 只是,受伤后躺在家里,老觉得有些静不下来。她的老毛病,最初也是这样犯起来的。静不下心,担惊受怕,掌控不了任何事,觉得自己做不了任何正确的决定。 于是还在所里的时候,趁着上半年淡季去学了车,这像是重新握住生活方向盘的第一步。因为她还记得周岐说开车有种掌控感,那种路就在脚下的掌控感。 她从没觉得自己在什么东西上有天赋,但在学车上,确实感觉不赖。几个月的时间,科二科三都满分一把过,拿到了C1。 给领导开车,会被夸开得稳。但在此之前,她往往要加一句,我开车技术还不错才能获得对方青睐,而后掏出车钥匙给她。 她不觉得帮领导开车泊车,是个多稀罕的活儿,只不过是她自己没车,没法时常巩固这项技能。又因为是领导的车,所以她很害怕自己一脚油门把车撞坏了,每次都开得格外小心谨慎。 但就这样,也会遇上自己降速让行,但男司机自己没看准时机超车失败,最后降下车窗骂她的事。 说得很难听,女的就不适合开车。 说得也很明白,女的。 她不懂,为什么不适合。她可以科二科三一把满分过,她可以驾龄几年0事故,她也可以一个人安安全全地开长途,上高速。 开车本身,就是一项对于学习技能的考验,久了变成肌肉记忆,更是没啥额外的技术含量。为什么女司机就变成了胆小、车技差、开得慢的代名词,真是匪夷所思且难以理解。 她摇摇头,试图把这股烦闷甩在脑后。 又是一个白班,周岐出了楼,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刚把车从地库里开出来,就接到了方丘的电话,说那边动手了。 “你这小子,是不是先前就在等着他们这个大动作了?”方丘言语激动,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这么肥一块地,苗家居然说给就给了。” “上回苗院说要建新院区,给三院分流。” “你信他那鬼话啊。多半又是老一套的操作,先安排点人按照招标的正常流程走一遍,然后出现问题,给点好处,再把人换掉,全弄上他们自己人。”方丘觉得自己的头顶,正冒着智慧的金光,一边感叹世道黑暗,一边又觉得自己像个神探。 “是。他们所有的计划都建立在这地皮上,要是没了那块地,事情就麻烦了。” 方丘大胆揣测,“所以,这次的白手套必定是关系挨得很近的自己人?” “没错,甚至有可能会派自家人。” “你说纪衡?” “他可能性最大,毕竟身上捆着纪家和苗家。” “那接下来怎么办,纪衡那人肯定更精,要拿到直接证据,估计更难喽小周岐。”方丘叹了口气,师弟这么些年,摸来摸去也只有些佐证,要么是这只白手套,要么就是那只白手套。 拼拼凑凑,只要这一回拿到指向性明确的证据,这证据链就足够完善了。 周大舌的事情,他也听说了。总觉得合理中透露着一丝蹊跷,虽然每个流程都符合标准,也记录在案,但怎么人好好地躺着,上了这么多vip待遇,来了一批批专家,还是没保下来。 “都走到这里了。”周岐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用力,“之后,就去北京。” 方丘忍不住调侃道,“哎呦,没一点儿留念我的意思啊?白眼狼。你师兄我给你帮了多少忙。行了,结婚记得请我,师兄给你包份大 礼。” “师兄。”周岐无奈地叫了他一声,“谢谢。” “以为你师兄我这火眼金睛看不出来啊。我还记得好几年前吧,哎对,就杨筱高考那回,你见着小男生给杨筱送花,脸那叫一个臭啊。我都怕你一会儿冲上去收拾人家。” “还有还有,小杨筱刚回来那次,哎呦你俩跟拍偶像剧似的,在我店里上演那个爱恨交加。你那眼睛看到小杨筱,跟耗子粘在粘鼠板上差不多了。师兄不是那种老古董,喜欢谁,没犯法没犯罪又没血缘,还是个半路组合的假兄妹,跟以前那电视剧里放的福利院长大的有啥区别。” 方丘叨叨起来,甚至越叨越起劲儿,“不过吧,其实心里一开始还是对你有点看法的,觉得你小子是不是变态啊,毕竟,这说到底还是妹妹。但你是啥样的人,现在我比谁都了解。事情办完了,就好好在一起。请师兄好好喝一回,行吧?” 周岐心里一股暖意,他欠方丘的,太多太多了。 儿时,镇上的孩子们会笑自己是个石猴,没爹没妈,是从茶花山那小神像里蹦出来的。于是他学会了察言观色。 看到孩子们头碰头攒在一起说小话,那就不能从他们眼前经过,得猫着腰走远些,不然话题立马就会围绕自己展开。听到老师让开家长会,他就会坐得端端正正,提前对着老师点头,告诉她,我家长会来的,以防老师当着全班人的面问出类似“周岐你家有人来吗”的话。 一问完,全班就会窸窸窣窣地讨论这件事,老师当然会制止,但前提是周岐已经处于话题漩涡之中了。 他不喜欢这样的关注。 跟刚去方丘那儿打工,他不喜欢在前台替人点单一个道理。他不喜欢有人因为他还算清秀的脸,就躲在桌子后面窸窸窣窣地议论他。 毕竟脸和家世,都是他不可控的。 但方丘直接打断了他的矫情,“你就说,你觉得自己长得怎么样吧?” “正常人。”周岐的确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人。 “是帅哥。这种时候,大大方方地接受对方的审视,然后问他/她,需要点什么?这边有咖啡葡萄酒和蛋糕。” “你来帮我,当然可以适当利用你的优势变现,这没什么的。帅哥点单,不过是促销的一环,难吃的东西,我就算请吴彦祖在这里点单,一样也会被人骂。不用这么有负担。” “这叫,学会和你的优势和解。” 方丘向来有一堆大道理,经常能说得自己哑口无言但事后细究,又觉得他说得很对,扭捏有时反而会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大大方方的,迎接别人的赞赏也好,批评也罢,末了说句,谢谢喜欢,谢谢指正。 好像并没有损失什么,反而自己心里舒坦了很多。像是照镜子时,不再纠结那一颗痘痘为什么长在了这里,而是:长痘痘了,接下来我该多注意清淡饮食了。 有了这种心态的转变,周岐觉得自己,没那么在乎别人的看法了,对杨筱的感情亦是如此。他只是在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心意,而后努力地去解决问题,完成自己理想的目标。 她的确是自己名义上的妹妹,的确是他名义上的亲人,但他的心,也的确只为她雀跃,这是他怎么用力也掩盖不了的事实。 和他是石猴一样的既定事实。 既然如此,那就面对它,接受它,达成它。 至少他有了坦诚的勇气,不是么。 50-60 第51章 将至 事发后一个月,杨贽都没来公司,往常大咧咧停在楼下的车,亦不见踪影。人没来,倒是往杨筱家邮了份协议,白纸黑字写着自愿退出智妙,无偿。 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以杨贽的性子出了这样的事绝不会再留在智妙,但杨筱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一分钱也不要。 但她倒也不会因此而对他感激涕零,腰间大片的青紫现在平躺着都疼。心底只是有种战争刚拉开帷幕,以为飘过来的是硝烟,结果抬头一看是白旗的感觉。 这么一来,自然学长介绍的律师也用不上了,但她仍旧给人包了个大红包,又知会了大洋彼岸的学长一声。虽说这一个月在家休养,但荇洋那边模型初步验证通过,接下来就是接着联系市三院,喂更多数据后投入市场试运营,这种关键时刻她又怎么闲得下来。 不过短短两月,市三院那边态度也变得模棱两可起来,让她时常摸不着头脑。明明给他们提供了初步数据,但好像又不愿意进一步配合,帮助智妙搞出些成果来。 这几天扈主任的手机都快让她打烂了,对方还是咬定了就不松口,告诉她,院里有其他安排,他做不了决定。 但弥勒佛终究还是以慈悲为怀,明里暗里地告诉她,院里的意思是,让她把模型还有技术打包卖给他们,他们自己来揽。 好家伙,原来是自己想吞了智妙,所以这才一直拖着他们不给推进度。等智妙被拖到资金链断裂,他们压低价格再买入。 好一出资本家的大戏。 杨筱当然不同意,黑着脸感谢了扈玉方给的小道消息,挂了电话。趿着拖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又抄上了车钥匙出门了。 她最终还是用了公司的车。先前杨贽在,人家自己有车又出了钱,她要是一个人天天霸占着车,总归是不好。再加上她以前怎么着都行,能省则省,但现在腰伤还没完全好,实在是没办法长时间站立,还别说挤早晚高峰地铁。 到了公司,杨筱刚刷开楼层的门,里面就传来一声惊呼。 “杨总,你可以算来了!”赵目桃抬头见是她,跟蹦似的弹起来,拍着手,“我们都好想你,刚刚萧飞还在问你什么时候休完假回来呢。” 公司大老板打了二老板,对于公司整体声誉和员工管理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情。于是赵目桃一致对外统称,小杨总身体不适休假去了。 但实际上,大家不过都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天动静那样大,连工位靠最外边儿的赵目桃都听到了,技术部那俩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刘荇洋见杨筱来公司了,立马低头给她发消息,想午饭时间约她聊聊。杨筱一贯敏锐,这要么数据出问题了,要么… 杨筱在楼下咖啡店选了个角落里的位置,避开来往人群推门而入捎来的冷意,北京入冬了。刚落座,她开门见山:“是大杨总想带你走吗?” 要是数据出问题何必单独约她聊,公司什么地方不能聊。既然在公司不能聊的,那怕只有关乎工资和未来去向了。 “是,杨姐。我…”刘荇洋没点咖啡,接过店员添的热水,握在手心里,往外冒着白气,“我家人又住院了。” “理解,我也的确没办法在你现在的工资基础上,再给你涨了。但这一点,大杨总能做到。”杨筱端起咖啡,喝了口,苦味里裹着豆子的醇香浓厚。她放下杯子,又补了句,“我记得当时,你的合同里没有签竞业条款吧?” 刘荇洋猛地抬头,又迅速低下:“没….没有的,这个我确认过。” “对不起,杨姐。”说完,像是好学生犯了什么错似的,一直垂着头,不敢直视杨筱的眼睛,给她道歉。 “哪有什么对不起我的,真的。我也相信你的为人,不会把智妙的东西带到那边去的,对吗?”杨筱以退为进,说出了她害怕但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杨姐,放心吧,我走前可以和公司签补充协议,至于核心算法和数据这块,我会剥离干净的。”刘荇洋望着玻璃桌面,又伸手推了推眼镜,语气诚恳,“我不会做伤害智妙的事,它也是我的心血。” “好。”杨筱笑了起来,挥手叫来店员,“点咖啡吧,我请客,白水估计没那么提神。” “谢谢杨姐,其实…我以为你会怪我的。”刘荇洋见她笑了,才敢把心里憋着的话说出来,曾经说下的大话,要让杨姐赚钱,如今也成了玩笑话。 “失去你这么好的伙伴,对智妙来说的确是个很大的损失。”杨筱耸耸肩,扎起的短马尾随之晃动,“但这没什么,很正常的。职场和菜市场一样,不够物美价廉,是留不住顾客的。” “杨姐…”感觉刘荇洋下一秒都要哭出来了,杨筱赶忙打断,“好了,我去买点蛋糕上去分给他们。荇洋,我们智妙随时欢迎你回来。”说完,起身朝收银台走去。 刘荇洋还坐在椅子上出神,他心知肚明,比起杨贽财大气粗式管理,显然杨 筱是更会精细化管理员工的那类人。 而且这一走,谁都知道,他不可能再回来了。 市里仿佛还处在秋天里,是和夏天缠在一起的秋天,天气时而冷时而热。科室来了很多病患,周岐忙得焦头烂额,连去食堂吃个饭都跟往嘴里倒似的。 苗月随意地用指节扣了扣食堂餐桌,试图吸引周岐的注意力,但他没抬头。这谁的手一看便知,指甲盖儿不过是从酒红色换成了大红色。 “最后和你说一回,到此为止。”苗月站在他对面,见他埋着头咀嚼,饭菜混在一起往嘴里扒,“谁在和你抢吗?” 周岐没吭声,拿纸巾擦了擦嘴角,转身端起餐盘走了。谁和他抢,阎王爷和他抢。 身后是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落在食堂地砖上,哒哒哒的,很清脆。但周岐觉得刺耳得很,又加快了脚步。 “周岐!”苗月见他走在人流前,快要消失在食堂门口,只得拔高音量叫他。 周岐步履没停,像他在告诉她,调查也不会停。 苗月冷笑一声,朝着反方向走去。既然如此,那就随便吧,他是死是活,和她毫无干系,自己再怎么青睐他,也不可能为了他,丢掉钱和权。爱情不值钱,钱值。 周岐刚进科室,就听到门口护士们在议论着什么海鲜市场。他没听清,也可能是忙得没功夫听,刚坐下就接着叫号看病,索性下午病人少,下班也早。 边走边掏出手机,正要给杨筱打个电话,结果方丘那头快了一步,“周岐,华南那边可能有非典了,你自己最近注意点啊。” “非典?”周岐下意识地重复,零几年的病怎么会又卷土重来,“师兄哪里来的消息?” 方丘的声音也不似平日里的吊儿郎当,“哎哟,武汉,华南海鲜市场那头。消息不知道真假,我之前那群里都传疯了,那CT拍出来跟白肺似的。和当年非典特别像,我估计一会儿三院就要下口头通知了,让你们留心武汉来的发烧病人。” 周岐心一沉,“好,我知道了师兄,你也小心。”等那头挂了电话,他站在原地,早下班的愉悦此刻已经荡然无存,点开免打扰的群消息,果然,群里已经炸开了锅。 他果断给杨筱打去了电话,那头嘟了两声就传来了杨筱有气无力的一句“喂——” “怎么了?”刚看完一条条弹出的群消息,再听到杨筱此刻的声音,周岐觉得自己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的大将跑了。”杨筱坦白,又在那头叹了好长一口气,“我和杨贽闹掰了,现在他投奔杨贽去了。今天和他在楼下聊,我装得那叫一个大度。什么欢迎他回来的话都说出来了,其实我是真舍不得,多能干啊。” 周岐听完,一时间巨大的信息量朝他涌来,短时间内一颗心要为两件事而煎熬,让他有些难以抉择,是先关心她的情绪,还是先告诫她,留心非典?算了,一件事一件事的来吧。 “筱筱,”他放缓了语气,“武汉那边出现了高度疑似非典的病例,近期暂时不要去那边,还有留心周围在武汉有过旅居史的人。” “如果你愿意和我说有关杨贽的事,我当然愿意倾听,不愿意也没关系。至于大将,她/他走了,一定还会有更适合的人出现,相信且期待就好。”周岐摁了摁车钥匙,拉开车门坐进车里,杨筱的声音立马变得无比清晰。 “好哦。有时候觉得,如果我有妈妈,应该就是像你这样的吧?”说完,杨筱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出口荒谬得不行,举着手机哈哈大笑了起来。 周岐发动了车,听着杨筱那头咯咯的笑声,也不觉勾起嘴角,“这是不是网上说的男妈妈?” “你这网速挺快的。”杨筱调侃道。 “所以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好多了。”杨筱实话实说。 “那我这网上得还算值了。”周岐轻轻笑了声,“我们到家聊,这会儿开车。” “好。” 周岐打开了车载音乐,一瞬间钢琴声从里溢了出来。车窗外满是紫红色的晚霞,像匹布似的铺在远山前,风从虚掩着的车窗内钻入,带着股凛冬的气息,一切都宁静得像是风雨将至。 嗯,在天崩地裂前,他先得把车停在地库里,然后解开安全带,拿出手机,接着向北京人民问声好。 第52章 混蛋 纪衡堵在路上许久,内心烦躁得不行。刚要伸手摸烟,副驾上的苗月就伸手重重地打了他手背一下,那块皮肤瞬间泛红,“以后我在车上,要么你下去抽,要么你下去。”说完,理了下耳后的头发,光洁的脖颈上露出块红痕。 “苗大小姐,脾气不小。”纪衡倒也没再继续,打消了抽烟的念头,睨了她一眼,“怎么,昨晚找老相好又被扫地出门了?” 说完,他再一次觉得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实在是难以管教。 派人跟着她,结果无一不是被发现后,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下皮包砸脸,鼻青脸肿地回来找他狮子大开口,要赔偿费。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敢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毕竟苗家还在她背后。于是索性躲都不躲了,见着他的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纪衡有时觉得良好的家世和教育,换来的是对于声望的极致追求,他亦是如此。一边反感她不顾他脸面三番五次地跑去医院找那小医生,一边因从小接受“不能打女人”的教育理念,不稀得动手教训她。就床上那点功夫,对苗月而言,更像是情趣。 所以他只得把他的怒火往她爱而不得的小医生头上转移。毕竟一贫如洗的医生,家财万贯的富家小姐,遇上重重艰难险阻,这不是话本里最爱演的桥段么。倒显得他这个丈夫,像是外人一般了。真要按话本里走,把小医生捆了去,套上个麻袋往死里打,对纪衡这样的人来说,简直是耻辱。 好像是他得了失心疯,在意苗月到连他的脸面都不要了。 他要出气,也要用杀人不见血的方式。万一要是动土动到太岁头上,惹恼了苗月,医院还得损失点儿人才,多得不偿失。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植物人,切断那小白脸医生和苗月的直接联系,才是上策。 不过,纪衡倒是没想到,周岐对周大舌感情还挺深,一个毫无血缘的养父也值得他冒这么大险和自己对着干,三番两头坏他好事。先前他都忍了,毕竟平日里纪苗两家做事干净,周岐手里那些东西能掀起什么浪来。只是,这回都跟到他面前来了。 昨夜里他在车后排刚合上眼,准备眯会儿。司机就告诉他,被人盯上了。他甚至都懒得往后看,眼前这个节骨眼儿上敢跟着他,死不长教训的,除了周岐还有谁。上回那沃尔沃修好了么,又能跑他眼前晃来了。 想到这里,又见面前缓缓蠕动着的车流,纪衡起了点作弄苗月的心思,逗小孩儿似的口吻:“喏,自己翻我手机看看,昨夜里你那小医生干了些什么好事。”说完,伸手把手机递给苗月。 苗月抱着手,双臂环在胸前,没有丝毫要接的意思。纪衡笑了声,咣当一声把手机扔在了后排座椅上,“少给我摆谱,人还活着呢。我倒也没下三滥到和自家老婆的玩具过不去吧?为了让你开心,已经给我折了不少兵了。这回他可是跟到棉厂去了啊。” 苗月听不得他这些假模假样的话,开窗放了些冷风进来,过了会儿又开口,“哄我开心还是想要我手里的股份,你比我清楚。” “这就没意思了啊,苗月。”纪衡笑意全无,家里给挑的妻子,聪明能干,家世外貌都上佳,唯独缺了点情调,好像什么甜言蜜语到了她这里统统都变成了利益互换,没意思,还是外面那些嘴甜会哄人的对他胃口,“那地到手,棉厂可要马不停蹄地转了。上回,教训也给了,骨头也裂了,哎人家就是不长记性。这回你要是再护着他,小心玩火自焚。” “我用得着你提醒?”苗月瞥了他一眼。 “你最好是。”纪衡一脚油门,也不顾什么车距,紧紧地贴上了前车,冷不丁地回了句。 真是蠢货。纪衡是,周岐也是。苗月此刻内心 也没比纪衡的烦躁少到哪里去,甚至快填满她胸口。同时烦躁里还有种末日来临前的兴奋与激动,像是鸟儿被困在笼子里久了,某天看到笼子以缓慢的速度向外打开了一样。她承认,她很期待周岐这样不要命的,来彻底推翻她所在的奢靡又虚假的世界,尤其是在她发现,自己婚后,越发没有自由开始。 婚礼盛大而隆重,新郎外貌尚可,家世相匹。这场交易,没有人吃亏,除了她。她的父亲拿到了更多的权和钱,继续扭曲地向上爬着,要万人敬仰。她的丈夫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不到2%的股份,使尽浑身解数也要讨来,好开疆扩土。 她已经变成了纪夫人,来往穿梭于觥筹间。顶着丈夫的名头,组上一局又一局浮夸的太太局,替他们巩固人心。钱和权势,在她的人生里,不再是点缀,而是锁链。钱多钱少,权多权少,要借她的力,但和她无关。 曾经周岐儿戏般的交易,在她看来不过是猫捉老鼠游戏,她乐意看,乐意让些彩头给他。偶尔警告他一下不要越界,也是见面的好借口。不过现在,她想要这个玩具,替她博一把自由了,毕竟她早告诫过他。要是这把输了,她会再找个周岐玩,赢了,她会有自由。 总之,她苗月才不会是输家。 荇洋离职后,杨筱买了张折叠床,每天都草草睡在办公室里。王若蓬有时下班路过智妙,会给她送点换洗的衣服去,经常像个小老太太一样,背着手叨叨她:“你这生活质量还不如给人打工嘞。” 没办法。技术部这头刘荇洋走了,只有萧飞一个人挑大梁,但最近好几个随机测试都过不了,全都是数据过拟合。于是抛开数据,这模型跟个傻子一样,一问三不知还好,这下是一问三乱答。甚至在和一家社区医院洽谈,正要展示时,丢了个大脸,让人直接给轰出来,灰头土脸的。 智妙剩下这俩兵,眼下也当不了将,执行命令没问题,真要把事情交给他俩解决,又没法彻底搞定,总要剩些尾巴,等着杨筱自己来解决。技术上的活儿,她确实不懂。眼下只得开源节流,但又找不着源,发了招聘启示,给不出杨贽在时那么高的工钱,自然也没人才愿意纡尊降贵来智妙。 杨筱焦灼得没日没夜地在办公室,联系医院,交涉人员,联系医院,交涉人员,压力大到一度躯体化再犯,躺在办公室动也动不了。吃完药缓会儿,好点了又爬起来,一遍遍点开现金流核算。 王若蓬见着她瘦得都快脱相了,拽着她又去看了心理医生。等她就诊那会儿,坐在沙发上给周岐打了个电话。周岐正走在食堂回办公室的路上,见是陌生来电,接起时礼貌性地自报家门,“您好,市三院心外周岐。” 周岐这头下一句话还在嗓子眼儿,那头就传来王若蓬的一顿臭骂,“我找的就是你,周岐。我之前从没找过你事儿,筱筱躯体化最严重那会儿,我也没想着找你,你离她远远的就是最好的。结果现在你又找上她了。”王若蓬的声音又冷又硬,“好,我不否认你的确能开解她,但她被杨贽那狗东西甩在柜门上,后背现在还是一片青紫,咬着牙没日没夜工作,身体到处出问题的时候,请问你在哪里?” “是,杨筱是很独立,独立到她总觉得病了痛了自己能扛,但你好歹尽些恋人间应该有的责任吧?我知道,你很忙,但你连最基本的关心都做不到,你为什么要回头,为什么还要去招惹她?” 周岐这边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他张了张嘴,话却吐不出来,他发现自己无力反驳王若蓬说出的任何一句话。因为她说的没错。他一边忙着医院的工作,一边盯着纪家那头,这样分身乏术的时刻,他竟然还头脑不清醒地、稀里糊涂地、拿着廉价的包子、豆浆和红玫瑰,迫不及待地要给杨筱慰藉和爱。 “对不起总之,谢谢你告诉我。”周岐举着手机,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但手指却忍不住地颤抖,连带着手臂也泛起股冰凉的麻木,阵阵寒意从脊椎漫至头顶,耳边甚至开始出现嗡鸣声。杨筱最近总是用工作忙来轻描淡写地带过所有对话,他居然真的信了,甚至毫不怀疑。他无法想象,电话那头的她,是如何在躯体化的窒息感和疼痛间挤出个笑脸,对着话筒说出“我没事,只是工作量大”后笑容瞬间消失的模样。 而他像个傻子一样,苦苦地追着没有结果的真相不放,却连自己耳边的真相都听不清。周岐觉得此刻像是他把心放在砧板上,被利刃如剖鱼片般,一片一片剜下来。那厨子一定刀功极佳。因为不知道挨了多少下,心却还在血淋淋地跳动着。 没有迟疑的,他又请假了,事由:去北京。 主任脸色不好,他也顾不上了。和他打电话时,杨筱不时小声地吸气是因为后背疼啊。嘿嘿笑时,声音里的疲倦和沙哑是因为她已经很久没好好休息了啊。上次随口一提的“想吃医院门口的糖炒栗子”,是真的想吃,还是借以想象来缓口气的念想呢? 周岐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彻头彻尾的。 第53章 沉默 周岐落地北京,已是凌晨。这座城市,好像从不会停滞一般。夜里两点,打车的队伍仍旧长不见尾,排了一圈又一圈。等他马不停蹄地赶到智妙楼下时,那层楼的灯早灭了,只剩下一片漆黑。 他居然觉得松了口气。 好歹,至少杨筱这会儿已经歇下了。 正要转身离开时,那层楼靠窗的一间又亮起了灯,拉着窗帘,看不清内里是谁。于是他朝楼里跑去,两步进了电梯,心跳得很快。说不上期待,更多的是胆怯。他害怕见到王若蓬电话里描述的那个她。 电梯开了,转角就见到了智妙的指示logo,公司的玻璃门紧紧合着。他照着王若蓬给他发的门禁密码,开了那道门,脚步放缓。柔软的地毯铺遍了整层楼,避免平日里拉动椅子发出尖锐摩擦声的同时,也削减了脚步声。 所以杨筱端着凉白开,一转身见他带着满眼的红血丝出现在自己办公室门口时,愣住了。久久相望后,她放下了手里的玻璃杯,抬脚朝他走去,一步一步。 周岐没等,步子迈得很大,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头轻轻地揽在了怀里。门外的饮水机叮了几声后,又开始烧起了那壶里剩的水。不一会儿水壶里开始沸腾,滚烫的水汽翻涌冲撞,把壶盖掀起,发出一声声清脆的碰撞声。 周岐没搂她腰,连肩头也是虚虚带了一把,往日炙热的拥抱,胸膛与胸膛间体温的交换,也在这个冬夜里降了温,缝隙间蹿出些凉意来。杨筱何等的敏感,她用发丝蹭了蹭周岐的脖颈,“你知道了?” “嗯。”周岐浑身裹着室外的冷气,见她削尖了的下巴,更是一股无名怒火中夹着愧疚,“杨贽那边,分点给我处理吧。”说完,拿脸颊贴上了杨筱温热的额头,“还难受吗,送你回家休息会儿吧。” 杨筱摇了摇头,“躺着我更不舒服,你那边的事情解决了吗?”随后,她仰起头来望着眼前不远千里的人。她原来真的等来了周岐为她踏夜色千里而来。心中喜悦、满足,但无济于事。她的这点情绪波动和智妙当下困境带来的焦虑相比,聊胜于无。 “还没有,我会尽快。”周岐如实回答。 “别急。”杨筱安抚道,松开了搭在他腰间的手,侧身拖了条椅子过来,“坐会儿?” “好。”周岐没松开她冰凉的手,攥得紧紧的,另一只手把椅子拉到了折叠床旁,“不回家就再睡睡吧,我陪着你。” “周岐。”杨筱叫了他一声,却没了下文。 她望向他时,彼此抹不去又藏不住的疲倦眼神隔着空气相交汇,摩擦出些分隔两地的思念,和久别重逢的无力。继而全都揉在一起,随着爱意无声流淌,淌到了冰山脚下,淌到了悬崖峭壁前,不知该去向何方。 于是只剩下沉默。 他们都在心照不宣地在思考这段关系该如何继续。 “我们”杨筱说不出那几个字,这段感情短得她甚至还来不及回味。过去,她总觉得自己运气很好。小 的时候,穷困潦倒却有个很爱她的爸爸,后来命运眷顾,让她还能拥有双份父爱。情窦初开时,不知爱情是何滋味,却有了个温和的人提着夜灯走在她前面,带他穿过乌漆嘛黑的小巷。长大后,才知道,原来这些好运气都会回收的。 周岐仍旧没说话,偏头,吻了她。 眼泪就下来了。 这是杨筱第二次见到周岐哭。 她伸手轻柔地揩去他眼角的星星点点,“别哭,周岐。以后,你要好好的。” “我马上就来北京了,杨筱。”周岐顾不上什么体面了,攥着杨筱的手忍不住地收紧,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很快的,相信我好吗?我会一直一直站在你这边,鼓掌说杨筱这桌子掀得好。以后我也不会再说,你本来就很漂亮,用不着化妆这样的傻话了。” 这是杨筱第一次见到周岐泣不成声。眼泪像线一样顺着他高高的鼻梁滑至鼻尖,滴落在杨筱手背上,像火炉里四溅的火星子,烫得她下意识地挪开手,心却像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里,不停地翻滚,翻滚。 这是2019年的冬天。 杨筱已经能买得起一件防风抗冻的羽绒服了。但她走在路上,却感觉自己浑身赤裸,寒风快要吹进她的骨头缝儿里,像没遇见周岐时那样,一旦离了火边,冻得浑身颤抖。原来爱也能保暖。 陷入僵局的第二个月,智妙快要扛不住了。杨筱一边给目桃和萧飞联系下家,一边又不肯放弃,卯着一股劲儿三天两头往医院跑。 1月的北京,室外寒风如刀。 杨筱蜷在门诊楼内吃煎饼,滚烫的里脊肉吃到肚子里还有股灼烧感,她看着手机上弹出武汉封城的消息,突然站了起来。迅速站立导致的体位性低血压,让她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转。撑着墙壁缓过来后,杨筱开着车,一路通畅地抵达了智妙。 “小飞,咱模型CT影像能用吗?做核酸的辅助诊断。”杨筱步履匆匆,气还没喘匀,话居然能毫不停顿地往外蹦,“比如说快速找出病灶,量化磨玻璃影的占比什么的,能帮医生提升判断效率。” “可以啊!路子倒都是一个大路子。”萧飞眼前一亮,但又皱起了眉头,“但没有标注好的肺部CT数据,这模型就是个瞎子。而且现在数据搞不好还是保密的,我们上哪儿弄去啊?” 杨筱扫了一眼智妙稀稀拉拉的工位,语速加快,“没事,数据我来想办法。小飞,你马上研究一下现有公开的论文影像资料,得先把技术大框架修好。目桃,你整理整理国内可能有数据的医院和科研机构名单,尤其是武汉的,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明白。” 杨筱站在窗边沉思,有过先前追着要数据的惨痛经历,不借力就想拿到正儿八经的资料,行不通。况且眼下人手和资金都不够。 她转身拉开抽屉,翻出了上次小微企业大会交换的一堆名片,翻来翻去也只有个背靠大厂的子公司能派上用场。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照着电话,拨了过去。 杨筱还记得,当时大会上来的这人,是个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笑着笑着就要把手往她腰上搁。她躲了下,对方立马拉下脸来,颇有小肚鸡肠到要把名片拿回去的架势。杨贽见状过来了,称兄道弟地把这事给化解了。 对方还没接,杨筱就已经开始忐忑。智妙是她们的心血,她自然舍不得它就这么翩然离场,但要付出些旁的代价,杨筱还是给不起的,况且那样肮脏而复杂的交易,她也不稀得给。 “喂,哪位?”还是那个中年男子,声音粗哑,音量颇大。 杨筱顿了下开口,“您好,张总,我是智妙负责人杨筱。我们去年在大会上交换过名片。这次给您致电,是想和您这边就CT影像诊断谈个技术上的合作,武汉现在封城,疫情蔓延,AI辅助诊断亟需推广,来提高医生诊疗效率。” “哦。我还记得你,是不是有个小酒窝那个?”中年男子打定了调戏她的主意,言语瞬间从工作上跑偏,“合作能谈啊,给你发个地址,今晚就来。”说完,没等杨筱回应,匆匆挂断了电话。 大约过了一个来小时,杨筱收到了他的短信,是家藏在四合院里的酒楼,预约制。杨贽他俩先前去谈合作,去过一回,环境清幽,还真是个适合商议的好地方。杨筱咂咂嘴,难不成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还是小心为上吧。 驱车到院门口时,就剩下个靠墙角的车位了。杨筱车技向来不错,一把倒了进去,干净利落地跳下了车,又从后备箱取来了酒。来之前,她也没落下功课。知晓这张总,平时好酒好色,酒要是给够了,色不要也罢。 杨筱于是下了些血本,买了两瓶对他胃口的,这会儿提着,又重手,心又在滴血。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这狼能不能套着不知道,孩子是一定得牺牲,不然连见狼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穿过长长的抄手回廊,杨筱终于见着了人。依旧油光满面,肉层层堆在脸上,挂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上上下下来回打量她,让杨筱有些不适。 “哎哟,小杨总可算是来了。”张总眼神戏谑,还带着点挑逗意味,“一个人来的啊?哎呦真是,我还以为上次闹得不愉快,这次会把我防得死死的,恨不得把您那小公司里所有的人都带来哦。这这谈合作怎么穿成这样,好歹高低也得整个包臀裙吧,小杨总。” 杨筱不傻,这次要是从车上下来两个人,张总谈都不会和她谈。但她还是留了一手,没单纯到一个人单刀赴会。临走前和公司里那俩兵说了,今晚十一点半前没有消息,就赶紧来救她,还和目桃一直共享着定位。 “张总说笑了,现在北京气温多少,您怕是忙糊涂了,都不清楚了。”杨筱也学着他做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而后把手里拎着的酒箱子递给他,“给您带了些见面礼。” “人来就来了,还带啥礼物,真是。也不好得扫了小杨总面子,那我就先收着了。”张总使了个眼色,身后的秘书立马上前接过杨筱手里的酒。这重物送出去,杨筱手和心都稍稍缓了口气。 收礼物,说明还有得谈不是。 “里面请吧,今儿个还有上回小杨总您没见着的人,这两瓶酒多少都不会亏着您吧?”张总一笑,脸上肉就团在一起,说着便抬脚往里走,身后的秘书抱着酒连忙弯腰给他推门。 “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吧,小杨总。”张总扭头见杨筱站在门口,催促道。 第54章 鸿门宴 杨筱应了声,立马跟上了张总,“您先给我介绍下吧,我怕一会儿上桌,把贵客给记叉了闹笑话,人家倒反过来说您张总的不是了。”这幅油腔滑调,她只从杨贽那儿学了四五成,但最好使的还是这套:凡事先把人拉到同一个阵营里。立场一致,事情也就好办多了。 “小杨总这话说得,还把我给架火上了。”张总是从多少人精上爬出来的,还能看不透她啥心思。杨筱这话无非是想让他提前透个底儿,今天来了些谁,攒的这局又是为了什么,好借他使把劲儿呢,“不是要谈合作咯?总部那边,我都给你把人找来了啊,项目部的何总,还有那个技术部的小陈,都在。今儿你谈得成谈,谈不成那也算不上白来。” 老狐狸。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敢情她从一进门开始,酒是见他费的礼,给她引荐总部的人情得另算,谈成了还倒欠他两回人情了。杨筱压下心中的不悦,既然来都来了,酒都送了,到这里就打退堂鼓,实在不是她一贯的作风。 “承蒙张总厚爱。”杨筱搜肠刮肚,实在是不想接他那些油腻的烂招式,索性言简意赅,跟之前工作大群里回“好的收到”,最后被烦到生个无人在意的气,只单回个“好”字一样。总之,好不好,厚不厚爱,彼此都心里门儿清。 一进门,浓浓的烟草味儿混着酒气不容拒绝地朝杨筱扑来,好一阵恶心。“这就是张总说要接的贵客啊,哎呦长得真好看,是个大明星吧?我昨儿还在电视上见着你,多神奇,今儿个居然自己就从电视机里走出来了。”坐在主位上的想必就是何总,顶着中年男人标志性的啤酒肚,头顶毛发稀疏,操着一口蹩脚的京腔,讲话黏黏糊糊的,听得人烦。 话音刚落,周围落座的宾客纷纷笑起来,跟一呼百应似的。 “瞧 瞧,小杨总。这都还不说谢谢呐,人何总刚刚夸你呢。”张总笑嘻嘻地望着杨筱,秘书替他拉开木椅,先自顾自地坐下了,俨然一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 杨筱如芒在背,硬着头皮回话,“何总说笑了,我是智妙负责人杨筱。”说完,环顾一周,好巧不巧,偏偏只有何总旁边还有个空座。 杨筱这回算是彻底明白了,张总要和她谈合作是假,实际上是想借花献佛。卖她一个面子,给她引荐何总,又投其所好,把她塞到何总面前,自己两头赚。 刚坐下,何总手里那杯酒就递上来了。 “小杨总是吧,以前我们这边美女迟到了,可是又要脱衣服的又要喝酒的,现在社会进步了,我们也得跟上不是。脱衣服…”何总瞥了她一眼,像在掂量些什么,“实在不雅,这种陋习不要也罢,但这酒…” 杨筱接了酒杯,倒酒那人好像不满这白酒杯太小似的,非要斟得满满的。酒晃了些出来,洒在杨筱虎口处,冰凉的。 “多谢何总。晚到是我的问题,这杯就先给各位前辈赔个不是,最近任务实在是太重,这一杯喝完再喝怕是要耽误回去的工作,同事那头还等着听我给他们道好消息呢。”杨筱端着酒杯,背挺得笔直,不卑不亢的。如今晚不晚到已经不重要了,张总摆明了晚通知她,给个错误时间,她又能怎么样呢。 “这…我们哥几个今儿还说不醉不归呢,小杨总倒是先扫上兴了。”何总给了个眼神,坐在他右侧的一个干瘦男人便开了口,眼神精明,莫名有股佞臣感。 何总脸垮了下来,用手指咚咚咚地敲着玻璃桌面,眼神像胶水一般黏在杨筱身上,“小杨总,工作嘛…是怎么做,都做不完的,我们这儿就是得先喝痛快了,合作才会痛快。你这才刚来,就不喝了,不愿意给我何某面子啊。”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开始附和。一时间杨筱进退两难,只得端起酒杯,又喝了两杯,冰凉的白酒一入喉,瞬间化作团烈火,从脖颈一路燃烧至肠胃,“对不住,这三杯,杨筱敬您。” “好酒量!”何总扫了眼杨筱手里的空酒杯,笑了起来,连连拍手,“小陈,再给我们小杨总满上。” 杨筱不知道喝了多少杯,胃里强烈的不适感顺着喉咙漫了上来,她摆摆手,立马朝卫生间走去。脚踩在地毯上,像是浮在云端,身体轻柔,顺着风飘着,歪歪扭扭地到了卫生间。 一弯腰,胃像是膨胀得再也容纳不下一口多余的空气,逼着她吐个干净,眼泪倒流,酒味儿笼住了厕所隔间,浸染了周遭一切新鲜气息,腿脚酸软无力。 杨筱突然想到了陪茂秋去医院的那天,一屁股瘫坐在路边呕吐,那会儿胸腔间还不时翻涌着食物的酸味儿,脑中却清晰得不得了:怎么都要带茂秋去医院。如今年岁渐长,却过得越发混沌。颤巍巍地扶着厕所门出去,晃了晃头,往脸上扑了把清水。 结果身后冷不丁地冒出句,“就算回去接着喝,这项目你也拿不下来。”给杨筱吓了一激灵,醉意顿时四散开来。 她下意识地扭头望去,是杨贽。 杨贽丝毫不在意这是女卫,面无表情地往洗手盆前走去。杨筱往后稍稍退了半步,随即听到一声嗤笑。 “我洗手。”水流声传来,哗啦哗啦的,势必要打破这片寂静。 “这是女厕所。”杨筱亦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抽了张擦手纸,两三下擦干手上的水珠,就要转身离开。 “别喝了,这项目上周就给我了。” 水声停了。 不知为何,杨筱突然想笑,敢情她被耍了。像个傻子一样,又给人送酒,又被人灌酒。全身血液带着酒精倒流至头顶,有些耳鸣。 原来她努力,拼命地努力,得到的不过是一场早已安排好的游戏。 “我可以让给你。”杨贽擦拭着手背上的水滴,优雅得像是餐前接过服务生递的热毛巾,“那天,是我不对。” “让给我?”杨筱重复了一遍,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往前逼近了半步,酒精让她的眼神有些虚焦,但话却仍旧锋利,“智妙是我的心血,不是你不要的玩具。你挖走我的人,现在又像施舍乞丐一样,把你拿走的东西‘让’给我?” “你那天是在犯罪,杨贽。” “我没有报警,是因为我没有心力再去处理,不是我原谅你了,也不代表你做的事情只有单纯的对错之分。”杨筱仰着头,脚步虚浮却一步也不肯后退,“怎么,现在是在公共场合,你还要动手?” 杨贽不忍看她泛着湿意的眼睛,和因为气愤而微微颤抖的肩头,错身离开。袖扣擦过她衣角时,他倏然间明白了。 他喜欢的是杨筱身上那股像杂草一样的劲儿,起先不打眼,等他再回头时,枯黄的草茎,落下些草籽,风一过,雨一浇,又蓬勃起来。 杨筱喝了酒,自然开不了车,代驾还没叫上。就见靠墙角的车位也被人堵住,车头霸道地贴着她的车尾。 风总爱往门口扎堆,大力得快要把人从温暖的里屋拽出来般。她不想再进那扇门了,那里面关着一群野兽,反复撕咬着她的尊严。 顺着胡同,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大路上。寥寥几盏路灯,垂在路边,树,也算不上树了,光秃秃的,一片冷寂。 该放弃吗。 手机在包里呜呜震个不停,是目桃。 “小杨总,我来接您。路边冷,先上店里躲着去,我马上就到。”赵目桃没问结果,拿起手机就往杨筱那头赶。 “好。”杨筱傻乎乎地点点头,吐出团白气。 冬夜寂静,连人走在地面上发出的窸窣声也格外明显,远处时不时传来孩子们的嬉笑,还好,还不算太差,她还留在这个鲜亮的世界上。 赵目桃到时,杨筱正笑着和路边卖烤红薯的大娘聊着,隔着纸皮剥着热气腾腾的红薯皮。远远地见她到了,举起手挥挥,“快来,请你吃烤红薯。” 外皮黢黑,芯子泛着油光。 赵目桃没推脱,伸手接过后,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烫得她眼泪汪汪,不时倒吸气。 “哟,姑娘啊,慢点儿吃。这吃烤红薯,还有点讲究。太烫,伤嘴。放凉,伤胃,得边呼着气边吃。有耐心,才能吃着最好的那口。”烤红薯的大娘举着火钳,又从炉子里夹了个出来,“再尝尝这个,准甜。” 杨筱吃过多少烤红薯,她都要记不清了。她知道刚烤好时,烫嘴,知道凉了,影响消化,却第一次知道,原来吃红薯还和耐心挂钩。 赵目桃点点头,照着大娘说的吃法,边呼着边吃,甜得她快要忘记这是冬天。跺跺脚,又掰了一半分给杨筱,“小杨总,快尝尝,这个可甜了!” 杨筱没忍住笑。 赵目桃一说话,门牙上黑黄一片,说不出的滑稽,见杨筱笑了,自己更是收也收不住地笑起来,上下两排牙,全都粘上了碎屑。 “哈哈哈哈。”这下不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了。 杨筱眉眼弯弯,笑得肚子都隐隐作痛,“目桃,你这牙…嗯…还挺缤纷多彩的。” “小杨总,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哦。”赵目桃见她笑意盈盈,指指自己的牙,又挑挑眉示意杨筱,哎呦,你可别乌鸦笑猪黑啦。 第55章 水雾 “想好了,真要去啊?”方丘前倾着上身,好像要把脑袋也一并伸进周岐的眼睛里看看,好弄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保护好自己,师兄等你回来。”说完,用力地拍了拍周岐的肩头。 “嗯。”周岐应了声,垂眼望着店里的野山茶出神,这回却不是蛋糕。方丘不知从那里挖来了株活的野山茶,养在店内,冬季还生着叶子,蓬勃地朝角落伸去。 “说得好听叫响应机制灵敏,说得不好听点儿,那姓纪的搞不好在公报私仇呢。你说那支援武汉的名单,怎么好巧不巧,第一批第一个就是你的名字。”方丘忿忿不平,总觉得这里面多少藏着些猫腻。 “可能那表格我填的也早吧。”周岐说谎了。 他刚打开群里紧急转发的志愿名单文档,光标都还没站稳,就见到了自己的 名字,序号1。可他在此之前,从没填过这样的表格。所以,对方最近迟迟不动手,是在这里等着他,手伸得真长啊。 但无所谓。他本来也要去武汉,孤家寡人一个,他不上,等着拖家带口的同事上么。 “什么时候走,你那些”方丘欲言又止,背过身去假意打喷嚏,给眼眶冒出来的水光冠个好听点的名头,“把你手里那些东西给我吧,这边我也替你盯着。” “下周走。没事的,师兄。”周岐知道他什么意思,要来证据,想替他鸣不公,“我爸那事,刚有了点苗头,”他伸手不经意地把纸巾盒往方丘那侧推了推,“我会回来的,你放心。” “肯定啊,你一定得给我回来,臭小子。这咖啡店没你要垮的,你就这么忍心看着你师兄又变成无业游民吗?还有,这山茶花我也不知道怎么养,你可得回来盯着点儿,这么大一颗,运过来费老多钱了。”方丘吸了吸鼻子,顺手抽了张纸巾,眼泪和着鼻涕胡乱擦了一通。 “好。” 周岐没多待,和方丘说了几句后道别。刚推开店里的玻璃门,一片枯叶就落在了他肩处,是门口那颗古树上的。都说古树有灵气,所以,这是古树在和他道别吗。他捻起那片叶子,顺手揣在了衣服口袋里,既然如此,那就多谢了。 白蒙蒙的天空,居然舞起了细小的雪花。零星几片飘在杨筱黑色的羽绒服上,格外明显。她发出小小的一声惊叹。无论在北京见过多少场雪,杨筱觉得自己总看不腻,毕竟赏雪是一回事,踏着雪地去上班,又是另一回事。 眼见这家公司也跑空,杨筱突然起了看雪的心思。 目桃来接她那天,她其实想过,要不从这天桥上倒下去算了,横竖摔成摊烂泥,总归是谁也认不出她来,还恰好能借酒壮胆。于是东倒西歪地朝天桥走去,就见路口卖红薯的大娘,脸蛋冻得红扑扑的,顶着一口白牙,招呼她买点烤红薯。 她也就顺势停下了,站在铁皮围成的火炉边,要了份红薯。 大娘话很密,一句一句的往外蹦,先问她是不是刚应酬完,又是问她要不要喝点热水。杨筱还没点头或摇头,大娘就举着杯缺了口的水壶盖,倒了大半杯热气腾腾的开水递给她,“姑娘,先喝点水暖暖,再吃点红薯,这酒喝多了,伤身啊。” 陌生人的善意,总是来得如此直接而让人眼眶湿润。她一时间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着,活着尝烤红薯,活着看北海的鸭子,活着带智妙打赢这场翻身仗。 “谢谢大娘。” “别客气姑娘。”大娘看着她冻得嘴唇直哆嗦,叫她躲在炉子后面避避,“这路口风大,往里面站点儿。” “有句话不是说,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但在我这儿啊,过不去那就放在那里呗。条条大路通罗马,怎么就偏偏一定要翻过那道高高的坎儿呢。” “我一个人在这儿卖烤红薯,也自在得很。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丈夫和闺女都不会说话,家里就长了我这一张嘴。久了啊,我觉得自己也要成哑巴了。这不,出来卖点东西,还能和人唠唠闲嗑。”说着说着反而不好意思了,手裹在围裙上擦来擦去。 “我没什么文化,说话也直来直去的。见你眼睛老往那天桥边儿上瞟,我这心都快跳出来了。我闺女也和你差不多大,但肯定她没你有出息。上学的时候啊,就老被人追在身后叫,‘小哑巴’,‘小哑巴’。这不,话也说不出来,回家就一个劲儿地哭。我这当妈的,除了第二天跑到班上去威风一圈,没起到半点作用。” “后面就闹着不去学校了,在家里帮我收点红薯,皮儿太脏的她就先洗洗再码在炉子边。晚上我就推出来卖,她爸去西边儿卖。赚不了几个钱,但要养四口人,还有我老妈。”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们这样的啊,怎么过都是苦的,倒不如找点高兴的乐呵乐呵,所以我还每周日给自己放个假,去公园里头跳跳舞。”大娘翘了个兰花指,那韵味儿一下就出来了。 杨筱呆呆地望着她,泪水盘在眼眶里打转,是啊,怎么过都是苦的,更该找点快乐的。 她好像从来都没学会,怎么才能好好地和自己共处。总是拼命地麻痹自己,拼命地钻进死胡同里,要把那堵死的院墙撞穿,才能走到敞亮的地方去。 但路就在那里,她本可以掉头的。 “谢谢大娘。”除了这句,杨筱说不出其他更好的话来了,又买了两份红薯,等着目桃来尝尝。 雪花正正地落在她鼻尖上,痒痒的,短暂地停留片刻,又融化了。她回过神来,往公司群里发了条消息后,打燃了车。 萧飞见着小杨总发的群消息,屁颠屁颠地跑到赵目桃身边,“快收拾收拾,走走走。” “?干啥去?”赵目桃一脸疑惑,从资料堆里抬起头来。 “嗨呀,看群消息。” “我手机呢。”赵目桃站了起来,摸了摸裤兜,四处张望也不见手机的身影,“估计是埋资料里头了。” 萧飞等不及她磨磨蹭蹭的,点开群消息把手机往她跟前一杵,“看吧,小杨总说…”又把另一只手往后一背,俨然学会了那套领导做派。 “咳咳咳。小杨总说,同志们,一起去故宫看初雪吧。” “骗人的吧,小杨总不刚刚和人谈生意去了?萧飞,你是不是自己想去看,又怕小杨总骂你,才把我拉上的!”俩二十来岁的人了,每回都要像小学生一样吵个不停。 “你看我手机啊!”萧飞又把手机往目桃眼前凑,“看、清、楚、了、吗?谁像你一样爱骗人。”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赵目桃眼神心虚地晃了晃,不自在地撩了下耳边的头发,“不和你说了,我再把这堆资料理理。” “哎哟姑奶奶,人小杨总都到楼下了,快走吧。” “啊?” “快点啊,把羽绒服拿上,别又跟昨天一样冻得哇哇叫。” “谁哇哇叫了!萧飞你有病是不是。”赵目桃捞起半截滑落在地上的羽绒服,嘴说个不停,脚却不自觉地跟着他往电梯走去。 杨筱没拐进地下车库,就在路边靠着,等着这俩活宝上车。见赵目桃笑嘻嘻地朝自己跑来,她又把空调往高调了两度。 “小杨总,咱真是去看雪啊?”赵目桃跳上副驾,麻溜儿地系上了安全带,扭头看着杨筱。 “还能假看雪啊。”杨筱听完笑起来,抬头望了眼后排的萧飞,“小飞,你那边的后车门没关紧,再关下。” “今天没吃饭啊萧飞。”赵目桃闻言,头往扶手箱偏,甩萧飞一脸挑衅,“门儿怎么都关不紧。” “赵目桃!”萧飞咬牙切齿地喊着目桃名字,听他那口气好像要把目桃给生吞活剥了,“我到底吃没吃饭,你不知道啊。” 话一出,三个人都沉默了。杨筱更是沉默中混着道不尽的尴尬,有什么比手底下的员工内部消化,还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更尴尬的事情,搭在离合上的脚,更是恨不得连着刹车一起抠下来。 赵目桃脸蓦地通红,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后排的萧飞,也选择闭嘴装空气。 杨筱尬得头皮发麻,实在是受不了这窒息的氛围,于是开口,“咱是不是没买票,快看看还能捡漏吗?”这才把尴尬化作一阵风,往车窗外扔去。 “好像没了。”赵目桃拿着手机,反复刷新,“今天应该很多人都去看吧,没 买上票可怎么办。” 萧飞一拍大腿,“我问问我旅行社的朋友。” 结果还是一样,太火爆,没票。 “没事。”杨筱寻了个景山附近的停车场,“景山上看吧,你们还有其他好去处吗?”老板发话,两人自然没什么意见,况且景山确实是个眺望故宫的好地方。 一行人爬到万春亭时,人亦不少,但总归是有个了去处。去得晚,最好的机位早就站满了人,人头挤着人头,好像冬天在这里,也把气温调高了两度。 原来初雪,会有这么多人来看,甚至扛着长枪短炮也要纪念。杨筱深吸了一口气,是人群和冬天冷冽的味道,说不上谁多谁少。 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她和周叔、周岐市里过年的时候。那会儿也是这样,人头攒动,时不时发出一阵惊呼。 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市里的空气,浮着层看不见的水雾。 第56章 山顶 杨筱下山时,右脚踩空,又呲溜摔了一跤。赵目桃和萧飞眼疾手快地给她捞起来,扶着她站稳,左一句右一句地凑她跟前,问她没事吧。 杨筱摇摇头。穿得厚实,自然没怎么摔疼,但感觉魂儿还没回来,腿也有点发抖,“没事,我自己走吧,不用扶了。”刚才没看到那台阶,纯纯是因为她心里还揣着智妙的事,层层叠叠的心事垒起来,倒把她眼睛给蒙住了,看不清脚下的路。 背靠大树的路子也行不通,只能去武汉赌一把么?但眼下除了当志愿者、运送点物资,压根没有任何能接触到数据的正规渠道。 又是僵局。 三人坐回车上时,暮色将至。杨筱正打算把他俩送回家,就听见萧飞在后排一个接一个喷嚏地打,“感冒了吗?回去吃点药吧。” 赵目桃知道萧飞非必要不会囤药的毛病,心软嘴硬道:“我们三就数你最身娇体弱的。小杨总,过了这路口就给我俩放下来吧,前面有个社区医院,我领着他看看去。” 社区医院。 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杨筱食指松松散散地在方向盘上敲着,一个模糊的计划随之在脑海中初见雏形,“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啊?”两人异口同声,“小杨总,你哪里不舒服吗?” “风吹得有点…头疼,我也看看去。”杨筱利索地拐进停车场,和两人一起进了楼。环顾了一圈发现,社区医院规模不大,基本都是全科诊室,组织架构相对扁平化。这也意味着,要见到这医院拿主意的人,比层层审批制度下的大规模医院容易多了。 杨筱没说话,跟在他俩身后,一路上都埋头戳着手机,神色专注。她颈部垂得有些酸痛,刚抬起头来准备活动活动,就见萧飞从就诊室出来了,拿着缴费单。杨筱瞅准时机,敲了敲诊室门,“您好,想问问您院长办公室怎么走。” 眼睛快埋进电脑里的医生,头也没抬,伸手往左侧一指,“这边儿最里头的那间。” “好嘞,谢谢您。” 赵目桃回头,迟迟不见杨筱出来,只得让萧飞椅子上坐着等她。自己往就诊室那头走,寻杨筱去了。走廊这一路走过,都不见杨筱的身影,到尽头刚要折返时,就听见虚掩着的门里传来杨筱的声音。 “院长,您放心,这不收取贵院一分钱,只为服务疫情前线,做试点用。病人隐私问题,您更不用担心,先前我们和四川那边三甲医院有过密切合作,数据保密工作比较有经验。如果试点成功,这也是贵院在科技创新助力抗疫方面的一个亮点成绩。” 赵目桃借着门缝儿,只看到了杨筱背过来的右肩和几缕垂在肩头的碎发,背脊挺得笔直。小杨总果然是小杨总,看病都能找个机会谈合作,赵目桃觉得杨筱真要成她的人生楷模了,凡有机会,绝不错过。 赵目桃屏息凝神也没太听清院长的话,余光瞥见萧飞朝自己这边走来,真是个坐不住的。他这人总是咋咋呼呼的,要是搅黄了小杨总的合作,怎么办赵目桃又生拉硬拽地给他拐走了。两人不知在大厅坐了多久,才见着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院长送杨筱出来。 两人在办公室门口道别,杨筱逆着走廊里的灯光朝他们走来。明明是白色的灯束,赵目桃却品出了些月光的皎洁,笼在杨筱身上,像是给她披了件月织的薄衣。这让赵目桃莫名想起了达芙妮成月桂树的那一瞬。 “怎么样,谈成了吗?”赵目桃迫不及待地起身,满怀期待地迎上杨筱的步子。 “初步试行三个月。”杨筱笑了起来,表情如释重负,“今天要感谢我们的大功臣小飞,明天好好休息养病吧,接下来咱有得苦头吃了。” 赵目桃摆摆头,“这哪是苦头,这是幸福啊。” 萧飞提着药袋子,眼睛亮晃晃的,声音哽咽,“是啊,这是幸福啊。” 赵目桃一巴掌拍他背上,毫不留情,“哎呦,你可别搞煽情那套啊,以后咱真要去纳斯达克撞钟了,不得哭死你。”话虽这么说,杨筱却也看到了目桃眼睛里的湿润,一眨眼,又消失不见。 她看着他俩,心头暖乎乎的血液流向四肢,冲淡了这么些天以来积攒的所有寒意。她伸出手,一边一个,轻轻地拍了拍他们的胳膊,好像在说,寒冬就要过去了。 社区医院那边流程走得很快,下周一就正式投入了试运行。有了社区医院的极力配合,智妙这边一切都走得顺利极了。虽说无偿投入使用,但杨筱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从社区医院这里赚钱,她要的是模型依照真实数据修正达到足够成熟后,实现全国普及。 只要智妙的名头一打出去,即使往后还是以无偿的名义,但势必会有源源不断的投资商涌进来,毕竟这是个提升社会形象的绝佳机会:一方面既能帮助疫区提升诊断效率,另一方面又能赢得社会影响力,双赢。 事实证明,杨筱的判断,十分准确。试运行的第二个月,社区医院的医生自发推广智妙的辅助诊断CT项目时,天使投资人也终于降临人间。是个梳着一头干练乌黑的短发,穿着价值不菲职业套装的中年女人。 她约杨筱在楼下咖啡馆见面时,杨筱很是忐忑。 于是推门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机会又朝自己走来了。一旦错失,就像汽车尾气一般,看得见,闻得着,却抓不住。 中年女人面容和善,说话却犀利。 “杨总是吧,你好,我叫路巍。我出钱之前,需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们智妙的技术壁垒能保持多久?疫情过后,要怎么转型保持价值?我出资有限,下一轮融不上钱,怎么实现盈亏平衡。以及,盈利后我的回报率能给到多少。” 一个个问题朝杨筱砸来,让她越发紧张,甚至有了种晕乎乎的感觉。杨筱下意识地吞咽了下唾液,又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口,迎上了路巍审视的目光,语气坦诚:“路总。说实话,这些问题我在来之前,并没有做过很完整的设想。” “所以我的回答,可能有点东拉西扯的,您见谅。” “技术壁垒方面,至少半年至一年内。只要模型在不断优化和资金的持续注入,往后会不断加高壁垒的。疫情过后,我们团队初步设想是,转型常规肺部筛查,比如肺结核。至于您关心的回报率和盈亏问题,我也是财务出身。” 杨筱抿嘴笑了笑,从试运行到现在她还没好好歇过,语气有些疲惫,“我给您保证,我们会拼尽全力,让智妙活下去,活到下一轮融资。具体的财务核算模型,会依据您的出资额和公司投入、盈利情况而定。” 听完,中年女人突然绷不住了似的,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了。不装了,再次正式地做个自我介绍,我叫路巍,公路的路,巍峨的巍。你就当我刚刚在进行压力面吧。见谅啊,毕竟还是好大一笔钱呢,我总得问清楚吧?” 好运快把杨筱砸晕了,砸得她走回智妙的路上,还有些懵。 所以路巍刚刚那话,是过关了的意思吧? 杨筱在电梯里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立马引来周围人的几道目光。她立马掏出手机装作看到些幽默的事情,实则连自己的手机屏幕也没摁亮,心中像是生了片软绵绵又绿意盎然的草地,她躺在上面,悠闲地滚来滚去。 真是太好了。 这个消息刚通过杨筱传到智妙,赵目桃哐当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抱着她晃来晃去,笑声就没断过。萧飞也捧着手机傻笑,甚至不惜一掷千金,往三人的工作群里甩了五百红包。杨筱成了手气王,一个人领了四百来块,于是转头,又在群里发了个更大的红包。 三个人,罕见地玩着幼稚的互发红包游戏,乐此不疲。 这样的喜悦,让杨筱已然忘了刚走在这条路上的痛苦。那会儿觉得啊,自己有时像是 脱掉鞋袜走在泥炭上,脚底被灼烧得长出渗人的疱疹来,有时候又像是走在茫茫的雪山上,冻得毫无知觉,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但如今,曾经赤脚走过的地方,竟然全都长出了鲜花和绿叶,托着她一步步向上,告诉她,再往上走走吧,那山顶会有更美的风景。 这天,她终于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 曾经向往的城市风景,就在脚下,曾经憧憬过的人,得到过了,曾经觉得过不去的坎儿,她换了条路,殊途同归。 于是27岁的杨筱,下了个并不成熟的结论。 她把这一切都归功于长大。 长大真好。 好到她能尽情地追求她想要的,拒绝她不愿的,不用再为温饱发愁,为得到别人的好而惶恐,不用再因拿得出手的少到不知如何回报而不安,也不再自卑,不再追着别人的影子而活。 她真心实意地为自己感到高兴。 杨筱啊,杨筱啊,曾经那么苦,那么累,你都挺着背脊,好好地度过了。 真棒啊。 接下来,尽情地喝彩吧,骄傲吧,你本该如此,本该如此自由而热烈。 第57章 时机 周岐带了一沓子信纸,拿皮绳捆成一卷,塞进背包侧面。在黑色背包上,那卷信纸高高地直挺挺地立着,是有些突兀的存在。他摇头笑笑,自己惯会多此一举,毕竟拿手机备忘录写,还没有遗失的风险。 但他总觉得,提笔写信比起敲键盘,更有种交流的味道。手腕压在信纸上,指节握着钢笔,笔尖落下,随着心绪流动,像隔着这白纸黑字,远远地望进了对方眼里、心底。 万一,自己有个什么。 总得留点儿什么给杨筱吧,成年累月的思念也好,那点寒酸的遗产也好。 但事态的严峻程度,远超他的想象。整日裹着厚厚的防护服无法脱下,面部被口罩勒出一道清晰的划痕,汗有时从头顶的碎发上淌下来,滚进他眼睛里,一阵火辣。原本设想的,抽空提笔慢慢填满信纸,结果到武汉两周,拢共写了半页。字迹也歪歪扭扭,丑得不成样子。 周岐无奈地叹了口气,团了团,刚要顺手扔进垃圾桶,又被同事叫走了。 一时间,疫情迅速开始向全国蔓延,多地开始出现疑似病例。智妙也转为了线上办公,好在转之前,萧飞那头又招到了新员工,交涉好后,开始各自居家。 王若蓬也变成了线上授课的形式,当班主任晚上还得守着上俩小时的晚自习。有时候呜呜跳在桌子上,自己摁开摄像头入镜,学生们就开始狂刷弹幕,七嘴八舌地问着呜呜。这可给若蓬骄傲地不行,时常方程式讲着讲着,就把呜呜抱起来展示一圈,边顺毛边继续。 杨筱虽在家,但也忙得不行。对接智妙系统的医院越来越多,交涉量日增,同样的话来来回回地重复,说得她口干舌燥。目桃那边也在给她物色着合适的助理人选,但疫情当前,进展缓慢,她也只得自己先扛着。 前天给周岐发了句生日祝福,那头回了谢谢后,再无音信。在鹿镇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家里还有长辈时,小辈不能过生日。周大舌在世时,倒也不在意这些,总是一人给包个红包,下个荷包蛋,再做碗长寿面。 等他离世后,杨筱再没了过生日的心思,周岐也是。更何况,如今两人的关系变得越发微妙起来,祝福自然也变得简单而不掺杂任何别的含义,就是一句生日快乐,工作顺利。再无其他。 可明明上一条消息还是周岐发的,想和她在北京过秋天。他说自己还没去过老舍故居,想去看看院子里火红的柿子。在杨筱焦头烂额的那段时间。 于是她回了个好,没了。 杨筱又往上开始翻聊天记录。周岐说友谊之花枯了,说好奇豆汁儿的味道,说想去雍和宫求个串保他夜班安稳,净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但杨筱却从那两三行字间,窥见了他汹涌澎湃的内心,全和她相关的内心。 她也设想过,如果那天她没有开口,他们会变成什么样。 周岐还是会再忙也要抽出些时间,不辞辛苦地从市里飞来北京,顶着眼下乌青,和她度过一天半天后离开。而她,要一次次看着他远行的背影,承受着离别的阵痛后,又一头扎进工作里。 心力交瘁。 这是个无解的题,因为给错了时间条件。 杨筱一直觉得,人生会有很多次勇气,青春懵懂时告白的勇气,学业受挫时咬牙再来的勇气,拼命工作升职加薪的勇气,放弃后坦然的勇气但这些勇气,都有着与之相匹的时间和次数。时间一旦错置,就像缺了块的拼图,怎么也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勇气来。 所以,她和周岐之间,或许就是缺了那块名为“时机”的拼图吧。 杨筱望向了窗外,一只孤零零的斑鸠飞过,张着翅膀,往另一颗树扑去,枝条摇晃。 宁静不到片刻,扈玉方那边就来了电话,说市三院想和智妙合作,问她怎么报价。杨筱这下是真见识到了什么叫两幅面孔。她婉拒了,毕竟出尔反尔的合作伙伴,随时有爆雷的风险。 却没想,隔了两天,意外地接到了苗月的电话。 “杨总,我是苗月。”苗月声线偏冷,开口说话总给人一种高傲的意味。 苗月,杨筱几乎都快要忘记这个名字了。曾几何时,她也渴望过成为苗月。面容姣好,有一头顺滑飘逸的长发,随意地扫过腰间,每天穿着合身还不重样的裙子,身段窈窕,气质绝尘。她想不出苗月这样的人到底会有什么烦恼。 但除此之外,还有少女隐隐的暗波涌动。于是,她总觉得只有成为苗月那样的人,才能获得心上人的青睐,并为之驻足流连。因此在对待苗月这件事上,她心情格外复杂。攀比和嫉妒,通通没有。她不觉得自己有和苗月较劲的实力。 但如果非要用语言描述出来,大概就是既羡慕又好奇,羡慕她的人生,好奇她的人生,既惊讶又难过,惊讶于她的直白,难过自己如此普通。所以那时的她,又陷入了另一个漩涡中来:变成这样,周岐会喜欢自己吗? 所以高中时,她偷偷拿剪刀剪过自己的头发,学着年级里那些漂亮女生一样,从耳朵两侧分了两缕下来修短。由于技艺不精,那两缕老挡着她的眼睛,于是也就有了周岐带她去剪头发的那回。理发师边剪边问,幺妹儿,你这头发自己剪的吗。 杨筱没答,她脖子上还系着发廊里面厚实的围布,通过面前的镜子偷偷观察周岐的表情。 不咸不淡的。 好像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是这样的眼神。杨筱有点失落,只是有点。因为她发现,这改变不了她,她就是从泥土里生出来的。玫瑰有它的馥郁芬芳,野花也有它的别具一格。 “嗯,我记得你。”杨筱应了声,算是回答她简短而直接的自我介绍。 “和市三院合作,条件你定。”苗月开门见山。谈条件时,她向来不爱说些弯弯绕绕的空话,“我们最后给的,只多不少。” “为什么。”杨筱心里很清楚原因,因为智妙系统反应快,准确率高。但她偏要反问一句,要他们亲口承认智妙的好,以此解了上回对方出尔反尔的气。 “智妙很好。”杨筱如愿以偿。 “市三院派了些志愿者去武汉,眼下医疗资源只会更紧张。我知道起先合作闹得不愉快,我们该负全责,这里我向你道歉。”苗月语气柔和了些,但杨筱却听出了她的话外音。 “你是想告诉我,周岐去武汉了,对吗?”杨筱内心掀起一阵怒火,随即直接点穿了她,“所以他去武汉,也有你们在背后推波助澜?你觉得,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合作吗。” “果然,你是个聪明人。”苗月勾起嘴角,她打这个电话的目的就快要达成了,“既然如此,你早就猜到了周岐在做什么吧,但他一直还缺点儿实质性的东西。” “你准备拿这‘实质性的东西’和我换?”杨筱不明白,苗月到底是哪边的人,怎么一会儿要捉弄他们,一会儿又要帮周岐,“这是我的项目。” 言下之意,周岐是周岐,她是她。 她自然不会拿自己的项目去替周岐换些好处。 “哈哈哈,你真比他清醒多了。”苗月听完居然笑了出来,声音清脆,随后话锋一转,“这东西,和你有关,和他有关,和你们俩的养父,也有关。” “威胁我?”杨筱不吃这套,语气立马冷了下来,“我在智妙的这几年,还没见过像苗总这样谈生意的人。”说完,正准备挂了电话,苗月又在那头慢悠悠地开口: “周义刚怎么去世的,你不想知道吗。” “什么意思。”杨筱脑中嗡嗡的,眉头随即蹙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心渗出了一层汗,表情凝重。 “没那么简单的,杨总。”苗月像是故意要吊她的胃口,开始打起了哑谜,“智妙只需要和我们合作三个月,价你开。那些东西,我也一并交给你。” “我拿什么相信你。”杨筱一边继续探着苗月的底,另一边反复回想当年签的放弃治疗同意书上的条目以及那时医生和她的通话内容,说耐药菌感染,“周叔去世是我去签的字,是我放弃的治疗,这里面有什么隐情,我会不知道?再说你这样做,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 苗月觉得杨筱真是个聪明又难缠的家伙。看来,不抛点饵给她,她是不会相信的。 “我丈夫在周义刚去世后,给管床的护士,打过一笔钱。” “时间和人都那么凑巧,你可以想想。”苗月没给这件事定性,说话留了几分余地,却又足够给杨筱联想空间,“我累了,想要自由,就这么简单。” 其实,后半句是她的真心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从未说出口的想法,在和杨筱商谈的过程中,就那么轻而易举的说出来了,毫无防备。或许潜意识中,她从没把杨筱划进另一个阵营里。 “东西先给我。”杨筱心跳加快,胃开始隐隐作痛,身体上的不适都在传递着她此时的紧张和不安,“我不相信毫无依据的话。嘴上说着想要所谓的自由,实际上电话不也打到我这里来,要和我谈合作么。” “没听说过二桃杀三士吗。” “拿下智妙邀功,再送点好玩儿的给你们。” “然后静等树倒猢狲散。” 第58章 捆绑 “我不同意。”杨筱深吸了一口气后,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智妙能走到今天,有我个人的努力,但更多的是我同事们的功劳。说是三个月合作,怕不单单只是合作吧?三个月一到期,要么高价买走我的人,要么照搬智妙系统。”毕竟天上没有掉馅饼儿的好事,条件随开这四个字往哪摆都是明晃晃的陷阱。 “你对你的人和系统,就这么没信心?”苗月的激将法信手拈来。 “你再怎么激我都没用。人性经不起考验这个道理,苗总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桩买卖,说到底还是她和苗月个人之间的利益交换,自然开的条件也该是她们彼此个人来承担,而非牵涉到他人去向,更别说要搭上智妙的前途命运。 “所以你压根不在意你的养父和周岐。”苗月草草翻阅助理放在桌上的一摞资料,又接着向杨筱施压,“难道他们对你不好么,这么冷血。” “我在意他们,也在意我的事业。这些都不是你拿他们来绑架我,非要我从中选择一个的理由和借口。我为了追求我想要的真相,而牺牲我的同事,你觉得这就不冷血、不自私吗。”这样类似的道德绑架话术,杨筱曾听过无数次。 刚上小学时,镇上条件差,学校就是个带面土墙围成的棚子。旁边有个院子,院中有颗矮但树干壮实的无花果树。树下放了个薄铁打的滑滑梯,滑下去时,那股冰凉的金属感隔着一层布料也能传到大腿和臀间。但她总是玩不腻。 因为在此之前,从没玩过。 这里也没有上课铃和下课铃,喇叭也没有,只有个摇铃,全靠校长奶奶拿在手上摇。所以能传播和能听到的范围也十分有限,很多时候全靠孩子们自己喊。 她记得,那天是刚开学的第三天,班上孩子们已经结好了玩伴,唯独她没有。因为家里穷,衣服少,杨瘸子给她换洗得不勤,所以她总是脏兮兮的,脸黑黑的像从烟囱里刚爬出来一样。有时候打喷嚏挂着一个大鼻涕虫,地上捡片树叶就擦了。孩子们自然也不愿意和她玩。 于是,等孩子们三三两两都跑进棚屋里上课了,她才终于玩上了滑滑梯。她在铁打的架子上顺着楼梯跑上跑下,哒哒哒地,在寂静的院子里发出好一阵响声。汗水打湿了妹妹头,齐眉刘海紧紧地贴在脑门上,任风吹也纹丝不动。 真好玩。 不知道玩了多久,但心欠欠的,总觉得还没玩够,刚要再爬上楼梯滑下来时,校长奶奶带着皮尺过来了,皱着眉头,朝她大喊:“快下来!” 好在,杨筱没挨打,但挨训了。 院长奶奶说,你家条件这么不好,来了学校就要好好学习,将来才能回报你爸。你爸这么辛苦,不是让你来这里玩的。 杨筱怕极了,她生怕杨瘸子知道后,又要打她。但凡和学业相关,杨瘸子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小字本上的字写得不好,他会一把撕了,说重写。看她第二篇写得规规矩矩的,又会笑着摸她头,“我姑娘写字真好看,将来肯定大有出息。” 可她很想玩。 她喜欢上学,喜欢学新东西,但她也想玩滑滑梯,想踩在小板凳上摘甜得不行的无瓜果。 可是为什么在大人的世界里,玩和学习、家庭,是如此对立和矛盾的。她玩,就意味着她学不好,学不好就意味着她不成器,回报不了家庭,报答不了养育之恩。这是谁写出来的等式,这又得到了多少的经验支撑,好像她的出身,就决定了她这辈子都无法获得纯粹的快乐。 杨筱至今没找到答案,至今也还在被捆绑。 “说实话,我挺羡慕你的。”这一次,开口说羡慕的却不是杨筱,而是苗月。 “自己的决定能不被别人动摇,挺难。”说完,苗月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有多矫情,“好,既然杨总不合作,那就打扰了。” “苗总,你也可以拒绝。”杨筱不知道苗月要摆脱什么,是婚姻,还是不热衷的事业,但她还是多嘴说了句。她从没想过,某一天曾经自己羡慕不已的对象,和自己说,其实我很羡慕你。这种略有些荒谬的心情和得知周大舌的去世或许另有隐情的懊恼、愤怒缠在一起,勒得她有些呼吸不畅。 苗月没吭声,挂了电话。 拒绝。 她的人生里,好像没人给她过这样的选项。于是一直觉得,在别人给的选项里挑出最好的就是胜利,殊不知,有时最好的选项或许是自己给的。 “方丘哥,周叔去世后,医院还会有他的档案吗?”杨筱挂了电话后,好一阵控制不住的心悸,缓缓又立马给方丘拨了过去,那边还是一贯的接得很快,模糊不清的人声里时不时传来餐具碰撞的声音,“现在店里很忙的话,我过会儿再打吧。” “哎呦,不忙。刚刚新招那前台小帅哥弄不来点单机,正教着呢。这会儿总算开窍了,我也上楼到办公室里躲躲清净去。”方丘举着手机,给前台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转身上了楼,“我给你悄摸透个底啊,周岐也在查这事。” “但具体查到哪儿了,我不清楚。” “这小子,干些啥跟FBI一样,保密工作做得真是”方丘走过转角,靠在楼梯扶手上歇歇,边上楼边打电话,是真累,“他应该是有个u盘,随身揣着,东西都在那里面。但杨筱啊,听你方丘哥一句劝,他去武汉估计也没那么简单,你就别去蹚这浑水了啊。” “好。谢谢方丘哥,周岐在做什么,其实我 也知道一些。”从他受伤和自己坦白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时,杨筱大概就猜到了,又上官网扒了些公开的财务数据和招标说明,看着都确实没什么大问题,但低值易耗品和维修费用、中标商都略显诡异。低值易耗品消耗极大,维修费用时不时来一笔,偌大的市三院中标的医用耗材公司,居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厂。 每年的审计报告,居然都出的标无意见。 杨筱想过,只要周岐告诉自己,我在查市三院的事情,这里面可能没那么简单。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帮他,看财务报告也好、看审计报告也好。不管怎样,总之,她一定会帮他,并且告诉他,她一点儿也不怕。 但他谁都不说,要一个人全揽下来。真是傻瓜。 人真要报复他,会因为杨筱只是他名义上的妹妹,就放过她吗。 他们的命运,早在周叔接她回家的那天,在日落的鹿镇黄昏里,就已经紧紧地被捆在了一起,从此是浮还是沉,彼此共担。 况且,她这么些年跟着上项目,大大小小的公司都见过,这种蚂蚁搬家的花招,更是层出不穷。雁过必留痕,这么大一个医院,难道还能一点马脚都不露出来。 “没事的,方丘哥。周叔那边,你能帮我联系联系当时的管床护士吗。”苗月送上门来的线索,不用白不用。她铁了心不做选择题,所以智妙要保下来,周叔背后的隐情也要查,“如果能找到当年的档案,那就更好了。” “哎,这都五年了吧快,不好说。”方丘喘口气,瘫坐在沙发里,“我尽量试试看吧。” “好,谢谢方丘哥。今年智妙盈利,我也来店里入股。”杨筱其实很不好意思,明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很像在画虚无缥缈的大饼,她还是说了。她不清楚周岐和方丘之间关系到底多铁,但再铁,那也是周岐的人脉,不是她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方丘不是为利而来的人,但她不能就这么白白差使人家。 “那我可等着杨总的好消息了?”方丘一听小杨筱要入股,从沙发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开始琢磨起店内装修和菜品了,他从不相信杨筱的公司会亏本。这小丫头,从高中到现在,来店里的次数虽算不上多,但在他心里,杨筱早成了自家妹妹。况且这自家妹妹还没成年那会儿,就长了副会做生意的聪明相。 “没问题。” 没等周岐主动联系自己,杨筱先给他发了条消息。大意是苗月来找自己,想谈合作的事,问他怎么看。事态已定,这不过是杨筱试探周岐会不会借此机会把事情全都告诉她的把式。她想帮忙,对方也得诚意合作才行。 但周岐看到消息,已是三天后。这几天,忙得他嘴唇都裂了好几条口,碰都碰不得,但又得戴着厚实的口罩,不时吸气碰到那几道口子,痒痒地发疼。坐在地上歇会儿的功夫,居然就睡过去了。 不过还没歇一会儿,同事就把他摇醒,和他换班。于是这才看到了杨筱的消息。 他有些惊讶,杨筱很少会就工作上的事过问他的意见,她之前会和自己谈工作上的喜悦、烦恼,但从不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一向很有主见。苗月找她谈合作,怕不单单只是为了合作吧。 他手指快速地在键盘上敲着,时不时停顿,又倒回去检查自己的语气是否恰当,一通删删减减后,索性直接摁灭了手机屏幕。到底该说些什么来支撑他认为这桩交易不值得她冒险。 需要向她全盘托出自己做了什么,再告诉她,杨筱,不要相信他们吗。 第59章 天明 “苗月可能不是个好的合作对象。” 杨筱看着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心里莫名烦躁,原来这就是周岐那边一直输入中的全部内容。他可真会四两拨千斤,拿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要带过她所有的试探。所以在他心里,自己还是那样。 还是那样一个单纯的、柔弱的、需要保护的人吗。 她垂在两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窗外没有人,每个人都被疫情锁在自己的世界里,寂寞的,重复的,黯淡的。而她还在渴望自己的心,能生出藤蔓,朝着充满阳光和新鲜空气的地方长去。 手机又亮了,伴随着轻微的震动。 周岐发来了个压缩包,“这是我这些年收集到的财务数据,术业有专攻,得需要杨总帮我看看了。”杨筱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像皮影戏一般,而提线表演的那个人,正是周岐。他总能拽着她背后的脖线,让她忽上忽下。 “我以为你不会再和我坦白任何东西了。”杨筱敲完,利落地摁了发送,她迫切地想知道让周岐转变心意的动机是什么还有他背后隐藏着的想法,以及更深层次的,对于两人关系的定义。 “我们是盟友,总不能打仗的时候,我不叫你吧。”周岐似乎能越过屏幕,看清杨筱此刻脸上变化的表情,于是又接着发了句,“但这毕竟是周岐的战场,杨筱嘛,只管当军师就好。” “好,那文件我一会儿看,你在那边要注意防护。” 周岐没回,手机砸在了柔软的床铺里,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双眼重重合上了。真冷啊,窗户开了吗,可室内怎么安静得没有一丝风声。眼皮像有千钧重,头脑昏沉,看来是得好好休息了。汗水打湿了他后背,凉的。他从极浅的睡眠中醒来,嘴唇干得更是连一点微小的脸部动作都做不了,扯着疼。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多半发烧了。 像是意识到什么,周岐坐了起来,手脚绵软地开了电脑,机械地把u盘里的一个个文件拖出来,放在了邮箱附件里,设置了定时发送。如果,他是说如果,他没办法回去,那这些东西也该重见天日。 这一通操作下来,他突然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当时方丘问他,为什么这么着急,抢着第一批就要去武汉。因为愧疚,不安。 他到底还是在拿那些肮脏的东西去交换自己的利益,而不是让光照进这些腐烂的角落里。他愧对这一身白衣,愧对病人。他们自知医疗不能动大手脚,所以选择像虫蚁般一点一点蚕食原本该用于医院行政、后勤的各处资源。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却闷在心里。 他早该揭穿的,可他藏着私心。他想留住周大舌,留住这个改变了他一生命运与轨迹的人。 周大舌去世那段时间,周岐总是做噩梦。他梦到青面獠牙的神,告诉他,周岐,你留不住你爸,你做的那些腌臜事,早晚会报复到他身上的。他一次次惊醒,枕头一片濡湿。而后是漫长的,等待天亮。 清晨的光借窗帘缝隙四处伸展,天欲明。但他的眼底,为何还是不见手指的灰暗。 他又躺了回去,并在群里告知,自己有了初步症状。一时间心情又变得复杂起来,他不该最先倒下的,本是带着赎罪的心来了这里,却又不得不提前离开。周岐叹了一口气,手背探了探额头,滚烫滚烫的,万一 爸的事情,还没有结果。 杨筱,她该会多伤心。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她会不会忘了他。想到这里,他猛地咳嗽了起来,喉咙处像有无数刀片划过,咳得胸腔都在嗡鸣。没办法了啊,纵使心有不甘,那又能如何。 于是认命般地合上了眼睛,倏尔又睁开,下床掏出了背包侧面收起的信纸。 周岐就着明亮的窗外,提笔写了起来。风从未关紧的玻璃窗边挤了进来,要把他桌上的信纸带走,挑选了会儿后,选择卷起那张写了半页的信纸,调皮地围着台灯转了圈,哗啦哗啦的。周岐抬手压住,风钻过他的手,散了些掌心里的汗意。 那半页,光是开头就写了好多遍。 他不知道要怎么称呼杨筱,是亲爱的,可爱的,还是尊敬的杨筱?于是涂涂改改后,又誊抄了一遍。誊抄完时,没忍住笑了出来,他现在真是像极了小学生参加作文比赛,笨拙的,想要拿到杨筱心里的最高分。 再写几页吧,是思念太长。 慢慢的,信纸一张叠一张,天也变了色,像极了英雄牌的蓝黑墨水。他开了灯,暖黄的灯光落在纸上,映 出些他的影子来,信里怎么尽是些说不完道不尽的酸话。周岐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果然写在纸上的,和从嘴里说出来的,是两种感觉。 这些话,怕是一辈子也不会从他嘴里跑出来,文绉绉的,听得人牙酸。不过还好是看,不至于真酸掉了杨筱的牙。该什么时候告诉她自己疑似感染的事情,再等等吧,万一只是小感冒,别叫她白担心了才是。 等他再合上笔盖时,天色早已黑得睁眼和闭眼毫无区别。 杨筱没收到周岐的消息,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她克制不住脑子里的胡思乱想,看着新闻报道里一线感染的医护人员,怎么每一个都像极了周岐。手机也被她刻意调成响铃模式,只为第一时间知道周岐是否安好。 第二天一早,可算是听到了那一声通知音,短暂而急促。 她爬起来,毫不犹豫地给周岐打了电话,不管不顾的。杨筱想过,眼下的状况,贸然给周岐打电话或许会影响他工作或休息。但她只想知道,他还好吗。这样的想法愈演愈烈,烈到全面压倒她的理智。 那边刚接通,杨筱一连串话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滚了出来,“周岐,你还好吗?去武汉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你知不知道你不回消息,我多担心你,我们至少还是家人啊。”说着说着,还没听到周岐的回复,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担忧倒先抖起来了。 “咳咳咳——”周岐觉得嗓子干得快要裂开,刚要张嘴,空气顺着口腔窜入喉咙,好一阵咳嗽。 杨筱快要哭出来了,“周岐,你” “没事,太累了有点感冒,别担心。”周岐缓了缓,轻轻咳了声后出声安抚她,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沙哑,像在磨砂纸上反复摩擦过。这话一出口时,声音变得都给他自己吓了一跳,转而语气轻快地说道,“在家可以打开窗户通通风,顺带也能听听清晨的小鸟唱歌。” “你听。” 周岐把手机举向窗边,杨筱耳边随即传来一阵模糊的鸟鸣,“真好听。” 是麻雀和斑鸠的声音,叽叽喳喳,咕咕咕。 “是啊,唱得还不错吧咳咳咳咳。”周岐四肢酸软得提不起一点多余的力气,索性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借力把手机又往窗户边挪了挪,“别担心,也别害怕,都会好起来的。” “喝点热水吧,先别说话了。”周岐这话题岔得实在是太快,杨筱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你听我说点好消息吧,病号心情好,肯定会好得很快。” “嗯。”周岐努力从喉咙里挤出个回应的声音。 “智妙已经被23家医院选用了!”提到智妙,杨筱语调上扬。那股骄傲和成就感,顺着手机蔓延至周岐耳边,他忍不住地替她高兴。 “真厉害。”周岐声音越说越哑,“害”都快发不出声来了。 “所以周岐,你要好好的从武汉回来好吗。”杨筱听他声音哑得厉害,心像被人揪起,悬在半空,“军师已经有足够的财力帮你打赢这场仗。赢了之后,你不是想来北京过秋天吗,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去当胡同串子,去踩落在地上的黄叶。” “好。”周岐不自觉地扬起嘴角,昏沉又混沌的脑中却能清晰地勾勒出他们一起走在落叶下的画面,她蹦蹦跳跳的,马尾飞扬。好一阵咳嗽无情地打断了他的想象,他只得匆匆挂断了电话。 窗外麻雀仍旧站在树梢边唱着歌,杨筱却没了任何静静倾听的心思。如果,如果周岐出了什么事,她会怎么办。 “我总是想,为什么呢。我的命都没有了,我的爱情真的会有人在意吗。” 杨筱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和周岐说过的话。不过,她终归还是个胆小鬼,那样的结果,她连想象也不敢想象。但她心里却隐隐冒出了个尖锐的声音,喊着,那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好好地活下去,才能见证四季变换,岁月流转。 她深吸了口气,洗把脸,坐在电脑桌前,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人类的世界被迫摁下了暂停键,但外面至少还有鸟鸣,花香。所以,春天总会到来的。 在春天到来之前,她先要给自己和智妙织一身暖和的毛衣,以此抵御凛冬的风雪。这是属于杨筱的责任,像周岐奔波于一线的责任一样,他们都有彼此要挑起的担子。 之后,就是等待。 等待春暖花开。 第60章 恋人 周岐给的数据文件,像是从财务科拷过来的。 比起披露在外的那套账,显然是小巫见大巫,看得杨筱心惊肉跳。明细表上的数字回归了最原始的模样,不代表任何价值,变得仅仅只是数而已,这将近九位数的账面,被一点一点蛀空。 她对照每年对外公开的账目,挨着挨着列出异样,整理成档。加之智妙这边的工作,杨筱在家这一周就没好好歇过。好在,账目理到后面,越来越得心应手,科目和科目间的勾稽关系也愈发清晰。 就要完工了。 周岐这几天也不知道好点没。虽说她的消息,他隔三差五的都在回复,但只要她一提打个电话详细给他说下文件的事,那头就没回应了,要么推脱工作忙,要么说嗓子还有些哑,说话像鸭子,不想让她笑话他。 可杨筱哪会笑话他。不工作的时候,她恨不得变成窗外的飞鸟,插上翅膀,越过这道道围墙,飞到他身边看看,看看他病好了吗,累瘦了吗,看看他,会不会像自己一样,也在牵挂着她。只可惜,她的骨骼太重,也没有像鸟那样发达而矫健的肌肉。 周岐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轻飘飘的,时而像漂浮在海上的一叶孤舟,时而又像窗台边受惊腾起的麻雀,歌唱得口干舌燥。同事开门进来,俯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听不清,模糊间只能看到一团白色在自己眼前晃动。 他烧得厉害,病情急转直下。 杨筱不知怎的,右眼皮直突突地跳着,手里拿着的笔直直地往地上栽,笔尖瞬间因为力而歪斜,捡起后划在纸上变得无比生涩。她又给周岐打了通电话,无人接听。 她忍不住地开始设想最坏的结果,脑海中一面是周岐笑着问她要不要吃荔枝,另一面是周岐安静地躺在那里,和曾经病床上的周大舌如出一辙。 杨筱腿闪了下,不知怎的感觉站不稳,扶着桌靠在了椅子上。桌上充着电的手机传来了视频通话的铃声,急促的震动借着桌子爬到她指尖,又像是终于拿到糖果的孩童,一下笑了起来。 “周岐,你总算给我打电话了。”杨筱毫不犹豫地摁下了接通键,也摁住了上蹿下跳的心。 “你好,我是周岐的同事,我叫吴涟。”那头却不是期待中的笑脸,是另一个浑身裹得严实只能望见眼睛的男人,“周岐,他他情况不太好,得有个心理准备。” 杨筱觉得耳边像是山体塌方,悬崖峭壁上曾经屹立不倒的岩石,刹那间轰隆轰隆地从山坡上倾斜而下,要把她吞没,直到榨干她胸腔里寥寥无几的氧气,直到她眼前再也看不见一点光亮和颜色,“不是感冒吗。” 胃部猛地痉挛,她下意识地弯腰干呕了下。 “初期确实是流感的症状。”吴涟见她眼睛里的震惊、不可思议,还有迅速漫起的水气,语气放缓,“我带你,去看看他吧。他早上说,要给你打电话。” 杨筱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眼泪无声淌过颧骨、嘴角,到底要流多少眼泪,才能留住她想要的。她此刻害怕极了,双肩开始颤抖,连带着视频里的自己也晃动着,脸有些模糊不清。 “别怕。” 却不是周岐的声音。 吴涟接着开口,“看看他吧,他醒着。” 王若蓬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杨筱背后,接过了她手里抖得不行的手机,又顺了顺她的背,稳稳当当地把手机立在了杨筱面前,“筱筱,睁开眼看看吧。” 闭眼后,杨筱的世界一片漆黑,而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于是,她听到了窗外清脆的麻雀叫声,叽叽喳喳的。 “你听。” 杨筱睁开了眼。周岐面庞清瘦了许多,骨骼线条明显,躺在病床上,隔着厚实的玻璃远远地望着她,但好像又看不清她,眼神飘忽着。长条的管子插在他身上,氧气管压在他鼻尖下,青紫的嘴唇轻轻地张了张。 杨筱猛地点头,想让他节省些力气。 周岐像是怕她没看清似的,又动了动被褥上输着液的手背,费力地比了个耶。 杨筱刚干涸的眼泪 又卷土重来。她早懂了,他张嘴时,她就知道了,他在说:过秋天,耶也不是耶,是叶。手机小小的屏幕里,却能装下两个无法相见的人,装下横跨时间与地点的牵挂、思念,装下人类此时共通的悲伤。 “他今天早上也醒了一次,和我比了个电话的手势。”吴涟亦望着玻璃那头的人,声音哽咽,“但我不知道他要打给谁,连他手机密码都不知道。” “我就去看了当时要填的紧急联系人,写的是你。” “主任批准后,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都忙线,当时就想啊,难道连这点小心愿,我都没办法满足他。”吴涟眼睛里滚出两颗泪珠来,“不死心啊,又去他住那宿舍里面翻。他还没收起来的信,被风吹了一地,我差点就踩到了。” 杨筱眼前模糊一片,像起了大雾。她立马抬起手揩揩,又接着望向病床上的人,生怕错过一分一秒。 “结果捡起来的第一张上面,就写着,因为来支援武汉,错过了你的二十七岁生日,要给你补过生日,过不止吃长寿面的生日。我立马拿他手机试,结果开了。置顶除了医院消息,只有你,我就猜,你应该是他想打电话的人吧。” “还好,猜对了。但他,也没其他选项给我猜。”吴涟又举着手机往玻璃不反光的地方走去,身上的防护服摩擦出的唰唰声,落在杨筱耳朵里,好像秋叶簌簌飘落,“信纸的内容,我先替他保管着,之后再拍给你看看,有一沓子。” “谢谢。”杨筱泣不成声,说话哽咽。 他们没有多少的时间再通话了,吴涟马上要换班值守。挂断电话的那瞬,杨筱觉得她和周岐之间的联系,也断了。她蹲在地上,眼泪也随之噼里啪啦地掉在地板上,心口像是被人重重地烙了一块疤,一块无法愈合的疤。 呜呜立着尾巴,来回蹭她,不时舔掉她的眼泪。 王若蓬去厨房端了杯温水,递在她手里。 她却哭得更厉害了,从无声到放声,听得人好心痛。她的世界,短暂地和周岐告别,也没有崩塌,只是缺了块,会倒灌些呼啸的风进来。她还有可爱的小猫陪她,还有温暖的若蓬陪她。但周岐呢,意识到这一点,她眼泪又涌了出来,争先恐后的。 他摁着计算器和周叔一起成全她的读书梦,赚钱买羽绒服让她冬天不再挨冻,用一捆捆荔枝告诉她要坦然面对自己,顶着严寒站在宿舍楼下等她,笑着说不必仰望他,宁愿自己用着老旧的按键不灵的手机也要给她买新手机,带她看睡眠科,送她热烈灿烂的向日葵 他记着她爱吃的包子铺,拿新衬衫也要揣在怀里捂着给她,毫不犹豫地朝她迈了一步又一步,数次坐着市里飞北京的红眼航班,拖着满行李箱的玫瑰花束,强势又浪漫地和她说,什么是爱情之花,回去朋友圈背景就换上北海拍的合照,一次次用温热有力的手拉着她,吻她。 他是扶她向上的老师,是温暖可靠的兄长,是她最好的朋友。 是她一时痛苦和喜悦的直接来源,是她的恋人。 而这些将她稳稳托起的瞬间,此刻全都变成砸向胸口的碎石。原来一个人的好,有时候,也会尖锐得让人痛不堪言。 杨筱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拖着疲倦的身体和红肿的双眼躺在床上的。王若蓬推门进来,看她脸颊通红,才发现她也发起了低烧,嘴唇干裂,还渗出些血丝,却一直喃喃低语的,喊着周岐。 见她这样,王若蓬也没忍住红了眼圈。 是啊,少女时期就喜欢的人此时正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说不出话来也要给自己打电话报平安,得闲时拿信纸镌刻下满满当当的心意,这样的感情,她再怎么埋怨他,也无法不动容。 杨筱烧了一宿,等第二天蒙蒙亮时,体温才降了下来。持续的低烧和昨夜的心力交瘁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活在梦里,鹿镇是梦,市里是梦,北京是梦,智妙也是梦。 可吴涟却真真切切地给她发来了第一封信,信的开头写着: 另一个我: 见信如面。疫情突发,我来了武汉,只得错过了你的二十七岁生日。如果这封信能如期寄出,那我的第一句话,应该是,祝这世界上的另一个我,生日快乐! 记得你刚来我们家的第一个生日,我们围坐在黄葛兰树下。树影晃动,光斑也很识趣地跳在你身上,像是聚光灯一般。爸照旧煮了碗长寿面,里面卧着金黄的荷包蛋。你双眼放光,惊喜地问道,这是给我的吗。 我和爸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你高兴坏了,捧着碗,吸溜吸溜的,不一会儿那碗面就见了底,捧着肚子,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你过的第一个豪华生日。 我和爸都笑了,他说这算什么豪华。 豪华吗,也算是。毕竟里面是爸大半辈子的拉面技术和煎蛋水平,和多到有时我都有点吃醋的关照。但我那时,却只有心疼。我想,怎么还会有比我更可怜的人。所以或许是我们太过相像的出身,让我莫名地有了种共鸣和责任感。 于是我总想更快些、更努力些,让我们一家能过得更好。但我却总是盯着物质上的好,忘了情感上的好,忙得忽略了你和爸。在这里,我要再向爸和你说声对不起。 再到后来,爸的离开,让我们都措不及防,甚至消沉。但你不知道的是,这里面也和我脱不了干系,我曾以为与狼共舞,就能获得一张畅行券,但现在才发现,自己错得彻头彻尾。我很愧疚,很煎熬,也独自度过了一段无比灰暗的日子。 直到你再次出现。 我不再畏惧,迷茫。 谢谢你,杨筱。 60-63 第61章 真相 苗月又打碎了个玻璃杯。 杯壁脱手,高高地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保姆听见,赶忙从隔间里出来,把她轻轻拉到一旁,开始拾掇起地上的碎片。从苗月得知周岐感染新冠到现在,家里玻璃杯已经碎了三个。 难得见一回她这心神不宁的样子,纪衡跟看猴戏似的,双手随意地搭在楼梯边上,开口却是对着保姆说道,“许姨,别扎了手。” 保姆应了声,又弯着腰清理脚边的碎玻璃,没再多话。 这家人的脾气,跟这春日的天气般阴晴不定。男主人待她不错,看着挺有涵养,但总是记不住她的姓氏,总叫她许姨,可她姓王。不过,倒也能理解,毕竟大多数有钱人对她们,自然都不太上心。女主人不大和她们几个阿姨相处,平日里见着也不和她们搭话,但要是发起火来,茶几上的东西,说掀就掀,好叫她们收拾一通。 就前几天,她和带她的翠姐,两人刚在隔间里歇下,就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她又赶忙起身,怕主人家要吃夜宵要伺候,找不着人不高兴。于是刚出去就见女主人站在客厅里,面无表情的,灯也不开。她又转身往玄关走,想把灯打开。 结果还没动脚,男主人就从楼上下来了。 两人说着什么护士听到有人在打探她,让男主人再给点钱,把护士送出国去。女主人更不高兴了,揣着手臂,事不关己地要他自己解决。男主人又开始抽烟,烟味儿时不时往她这边飘来,闻得她鼻腔里痒得不行。但这会儿她又不敢出声,万一这是他们什么豪门里的秘密,她这份工作指定是保不住了。 女主人眉头蹙起,要他掐了烟。他充耳不闻。 女主人拿起茶壶就往他身上浇,他也不躲,不过,还好是凉茶。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也给她吓得够呛,尤其是看到男主人脸色铁青。但更让她害怕的,还是女主人扔了茶壶,叮呤咣啷的,还撂下句,反正人是你要杀的,就转身上了楼。 听完她大气也不敢出,腿抖得像筛糠。等男主人也上楼了,自己才哆哆嗦嗦地小步小步挪回了房。前半宿做噩梦,后半夜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来回盘算,工作辞是不敢辞的,雅雅那头正是要钱的时候。第二天一早,又像个没事人一样爬起来备早餐,不过话是越发少了。 苗月听见纪衡的声音,回过神来,对着王姨说了句麻烦了,错身上楼。纪衡伸手拦住了她,“伤 心了?别难过,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也懒得再找人保护你,你说说,不领情就算了,怎么还给人打得鼻青脸肿的。” “股份转给我妈了。”苗月知道他这些糖衣炮弹背后,不过是图利。 “你疯了?”纪衡摘了面具,终于不演了,表情略显狰狞,“要便宜你弟,你都不愿意给我?你不会还以为你是苗家人吧。” “让开。”苗月拿尖细的鞋跟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力度不轻。 纪衡不让,发出一声闷哼,仍直直地站在她面前,像堵墙似的挡了她的去处,又嗤了声,像是挽尊,“没有这些,你苗月算得了什么,是花瓶?黄鹂鸟?还是件可有可无的衣服?” “我苗月算什么,轮得到你来说么。”苗月脸上浮起丝恼意,但她梗着脖子,像只永不服输的雌鹰,“还有,你又算什么东西,连2%的股份都拿不到。”她向来知道戳人哪里最痛,“不过,要我拿回来也可以,三倍折现给我。” “可真敢说。” 等那护士再找上纪衡时,他正忙着套现手里有的,无暇顾及,索性把这事全权甩给了秘书处理,并告诫她,再要钱不给,让她有本事拿出他犯罪的证据报警去。秘书委婉地转达后,护士那头直接傻眼了。她没想到,堂堂苗家女婿,那么大一个医药公司的经理,居然出尔反尔。明明前几天还答应她,再给她笔钱,送她和孩子出去。 这护士叫崔荷英。 是周大舌的管床护士。 事发半个月前,纪衡秘书找上门来,要她给周义刚吸痰操作时别那么干净,让他病情恶化。事成后给她笔钱,足够她带着孩子无忧无虑地生活。手头拮据的崔荷英考虑了几天后,答应了。之后,周义刚也按照约定出现了肺炎,开始发烧、血氧下降。 医生让她取点痰液送去细菌培养做药敏试验,锁定病菌好对症下药。但她迟迟不送样本进去,导致结果出现偏差,开的药不见效。专家讨论来讨论去,只得先上广谱抗生素。要说只能说周义刚倒霉,细菌偏偏耐药。后期病情急速恶化,心肺功能也开始衰竭。 周义刚离世后,秘书如约给她打了笔钱,却没有约定中的那么丰厚。她不满地找过那头两三回,对方置之不理。这回,她前脚刚搬走,后脚前房东就打电话来,问她搬去哪儿了,说话支支吾吾的,给她吓得不轻。只得又找上纪家,要笔钱出国避避。 没成想,对方这次更是嚣张,让她自己报警去。 崔荷英急得不行,当时的利欲熏心,现在变成了把利剑悬在头顶。眼见疫情越来越严重,出国也越发困难,在家整日像只无头苍蝇,担惊受怕的,怕哪天一开门,来的是把她拷走的人。只得成日成日骚扰纪家。 纪衡一听秘书抱怨,索性叫了个浑身爬满纹身的壮汉给崔荷英送菜,顺带敲打敲打她。崔荷英这纸糊的老虎,一开门看着壮汉戴着墨镜表情不悦,进屋转了一圈,又砸了些东西,腿当场就吓软了。她儿子见着这幅架势也吓得哇哇大哭。 之后,铁了心要给她们娘俩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似的,纪家隔三差五地派人来砸场子,吃定了她不敢报警的性子。崔荷英以泪洗面了好几日后,只得慌不择路地找上了杨筱。 杨筱接到崔荷英电话时,那边好一阵沉默,她喂了好几声后,刚准备挂断,那头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问她是不是杨筱。 “是,我是杨筱,请问你是?”杨筱捏了捏眉心,这几日白天工作,夜里翻看周岐的信件才得以维持,方丘那边打探护士行踪也没有任何结果。听吴涟说,周岐这几日都是昏昏沉沉的,不过万幸的是,体征还算稳定。 “我是崔荷英,那个周义刚的管床护士。”崔荷英音量渐小,心虚极了,不过片刻就又张牙舞爪起来,“我这里有他病情的真相,只要你拿钱出来。” 杨筱放在键盘上的手停顿了会儿,举起夹在肩膀处的手机,又顺手开了电脑录音,一口应下,“好,你要多少。” “两百万。” 杨筱没接话。 “最少一百八十万。” 杨筱仍旧沉默。 “一百五十万,不能再少了。”崔荷英咬咬牙,决意不能再退让。 “纪家没给你钱?”杨筱冷哼了声,随后心中的愤怒与苦涩再难压抑,“杀了周叔,拿了赃款,怎么又找上我来了,你不会真以为你那点所谓的真相,只有天知地知你知纪衡知吧。” “你”崔荷英突然说不出话来。 “我说对了?”杨筱心中的猜测逐渐证实,果然,“要我说,你第一个想联系的,应该是周岐吧。结果他不接电话,急坏了吧。纪家不给你钱,事情眼看就要败露,费了不少劲找到我,想让我来当这个冤大头,出钱送你走?” “崔护士,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拿钱给一个杀我养父的凶手,好让她从我眼皮下面溜走。” 杨筱语气逐渐平静,手却紧紧地攥成拳,“你真是,让我也一顿好找啊。” 崔荷英突然挂了电话,浑身鸡皮疙瘩浮起,她真是蠢到家了。怎么就病急乱投医到,朝杨筱那头撞了上去。但电话里她可什么都没说,至于当时医院的监控,估计纪家早抹得一干二净了,没事的,没什么证据证明这些都是她做的。 崔荷英深吸了一口气,又顺顺自己胸口,“来,儿子,妈给你做醋溜丸子。” 杨筱再也克制不住那股在胃里翻搅的愤怒与灼烧般的自责。从苗月给她提示到亲耳听到变相坐实自己的猜测,她以为自己的内心早已足够强大,但事实并非如此。 如果她坚持抢救,不惜一切代价,周叔是不是还活着。 如果她再等等,现在是不是会变成另一种结局。 可看着那时周叔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痛苦模样,周岐疲惫不堪的面色,自己好像被海水淹没,水慢慢升至脖颈,那股窒息感,逼着她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 此时复杂的心情如藤蔓般胡乱生长,缠绕着她。 但在这片混沌之中,一个念头迸发而出:她要带着平复不了的愤怒和懊恼,将这窝蛇鼠,一网打尽,要让凶手和背后的黑恶势力曝光于阳光之下,一切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是周岐的愿望,此刻亦是她的。 他要让光束照进阴暗的角落,她便做点灯的人。 等他再次醒来时,眼前微风和煦,一片晴朗。 第62章 和好 杨筱收到周岐邮件的时候,在和技术部开会,萧飞正给她汇报下一季度的业务计划,之后是几个主要员工的个人评级。 手机叮了声,她没管。 等中途休息时,她才拿起手机,看到发件人那一栏赫赫写着周岐时,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给萧飞发了个消息,让他会议录个屏,她有点事急着处理。 这边交代好,她又马不停蹄地给吴涟发消息,问周岐是不是醒了。吴涟那头已经忙得穿上纸尿裤上工了,自然也没时间回她消息。 杨筱客厅里转了两圈,平静了会儿后,点开了那封邮件。 盟友,如果收到这封邮件时,你还没看到任何关于苗家的新闻。那么证明,我发送给市里的邮件又石沉大海了。 尽管我不想让你卷入这场风波中来,但我实在找不到谁能够全心全意地信任和托付,毕竟师兄在市里,店也在市里,根扎得太深了,交给他太危 险。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如果我不幸感染离世,这些证据决不能跟着我一起消逝。所以,盟友,接下来交给你了好吗。 一定量力而行,保护好自己。 原来是定时发送,杨筱又坐了回去,点开了附件里的压缩包,心情复杂。他不是口口声声说怕连累我,什么都要自己扛吗,人都这样了,才想起来把我当盟友。 刚点开时,杨筱仿佛又回到了初中,看周岐房里摞起来的厚厚一叠错题册。大大小小的证据列得工工整整,无一不清晰地指向纪苗两家。 从这条条罪行间,杨筱才觉得自己真正看到了黑压压笼在周岐头顶的那片云,有多大。 2010年3月7日,市三院公布招标文件,其中参数远高于常规标准,中标厂商仅三家,均为苗家关联方。 2010年9月12日,我将收集到的部分证据交由苗月,以期换取我父亲的后续治疗,对方同意。 2010年10月9日,苗院以招标厂商质量三次不达标为由,进行二次招标,替换原有关联方,改为纪家关联方。 2011年1月1日,纪家次子纪衡和苗家长女苗月举办婚礼。 … 2018年7月26日,一辆空货车加速朝我撞来,致使我肋骨骨折两根,手腕骨裂,软组织挫伤。 2018年12月7日,纪衡获得东郊西南侧一块土地,用于医院修建。 2019年5月4日,我跟随装载医疗器械的车辆,发现东郊西北处的酒精棉厂。内里生产大量不合格的酒精棉,混入合格品中,按常规价报价。 … 每一条时间线下,都附着张张清晰的证据支撑周岐的论断,其中还有周岐遭遇的车祸现场图片、就诊记录等。 杨筱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发出惊呼的嘴。照片里周岐车辆畸变得厉害,前挡风玻璃裂得像密密麻麻的蛛网,座椅上还沾了血。 所以,不让自己回来。 是害怕她也被人这样报复。 杨筱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傻瓜,周岐早就把她要的东西放在她脚下了,她却迈步走开了。等他好起来,她会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给的礼物,且视若珍宝。 她不想再等待。 杨筱将与崔荷英的录音、自己手里整理的财务数据、周岐这份再次被压下的检举材料汇集在一起往巡查组寄出,又担心匿名审理过程过于缓慢,她选择了实名。 信里她写道,我是智妙科技有限公司的总经理杨筱,以下是我的恋人,蛰伏近十年收集到的所有材料。我们自知如蚂蚁般渺小普通,无法以恶制恶、以强权压制强权,但仍渴望寻求一个公平正义的机会。 “以上情况属实,愿承担所有法律责任。” 交由快递人员时,杨筱仍有些担忧。疫情肆虐后,多数物流仍处于停摆之下,这封信件能否顺利抵达,她没有一点把握。 直到两周后的下午,这天天色阴沉,没有什么阳光。她刚和目桃对接完下一周的工作,就接到了市里纪委那边的电话,要和她进一步核实情况。 杨筱那一刻,终于看见了这片云层背后的太阳。 武汉陆续解封,一批又一批专家和医疗团队对病毒的研究日益深入,周岐的病情终于得到了有效控制,从武汉转回了市里。 杨筱一得知这个消息,请了两天假,要回市里。航线陆续恢复,市里直飞机票售罄,她只得飞到邻市后,坐火车回去。 一路波折,她却没了疲倦感,心里只剩下期待。还好,世界上还有阳光,还好,他们都还好好的,还好,就快要到家了。 周岐见到她,是不是又是一副惊喜的表情。 结果她提着鲜花和果篮就着月色跑到市三院住院部时,护士说周医生恢复得很快,今晚上刚出院回家去了。 好嘛,一点默契都没有,出院还不告诉她。 杨筱又急匆匆地打了个车,往周岐住处赶。得亏她记忆力还算好,遛北海那回,周岐随口一提说自己在市里买了套房,让她下回可以不用住酒店,这才知道了他住在哪里。 是个有些年头的老小区了。楼道却干净敞亮,都亮着灯,来来往往人员也不多,安安静静的,倒挺符合周岐的品味。 他住在三楼,没有电梯。 杨筱只得又拎着果篮,抱着束黄玫瑰,一层又一层地爬上了楼。到他家门口时,不知是许久没锻炼还是太期待的缘故,她心跳得很快。 果篮放在脚边,才得以腾出一只手敲门。 咚咚咚。 走廊里的声控灯灭了又啪嗒一声亮起,暖黄光束打在杨筱发丝上,柔柔的。 门开了。 杨筱举起这一扎满满的黄玫瑰,“Surprise!” 周岐戴着口罩,瘦了好多,眼皮还略有些浮肿,见这一捧黄玫瑰,声音沙哑,“又送我友谊之花?” “这是什么友谊之花!这是我们和好吧…” 杨筱话还没说完,周岐就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个拥抱,搂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谢谢你,盟友。我已经在找北京的岗位了。”周岐在她耳边说着,热气扑在杨筱耳垂上,痒痒的。 “北京的医院吗?”杨筱环着他的腰,偏头蹭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感到一阵心安。 “医药公司。”杨筱身上熟悉的柑橘味朝周岐鼻尖飘来,他竟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我这一出名,哪家医院还敢用我。” “也是,现在周医生出名了。”杨筱笑起来,忍不住要调侃他,“不过,都说这帅哥医生一身正气呢。” “嗯,这个美女举报人也不错。” “谬赞谬赞啊。” “快进来吧。”周岐松开了环抱着她的手,捡起地上的花束和果篮,合上了门。 杨筱背着手,像他们初见时一样,环顾了屋内一周,“这装修风格,好周岐啊。” 周岐笑出声,“什么叫周岐风格。” “就是黑白灰,加点植物点缀咯。用点里面男主的形容词,那就是性冷淡风。”杨筱嘴在前面说,脑子在后面追,说完才知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不太妙的话。 周岐沉默,“我也不是男主。” “我是普通人。” “你是普通人。” 两个人异口同声。说完,杨筱还露出一脸看吧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的骄傲表情,看得周岐觉得她真是可爱极了,末了补了句“今晚留下来吗。” 闷骚。 杨筱心里吐槽完,摆摆手,“不了,你才刚恢复,还是要好好养着。” “你在这里,我也可以养着的。”周岐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脸上变来变去的表情,“又没说要锻炼,或者运动。” 杨筱真是不想和他说话了。她刚刚心里想的什么,周岐门儿清,却偏要说些话来挑逗她,尴尬死了。 “走了。”杨筱抽出手来,气得要往门边走。 “好了,我的错。”周岐拉住她,又把人带回沙发上,“坐会儿,给你看样东西。”然后人神秘兮兮地往房间里去了。 出来时,抱了个大盒子。 “这是?”杨筱接过,沉甸甸的,像是装了半箱子书,“我可不看你那些什么外科学、内科学、儿科学啊。” 周岐乐了,弹了她脑瓜一下,“给你写的信,和去年的生日礼物。” 杨筱没忍住,坐在沙发上就打开了盒子。信件叠得整整齐齐,厚厚一沓子全是信封,收件人无一不是杨筱。除此之外,里面还躺了两把钥匙,一把车钥匙,一把门钥匙。 “这不会就是你说的生日礼物吧?”杨筱拿起车钥匙,看着周岐有些惊讶地问道,“你车都没修好,你送我新的干嘛,我有车开呢。” “但回市里没车,你去镇上看爸也好,出门也好,总归是不太方便。”周岐又把房门钥匙递了过去,“这是我这房子的钥匙,你回来,住这里就好。” “房门钥匙我拿了,车钥匙你自己留着。工作都没找着的人,还给公司老板买车呢?”杨筱把车钥匙塞他手里,又不容拒绝地把他打开的掌心合上,“对你自己也好一点啊,周岐。” “我欠你的太多了。”周岐垂下眼睛,藏起听到杨筱说对自己好一些这话时的触动,捏了捏她的手背,“拿着吧。” “那就拿感情来偿还。感情上的亏欠拿物质偿还,这样很没有诚意。”杨筱打定了主意不收这钥匙,“你好好恢复,以后慢慢还债,不许再给我了。” 周岐拗不过她,只得趁她起身的功夫,眼疾手快地把钥匙扔进她包里。 等杨筱摸到包里的车钥匙时,人已经在酒店里了。刚要给周岐打电话,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砰砰砰的,快夜里十二点了,也不知是谁。 第63章 尾声 “所以呢,最后来的是谁?”王若蓬早已沉醉在杨筱的讲述里,摸呜呜脑袋的手也停下来,开始胡乱比划着,“是纪衡?还是苗月?不会一开门,就密密麻麻涌入一堆人,然后要把你捆了去,让周岐来个英雄救美吧,什么你只要放弃揭发我,我就放过你爱的人一马?” 杨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猫猫,我觉得你是真适合写。” “没有。”杨筱摇了摇头,“来的既不是苗月,不是纪衡,也不是他们的人,是崔荷英。我一开门,她看着我,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求我不要再查了。她说自己还要养孩子,儿子半大,离不开娘。”她语气平静,“不过,我答应了。” “啊?”王若蓬大吃一惊,觉得杨筱不是会这么轻易就放过帮凶的人。 “因为我本来也就没有查啊。查的事情都交给警察了,我只是提供了条线索。”杨筱见若蓬听完,惊讶的表情又收了回去,于是接着说道,“她也懵了,看着我一愣一愣的,估计也没想到,我居然这么好说话。说不准,来的路上还打了一肚子的腹稿。结果,这下毫无用武之地。” “哈哈哈哈,筱筱你也变得蔫儿坏了啊。”王若蓬掏出手机,在备忘录上敲敲打打,不愿放过一点细节,“然后呢,她这么就走了?” 杨筱点点头,“当然,不然酒店就该吃我投诉了。” “那最后呢,苗月和纪衡怎么了,还有他们两家是不是被查抄了?然后什么数罪并罚,全部给我抓到局子里面。”王若蓬说完,立马抬起头来望着杨筱,生怕错过她大仇得报的精彩面部表情,结果她没什么表情,淡淡的,像是毫不意外一样。 “跑了。” “跑了???” “对,对方金蝉脱壳还狡兔三窟。”杨筱垂下头,自嘲般地笑了笑,“我曾经也以为,周岐这数十年的努力,多少都该把这颗大树连根拔起的。结果没有,他们全都跑到国外了,只留了几个人出来顶罪。现在苗家和纪家虽然人去楼空,但根基还在。” “天啊,那你和周岐岂不是很危险,是不是还会被人报复啊。”王若蓬惊叹一声后,又吐了长长的一口气,“不过,他们应该不敢再回市里了吧。” “嗯。”杨筱应声答道,“所以那之后我就常常在想,我们普通人要去对抗强权下的不公,到底有什么意义。”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王若蓬问。 “也许吧。”杨筱抬腕看了看时间,说:“可能就在于出这一口气。至少能让那些嚣张气焰扑在自己身上时,没那么强的灼烧感,能让他们也心生畏惧,那就够了。”说完,她拿起搭在沙发边上的外套站起身。 窗边的夕阳缓缓没入天际线,将玻璃浸染成了一块块暖红的色板。 王若蓬看着她往门口走去的侧影,又问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筱筱你还会怕吗?” 杨筱停下脚步,没回头,微微耸了耸肩,语气带着些无能为力的释然:“他们都被我们逼得跑路了,我还怕什么。周岐到机场了,我去接他。” “哎,稍等,还有最最最后一个问题!”王若蓬朝门口喊着,“你和我说的这些,能当我的素材吗?” “当然。”和关门声一起传来的,是杨筱的那句,“那就希望王作家,能给书中的他们一个更好的结局。”给他们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结局,一个坏人锒铛入狱、好人长命百岁的结局。 “好啊,没问题!”王若蓬一口应下,就刚刚那听故事的功夫,她已经构思出一个精妙绝伦的结局了:苗月得到了她想要的自由,而不是逃出国外后继续被厄运缠身,纪衡因教唆杀人、贪污受贿等数条罪名被判无期,纪苗两家无数资产查封,移交法院。 而书里的两位主角,杨筱和周岐,那肯定得给一个更好的happyending。 嗯到底什么才算得上是好的结局呢。王若蓬抠了抠脑袋,那不如就这样写吧! 杨筱的智妙科技成功在纳斯达克撞钟上市,曾经凛冬穿不上厚衣服的姑娘,此刻换上了一身剪裁得当的华服,在漫天飘起的彩条、亮片与欢呼声中,笑得格外灿烂、明媚。 周岐终于来了北京,在一家上市的医药公司做药物研发岗。不过,男主嘛,那肯定最后得是一路升职加薪,年薪不止百万咯。 他们手牵着手,一起走过春日北海边开得烂漫的黄刺玫树,穿过盛夏国槐树影下的小胡同,踩在香山飘落脚边的红枫上,歪着脑袋趴在窗外好奇为何北京今年不下雪,而后岁岁年年。 唔好像还把纪家的保姆给忘了。虽然现实里的许姨最后选择了逃避,不愿意得罪任何一方,自然也不愿意去开庭作证,导致周大舌的死因,因为证据不够充分,仍在调查中。但写故事嘛,肯定要尽善尽美啦。 所以王若蓬大手一挥,噼里啪啦地敲下,保姆关键时刻为给自己的孩子做榜样,挺身而出,说出了当晚听见的苗月与纪衡所有对话,这成为了给纪衡定罪的证据之一。 还有故事最开头的姑娘,李茂秋。 虽然没听筱筱说过,她们现在是否还有联系,但在里她可是最后的惊喜嘉宾。 按照初步设定,她会在周岐求婚时,作为神秘亲友出现,来一起见证他们的幸福时刻。在杨筱喜极而泣,点头说着“我愿意”时,李茂秋会立马从草丛后钻出来,给她送上束馥郁的玫瑰,并说道:“我,李茂秋回来了。”然后嘛杨筱拉着茂秋唠家常,才得知,茂秋如今变成了名红所律师,每年都会通过法律手段帮助无数的女孩走出猥亵或强奸的阴影。 真好啊。王若蓬好一顿头脑风暴后,仰靠在沙发上,忍不住地感叹。 要是现实也能这么美好,不知该多好。不过,文学总是能带给人力量,让人处在现实的困境里也能咬着牙继续前进。 这就是她决定写故事的全部意义 杨筱到机场时,周岐还没出来。 她斜斜地倚在车门边,风卷起她的发丝,凌乱地扑在脸上。她没管,静静地等着熟悉的身影出现。机场人来人往,感应门不时开合,室内的暖意跑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岐终于拖着行李箱出现了,朝她挥了挥手,快步走来。 “我来了,杨筱。” 杨筱张开双臂,等着他的怀抱。周岐见状再次加快了步子,身后拽着有些笨重的行李箱却拖了他的后腿。于是,他索性放开了拉杆,失去力道控制的行李箱顺着缓坡慢慢地朝下滑去,发出一连串轮子摩擦地面的咕噜声。 “哎,行李箱!”杨筱看着越滑越远的行李箱,心急如焚,“周岐!” 话音刚落,接着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久违又熟悉的拥抱,带着来自南方的温暖和周岐独特的清新味道,“先别管箱子了,让我抱一下。” 箱子滑至台阶处,啪嗒一声倒下,发出重响。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远处望去,杨筱忍不住抽出手来,戳了戳他的腰,“快捡箱子去,车在这里不能停太久。” “快上车吧,这里不能停太久。” “周叔,周岐居然会开车啊?这车哪里来的?”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去沟里。” 回忆帧帧从眼前,从耳边像风般闪过,杨筱一时感慨万千。一切像在昨天,又像过了数年,他们都变成了自己的当初期待的模样吗。 杨筱想起了鹿镇淅淅沥沥雨里,那个一心想要飞出这片土地的自己;想起了初来乍到,仰望着钢铁森林,眼神中闪烁着纯粹憧憬的自己;想起了以为在格子间里奋斗,就能理所当然成为都市丽人的自己;也想起了,在参天大树般的权力面前,那个感到渺小普通又无法退却的自己。 好多 个自己拼在一起,凑成了一个杨筱,也凑成了无数个在风雨中跋涉,却仍未停止向前的杨筱。 周岐笑着跑去捡箱子,背影有些笨拙,却轻快。杨筱看着他,忽然想起了王若蓬刚发给自己看的片段里,那个牵着她走过北京四季的周岐。 她忍不住笑了笑,拉开车门。 或许他们没能活成里的那样,永远赤忱而热烈地走在明媚的阳光下。 但此时此刻,这个手忙脚乱、真实无比的拥抱,这个需要赶紧开走的临时停车位就是属于他们彼此的,再好不过的结局。 周岐扣好安全带,侧头看她熟练地挂挡、转向,而后又汇入机场高速的车流中。窗外天色是冬日的北京再常见不过的黑、橙、紫三色撞在一起,路灯初亮。 “辛苦了。”周岐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杨筱却听懂了,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你也是。” 车内温暖干燥,他们没再谈论起苗家和纪家,转而说起市里的变化,方丘的新店装修,今晚吃涮肉还是回家下面条。那些曾经沉重的、快要把彼此压垮的庞然大物,稀释在了平凡不过的琐碎里,逐渐变得模糊且遥远。 正义或许再次迟到,但生活没有。它用车窗玻璃因温暖结起的雾气、身边人不时的说笑、归家时锅里散着香味的热汤,稳稳地承接住了所有快要下坠的灵魂。 这就够了。 全文完。 第64章【全文完】 杨筱寄给读者的一封信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 大家好!我叫杨筱。 可能大家会好奇,为什么镇上很多人都叫我杨小二。这其实是我的小名。在鹿镇周边,很多小孩儿都会有这样的名字,但多数没那么好听,都很随意。什么猫啊狗啊青蛙啊,或者就是什么露啊花啊,也许是贱名好养活的观念根深蒂固,又或者是没那么上心。 因为孩子在镇上,在村里,并不像楼房一样稀有,有钱的生,没钱的也生。 所以,在我出生后,我才知道我其实有个姐姐。我也有爷爷奶奶,不过,他们比较喜欢男孩,对姐姐就更不上心。秋天村里堰塘要抽了水捉鱼,姐姐踩在淤泥上从路边摔进了还没完全干涸的堰塘里,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爷爷怪奶奶没看住,奶奶怪我妈妈没本事。 妈妈那会儿,快要临盆了,也就是生我。爷爷奶奶很快就从失去姐姐的悲痛中走出来,转而对我的出生抱着更大的期待。他们期待我是个男孩,不至于叫他们杨家断了香火。可惜事与愿违,我在哇哇大哭中被接生婆抱出来的时候,他们眼神一下黯淡了。 妈妈一边要照顾我,一边还没从姐姐的离去中走出来,还得坐月子和忍受生不出儿子的羞辱,日子越过越苦,所以她走了,我不怪她。 她本就有选择过什么样生活的权利。 无论结婚生子也好,去大城市一个人摸索也好,她过得比现在好,就可以了。 于是爸爸对我,有爱,也有种要我扬眉吐气以此证明他并不差劲的感觉。这也就说得通,他为什么不许我写字潦草、坐书包、课本不能沾油点子,因为爸爸从小给我的灌输的理念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他认为我只有成为读书人,才能让我和他过得好起来。 这本没有错,对于我这样的出身来说,读书的确是条能让我过上像模像样生活的好路子。但爸爸对于读书就能改变命运的期待,拉得太高太高,他总一边在柴火边翻烤着我淋湿的衣服,一边和我说,你看,不好好读书,连衣服都穿不起,像爸一样。 但在我眼里,他已经很厉害了。 他能为了让我好好上学,带着我从村里搬到镇上,花他的积蓄在鹿镇边上买处平房,能替我屏蔽那些穷人家的女孩儿就该早些出来,早嫁人替家里做打算的声音。甚至不惜,把种了大半辈子的地押给别人,供我上学。 就是,有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完美。 比如,他和我一起去镇上小卖部封书皮的时候,曾经偷偷顺走过一只钢笔,揣在兜里。等我们一到家,他就满心欢喜地从包里摸出来递给我,说你不是一直都想要吗。那次,我攥着那只钢笔,对着他大喊,你是小偷!书上说了,做人要光明磊落。 他没说话,表情从开心变成了呆滞,又变成了愧疚,说着明天就去还,咱实在是没有钱买。 我没让,握着那只钢笔,夜里躺在床上无声哭泣。我舍不得钢笔,也舍不得我的爸爸被人叫小偷,尽管先叫他小偷的人是我。那时,我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有钱真好,至少不受自尊和生活的反复折磨。 我第二天,带着这只钢笔上学去了。同桌是个有些爱管闲事的大嗓门,问我新钢笔哪里买的。我撒谎了,我说我爸爸买的,他缝了十几双鞋垫子卖了钱买的。他笑我不懂物价,这钢笔压根值不了十几双鞋垫子,说也就三四块吧。 那时的三四块,我们却掏不出来。 那时的三四块,也给我埋下了一颗,名为恶,底色是穷的种子。 我像揣着这根钢笔一样,揣着这颗种子,慢慢地长大了。书里教我明辨是非,周叔教我生活,而我自己,教会了我如何挣扎着向上游。在游的过程中,种子浸了水,逐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于是,在发现上司吃巨额回扣时,我下意识是害怕,害怕这样无妄之灾落在我的头上。 之后这种害怕像是氮肥,撒在这株幼苗上。 所以,我那时除了想存证外,更在想,这些发票能不能为我所用,让我升职加薪,快点过上我想要的生活。果不其然,那晚,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做了自己变成蟾蜍吞黄金的噩梦。醒来后,仍心有余悸。反复纠结和权衡利弊,我想,我不该这样。 至于后续,辞职那天,我鼓起勇气把那些发票扫描件发到了部门大老板邮箱里,他没有回我。景嫣说,我的上司也照旧在所里上班,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触碰到世界的灰色。像15岁时茂秋遭遇不幸一样,25岁的我,仍在思考,究竟何为公平。 不过,现在的我,不再去纠结那些名为公平,实则不公的结果。这太多太多了,会消耗掉我的心力,和对眼前世界的期待值。像周岐说的那样,我们只是普通人,用普通的办法守住自认为的公平即可。 毕竟,定义公平本身,就是件不公平的事。就像我明明知道周叔离世,坏人该有个更大快人心的结局,可我却无能为力一样。 一不留神,我居然说了这么多沉重的。换换心情,咱们来聊点开心的吧。 智妙科技虽然还没到能去纳斯达克撞钟的地步,但目前资金链完备,运行状况良好。路巍路总说,她当时投了很多项目,也对着很多项目的负责人,说了同样的话,却只有我像个呆头鹅,什么都没准备好,张嘴就往外说了,光这还不够,说着说着像还要把心剖给她看一样。 哈哈哈,没办法,谁叫我杨筱就是这样的老实人咯。 还有咳咳,你们可能会比较关心的,我和周岐的婚恋状况。其实目前没什么状况,北京太大了,我俩上班又不在一个区,搞得跟异地恋一样。只有周末会整天黏在一起,看看电影、露露营什么的,平时的话,偶尔去他那边留宿一晚。 至于同居这个问题,还一直都没考虑过。一是舍不得呜呜和若蓬,二是我还是觉得有些时候保持一定的距离,会比较有新鲜感。长时间待在一起,可能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会消磨部分对彼此的爱意吧。 毕竟,之前在鹿镇,他睡一楼,我睡二楼的时候,我心如止水。好吧,偶尔也会波涛汹涌下。 其实妙盒这个懒蛋让我写这份信的时候,我都懵啦。她不是我们这个故事的撰写人吗,怎么把笔杆子甩我手上了。罢了,写就写吧。于是认命般打开电脑,开始一顿猛敲。呜呜跳在我脚边,时不时地蹭着我小腿肚,嗷呜嗷呜地要我抱她。 所以接下来要是出现什么乱码,就是呜呜想写给大家的。 喵喵喵喵(大家好,我是呜呜。)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能不能让干妈今晚喂我吃罐罐。)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谢谢干妈和妈妈,让呜呜有了家。)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呜呜祝读者姐姐们天天开心。) 差不多了,不能让呜呜再踩我键盘了。不然妙盒该要骂我了,说我怎么给她水了这么多字数。不过,你瞧,生活还有很多美好值得我们继续,就像让小猫给 人类写信,不是吗? 这封信写到这里,突然又有点舍不得了。起初同意妙盒写这个故事时,只想记录一下,让我普普通通的人生也能像名人传一样,被定格在白纸黑字间。想让我们普通人的故事,也能被人看见。但现在,这个故事要走向结束了。 这意味着,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杨筱不能继续像往常一样陪着大家了。但,请不要难过,我们会在不同的世界里汇合。地铁上、机场里、马路边,总会有一个又一个“普通”人在奔向未来的路上,熠熠生辉。 杨筱 2025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