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后被阴湿前夫缠上了》 第1章 乞丐 晏国元年,六月十七。 京城锦都。 天色已然暗下来了,朱雀大街两侧的铺子皆点着灯笼,深深浅浅地映在街巷的青石板上,将长街照得通红。 暮鼓声声。 小贩们慌促地收摊,准备闭店回家。路上的行人较白日已少了许多,更夫提着梆子走过街巷,三更梆子响过最后一声,街巷便彻底静下来了。 “——站住!别跑!” 忽地,一声尖锐的叫喊划破天际。 一名身着破烂的瘦削乞丐慌不择路,在空旷的街道上玩命似地跑着,身后追着三四个手拿菜刀、擀面杖的平民。 街上有三两行人没抵过看热闹的心,驻足指指点点。 “听说为抓那位潜逃在外的亡国余孽明凰公主,圣上下令增派了不少巡逻官兵,这几个竟敢在街上如此放肆,不要命了?” “你有所不知,这会子官爷们正换值,兵力最是稀薄。” “真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一会被兵爷看到了,有他们受的。” 行人摇摇头,议论着走开了。 天色虽暗,但这半月来乞丐已摸清了这片街道的布局,在街道上畅通无阻地跑着。 可跑了一阵,她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算来,已经两天两夜未吃上一口食物了,身子确实支撑不住了。 眼看与身后的尾巴越来越紧,乞丐心里暗道不好,强撑着加快了步伐。 好在前方不远处就是她近些天藏身的地方。 强撑着跑过去,她躲进了那个不起眼的暗巷。 将几个偷来的包子塞进衣襟,再将身子紧紧贴向墙壁,躲在屋檐的阴影下。 这些天,她一直在锦都城四处流浪,虽活得担惊受怕、短衣少食,可到底还是保住了性命。 算来,宫变已半月有余。 她却连给父皇和母后烧些许纸元宝的机会都没有。 宫变发生得太快,也太不可思议,以至于像一场噩梦。 她的亲姨夫、父皇亲封的威麟大将军,竟勾结北朔将敌军放进国界,以虎符调兵,将她的婚宴,变成血流成河的人间炼狱。 而她的夫君,便是姨夫的二儿子慕容君烨。 如今,明凰明了。一切都是慕容家的局,自慕容君烨接近她那一天开始——不,可能更早。可她的父皇和母后却再也回不来了。 背后紧紧贴着冰凉的墙壁,明凰不禁悲从中来。 今后,她又该何去何从? - 锦都的夜已有寒意,夜风吹拂过丫鬟春念的鬓发。 春念拢了拢衣襟,低眉顺眼地候在暗巷的马车旁。 一辆马车隐在暗巷深处,乍看上去并无什么,可悬在轿檐处的【裴】字玉牌,昭示着此人非同一般的身份地位。 此乃晏国如今的当朝驸马,枢密院主使——裴熠的车驾。如今莫说新朝晏国,就连北朔,各方权贵亦需敬他三分。 要知道,裴熠从前不过是北朔众多皇子中最不受宠的一位,被明凰退婚后,京中主子任谁都能踩上一脚。 锦都人人皆传他对明凰情根深种,留在南诏受尽冷眼嘲笑也舍不得回国。 直至一朝宫变,他翻身做了新朝公主的驸马爷,竟成了当今圣上的贵婿。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并非情根深种,而是恨她入骨。之所以留在锦都,为的就是做覆灭南诏的幕后推手。 南诏覆灭后,其余皇室死的死、逃的逃。唯有嫡公主明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所踪。 因此,京中巡逻的官兵增了许多。 而裴熠作为最恨她的人,半月来几乎日日在外搜寻。 “听说裴大人已禀报圣上,待找到明凰之日便是她五马分尸之时。”春念身侧的丫鬟冬应站得乏了,凑过来悄声搭话,“就要宵禁了,我瞧大人今日是铁了心要抓她。” 春念轻轻抬了抬酸痛的右脚,亦压低声音道:“可不是,为着那日密报所说的虚影有七分相似,大人在此处侯了三日了。” “大人和安和公主成婚不过数日,最该是新婚燕尔之时。都怪这个亡国余孽,害得大人不能和心上人花前月下。” “安和公主真真是好性子,和从前那位比起来,简直是仙子般端庄优雅的人儿。” “从前那位最是娇纵刁蛮,哪里比得过公主大人半分。” 两名丫鬟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开了,身旁的马车内传来一声嗤笑。 两人骤然噤声,立刻站直了身子,端出十二分精神侍奉主子的姿态。 一柄紫檀木黑绫扇将轿帘掀开,身着暗紫色华服的男子缓缓走下马车。 他腰上系着的黑纹腰带上缀着一枚成色极好的玉佩,额发一丝不苟地束起,那双狭长而眼尾上挑的凤眼中尽是戏谑。 扇柄缀着一枚金玉珠,随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两名丫鬟忙屈膝行礼,姿态越发恭敬。 男子站定,望着暗巷入口处的方向,冷声道:“明凰如何能与安和相提并论?从前不过是占着永和皇帝的宠爱,无法无天了十余年。如今,连给安和提鞋都不配。” 两名丫鬟齐齐颔首,恭敬道:“大人所言极是。” 恰逢此时,巷口传来脚步声。 裴熠的轿撵隐在暗巷深处,天色已暗,那人并未发觉,急急往这边跑来。 春念远远瞧着,是一名乞丐。 蓬头垢面,衣裳沾染污泥,怀中还抱着几个包子。 像是在躲什么似的,一跑进暗巷便贴着墙壁将身子隐藏起来。 过了半刻,巷口处赶来两三个拿着擀面杖和菜刀的小贩,瞻前顾后寻找着。 “那乞丐哪去了?方才我瞅着就是往这边跑的。” “脚步倒快,许是往前面跑了。马上就到宵禁,惹到官兵可是要吃板子的,要不今日便算了,大哥心善,就当是喂狗了。” “一日两日便罢了,他每日都来我铺子偷东西,老子真是人善被人欺……欸,这左边有个暗巷,咱们往里走走,说不定就躲在这呢!” 明凰太阳穴猛地一跳,心中暗道不好,悄无声息地往更深处挪去。下一瞬,她却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 头顶传来一声男人的闷哼。 昏暗无光的巷中,她猛地回头,看到了男人模糊的脸。 真是活见鬼了!是裴熠! 她下意识就要逃,可巷口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一时间,腹背受敌。 “追风。”裴熠沉声开口。 身后走出一个侍卫装束的人,径直往巷口走去。 追风喝道,“即刻就要宵禁,你们几个,做什么的?” 巷口那几个小贩趁着街边的光亮,细细打量着来人,其中一位眼尖的看见他腰间缀着的令牌,瞪大眼慌乱道:“大……大哥,是裴府的人。” 手拿菜刀的男人满脸的横肉被吓得一抖,连忙低头作揖:“小的,小的走错路了,即刻便走。” 说完,低头弓腰地踩着小步离开了。 暗巷这头的明凰眼尖几人一走远,便立刻动身要逃。 可下一瞬,腰间被一阵大力揽住,她猝不及防往后倒去,又撞上那个人的胸膛。 耳畔,有温热的气息落下:“跑?你再跑一个试试。” 她顾不得其他,卯足了劲猛踩那人的脚背。裴熠一吃痛,手中的力道松动了几分。明凰抓准机会不顾一切向前跑去。 但因方才跑了许久,再加上两日未进食,体力早已不支。不过跑出几步,她便脚下一软,整个人往冷硬的青砖路摔去。 “嘶——” 揉着传来剧痛的膝盖,明凰一时竟无法再起身。 黑色描金云纹的长靴缓缓映入眼中,男子居高临下地俯看她。 低沉的声音响起,言语间尽是鄙夷与调笑:“你说你,做公主做不好便也罢了,怎的连乞丐也做不好?” 明凰看着眼前的男子,紧紧咬着后牙,愣是挣扎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扶住一侧的墙壁才得以稳住身子。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如今的当朝驸马,那老贼的贵婿。” 明凰抬眼,直直望向那双染着戏谑笑意的眼,“不在公主府陪你那位新妇浓情蜜意,跑来这偏僻暗巷做什么?” 裴熠扇着那柄紫檀木扇,低低笑出声:“念在往日受过你父亲的恩情,今日我便做一回好人。方才你对圣上的大不敬之言,本官不会告诉公主大人。” “呸!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也配提起我父皇?杀人不过头点地,本宫何惧?要杀要剐,随你去说。” “啧啧啧。瞧瞧,好一位清风傲骨的亡国余孽。” 裴熠笑着啧啧道。 侍卫追风悄无声息地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的身后,配合地笑出声来,两名丫鬟更是用丝巾捂着嘴,咯咯笑着。 明凰眼角泛红,亦扯着嘴角陪笑道:“裴大人人逢喜事精神爽,多笑笑是好的。本宫差点忘了给裴大人道喜,没什么值钱的,这几个包子便当作是我给二位新人的贺礼罢!” 明凰将藏在衣襟的包子掏出,尽数扔了出去。 其中一个,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裴熠胸前。 男人眼中的笑意骤敛,阴沉的情绪爬满眼眸。 两名丫鬟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其中一个更是狗仗人势道:“大胆逆贼,竟敢对枢密使大人不敬!” 侍卫追风几乎是瞬移到了明凰跟前,立时便将长剑抵在她颈边。 明凰看着近在咫尺的剑刃,嗤笑一声,松垮垮往后退了半步,靠着墙冷眼看向裴熠。 他摆摆手,示意追风退下。 接着伸出右手,颇为嫌弃地拍了拍被砸到的地方。 就在明凰以为他要发怒之时,他竟低低地笑了:“明凰,你莫不是怕了?” 明凰攥紧右拳,面上仍是那副倔强模样:“本宫有何可惧?少啰嗦了,裴大人,下刀吧。” “下刀?”裴熠笑着,像是听到什么很好笑的话,“明凰,我可是对你满厢情谊,又怎舍得你死?” 明凰心口猛地一跳。 自她十岁起,裴熠便从北朔远赴南诏在她的公主府住下。她们之间,是有过无忧无虑、朝夕相伴的日子的。 只是,自慕容一家搬到京城后,有了慕容君烨,她和裴熠见面的日子便渐渐少了,直至后来提了退婚。 明凰自觉心中有愧,便央求了父皇好生将裴熠送回北朔,再随黄金万两。 况且,听慕容君烨提起过,他妹妹慕容姝爱慕裴熠已久。若有必要,赐婚也可,她不介意。 无论怎么算,裴熠都不吃亏。 是他,谢绝了所有赏赐。是他,不愿回北朔。 如今说什么念念不忘的是她,那为何还勾结叛党致她亡国、双亲皆亡,与慕容姝成婚? 她果然没看错,裴熠此人便是那元稹之流,只嘴上说得好听。 明凰此刻恨不得扑过去撕了他,却还是强撑笑着:“驸马大人既已娶妻,还是少说这些下作话。若真对我满厢情谊,便给我个痛快,也不枉年少相识一场。” 裴熠笑起来,笑得肩膀直颤。 明凰不知他突然发什么疯,冷眼看他。过了片刻,他终于笑够了,手中的折扇轻甩,直指明凰。 “去,拿下。” 他身后那两位丫鬟恭敬应下,走过来架住明凰。 也不知这两个丫鬟吃什么长大的,她挣了几下,力道竟一分不松。 明凰看着满脸愉悦的裴熠,皱眉冷声问道:“裴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那柄折扇抵在她的下颔,扇子的主人俯身逼近:“在街上做小乞丐这些日子,街边的流言是一点不听么?” 男人眼底浮着深深浅浅的暗光,活像个吃人的狐妖。惯以美色诱人,实藏着一颗吃人的心。 裴熠开口,声音好听极了。 “自然是带你回去,五马分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乞丐 第2章 选择 “放开我!” 眼前一片漆黑,被蒙住双眼,双手被绕了几圈的粗绳捆起,身处颠簸的马车内,明凰不安地冲着身前的男子喊道。 不用睁眼,她都知道裴熠此刻脸上的表情,定是幸灾乐祸、趁火打劫的愉悦。 并不算宽敞的马车内,男子稳坐于正中,低垂着眼,看向跪坐在脚边的女子。 昏暗的车厢内,他依稀能看到女子脸上的神色。 ——不安、惊慌。 认识明凰这么些年,他还是头次见到她这样狼狈。 从前,明凰总是在笑,脸上永远都是无忧无虑的笑容。可自提了退婚后,她便没再对他笑过。 “老实点。”他冷声开口,“这次,你逃不了了。” “狗东西!本宫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才会与你定下婚约。早知如此,当年你随你狗爹来我南诏朝见时,本宫便该躲得远远的!” 听着这话,男子不怒反笑:“你说反了吧?是我该躲得远远的才对。” “明凰,提出婚约的人是你。”裴熠直勾勾盯着眼前的女子,“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本宫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 “机会?” “自然是机会,本宫为着你的事,苦苦央求了我父皇数日,这才为你挣来黄金万两。”明凰冷哼一声,“还有你那新妇,若非本宫授意,她怎有胆子接近你?若非本宫一力成全你们二人,她早被许给那位状元郎了!” 裴熠袖下的拳头自明凰说第一个字时便攥起,直至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明凰心下暗道不好,这厮莫非是要对她下狠手?心惊肉跳了片刻,那声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男人的轻笑。 紧接着,下颔被大力捏住,猛地抬起。 明凰就这样被蒙着眼,在昏暗的马车内和男人相对。 “明凰,你自认没有一点过错,是么?” 下颔被捏得生疼,她皱起好看的细眉:“你弄疼我了,裴熠!” 下颔的力道一松,她被狠狠甩到一旁。后腰撞上摆放香炉的几案边沿,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疯子!” 然更疯的还在后头。 马车缓缓驶入府邸,在一方颇为宽敞的院中停下。 明凰是被他提着后衣襟扔下马车的。 “吩咐下去,牵五匹马过来。记着,要上等的汗血宝马。” 裴熠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明凰倒在地上挣了两下:“做什么?” “差点忘了告诉公主大人,”裴熠缓缓走近,在她一步之遥处停下,“本官已禀过圣上,一旦抓到亡国余孽,即刻五马分尸。” “况且,您方才不是也命令过我吗?要杀要剐,随我的便。” 明凰咽了咽口水,到底还是有些发怵,但面上仍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好啊,那便杀,那便剐。只是这五马分尸可是极刑,早已被废许多年,你无权……” “哎——”一旁立着的侍卫追风打断她,“小的贸然打断公主大人,我们家大人是得过当今圣上口谕的,若是对你,此刑可用。” 当今圣上,好一个当今圣上! 明凰心底怒极了,慕容枭这个狗贼,亏得还是她的姨父。 父皇从没嫌弃过他的贱民出身,对他的才华多加赏识,亲封他做了威麟大将军,以便接爷爷的班。谁成想爷爷过世不过数月光景,他便和北朔国勾结,叛变! 真真是,真真是家门不幸! 明凰是知晓极刑有多残忍的,纵然嘴上不饶人,双腿到底还是忍不住打起颤来。 “吁——” 马蹄踏在石板的声音格外响亮,是下人牵着马到了院子。 “禀大人,您要的马到了。” 明凰只觉有好几人从她身边走过,估计还抬着火把,有一瞬火焰的灼热掠过,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甚好,都是好马。”裴熠走开了,声音也渐行渐远,“追风,派人将她押过去。” “裴,裴熠——” 男人的脚步顿住,声音不远不近地响起:“公主大人,还有何吩咐?” 明凰想起之前裴熠跟她说过,他的母亲便是死于极刑,她心底仍刻着那时他双目暗淡的模样。 纵然他语气轻巧地对她讲“我娘犯了大错,受此刑罚方能抵罪,我知道的。”可他眼底的痛意时那样深刻,叫明凰深深地刻在心底。 况且,据明凰的了解,他绝不像会使用此等极刑之人。 可是——他是北朔的皇子,与宫变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他真的是她所了解的那个人吗? 除了他,还有慕容君烨、姨夫、姨母,这些人,她真的了解吗? “裴熠,我记得你曾讲过最痛恨极刑。你当真,要对我用刑?” “你不也曾讲过,此生非我不嫁么?” 明凰怔住了。 夜风呼啸着刮过,掠过院中的古树,掀过一阵簌簌声。 “追风。” 裴熠喝道,“行刑!” “是。”追风领了命,挥手指示春念和冬应两名丫鬟,“拿下!” 明凰被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架起来,死死按住。不由分说拖着便往前走。 “别碰我!” 她努力挣扎了几下,这两丫鬟看起来也不似习武之人,力道竟大得离奇。 破布鞋与硬石板摩擦,明凰一个劲地扑腾着。 五马分尸,用五匹马分别栓住犯人的头部和双手双脚,从五个方向同时拉,生生把人—— “不要!” 明凰胸膛急剧起伏着,用力蹬着地面,试图抵抗。可只是在原地空空悬着几秒,便又被押着一刻不停地往前走。 “裴熠——” “裴熠!本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变成那厉鬼,日日缠着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眼前一片漆黑,只能远远地听见追风的声音越过院子的回廊传来:“没用的奴才!你们竟任凭此罪女口中如此玷污大人?” 布条塞进嘴巴,明凰呜呜噎噎地哼着。 接着又来了两个人,分别按住她的脚踝,用粗麻绳子一圈圈绕着。 她被死死按在冷硬的石板上,再挣扎不了半分。 马夫大声喝道:“驾——” 瞬时,洪亮的马叫声响彻院子。 院中的屋檐边回廊下,男人端坐在椅子上,手中捏着扇柄,聚精会神盯着前方的院落。 五匹马皆由下人牵着,整齐排列在院门口,院中只四个丫鬟按着已然晕过去的女子。 一切都像提前排演过一样,不像行刑,倒像戏台班子。 “大人,她被吓晕过去了。” 男人慢悠悠端起案上的茶盏,“不经吓。” “大人,连日奔波又饿着肚子,从前又是那样娇养着的,也难免会晕倒。” 追风是被明凰从路边捡回府的奴才,后面才拨给了裴熠。 算来明凰对他有恩,此番折腾下来,纵使裴熠对他的恩情如今已远大过明凰,难免还是有些不忍。 裴熠缓缓放下茶盏,落在案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她虽捡了你回府,可后面便再没管过你。莫忘了,若不是我,你早已死在那场风寒了。” “是是,”追风垂着脑袋恭敬应着,“只是奴才到底蒙她恩情,奴才时刻谨记大人教的,做人要懂知恩图报。” 裴熠扯起嘴角冷冷笑了:“你倒是会说。” - 明凰是被吓醒的。 猛地坐起,梦中的马叫声还回荡在脑海,清晰而尖锐。 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眼前黑蒙蒙一片,她伸手一摸,褥子软得好似之前在皇宫的时候。 听说人死后会回到最想去的地方,可她明明一点也不想回皇宫。从前那里有父皇母后,可如今里头住着的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狼心狗肺的怪物,她才不要回去。 “醒了?” 低沉的男声悠悠传来,明凰猛地撩开丝绸床帘。 圆桌边坐着一个男子,已然换了一套装束,是苏锦镶边的雅青衣袍。正拿着一卷书,纤长白净的手指捻起一页翻过。 明凰怒目圆睁,一字一字地:“裴,熠。” 裴熠的目光从书中移开,移到了正对面的女子身上。 那双杏眼瞪得发红,可额头上覆着的薄汗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已然出卖了她。 他淡然起身,缓缓向她走去。 女子喝道:“站住!别过来!” 他的脚步一顿,轻笑出声,仍不疾不徐地走近她。 直至走到塌边欣然坐下,拿出怀中的白瓷小瓶。纤长的手指沾取一点药物,伸手凑近女子。 明凰皱眉后倾:“做什么!” “你脸上有伤,自己没发觉么?” “少来这里惺惺作态,方才不是要将我车裂吗?你到底意欲何为?” 裴熠见她这般抗拒,将瓶子放到一旁的桌上,拿出白净的手帕细细擦拭起手上沾着的那点药物。 “慕容君烨如今已是二皇子,不日圣上便会为他寻一门好亲事。听说北朔国我那几位姐姐个个温婉端庄,容貌倾城。” 明凰一愣,北朔国皇室的美貌在中原是出了名的。心中的那点酸涩一闪而过,慕容君烨此人骗她的感情不说,骗得她家破人亡,活生生亡了国。 她要是还对他心存念想,如何对得起那些枉死的亲人? 她冷眼看着裴熠:“与我何干?” “你就不想知道,他是如何与北朔勾结的?” 明凰脑中浮现出从前与慕容君烨的种种,他那般温柔地替她擦汗、挽发…… 她摇了摇头:“不想。” 这是实话,背叛便是背叛,无论何时、何种方式、出于何种理由,她皆不想听。 裴熠看着她如此坚定的模样,倒也不意外,挑眉道:“不忍心听也正常,毕竟他是你心心念念的心上人。” 明凰冷哼:“心上人?杀我全家的仇人还差不多。” “如此看来,这是由爱生恨了?” 明凰看着裴熠,心头泛起怒意。这人用极刑吓唬她,方才又假惺惺装好人要给她上药,如今还奚落她,便下作至此么? 实在是觉得烦躁,她骤然打断他道:“你不是禀报过那狗贼么?有本事便杀了我,不必说这许多的风凉话。” 裴熠也不恼,只轻轻笑了。 “我的确禀报过当今圣上,抓到你便杀了你。”他凑近了几分,“我知你一向嘴硬,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驴性子。方才所做只是让你真真切切感受何为死亡,并非如你所说那般杀人不过头点地的轻巧。” “你若落在别人手上,受的可不止这些苦。” “别人”二字落在明凰耳朵里,倒像是在点她。 这厮方才那般唬人,生生将她吓晕过去,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难不成期望她会对他感恩戴德么? 明凰面上不说,心里早已将他和慕容君烨皆骂了个遍。 都是两只狗,用得上分是什么品种、再立个高低贵贱? “明凰,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留在我身边好生伺候,要么……” 裴熠眼中有烛火在闪,眼底的光亮得骇人。 “死路一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选择 第3章 喝药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伺候你?” 明凰冷冷地看他,心头泛起一阵恶心。 若不是这厮养在她府上,哪能方便慕容一族和北朔国相互勾结还不露一丝破绽? “裴熠,你助慕容府通敌叛国,在我心中,你比慕容君烨有过之而无不及。卑鄙、下作、狼心狗肺。” 这话一字不落进了裴熠的耳中,却丝毫不恼,只定定看着眼前的女子,轻笑道:“明凰,我向来便是这卑鄙、下作、狼心狗肺之人。可惜,你从没看出来。” 明凰正要开口骂他,他又接着悠悠道:“可我却将你看了个清清楚楚。承认吧,明凰,你根本就是贪生怕死之徒。否则,为何宁做乞丐,都不愿了结?” 贪生怕死? 明凰细细咀嚼这四个字。 她是怕死,但她更怕的是,亲人皆赴黄泉而仇人独享江山。 见明凰低垂着眼不说话,裴熠也不催她,将桌上的那只玉碗拿过来,轻轻吹了吹,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聪明点,便喝了这碗药。” 这哪是喝药这般简单?这话中话明明是,聪明点,便从了我。 有朝一日,她竟沦落到要做个没名没分的外室,伺候血仇。 她从前哪里受过这种屈辱? 明凰死死攥着藏在锦被之下的右手,指尖深深嵌入皮肉,掀起一阵钻心的刺痛。 公主这身份,于她究竟是福还是祸? 她真的很想一头撞死在这,很想对裴熠说,我根本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死是最容易的事,活着才是炼狱。 可她不能。 南诏国皇室只剩她一人了。 这仇,她得报。这国,她得复。 她连做乞丐都做得,还有什么做不得。 明凰抬眼看他,“这药,我喝。” 裴熠眼底的情绪更浓了些,挑眉道:“那便张嘴。完完整整地,喝了它。”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屋里药香沉重,烛火摇曳的昏光打在床帷上。 裴熠懒懒地倚在床榻边,指尖托着玉碗。架势说不上逼人,只带着高高在上的冷漠。 明凰手支着床榻直起身,往他那边凑近了些,眼睛直勾勾盯着那白玉汤匙。 黑褐色的药汤映着点点烛光,叫人莫名地晕眩。 喉咙骤然收紧,她知道这药是苦的,但她没有退路。 做乞丐这些日子,明凰公主的通缉令贴满大街小巷,她只能在脸上抹上污泥才得以避开。 她可以做乞丐,却不能一直只是个乞丐。 这是目前,她活下去复仇的唯一发法子。 她伸手去接,冰冷的瓷碗从他手里落到自己掌心,她狠下心,将碗举到唇边。 药汁灌入口中,涩苦立刻铺开,像是要把舌根都麻痹。她却仿佛没了味觉,只想快点吞下。 明凰仰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喝着,喉结上下滚动,眼眶被呛得泛红,可她还是一点不剩地喝完了。 苦涩的汤药入喉,缓缓滑进胃里。 从前,定要配上蜜饯,她才会浅浅喝上一口这苦药。 如今,她接过那只玉碗,大口大口地将药灌下。 放下碗时,她指尖还在发着颤。 裴熠看着她的动作,眸色深不见底。 他接过空碗放到一旁,目光直直落在她泛红的眼眶上。 忽而,他俯身靠近。 明凰被迫后退,几乎缩到了床榻边缘。心口却是一阵阵地紧缩,似被无形之手攥住。她明白,这样的局势,她没有资格拒绝。 只能忍。 裴熠眸中含笑,却没有丝毫愉悦,他低声:“你便是这样伺候我的?” 声音极低,却如针般直直扎进耳中。 药的苦味还萦绕在唇舌,男人的气息近在咫尺。明凰的背脊抵住床柱,上面的木纹摩擦着单薄的衣料。 她死死攥着衣角,手心也渗出冷汗。 哪怕被羞辱、被逼迫,她都不能露出半分不愿。 压下那点自尊,明凰嘴角僵硬地扯出一点笑意,字字诛心:“对不起。” 裴熠看着她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指尖轻轻挑起她垂落的鬓发,在指腹与她面颊之间缓缓摩挲。 动作看似温柔,却带着令人发寒的轻佻。 仿佛,故意亵渎。 “苦不苦?”他嗓音极低,几乎是压在她耳侧。 随意一问,却满是戏弄。 明凰心口一紧,下意识想要侧过脸,却被他指尖一点点压住。指腹顺着她的鬓角滑到下颌,带着若有若无的力道,迫使她抬头直视他。 她全身僵直,呼吸混乱。羞辱、恐惧、无力交织在一起,像潮水般涌上来。 她很清楚,这是他在玩弄、在试探。 灯火摇曳,她却不得不迎上那双幽深如渊的眼眸。 裴熠的目光锋利而危险,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兴味。 他眸色微沉,唇角的弧度更深,手指沿着她下颌骨缓缓划过,最终停在她的唇角。指尖轻轻一挑,逼迫她张开唇瓣。 而他的指尖,似乎随时会进一步、压下去。 昏黄灯光下,这一幕暧昧得近乎荒谬。 那一刻,明凰身体中的血液全都冲上脑际。她飞快地想着对策,若他真的再逼近一步,她该怎么办? 可活着,才是她此刻唯一的执念。哪怕被逼到那一步……她也不能后退。 裴熠看着她僵硬的神色,低低笑了。 突然,他收回手,猛地挥臂将她推开。 明凰猝不及防,身子狠狠撞在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疼意瞬间从脊背蔓延开来。 她瞳孔一缩,呼吸骤然乱成一团。 这一瞬间,疼痛和屈辱交织,她再也忍不住,大声怒骂道:“裴熠,你究竟要如何?从前怎么没发觉,你是这般喜怒无常之人,变脸比翻书还快!” 与此同时,裴熠听着这些怒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眼神森冷,唇角却带着一抹讥讽的笑:“明凰,我只是好奇,如果今日不是我,是朝中的任何人,譬如尚书王大人、大理寺钱大人,亦或是慕容君烨……” 他的语气不屑到了极点,“是不是谁,你都可以?” 这句话,像一柄利刃,狠狠插入明凰胸口。 死死攥着衣袖,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她胸膛剧烈起伏,方才积累的羞耻、恐惧、委屈,全在这一刻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击碎。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只剩下屈辱心底重重堆积,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喉咙发紧,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裴熠嗤笑一声,直起身来。 “看看你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像公主?” “你不是最能端出高高在上的样子么,怎的现在任由别人欺凌?” 裴熠口中的这几个人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说出来分明就是要羞辱她。明凰靠在床角的柱子,低垂着眼。 这些人,从前连她的面都见不着。 就算见了她,也是躬身作揖谄媚得不得了。 “罢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在你心中,其他人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慕容君烨。” 他又接着道,“只是这二皇子曾与我在听风楼夜饮,相谈甚欢时也向我提及过与你的情谊。他说你娇蛮无礼,没半分公主该有的样子,茶艺、插花、刺绣这些女工一窍不通,整天只知道打叶子牌、对飞花令。” “尤其最厌烦你举办马球会,不仅要赔笑夸你,还得上场和你组队打马球。” 这一句局落在明凰耳中,如同一根刺,扎得不痛,只是膈应。 “还有,他说你马球打得极烂。还不及他妹妹、我如今的正室,慕容姝的一半。偏偏又争强好胜,听不得一点不好的话。因此,他必得捧着、夸着,早就厌得不得了。” “若抓你回去的人是他,说不定你——” 清脆的耳光响起,裴熠话还未说完,左脸已然狠狠挨了一下。 明凰是对茶艺、插花、女工一窍不通,可她身上是有几分本领的,那便是武术。 曾经,她和裴熠一同骑马、练箭,她次次都是十环。而裴熠,因为比不过她而气恼不已。为此,她还带着他偷偷爬上屋檐看城中酒楼放的烟花。 “……” 裴熠被打得偏朝一旁。 他转过脸面向明凰,眼底的情绪清晰可怖。 他伸手掐住明凰的脖颈, “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么?你现在不过是我手中的一件玩物。” 明凰瞬间便不能呼吸,只能用尽全力去掰开他的手。 可力道之大,竟半分不松。 “生与死,皆在我一念之间。” “大人。”门外,追风敲了敲窗檐。 裴熠眼底泛红,怒道:“何事?!” 追风愣了愣,讪讪道:“安和公主——不,夫人来了,此刻就候在前院正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喝药 第4章 公主 “……” 男人默了默。 明凰得以喘息,跌坐回塌边,兀自捂着酸痛的脖颈。 裴熠低头看了一眼她白颈上浮现的那点红痕,“识相的话,你便老实待着。” 说完,大步迈开推门而出。 门重重地合上,将屋内的烛火掀起一阵摇曳。 “狗东西……” 明凰靠回床柱,慢慢平复着呼吸。 裴熠和追风一前一后走出冷松院,春念和冬应两名丫鬟低眉顺眼地候在院门阶上,立时躬身行礼。 “看好她,不许踏出这院门半步。” “是,大人。” “此事若泄露出去半分,可不止追究一人那么简单。” 春念背脊一阵发麻,连连应道:“大人放心,咱们定牢记大人的吩咐,小心行事。” 裴熠盯着二人,这两个是从他在公主府时便伺候着的。那时他沾了明凰的光,院中颇多金银珍宝,从没亏待过这些下人。这些人倒也忠心,比起皇帝和他那位正室有意无意想塞过来的下人,还是这些人用得放心些。 “事办得好了,自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如今不是在公主府的时候了,行事要更谨慎。” 难得听到裴熠对她们颇多叮嘱,尤其提到“好处”二字,两人更加恭敬了:“当然,当然。大人向来赏罚分明,咱们就算再蠢笨,也不会认错自己的主子。” 裴熠不再多说,迈步离开。 追风从袖口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给春念:“大人赏的,里头那位的衣食住行,不可马虎。剩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春念虽不懂这样吩咐的含义,可主子的吩咐便是她们的头等大事,况且主子还有赏。脸上的堆出花似的笑意:“是,是。” 但心中到底还是对里头那位多了几分忌惮。 明凰靠在塌边的床柱,径自看着窗框上镂雕的缠枝莲纹。纹路深深浅浅,在烛光映照下泛着淡淡的紫光。 裴熠,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哪怕当年她提了退婚,他的反应也是冷淡的。只转身离开,背脊挺得笔直。在外亦是留给她颇多体面。 突然想起从前的日子,裴熠第一次到公主府的时候。小小少年的眼中尽是警惕和防备。 后来那小小少年渐渐长大,眼中的情绪虽多是淡漠,却也会在看向她时,多出一丝温情。 不过,明凰从来都不认为裴熠对她有爱。毕竟,她一直都觉得和裴熠订婚是自己年幼浅薄、太过任性的一个决定。 才会在慕容君烨说吃醋自己和裴熠太过亲近时觉得不可思议。 现如今,世事难料,一切都变了。 明凰彻底明了,裴熠对她。爱是肯定没有的,倒是有许多许多的恨意。 也或许,他一直都是恨她的吧。 只是从前皆碍于她的身份,不得不伪装。否则怎能解释今夜,他对她所做的种种。 想到今夜的一波三折,令明凰莫名地恼怒。 明明前几日在街上流浪时,她对被人辱骂这件事已然变得平静。 可裴熠的所作,让她对他的那点愧疚和少时情谊,皆转为了怒意。 一个念头缓缓浮上心头。 要杀了他。 - 夜色如墨,石子小径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的幽光,太湖石堆叠的假山群在岸边而立。 裴熠和追风主仆二人穿过假山孔洞,走过幽深的湖边小径。 “她来做什么?” “夫人……不,公主说大人日夜劳累,忧心大人贵体,实在是不放心,便亲自前来看看。” 裴熠面无表情道:“她如今如愿住进公主府,不在府内享清福,倒会给自己找事。” “大人,”追风小心翼翼地劝着,“自大婚后,您已半月未回公主府上住了。即便回去,不过匆匆待一会便走了。您好歹住一晚不是?” “什么时候竟轮到你来多嘴我的事了?” 追风低着头闷声赔不是,“小的错了。” “罢了,今后我受这婚约限制,行动恐多有不便。冷松院这边,你仔细着。” 听到裴熠的吩咐,追风立刻专注十足:“大人放心,往后小的会把那位的一言一行皆记录在册,每日呈给大人查阅。” 从前明凰还是公主的时候,裴熠作为她“未来的夫婿”,每日都需翻阅她的起居录。追风此言便是根寻于此。 裴熠冷下脸,“我看这东西作甚?” 追风只得赔罪,“大人息怒。” 两人走过湖边小径,再穿过几道回廊,便到了前厅。 屋内灯火通明,照得整个院心都暖融融的。 裴熠前脚刚迈上台阶,里头那位金玉堆出来的极富贵的美人儿便迎了出来。 容貌是一等一的容貌,如同出水芙蓉般清丽脱俗。 只是这清丽的面孔放在这许多的金饰中,倒显得有些落俗了。 慕容姝纤纤玉手往裴熠臂膀间一搭,眉目间尽是柔情似水的温柔,唤道:“夫君。” 和那呲牙咧嘴的明凰简直天壤之别。 裴熠停下脚步,颔首应道:“公主。” “夫君这几日尽在外头查案了,必定辛苦极了。我望着夫君都消瘦了。”慕容姝玉手一挥,“我知你素来不喜吃辣,便亲手做了些粉韵荷花酥和湘莲子汤,夫君尝尝。” 两名衣着鲜丽、梳着宫中样式发髻的宫女提着三层鎏金黑漆食盒款款上前。 慕容姝掀开盖子,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公主有心了,臣不胜欣喜。”裴熠拍拍她的手背,“外面风大,进去说。” 慕容姝眼底闪过一抹失落,到底还是记着自己向来为人称道的端庄,面上浮着笑意,追着裴熠的脚步进屋。 厅内并无金彩眩目之饰,仅以沉实为上。 地上铺着暗紫色氍毹,踏之无声。正中的两把颇讲究的是主人的椅子,两侧各设四张紫檀木扶手椅,椅间配以云纹小几。东侧悬一幅墨笔山水,装裱素净。 梁间垂着两对素纱宫灯,烛火透过细纱,将厅内器物都蒙上一层朦胧光泽。 整个厅堂虽不华贵,却自有一种端凝气度。 裴熠自顾自坐在主人的位置,端起温度正适宜的茶盏,抿了一口。 慕容姝缓步行至他身侧那把坐下,捻着宫绫帕在唇间轻轻咳了咳。 放下茶盏,裴熠侧目看她:“这茶也是出自公主之手吧?” 慕容姝放下手帕,惊喜道:“夫君如何得知?” “公主的茶艺向来是锦都数一数二的,我一尝便知出自行家之手。果然,和平日里那些丫鬟的手艺比起来,当真是大家。” 慕容姝笑眼弯弯,漂亮的眸子映着屋内的烛光,“夫君过誉了,要是觉得尚可,我便每日给夫君备上。” “这让臣如何当得起?” “你我夫妻二人本是一体,夫君实在无须如此客气。” 慕容姝满眼柔情地看着那侧的男子,他凌厉的眉眼在此刻柔光笼罩下显得柔和许多,低垂着喝茶的眼睫十分好看,心中细细密密泛出暖意,这便是她从年少初见时便爱慕的男子。真真是世间第一流。 从前碍于那位嫡公主的存在,她即便夜夜梦他,也只能远观而不可接近。谁曾想天道好轮回,竟也有让她这个从前在那颗耀眼明珠下蒙尘的宝珠得以现世。 世人这才发觉,原来她才是史书记载的仪态万千、蕙质兰心的公主。 而不是明凰那般——成何体统? 只是,她虽已和心上人成婚,遗憾的是始终没有行至那一步,迟迟未坐实夫妻之实。 大婚那夜自己的夫君醉了一整夜,她虽遗憾,却也欢喜。 欢喜这位平日滴酒不沾的谪仙般的人儿和她成婚竟如此高兴。 不过,到底在婚前便听了嬷嬷许多教导,对夫妻之事已然了然于心。况且,任天下哪个女子和心上人成婚,都想把自己托付出去吧? “殿下。”男人出声。 她心头一紧,轻声应道:“哎。” “夜深了,臣让追风送你回府罢。虽是暑季,到底夜风寒凉,当心身子。” 慕容姝征了片晌,手指绞着绫帕,慢慢地开口:“夫君,不一同回府吗?” 裴熠伸手揉了揉额心,似乎十分疲惫烦扰,“亡国余孽尚未抓到,臣总是心中不安。公主是知晓那人的,若她蓄意报复,哪日伤到了你……” 慕容姝扶着丫鬟的手起身,缓缓行至裴熠身侧,挽袖轻轻揉着他两侧的太阳穴。 “我知你是为我着想,可夫君也得仔细身子。若为一个亡国余孽而伤了身子,那才是不值呢。” “公主的嘱咐,臣都记下了。” - 裴府前院,慕容姝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走着。 檐下的灯笼泛着暖光,她心中却总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安。 看着前方带路的追风,她出声喊道:“追风。” 追风转过身来,恭敬行礼:“公主大人,您有何吩咐?” “本宫知你在驸马身侧多年,可有些事,本宫却不得不提上一提。” 追风身子弯德更低了:“殿下哪里的话,奴才谨听您的吩咐。” “查案辛苦,要劝驸马多休息,切不可因小失大。”慕容姝想起方才留在正厅的食盒,“你留意着,他用哪种食物最多,仔细向我回禀。若驸马不在府上,我也好做了派人送过来。” “殿下真是厚待驸马,真乃天家楷模,奴才谨记于心。” 慕容姝这才流露一点笑意,“你好好侍奉着,自然少不了本宫的好处。” “殿下抬举了,原是奴才的本分。” 一行人行至门口,追风好生候在门前送着,直至公主起驾,才垂首立在原地,恭敬地送别。 华贵的马车内,氤氲着袅袅梅香。 慕容姝身侧的大宫女看着自己主子闭目养神,却皱着好看的眉头,不禁开口道:“方才奴婢瞧着,您真是为驸马考虑颇多。” 慕容姝仍闭着眼,“本宫本想找个他身边贴身的人问问,他这些天在府上都做了什么,竟也没半分机会。” 大宫女宽解道,“您不必太过忧心,这些天驸马爷去了哪、做了何事,那些暗子都跟得紧着呢。驸马终归是要到公主府上生活的,您迟早能常伴左右,届时也不必为此烦心了。” 慕容姝支着手肘靠在案几,轻叹了一口气,“本宫本来对明凰心怀愧疚,可一看到裴熠又为她的事冷落了我,我这心中便……便难安。你说,本宫是不是太过歹毒了些?” “殿下,您可是世间最温良不过的女子了。她占了您心上人数年有余,您的心酸,这些年奴婢都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间的。况且,那位的遭遇,又岂是您能左右的?朝堂的局势,咱们女人家如何做得了主。” 朝堂上的事,咱们女人家如何做得了主……幼时,她也曾听母亲说过同样的话。也正因如此,她做了这世俗标准下,人人称道的女子。 只是,刺绣无聊时,也曾羡慕过在大场上骑马射箭的明凰公主。 但母亲到底还是说准了,明凰是仗着永和皇帝的宠爱,否则换作世间任何女子,如她这般恣意妄为,是很难有好结果的。 慕容姝缓缓睁开美目,“她从前那般蛮横,连夫君这般好的人儿也不懂得珍惜。但说到底,是她退了婚,还主动给我和夫君制造机会,也算功德一件了。如今啊,我只望她逃得远远地,永远别再回来了。” 大宫女看着自家主子,怜叹不已:“您啊,向来都如此心善。奴婢从小侍奉在您的身边,最是知晓您的纯良。” 转而又笑得暧昧,“等驸马爷查案归来,发现娶的女子竟是如此心善,又这般地体贴入微、无半分架子,必得当珍宝似的捧在手心呢。” 慕容姝低头笑了笑,带着少女的羞赧,“但愿吧。” 第5章 上药 裴熠端坐在正厅,修长的手指有以下没一下地敲着那羊脂白玉茶盏的杯壁。 脑海中浮现出女子因受惊昏迷,就连梦中仍紧紧皱着眉头的模样。 莫名地,心底泛起一丝酸涩。 不该这样吓她的。 但他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 脑中浮现出她和另一名男子花前月下、喝着桃花蜜酒,相谈甚欢、好不自在。 那酒,原是他和她亲手所酿。 她居然拿去给别人喝。 “砰——” 那杯盏被推远,重重地摔碎在地上。 送完慕容姝的追风刚走到门口,就看到自家大人怒得摔了一只上好的杯盏。追风连忙上前捡起那些碎片,“大人,息怒。” 裴熠面部表情地开口道:“她可问你些甚么。” 追风将碎片尽数拾起,知道裴熠问的是那位如今名义上的正妻,应道:“夫人并未多问,只嘱咐我要好生照料大人,要仔细留意大人喜欢的吃食,待下次好亲自做了给您送来。” 这样的事,明凰从未对他做过。 明凰嗜辣,他从前便常常迁就着她,可她却从来不知他的喜好。 “冷松院那边,务必要盯好。那两个丫鬟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找两个靠得住的人。” 追风记下了,“是,大人。” “尽快。” 裴熠深知如今明凰身份特殊,若让外头知晓一点风声,那群饿狼怕是会把她吃得骨头都不剩。 尤其,是慕容一家。 大婚那夜,那慕容君烨笑得春风满面,他每想起来一次都觉得愤怒异常。 在外找了这许久,好不容易才把明凰困在身边。 这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给她离开他的机会。 追风了然,“大人,小的听说听风楼今年养的暗探还不错,明儿个小的去找常乐掌柜要两个过来。” 常乐是北朔唐贵妃安插在南诏的心腹,裴熠和唐贵妃是一条船上的人,常乐便是他在南诏的左膀右臂。 听风楼是锦都最大的酒楼,皇家子弟、达官贵人最爱光顾的地方。 那里,便成了他们天然的情报网。 裴熠点点头,大步向外走去。 追风也紧随其后。 - 明凰仍坐在榻上。 右手掌心还隐隐传来痛感,是她方才打了裴熠之后留下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方才如此愤怒,明明从前在裴熠面前都克制隐忍得很好,她从未流露过难过。 她明明一直都伪装得很好。 退婚以后,许是害怕近乡情怯,她便尽量避开有裴熠的场合,能不见则不见。而他也十分懂分寸,从未与她再见。 明凰知道,她在裴熠心中比不过慕容姝。 她一直都知道。 可他便这般狠心么? 在她人生最落魄狼狈之时,还要亲自宣之于口,说给她听。 也是,他本来就怨怼她。 恨她强行把他从北朔带到公主府,陪伴左右。 如今,她孤身一人,再也没了从前的地位。 他便可以尽情地报复她了。 明凰想着,鼻头酸涩极了,泪水瞬时便溢满了眼眶。 屋内的烛火在眼前模糊成了团团光晕,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落在锦被上,砸出大朵大朵的泪花。 * 哭了许久,明凰也累了,靠在软枕上。 不禁绝望地想着,今后,她便只能困于此地任裴熠欺凌了么? “吱丫——” 门被推开,紧接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她面朝着墙面,背对着外头。 可纵使不回头也知道,是裴熠来了。 那脚步声在榻前停了下来。 她不自觉放轻了呼吸,手攥住了压在身下的锦被边沿。 方才裴熠是被追风叫走的,因为慕容姝来了。 本以为今夜他不会再回来了。 忽地,她觉得有人俯身下来,手掌撑在她的身侧。 明凰的心猛地悬了起来,紧紧闭着眼,努力使得呼吸均匀平缓。 那人似乎在扯她压在身下的锦被。 扯了一下,发现压得太紧,那人顿了顿,放弃了。 明凰松了口气,睁开眼。 却猛地和那人四目相对。 裴熠想扯在明凰身子面相墙那边的锦被给她盖上,正俯身去够,手撑在里侧,整个人几乎是笼着她的。 明凰被惊吓到,连连往后退,可这一往后,却直直退到了裴熠下半身的跟前。 他生得高,腿又长,站在榻侧时高出那床榻一大截。 明凰正好撞到他的腿上。 裴熠原以为她睡着了,不曾想她居然是装的。 他立时直起身子,有些恼羞成怒地咬牙切齿道:“你做甚么?” 明凰险些滚下榻去,稳住身子,撑着手肘爬起来。 坐在榻上,愣愣地望着他,“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你这把废物身子,动不动就晕。我只是探查一下,看看你是不是又晕过去了。”裴熠退了几步,抬起桌上的茶盏倒了一杯,“别到时候死在我府上了,好生晦气。” “裴大人若如此嫌弃,不如现在便把我放出去。反正我如今是个一无是处的罪人,免得脏了您的宝地。” 明凰忿忿地说着,话里话外全是阴阳怪气和对自己身份的调侃。 可话音刚落,她就有些后悔了。 从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是奉命讨她欢心的质子。 如今的局势艰难,她又落在裴熠手里。 不该像从前那般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的。 “抱歉,小的失言了。” 她忙补上一句,低眉顺眼地坐在榻上。 那人却轻笑了一声,“真是难得,裴某有生之年居然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句‘抱歉’。” “可惜,你对不起我的事太多了。”裴熠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明凰,一句轻飘飘的抱歉,根本不顶用。” 对不起他的事太多了? 明凰懵了。 她对不起他……难道他指的是退婚一事? 是她不愿嫁的么? 明明是他在她身边如同被胁迫一般,百般不愿,还对那慕容姝温柔至极、轻声细语。 她虽然任性,可也不愿做那百般乞怜之人。 她是爱他,也正因如此,才愿意成全他。 明明是裴熠对不起她才对。 他如今位极人臣,又是当朝驸马,还娶了心上人。 这些,都是踩着她惨死的家人一步步爬上去的。裴熠一直都在喝她南诏国皇室的血。 虽这般想着,可明凰深知如今明哲保身的重要性。 她也反省过了,不该再意气用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忍了一时,日后再慢慢报复也不迟。 “是,都怪小的。小的做了许多对不起大人的事,大人息怒。” “就拿最近的来说罢,”裴熠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在屋内烛光的映照下,他笑得形同鬼魅,“是你方才动手打的我,该叫我如何息怒?” 她就知道,裴熠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从前在公主府,只因她性子直、说话也直,她的至高地位造就了不懂那么多的弯弯绕绕的性格。 常常会得罪裴熠。 而他从来不会明面跟她生气,而是背地里使坏。 明凰甚至很久都没觉出来他不高兴,是后来年岁大了些、表格慕容君烨常来府上做客,看出了这其中的关窍,提点了以后她才得知的。 譬如她的话本子不是粗心弄丢的,而是裴熠拐了好几个弯支开了丫鬟拿走的;她最喜欢的那件慕容君烨也夸赞过好看的衣裳,不是丫鬟故意洗坏的,而是他偷偷换了洗料。 除了这些,还有不少。 均是些小人算计的下作手段,家贼难防,明凰从未对裴熠生疑过,只当他是过了几天气消了便又同她好了。后来才知道,他消气的方式可是实打实算计过她的。 “说话,你不是叫我息怒么,”裴熠的视线投了过来,眸色深沉,“你且说说,该如何让我息怒?” 明凰紧咬着后牙,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翻身下榻,低垂着眼走到他跟前。 “小的错了,我这就给裴大人上药。” 言毕,她拿起桌上那瓶他方才带来的药膏。旋开,纤纤玉指伸进去,蘸取了一小点晶莹的药膏。 她走近了,比坐在圆凳上的裴熠要高出一些。 于是她伸着手指,俯视着他。 完了,方才她打的是哪边脸? 裴熠优哉悠哉地仰起脸看她:“不是要给本大人上药么,愣着做什么?” 明凰和他不过一尺的距离,目光撞进那双深沉的眸子。 她细细打量着他的脸,北朔国都城位于中原北部,因地势极低,那里的人皮肤都白皙光滑。 裴熠虽十三四岁的年纪便来到南诏,可仍旧肤白细腻,比南诏的许多女子还要白上几分。 他的生母容貌倾城,明凰曾打听过,是归降于北朔国的北部部族里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她咽了咽唾沫,这张脸上,竟没有一丝瑕疵。 方才,她就该打得更用力些才对。 管他哪边脸,先抹了再说。 “是,小的这就给大人上药。”明凰说着,伸着手指往他脸上抹去。 可就在她指尖即将碰触到脸颊的时候,一只大手忽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明凰疑惑地低头看去,裴熠的手指紧紧攀着她纤细的手腕,拇指上还用了点劲,她的手腕传来一阵细密的痛感。 “大人?” 裴熠冷眼看她,嘴角也勾起讽刺的弧度:“错了,不是这边。” 明凰心下一惊。 “小的记错了。”她讪讪地笑着,往后抽了抽手,竟纹丝不动。 不禁心下不安:“大人?” 裴熠眼中的冷意更深了几分,扯着明凰的手一用力,她便不受控制地往前了一小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裴熠凑近了些,盯着她的双目,冷冷地开口:“你对我,便一向这般不上心,对么?” 第6章 更衣 和裴熠对视的那一刻,明凰最先感受到的居然不是恨意,也不是愤怒。 而是混着委屈的酸涩。 她对他不上心? 若她对他不上心,又怎会和他春日放风筝、夏日在院中同饮亲手酿的酒,秋日一同去万国寺登高,冬日又一块窝在里屋下棋。 她的豆蔻年华里,明明全是他的身影。 紧随着酸涩的,便是怒火中烧。 她从前是那么地心悦他,却落得了如此下场。 明凰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两下,咬着下唇。 裴熠,你害得我好惨。 默了几息,她面上微微笑着,“小的错了。” 手上的力道减轻了,她的手臂被甩向一边。 男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瞬间被怒意侵占,明凰甚至听到他咬牙的声音。 “你若真这般不愿,现在便说。”裴熠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必用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样子来面对我。” 她倒是想。 想归想,但若没有裴熠这颗能攀住的大树,她免不得流落街头。 那些官兵可是一日比一日还要多。 真被慕容枭抓住的话,怕是比五马分尸还要惨。 明凰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的这位姨夫为何如此恨她、恨她一家。 明明父皇对慕容一家那么好,又是破格提拔又是封侯,连女儿慕容姝也受封了郡主。 人心不足,这般地贪婪。 命运弄人,她有朝一日竟沦落至此——要想活命,还得靠讨好这位“前夫”。 “大人息怒。”明凰屈膝福身,“是我还没完全适应如今的身份,我会改的。” 从前在公主府,都是裴熠向她行礼。 如今,完全反了。 看着她低眉顺眼的这模样,裴熠却笑不出来了。他本以为,看到明凰在他面前俯首称臣、恭敬温顺,会感到无比的快意。 现在看来,是他想错了。 看着从前恣意快活的她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他只觉得愤怒,异常愤怒。 “够了。” 再也看不下去她这副样子,他眉头紧紧皱起,“你不是一向不可一世么,怎么如今我说两句你便服软了?” 今时不同往日,她明凰就算是再蠢笨也该晓得,如今他们地位悬殊。裴熠确实没说错,她这条命,她生与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若一时的示弱可以换来更好的将来,那便是值得的。 “从前是从前,如今小的全然懂了。”她终于抬起一点头,仰视着他,眼中流露出恳切,“大人,我想活下去。” 不仅如此,最好是能手刃仇敌,告慰亲人的在天之灵。 屋内的烛火闪了几下,烛光映照在男人脸上,明明灭灭。 明凰看不懂他此刻眼底的情绪,只觉得那里面盛着极深的感情。 是恨么,难道是爱么? 她辨不出来。 “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自然能高枕无忧。”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说话算数。” 是了。 要么留在他身边伺候,要么死。 她已经选了前者。 此刻,他是在提醒她——不要越距,认清自己的身份。 “大人所言极是。方才我动手打了大人,实在是……”明凰深吸一口气,“实在是该死。” 明凰活到今日,极少向别人示弱。 她本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子,从前身份高贵,更是如此,多数时候只顾着自己的快活。 上一次示弱,还是在她向父皇提及要和裴熠退婚的时候。她垦求父皇不要迁怒裴熠,还说他待她很好,是她自己不肯成婚的。 “大人放心,小的会好好学着如何讨大人的欢心,绝不会再出现今日忤逆大人之行。” 裴熠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跟前姿态低微的女子。忽然觉得,这些他曾想过无数次的话,真从她嘴里说出来了,是这般地呕哑难听。 不过,有一句,他觉得甚合心意。 “如此甚好。”他俯身将她扶起,伸手轻轻将她额前的一缕发拨到耳后,“你是该好好学学,如何讨我欢心。” 明凰面上笑着颔首,心里却泛起厌恶。 裴熠,你便这般羞辱我吧。她想,如此她才好学着那菟丝花,好好地缠着他,再吸他的血来做自己的养分。 屋子的门是关着的,只剩微风拂过烛火时带起的那点细微响声。 夜深了,整个世间静了下来。 明凰和他靠得极近,甚至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她心下一横,尽量柔声地询道:“大人可要歇息了?” 忽地,那呼吸声仿佛瞬间重了些。一声轻笑传来,“是该歇息了。” “小的去给大人端水,服侍大人安寝。” 明凰垂首应着,转身便要出去。可腰间传来一阵温热,低头,是裴熠的手臂。 她被他揽进怀中,耳畔落下温热的鼻息,“你果真愿意做这些?” 被这温热的气息刺到,明凰克制着偏向一边的冲动,乖顺地应道:“自然,要学着伺候大人,这等小事总该做好。” “好,你且去罢。” 男人低低地笑了,放开手。 明凰快步走到门口,伸手推门,却发现锁得死死的。 外头,追风的声音传来,“何事?” 明凰咬咬牙,小声道:“我去取热水,大人要安寝了。” 门外的追风本来倚着门休息,闻言惊得站直了身子,“小姐亲自去?” 追风是真的诧异,他从前是公主府的下等奴才,跟在裴熠身边伺候多年,是亲眼看过这位公主的种种行径的。 她竟然说要取热水去伺候别人,伺候的还是裴熠,这可是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稀奇的大事。 “是,烦请开门。” 钥匙落锁,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追风看着眼前的女子,正要侧身放她出门,里头却传来了裴熠的声音,“追风,你去弄来给她便是。” “是,大人。”追风应下,又站直了身子拦在门口,“小姐,您且在屋内稍等片刻。” 言毕,又把门关上了。 明凰眼看着门合上,却不知裴熠是何用意,站在门前,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过来,帮我更衣。” - 屋内西侧,紫檀木雕花屏风隔出一隅。 那屏风的娟面上以金丝绣着层层叠叠的云纹山水,透过朦胧的烛光,隐约看到后头的高大身影。 明凰绕过屏风,向内里走去。 衣桁上,挂着一件白色的里衣。 铺着厚软绒毯的地面上站着裴熠,他抬起双臂,等着她过去。 明凰慢慢走过去,停在他面前。 他穿着一身暗紫色锦袍,腰间系着黑色的腰带。 更衣,得先解这腰带。 她伸手,绕到他腰后。 虽已经尽量控制着距离了,可要碰到那腰后的腰带,还差几分距离。 明凰只得又凑近了些。 若此刻她抬头,定然要撞到他的下颚。 不过两三年未见,裴熠竟长得这么高了。 终于,她够到了那腰带,却也结结实实地蹭到了他的胸膛。 明凰仿佛被什么灼到一般,耳根烫了起来,连忙将那腰带抽出,快步走到一旁的案上摆放。 那人还是站得笔直,丝毫没有影响。 放好腰带,她走到他跟前。 按照从前丫鬟侍奉的规矩,此刻便该是去解他的外袍了。 抬手,尽可能小心地不去碰触到他的脖颈。 可刚去解第一颗云扣时,她的指尖便直直碰到了那点喉间的凸起。 指尖传来一阵滚烫,明凰心下一惊,忙撤回手。 见那人丝毫没有影响,她也加快了些手下的动作。 很快,扣子尽数解开,她将那云纹锦袍掀开,正要伸手去拉,却犯了难。 若要褪去这衣裳,最好是一左一右两边都有人同时动作。眼下只有她一人,岂不是要拉来扯去,将这衣裳弄得皱巴巴的。 “裴……大人,”她略抬起眼看他,“能自己脱一下外袍么?” 裴熠的白色内衬已然露出了大半,他笑了笑,轻描淡写地:“不能。” 狗东西。 明凰暗骂,自己动一下手都不行。 他长得高,而她不过堪堪到他的下颚。只能踮起脚尖,艰难地拉开他的外袍。 先将左边的袖子褪去,再绕到右边,褪下右边的那只。 好不容易将外袍脱下,她抱着走到一旁的衣桁上挂起。 稍稍缓了口气,那人又开口吩咐了:“寝衣在柜中,你且取来。” 明凰叹了口气,应道:“是。” 她只好去翻箱倒柜地去找。 好不容易将那件月白色软烟罗寝衣取来了,看见屏风后那朦胧的人影,脚步却顿住。 若是要换这寝衣,那裴熠势必要脱去中衣。 难不成,她真要去看他光着臂膀的模样么? 虽说之前在府上已是朝夕相处,也曾秉烛夜话,可他们聊得大多是话本子和外头的趣事儿。 最近的接触,也不过是下棋时不留意时碰到的指尖,亦或是她放风筝时没留意脚下差点摔倒时被他扶起。 莫说裴熠了,就拿她那第二任夫婿慕容君烨来说,也是在亲事彻底落定后,才有了肌肤之亲。 明凰虽大大咧咧了些,可面对这男女之别,还是相当谨慎的。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站在原地,隔着屏风冲里头喊道:“裴大人,寝衣取来了。” 屏风上映着的人影闪了闪,低沉的男声从里头传来。 “那便拿过来,愣在那里作甚。” 第7章 安寝 明凰咬着下唇,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掌心的衣物。 烛光闪烁,那屏风后的人影定定站在那,正等着她过去。 她抬起左脚,稍稍往前走了两步。 又停住了。 不行,她还是过不去心里那关。 她虽和慕容君烨并不算真正的夫妻,可裴熠是娶了亲的。 娶的人,还是她的表妹。 “还要我说第二遍么?动作快些。” 隔着屏风,里头传来裴熠略显不耐的声音。 不过,她这位表妹虽未直接参与宫变,可如今封了公主,是实打实的受益者。 这踩着亲人的尸骨得来的荣华富贵,明凰犹豫了,真的要因此而恪守这点所谓的妇道人常吗? 况且,既然裴熠给的选择是伺候他。至于怎么个伺候法……明凰屏住呼吸,不再想下去。 就在她准备越过那屏风之时,门外传来追风的声音:“大人,热水取来了。” 她松了一口气,趁机将寝衣扔过屏风,一溜烟跑开了,“小的去取。” - 里头的裴熠漠然地接住那件寝衣,眼中的戏谑很快凝固成不悦。但到底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将寝衣换好,走了出去。 屋子另一边,穿着常服的女子背对着他站在那,细细地探着水温。 不自觉地,他脚下的步伐放轻了些。 似是怕惊扰了这安宁的一幕。 “大人,小的试过水温了,正好。”明凰甩了甩手,将指尖沾着的水用一旁挂着的方巾拭去,转过身来。 只见裴熠缓缓向她走来,不知是不是屋内烛光温暖的缘故,那张不近人情的脸似乎变得柔和起来。 揉洗帕子、递给那人、再洗干净,端着漱盂递给他漱口。 种种行径下来,这一套流程给明凰搞得够累。 原来做这些粗活,这般费劲。 临了,明凰自己也要了热水来洗干净,可望着坐在那窗边罗汉床上的男人犯了难。 “裴大人,您可要安寝了?” 裴熠正倚着小案,闭目养神。闻言,他睁开眼:“嗯,时候不早了。” “那,那……” 他垂眸看着站在屋内颇为踌躇和犹豫的女子,精准地捕捉到她耳尖那点红晕。这是她感到羞怯时才会有的表现。 “那便安寝。” 他起身,大步往床榻走去。 明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人起身走向床榻,只觉内心忽然风起云涌一般,翻腾起来。 不就是做那种事么?又不是没做过。 躺在那眼睛一闭一睁罢了,有何难?况且这裴熠长得很可观,她当初为何对他一见钟情,还不是见色起意。 她亏不到哪里去。 正欲抬脚走过去,那边的裴熠掀开被子躺下,吩咐道:“灭灯。” 真麻烦。 她收回脚,转身走向烛台。 掀开罩子,那烛火烧得正旺。烛心噼里啪来爆开,烛泪沿着所剩无几的烛台流下,落尽下头的灯油里。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到了洞房花烛。 宫变那日,本是她和慕容君烨大婚的日子。 她凤冠霞帔,喜洋洋地等着夫君来掀盖头。不曾想,等来的却是冰冷的刀刃。亏得身边养了那几个死士,拼了命将她送出了寝宫,又幸得遇上逃跑的宫女,跟着钻狗洞出了宫墙。 她倒也不是非要洞房花烛。 只是,人都容易对将得而未得之物思绪万千。 罢了。 如今这境地,还想这些无用的做什么。 明凰一一将屋内的烛火灭了,眼前陷入一片昏暗。 月光透着窗棂落进来,映在铺着绒毯的地面上。 这长明灯,她注定是点不了了。 明凰摸索着,在黑暗中缓慢地挪动着脚步。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应付这裴熠。 她抬脚迈上榻前的矮梯,走到那红木雕六柱架子床前。 那里此刻躺着裴熠。 最要命的,他居然睡在外侧。 她只能轻脚轻手、十分小心地跨过他,往里侧的空间去。 提心吊胆地,终于是来到了床榻的内侧,明凰掀起内侧的锦被,极缓慢地躺了下去。 一片昏暗与寂静中,身旁的那人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她往墙沿贴近了几寸,侧过身,面朝着墙面的方向。 心里七上八下,心跳声鼓动着耳膜,虽从前与慕容君烨有过肌肤之亲,可她总觉得和对裴熠的感觉完全不同。 和慕容君烨同床共枕时,似乎更多是因为那夜喝多了酒,兴意所致。这才导致许多愉悦的感觉被放大了,丝毫没有如同现在——这般地忐忑不安。 这会子,她自己也分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她对他还余情未了。 若是后者,那她真是该死。 睁着眼等了许久,久到她以为裴熠是真的睡着了。那边却传来一句低低的男声,“怕我?” “没有。” “那你为何缩成一团?”他轻嗤,“从前也不曾见你这样过。” “天凉了,这样有助于取暖。” “哦?” 这一声疑问由远及近,片刻后,明凰只觉后背有人靠近了。 腰间忽然被人揽住,她整个人被拖着往后靠了几寸,直直地撞进了温热的胸膛。 那人的手臂箍在她腰间,耳畔落下温热的气息,“这样,岂不是更有助于取暖?” 心脏跳动得不像话,浑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冲上了天灵盖。明凰咽了口唾沫,愣是不敢再挪动分毫。 喉咙也发紧得厉害,耳根简直烫得像被火灼一般。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到底也是经历过鱼水之欢的人,怎会连这点小场面都应付不来。 紧紧贴着那胸膛,藏在锦被之下的手指也攥住了被角。 她不断地在心里告诉自己,裴熠这是举止轻佻、卑鄙小人的行径,万万不可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他是故意在羞辱自己,他一个有妇之夫做这些,是个顶不要脸的玩意儿。 那颗心脏强有力地在她后背跳动着,心脏的主人仿佛能听到她的心声一般。 裴熠只是低低叹了口气,将头靠在离她颈间不远处,“安心睡罢,我不碰你。” 这叫不碰她? 明凰面上不说,心底却在编排,都这般了,还想如何? 可到底是累坏了。 这数日来的颠沛流离,再加上被这狗东西吓晕过去,那股疲惫之意仿若从骨子里渗出来一般。 锦被和床褥太过柔软,她昏昏沉沉地,竟也就这样闭上眼,随他去了。 其实,对裴熠的感情,她也说不清。 慕容君烨很显然对她更体贴也更上心,可当被背叛时,她对裴熠的恨却远远地大过他。 她恨慕容一家,恨这个黑心夫婿,若是要她有机会能杀了他们,她能做到毫不犹豫、手起刀落的决绝。 然对于裴熠,却总会多出一些犹豫。 总觉得,那愤恨之下,掺杂的更多的是痛彻心扉的酸涩与委屈。 她恨这样的自己,恨自己对裴熠居然有着这样的感情。 更要命的是,她控制不了。 或许…… 她很快便能放下他,将他放到和慕容家一列,杀之而后快。 明凰抱着这样的希冀,睡了过去。 - 窗外的月色更浓了,皎洁的月光照在屋檐的青瓦间,照在堂前。 夜深了,暗紫鎏金容纱的床幔隔绝了大部分月光,帐内光影暗淡,将一切都染上了柔和。 这一片诡异的祥和,竟发生在他们之间。 男子睁开眼,借着微弱的月色凝着眼前的女子。 她已然睡熟了,那平日里惯常拧起的柳叶眉安静地躺在那,眉头处还长出了几根杂乱的细小的绒毛。 顺着那小巧而高挺的鼻梁往下,便是略有些深刻的人中。朱唇亦是小巧的,尤其是上唇的那点凸起的唇珠,看起来像一颗诱人的樱桃。 他忍不住探出手,轻轻戳了戳那点樱桃。 许是今夜的月色太柔和,连他一贯冷厉的眉眼间亦变得柔情似水。 若她没有退婚,若她嫁的人是他,是不是如今这一切都会完全不同。 女子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眼睫动了几下,蹙起眉。 他像是被烫到那样,极快地收回手。 还好——她只是呢喃了几句梦呓,并未醒来。 他便又细细端详着她,目光贪婪地在她眉眼间、露出的雪白的脖颈间流转。 无论如何,她如今在他身边,便够了。 至于那些伤害她的人,他会一点点帮她报仇。 只要,她像现在这般听话乖顺,只看着他就好。 除了他身边,哪里都去不了。 除了他,谁都依靠不得。 - 明凰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她下意识扭头,身侧已空无一人。 长长地舒了口气。 万幸,这裴熠倒还说话算话,倒也真就安稳地睡了一觉。 她未立刻起身,只拥衾倚着屏风,目光空茫地投向窗棂。 只见那雕花的窗格之上,糊着的浅色纱帛已透出一片鱼肚白的暖意,渐转为淡淡的金晖。光线透过繁复的棂条,空中有细微的尘埃如金粉般浮动。 昨夜,竟然一夜无梦。 许是半月来的颠沛流离太过辛苦,她睡得十分安稳。 起身时,一眼便看到那放在桌上的白玉瓷瓶。 又想起为裴熠擦药时,他那句“错了,不是这边。” 既然都看不出来,那说明打得压根不重,也根本没有擦药的必要。 真是矫矜,明凰这样想着,往门口走去。 隔着窗纱,门外两个丫鬟的身影若隐若现。 她推了推门,竟是锁着的。 外头的丫鬟出声询问道:“小姐,有何吩咐?” 这声音,倒像是从未听过一般。难不成,换了人了? “我要洗沐。” “昨夜您晕过去后,已有人仔细洗沐过,您放心。” 明凰顿了顿,“我要出去。” “您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只一样,大人交代过您不可踏出房门半步。” 这便软禁上了? 明凰轻嗤。 “裴熠呢?我要见他。” “大人不在府上,许是去上朝了。” 倒差点忘了这茬,明凰回忆起昨晚曾听丫鬟叫他“枢密使大人”。 看来裴熠如今不仅是驸马,还成了掌管军务的从一品官员。 怪不得平民百姓看见【裴】字,这般地惊慌失措。 他还真成了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明凰心中暗嗤,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有他裴熠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一天。 如此看来,她如今最该做的,正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外头若有什么,少不得从裴熠那打听。 就是不知道他抽什么风,既对她出言羞辱,又连被打也不过多计较。 搞得她压根摸不透他。 裴熠是一直这样,还是近两年才这样的,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安寝 第8章 美人 谁曾想,裴熠这一去就是好几日。 明凰待在这院中,出也出不得。 每日除了和那两个丫鬟有吃食、洗浴之类的琐事外,再无甚交流。她原是最不能闲在屋内的人,但不日前经历了大变故,整个人反倒静了下来。 细细回想起来,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明凰的外公——万承嗣,乃南诏的开国大将军。到她父皇永和皇帝这里,已然是三朝老臣了。 外公一生戎马,老来亦是做到了武官的巅峰之位。南诏本就重文轻武,自外公之后,便再也无人超越。 父皇可以说是外公看着长大的,与母后的结合虽说少不了政治上的因素,到底是父皇亲自选的。 外公膝下无子,唯有两名女儿,若说大女儿万明玥是那天上的弯月般清冷的人物,那小女儿万明珏便是似太阳般火热的女子。 明凰的父皇自幼饱读诗书,对万明玥一见钟情,当即便迎了不过十七岁的万明玥入主后宫,执掌凤印。 这在当时可谓是万民皆颂的天子爱情,就连明凰后来看的话本子里都有改编的故事。 而小女儿万明珏——也就是明凰的亲姨母,颇有将门虎女的风范。可南诏是以女子温婉扬名的,京中好些权贵子弟都不愿要这样风风火火的女子。 一来二去,万明珏的婚事竟成了一件令外公头疼的事。 外公因膝下无子,一直以来刻意培养了几个平民草根作义子,其中最为突出的便是慕容枭。 乡野村夫出身,不曾想也在战场立下赫赫战功,将南诏边境的部落收复得服服帖帖。 最主要的是,他自称一直爱慕万明珏,为了她可以不要功名,只愿娶她为妻。 起初外公为着他低贱的出身是犹豫的,可慕容枭竟在外公面前跪了整整三日,言辞凿凿、十分恳切,加之万明珏和他曾在练武场一同练功、骑马,比拼射箭,她心中亦是对这个才俊青年另眼相待的。 外公这才应了。 虽不是什么公侯相门,可有着明凰母后作为一国之母,万家的发展不会差到哪去。 所幸明凰的父皇是个痴情种,将慕容枭破格提拔为禁军统领,在朝中亦是提拔了不少万家子弟。 曾经南诏街头有一句浑话——哪怕是一只老鼠,只要冠上“万”姓,便要比金子还值钱。 南诏与北朔国境相邻,因地势易守难攻,国界上一直并无太多纠纷。后有三四次北朔几个部族与南诏边境的商贩发生了冲突,慕容枭被派去平乱。 一共去了三次,次次大胜归来。 北朔骑兵能踏平千军万马,可却碍于地势险峻高耸无法施展,又在那极北寒之地,与南诏断了生意往来,许多物资都没了来路,眼看攻城无望,便也就递了请和愿书。 这才有了裴熠前来朝拜,被明凰一见钟情之事。 后来,这慕容枭年岁渐渐大了,明凰的外公亦心疼小女在边境待了这几年,便请旨要明凰的父皇调他回京。 明凰的父皇感念他的功勋,给封了爵,慕容一家这才在京城彻底落稳了脚跟。 姨母万明珏回京首次来拜见母亲的时候,明凰到如今想起都还印象颇深。 母亲一直讲自己这位妹妹是位不输于男子的将门虎女,可明凰看到她的第一眼,却只看到了她眼下那挥之不去长年累积的乌青。 将门虎女的风姿是看不清了,一问才知道,是姨夫在外征战时收留了一名落魄部族的女子。 那女子萧氏生得温婉,容貌清绝,天生一双会哭的楚楚可怜的美目。连京中最受欢迎的花魁亦要自惭形秽。 后面那些慕容家宅的秘事,明凰因着年纪还小,被母亲吩咐人带出去御花园扑蝴蝶了,没太听到。 如今想来,必然是宠妾灭妻一类的事。 明凰回忆起大婚那天,在东风阕的正厅内,她明明是看到了穿着一身华服、挽着母亲手臂说话亲昵的姨母的。 可她流落街头之时,也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姨母受封皇后,那萧氏封了贵妃。 若说慕容枭起了谋逆之心,在明凰外公去世不到一年内便起兵谋反,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贪婪。 那姨母为何这样——她便想不明白了。 难道为着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连亲姐姐一家都杀得么? 这可是血亲啊。 想到这里,明凰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 她原是靠在窗边的罗汉床上歇着,手中拿了一柄团扇,那入手清凉的上等羊脂玉早已在掌心捂得发热。 “咚咚咚——” 正逢外头叩门声响起。 她放下那团扇,端起罗汉床案几上的清茶浅抿了一口,这才不慌不忙地问道:“何事?” 外头丫鬟的声音传来,“小姐,大人说晚上会来,您可以提前准备着。” 提前备着?她冷笑一声,真把她当作养在府外的外室了。 可碍于眼下的困境,她又不得不敛起不悦,淡淡地应道:“知道了。” 如今,她想要复仇,首要的便是能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走出这冷松院、走出裴府。而这一切,只有裴熠能给她。 这首要的,便成了讨好他。 - 入了夜,外头的鸟儿啼鸣了几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隔着窗纱,外头刚升上来不久的明月幽幽的光芒透了些许进屋,瞬时便被屋内的暖光吞噬殆尽。 明凰正拿着一把剪刀,静静地剪着灯花。 那灯花噼里啪啦响了一通,外头的脚步声也由远及近地明显大了起来。 “大人。” 丫鬟恭敬的声音响起,明凰便知道是裴熠来了。 她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低低的衣领,试图提溜起来一些。可这襦裙的样式就是如此,恨不得将半扇□□也露出来。只披着一件云纹轻纱帔子,如烟似雾,几乎可以看见白皙光滑的臂膀。 又下意识地去摸索头上的发髻簪子,她从前梳妆台匣里从不缺名贵稀奇的首饰,可她总是图松快,只愿意梳最简便的发髻,随意插个簪子便了事。 手心里的这簪子是赤金嵌宝蝴蝶簪,两侧还有点翠头面作门面,那浑圆的耳垂上亦坠着蓝珐琅花卉耳环。 这是在丫鬟告知她提前被这时,问她们要的物什。 她不由得在心底嘲笑起自己来,就连那大婚之夜,也没有这般用心。 “吱呀——” 门被推开了,裴熠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那门便被外头的下人识趣地合上,且走远了。 明凰正背对着他站在屋内的东侧,他望着她的背影,透着烛光,那发丝染上温暖的光晕。 整个人风姿绰约,十足的妩媚。 裴熠先是一顿,望着她露出的那截雪白的手臂愣神。 他挑眉,一步步往那铺着香粉的美人儿处走去。 明凰知道他走近了,手下一颤,险些把灯也灭了。她放下剪子,低眉顺眼地转身,屈膝行礼:“大人。” 眼前是一双黑色描金云纹的靴子,她望着那鞋面,心里那点平静无波的心湖仿佛霎时间飞来了好几只水燕,叽叽喳喳地将湖面搅个不停。 她能感受到那道目光——毫无顾忌地、肆意地在她身上游走。 “打扮了?” 裴熠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她辨出这里面带着几分愉悦,便微笑着应道:“是。” “你以前,从不曾戴这些。”头顶有一只大手缓缓抚过那些首饰,“怎么今日竟有兴致戴上了。” “大人说过,要我学着讨大人的欢心。” 那只手顺着她的发髻一路往下,缓缓抚过她的耳垂。 那双靴子更近了些,掌心顺着耳廓轻轻描了一下,她被痒得颤了一下。 “……” 一声带着笑意的轻叹。 “你还真是……”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扶着她起身。 明凰直起身,仍有些不大自在,肩膀也微微内扣了一些,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他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僵硬,也不急于做些什么,而是缓步踱至窗边坐下。 裴熠今日穿了一身鸦青色直襟长袍,他将那下摆撩起,手肘随意支在小案上,颇带深意地望着她。 明凰站在那,有一瞬,她没来由地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一件漂亮的小玩意儿。 “过来。” 她垂着头,猛地咬了下唇,口中有一丝腥味,抬脚向他走去。 缓缓行至不过一步之遥的位置,她停下来。 裴熠仍支着手臂看她,笑了笑,“我渴了。”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他唇角勾着笑意,眼底的波澜似盛着水那般,好一汪清澈无暇的清泉。 偏偏就是这点清泉,若一不留神掉进去,便会没了命。 “小的给大人斟茶。” 她低眉顺眼地,端起案上的茶盏为他倒了一杯清茶。 那天青色水釉小杯被她两手抬着底部举起,恭敬地递朝前去。 裴熠垂眸,看着这双细腻白净的纤纤玉手,还未喝茶,倒先咽了口唾沫。 他接过杯子时,没忍住,往那水葱似的指头碰了碰。 清茶入口,心旷神怡。 仿佛这几天被那件大案疑宗缠住的身子也变得轻快起来。 不同于行家的手笔,甚至这茶还有些涩味,可他就是觉得爽口至极。 “这茶,是出自你手?” 他记得,明凰不喜侍弄这些茶艺花道,技艺在京中贵女行列堪称末流。 明凰将他喝完的杯子接过,略点了点头,“是。” “甚好。” 她诧异地抬眼,男人脸上的笑意不假,那眼中的水波似乎更深了些,凝成了一汪深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美人 第9章 风月 她愣了片刻,轻启朱唇,“多谢大人。” 裴熠仍垂眸看她。 她时刻记着今日所做为着什么,可裴熠没有动作,她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仔细回忆了一番从前看过的话本子,以及成婚钱宫中嬷嬷的教导。明凰缓缓抬眼,颇有几分惹人怜惜的姿态,“大人,可要安寝?” 她看见那人双眸的神色徒然一凝,那眼波像被扔了块石头,缓缓荡漾开来。 裴熠眼中的情绪越发愉悦了,他坐正了身子,朝她轻轻勾了勾手,“过来。” 她便朝他又凑近了一些,直到腿碰到他的膝盖。 “你以前,也从不曾穿这样的衣裳。” 有只大手缓缓落至左肩,隔着那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帔子,她感受到那掌心的滚烫。 她略偏向一侧,故作娇羞,“大人可还喜欢?” “喜欢……” 裴熠喃喃了一声。 他又接着轻笑,“自然喜欢。” 只要肯为他花心思,怎么着,他都喜欢。 裴熠大手一揽,将她整个人抱至身侧。 她猝不及防被抱上去,险些失声叫出来。 低下头看,后腰,是他环着她的手臂。 左手臂膀则紧紧贴着他的腹前,整个人都被揽在了他怀中。 短短一瞬,她便这样被他抱到了一个极亲近的位置。 只那一瞬,明凰失了神。 裴熠将下颚轻柔地抵在她的头顶,右手抬起来顺着她的脸颊缓缓轻抚着。 明凰,明凰…… 他的明凰。 …… 就这样过了一阵,竟安静得不像话。 屋内是温暖的烛光,她靠着他,甚至能听到他胸前那颗强有力跳动着的心。“噗通——噗通”。 第一次和裴熠靠得这么近,她竟然荒谬地觉得安心。 这颠沛流离的日子后,居然能有这么一个可靠的胸膛,供她喘息片刻。似乎……还不错。 可仅仅短短几稍,她将那点心思收起,算计起来。 她都这样穿着了,还矫揉造作地做了许多的动作,明凰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不安与困惑,裴熠居然还能如此坐怀不乱? 她悄悄挪动了一些,那揽着她后腰的手臂几乎立时收紧了几分。 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别动。” 明凰乖巧地不再动弹,咬着下唇思索了片刻,缓缓叹了口长气。 裴熠顿了顿,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有话便直说,趁我现在还愿意听。” 明凰低头绞着他的衣摆玩,“小的天天憋在这屋里,大人又不来陪我,人家快无聊死了。” 裴熠低低地笑了,“这是在埋怨我么?” “小的哪里敢埋怨大人。”她将他的衣摆甩朝一边,朝他怀里拱了拱,“大人如今位高权重,自是有数不清的正事要忙,顾不上我这么个废人也是应当的。” 裴熠察觉到她微小的亲昵动作,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哦,原来是在撒娇。” “大人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他伸手轻轻戳了戳她的右脸,“生气了?” “没有。” 裴熠垂眸看见她那点鼓起来的脸颊,轻笑出声:“你一气恼,就喜欢鼓腮帮子。” 她心里像突然塌了块砖瓦掉在心底,惊得人一颤。 这话,太像是对爱人说的了。 可他们明明是仇人。 她见拿乔也拿得差不多了,该拐入正题了,便伸手抓住那只不安分的大手,捏了捏他的小指。 “大人,我在这屋内是在憋闷,能让我到外边走走么?” 裴熠本还沉浸在和她难得的温情中,这一句话像一盆冷水一样,兜头盖脸地砸下来。 将他从那宠溺的情绪中活活砸醒,抽离出来。 但面上仍不改色,只扯起嘴角,眼中的温情也变成了冷意。 “你很想出去么?” 明凰听着,却以为是美人计奏效了,趁势接口道:“人家从前就不喜欢待在屋里,大人都是看在眼里的。这一关便是好几日,真真是叫人烦闷。” 略带冷意的轻笑传来,全然不似方才的温柔。 下一刻,她被推向一旁。 猝不及防,明凰扶着一旁的窗棂才堪堪撑稳了身子。 回过头,裴熠已然起身离座了。 他的背影冷如松一般立在那,微微偏过头看着她,“我说你怎么突然如此体贴,原来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不等她回话,他又接着冷冷道:“你今晚做这些,就是为了能出去,是么?” 明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话,只能讪讪地狡辩道:“大人多虑了,没有的事。小的这都是一厢情愿,只想报答大人的救命之恩。” “……” 他偏过头朝向正前方,冷笑了一声,接着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既然你的人身自由在我手中,就算我今日要了你,却不答应你的请求,你又当如何?” 明凰愣住。 她确实没想过这样的结果。 她只想着男人一般都抵不过枕边风的温柔攻势,她以为,裴熠也不例外。 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卑鄙无耻下流。 这不该是道上的规矩么?做情妇,以身相许,相应地,对方就该答应女子提出来的要求——要黄金也好、首饰也罢,只要不是名分,什么都成。 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 没等她想清楚缘由,裴熠又幽幽地问道:“你就这么轻易,就能把身子交出去?” 身后的雕花窗支着,漏进了丝丝夜风。 明凰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一阵冷意顺着背脊缓缓踱上后颈,凉得心底一震。 一时间,她又羞又恼。 这句话,已是裴熠对她说的第二次了。 怎么,他一边要她“伺候”他,一边还要这样拿所谓的贞洁名节来羞辱她? 她偏不如他的愿! 明凰懒洋洋支起身子,将那滑落下去的薄纱帔子拉至肩膀,悠然道:“大人觉得这是什么十分稀奇的事么?男欢女爱,你情我愿。” “这样的事,我又不是没做过。况且……” “——是谁!?” 明凰的况且刚起了个头,骤然被裴熠的话打断。 他转过身,快步走向她,忽地捏住她的下颔,那些什么身份啊礼节啊全然不顾了,紧紧蹙起锋利的眉,逼问道:“你和谁做过……这样的事?” 明凰被他捏着下巴,脸上的表情却怡然自得。 “自然是和我成亲的那个。” 她将方才被打断的话缓缓道出,“况且,你不也差点和我成亲么。既然都有过婚约,做这种事又有何不可?” 沉重的呼吸响在屋内,她看见裴熠的表情皱成一团,像被揉过的宣纸那般扭曲。 他将后牙咬得咯咯作响。 明凰迎上他那愠怒的双眸,里面仿佛有火焰要窜出来,灼到她身上一般。 他猛地一甩,她又被甩得侧滚到了一旁。 “你凭什么认为,我裴熠会要一个失了身的女人?” 留下这一句话,那人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离开的姿态之决绝,几乎掀起一阵风来。 明凰错愕地看着这一切,先是感到慌乱,可接受了【美人计】失败这个结局以后,羞恼伴着怒意从心底升腾而起。 他拒绝了她。 他拒绝了她的花枝招展、她的浓妆艳抹、她的风情万种——哪怕是装出来的。 可他,拒绝了。 又是这种感觉,和几年前一样。 只不过,从前裴熠就算再不愿,也从未真的对她甩过脸子。 可现在,他不仅对她甩了脸子,还将她结结实实地甩开了。 裴熠,他居然——他居然敢! 胸口剧烈起伏着,手指紧紧攥着身侧小案的案角,指节用力得泛白。 若说之前明凰还对裴熠抱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那么今夜,那点感情便全然被一股油然而生的恼怒和恨意侵占了。 他这样推开用心准备的她,却在她亡国后第一时间娶了别的女子。 她都不用亲眼看,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是如何对那女子温柔以待的——她从前又不是没见过! 明凰紧紧闭上双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心口那点密密麻麻的酸胀的痛感在提醒她,得做些什么。 夜风透过窗隙,一阵阵地袭来。 将她方才拉至肩头的轻薄帔子掀开。 这本该是裴熠做的事,如今夜风替他做了。 这风吹过她的脸庞,也将她劈头盖脸地吹醒了。明凰眼底慢慢浮上一丝狠厉,这口气,她绝不会这样轻易地咽下去。 - 裴府,临渊阁。 正屋,一张紫檀闩置于深处,案上陈设一方玄玉笔架,一只银龙镇纸,点着一盏雁足灯。 书案之后有一张宽大的乌木交椅,裴熠闭着眼坐在椅上,胸腔剧烈起伏着。 过了好一会。 他忽地站起身,大手一挥,那桌面上陈设的案卷、墨台一股脑滚落在地。 追风候在门口,心中一惊,却不敢说半个字。 方才他和那两个丫头守在冷松院门口,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他家大人却一把推开院门走出,还把那院门摔得震天响。 那两个丫头惊得“扑通”便跪了下去,连他也被吓了一跳。 跟了大人那么多年,除了他被明凰公主退婚那次,他还从未见过大人如此失态。外人不知,他这个贴身的奴才可是看得清楚的,他家大人在公主府时,除了对明凰公主有所不同外,对外俱是一副温和谦卑的姿态。 后来大人做了大官,位极人臣,虽不似从前那般了,可待人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稳重,也从不见他这般失态。 追风想着,有只蛾子却不长眼跌跌撞撞地扑到他的面中。 这该死的虫儿真是不长眼,他嫌恶地将那蛾子扔到脚下踩碎,全程愣是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生怕再给里头那位怒着的人惹得不快。 裴熠跌回座椅,闭上眼狠狠舒了口气。 努力要将那个慕容君烨和她厮混的画面从脑中抹去。 …… 可该死的,怎么他越是不去想,那画面还愈发清晰起来。 女子面色潮红地躺在男人身下,双手环抱着男人的脖颈。 媚眼如丝,衣衫不整。 那香肩白皙光滑,锁骨凸出,颈间隐约可见一颗褐色的小痣。 可爱的锁骨之下,便是呼之欲出的半扇□□——和方才紧贴着他那对一模一样! …… 想着想着,男人的脸也清晰起来。 再想得仔细些——那面容分明是他自己! 这明明就是他,少年时每次做了那种梦时、焦躁难耐间,萦绕在脑海无数次的画面。 左手支着额头,狠狠揉了几下眉心。 他见过的,他见过他们亲昵地闲话,见过他们凑在一起研究输给他的棋局,见过他们—— 猛地睁开眼,他不愿再回忆。 “追风。” 外头的追风听到这一句不咸不淡的声音,心下暗道不好,快步走进屋内。 追风躬着腰,“大人。” 第10章 风寒 “圣上下的令是哪日?” “回大人的话,八月初三,就在七日后。”追风看了他一眼,又接着,“圣上亲派的孙大人今日托人来说,想约大人在听风楼小聚。” 裴熠近日被大案缠身。 他贵为枢密院正使,又是当朝驸马,本和这堆繁冗破事不沾边。 可这次被查的是皇后娘娘万明珏的表亲——堂堂三司使万元度。这可是掌管盐铁、度支、户部三司,把控着朝廷经济命脉的大官。 万元度年轻时,时任南诏的江淮发运使,掌管富庶江淮一片。 后来一路平步青云。如今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已坐到了三司使这把从二品交椅。这充满肥水的升迁之路,没有靠山必不可能。 他最大的靠山,便是明凰的亲外公万老将军。 明凰的母亲做了皇后后,万家一跃成了南诏国最为尊贵的一支外族。 永和皇帝是个情种,深爱万皇后。为给万家保驾护航,短短十来年在朝中提拔了不少万家子弟。 如今南诏覆灭,晏国当立。 晏国皇后万明珏虽说也是万家人,可自万老将军西去后,万家根气有损,这局势瞬息万变,自是不如当年了。 若说慕容枭与那永和皇帝一般,那还好。但慕容枭十分宠爱妾室萧氏,自他做了皇帝,第一时间便把萧氏封为贵妃,连萧氏的独子慕容峥也获封亲王。 孰轻孰重,外人一眼便知。 更别说朝中那些积年浸淫在官场的人精了。 如今这万元度被查,多半就是萧氏一族在后捣鬼。 萧贵妃原是北境部族的人,自她被纳入慕容府做妾后,慕容枭便将萧氏其余子弟都收归到了麾下。如今慕容枭登基,自是提拔了一些萧氏的子弟。 皇家的事,不能随意派个大理寺的人去查,得是皇帝亲指的人。 裴熠作为驸马,又是皇后万明珏的女婿,本不该趟这趟浑水。 说来也是奇了,那萧氏一族在朝为官的子弟——御史台的文官,居然向慕容枭提议派裴熠去查。 谏言提议是裴熠既不管钱,又是新朝才做官的“新人”,与党派之争毫无干系。若是派他去查,必然十分公正,能让百官信服。 且不说百官信不信服,皇帝居然准了。 这一下,朝中可谓是掀起了轩然大波,连那些为官几十年最会避险的人精都看不清局势了。 究竟该站万家,还是该站萧氏? 究竟该站二皇子慕容君烨,还是三皇子慕容峥? 一时间,朝中一惯喜爱站队的官员人人自危。 也有一小撮人想站裴熠的。 可到底是个外国皇子,况且大家连他是皇帝的人还是皇后的人都分不清,押他能赢的赔率忒高了。 那些臣子赔不起,一赔可是自己加上全家老小百余口人的性命。 总之,现如今外头的局势就是:当朝驸马裴熠担任【三司使贪污案】的主审,严查这位他岳母家的表亲。 而这个孙大人,全名孙习,大理寺少卿。 是圣上亲指的陪同裴熠南下江淮一带彻查万元度此案的副手。 出发的日子定在八月初三,这个时候来约他小聚……想必是有些上不得台面弯弯肠子。 裴熠左手支着额头,“啧”了一声。 得想个法子把这人除掉,最好是在出发前。 “八月初三,”他定了定,“那天可是圣上定年号祈福的日子?” “是,大人。圣上选了好几个日子都觉得不满意,钦天监夜观天象,禀告圣上说那日有七星连珠之象,实乃百年难遇的大吉之日。” 裴熠垂眸思索片刻,心下便拿定了主意。 “你去办件事。” - 翌日,明凰并未像往常那般在屋内看书活动。 她一直躺在床榻,连床帐也不曾撩开。 一直到午后,门口那两个丫鬟对视一眼,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昨夜大人并未留宿于此,这小姐不可能出现床榻之欢留下的症状,怎一直睡到现在? 其中一个身形瘦小的丫鬟,名叫荆霜,轻轻叩响房门:“小姐,您可起身了?” 屋内,传来几声咳嗽声。 她心头隐隐觉得不安,又问询道:“小姐,您身子可还安好?” 里头,女人的声音本就微弱,再隔着门,更是细弱蚊蝇。 “夜里风大,大抵是染了风寒。”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明明是关好窗户的,怎的就叫这位小姐病倒了? 【这下可怎么办才好,追风大人吩咐过要好生看护她】 荆霜对面的丫鬟拍拍她的肩膀,打了一通手语。 她亦皱起眉,回道:【我去禀报,你看好院子】 那丫鬟点点头:【快去快回,如若是装的,我一人难免顾不过来】 荆霜面色凝重地往了一眼那坠着黄铜大锁的门,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轻巧地一跃,攀上墙头。 那身影似风一般,瞬息便消失在了墙头。 明凰躺在榻上,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听了一会,什么都没发生,心下疑惑,难不成她被看出来了? 从前,父皇命太医院之首教习过医理,她对一些基本的病症还有药材、剧毒之物是有熟记于心的。 风寒,最有效的方子——以附子、麻黄、细辛三味药材久煎供病患服用。 其中,附子又名乌头,是用毒性极强的生乌头所制。 虽然毒性大大降低,可要是方法得当,提取一些有毒之物也并非全然不可。 她昨夜切实地吹了凉风,这风寒之症也并非装出来的,却是有些咳嗽。额头也有些阵痛,倒不是因为风寒,大约是被气的。 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思盘算着要是这招不成该如何,不曾想,过了一会,门外竟传来了下钥落锁的声音。 她忙拉被子将露在外头的腿盖好,清了清嗓子,又咳了几声。 床帐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是裴熠。 那会是谁? “小姐,您将手腕伸出来,让这位医者给您把把脉。” 荆霜说着,看了站在身旁穿着一身道袍的男子一眼。 看这位莫二十几年近三十,身上还挂着褡裢,裤脚束进靴子,颇有江湖道士的做派。谁能想到他是曾经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相士王道天老先生的徒弟,王玄明。 自从王道天死后,存在百年之久的监玄司便被永和皇帝撤了。 永和皇帝安抚赏赐了司内官员金银若干,到底是为皇家效力的人,保留了他们最后的余面,可以衣食无忧地度过余生。 唯有王玄明,作为王道天唯一的关门弟子,将这些金银尽数散给了城中的乞丐。 从那以后,从朝中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荆霜感叹裴熠的本事,不知他是从哪里寻到的王玄明,更不知他是以何种方式才将他收拢麾下。 不过,不论何种方式,都令人不得不佩服。 过了片刻,一只纤细雪白的手伸了出来,露出腕间那点布着几丝青筋的皮肤。 王玄明隔着床帐,冲里头微微颔首算作示意,伸手搭在脉间。 只诊了几息,他收回手。 “王先生,我们小姐身子如何?” “并无大碍,风寒所致。”王玄明坐到一旁,从褡裢中掏出毛笔和草纸,“我开一方子,照着拿药煎药便是。” 那便好,荆霜心头的石头落下,屈膝行礼,“多谢先生。” 王玄明大开大合,将那写了方子的草纸往荆霜跟前一递,“只一样要多注意,这药需得先煎这附子一个时辰,再加入其余药材煎煮约两刻。” 荆霜接过药方,恭敬地回应:“是,王先生。” “若无其他事,本道便告辞了。” “先生慢走,我送一送您。” 两人的脚步声在床帐外渐远,明凰收回手,勾唇一笑。 成了。 这下,只用借口要亲自看过药材,便可以偷一些附子。 - 入夜,外头的蝉鸣已然低了,只稀稀落落响起几声。 裴熠刚从宫中回来,大步流星迈进临渊阁。 院中的杜鹃鸟啼鸣一声,撑着翅膀从高大的松柏枝干间扑棱而起,飞向那鸦青色的夜空。 他今日穿着暗紫色官袍,还未来得及换下。 顺着石子路越过那潭平静无波立着几尊假山石的小池。 只见正屋门前那口养着几尾黑鱼的大缸旁,站着一位身穿道袍的男子。他背着手,正弯腰“嘬嘬”逗那几尾鱼儿。 听见裴熠的脚步声停下,他才转过身来。 两人打了照面,互相略微一颔首,算作礼数。 王玄明仍是那副江湖道士吊儿郎当的姿态,连在这身寻常官员见了都要擦汗作揖的紫色官袍前也面不改色。 “先生今日看过,如何?” 是在问明凰,王玄明心下了然,笑道:“小姐染了风寒,并无大碍。” 裴熠微微皱起剑眉,若只是如此,王玄明何必等他? 果然,王玄明垂首略笑了笑:“我给小姐拿的方子,是治疗风寒最为有效、也最常见的麻黄附子细辛汤。” 裴熠闻言,眼中的疑虑深了几分。 王玄明接着道:“其余的药材倒是没什么,只是这味附子,大人想必也知道它的用途。” “大辛大热,温补阳气。治疗风寒,最好不过。”裴熠顿了顿,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又看向王玄明。 王玄明生了一双细长的眼,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眯着,颇像个柳仙。 “附子,乃生乌头所制。”裴熠也笑起来,“生乌头,大毒。” 王玄明颔首,不再多言,冲裴熠一拱手道:“告辞。” 他前脚刚走,裴熠便朝着追风吩咐道:“去查,她今日做了些什么。” 第11章 乌头 “是,奴才这就去。” 追风转身向院外走去。 他想起自己曾向裴熠进言过,要为明凰制作起居录,可当时被一口回绝了。不禁暗暗想着,这小姐真是好本事,竟让大人转了性了。 从裴熠的临渊阁出来,要经过几转回廊,再穿过幽暗的湖边小径,一跃跳上跟前的墙头,沿着砖墙走了一会,这才到了冷松院。 里头种着一颗桂花树,有一三转回廊延伸至正屋门前。 他一跃而下,正屋点着灯,暖光幽幽映照在堂前的桂花树上。那两个丫鬟很是警觉地看向他,见是他,两人福身。 追风站在那颗桂花树旁,冲她们打手语:【小姐今日做了什么?】 荆霜和那丫鬟直起身,对视一眼,荆霜也打着手语:【小姐说不放心外人,亲自看过那药材,在门口盯着我们煎过才肯喝下】 【还有么?】 荆霜摇摇头。 追风了然,径自离去。 - 临渊阁,裴熠已换下了官袍,着一件浅色直缀常服。 坐到书案前,终于有闲情喝上一口清茶。 他今日被皇后叫去了凤仪殿。 慕容姝不在,只万明珏召他喝茶。 本以为她会提及万元度之事,结果只是给他吃了一些慕容姝亲制的糕点——是在旁敲侧击提醒他顾家。 糕点很精致,还用了北朔国特产的蓝花点缀在侧,这是北朔国的特色小点心,他从前喜欢吃的。 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口味也变得和明凰一样了,无辣不欢。于是今日吃着,便觉得索然无味。 到最后,皇后问了他南下启程的日期,他如实答了。 便只有这些。 万明珏如今作为皇后,作为他的“岳母”,待他不错。 也是为了两个儿子的前程着想。 如今新皇登基不足两月,已有些不安分的萧氏子弟开始捣乱了,万元度一事便是他们试探慕容枭和万家的第一步。 裴熠是慕容枭和北朔联络的核心人物,慕容枭当初谋反,是裴熠亲父在背后大力支持。 南诏国北部边境有一条长长的宏伟的城墙,其中地势最平处的金城关,矗立着一扇镇国的青铜巨门,机关重重,唤作止戈钺。 钺本是武器的名字,据说当年南诏立国之时,明凰的太爷爷用龟壳卜得的此名,便一直沿用至今。 南诏易守难攻,这扇巨门几乎奠定了南诏国百年安稳。 打开这巨门的秘钥分为两把,一把由皇帝锁在宫中,一把现今下落不明。慕容枭想方设法地抓明凰,裴熠猜测,他大抵是疑心另一把被明凰带着逃走了。 登基后,慕容枭如约将其中一把秘钥给了身为北朔皇子的裴熠。 而裴熠也不负众望,这把秘钥,此刻已然到了北朔皇帝的手中。 只不过——是假的。 裴熠沉浮这些年,好不容易得到了这大好机会,他自然不能放过。 如今中原实力最强的两个国家,一个是晏国,一个是北朔。 他作为北朔的皇子,身在晏国。 而晏国的皇帝,瞒着臣民,将事关百姓生死存亡的秘钥送到了北朔皇帝手中。 在这两个皇帝之间周旋,再没有比裴熠更合适的人选了。 慕容枭不是个能和他人分权之人,裴熠心知肚明。因此,他早已和慕容枭达成了合作,告诉了慕容枭他的真实意图——除掉北朔皇帝。 这秘钥有了一把,另一把是有可能研制出来的,若能找到曾经制作这门的周氏一族的话。 周氏一族曾是闻名中原的匠族,因制作了止戈钺名声大振,被南诏皇帝封侯,常年盘踞于南诏国境西部的不周山。 后来,一夜大火,周家满门皆亡。 裴熠知道,慕容枭和北朔皇帝都在暗自派人寻找周氏一族的下落。 他能做的,便是在他们找到之前找到另一把钥匙。 喝完一盏茶,裴熠刚将杯盏放到桌上,追风回来了。 追风福身,“大人。” “如何?” “她借口说怕丫鬟不忠,要亲自看过药材、亲自盯着煎药,那两个拗不过她,便也应了下来。” 裴熠了然,垂眸看着桌案。 桌上摊开的是万元度此案的相关卷宗,几滴茶水落在上头,洇出印子。 他本也没打算好好查这个案子。 万元度的生或死,皆在慕容枭一念之间,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次南下的真正目的。 从古至今,一统天下的大业绕不开兵和钱。 此次南下,就是去帮慕容枭找兵和钱的,亦是帮他自己。 “让她知道我南下的日子在八月初一。” 追风是知道裴熠的打算的,此次南下在八月初三,是要带着那位一起去的。可不明白为何要告知一个错误的日子,虽有些疑惑,但还是恭敬地应下准备去办。 “是,大人。” - 明凰这一病,喝了三日药汤便大好了。 她听说了裴熠南下的日子,虽然困难,可还是将那附子套取了一小嘬有毒的粉末。 还好她从前爱喝酒,和丫鬟要烈酒时没费太多心思。 不过也真是惊险,她从梳妆小台的抽屉最深处拿出那瓶小巧的白玉瓷瓶。 明日就是八月初一了,她今天便要大干一场。 裴熠那狗东西,经过上次一事,竟再也没来过冷松院。 她都没机会下手。 好在裴熠还算有点良心,告诉了她他八月初一将要南下办案。这一去,必定是几个月乃至半年。 等他走后,她便要好好试一试这两个丫鬟的身手,说不定还能趁机溜出裴府,去外头干点正事。 “荆霜。” 外头的丫鬟听见明凰的喊声,应道:“小姐,您有何吩咐。” “这冷松院中可有小厨?” “后院有,不过从未起用过。” 她清了清嗓子,“去外头给我找只鸡来,我记得裴大人最喜欢吃茱萸胡椒鸡茸羹,明日他就要南下,我亲自做与他吃。”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再给我找个厨娘,我不会做,要人教。” 荆霜和对面的小冬互相对视一眼,来裴府当差之前,她们的主子常乐叮嘱过,裴大人与这位小姐关系不一般,需得谨慎伺候。 这段时间察言观色下来,她们心中大概有个谱了。 小姐的这要求,裴大人想必是会恩准的。 于是荆霜便应了下来,去找追风了。 - 明凰站在后厨灶台旁,望着那只已然处理过的白鸡,还是被腥味窜得皱起眉。 她贵为一国公主,哪来过这种地方。 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烹过食材。 不过,为了给裴熠下毒,她忍了。 好在这厨娘十分地知趣,几乎没要她动过手,都是指导她把食材放进锅内。 “小姐,您将那切碎了的笋尖放进锅内即可。” 看着砧板上那堆黄白的根丝,她“喔”了一声,用那菜刀铲了一些,撒进锅内。 “您看这汤,有些太浓了,您加些水。” 她又听话地舀了一勺桶里的水,“刺啦——”一声,撒进锅内。 …… …… 到了天色微沉,终于是将这道茱萸胡椒鸡茸羹做好了。 明凰接过荆霜递来的百宝花鸟八方提盒,小心放入。 “大人明日便要南下了,前几日我惹他不快,”她整理好食盒递给荆霜,“你如实转告裴大人,这算我对他的赔礼道歉。” 荆霜笑吟吟地看着,并未接手。 明凰疑惑:“怎么?” “小姐,大人说要您亲自送去。” 明凰顿了顿。她已将那点毒粉放入羹汤中了。 之前都计划好了,就算裴熠事后发觉也无碍,她可以赖给这两个丫鬟。 且,她仔细斟酌过计量,这点毒物不足以致命,只是会使人上吐下泻,难受个几天罢了。 特意选在他出门前夜,就是故意要他难看的。 “小姐?” 明凰回过神,罢了,只能赶鸭子上架了。 就算被他发现又如何,他本就对她很过分,她不过是学着他罢了,也使些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 “带路吧。” 在这住了一个多月,至少她能外出了,好好地去记一记这府内的构造,日后偷溜出去时不至于迷路。 - 天色已全然暗下来了。 荆霜提着一盏羊角灯,追风则提着那食盒,跟在她和明凰身后同行。 第一次踏出冷松院,明凰心里舒了口气。只觉清风徐徐、心旷神怡。 眼前是一条碎石铺就得窄路,两旁有些光秃的小树。走完这弯弯绕绕的碎石小路,来到一片开阔的湖边。 湖边的冷风劲劲的,猛地一吹,叫她打了个寒颤。 湖边矗立着怪石假山,那山丛间有一条幽径,纵然她身边有荆霜,却也觉得那嶙峋的大石有些骇人。 绕过假山的小径,终于到了链接各院的回廊。 红色的廊柱下,每隔一段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三人的脚步在这寂静的夜里更显得突兀。 怎么这裴府,都没有候着下人。 看来,她要溜出去也并非天方夜谭。 明凰心下一喜,绕过最后一个回廊,前方映入一座院子,正门的牌匾写着【临渊阁】三个大字。 “小姐,到了。” 越过院中的池子,荆霜在正厅门前顿住。 追风将食盒递给明凰,她伸手接住。 荆霜垂首道:“小姐,大人就在里头,您进去便是。” 明凰看向那关着的几扇正门,咽了口唾沫,拾级而上。 推开门,迈了进去。 厅内灯火并不足,仅厅堂深处的紫檀桌案上点着一盏雁足灯。 桌案后的乌木椅子上空空如也。 明凰缓缓走进去,将那食盒放到桌上。一转身,裴熠从西侧的铁骨山河屏风走出。 他穿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负着手,脸上的表情淡然,看不出情绪。 明凰屈膝行礼,“小的来给大人送夜宵。” 他缓缓走近,却并未在她身旁停下脚步,而是直接越过她走到桌案之后,坐到那把乌木交椅。 屋子内静悄悄的,只有那燎炉里的炭火发出极其轻微的“噼啪”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明凰本就是来干坏事的,提着一颗心,被那炭火燃烧的声响吓了一下,猛地眨了下眼。 她在心底给自己打气,没事的,明凰。又不是真的要他的命,只是下点毒罢了,裴熠那身子硬朗着呢,无碍。 男人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我听闻,这是你亲手所制?” 第12章 赔罪 明凰低垂着脑袋,微笑道:“是,小的前些日子惹大人不快,心中有愧,特此给大人赔礼道歉。” 裴熠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恭敬地候在那,就连说出的话都是带着十足的敬意。 他却知道,这都是装的。 若不是王玄明提醒,他可能真就被她蒙骗了。 说来也是惭愧,他裴熠不缺洞察人心的技巧和手段,却屡屡在这么一个小女子跟前落尽下风。 有时候,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看不出她的谎话,还是看出来了,装作不知。 面对明凰,有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眼瞎耳聋的人。说出的话不经过大脑思考,做出的行为亦是匪夷所思。 可他偏偏改不过来,明凰于他,就是有着能轻而易举牵动情绪的能力。 “惹我不快?”他随意掀开食盒看了看,“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 明凰略抬起头来,笑颜如花:“从前,你不是很喜欢吃这个么?” 裴熠轻笑,这笑中却多带着无奈,“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并不擅食辛辣之物。” “你做的这道菜,以辛辣爽口著称。”他将食盒完全掀开了,露出那道光泽鲜亮的茱萸麻椒鸡茸羹,“你从未真的了解过,我心之所向吧。” 明凰暗道不好。 他不喜欢吃这个,那还怎么给他下毒。 她又是风寒又是煎药,喝了几日苦药汤不说,还用烈酒想办法炮制了一些附子的毒沫出来。 莫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还有,裴熠不喜欢吃辣?怎么从前一起用膳之时,看他吃得挺多的,这又是在闹哪出?难不成,他已然发觉了,所以才找个理由出来推脱么? 明凰愣愣地站在那里,一个接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几乎要将她淹没。面对眼下裴熠的问题,该如何回应才能让他吃下这碗羹汤? 她还在思索着回答,那人却轻叹了口气,摆摆手,“你回去罢。” 完了,这下全完了。 他肯定不会吃了。 明凰心里急得像今日锅内被油烹的白鸡,又开始笑着赔罪道:“是,是,都是我不好。我从前太目中无人了,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也未曾发觉。” 见裴熠不出声,她上前两步,走到桌案侧面,将那碗羹食端出来放到案上。 “大人,小的今日花了好几个时辰才做出来的,您哪怕不喜欢,尝一口也好啊。”她用羹匙舀了一小口,走到裴熠身旁,“大人,您尝尝。” 裴熠斜倚在椅子上,掀起眼皮看了明凰一眼。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了武大郎与潘金莲。 她的这句“大人,您尝尝”和潘金莲的“大郎,该吃药了”在脑中重合,连这柔情蜜意的轻哄都如出一辙。 生乌头是剧毒之物,极少量便能使人致命。 王玄明亦提醒过他了。 可看着那双白净细腻的手……他却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 那双手更近了,举着汤匙温柔地递到他的唇边。 汤汁流入口中,舌尖感到了细密的麻意,接着又缓缓流入喉咙。 这道菜,竟然不难吃。 他咽下去那口汤,抬眼看她。 她就站在那盏灯的前方,女子的眉眼舒展开了,双眸潋滟,眼中尽是温柔的笑意。 背着光,她的眼波变得很深。 就算是一口深井,他应该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大人尝了,觉得如何?” “……甚好。” 女子笑得更深了,“那小的再给大人多盛点。” 裴熠屏住了呼吸,凝着她的背影,“不必了。” 她顿住,缓缓转过身面向他,眨了眨眼。 “夜深了,你回去罢。” 这是裴熠第二次下逐客令了,明凰缓缓放下汤匙,“是,大人。” 走出去几步,她又回过身看他,“大人此次南下,所趋势日颇多,望大人多保重。” 那盏灯不够亮,明凰只看得见裴熠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他不回话,她便又接着往外走。 就在她的手刚要推开门时,他开口了。 “我不在府上的日子,你会趁机逃走吗?” 明凰的手悬在了门前,她会逃吗? 毫无疑问是会的。 可她会回来吗? 也是会的。 裴熠待她,似乎没有他口中那么地残酷。因此,在他身边不难捱。 况且,她还打算利用他呢。 于是她坦然道:“眼下,我是不会离开大人的。”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乌木椅子上的那个一向惯于伪装的男人听了,却真情实意地笑了。 - 明凰又回到了冷松院。 躺在昏暗的床帐内的世界,她心中暗喜,成了。 裴熠那样子,依她对他的了解,定然是会吃那碗羹食了。 她憋不住笑出声来。堂堂枢密使大人,在皇帝钦定的日子南下,却上吐下泻耽误了皇命。在那群御史台的半老言官那里,定然是要吃些苦头的。 这么些日子,总算有件让她顺心的事了。 明凰酣然睡去。 - 临渊阁。 裴熠看着那碗羹食,这是她亲手做的。 可惜,他却不能下咽。 忍不住“啧”了一声。 “追风,孙大人那边,如何了?” 追风自外走进屋内,“回大人的话,都打点妥了。” “他家人那里,银钱要给足。” “大人放心,他宠爱的那妾室一看到银票眼睛都亮了,连连应着。”追风敛起点笑意,“只不过,他那正室有点难缠,一开始说什么也不肯。” 追风见裴熠脸上一凝,又接着道:“后来又改了主意,只是问我们的人多要了些地契。” 裴熠颇为不屑地嗤道:“宠妾灭妻,到最后便是众叛亲离的下场。” 追风忍不住联想到当今最受圣宠的萧贵妃。 他连连称是,笑道:“大人所言极是。” “后天就是南下的日子了,圣上近两日斋沐,南行前恩准免了朝见。”裴熠拿起那碗中的汤匙,“冷松院那件事,你去安排吧。” 追风垂首:“是,大人。” 追风退了出去,裴熠用那汤匙舀了一勺羹汤,递到眼前。 昏暗的烛光下,那点羹汤闪着油腻鲜亮的色泽。 - 明凰一觉醒来,只觉身心明快。 她撩开床帐,用那床檐处的玄钩挂住,趿了单鞋往门口走去。 “备些水,我要洗沐。” 外头却叽叽喳喳的,两个丫鬟正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丝毫不顾里头的吩咐。 明凰刚要斥责她们,却听见一句“这下可怎么办才好,大人会不会不行了?” 她心中咯噔一声。 大人,不行了? 敲了敲门框,明凰问道:“说什么呢?谁不行了?” 两个丫鬟的声音立时静了一瞬,接着,是荆霜的声音:“小姐,您起来了?奴婢这就去备水给您洗漱。” “等等。”明凰制止她,“你们方才说的,可是有什么事?” 荆霜重重地叹了口气,闷闷道:“奴婢们身在偏院,也不大能知晓全部,只是今天去管家那领国秋的厚褥时,听那些伙计说了几句。” “你别支支吾吾的,直接说。” “是,是。”荆霜赔罪,“小姐,听说昨夜里,府上的人连夜去宫中唤了太医,似乎是裴大人病倒了。” 病倒了?明凰愣住。 她昨天下的毒是控过的,不会有大碍。 于是她装作寻常的语气,随口问道:“正值夏秋两季更换,大人莫非也受了风寒?” “这……奴婢也不清楚,只是听说病得很严重,今日圣上将宫内所有太医都派来了。” “什么?!” 明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了一声掩过,又接着道:“怎么突然病得这么严重,我能去探视一会么?” “这……” “你且去找他身边那个侍卫,叫追风的。”明凰嘱咐着,“就说我想去探视大人。” 荆霜还想推脱,可明凰态度坚决,她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下了。 明凰回到屋内,不禁觉得奇怪。 病得连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调动了,这般严重?不应该啊……她从小便跟着太医学医理,对这点计量的把控是有信心的。 难不成,裴熠是装的? 不,不可能。明凰摇摇头,他装作病倒了实在是无利可图,没有这个必要。若是装的,何故请那么多太医。 这阵仗,她只有小时候在宫中染了天花时见过。那会子差点命丧黄泉,睁眼后榻前围了一大排太医,母后眼睛都哭肿了。 难道,那附子本就没制好? 不排除这个可能,若是那药材有问题,导致她失了手,也并非全无可能。 明凰回忆起来丫鬟带着医者来为她看病那日,隔着床帐看不清来人,她是透过那一丝缝隙看了个大概。 没看清楚脸,只看到那人身穿道袍。 当时她还觉得是个吊儿郎当的江湖术士,现在想来,此人确实可疑。 大大的可疑! “小姐,您可以去。” 门外,荆霜似乎是问了回来了,冲着里头喊道。 明凰一骨碌翻身下榻,“此刻便去。” - 跟着荆霜到了临渊阁,她发现是重走了昨夜一样的路。 可以多加深些印象,不错。 进了院子,却只见外头站着追风一人。 正屋的门紧紧闭着。 明凰走近了,问追风:“怎么,只有你一个?” 那小侍卫垂着脑袋,似乎还抹了把眼泪,“小姐,您当心身子,仔细进去染了病气。” 竟有如此可怖? 明凰皱眉,说得像裴熠将死一般,他家大人若听到这样说话,只怕是会收拾他。 “大人,究竟生了什么病?竟然这般厉害。”明凰皱眉看着那边抹泪的追风,“仅一夜而已,人就成这样了?” 第13章 病危 追风抽抽搭搭的,用袖子抹了抹泪,只重重地叹了一声:“唉!” 明凰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倒是说啊,到底何故?” “大人,大人是中了毒所致。太医说,说……” 中毒?! 明凰心下一惊,果然,那医者果然有问题! “太医怎么说的,你倒是说下去啊。” “太医说……大人怕是命不久矣了……” 明凰脚下一软,险些从台阶上跌下去。 荆霜眼疾手快地馋住了她,“小姐!” 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完了,全完了。 连裴熠这个可以暂时依靠和利用的东西也没了。 这可怎么办? 可忽地,一股强力的无措与慌张涌上心头。 她——她杀了裴熠? 虽说他该死,可……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起码……起码要给她做好准备的时候,他才该死。 明凰再也听不下去,大步走过去推开门。 屋内,正对着的是他那张紫檀木的桌案,上首的墙上还挂着一副雪松的水墨画。 那食盒已然不见了,虽明知不必担心这个,因为那乌头的毒性,银针验不出来。 可她的心脏还是狠狠地抽了一下。 那窗户关得死死的,东侧一张大床,垂着墨色的床帐。 显得这里愈发死气沉沉了。 明凰脚步飘忽,跌跌撞撞地扑向那张大床。 “裴熠,裴——” 撩开床帐,榻上空无一人。 她楞住了。 ——下一秒 后背传来一阵大力。 短短一瞬间,天旋地转。 再睁眼时,她已然被扑到了那榻上。 眼前,男人恶狠狠地盯着她,眼底尽是幽怨的光。 裴熠眉头紧蹙,死死盯着她,连眼底都泛起血红。 活像一个吃人的恶鬼。 “见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她挣扎的动作猛地顿住。 “怎么不说话了?”他却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几乎扑在她鼻尖上,“昨夜来的时候,你不是很会说么,哑巴了?” 明凰紧紧咬着牙关。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她明明只是想……捉弄一下他。 见她不说话,裴熠按着她的手腕,喘着粗气凑近。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竟然,对我下毒。” 明凰的后背紧紧贴着床榻,用力挣了几下。可整个人都被他压制着,这点力气撼动不了那人丝毫。 “你美其名曰给我赔礼道歉,便是这般赔礼道歉的?竟在我夜宵里下毒。”他轻笑着凑得更近了,凑在她耳侧不紧不慢地,“明凰,你真是费了好大的心思啊。” 裴熠和身下的女子面对面,盯着那近在咫尺的美目:“为了给我下毒,不惜染上风寒,还用你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下厨,真是颇费心机。” 忽然,她反应过来。 裴熠他,早就知道。 方才那些人,都在陪着他演戏。 狗东西! 她慌忙将头扭到一边去,怒道:“你还有脸说我?你让那些人陪你演了好大一出戏哪,裴大人才是颇费心机。” “我颇费心机?” 裴熠重复了这四个字,若不是王玄明提醒过他,此刻估计他都已经驾鹤西去了。 王玄明的药材比普通的要烈得多,那附子可是有着十足的毒性的。 他冷笑了一声:“你可知道,那碗东西是能害人丢了命的。” 听到这句话,明凰愣住了。 她的计量不会出错,只能是那药材有问题。 是那个医者有问题! 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了。 不行。 不能告诉裴熠真相。 若是这样,岂不是显得她好像对他感情颇深一般。 既然他现在好生生的活着,何故跟他解释这些——他都认定她要害他的命了。 明凰只觉腕间传来一阵痛感,忍不住皱眉:“你弄疼我了,裴熠。放手!” 那人的力度却没有松动丝毫,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从前怎么不知道,你竟有这些本事。先用身子勾引我,又装病得到药材,再给我的吃食下毒。” 说着,他低低地笑了,那笑却让人觉得背后发凉。 “我竟不知,你原来恨毒了我。” 明凰抬眼,和那双狭长的眸子对视。 他的眼中除了深深的幽怨,竟然还有几分难过。 她愣了愣。 他在难过些什么?不还好好的活着么,又没死。 她下意识地辩驳道:“你不是没死吗?” 男人的动作猛地一顿,接着,一只大手掐住了她白皙的脖颈,“住口!” 又是这样…… 他竟然又掐她。 明凰气急败坏地吼回去:“怎么,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你要杀了我不成?” “好啊,那你动手,今日便送我上路。”说着,她闭上眼,讽刺地笑出声来,“反正我的双亲都被你们害死了,正好,我下去跟他们团聚。” 裴熠看着她的面庞,明明是这样令人喜欢的一张嘴,偏偏就是说令人生气的话。 他也闭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片刻后,他松开她。 明凰察觉到他起身,睁开眼。 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警惕道:“又在想什么损招?” 裴熠站在床榻旁,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衣袍,以及被她抓皱的衣襟。 他不理睬她。 “要杀要剐随你便,别在那装模作样,”明凰心里没底,嘴上却更厉害了,“告诉你,我可不怕你。” “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动身。” 她被他一句轻飘飘的话噎住,“什么?” 裴熠不再看她,背过身去,“随我南下。” - 皇宫内,宫女们端着四方小盘,碎步走着,如鱼儿似的穿行在宫道上。 明日便是祭祀大典,新皇定年号的的大日子,整个宫内都忙成一团,不敢有半点马虎。 这些在宫变内幸存下来的宫女太监们变得更惜命了,也深知如今皇帝的雷霆手腕,个个都把脑袋栓在裤腰上干活。 “明日便是驸马南下的日子了,我嘱咐你的,可做了?” 皇宫的祈福殿内,跪在神像前的女人虔诚地敬完香,双手合十拜了三拜,一旁的女官适时走来将她扶起。 她穿着极其繁复的祭拜礼服,头上的凤冠四角各歇着金丝掐出来的凤凰,点缀 翠羽、珍珠、宝石,华贵至极。 这便是当今皇后——万明珏。 在女官的搀扶下,她冲着神像最后拜了一拜。 祈福殿内灯火通明,却异常冷寂。 除了少数几名高阶女官和宫女在远处垂首侍立,殿内便只剩僧侣诵经的声音。 在皇后身后跪着一名同样身着华服的女子,她虔诚地拜服在地,恭敬地应道:“母后,女儿已照母后的吩咐去做了,可是驸马他,” 慕容姝顿住了,母后吩咐她为南下查案的裴熠准备一名精心挑选出来的美人儿,这样即使她不在身边,也能锁住他的心。江淮一带盛产美人,自己挑的人,总好过外头的野花,也更好掌管些。 可是,那是她新婚不久的郎君啊。她为着他此次南下,早已准备了无数细软,还贴心地嘱咐他的身边侍从好生照顾着。 要放一名女子随他南下,她如何舍得? 慕容姝的声音染上一丝喜悦的颤抖,“可是驸马他,他说心中有我便够了,眼中再放不下其他人,他拒绝了。” 万明珏转过身,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平视前方。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唯有一种平静与肃穆。 “蠢货。” 慕容姝拜服的身形更低了,“母后,女儿有罪。” “这世间男人的话最不可信,你若是信了,便等着吃亏吧。”万明珏的眼神淡淡地扫过地上跪伏的人,“到时候他带回来一个外室,别来求着我帮你。” 言毕,她平视前方,在女官的搀扶下大步迈出祈福殿。 在一旁等候的宫女太监垂首,迈着规整有序的小步,整齐排了足足有十来余人的队伍,跟在后头迎合着主子的步伐。 殿内,重又恢复了僧侣诵经的宁静。 “不,他不会的……” 跪伏的女子从地上爬起来,一旁的大宫女连忙过来扶住她的手臂,急切地:“公主。” “驸马明日便要南下,本宫准备的衣物拿过去裴府了么?” “回公主的话,都拿过去了。”大宫女瞟了一眼她的脸色,笑着,“驸马爷很是感念公主呢,让下人回话说公主要好生照看自己,务必等他归来。” 终于,慕容姝如释重负地笑了:“自是要如此的。” - 辰时正刻,锦都最南边的朝阳门。 寻常百姓早已被净街清道,阻隔在两条街外。唯有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声与甲胄兵刃偶尔碰撞冷声。 一列马车的车队缓缓走过。 最前面是一队黑盔黑甲的骑兵,大概十来号人。马都又高又壮,人脸上都戴着吓人的黑甲面具,背着弓箭长枪,一声不吭。 正中是一辆四匹黑马拉的大马车,乃是枢密使的车驾。 其两侧紧跟着一队青衣带刀护卫,一看就是功夫极好的高手,专门负责南下查案的朝廷命官人身安全。 车队最后还有一队黑甲骑兵,防止有人跟踪或者偷袭。 裴熠乘坐的这辆车子全身漆黑,没什么花里胡哨的雕刻装饰,连车窗的帘子都是深青色厚缎子的,捂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见里面。 车队缓缓穿过锦都的正南门,门前镇守的身披铁甲的领队小跑着送回通关文牒。 追风接过,顺势往他手里放了一锭银子,“有劳。” 那官兵笑得红光满面:“裴大人为国家大事操劳,大人才是有劳。” 追风笑笑,没说什么。 这领头是三衙中侍卫亲军步军,四厢都指挥使,算是三衙中层的小领导。平日里哪能接触到裴熠这样的从一品大官。 三衙和枢密院是两个互相平行、且互相制约的机构,他们的顶头上司都指挥使和裴熠关系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嘛,他们在中层当差的,两头都不敢得罪,明面上对裴熠那也是很给面子的。 由于锦都的地势特殊性,原本出城的车马都要一一探查。 可裴熠是领了皇命的,又是形同副相的地位。面对这样的御前红人,他们也不想自讨没趣,形式上查探了一下就放行了。 裴熠在朝中为人可谓是八面玲珑,越小的人物,他越是能安抚注意到。那人看着走远的车队,颠了颠银子的份量,嘿嘿笑了。 - 裴熠乘坐的四匹河西壮马的车驾,是皇家才有的规格,昭示着圣上的殊荣。 车内,座上铺着厚重温暖的上好的玄黑绒毯,毯子上有一张固定好的包铜角小案,案上有一方青铜小鼎点着檀香。 车壁内衬有厚厚的绒布用作保暖和隔音,角落里摆着一个带有格栅的黄铜暖炉,里头烧着无烟的银炭,散着融融的暖意。 裴熠身着暗纹锦袍,端坐在正位上,一只手缓缓摇着那柄黑金流云扇,正是在闭目养神。 车内空间不小了,可另一名身着稍差些的男子却坐得远远地,生怕和他有任何接触一般。 檀香清冷,袅袅升起萦绕在这一小方空间内。 男子斜着眼瞪了裴熠一眼,兀自撩开车帘,看向外头。 马车在郊外的泥土路上平稳行驶着,护国寺里头那座十几层壮观佛塔在视线中渐渐变得渺小。 明凰的头发梳成了男子的样式,晏国人身高都不算高,她扮起男子来倒也不突兀,只是那张脸过于白嫩了些。不过,寻常锦都世家的公子哥,但凡安心在家念书的,都是这般白净的,倒也还说得过去。 “还在锦都城内,注意身份。” 身后,裴熠低沉的嗓音幽幽传来。 她不情不愿地放下帘子,但心底是认可这个说法的。裴熠当真是疯了,竟要她女扮男装一同南下。 还给她安了个劳什子身份,说是江淮一带最大的富商苏家的表侄,年幼时跟着苏老爷到京城做生意,留在同好家念书,如今大了,要回乡认祖归宗。 认祖归宗,难免要娶个媳妇。明凰心底发笑,到时候看裴熠怎么圆。 “记着,你现今的名字叫做苏墨亭,别露馅了。”座上的男子睁开那双狭长的狐狸眼。 这只是对明凰的措辞,他还不至于南下公办还捎个这么大的弱点供政敌拿捏。过城门,给钱又打点,为的就是不暴露她的身份。 “知道了。”她坐直了身子。 马车在郊外的路上行驶着,马蹄声声,倒有些悦耳。 说来,明凰还从未去过南边,这还是头一次。 从前,总听说江淮一带风景如画,不仅有着小河流水的别样景致,就连那里的姑娘也如同水做的一般,柔情款款。 自古以来,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都发生在那儿。 裴熠此次南下,是为了公事。 可一个掌管军权调令的枢密使,何以亲自南下?定然不简单,说不准是给她设的圈套也未可知。 那人还端坐着,闭目养神。 盯着裴熠那张脸,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又过了片刻,她试探着开口:“大人,此次南下所为何事?” 裴熠缓缓睁开了眼,眼神淡淡扫过她,却不一言不发。 明凰知道,这是为着她下毒一事,怒意未消呢。于是,她转移了话题,准备从琐事抛砖引玉。 “大人,你渴不渴?” 裴熠自暗格处抽出一卷书来,目光自始至终都只盯着那卷书的书页,“不渴。” “大人,那你饿不饿?” “不饿。” 第14章 南下 “喔。”明凰讪讪地点了点头,垂下眼,盯着脚上那双黑色靴子。 车内又陷入了宁静,偶尔传来一声鸟啼,声音颇为凄厉。 下毒这事,真真是把她在裴熠面前本就不高的地位贬得更低了些。 除了下毒,还有那日的“美人计”。 明凰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十分地窘迫。 她也是昏了头了,才想出如此不堪的手段来。若是那人相与也就罢了,谁料到还被他推开了。 这下毒一事,更是显得她心眼比针尖还小。 那日被戳穿时,她恼羞成怒还回了几句嘴,这下好了,裴熠连一句话都不与她多说了。 她听追风说了这南下的路程。 先是要乘马车走一两天的路程到锦都城百里之外的南江码头,再坐船行水路,沿着南江一路行约莫半把月的路程,才能到淮关码头。距离目的地菱洲,又有一两日的车程。 难不成,这一路上都要这般么? “大人,你从前坐过船么?” 裴熠仍旧看着那本书,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她原本兴冲冲地问他,见状又讪讪地缩回身子靠在车厢壁,“我还从未坐过呢,也不知会不会晕船。” 那边,翻书的声音响起。 “大人,小的听说菱洲的点心特别好吃,你不是不喜吃辣的么?到时候小的去买点荷花糕来给你。” “嗯。” 明凰本都不抱着希望了,觉得短期内他都不会再理会她了,谁知他竟然应了一声。这一下,她又来了兴致。 “菱洲的歌女名动天下,听说那里秦淮十里几乎包揽了晏国最负盛名的……”话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这秦淮十里是烟花之地,堪堪住了嘴。 “接着说,包揽了什么?” “花魁……”她磕磕绊绊地接着,“我还从未去过那种地方。” 裴熠的视线从书中抬起,缓缓看向那边的人,“你女扮男装,想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花魁么?” 其实,要说不想看,那是假的。 这种烟花之地,也不全是卖身求荣的女子,有一些颇具才华的艺伎花魁,她曾读过她们的诗集。 比起男子,并不逊色半分。 但裴熠这句话,她总觉得给她安了个不太好的名头。 “没有的事,大人多虑了。”她笑得有些讨好,“小的,自然是听大人的吩咐做事。” “听我的吩咐?”他的眼神冷冷地扫过来,“在府中你都不愿听,更遑论出了门了?托你的福,朝中厌恶我的人可不少。这一路上,少不了有人盯梢。” 明凰眨眨眼,一时间愣了。 她听说了,慕容枭登基时,对南诏臣子恩威并施。 拥护他的,赏、封、擢。 不愿臣服的,抄家、流放、连坐。 但他不敢全都灭口,有一部分世家根深蒂固,有着不少的追随者。 慕容枭和他们,双方闹得算不上剑拔弩张,便也就在表面上将就着先这么着了。 慕容枭刚坐上龙椅,根基不稳,明凰猜测,他许是打算先稳住根基,再慢慢收拾。 于是她笑了笑:“南诏君主仁义,很多人都记在心里的。” “你以为,和我在一块就安全了么?”裴熠从她这笑中读出了不一样的意味,“他们认识我裴熠,却不知晓你是明凰。刀剑无影,到时候别指望本官救你。” 提起从前的身份,明凰小小地有些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也不是吃素的,寻常侍卫根本近不了我的身……” “嗯,确实。”男人给自己斟了杯茶,悠悠地接着,“不过是被几个小贩追着满大街跑罢了。” 听他提起她的窘事,明凰一下子被噎住,磕磕绊绊地辩解道:“我那是,不愿意伤及百姓。” 她将他斟的那杯茶抢过来握在手中,裴熠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到底也没说什么,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况且,我拿了人家的东西,本就理亏。”明凰缓缓地小口喝着热茶,“我自然只能跑了,难不成还打人家一顿么?” “想不到,你还有这份心思。” 从前母后便经常与她说平民百姓过得有多艰辛,前几年京中闹鼠疫,母后还带头捐了首饰给灾民搭善棚,分发大米粥食。 她亦拿出了许多珍奇物件去捐了,还被父皇夸赞了的。 只不过,隐约听母后提及过,父皇对那些掌控米价想赚一笔的世家贵族,不仅在朝堂上斥责,还抓了几个私自高价卖米扰乱市场的世家子弟进了天牢。 明凰这才明白,不是所有皇家世家的贵族,都有这份体谅百姓的心思的。 “在公主府同住不说七八年,数来也是四五年的光景,大人一直没发觉么?” 裴熠喝了口茶,将茶盏放下。 怎么可能没发觉? 宫变那夜,伺候明凰的那两个贴身宫女,毫不犹豫地为她去死,便可以说明一切。 他那时不过是稍给那对双胞姐妹指了条路,她们便义无反顾地和明凰换了衣服,做了引开官兵的诱饵。 “自你提了退婚,我搬出公主府不说四五年,也有两三年光景。后头的事,我又如何得知?” 明凰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这件事算得上是他们二人恩断义绝的引子。 她顿了顿,虽说是为了成全裴熠才提的退婚,可其中有几分是为了成全,又有几分是为了逞一时之快,她不知道,也不敢细想。 他待那慕容姝那般地……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那时,明凰也才十五六岁,最是肆意妄为的年纪了。又是从小被众星捧月长大的,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这件事,说到底,她也有错处。 明凰清了清嗓子,放下茶盏。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绞着衣摆,打算转移话题。 既然裴熠这会子愿意搭理她,她便顺势问道:“大人能和小的讲一讲么,此次南下为了何事?” 怕裴熠又不说,她又接着补充了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 “我不是有意打探你的私隐,只是要我扮演这苏墨亭,我也该知晓一二,免得露馅。” 裴熠思忖片刻,觉得她说的亦有道理,便拿起暗格里的一本案宗,递了过去。 “这是……何物?” 她伸手接过,看到裴熠颔首算作授意,才翻开第一页。 【万元度之案】 “万伯伯?” 明凰一愣,“此次南下,是为了查他?” 万元度,明凰知道的。他是母后的表亲,曾经也是深受外公器重,对他们一家子都十分敬重。 父皇书房中好些珍贵的文人笔墨都是他从民间一一收拢来献上的。 “是慕容枭那狗贼要设法杀他么?” 见裴熠皱起眉,她咳了一声作掩饰,“是圣上的意思么?” 裴熠缓缓点头。 “因为他不肯臣服于他?” 裴熠缓缓摇了摇头。 “那是为何?” 裴熠淡淡地开口道:“是他在盐铁这条线上,贪了不下百万两。” “百万?!” 她几乎是喊出声,“这都赶上国库三年入项了!” “只是一个虚数,他虽久居锦都十余年,可根基安插在了江淮老家,具体的还得细查。” 明凰简直目瞪口呆。 南诏富甲中原,商贾盛行,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所以才不会细查国库的收成,才会给了大官可乘之机。 可就算再贪,这未免也太多了些。 寻常从一品,如裴熠,一年俸禄也不过一千两。更何况,万元度只是三司使,甚至都不到从一品。 “这事,我父皇……”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道,“他知道么?” “知道。” 裴熠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出来。 明凰顿住了。 “是因为他是万家人,所以……”她简直不愿再说下去,“所以他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 “是。” 他说得毫不犹豫,明凰的心却一寸寸凉了下去。 这些人,上承天恩,下受民意。 居然如此地,不知足。 明凰缓了好半天,裴熠也不说话。 香炉的檀香袅袅飘着,绕了好几个弯。 直到都在车顶消失殆尽后,她才开口:“如今的皇后也是万家人,圣上全然不顾么?” 裴熠将她手中那本案宗拿回,重新放进暗格内,这才缓缓地说了一句:“他和你父皇,不一样。” 不一样。 这句话像一柄利箭,悄无声息又极快地插在她的心脏。 她愣怔地看着手中被移走的不厚不薄的那本【书】,指尖那点触感还没有完全消散,他和父皇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母后在时带给万家的荣耀,不会再有了。 万家这座大厦,很有可能将要倾倒了。 这是明凰从裴熠这句话中,捕捉到的信息。 她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 马车仍旧平稳行驶在野外的路上,那只香炉从袅袅升起稀薄的烟,再到毫无声息。 明凰瞟了一眼裴熠。 他手中已经换了不下两本书了,她干坐着,无聊得都快长草了。 “大人。” 那人垂眸望着书页,并没任何动作,只淡淡地应了声:“嗯?” “你带我一起南下,是为什么?” 她终于,还是把困扰心头好久的疑惑问了出来。 昨天你还掐着我想要把我吃了一样,现在又是什么目的? 明明说过,不带她的。 为什么,突然又带了。 定然不仅仅是因为她的下毒事件。 “怕你在京城给我惹祸。” 他倒是坦然。 明凰撇嘴,她的确动过要在他走之后,翻墙跑出去干点正事的念头。这不是还没做嘛,说得这么难听。 “只是因为这个?” 他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移到了坐在右边车窗旁的人身上,“不然呢?” “那,我现在去是用了劳什子苏家侄子的身份,”她理直气壮地,“回来,又该用谁的?” 他又把头低了下去,“这个,不用你操心。” 明凰眨眨眼,忽然,一个荒唐的念头在心底升起。 “你不会是,不打算让我回去了吧?”她的声音很干脆,“裴熠,你要把我骗到南方杀掉么?” 第15章 苏公子 那本书,“啪”地一声合上了。 在这不大的马车内,这一声可谓是有些骇人。 裴熠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再次看向那边的“小白脸”。在他眼中,此刻她正用那种小兔似的探究好奇的眼神看着他。 “小的失言了。”她飞速地垂下眼去,“抱歉。” “过来。” 明凰垂下的视线立刻又抬起来望向他,可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和今日无数个时刻她看向他时那般。 她没来由地泛起一些不安,可想到这是官家的办公的正经马车,想来他也不至于乱来。于是,她缓慢地起身,小步地挪过去。 可这地方这么小,指甲盖似的,再怎么小步,转眼就到了他跟前。 她站着,他坐着。 就这样,两道视线交汇到了一处。 “为何觉得我要杀你?” 这……他怎么突然触及了这么严肃的问题。 明凰有些喉咙发紧,她虽然口口声声叫嚣着让裴熠有本事就杀了她,可正是拿准了他不会杀她,她才……叫嚣的。 这一下,像是拿住了她的命门。 “你自己……说过的。要么留在你身边伺候,要么死。” “可你不是选了前者,也确实做到了么。”裴熠微微皱起眉,“我在你眼中,是言而无信之人?” 怎么一个问题比一个尖锐。 她无意识地绞着衣服下摆,殊不知这点小动作和脸上一点细微的表情都被那人尽收眼底,一丝不漏。 “又哑巴了?” 这一次,话里染了几分调笑。 见她还是低着头不再说话,裴熠也没了兴致,“罢了,你去坐着吧。” 忽然得了松动,她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可眼前的男人已经再次垂下眼,不再看她。在她看来,这便是裴熠一贯的“不想交流”的信号。 明凰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再看向他时,他已没了方才的模样,面上波澜不惊。 裴熠,阴晴不定。 她心中暗暗念叨着,还是乖顺地坐在原位。 看他这反应,不像是要把她骗去杀了的。 可就算他真的打算这么做,把她骗去南边杀了,她也无能为力。 这些天以来,明凰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裴熠这句话的份量。 “你生或死,皆在我的一念之间。” -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暮色沉沉,似一块青灰色绸缎自天际缓缓垂落,垂落在眼前浩瀚磅礴的南江之上。 南江码头没了白日的喧嚣,码头沿岸,黑衣玄甲的军士五步一岗,彻底戒严 所有民用商船、渔船早已被驱离至数里之外的下游水域,江面显得异常空旷、肃静,宽阔的渡口,只剩下江水拍打岸石的沉闷声响。 此刻这里不是寻常渡口,而是专供官船使用的“官码头”。 今夜,专供枢密使裴熠一人使用。 马车在渡口缓缓停下。 明凰听着外头传来的江涛拍案的响声,想撩开帘子往外看一看,可想到裴熠今日的嘱咐,她便不敢动了,只是有些好奇地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去。 “会有人接你,待着别动。” 裴熠的声音自后头响起。明凰收回目光,垂首应着,“是。” 他起身,淡淡地瞥了低着头的女子一眼,带着不易察觉的细微笑意,撩开厚实的车帘下了马车。 外头,一条宽阔的青石堤岸深入江面。 堤岸尽头是一座宽阔的石砌平台,两侧矗立着高高的灯杆,杆顶巨大的防风灯已然点亮,将平台及其周边水域照亮。 裴熠并未著公服,只一身深青色锦袍便装。刚一下车,追风就为他递过去一件玄色披风。 伸手接过的同时,他低声吩咐:“看好她,按我之前说的办。” 追风颔首,“大人放心。” 裴熠罩上披风,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的堤岸。 一名头戴黑色无脚幞头,身穿一袭浅绿色公服的中年男子,在两名军士的引导下,小步快趋行至裴熠跟前,躬身长揖道:“下官工部都水监提举南江码头务刘成喜,叩见枢相!” “码头的事宜,可妥了?” 刘成喜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小官,平日里连工部侍郎的面都见不着,更别说能拜见裴熠这样的大官。 他将身子弯得更低了,几乎要弯成一个对折。从接到此项事务起,他那是日思夜想,生怕哪里做不好,一不小心小命不保。 准备了半月有余,人都消瘦了一圈,他自认万无一失,于是恭敬地回道:“回枢相的话,卑职已遵枢密院札子并开封府牒文,肃清码头,静候枢相。码头一应事宜已备妥,官船查验完毕,南江码头随时听候枢相调遣!” 裴熠闻言,只略一颔首,目光甚至未曾在那位奉御身上停留,淡淡道了一个字:“可。” 平台旁,泊着一艘长逾十丈、楼高两层的巨大官船。 船体通体由深色的硬木打造,船首雕着威猛的螭首船上灯火通明,但却紧闭门窗、异常安静。 唯有身披精甲、腰佩直刀的卫兵如同钉甲般钉在船舷两侧,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水面与岸边。 一块厚重的跳板连接着平台与官船,裴熠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船上这些官兵,隶属于和枢密院相互制约平行的机构——三衙。 他们是侍卫步军司下辖的虎翼水军,日常负责皇帝的宿卫,也经常被派遣执行护送重臣、押运重要物资。 裴熠此次领了皇命,凭借枢密院的调兵文书,是有权命令和指挥这支队伍的。 在本次南下任务中,他是这支队伍的最高指挥官。 但,他们效忠的是皇帝,日常管理他们的是三衙的将帅。 他们,是皇帝的人。 或者,是慕容峥的人。 裴熠登船时,一名身着青色戎装、腰挎制式军刀的军官立刻上前抱拳行军礼,声音洪亮:“末将步军司龙卫右厢都头张士杰,奉殿帅钧旨,率本都弟兄护卫枢相南下!此行一应舟船护卫之事,但凭枢相差遣!” 裴熠只是淡淡颔首:“有劳。” “枢相,您的住所在主舱,请。” “张都头。” 张士杰立时站得板正,“在,悉听枢相吩咐!” “此次南下,圣上命我秘带一人同行,你们长官亦不知晓。”裴熠负手站在甲板,夜风呼啸卷起他的披风下摆。 “本官须得告诉你一句,此事是绝密,若是泄露出去……”他勾唇,“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张士杰的直属上司是龙卫右厢都指挥使,地位远不及裴熠,更不似他这般在圣上面前得势。 如今谁不知晏国和北朔交好,这裴大人又是北朔的皇子。 虽不知晓上头大人们的弯弯绕绕,可他是知道的——决不能得罪裴熠。 既然裴熠这般说了,他便老实听命,至于这件秘事真假与否,不是他该操心的事。 “是,下属明白了。” “其他事宜交由枢密院的人来办,你们好生站岗便是。” “遵命!”张士杰抱拳,往方才所站的岗位走去。 裴熠往船舱走去,侧头低声问追风:“孙大人的事,圣上可知晓了?” “已经回禀过了,这个时辰,想必大典已结束了。” 裴熠点点头。 没有旨意,便是不打算追究了。 不论孙大人死于谁的手,此时追究起来,都不好收场。 裴熠看得明白,慕容枭自然也能看得明白。 “倒是在宫中遇上了公主,她对咱们的人又问了许多。” “问了什么?” “约莫是孙大人横死一事吓到她了,想知道大人是否无恙。” 裴熠“嗯”了一声,不再多说。 - 明凰在马车内等了好一阵,裴熠那些案宗书卷都被追风尽数取走,还没有人来领她,她都要怀疑裴熠到底还带不带她去了。 “公子,船上已备妥,您下车罢。” 终于。 明凰清了清嗓子,刻意压粗了嗓音,“好。” 她下了马车,一阵裹着潮湿江水的阴风忽地刮过,才从车内的温暖抽身的明凰还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寒冷,猛地打了个寒颤,拢紧了披风和兜帽。 “公子,请。” 一名富贵人家打扮的“男子”,举手投足却做足了小厮的样子,那人背对着他,领着他往那高大的官船上去。 渡口人烟稀少,只有岸边每五步站着穿着铁甲的官兵,手中拿着长枪,面向江岸。 上了船,又是另一种官兵,明凰的面容隐在兜帽,她偷偷打量了几个。看样子,倒像是禁军。 个个站得笔直,紧盯着江面,还有些站在船身最高处瞭望的。 看来,裴熠这阵仗还真不小。 跟着小厮进了船舱,到了外间区域,明凰本以为会在这里的某间房停下,谁知那小厮脚步不停,直直往主舱的房间走去。 她不禁放慢了脚步,喊住“他”:“等等,这不是裴大人的房间么?” 这是一艘二层高的官船,甲板下的房间是供官兵们居住的。官船上层,船首便是她方才看见的那些禁军站岗守卫的区域,船尾一般是厨房、以及裴熠带的侍卫居住的区域。 船中这块核心区域便是裴熠主要活动的地方,方才已经走过了船舱的外间,再往里,便是主舱了。 “大人吩咐了,公子住在紧邻主舱的独立小间。” 她这才松了口气,“行,走吧。” 小厮叩响主舱的门板,“大人,公子到了。” 里头裴熠低沉的声音传来:“进来。” 小厮侧身,垂着手恭敬道:“公子,请。” 明凰狐疑地看着他,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身形,身影比一般男子还要瘦削,越看越觉得狐疑。 但还是并未多言,点点头,推开了门。 屋内一切陈设都被牢牢固定在舱壁或地板上,以抵御风浪颠簸。空气里弥漫着 冷冽的松木香,壁上挂有一幅小而精的山水画,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 裴熠便坐在船舱窗户正对着的那宽大书案之后。 案上摆着几卷书卷,陈列着玉镇纸、银笔架、一方端砚,以及一个用来固定青瓷茶杯的沉香木托。 她轻手轻脚走进去,“大人。” 裴熠正垂眸看着案上的书页,闻言抬起头来看她。 白净秀气的小书生模样,肩上背着一个包袱,低眉顺眼地站在案前。 “苏公子来了?”他笑起来,“为保障你的安全,委屈你住在小间里了。” 明凰眨眨眼,不知道他在唱哪出。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多谢大人,为我思虑颇多。” 裴熠轻轻颔首,“你且先去歇息吧。” 她左右环顾了一下,这是用于书房会客的区域,与之相邻的便是一扇雕花木门,那里想必就是他睡觉的地方。 小间?没看到。 见她左顾右盼地打量着,裴熠微笑着为她指了一条明路。 他抬起食指指向那扇门,“那里。” 小作者第一次写文,十分感谢支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苏公子 第16章 小间 明凰的视线跟着他的手指,又看到了那扇门。 她有片刻的愣神,旋即笑道:“我还以为,那里是裴大人的卧房。” “自然是本大人的卧房。” 明凰心中莫名地泛起一丝不安,但想到方才那些官兵是看见了他走进客舱的,裴熠应该不可能这么荒唐,要和一名男子同床共寝。 “可,大人方才说的小间……” “公子进去便知道了,请。” 看着他天衣无缝的笑容,她只得进去以后再探究竟了。 “是,大人。” - 门后,是官船最好的一间卧房。 一张同样固定于地的宽大、低矮的床榻,挂着深色的绸缎帐幔,床上铺着厚厚的丝绒褥子。 旁边立着一个衣桁,挂着他的几件常服。 这便是裴熠的卧房。 小间……明凰将身后的门合上,走近。 看到了,在他床榻不远处,赫然立着一面巨大的、作为隔断的落地屏风。 她快步走近,这屏风由乌木制成,雕着繁复的瑞兽云纹,屏心是双面刺绣,质地厚实,但并非完全隔音。 在特定角度,是可以看到微弱的光影和人影晃动的。 明凰越过那屏风,是一间设施齐全的客舱,比主舱小很多,但布局紧凑精巧,应有尽有。 看着那张固定在地上挂着素雅床幔的床榻,她简直不能再错愕了。 裴熠,他疯了么? 这可是官船。 她快步走出去,推开那扇雕花木门,开门见山地:“大人,这小间,是否有些不妥?” 裴熠头也不抬,“哪里不妥?” 她本想说男女授受不亲,可以想到目前她的身份是苏墨亭苏公子,顿了顿,另想了个推辞:“要是旁人知道,裴大人和一名适龄男子同处一室,怕是不妥。” “我的人守在客舱入口,旁人进不来。” “既如此,为何不让我住在外间的客舱?” 方才跟着小厮进来,穿过那狭长的客舱走廊,她都看到了,明明两侧是有充足的房间的。 裴熠头也不抬。方才那个引她进来的“男子”,才是他安排好住在外间的“苏公子”。 “那些外间,窗户临着船体过道,免不了人多眼杂。”他抬起眼皮夹了一眼,“难不成,你想让他们都看到你的脸?” 那又如何……明凰颇为不屑,反正,又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明凰公主的。 那些值守的官兵不过是禁军中下层的小卒,连他们的长官都不一定见过她。 ——等等,她突然想到了那城里大街小巷张贴的通缉令。 是了,慕容枭那狗贼早已将她的面容公之于众了。 她赌不起。 而裴熠这间房,窗户就在船体的边缘,望出去就是江水。 若要有人偷看或是偷听一二,是不能够的。 外首的船壁光滑,这是官船特有的对外派官员的保障,的确很安全。 “水路要行约莫半月,你要是不想死,便按我说的去做。” 裴熠的声音不冷不热,她听出其中的警告意味。 不免觉得有些委屈。 如若不是他要强行带她南下,她又何苦会受到这致命威胁? “知道了。” 她闷闷地应了一声,走回那扇门。 看着她转身往那扇门走去,裴熠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 小间内。 明凰坐在床榻,看着铺在旁边的包袱。 里头的衣服几乎都是符合苏墨亭身份的男子服饰,她伸手翻了几件,之间最里层赫然放着的是女子的寝衣。 夜深了。 官船在黑暗中行驶。 明凰躺在小间的床榻上,盯着低垂的帐幔,却毫无睡意。 各种细微、陌生、持续不断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哗——唰”的水流声,伴着低沉的、持续的嗡鸣,偶尔一两声尖锐的“吱嘎”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是她第一次南下。 却不是以多么尊贵的公主身份,而是一个受制于人的可怜的“囚徒”。 本想趁裴熠外出,她能在锦都暗中活动一下,找一些不屈的旧势力,慢慢地布局。 却因为她那点可悲的自尊心,竟然自作聪明给他下毒。 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得不承认,她和裴熠的初次博弈,输得很彻底。 听着外头的水声,内心竟也渐渐平静下来。 输倒是没什么,重要的是要有重头再来的勇气。 目前,裴熠领了皇命,要南下查万元度曾在江淮一带的旧事,她大胆揣测,大约就是为了给他定一个最终的、无可翻证的罪名。 这是慕容枭的意思。 那便是打万家的脸,也就是打万明珏这个皇后的脸。 这背后若没有萧氏一族插手,她决不相信。 万家在朝中根深蒂固,万元度作为万氏一族的佼佼者,他曾经在族中的作用,是用金银珍宝笼络皇室一族,为小辈打点乔迁之路。 若是拔了他,便是要断了万家的仕途之路。 这个人,纵然再贪,确实不能除。 她似乎窥见了,父皇对母后的用情至深。 可是你糊涂啊,父皇。 这一个人挡住了多少世家后族的晋升路,又成了多少世家和官员的眼中钉。 如今外公驾鹤西去,父皇和母后又被慕容枭残忍杀害,这万家,颇有大厦将倾之势。 再加之慕容枭从前笼络了不少万家子弟,想必那些人恨不得把万姓摘了,跟他姓慕容吧。 万家这一股势力,若是姨母万明珏要大力保着,定然要舍掉一些东西,慕容枭才肯罢休。 她会舍什么? 现在还猜不准。 但有一点明凰可以肯定,剩下的万家人,定然不会是布局刚开始时对她大力相助的,只会在她大业将全之时趋炎附势。 他们能为了利,背叛父皇母后,定然也会为了利,背叛万明珏。 这些人,活着死了没什么两样。 眼下,唯一可接触的便是这苏家。 她总觉得对苏家有些印象,似乎是在父皇考她功课时,在屏风后偷听到他和大臣讲话时提到过的。 具体是做什么,可以借着此次南下探查一番,说不定能为她所用。 “吱丫——” 一片潺潺水流的寂静中,有人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 门又关了,传来的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裴熠。 她屏气凝息,努力将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那边点上了一盏昏暗的小灯。 隔着屏风,能看到人影在屏风上滑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明凰微微睁开了一点眼——他,在脱衣服! 她睁开眼的这会子,他正把衣裳褪到了后腰,虽然隔着屏风,但还是可以看见隐约间一片结实宽阔的臂膀。 线条硬朗、肤色白皙。 她不禁愣住,裴熠是和她一起习武的,可他平素看起来并不像习武之人。 没想到脱了衣裳,倒是精瘦的身材。 ——是她曾夸过的一位教习先生的那种身形。 人影绰约,和屏风上的云纹浑然一体。 她猛地闭上眼。 只是呼吸不自觉急促起来,耳根隐隐有些灼热。这不是她该看的,也不是她该想的。 扰我心者,不可念。 灯终于灭了,整个屋子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船在水波的荡漾下晃晃悠悠,她躺在床榻之上,心也晃晃悠悠。 裴熠,你到底为什么不杀我? - 船上的日子没什么特别的,明凰每日醒来,便在小间内看些书,或是透过主舱书房那个大窗看外头的风景。 江面开阔,除了无尽的闪着金芒的水面,便是远处半绿半黄的山色。 入了秋,江水越发寒冷刺骨。 明凰是个最受不得寒气的人,好在裴熠屋内的燎炉一直点的足足的,她再抱个暖手的手炉便也不觉得冷了。 因为身份的缘故,她每日活动区域有限,更别说出去外头的甲板上看看了。 也没个说话的人,每日对着的人就只有一个,裴熠。 他倒是自在,或是在书案埋头苦读,或是出门去,好久都不回来。明凰猜测,估计是在甲板上看外头的大好山色。 这几日天气十分晴朗,想必景致一定不错。 “大人。”她放下手中的问裴熠索要的杂书,看向那边正提笔写字的人,“已经三日了,能让我出去走走么?” “不能。” 那人回答得干脆利落,与这几日她得到的回应一般无二。 得到了意料中的回答,明凰叹息一声,“我还从未乘船到过这南江上,敢问大人,这船行至何处了?” 裴熠轻轻翻过书页,头也不抬地淡然道:“锁云峡。” 锁云峡,是峡谷高耸、云雾缭绕,常年弥漫大雾之地。锦都周边数百里地势高耸,过了这锁云峡,便到了低洼之地。 这里地形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不仅峡谷狭窄,水流湍急,且两岸崖壁陡峭,林木茂密。 许多民船都会在此遇险,是山贼水匪们的肥地。 明凰的父皇曾派兵到此剿匪,可这些杂碎精明得很,有官兵来就躲到易守难攻的深山老寨。 明凰不知,裴熠却是清楚地知晓这地方的勾当的。 那些官兵每次来了,匪贼们都会留几十个小卒给官兵们捉住,供他们拿回去复命。此后,匪贼们会消停个几月,重拾家伙到峡谷打劫。 来来回回,就如同野草一般,永远拔不干净。 这便是南诏重文轻武最直观、亦是最能以小见大的一个典例。 这也是裴熠对永和皇帝最为矛盾挣扎的一个地方,他毫无疑问是个仁君,可不见得是个明君。 这些话,这些利害关系,他总要慢慢地让她知晓。 “锁云峡?”明凰在脑海中搜索片刻,“我曾听母亲提及过,此地山贼水匪泛滥,从前剿匪数次也不见成效。” 言罢,她话语中带着遗憾接着道:“真是苦了途经此地的百姓民船,连生意也做不好。” 明凰无疑是继承了他父亲的优点,那便是仁爱。 可光有仁爱,百姓是幸福不了的。 “是苦了百姓,也苦了几个官员。”裴熠抬起头来看她,“最猖獗之时,他们连官船都劫过。” “你猜,他们会不会也来劫我们这船?” 第17章 锁云峡 明凰眨眨眼,仔细想了想,如实回答道:“除非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否则谁敢劫你的船?” 裴熠如今的地位,位同副相。 那些山贼水匪贪财,也要有命花才行。 敢劫一品官员、领了皇命的裴熠的船,怕是会株连九族。 “你倒是想得清楚。”他笑了笑,“今夜你早些睡,不必等我。” “我何时等过你?” “是么?”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却带着十足的戏谑,“那为何每晚更衣时,总觉得有人在看我……原来,不是你?” 明凰一下子坐不住了,猛地站起来:“不是我。” 意识到失态,她低下头整拂衣裳下摆,“我乏了,大人。小的想去小憩片刻。” “嗯,去吧。” 裴熠应着,并未再追究下去,可眸色却越发深沉下去。 待她进去之后,他忍不住轻笑出声。 - 入夜,明凰听从裴熠的吩咐,早早地躺在小间的那方床榻。 外头,仍旧是船体拂开水面时那熟悉的潺潺水流声。 今日到了这锁云峡,白日间倒是听见几声猿啼。如今夜色沉了,只剩这水声和时不时传来的几声凄厉的雁鸣。 裴熠还未回房,听着书房也不像有人的样子。 前几日这个时辰,他该到书房才是。 许是有什么要紧事,明凰翻了个身面向船壁,反正他这么大个官,又有追风那样武力高强的侍卫,担心他作甚。 想着,便睡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尖锐的“有刺客!”响起。 半梦半醒间,她揉了揉眼睛。 眼前,唯有月光透过屏风旁的舷窗透进来。 月色清冷,透过窗纱,在眼前凝成几道细长的光影。 突然—— “嘭!” 一声巨响。 一支裹着油布、熊熊燃烧着的火箭竟穿透了那透着月色的舷窗,入木三分般钉在那屏风上。 火焰瞬间腾起,火舌舔舐着精美的刺绣,灰烟骤起。 那火焰倒映在女子因惊吓而瞪大的瞳孔上。 就在这片刻之间,箭矢钉入木板的闷响、兵刃交击的锐音、落水者的惊嚎,瞬间划破寂静的夜晚。 明凰倒吸一口气,连忙从床上爬起,将茶盏中的水扑向屏风。 奈何火焰熊熊,那点可怜的茶水撼动不了丝毫。 呛人的烟味已渗入舱内。 她心慌意乱,第一个念头就是——逃出去。 她跌跌撞撞扑到那扇雕花木门前,手还未触到门闩…… “轰!” 木门竟从外面被猛地撞开。 碎木飞溅,一道浑身浴血、面目狰狞的黑影直扑进来。 明凰吓得惊叫一声,猛地向后跌坐在地,脊背狠狠撞在床角。 那浑身黑衣的蒙面人见里头有一女子,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声□□,举着匕首就冲了过去。 完了! 看着越来越近的刺客,明凰飞速想着对策,等他接近自己,先扣眼睛还是先踢他的□□……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玄色身影如电般迅速经准,一息之间便持剑刺向了那刺客。 下一秒,温热的血飞溅到她的脸上。 是裴熠! 那刺客瞬间便倒了下去。 可他甚至无暇回头,手中长剑正格开一支从破窗射入的冷箭,发出“噔”的一声锐响。 箭矢被他巧妙一带,“笃”的一声钉入一旁的梁柱。 趁着这电光石火的空隙,他侧头冲着跌坐在地的明凰,从齿缝间挤出一道冰冷又不容置疑的命令:“待在里面,别出来!” 话音未落,他已握着剑越过那扇雕花木门,冲向外间。 明凰瘫坐在地,终于看清了外间的景象—— 地上已躺倒两名刺客的尸体,还有一名倚着墙的侍卫,被鲜血染红了半身衣甲,却仍持刀死死护在内舱的门前。 那外间的舷窗已破裂,冰冷江风倒灌进来,吹得灯焰疯狂摇曳。 裴熠和追风正持剑与三名黑衣刺客缠斗在一起,而另一名身着禁军盔甲的壮实男人正背靠舱壁,左肩插着一支羽箭,右手却仍死死握着一柄从刺客手中夺来的弯刀,与另一名刺客殊死搏杀。 忽然,与他搏杀的刺客觑准一个空档,刀尖猛地刺向他的心口。 明凰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裴熠劈退了面前的敌人,竟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长剑脱手掷出。 长剑快如闪电,精准地撞偏了那名刺客的刀锋。 “当啷”一声,救下了那名禁军的命。 那名被他劈退的刺客见状,眼中凶光毕露,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手中淬毒的短刃直直地刺裴熠毫无防备的腰腹。 这一切都在瞬息之间。 跌坐在内舱的明凰,目睹那毒刃刺向裴熠,瞳孔骤然收缩。 完全是出于极致的恐惧和本能,她失声惊叫。 抓起手边唯一能抓到的东西——一个暖手的铜炉,想也没想就朝着那刺客的方向胡乱地砸了过去。 “哐!” 铜炉没能砸中刺客,重重砸在舱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和飞来的物体,让刺客的动作下意识地微微一滞。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滞! 裴熠已侧身让过毒刃要害,同时反手一肘狠狠击打在刺客的太阳穴上。 伴着一声闷响,刺客的动作瞬间僵住,眼中神采涣散,软软地瘫倒在地。 裴熠缓缓直起身,喘息着。 他第一时间没有去看倒下的敌人,也没有去看获救的禁军,而是猛地转过头看了过来。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越过血腥的尸身,精准地锁在跌坐在地上、刚刚“救”了他的她。 他那眼神极其复杂,充满了惊诧、探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抑制不住的,爱意。 明凰仍抬着手,保持着刚才扔东西的架势,还未放下。 四目相对间,她看到了裴熠眼中的情绪,也反应过来她方才的行为,暴露了她自己。 外间的厮杀仍在继续,但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裴熠的目光还牢牢钉在她身上,那其中蕴味,比方才的刺客更让她感到寒意彻骨。 那是狼群经受了血腥的猎杀后,对珍视之物才会产生的富含占有和万幸的目光。 “你……” 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可下一瞬,涌进来的刺客让他无暇顾及这一切,他决然地转身赴敌。 -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喧嚣渐渐平息了。 那群刺客也被尽数镇压。 裴熠坐在那张书案后的椅子上,用白帕擦去脸上最后一丝敌人留下的血迹,漠然地看着外间跪着的几个刺客。 刺客均为黑衣蒙面,双手被绳子紧紧束缚在身后,被裴熠的人死死按在地上。 “大人心善,给你们个机会说出背后的人,还能活命。” 追风亦受了伤,左臂的白衣沾满了鲜红的血迹。他站在那张紫檀书案旁,冲那几个刺客说着。 明凰隐在那扇雕花木门后面,透着不大的缝隙,屏息凝神注视着这一切。 “把他们的面罩摘了。”追风又接着,“大晚上的蒙什么面,为了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面罩被摘下,那几个刺客头低得更深了。 裴熠看向方才他救下的那个的禁军,“张都头,这锁云峡你比我熟悉,看看。” 那个叫做张都头的禁军也不顾正流着血的左肩,朝裴熠一拱手,行了个恭敬的礼,回答道:“回枢相的话,这几个是生面孔,卑职从未见过。打量着……不像此地的山贼水匪。” 明凰亦觉得不是。 裴熠这官船颇为威严,光船体都堪比皇家水军,这些山贼水匪长久盘旋此地,对这些船的分辨,必定十分在行。 这样的官船,他们没胆量动。 裴熠微微笑着:“那便有意思了,不是山贼水匪,会是何人?” 张都头弓腰,言辞恳切道:“都是卑职的失职,请枢相给小的一点时间,卑职必将查明真相!” “不好,他要咬舌自尽!”追风快步移到那头领面前,猛地捏着他的下颚,目光深邃,“大人,这杂碎舌头底下有毒药。” 明凰看向那名男子,只见他面色正以极快的速度变得惨白,不出片刻,嘴唇乌青,咽了气。 “看来,是死士。”裴熠往后一靠,懒得再看,“都拖下去吧。” “是,大人。” 追风领了命,吩咐其余侍卫将那几个刺客拖出外间。 屋内只余裴熠和张都头两人。 裴熠缓缓笑起来:“张都头,这刺客一事,本官想来是查不出什么了。” 那个壮实的男人猛地跪了下去,呈五体投地的姿势,一连磕了好几个头:“都是卑职的错,是卑职的失职!” “自然是你的错,若是这件事传到圣上的耳中,”裴熠眯起眼,“该如何追责……想必都头比本官要清楚。” 张士杰猛地打了个寒战,他奉命护卫裴熠的安全,却让船上出现了刺客,还差点威胁到这位大人物的生命,要是被圣上知道了……怕是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况且,方才与那群刺客缠斗间,这裴大人还救了他一命。 “枢相!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张士杰头磕得更响亮了,“您救了小的一命,是小的再生父母,小的一贱命没什么,家中还有两个未满两岁的孩儿,若您能高抬贵手……” 裴熠微微笑着,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那扇门的缝隙。 明凰正看得专注,被他这么一看,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她作甚? “张都头为国尽忠尽职,是个人才,”裴熠又把目光移到眼前,“本官一向对可用之才青眼相待。你起来吧,好好干。” 张士杰顿时感动得涕泪横流,一个劲地磕头:“小的,小的今后唯您马首是瞻!大人的事,在小的这里便是头等的、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大事!卑职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只求大人别嫌弃小人人微言轻……” “好了,下去吧。” “是!” 张士杰起身,十分恭敬正式地行了礼,这才躬着腰退了下去。 “可看够了?” 裴熠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明凰咬了咬下唇,缓缓地推开门。 第18章 住口的方式 她走出去,在那张书案之前停下。先给他行了个礼,“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嗯,”他直起身子来,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这句话,我也想对你说。” 明凰低着头,看着靴子溅上的血迹,这是方才裴熠救他时那名刺客的血。他救了她,所以才有她投掷那暖炉救他的命,很合理。 “大人不必谢我,”她重又恢复平素那狗腿的笑容,“礼尚往来,应该的。” “礼尚往来?” 裴熠的笑凝在嘴角,似乎在细细咀嚼这四个字的含义。 明凰看着他来者不善的笑容,只觉得那眼中的情绪深不见底……直看得她心底发毛。 她说的,不对么? 不,明凰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迟疑。 她说得对,说的不错,就是礼尚往来。 再没有别的。 没有。 …… …… “好。” 前方传来一声轻笑。 裴熠的笑意转瞬之间又恢复开始的样子,只是眼底的那一汪深潭,没有丝毫的变化。 “砰——” 随着一声闷响,那扇被刺客砍得四分五裂的舷窗终于支撑不住,砸到了外间的地板上。 夜风裹挟着江面的湿冷,放肆地叫嚣着尽数涌入这片宽阔江面上唯一的大船。 屋内的那点残烛,被吹得如弱柳般弯了腰,瞬息便灭了。 只余那清冷的月色,成数的光影打在深褐色船板上,打在女子倔强的身形。 男子的身影已全然被夜色笼罩,他的面容隐在黑暗之中,唯有一束月光洒在他身前的桌案上。 照在那把短匕上,刀身森冷,发出幽幽的光。 明凰双手环在胸前,搓了搓两侧的臂膀,声音也装得弱弱的:“大人,夜风有点凉。” 那头,并没有迅速回应。 “那便进里间歇息吧。” 隔了一会,他的声音才幽幽地传来。 她在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尽量淡然地开口:“多谢大人。” …… 多谢大人。 又是该死的多谢大人。 裴熠冷然地看着那道转身离去的背影,多谢大人?礼尚往来? 他在心底冷笑,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了? - 里间,方才燃起的火已被下人扑灭,那扇屏风早已烧得不成样子,被追风他们撤了出去。 其余东西倒是没太大影响。 只是……这下,这两张本就不远的床榻凑得更近了。 这和同床共枕,也没什么分别了。 明凰深吸一口气,本就是承他的庇护,人在屋檐下,讲究这么多又有何意义。 她又有何办法? 那床锦被还是老样子,是她方才起身时掀开的。 她走近了,拉开被子,躺了下去。 * 看着屋顶,这才有片刻的喘息,平缓方才那一连串事情给她带来的波动。 方才已听见了,那些刺客不是山贼水匪,而是死士。 并且,他们显然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是裴熠。 会是谁派来的呢? 和裴熠有仇的,那些不愿臣服的世家势力是一个,他们有这个理由,也有这个财力从黑市招买死士。 万元度,万家的势力亦有可能。 裴熠此次南下是为了查他,如若查出铁证,万元度便再无翻身的可能。 那万家,必然大大有损。 说不定,会是万明珏派的人。 反正,她一向对自己这个女儿慕容姝不怎么上心。 女婿重要还是财路重要,依照明凰对她的了解,她必定是选财的。 她这姨母,自从北部归京后,便十分地爱财如命。 明凰每多见她一次,都能看见她身上多一些首饰。到最后大婚,姨母看着她那些嫁妆,足足看得愣住了。 她记得很清楚。 不论是谁,他们的目标是裴熠。 此次南下,过了这锁云峡,再往南行约莫四五日便是棠邑。 棠邑是个滨水小城,是这南江沿岸最富庶的水滨之地,船队进行补给、休整再好不过。 这几日在这船上,虽说这官船已是十分稳当,可难免比不过案上的土地来得安稳。 到时候,她定要求裴熠放她下船去看看。 如此想着,心情渐渐平复。 又过了一阵。 “吱丫——” 黑暗中,门被推开的声响格外大声。 明凰闭上眼。 没了那屏风,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那人的眼,她可不想再落下什么话柄给裴熠。 行走的脚步声响起,一步步,早已越过了男人床榻的位置,她在心底暗中数着,已是第十步了。 他要干什么? …… 到第十二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这是她床榻跟前的位置。 明凰是侧躺的,面朝着船壁,此时此刻,她完全不知道身后的裴熠打算做什么。 忽地,背后一凉。 ——他掀开了她的锦被! 接着,是一具温热的身体,贴着她的后背躺了下来。 “!” 明凰睁开眼,瞪大了眼盯着船壁。 整个身体都变得无比僵硬,她紧紧攥住了身前的锦被。 男人的呼吸声伴着轻声的询问,响在耳后:“睡着了?” 她的指尖嵌着那层锦被,轻轻眨了眨眼,没有开口说哪怕一个字。 她说不出口。 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自己没有床么? …… 夜色安宁,月光还是一样的清冷,水声潺潺,和前几夜没半分区别。 唯一不同的是,有个男人和她抢夺床榻的使用权。 裴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自然而然地把大手往她腰间一放,揽住了她。 除此之外,他没再做些什么。 夜,静静的。 身后的人,呼吸就这样平静下来,变得均匀绵长。 明凰还未闭眼,也没有入眠。 她还在等,等裴熠睡熟之后,偷偷起身喝一口茶,再顺势躺到他的床榻。 若问起来,便是屋内太黑了,走错了。 简直完美。 又等了许久,等得她眼皮都快开始打架了。 夜色更深了,方才还有些悠远的鸟啼,此刻除了船行的水浪声外,再无杂音。 想来,是时候了。 船体劈开一个大浪,发出了“哗啦——”的水声,吓得正准备挪动身子的明凰一惊。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安慰自己,没事的。 已经入了秋,夜间难免有凉意,可在身边人的体温下,这床锦被之下的温度,很暖。 明凰垂下眼。 裴熠,从前一直是我在你身后追逐,好几次我都以为你是对我有意的,可慕容姝的出现将这些幻想全都打碎了,我才知道你从来不愿和我两心相印。现今你做了这许多的遭天谴的坏事,却又愿意来靠近国破家亡的我。 她想不明白他为何这样。 但唯有一点,她不愿再追逐他了。 她微微支起身子,掀开被子的一角,放缓了动作准备翻身下床。 月色映照下,裴熠的睡颜显得很是柔和安宁。 不似平日里冷冰冰或是强势的样子,微微蹙着眉,像是有解不开的愁绪。 你在苦恼什么?裴熠,你如今位极人臣,要什么有什么,再也不是那个生母早逝、没人疼没人教的庶子了。 倒是我,什么都没了。连安稳睡觉的权利都在不在自己手中,还得和你这个仇人同床共枕。 明凰深吸一口气,挥去心痛那点难忍的酸涩,翻身下床。 就在脚尖即将碰到地面的那一刻,她的手腕被人握住了。 “去哪?” 这声音不高,却如同冬日寒冰,透着深深的凉意。 她浑身猛地一颤,回过头,那人已经醒了。 那双一向摄人心魄的狭长的眼眸在此刻越发地勾人,里头映着深深浅浅的皎洁月光,亮得不像话。 她竟被那月光吸了进去,看得愣住了。 “我……” 一股强有力的力道从手腕间传来,扯得她往床榻跌去。 伴着一声还未来得及出口的惊呼,她已跌到了他的跟前,被他整个地揽进了怀里。 那人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紧紧箍在她的腰间,缓缓地将唇凑到她的耳边,“为什么要走?” 感受到那温热的气息,她的呼吸不自觉重了几分,胡乱说着方才编好的话:“我渴了,起身去喝水。” “借口。” 几乎是在她话音刚落,他这一句便紧接着跟上了。 她扯起僵硬的嘴角,笑了笑:“真的,小的哪里敢骗大人……” “是么?”他也笑了,手中的力道更紧了几分,凑得也更近了,“那我问你,今日为何要救我?” “小的方才已经回禀过大人了,大人先救了我,我自然不能无动于衷。” 那颗紧紧贴在她臂膀的心脏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心脏的主人气息温热,尽数洒在她的耳廓、颈间。 灼得她心口没来由地一震,她露出一贯用来应付他的虚假的、曲意逢迎的笑容,柔声道:“礼尚外来,应该的。” 轰—— 这四个字在裴熠的心底炸起了轩然大波。 礼尚往来,又是这该死的四个字。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她的脸庞——那眉毛舒展着,那双眼弯着,那红润的唇勾着笑意,她笑得柔情蜜意。 却假得不能再假。 什么王储之争、什么天下大业、什么政治联姻,他统统不要了。 这一刻,他只要她一句真话。 一句不是假意逢迎、不是被逼无奈的真话! 他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身下的人有瞬间的僵硬,紧接着,便开始挣扎起来。 他翻身压制住她,将她那不断推着他肩膀的双手狠狠地按在她的头顶。 唇瓣很软,带着潮湿的、温热的、香甜的气息。 他很轻易地就撬开了她那紧闭的牙关,肆意地、蛮横地掠夺着她的呼吸。 至于她那些毫无意义的推来推去的措辞,他才不要听,就该把它统统堵在口中,让她再也说不出来。 第19章 我下作 明凰的笑意还挂在脸上,她正要开口说些一贯说与他听的好听的话,谁知下一秒那张双眼便在眼前放大,直直靠了过来。 而她的唇上,也印上了冰凉的、薄唇。 这一瞬间,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和他四目相对。 那双眼深沉似井,眸色深沉得骇人,里头盛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满得就快溢出来。 她伸手想去推开他,可那身影不仅丝毫未动,还顺势绞助了她的双手,狠狠按在了头顶。 紧近着,那人不再满足于在她的唇间辗转,而是撬开她的牙关尽情地掠夺。 她的每一个反抗在此刻都被制压,只能无力地、带着屈.辱的姿势承受着这一切。 她想出声骂他,下作、无耻!可那词语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在唇舌间化作了几声含糊不清的呜咽。 她简直不敢相信。 虽说这是迟早的,但当真的发生的时候,她的内心仍深受触动。况且,这是她在公主府的时候,一直想和裴熠做的事。 是她那几年豆蔻年华里,最纯真的少女心事。 那人的呼吸就近在咫尺,他的温度是如此的真实,明明是美梦成真的好事,为什么,为什么除了那疯狂地、抑制不住的悸动外,她只觉得悲凉? 她睁开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感受着他温热滚烫的呼吸,心下一横,重重地咬了他的唇一口。 “嘶——” 裴熠吃痛地吸了一声,但仍维持着方才的姿态,薄唇紧贴着她的。瞬时,口腔唇齿间有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明凰皱着眉,紧紧盯着他,那眼中的怨恨不言而喻。 裴熠亦紧紧地回看着身下人的面容,她满眼的情绪都凝成了两个字——松开。 唇间的那点疼痛还清晰得很,他却抑制不住地笑了。 ——笑她的无力,笑她的挣扎。 若她真对他毫无感情,依照明凰的性格,必然第一时间便咬他了,何须等到现在? 她的身体,明明就比那张嘴要诚实得多。 逼问她是得不到真实的答案的,远不如这样来得直接有效。 看来今后,他该多用些这种手段。 裴熠笑着,最后往那樱桃似的、水光潋滟的唇上啄了一口,颇为满意地撑起身子。 “裴熠,你下作!” 女子的骂声如期而至,他却第一次觉得这般地悦耳。 “我下作?”他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句,在她身旁躺下,“可要以你曾说的话算来,我可远远称不上下作。” 明凰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话?” “你说过,‘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既然都有过婚约,做这种事又有何不可?’”他侧身面朝她,眼中的情绪浮浮沉沉,“我们也曾有过婚约,到我这里便成了下作?明凰,你未免太过不公。” 明凰不自觉舔了一下下唇,那里还沾着他留下的一丝血迹,她舔了一下,舌尖有甜腥的味道。 突然意识到什么,她猛地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嘴,“我不与你辩这许多,你说是,那便就是。” 衣袖擦去了血迹,擦去了他的痕迹,却擦不掉她如雷震耳的心跳,亦擦不掉他身上萦绕在她鼻尖的好闻气息。 她很气恼。 气恼自己就算如此,竟然还能对裴熠克制不住的心动。 他明明,是她的仇人。 仇人的一个吻,竟然比情人来得还要热烈、难以忘怀。 滑天下之大稽! 裴熠将她这些动作尽收眼底,瞬时便明了她的缘由。 他只是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往他这边带了些。枕着另一只手,闭上眼,淡淡地开口道:“你如今受制于我,休要想那许多不切实际的东西,以后也别再让我看到你方才那动作。” “否则,”他顿了顿,“会让我觉得,你不愿意留在我身边伺候我。那么我就把你扔出去,叫你那亲姨夫好好地把你五马分尸。” …… 明凰一下子便泄了气。她真该好好地牢记这句话才是——“要么留在我身边伺候,要么死。” 怎么又忘乎所以了? 她哪有那资本去挣扎,去推开他,去咬他。 她再不是什么公主了,如今,是他的笼中雀了。 明凰顺从地躺着,任由那人的温度存存侵蚀着她的身躯。 夜风伴着江水的湿冷寒凉,在他怀中睡着,竟讽刺地暖和。 “是我的不是。”她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低垂下眼,“我不该那样的,大人。” 他闭着眼,淡淡地应着:“这才是你面对我时该有的态度,很好。” 明凰蜷缩在他怀里,睁着眼,长长的眼睫碰到他的衣料,发出轻轻的“嚓”的一声。 倒把她惊到了。 她和裴熠,竟然是如此近的距离。 一个荒谬的念头浮上脑海,他和慕容姝,是不是也曾这样过? 他们大婚那夜,他是不是也是用这触感温凉的唇瓣去亲吻她。 那慕容姝呢?她和他两心相悦,定然不会咬他吧。 慕容姝生得极美,温婉似水,说不定,那唇瓣要比她的甜上许多。 是吗…… 在裴熠眼中,是这样的吗? 她抬起头,看到他平和的面容。 他已闭上眼,眉头舒展开,长长的睫毛像把小扇子。高挺的鼻梁下人中深深的,显得那薄唇别有一番韵味。 奇怪,她也曾这样躺在慕容君烨的怀中。明明他才是被称为南诏第一美男的男子,怎么在她眼中,竟还没有裴熠一半好看? …… 她一定疯了,才会这样想。 裴熠,姿态端得多么高的一个男子,如今娶了妻,竟比从前下作许多,南下办公也要带个女人在身边陪着。 好似自己一个人睡觉,会要了他的命。 这样一个轻佻的人,她何须再爱? 明凰看他闭着眼,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嫌弃的表情,白了他一眼,翻过身子背对着他。 她才不想看着他入眠。 不想。 晦气得很。 * 一旁的裴熠哪里知道她心里有这么多的小九九,在感受到她动作的时候瞬间变皱起眉,但发觉她只是翻了个身,仍睡在他怀中时,他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他的手臂收紧了些,将她更紧地揽到自己的怀中。 微乎其微地、满足地叹息一声,他埋在她的后颈,鼻尖还往那处蹭了蹭。 真好,他的明凰此刻就在他的怀中。 他还是第一次以如此亲密的姿态和别人分享枕席。 他很满意。 - 翌日,船在水面上平缓地行驶着。 经历昨晚那场胆战心惊的刺杀,裴熠从未睡得这般沉。一直到日上三竿,他的手还紧紧揽在女子的腰间,整个人更是呈一种八爪鱼式的姿势将怀中的人儿困住。 明凰今天醒得格外早。 因为她做了个噩梦,梦中,她从船上落水,掉进了波涛汹涌的南江。 水流湍急,她不懂水性,最要命的是,有一只大鱼紧紧咬住了她的腿,怎么也没办法挣脱。 她只能伸直了手,往上去够。 可头顶是汹涌的江水,是朦胧的水面,一切都看不真切。只能看到自己的手无力地向上伸展着,缺什么也抓不住。 就在即将呼吸不过来的时候,她猛地从梦中惊醒。 喘着粗气,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 身上传来不合时宜的重量。 低头一看——腰间搭着一只手,腿根搭着一只腿。 而紧贴在耳边的,是男子均匀绵长的呼吸。 那温热的气息洒在脸颊边缘,痒痒的。 紧紧闭上眼,她宁愿相信这才是梦。 “裴熠。” 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抱着她的男子睫毛微微动了一下,竟又往她靠近了几分,将鼻尖埋入她的颈窝。 她只好去掰那腰间的大手,一根根好不容易才将他修长的手指抬起,下一瞬,那手的掌心竟然上下翻倒,往她指尖钻去,与她十指相扣。 明凰一下子瞪大了眼。 那边却传来一声轻笑,似乎是憋得很辛苦。 她瞬间明了那人的恶趣味,他定然是早就醒了。方才,他就是故意在看她的笑话。 她压住心中不满,尽量轻柔地开口道:“大人既醒了,小的伺候您起身吧。” “不急,今日无事,正好多休憩片刻。” “可是,”她低头看了一眼他那丝毫不顾忌的姿势,“小的快喘不过气了。” 裴熠还未睁开眼,单听着她的抱怨,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是么?” 这样说着,他竟然还恶趣味地往她那边压了压,将身上的重量更多的压到她的身上。 明凰生性畏寒,可睡熟了之后却是十分地暖和,他忍不住揽着她,肆意汲取着她的体温。 但终究还是怕真的伤到她,他退开一些,但手仍握着她的,缓缓睁开眼。 身边的人儿眼中一片清明,显然是早已醒来,那双颊和耳根还隐隐泛红。 “我睡得很好,你呢?” 明凰的手僵硬地任由他摆弄着,嘴角不自觉抽了抽,“托大人的福,小的亦睡得不错。” “看来这样,于我们二人都好,今后的行程便都如此吧。” 她诧异地看着他,那人眼中带着醒来时的朦胧迷蒙,里头的笑意倒是满得快要溢出来,那张昨夜亲过她的薄唇还微微勾起,笑得惊心动魄。 平缓了诧异的心神,明凰抿着下唇思索起来:他便是这样……只把她当做个暖床的物什吧。 睡了一夜,觉得尚可,便下令吩咐今后都如此这般。 她在他眼中,就是个工具,连人都不如。 他对丫鬟可不这样。 她低垂下眼,“大人的吩咐,小的自当遵从。” 第20章 棠邑 这姿态,落在裴熠眼中,可是另一番光景了,他对此十足地满意。 他的明凰竟然愿意和他同床共枕,想来对他定是余情未了。 裴熠思忖着曾看过的话本,本想学着新婚夫妻那般吩咐她,可一看到这船舱,却又止住了这个念头。 不行,这里不够好。 况且,只是和衣而眠,他们又未曾真的发生过什么。 这样,太过草率了。 裴熠从榻上坐起来,翻身下床。 一边往外间的衣桁走去,一边开口道:“我有事,你自便吧。” 倒还算做个人,不像在府中那晚,还吩咐她替他更衣。 明凰也起身,脚尖刚碰到冰凉的鞋袜就忍不住缩了缩,但还是对着那背影屈膝:“是,大人慢走。” - 裴熠离开后,明凰又回榻上躺了一阵。那被窝实在是暖和,天气凉了,她在这船舱活动的空间有限,左右起身也无事,不如躺着歇会,今晚那裴熠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也说不准。 算着日子,不日便该到棠邑了。 听他方才话中的意思,她往后都要和他共享床榻了。 只是他说的这行程,是指剩下的两三日水路,还是一直到菱洲……明凰不知道。她只知道,裴熠作为钦差大官,行程定然早早地传到了那些地方官员的耳中。 如今晏朝新立,不,不该叫晏朝了,昨日新皇的年号已传到了他们这里。如今,该叫显武了。 显武元年,一切都待尘埃落定。 那些地方官员是受宫变波及最小的人了,他们可不会为永和皇帝一家横死而得罪这位大官。 稍有良心些的,或许会在背后骂几句走狗、叛党,可这也是根气极正之人才会有的行径了。 而一般有这种大义的人,往往也走不到他们这个位置。 明凰听母后说过,父皇这个人心软,耳根子也软,听不得不好的话。所以,朝中的局势并不是十分理想。 只不过,当时谁能想到,会到今天这般光景。 父皇在位时,重文轻武。虽有些人不满,但到底风调雨顺、天下祥和富足。 父皇向来对那些党派之争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权将文官科举之类的事交由他最欣赏的文官之首——方正濡。 宫变至今,并未听到方家灭门之事,似乎这老头子还活得好好的。 明凰直起身来,看着舷窗外流过的涛涛江水。 那便好。 父皇告诉过她,方老先生清廉刚正,是个可堪大用之才。想必,慕容枭也不敢对这位大儒轻易动手。 江水飞跃,直直拍打在船体上,又以更强烈之势扑回江面,波涛伴着飞溅的水花,看上去颇为汹涌。 此次南下,她一定要仔细着,说不定能寻到什么可用的,也不至于白来一趟。 她如今用着苏墨亭的身份,这苏家……她细细回想着,是户非常富裕的海商,因涉猎颇广、日进斗金,给皇家上贡过不少外头的奇珍异宝,所以得到了父皇的认可,得到了皇商的圣旨。 苏家的当家人,常年在海上航行,不常回程。但每次回程必定跋山涉水到锦都皇宫来请求父皇的召见,为皇室送上大礼。 她曾经最喜欢的一件小玩意儿,是个银白色的、巴掌大的精巧小盘。 苏家说常年在海上航行,罗盘必不可少,而这一件小盘是由天上的星象构成的,是他们先向父皇请旨,经父皇的恩准后,才用的她出生当日的星象所制。 上头还刻着一些外邦语言,可以转动那小小的星盘,有趣极了。 当时把她宫中所有的小宫女小太监都勾得看丢了魂,后来宫变,那东西放在了和慕容君烨成婚的寝宫了,都没来得及带出来。 可惜。 但愿这苏家还记着一点父皇的恩情吧,至少,别那么快就对慕容枭马首是瞻。 也不知这苏老先生返程之日在何时,若是能遇上就好了。思及此,明凰笑出声,笑自己的天真。 无奸不商,这商人又怎么会对无利可图的她施以援手呢? 她真是太想复仇了,想得都昏了头了。 - 裴熠说到做到,到了夜里,他再次来到了明凰这边。 明凰也不似昨夜那般生疏了,颇为乖顺地为他更衣。 好在,他没再对她做些别的动手动脚的事,只是安静地抱着她入眠。 动作之温柔,令她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明凰脊背贴着他的胸腹,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她一动,他便把放在她腰间的手收得更紧些。 不言而喻的便是——别动。 她不再挪动身子,任由他揽着,声音低低的:“大人,不日便是棠邑了,您可要下船去休整两日?” “你记得倒是清楚,”男子的声音自耳后传来,“会下船小住两日。” “如此甚好。长途跋涉,这船舱再好,终究不敌棠邑的客栈。” 裴熠淡淡地应了声,不再说话。 夜,只剩下船外奔流不停的江水。 明凰在这温暖的臂弯中,安静地听着舷窗外的水流声。她想问问裴熠,会不会带她一起去,可又怕问了,显得她似乎对他很热络。 之前她们在出城的马车时,她曾说过江淮艺伎有多么多么地精绝。还被他出言调侃过,说她不务正业。 棠邑虽不如菱洲繁华盛大,可在这船上住了十来日了,她实在是有些乏了。若是能到棠邑住上两日,就好了。 她想着,身后的呼吸声却渐渐变得均匀。 真是过上好日子了,裴熠入睡得速度可比她快多了。也是,他春风得意,自然不懂她如今的境地和心思。 如此想着,心口竟泛起细密的酸涩。 她自己都厌恶这感觉,似乎裴熠不懂她的心思,是一件多么令她委屈的事一样。 …… 他当然不懂她的心思。 不仅不懂,还丝毫不在乎。 上天能给她一个机会便好了,离开裴熠。最好再给她一支强有力的军队,杀进皇宫取狗贼的首级。 - 棠邑是个江边城邦,常年雾气缭绕。 岸边的房屋多是白墙黛瓦,有不少临水的吊脚楼,木桩深深打入水中,墙面生了不少斑驳的青苔。 棠邑渡口并不似南江码头那般地雄伟宽敞,江面上稀稀落落飘着几艘小船,多了几分渔歌唱晚的味道。 这是裴熠提前吩咐的,不许因为迎接官船而使得百姓无法正常劳作。 船身缓缓靠了岸,一名身着墨色常服的男子领头,从船上缓缓走了下来。 从码头延伸出去的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是各式各样的铺子,茶肆、酒馆、鱼行、售卖竹编和藤器的作坊应有具有。 明凰戴着兜帽,面容隐在其中,跟在裴熠和追风的身后走着。她看见码头上聚着不少百姓,正站在衙门官兵的后面,远远地够头看着。 其中不乏脚夫、卖鱼人,以及一些南来北往的客商。大多衣着朴素,脸上带着好奇。 裴熠的到来,对于棠邑而言,无疑是天大的事。 地方官员早已得到驿报,倾巢而出,在码头毕恭毕敬地等候。 站在那群身着绿色官袍中为首的那个,裴熠刚踏上码头,他便第一个上前带头行大礼,十分恭敬地作揖:“卑职棠邑知县丁自海,恭迎枢相大人!” 言辞极其恭谨,躬腰躬得低低的。 他身后,县尉、主簿等一众官员齐刷刷躬身作揖,连声附和:“恭迎枢相!” 裴熠的目光扫过这群人,淡淡地应道:“有劳。” “枢相抬举了,这原是下官的本分。”丁自海的头更低了,“大人一路辛劳,卑职等闻讯,早已洒扫庭除、略备薄酒粗茶,万望大人赏光,容卑职等略尽地主之谊,也好聆听教诲。” 裴熠使了个眼神,追风上前一步道:“不必如此麻烦,大人住店即可。” “是,是。”丁自海应着,“下官这就派人前去准备,待枢相车驾到店时,必然万事俱备。” 裴熠颔首,算作认可。 丁自海恭敬地弯着腰退后几步,冲那头的街道做了个“请”的手势,“车驾已备好,大人请。” … 裴熠一行人离开后,站在丁自海身后的一个小胡子男人凑在他耳边:“大人,客栈是棠邑最好的云水阁,果然如大人所料,已吩咐下去了。” 丁自海一改方才的谄媚之态,拂了拂衣袖,变回原本那个知县的做派:“这枢相讲究,怎么会住官府?自然是要备着最好的客栈以供使用。” “是,是,大人神机妙算,”小胡子说着,又“哎”了一声,“只不过,那云水阁的雅间被一位公子包了足足一月,也不知他愿不愿意挪动。” “哪来的什么公子?”丁自海眉毛一横,“我不是早说了,那雅间必得留出来的,谁让他住的?” 小胡子脸上呵呵笑着,“大人,有钱不赚王八蛋啊,况且那人出了三倍的价格,咱们也不好不收是不是……” “胡闹!”丁自海怒道,“快去,快让那人赶紧收拾东西滚蛋!” “早在今日就去请了,大人放心,左不过是个富商家的公子罢了,咱们的衙役抬着手脚便扔出来了。”小胡子笑得颇为谄媚,“平头百姓哪里抵得过咱们棠邑的府衙?” 丁自海冷哼一声,但也不再多言。 江南一带,再富能富得过苏家?只要不是苏家人,那便不值一提。士农工商,他们可是排在头头的。 “大人,瞧着方才裴大人身后走着一个带兜帽的,看身形像个女子……是何人呐?” 丁自海自然也看到了,虽然裴熠如今是当朝驸马,可他也是一个手握重兵的钦差大臣,私下带一个“红颜知己”上路,是风流韵事,也是他权力的体现。 他们这些经年浸淫官场的,怎会不知道? 丁自海“啧”了一声,“枢相如今是当朝驸马,可也是个正值壮年的男子。况且,这种事又不稀奇,你家里不还养着两个外室吗?” 小胡子“嘿嘿”笑着,“是,是。大人,可这消息若是传到公主耳里,会于枢相不利呐!咱们若是帮枢相好好遮掩住了,说不定还能得枢相青眼呢!” 丁自海听着,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自己身穿红色官袍的身影,嘿!这不就是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 “不错,不错。你总算说了句有用的!” 那边看热闹的人群已随着裴熠的马车散去,小贩们又回到自己的摊位,叫卖声、熙熙攘攘的人身再次响起,岸边码头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人来人往中,几个男人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有序地离开了。 第21章 云水阁 云水阁坐落于棠邑主街与江岸的交汇处,是一栋三层高的木构建筑,飞檐翘角,外观颇为精美。 客栈的小二早已被棠邑的府衙清走了,整个店内都是裴熠带来的人,在掌柜战战兢兢的陪同下,对二楼三楼的所有房间进行事无巨细的搜查。 明凰坐在堂内,打量着此地。 内部装饰虽比不过京城,倒也称得上雅致。地上铺着干净的青砖,楼梯和地板是结实的榆木,被擦得光可鉴人。墙上挂着几幅本地的山水字画,用具也比寻常客栈精致许多。 客栈前后门、楼梯口、走廊都是裴熠的亲随,取代了原有的店家伙计和本地衙役,棠邑县尉的人只能在外围街道负责戒严。 追风从二楼下来,冲着裴熠拱手道:“大人,均已探过,无碍。” 裴熠原本看着坐在对面隐在兜帽之的明凰,闻言将视线移到眼前的茶盏上,颔首:“嗯,客栈的伙计、厨子,严格盘查后无妨的可以留下。” “是。”追风领了命,出门去办了。 在船上这些时日,明凰都没怎么好好用膳,她一向不喜鱼鲜,可以让厨子做点鲜香麻辣的。裴熠抬起茶盏抿了一口:“别看了,住的地方在二楼,你且上去吧。” 明凰将追随着追风出去的视线收回,懵懂地点点头,站起身来。正要往楼梯走的身影顿住,看向他:“大人。” 裴熠放下茶盏,眼皮也不抬:“何事?” “待会儿,大人要出去吗?” “要去县衙一趟,”他话里带着戏谑,“怎么,你要跟着一起?” 明凰眼睛都亮了,方才透过车帘缝隙,她看到了热闹的街道,看到许多京城没有的时兴玩意,主要是在船上待得久了,实在是乏味。 更重要的是,她想去打听打听苏家的消息。 “可以吗?” “自然不行。” 看着她眼中的光瞬间暗了下去,裴熠心中暗笑,面上却仍是淡漠的表情,“待会可以去外面逛逛,走后门。” “真的?”明凰笑得真情实意,冲着他福身,“多谢大人。” 裴熠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上去以后在房间老实待着。要是乱跑,你便别想出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明凰撇撇嘴,但还是恭敬地应了:“是,大人。” - 明凰顺着楼梯到了二楼,守在廊道入口的青衣侍卫恭敬地冲她颔首道:“苏公子,您顺着走到最深处的雅间即可。” “嗯,知道了。”她压低了嗓音,虽然知道是裴熠的人,但到底做戏要做全套。 这间套房位于云水阁二楼的最深处。是一个独立的房间,占据二楼整个东侧端头,与二楼其他客房通过一条短小的走廊隔开,明凰顺着走到那儿,对着走廊入口的两名侍卫问询道:“大人让我住这里吗?” 一名青衣侍卫垂首应道:“是,公子请。”另一名则为她推开了雅间的门。 颇有请君入瓮的意味,这样想着,明凰也不再多言,抬脚迈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兼具书房与会客的外间,十分宽敞通透。 地面铺设着厚实的深色地毯,一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案临窗放置,上面整齐地摆放文房四宝。两张官帽椅与一张矮榻上铺着锦缎软垫,就在书案的西侧。多宝格靠墙而立,摆放着几件本地特色的瓷器作为装饰,但更多空间是空的,许是供客人备存随身物品的。 西侧摆着一扇巨大的、可开合的屏风,与外间隔开。 明凰缓缓走进去,里面设有一张宽大、稳固的床榻,挂着用上好料子制成的素色帐幔,床边则有个衣桁和面盆架。 陈设家具都是上等,不难看出来,这已是这间店内最好的客房了。 视线移到床榻,明凰心下了然。 裴熠是装也不装了,反正这里都是他的人,直接让一个“苏公子”和他同住一间客房。 若是能传出去,她冷笑一声,被人说他有断袖之癖那才有趣儿。 把本就不多的行李包袱收拾妥当,门外传来追风的声音:“公子,您在吗?” 明凰正褪去那套“苏公子”的装束,闻言愣了愣,“裴大人让你陪我去?” 追风恭敬应道:“是,公子。” 这怎么成?光是看锁云峡那场刺杀便可知,这一路,指不定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裴熠呢。 而追风作为他的亲随,等于是他的活招牌了。 “大人呢?我有话对他说。” “大人已经出门了,您有什么事吩咐我就行。” “那我便直说了,你大摇大摆地陪着我这个苏公子在外头乱晃,太过显眼了,是生怕那些暗处的人不知道我在这里吗?” 追风却丝毫不惊讶,回道:“您所言极是,大人也吩咐过了。您换上另一套装束,就在里间的柜子里。为了您安全,我自然是要跟着的,属下会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 这还差不多,明凰这才松了口气。 另一套装束?她走向里间的柜子,摸索出一个包袱,打开来,里头放着一套寻常人家小姐的衣裳,还有一顶帷帽。 倒是为她出门逛逛做了天然的掩护。 极好。 * 她推开门,只见门口除了追风外,还有一名丫鬟装扮的女子,正盈着笑意看着她。 “荆霜?” 梳着简洁圆髻的女子冲她福身,“小姐。” 明凰有些诧异:“你怎会在此?” “奴婢自您上船时便在了。” 明凰细细回忆片刻,恍然惊讶道:“莫非,你是在南江码头引我上船的‘男子’?” 荆霜不语,只是冲她微笑。 裴熠还真是……她也不多纠结,外出的机会难得,多一个荆霜便多吧。 她冲他们二人道:“走吧。” - 一行人从后门出去,到了一条隐蔽的暗巷。 追风停下步子,犹豫道:“小姐,容我再多说一句,您如今的身份……” 明凰穿着一袭内里是一件浅碧色绫罗衣裳,头顶的帽檐四周垂落着长长的素色薄纱,直达腰际,将她的面容、发髻都严严实实地遮掩,这是未出阁的官家小姐或士族女子在公共场合维护体面的必备之物。 看上去就是个寻常人家的小姐,没问题。 她点点头:“放心,我心中有数。” 追风垂首默然,不再多言。 三人一前一后走出暗巷,自然而然地融入街道的人流中。 …… 临街的铺面多是白墙黛瓦的平房,酒馆门口挂着粗布幌子,伙计在门口热情地吆喝着,更多的则是沿街摆卖的摊子。 几个皮肤黝黑、系着皮围裙的渔妇面前摆着木盆、水桶,里面装着活蹦乱跳的江鱼河虾,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气。 冒着腾腾热气的小吃摊,馄饨挑子、烤得焦香酥脆的芝麻烧饼、咕嘟咕嘟炖着茶叶蛋,和吹着糖人的手艺人、卖着新鲜水灵蔬菜和鸡鸭禽蛋的农人,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画卷。 讨价还价的嚷嚷声、小贩的吆喝声、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不让人觉得吵闹,反而满是鲜活的生活气息。 明凰的目光流连在那些新奇的手工艺品和特色小吃上,贪婪地盯着这烟火人间的景象。 这是她被裴熠困住以后,第一次出门。 在她看着某个小摊出神时,身后不出三步远的追风会仔细记下来,准备回去给他家大人禀报。这是大人给他的任务,除了保障明凰的安全外,还要看她的喜好。 看着这烟火人间,明凰有一瞬的恍惚,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被小贩们拿着擀面杖追着跑了好几条街的夜晚。 她就是在那晩撞上的裴熠。 恰逢路边有两三个半大孩子蹲在那里,伸出脏兮兮的小手乞讨:“小姐,行行好吧。” 她一时顿住了。 就在那孩子看出她面色松动、准备伸手拽她衣袖之时,追风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挡住了。 那小孩的小手伸到一半,眼看着面前那个柔弱的小姐变成一个不好惹的黑衣男人,猛地缩回去,瞬得抱着头瑟缩到了墙角。 明凰轻叹:“无碍。” 追风从戒备状态中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回归人流。 “小霜,可有带银子?” 荆霜点头应着,从荷包里掏出来一甸银锭。 看着她手中闪闪发亮的银子,明凰无奈道:“碎银子就行了,他们揣着这个找不开的,会被抢。” 这是她流落街头做乞丐时,好心的小乞丐教的。 抛开那些朝堂斗争,这些小可怜才是实打实艰难地活在这世间的。若不是发生了宫变,她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怎么会懂这些? 真是难以想象,以富甲天下闻名中原的国家,竟然也有这许多填不饱肚子的可怜人。 荆霜从荷包里面掏了几块碎银子递给明凰。 她低头看了碎银一眼,又看了看那边可怜兮兮睁着大眼睛的小女娃,手一伸道:“把荷包给我。” “小姐?”荆霜有些诧异,左顾右盼一番,压低了声音,“这钱是大人特地留给您买东西的。” 这钱于裴熠而言,左不过是一块昂贵的墨台,他又怎会计较? “给我。” 荆霜只好讪讪地把沉甸甸的荷包递给明凰。 明凰左右看了一番,人群汹涌热闹非凡,这一块角落不算引人注目。 她伸手从里头拿出一小把碎银子,蹲下身。 小女孩脸上有几道灰泥,睁着大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旁边的那个更小一些的男孩见状,做足了时刻冲上来保护姐姐的架势。 明凰垂眸一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顺势把银子放到她抱着小脑袋的掌心里。 她温柔地开口:“藏好了,别被其他人看见了。” 小女孩将手从头上拿下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掌心的碎银子,片刻后,抽了抽鼻子,泪眼汪汪地又看向明凰:“多谢小姐大恩,小姐,小姐今后定然嫁个好夫婿!” 听着这话,明凰愣了。 嫁个好夫婿? 第22章 黄粱一梦 明凰笑了两声,语重心长地:“小孩,这世间女子并不都只想嫁个好夫婿的。” 小女孩仍睁着那双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这位小姐。 寻常她乞讨到了碎银,对公子会说一句“公子今后定当高中状元、腰缠万贯”,而对于小姐,她会说“嫁个好夫婿”。 这是她实践过许多次的,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十个中有**个都会笑着夸她嘴甜。 也偶尔会遇到像这位姐姐一般的,她们不会夸她嘴甜,只是叹口气便走了。自打爹娘走后,她拉扯着弟弟在街上乞讨了两三年,还是头次听到这种话。 她行走“江湖”这几年的经验并没有教会她这个道理。 “好了,”明凰最后摸了摸她身边弟弟光溜溜的小脑袋,“带你弟弟去买点吃的吧,省着点花。”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小女孩紧紧攥着手中的碎银,思索了片刻,目光转向了对街的绣坊。 这些钱不仅够她和弟弟填饱肚子,甚至还足以付那间绣坊的学费。 - 茶肆二楼的一个雅间。 男子身着一袭玄青色的暗纹锦袍,姿态闲适地靠坐在椅中,指尖随意地摩挲着墨玉扳指,目光透过竹帘的空隙,冷静地扫视着楼下熙攘的街道。 他的视线掠过那些挑着担子的小贩、高声叫卖的货郎、步履匆匆的行人,最终,锁定在了那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身上。 她在摸那脏兮兮乞丐的脑袋。 以他的视线望出去,能看到女子还给那小乞丐塞了几块碎银子。 男人的目光骤然变得精准,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那顶帷帽遮住了她的面容,却依稀可辨清丽的身姿。 没想到他来这棠邑为父皇办事,还能遇上这么一位人儿。反正百无聊赖,不如将美人请来解个闷。 “尹植。” 坐在男人对面的一位白面书生摇着文扇,恭敬颔首:“主子,您有何吩咐?” 他转动墨玉扳指的手指停了下来,往街上一指。 名叫尹植的白面书生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一位女子的身影,当即了然。自家这位主子,从锦都城出来,连日来憋坏了,是嫌烦闷了。 本来早早派人订好的客栈也因为裴熠的到来,只得住进次些的地方。他打小便跟在主子身边,自然是知道主子的脾性的,虽面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定是十分不满的。 左右他们的人紧紧盯着那身在县衙的裴大人,主子要解闷,那他作为心腹的,自当办得妥妥帖帖。 他起身,冲着男人拱手行礼:“属下这就去办。” 慕容峥看着女子缓缓走远的身影,笑了。 - 明凰又在街上逛了许久,一样东西都没买,倒是乏了。 荆霜就在身侧,那追风又跟个鬼魂似的紧追不舍。她连开口问一句关于苏家的机会都没有,自然就不需要买什么了。 逛了一圈,这棠邑随处可见的炸鱼饼、酒醉海鲜,明凰是个极嫌恶腥味的,自是不爱吃。除了这些特色吃食,当地特色的小玩意就是一些贝壳风铃、蒲草编织品,无甚新意。 这一趟,竟然什么也没买。 三人缓缓走在回客栈的街道上,天边已染上一丝昏黄。 青石板路面被那夕阳一照,倒别具一番风味。 棠邑临近江边,晚风吹拂过脸颊时裹挟着潮湿的空气,比起锦都城要更加的宜人。 云水阁的飞檐翘角已远远地现在眼中,又要回到那裴熠给她的囚笼中去了……明凰苦涩地笑笑。 追风的身影,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两百步开外。 路过街边一处坐着不少人的【临江楼】茶肆,里头正热闹非凡,一阵喧天的叫好声混着醒木的脆响从堂内传来,让她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好——!” “先生说得好!再来一段!” 茶肆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她本无心逗留,可就在抬脚欲走的时候,一道苍老又不失洪亮的说书声,清晰地传来。 “看官您想啊,那是什么样的恩情?不是锦上添花,是雪中送炭!是你在惊涛骇浪里船毁人亡,被人诬告为海匪、即将问斩之时,那位素不相识的京城大贵人,为你洗刷冤屈,还予你一笔小小的本钱,让你东山再起!” 隔着熙攘的人群,她望向那扇敞开的茶肆大门。 里头人影晃动,茶碗的碰撞声和宾客的喧闹声此起彼伏。 说书先生的声音顿了顿,呷了口茶,又是一拍醒木,声音陡然拔高:“这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当年的落魄海客,成了富甲一方的江南巨贾!而那位京城贵人,却惨遭横祸,家破人亡。只余下一位唯一的血脉,流落民间、不知所踪……” 茶楼里一片唏嘘叹惋。 有人忍不住问道:“那……那后来呢?这海商,就这么算了?” “算了?若是算了,老朽今日便不配吃这碗说书的饭!”说书先生咧嘴豪迈一笑,“我告诉你们,那老海商听闻此事,当场便对天立誓——此生再不为赚钱,亦不为儿孙,只待寻回贵人之后,倾尽所有,助其复业,以报当年再生之恩!” “好——!” 满堂喝彩,几乎要将茶楼的屋顶掀翻。 明凰静静地站在街角,她脑海里只剩下那句“散尽万贯家财,只为寻回贵人”。 这世间,当真有这样的忠义存在吗? 不是话本子里虚构的故事,而是能让这满楼茶客,都为之动容的、真实的传奇。 周围的喧嚣、追风隐在后头的身影、那座裴熠困住她的牢笼,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了。 她不知道。 可若真的有,该有多好。 面容隐在帷帽下,嘴角却翘起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弧度。 “小姐?”荆霜方才也听得起劲,这会子看明凰愣在原地出神,忍不住开口,“可要进去坐坐?” “不必了。” 她默默地,抬脚继续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追风给荆霜使了个眼色,她立刻了然,拉住明凰:“小姐,要不咱们还是进去坐一阵吧。” 明凰回过头看着荆霜,虽有些疑惑,但直觉告诉她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索性笑着点头:“也好。” 茶肆里人声嘈杂,弥漫着劣质茶叶的涩香。荆霜开路,领着明凰在角落一张不起眼的桌子旁坐下。 而追风则坐在紧挨着她们的桌子。那里本来有两三个男人,被他用几块碎银子打发了。 果然,门外那两三个百姓打扮的男子不是寻常平民。 他们行踪可疑,方才便一直跟在她们身后,她们走,他们也走。她们停在茶肆,那些人也停在外头,装模作样地聊天,实则眼神不自觉飘向明凰那边。 追风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眼神则隐蔽地瞟向外头那几人。 这么个地方,居然有人跟踪?且显然是冲着明凰来的。会是什么人?当地地痞流氓想强抢民女?不像,动作利索。 南诏的旧势力,寻他们亡国的公主?不像,若是那些人,不会用这几个人,虽然武功不错,但远达不到自己这样的水准。 那会是谁? 堂上,说书先生将醒木重重拍到桌上:“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享!” “好——” “不错!!” 结束了。 茶客们、平头百姓、汉子们姑娘们纷纷起身离座,堂内一时间鱼龙混杂。 荆霜是听风楼近年来最出色的,挑的位置临近靠江的窗边。人头攒动,她们静静坐在角落,倒也无人叨扰。 待宾客走后,若那几个人还在,便几乎可以确定了。 追风放下茶盏,起身离座。 …… 明凰看见追风起身走了出去,有些疑惑,她扭头看向荆霜:“何意?” 荆霜朝那边混在人群中的追风看了一眼,冲她微笑:“小姐,且耐心等待片刻。” 外头,晚风混着江边桂花树的香气,阵阵侵袭着人的鼻尖。对岸,烟花之地二楼的红帘被风吹着往外头飘荡,将阵阵脂粉香送到楼下路过的恩客鼻尖。 几个姑娘嘻嘻笑着,冲下头应声抬头的男人们挥着粉色的手帕,娇柔妩媚。 江边,不乏洗衣的妇女,阵阵敲打衣服的噼啪声响彻街道,将她的注意力骤然唤到眼前。恰逢一小撮花瓣飘落,她伸手去接。 好闻是好闻,可太过浓郁。不似冷松院中的那株,开得含蓄。 “这位姑娘,这位小姐,实在抱歉。在下方才起身匆忙,不慎掉落一把折扇,不知二位可曾看见?” 明凰的视线从掌心的花瓣中上移,透过帷幔,看见一个书生气十足的男子。 她并未多言,只轻轻摇了摇头。 荆霜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折扇递过去,“公子,可是这把?” 那人惊喜道:“正是这把。” 他身旁小厮打扮的人弓腰从荆霜手中接过,他冲她们行了个礼:“多谢姑娘。都怪刚才听那说书先生讲《忠义报恩》,听得入了神,才至于如此失态,见笑了。” 明凰见此人气质儒雅,不似粗人,便点头微笑道:“无碍。” 书生笑着拱手回礼,却不急着走,而是开口问道:“方才说书先生那段话本,风骨傲然、十分精彩,不知小姐以为如何?” 第23章 书生 明凰本要起身离座,听他这么一说,本就对这段故事兴趣浓厚的她顿住了。说不定这当地人会知道些什么。 不过讲几句话,不妨听一听。 她淡淡地开口:“滴水之恩,亦要涌泉相报,何况这么大的恩情?双方皆是忠义之人,可叹命运无常。只是……若寻不到那恩人之子,当真可惜。” “姑娘所言极是,”那书生笑答,“小生听这个故事不下五遍,每每听到结尾亦是感慨世事无常。” 明凰在和书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那边站在荆霜身旁静候的小厮也没闲着,他颇为熟稔地冲荆霜悄然开口道:“这位姑娘,我家公子乃蔺府上的,见你家小姐气度不凡,想冒昧请教是哪家女眷?” 荆霜天衣无缝地礼貌笑答:“望见谅,我家小姐不便透露。” 小厮愣了愣,倒也没再追问什么,只礼貌回应道:“叨扰了,姑娘莫怪。” “荆霜。” 荆霜应声看向明凰,见她起身,跟过去扶住她的手臂,“小姐。” “走吧。” - 两人一同出了茶肆,天边已染上蓝青色。 天色暗了,青石板上倒映着街边的灯笼。 荆霜得了不远处隐在人群中追风的暗示,面色不变,轻轻捏了一下明凰的手臂,低声道:“小姐,走这边。” 她话音未落,便已带着明凰拐进了左侧一条人烟稍稀的窄巷。那巷子湿哒哒的有些阴冷,两旁是高高的院墙。 荆霜的脚步又快又稳,顿时将市集的喧嚣甩在身后。明凰惊奇地发现,她对这棠邑的街巷脉络似乎极为熟稔,并不走宽敞主街,而是专挑那些灯火昏暗、岔道繁复的小巷穿行。 两名女子的身影在明暗交错的小巷中快速穿梭,裙摆飘飘,如同游鱼穿梭在水草之间。刚刚还在嘈杂的鱼市边缘掠过,转眼又隐入一片寂静的住宅区,檐下的火光将她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就这般左一绕,右一拐,她们的行进路线扑朔迷离,毫无规律可言。 明凰自然察觉出了不对。她顺从地跟着荆霜,没过多久,云水阁的檐角重又出现在了眼前。 她们回到了那条暗巷。 荆霜的手仍保持着合适的力道,不会让她觉得不适,将明凰护送进云水阁的后门,她警惕地看了一眼身后,关上门。 “荆霜。”明凰摘下遮挡的帷帽,“有人盯上我们了,是么?” “奴婢也不敢确定,小姐先到大堂用点晚膳,待追风大人回来,再仔细问他吧。”荆霜搀着她的手臂穿过后院,不容分说往堂内走,“小姐,请。” - 追风坐在云水阁附近一家卖云吞的小摊,边吃边看着不远处的几个人。 云水阁后墙与相邻的宅院之间有不少窄窄的相通的巷道,夜色昏暗,那几人走了最后几步,终停在某条小巷前。 “是进了那客栈……还是钻进了旁边的巷子?”跟踪者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的烦躁。 他不敢贸然靠近探查,那会暴露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目标消失在视野的模糊边界。 “似乎是进了云水阁。”另一个接话,“方才那路太绕,咱们对这片又不熟。” “啧!”他啐了一口,“等着挨罚吧。” 几人的身影缓缓缩回巷子的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隔了片刻,追风往油腻的桌面上扔了几枚铜钱,起身走进那条通往云水阁的正确的巷子。 他并未从堂内穿过,而是直接轻巧一跃到了二楼。 从走廊的窗户翻进去,和几个侍卫点头打了个照面。 裴熠已然回来了,他径直上到二楼的雅间,敲了敲门:“大人。” 里头原本静静的,连灯也未点,不一会,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门开了,裴熠面无表情地出现。 “说。” “有人跟踪,茶肆内有不明人士搭讪,回来的时候荆霜带着绕了路,几人没得到准确消息。” 裴熠眼中的冷意骤然更凉了,思索了片刻道:“知道了。” “大人,可有头绪?” 他面无表情地直视追风身后的走廊,明凰的身影缓缓出现。裴熠的身形顿了一下,轻叹了口气,“守株待兔,不急。” “是。”追风恭敬地退下。 “今日逛得可还开心?” 裴熠微微笑着,冲那头的明凰开口。她还穿着那身衣裙,额头上有些薄汗,脸颊浮着一层粉红,看起来心情不错。 “多谢大人,小的很开心。” 他点点头,“去歇息吧。” 说完,转身回了房间,贴心地给她留了一扇门。 明凰没第一时间进去,而是看向退下的追风的背影。荆霜方才不是故意推脱的,她和追风似乎是依靠眼神交流或是什么旁的来交换信息。 但是具体的,估计是真的不知道。 看来,只能问裴熠。 明凰提起裙摆迈进去,身后的门立刻被侍卫合上了。 屋内点起了小灯,将这雅间都染上温暖的橙光。 裴熠正坐在书案前,看着摊开的卷宗,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走到圆桌旁,倒了一杯清茶,端着走向他。将茶盏放到他手边的桌上,她缓缓开口道:“大人,今日我似乎被人跟踪了。” 裴熠的目光从桌上抬起,移到了她身上。他脸上没有任何的变化,微微点头:“嗯,我知道了。” “不止如此,在茶肆的时候,有人搭话。”她的指尖在茶盏的杯壁划过,触感温热,继而又低声道,“小厮问荆霜,我是何家的小姐。” 裴熠笑了一声。 他抬起头,唇边挂着淡然的笑意:“才一日,真是精彩。” “大人可有头绪?”她眼看着裴熠将那杯茶送到嘴边,轻轻吹了吹,全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裴熠轻抿了一口热茶,看着她微笑道:“今日一样东西都没买么?” 明凰被他这一问噎得愣住,想起把荷包给出去的事,心想他必不会和她计较,于是大大方方地坦然道:“买了。” “买了?可我瞧着你两手空空,他们也两手空空,买的何物?” “仁义。” 裴熠放茶盏的手一顿,旋即笑了,“此物倒是不错。” 明凰有些诧异:“大人都不问我是何故么?” 何故?他浅笑着看着眼前的女子,从前在公主府,她便常常乐善好施。 他何须问。 他一直都知道。 “明日可想再去买仁义?”裴熠起身,越过她,缓缓走向里间,“多买点。” 明凰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明所以。 她今日被人跟踪了,他竟然还愿意让她再出去?她本以为接下来的两日都要在这客栈度过了。 还是,裴熠已对今日之事心中有数了,已经知道是何人跟踪她了么? “自然是想的。”她也慢悠悠地往那边走去,“大人,明日何不一同前往?” 并非想要他同行,其实她只是想打探一下他的行程。好做打算。 裴熠正一颗一颗解着颈间的衣扣,闻言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头也不回地笑着回应道:“明日有事,棠邑此地,我有笔账要清。” “大人如此辛劳,辛苦了。” 他将外袍脱下,挂在衣桁,缓缓转过身来面向她。 屋内的烛火透过屏风,在他们二人身上投下暖黄色的光影。明凰此时穿着一身素色襦裙,眼睛因为今日外出显得亮晶晶的,唇角亦挂着一丝笑意。 裴熠知道,她这句话不是在阴阳怪气。 其实是个她很容易满足的性子,从来就不是睚眦必报的那种人,许多不愉快抛之脑后便忘了。 可世道却给了她天大的坎。 即便如此,她也能在这废墟中找到一点萌芽的绿色的生机。 不像他,实实在在是个记仇、永不满足的贪婪之人。 若她给他一点好,他只会迫不及待地想要更多。 “是辛劳,不如你伺候我沐浴?” 明凰的笑凝在唇角,呆呆地看着眼前只穿着一身白色里衣的男子,还未等她做任何反应,那人便冲着外头吩咐了沐浴。 “大人……”她回过神来,有些慌张地,“这种事,小的手脚没轻没重的,怕伤到大人。”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易碎的瓷瓶?” 她摇了摇头:“不是……” “那便好。” - 等待准备的过程无疑是煎熬的。 明凰站在房间的角落,看着随从将柏木圆桶搬进里间的,挪动屏风隔绝出一方私密的天地,又忙不迭地将后厨烧的热水一桶又一桶运进来。 不一会,里头那个供人沐浴的地方便搭好了。 也不知是沐浴,还是搭戏台子。 她觉得更像是后者,尤其是对她而言。像是裴熠为她搭好的戏台,只等着她粉墨登场。 隔着屏风,她看见人影绰约,随之而来的是他入水的声响,轻微的水声。 下一秒,“过来。” 侍从已然全部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二人。 这个燃着燎炉的、本就十分温暖的地方,因着那桶热气腾腾的水,似乎变得更暖了,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她觉得自己踩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像踩着油一般光滑,难以挪动。 里头,那人稍显不耐的声音再次传来。 “过来。” 第24章 沐浴 她的脚步终于还是来到了屏风边沿。 纵使行动再缓慢,这块地界不大,也该到了。 越过屏风,映入眼帘的是男子背靠在那高大柏木桶壁的背影。 映入眼帘的是在蒸腾的水汽中,有些过分白皙的皮肤,裴熠的发束在头顶,有些发丝垂了下来,湿湿地黏在后颈上,这漆黑如墨的发显得那皮肤更白了。 他两只手随意搭在边沿,右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桶边,“嗒,嗒,嗒。” 衣桁上挂着他的外袍、里衣,整齐地垂在那儿。浴桶边放着一个矮矮的木凳,木凳边摆着一双墨色的长靴。 他往旁边随意一指,“那里,有混了松柏和薄荷制成的胰子。” 他喜欢这个味道,明凰知道。 “喔……”她轻轻地应了一声,走到一旁摆着洗浴物什的小桌。 一小块白净的胰子,还有一块柔软的细棉布。 她拿在手上,慢慢地往裴熠那边挪去。 这人,太过得寸进尺了。 竟然要求她伺候他沐浴? 每一步的节奏,似乎都混着她心跳的拍子。 明凰看着他的后脑袋,又向下看到他的后颈,若是此刻有把匕首……只消一式,裴熠便会命丧黄泉。 那冒着热气的浴桶便会如同那日的皇宫,血水交杂,腥味……她猛地顿住了。 不,光是想到那画面,她竟然心惊肉跳。 她舍不得? “明日还想出去的话,就不要再磨磨蹭蹭。”那人不满地侧过头,“若真这般不愿,便滚出去,换人来。” 她在心中嘲笑着自己,舍不得?嘁。 若真有匕首便好了,和这个对她大呼小叫的叛徒同归于尽。 “小的错了。”明凰收起心中那不切实际的想法,走近了,她举着那小块胰子和棉布,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 水珠正沿着他宽阔的肩胛骨缓缓滑下,没入水中,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走近了她才发觉,那白皙的皮肤上,竟然映着不少疤痕,不凑近了根本看不出来。 背后靠心脏的位置,有一道早已愈合了的久远的淡粉色狰狞划痕,竟然离心脏只有分寸之遥。 而顺着他的背脊往下,还有更早的,已经变成银白色的细长的旧疤。密密麻麻、交错着,像是鞭子所致。 这…… 她连呼吸都顿住了,裴熠他身上竟有如此多的伤痕? 何以至此? 那人的背部肌肉流畅而紧实,有些长而坚韧的肌肉正随着主人的动作起伏,裴熠不满地挺直了腰。 这下映入眼帘的是从肩胛到后腰,每一寸都充满了力量感的凝练的……她不自觉清了下嗓子,“小的这就为大人沐浴。” 她将那块白色棉帕浸在离他不远处的水中,待完全湿透了之后再拿起,轻柔地拧着。淅淅沥沥的水帘从面帕落下,水中的涟漪层层荡开。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棉帕按在了裴熠的肩膀上。 轻轻地,滑动。 忽然,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手。 明凰下意识地就往后抽,可他力道很大,她紧紧抽回了一些,便完全地被那只温暖湿润的大手包裹住了。 她有些愣神,疑惑道:“大人?” 裴熠此刻正偏头看着她。他眼睛往她另一只手上瞟去,淡淡地开口:“先用那个。” “喔……是。”她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手中已经握得温热的胰子,掌心内已覆上一小层黏腻。 裴熠略笑笑,重又慢悠悠地靠了回去。 明凰又用同样的方式将胰子放进水中,那水面上浮着一些香料和药草,清香顺着水汽传入她的鼻尖,她用手轻轻搓了搓那块胰子,水面上多出了些小小的泡沫。 她从没伺候过别人沐浴。从前做公主的时候,是宫里的贴身宫女来做的。回想着,似乎就是这样用的。 裴熠静静地看着她,眸色浓郁得快要溢出来。 那只手举着那块温热的帕子放到他肩膀上时,他竟然本能地,皮肤上冒起了一层战栗。 那块胰子,白白的,滑滑的。 那只手,亦是白白的,滑滑的。 温热的。 若是……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别开头去,不再看她。 她想杀你,你居然还想着……裴熠的心脏像也浸在这热水中一般,轰隆隆、热乎乎胀着、难以平静。 - 夜深了,万籁俱寂。 外头,偶尔会传来一两声犬吠,是城中百姓家犬,与前半月那种潺潺水声不同,棠邑此地是有人烟的地方。 明凰枕着软实的枕头,锦被厚实但不压身,身下是柔软的床褥,身旁,则是男人平稳的呼吸声。 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盯着眼前昏暗的帷幔。 方才不知为何,裴熠哑着嗓音将她支使开了。 她只是顺从地听从他的吩咐,去屋外取他干净的衣袍,谁知再回来时,他便不许她进去了。 虽不知他为何这般变化无常,但到底是摆脱了伺候他沐浴这一件难以忍受之事。 既然百无聊赖,她便也吩咐了沐浴,在另一间被搜寻干净、十分安全的客房内。还好荆霜在,否则全是男子,十分地不便。 舟车劳顿了半月,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身侧的人似乎也累极了。 她微微侧过头,在一片混沌中看见了那人的轮廓剪影。 难得的,她和裴熠同床共枕几次来,他没有用那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手臂揽住她。真正意义上,这张床榻上出现了楚河汉界之分。 看着裴熠,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之前的夜里,在她睡熟之后,他是否也曾这样看着她? 还有……他和另一个女子同床共枕之时,又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和现在一样么,有着清晰的楚河汉界。还是他会温柔地揽着她,将呼吸埋在她的颈间,感受着那具身体的体温和清香。 慕容姝身上,总是带着清冽的梅香。 明凰看着那人的轮廓剪影,忽然边想到了在公主府上他们四个人玩乐的那段日子。她这位表妹,从来歌颂梅花的高洁不屈,人也像梅花一般,纵然地位不如她,也从不会像其他世家小姐在她面前那般卑躬屈膝,恨不得把她捧到天上去。 也正如此,她倒是欣赏她的坦率。 明凰忍不住轻笑出声。 只不过,如此品节高尚之人,竟也成了加害者。 这白梅沾了泥、溅了血,是否还有清冽的香气?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拉住了她。 那手指像蛇一般灵活,穿过了她的指缝,明明是冰冷的蛇,却迫不及待地靠近温暖的热源。 随他去吧。 这一刻,她这样想着。 - 棠邑,某间客栈。 屋内只有一盏孤灯照明,灯花已被剪过数次。灯焰摇曳,光线昏黄,将斜倚在花梨木矮榻上的男子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 他的跟前,跪了三四个平民装束的汉子。 慕容峥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扫了那些发着颤的人,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 他身上还沾染着烟花之地女子们的脂粉香气,混合着陈酿的酒香。他吸了吸鼻子,转而将视线移向立在一旁的白面书生。 “尹植,你瞧这事办的。” 尹植躬腰,语气十分恭敬:“这群草包让公子不悦了,是下属管教不力。” “狗闻着味都能找到吃的,几个大男人,连个小女子都盯不住?”他吃吃笑着,“连狗都不如。” 那几人的头垂得更低了,连手臂都发着颤。 “公子所言极是,下属这就剁了这几个拿去喂狗。” 那几人一听“喂狗”二字,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眼中尽是惊恐,疯狂地磕在冰冷的地砖,磕头磕得砰砰作响,顷刻间额间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饶命啊!” “大人饶命!” 矮榻上的男子仍笑着,只是不耐地摆摆手。 尹植冲外头的亲随吩咐了一声,几个身形粗壮的男人走进来,拖死狗般将几人向屋外拖去。 那下属的哭嚎声、求饶声响彻天际,最后又变成了非人的、断续的尖叫,直至被远处传来的一阵激烈的犬吠和撕咬声彻底淹没。 慕容峥闭上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是可惜。 哪怕他今夜已在所谓的头牌姑娘的温柔乡走了不止一趟,可那道清丽的身影仍旧浮在脑海,挥之不去。 “公子。” 一旁的尹植小心地笑着,“其实那几人也并非全然无用。” 慕容峥缓缓睁开眼,看着自己这个从小侍奉在侧的号称为“神童”的门客,开口道:“你办事从不失手,怎么今天败在这种事上?” 尹植将头垂下去,拱手道:“回公子的话,那女子身份不一般,似乎和……云水阁那位有点干系。” “哦?”他一下子来了兴趣,追问着,“此话怎讲?” “属下猜测,那几人之所以跟丢,是因为有人刻意绕路,混淆视听。”尹植微微抬起头,白净的面容在烛光映照下活像个纸扎的人,下三白的眼中闪着不明的精光,“许是云水阁那位的。” 尹植深谙伺候这位主子之道,明白讲话点到为止的重要性。言毕,便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着。 裴熠初到棠邑那日,手下人禀告跟在他身侧有个“兜帽人”。 慕容峥思忖着,下手说隔得远看不清脸,不能确定身份性别,但确实是跟在裴熠身边,上了同一辆马车。 他还为此不安过,疑心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如此看来,这裴熠压根不像是在办什么秘密公务,根本就是在金屋藏娇。 好呀,他直起身来,嗤笑了一声:“在京城时,他从不应我醉仙楼的约。我当他裴熠是个多清高的君子,原来也是个有着花花肠子的酒肉之人。” 第25章 敌友 尹植微笑着,点头附和道:“公子所言极是,这女子也不知在何时上了裴大人的船,咱们派去的死士无人归还,竟一点消息都没带回来。” 慕容峥亦觉得十分可惜,昨日官船靠岸,派去打听的探子回来禀报说那张士杰所言船上之人并无半分异常。 若不是他们留了个心眼,只怕是漏了这女子。 也是巧,偏偏被他看上了。 “那船上的禁军头子,莫不是被裴熠收买了?” 张士杰是三衙的人,便是他们的人,按理说不应该。尹植思忖着,不过,裴熠此人城府不在他之下,难说。 “不管了,”慕容峥大手一挥,显然是对裴熠带了个女人在身旁一事更感兴趣,“没想到,本王这位妹夫艳福不浅。” 尹植笑着,开口附和了几句。 他知道,这位主子碍于眼下形式,虽不得不与裴熠合作,但对裴熠是十打十地、视为登基之路上最大的拦路虎。 慕容峥的两位哥哥虽贵为嫡子,却远不及他在慕容枭心中的地位。本以为可以毫无悬念地被立为太子,谁知竟杀出一个裴熠,拿着北朔皇帝的口谕生生阻拦了。 如此一来,便又给了皇后和二皇子立储的希望。 这位主子从小便备受宠爱,哪里受得了这种打击侮辱? “真不知父皇看上他什么了,竟如此重视。”慕容峥不屑地轻嗤,“不过是个庶子罢了,有什么了不起?若说给他做枢密是与北朔的缓兵之计便也罢了,如今竟派他来查万元度的案子。” 尹植轻咳了一声。如他所料,这位主子相当不满。 慕容峥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话头堪堪止住。 他们都心知肚明,万元度一案,无论派谁来,都将是升官发财更进一步的好差事。因为这是万皇后的投名状,是她为了得到慕容枭青眼的大义灭亲。 慕容峥本以为此事,父皇定然会交给朝中有待提拔的心腹来办,没想到居然给了裴熠。 他为此气得不轻。 尹植很容易就能猜到缘故。 裴熠来查此案,是萧家在背后推波助澜,而那人,定是受了皇帝的授权的。不难推测出来,便只有一种可能——皇帝和裴熠之间有什么交易。 他这位主子,如今被皇帝派来追踪裴熠的行踪,可见皇帝对他有多重视。 从小备受父亲宠爱的,连学武都是父亲一招一式亲手教的。如今做了皇子,也一样的倍承天恩。 他跟着主子,前途大大的好。 尹植诚恳地献上计谋:“主子,既然得了这个把柄,咱们便要好好把握。” 慕容峥默了默。 把柄?确实是个把柄。 裴熠做事滴水不漏,难得抓到了一处错漏。 可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个消息若是透漏给父皇,想必也不了了之。唯有透露给最想知道的人,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我那母后看起来母仪天下,实则善妒歹毒,”他笑着开口,“想来,她的女儿也是一样的。” “主子,您所言极是。”尹植也笑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接着道,“只是如今,咱们拉拢裴大人,远比得罪他来得更有效。” 慕容峥的笑容顿住。 他方才都已经想到了裴熠被皇后和公主缠得脱不了身的模样了,堪堪被打断了。 “主子,您握着这把柄,今后要有什么难办的事,大可以借裴大人的手去办,都不用脏您了的金手。” 尹植打量着他的表情,见他是听进去的模样,这才放心地继续开口道:“主子,敌人的敌人,咱们当作朋友岂不快活?如今好几方人对着太子之位虎视眈眈,您要是能和裴大人亲近些,想必会比二皇子更有优势的。” “一个他国的皇子,在我的国境撒野,慕容峥敛起笑,忿忿道,“真是憋屈。” “主子,此人十分阴险,连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明凰公主一家都能不眨眼地算计至死,如果能为咱们所用……”尹植笑得颇含深意,“主子,您说呢?” 明凰公主。 这四个字猝不及防地将慕容峥拉回了曾经的记忆。 那是个毫无女人味可言的、能在射箭场上十发十中的女人。他那二哥,明明就喜欢知书达理、水做的女子,居然心甘情愿替她擦汗、为她端茶送水,甚至为了和她并肩骑马驰骋,在府内夜以继日地泡在他从不爱去的练武场。 真是好耐性、好温柔、好计谋! 慕容峥笑了,他这位二哥,翩翩君子的皮囊下藏着的可是吃人不眨眼的笑面虎。 这些个他看不惯的“对手”,的确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裴熠,是敌是友,如今皆在他一念之间。 - 明凰醒来的时候,身旁的位置已然空空如也。 外头的阳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灰尘,金色的,雾蒙蒙的。她从锦被中伸出手,那束光直直穿过白皙的手臂。 暖暖的。 梳洗过后,越过屏风,在客栈那方小圆桌上看见了一个金线绣的精致的荷包。 这是裴熠留下的。 她笑着将那荷包塞进袖中,推门而出,“荆霜呢?” 棠邑的午后,青石板路被太阳照得亮堂,像泛着水光。市集正值一日中最暄腾的时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咸腥与鲜活。 明凰的装束与昨日无异,与荆霜并排走在棠邑码头附近的街上。 江边,咸湿的气息无处不在,与油炸鱼饼的焦香、糖炒栗子的甜腻混合在一起。 街道两旁是挤挨的铺面和摊贩。 那许多排排挨着的鱼摊边,湿漉漉的渔网随意挂在架子上晾晒,牡蛎壳、扇贝壳像小山一样堆在角落。摊子周围,小堆的鱼鳞在阳光下闪着光泽,混着泥土,被行人踩得一片狼藉。 明凰在人流中走得缓慢,她对鱼腥一向反感,可连日的幽禁,她难得扎进这人间,不想再离开。 “哎——刚上岸的黄花鱼嘞!顶肥!” “新鲜的梭子蟹!再不买就吐沫子啦!” 小贩们的叫卖声一声比一声大,铆足了劲,似乎谁叫得更大声,就能招来更多客人。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吸引了她的视线。她坐在小马扎上,面前铺着一块蓝布,上面挂满了她用各种彩色贝壳和海螺制成的小巧的风铃和摆件。伴着江风,发出清脆、空灵的叮咚声,甚是悦耳。 明凰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看着那一个由洁白扇贝和粉色小海螺串成的风铃。 老婆婆咧嘴一笑,露出稀疏且黑黑的牙:“小姐,买个吧?挂在檐下听着声儿,就像天天在海边似的。” 棠邑的百姓,会习惯地将“江边”称呼为“海边”。 他们年久居住于此,看着潮涨潮落,眼前只有碧天一色的水面,宽阔无垠。 在他们眼中,这便是养活了家中许多张嘴的“大海”。 荆霜抢先开口,语气温和:“婆婆,这怎么卖?” “十五文。” 荆霜捡了一块碎银递到她手中,顺势接过风铃,仔细检查了一下边缘是否锋利,这才用软布包好放入篮中。 “哎唷!多谢姑娘,多谢小姐。”老婆婆努力睁开眯着的眼,她老眼昏花了,仔细摸了摸才发现是银子,一个劲地道谢。 荆霜冲明凰微笑道:“小姐,走吧。” 明凰抬头看向前方的青石板街道,棠邑这座小城,江边比起城中还要热闹一些。百姓多穿着素色的衣裳,偶尔略过一两个艳红,是腰间抬着两筐鱼鲜的年轻少女,不难看出来是渔民家的女子。 棠邑这一片,渔女众多。 只有像她这样戴着帷帽的,一看便知是住在城中的大户人家的小姐。 前方,几个皮肤黝黑的、穿着单薄衣物的孩童吵吵闹闹地穿街过巷,在人群中穿梭、嬉戏。 “小霜,”明凰伸手指着孩子们离去的方向,“我们去那边逛逛吧。” “欸,小姐。” 与此同时。 江边,某个茶楼的雅间。 “公子,云水阁那位今日进了县衙至今还未出来。” 慕容峥收回看着女子的视线,略点了点头,“棠邑这个地方,就是菱洲这颗大树延伸出来的根系,账目定然是繁琐的。” “奴才听说,万元度的侄子曾在棠邑做县令,跟着他去京城后,没过几年就提到了翰林院去了。” 慕容峥并未回话,而是看着不起眼的暗巷。 几个孩童正欢快地围着两名女子,手心都攥得鼓鼓的,看上去开心极了。 想不到裴熠好的是这口。 “你说说看,是这女子漂亮,还是慕容姝更漂亮?” 听着慕容峥这无头无脑忽然蹦出的话,尹植分析局势的大脑猛地停住。 慕容姝可是当今公主,是皇室,他一个庶民哪能随意置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到底远离京城,他四下张望一番,确认都是自己人,这才敢开口说了一句:“奴才哪里懂得这些。” “哎——”慕容峥摆手,“你一个大男人,生下来就懂这些,快说。” 尹植真是一个头比两个大,只得赔笑道:“奴才觉得都漂亮。” 其实那日隔着帷帽,他没看清楚,只看了个轮廓。 见慕容峥不悦,他又连忙补上一句:“公主是京中出了名的端庄,那位小姐,则生得更加鲜活一些。” “哈哈哈,”慕容峥笑得拍桌,“你当是买鱼呢?还鲜活。” 尹植垂首赔笑,嘴角有些僵硬。 “不知这裴大人会不会把这女子带回京城,”慕容峥看着窗外,笑得残忍,“我那以端庄著称的妹妹,看见她会是怎样的表情。” 慕容峥的生母萧氏,便是在慕容枭在边境平乱时带回去的异族女子。他对“妾室”天生有着比“正室”更好的印象。 尹植赔笑着:“裴大人是驸马,哪里能纳妾……” 慕容峥则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我倒是很期待。” 尹植笑了两声,只得讪讪闭了嘴。 - 明凰和荆霜回到云水阁的时候,天边已经开始由湛蓝色转变成橙黄色了,大朵大朵的云彩已经散去,只剩下稀薄的云霞。 她回到客房时,房间内并没有裴熠。 许是真的很忙吧,明日便要启程动身去往菱洲了。万元度从前在菱洲做江淮发运使,棠邑这个地方受菱洲管辖,每年都要向菱洲缴纳漕粮物资,且其中不乏官盐之类的高价物品。 若是仔细查阅起来,确实费劲。 明凰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视线却被搭在椅背上的一套侍卫服饰给吸引了。 第26章 晚膳 她本想走过去探查一番,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下一瞬,门被推开,裴熠走了进来。 明凰只得福身道:“大人。” 裴熠并没有穿着官袍,他将披风解开,顺手递给明凰,“回来了?” 她应了一声。伸手接过披风,走到屏风后,挂在衣桁上。 “今日可有去买仁义?” “回大人的话,买了许多。”她走过屏风,又去替他斟茶,“多谢大人慨慷解囊。” 裴熠坐在书案后的椅子,那套侍卫服饰被他随手扔到了一旁。他定定看向明凰,唇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前段时日,苏公子做得可还顺心?” 她顿了顿,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从出生至今,这不是明凰头一次干女扮男装的勾当。从前为了溜出府去玩,她也曾假扮过府中的小厮,装作裴熠身边的侍从,与他一同去城中四处闲逛。 此次南下,她扮起苏公子也是相当敬业的。 至于顺不顺心,这重要吗? 她不会直接这样问裴熠,就算问了,那人也不会告诉她的。 于是,她微笑着回道:“托大人的福,一切都好。” 裴熠颔首道:“顺心便好。” 明凰看向他,一双深潭似的眼睛不知道盛的什么情绪,只是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似乎对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 不,他看上去,比前几日要明显的高兴。 难道是在县衙查出了什么万元度一案的重要证据了?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终究还是问出口:“大人,可是案子有了进展?小的看您心情不错。” 裴熠果然笑起来,轻笑道:“是有进展了,但不是案子。” 不是案子,那是什么? 见明凰眼中带着探究,他低头一笑:“等到了菱洲,你自会知晓。” 也是,反正不急于一时。她顺从地应道:“是。” 裴熠很满意她的反应,看着她,眼中头一次出现毫不掩饰的坦诚的笑意。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可用过晚膳了?” “回大人的话,还未,小的在等大人一起。” * 夜色已深,江风带着棠邑特有的潮湿水汽,从半开的窗间渗入。 云水阁的大堂内,安静极了。 墙上挂着的本地山水字画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影影绰绰。盏悬挂着的羊角灯笼下,摆着榆木桌椅。 裴熠那些身着青衣、腰间佩刀的侍卫如雕像般守在客栈的前后门和楼梯口。 他们二人,就坐在这空旷大堂中央的一张四方桌旁。 靠近明凰这边的,是锦都本地的特色菜肴,有水煮江团,还有茱萸麻椒鸡,旁边摆着一碟翠绿的清炒时蔬。裴熠那边则摆着一盘清蒸白鱼,还有一盅竹荪野菌汤。 她低头,看着那盘铺满了鲜红的干辣椒和花椒的茱萸麻椒鸡,猝不及防想到给对面坐着的男人下毒一事。 那次,她做的就是这道菜。 只是远不及面前这盘色香味俱全。 裴熠,无端地吩咐做这道菜做什么? 看着鲜香麻辣的茱萸麻椒鸡,裴熠亦愣了。 也是巧了,偏偏厨房就做了这道菜。 眼瞅着明凰脸上的神色越发地不自然,他轻笑道:“还不动筷?” 明凰嘴角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微笑着:“大人先请。” “哦?”裴熠握着筷子,伸向那盘鲜香麻辣的菜肴,夹起一块鸡肉,“怎么,在担心我给你下毒?” 明凰的右眼皮不知为何重重地跳了一下。 她抬起头来,看着神色自若的裴熠,缓缓摇头道:“没有的事。” 那人的筷子夹着肉,直直放进了她的碗中。 “那便尝一尝,”他的声音不急不缓,“这菜,到底正宗不正宗。” 看着这一块碗中的肉,她咽了口唾沫,缓缓应道:“是,大人。” 不会的,裴熠不会给她下毒的。要是他想要她的命,何至于等到现在?明凰在心中思索着一切可能。 可抬眼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时,她心中一下子又没了底。 这人方才还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谁知道他到底心里揣着什么主意。若是在这里把她杀了,正好丢进南江里喂鱼了。 不行,得做些什么。 这或许已经不是关于面子的小事了,而是关于生或死的大事。 她伸出筷子,戳了戳那块肉,声音低低的:“我没想杀你。” “什么?” “在你府上那次,我斟酌着用量,本意只是想让你难堪,”她说着,声音更低了,“没想到那附子这么厉害……” 裴熠的手攥紧了筷子。 眼前的女子低着头,嗫嗫嚅嚅地说着,“我没想杀你”这五个字却重重地砸到了他心中。 我没想杀你。 …… 那便够了。 这点心意,够他和她愉快地共处了。 至少,在接下来的旅程中。 王玄明的药材与旁人的不同,这点,裴熠并不觉得奇怪或是诧异,她说的话极有可能是真的。 况且,明凰向来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 他面上并未露出什么表情,只是淡然自若地看向她:“尝尝,正宗么?” 这落在明凰眼中,却无端成了“催命符”。 他还笑得含情脉脉似的,难不成真给自己下毒了? 明凰笑得谄媚:“大人还没动筷,小的哪里敢……” 裴熠还想再逗一逗她,余光瞥见追风的影子,皱了下眉。旋即放下筷子,冲着明凰道:“你先吃,吃完便回房间,莫要乱跑。” 明凰显然没反应过来,可看着已然起身离席的男人的背影,她只好也起身回礼道:“是,大人。” 这算什么?难不成这桌子菜…… 明凰低头,满桌佳肴似乎都闪着诡异的光泽,尤其是那道茱萸麻椒鸡,尤其的鲜艳诱人。 她陷入了沉思。 - “大人,都查清楚了。” 二楼雅间,裴熠将那侍卫服扔给正开口说着话的追风,“烧掉。” 说完,他走到窗边。 外头天色已然暗下来了,整个天空都是浓重的鸦青色。他推开了窗户,透过那一丝缝隙看向外头连绵的宅院。 最终,视线定格在某户二层小楼的檐角,那里伏着张牙舞爪的脊兽。 他缓缓地开口:“是谁?” “尹植,三皇子的人。” 慕容峥? 那座二层小楼正南的屋子亮着灯,因着隔得远,看不甚清楚。但莫名地,那窗纸上似乎浮现出一个人影。 慕容枭派人盯着,裴熠并不觉得诧异,他生性多疑,不盯着才叫人起疑。 只是那慕容峥……他怎么敢? 一个流连于花丛的被宠坏了的傲慢武夫,竟敢觊觎他的东西? 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蠢货罢了。 屋内,一片寂静,连微弱的风声透过窗隙的呼呼声都一清二楚。 垂首站在屋内的追风,先是听到了一声轻笑,接着是窗户被“砰”地关上发出的响声。 他看到裴熠转过身来,那张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浮着似笑非笑的神色。没来由地,他在心里捏了把汗,开口问道:“大人,接下来要怎么做?” 裴熠自顾自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有规律地敲着书案的边沿。 “嗒——嗒——嗒。” 慕容峥那些手下根本拦不住他。 今日的事办得很顺利,多亏了明凰,还有明凰的父亲。 那夜,宫变的大火烧得那样旺,好不容易待慕容枭和禁军撤走,他第一时间便冲进大殿内。 巨大的横梁砸到了大殿正中,永和皇帝被死死地压在了那根横梁下。 等裴熠赶到时,他身边的万皇后已经没了气息。 那位整日脸上带着笑的仁君,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浓烟太大,永和皇帝几乎快说不出完整的话了,但还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将和苏老先生的重要约定告诉了他。 裴熠还记得,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我信错了人……我的女儿,就……拜托你了。” 另一根巨大的横梁轰然倒下,他不能再待下去,临走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南诏历史上的最后一位皇帝,正牢牢将爱妻护在身下。 大火和浓烟模糊了他的眼睛……再定睛一看,书案上的烛火烧得正旺。 灯花爆了一下,劈啪作响。 裴熠移开视线,看向追风:“吩咐下去。” - 明凰忐忑不安地吃了几口菜,但始终未动那道鲜香麻辣的她最喜欢吃的茱萸麻椒鸡。 碗中的米饭还剩了许多,她却食欲缺缺。 裴熠也不知做什么去了,这一大桌子菜,白费了。 但到底还是记着他方才的吩咐,明凰起身上了楼。 那些侍卫还站在楼梯口严守以待,见她来了,垂首作礼。 穿过走廊,便到了雅间的廊前。 里头居然还黑着。 明凰无视了门两边行礼的侍卫,抬头推开了门。 迈过门槛,两扇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她刚踏上那柔软的波斯地毯,下一瞬,巨大的不可撼动的力量从她的手腕传来,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人拖得往前走了好几步。 屋内漆黑一片,连月亮都躲起来了,不可能分半分月光进来。 她下意识地惊呼一声,接着开始挣扎,“放开!” 短短的几步路程,纵然她再抵抗,终究还是被那人拖到了塌边。 她被重重地砸到了那榻上,头晕眼花。 眼前的人影由三个变成两个再变成一个,她的视力终于缓缓回归了正常。 定睛一看,是裴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