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观》 第1章 阿冰 白色透明的塑料棚内,红油火锅发出咕嘟冒泡的声响。 这家牛肉火锅大排档在祁水市还算有点名气,价格也不贵。 面容文秀干净,气质清雅的女孩坐在大圆桌最边缘的位置,面前摆着还未动用的碗筷,脸上没什么表情。 母亲周兰用胳膊肘碰了碰她“…阿冰,等会儿肖总他们来了,记得嘴甜一点,别板着张脸,对人要笑脸相迎,不能跟个闷葫芦一样坐在这儿,知道没?” "...知道了。" 方亦冰看向正在跟服务员点菜的父亲方文海,他身上穿着一件压箱底的灰色旧西装。 来这儿之前周兰在出租屋里反复将其折腾了许久,好不容易把皱巴巴的衣角熨平,仍然难掩磨损的袖口。 今天是周五,方亦冰上完晚自习后走出一中校门,在外等候已久的周兰见着她人,说的第一句话是“今晚可不能给你爸丢脸啊。” “... ...”她沉默的听着。 “来的都是城投公司的大领导,你爸奔走了这大半年,好不容易积累到了些人脉,就看能不能顺利拿到开发区的安置房项目了。” 她问“去哪儿吃饭?” 周兰抬手拦了一辆计程车,回道“东城夜市那边的一家大排档,本来我还嫌寒酸,可你爸就是个铁公鸡,不舍得花钱。” 方亦冰没再出声了,她懂父母的难处。 方文海在祁水市干了十几年的包工头,大多数时候都只能接些零散的小工程,赚的都是辛苦钱,而城投公司负责的政府基建项目,不仅工期稳、回款及时,利润也比一般的私活高出很多,是求之不得的公家活。 可这类项目门槛高,必须通过公司对接资源、搞定审批流程,今晚这顿饭,实质上就是一场资源局。 方亦冰和父母的关系并不亲近,她从小生活在梧杨镇,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留守儿童。 她自记事起,父母二人就在祁水市的各个工地辗转,方文海负责做工程,周兰当后勤,每天给他们买菜做饭。 方亦冰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跟他们见上几面,平常电话那头永远说的是“好好学习,要听话懂事,别给家里添麻烦。” 她偶尔考砸一次,迎来的不是安慰,而是一句“我们累死累活供你读书,你就考这点分,对得起谁?” 去年中考,方亦冰不负众望,以梧杨镇初级中学第一的成绩考入了祁水市的重点高中。 长期住在学校,放假时不时能跟父母见上几次面,但相处的时候依旧不冷不热,很有距离感。 感情这东西是天生就能有的吗?至少她不这么觉得。 今晚方文海之所以要带她来参加这场饭局,无非是觉得她现在是祁水一中的学生,带出来能给他长脸。 “肖总!张总、刘总也来了!” 方文海起身,脸上瞬间堆起谦卑和气的笑容,双手在身侧擦了擦。 周兰赶紧拽了下方亦冰,示意她也站起来。 塑料棚入口处,一行人鱼贯而入,走在最前面的是肖建明,深灰色衬衫熨帖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是方文海口中的那个能拍板的城投公司老总。 他身边跟着两位中年男人,都穿着商务夹克,系着规整的领带,一个是负责项目审批的张副总、另外一个是管控工程质量的刘部长。 最后进来的是一个和方亦冰年纪相仿的男生,个子很高,肩宽腿长,整张脸看上去清俊又不失硬朗的棱角。 他的眉骨浓烈,单眼皮有些狭长,鼻基底优越,嘴唇偏薄,是很正气的帅哥长相。 方亦冰愣了下,倒不是犯花痴,而是发现他身上穿着那件跟自己一样的校服外套。 周兰在她耳边低声提醒“那是肖总的儿子,叫肖砚辰,也在一中念书,等会儿记得叫哥哥。” “各位快坐!” 方文海忙着绕到桌前拉椅子,又冲服务员喊“…人都到齐了,可以上菜了。” 周兰在旁边麻利地倒酒,给他们一一斟满,笑道“路上辛苦了。” 肖建明很客气地应着,目光扫过面前的一家三口,落在方亦冰身上时,面容温和道“老方,这就是你家姑娘?听说也在一中念书。” “对对对,叫方亦冰,读高一。”方文海语气中带着藏不住的骄傲,随即又给方亦冰递了递眼神“阿冰,快叫人啊。” “…肖叔叔好。” 方亦冰脸上浮现出礼貌的笑容,她能感觉到几位长辈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身上,虽然很不自在,但还是得体地依次颔首问好。 张副总:“小姑娘长得很漂亮。” 刘部长:“是啊,能上一中说明人也很优秀,好福气啊老方。” 方文海摆了摆手“过奖了过奖了。” 肖建明拍了拍身边男生的肩膀,介绍道“这是我儿子,肖砚辰,跟亦冰一个学校的。” 肖砚辰进来后随手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视线压根没从手机屏幕移开过。 今晚市里的体育馆正在举办一场名人球赛,本来他都已经买好了门票,没想到一放学就被肖建明拉到这儿来吃饭,说什么有个同校的妹妹让他过来认识一下,并非刻意安排,而是顾及着体面,出于礼貌罢了。 这就导致肖砚辰只能看线上直播,心情自然明朗不起来。 他此刻听到肖建明的话后,只是敷衍地瞥了眼前人一下,没做什么反应,心思全放在球赛相关的动态上。 方亦冰颇为反感男生这副心不在焉的神情以及频频摆弄手机的动作,他似乎觉得多看自己一眼都是在浪费时间,显而易见的轻视,傲慢又无礼。 恰巧下一秒周兰又推了推她,提醒道“阿冰,快叫砚辰哥哥。” 哥哥这两个字对于她而言实在是难以启齿,要是熟络的亲人之间这么称呼也就罢了,可她跟肖砚辰素未谋面,而且都是穿着校服的同届学生。 她叫不出口。 何况肖砚辰坐在这里如此松弛的玩手机,压根不把她们一家人放在眼里,凭什么还要她对他作出一副谄媚的模样。 方亦冰是一个极为敏感的人,这一刻她觉得很屈辱,紧紧抿着唇,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有些僵,周兰不动声色地掐了下她的手背,她依旧无动于衷。 方文海脸上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正准备开口打圆场时,肖砚辰却忽然抬起了头。 他的视线落在了方亦冰的身上,眼神中带了几分打量。 女孩偏长的鹅蛋脸没什么肉感,看上去并不幼态,反倒是副偏英气的骨相,五官清淡立体,窄窄的内双,唇珠小巧突出,呈M型。 她跟方家夫妇的小心翼翼不同,神情不卑不亢,脸上看不出半点讨好感。 “她不跟我同岁,都是高一的,还要哥哥妹妹的叫?”肖砚辰也就随口一问,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无聊的对话。 周兰赶紧接了句“我们家阿冰上学早,五岁就念一年级了,比你要小两岁。” 方文海给肖建明递烟,解释道“我家这孩子性子太腼腆,脸皮薄,见了生人就容易紧张,不太会说话。” 肖建明接过烟,笑了笑“女孩子斯文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反倒是我家这小子,从来不让人省心。”他说完转头看向肖砚辰,叮嘱道“你跟亦冰妹妹都在一中念书,以后多照看着点,可别让人欺负了她。” “...行。”肖砚辰好笑的应了声,目光又落回了手机屏幕。 表面功夫做足后,方文海知道该进入正题了,他端起酒杯开口“讲老实话,我这人也没什么别的本事,但在祁水做了这么多年的工程,扪心自问,一直踏踏实实的干活,从不糊弄,这次开发区的项目,还请各位多给机会,我保证质量过关、工期不拖,绝不给公司添麻烦!” 张副总很给面子地起身碰了碰杯“老方,你的能力我们都有目共睹,之前城郊的小学不就是你建的,质量确实没得说,但安置房项目是民生工程,审批流程严,竞争也激烈,不是一句话的事。” “是是是,我懂规矩。”方文海忙点头,又看向肖建明。 “肖总,上次你说让我补的资质材料,我都准备好了,明天一早就给你送过去,底下的工人们都在等着活干,还得养家糊口…” 这时,锅里的牛肉卷浮了起来,周兰伸手夹了一勺放进肖建明碗里,笑道“肖总尝尝,这家牛肉真的很不错。” 肖建明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之前的材料我已经看过了,基本合格,但项目招标要走流程,得先通过初审,后续还要看现场考察结果。” 方文海点了下头,又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奈“不瞒你说,这年头工程是越来越不好做了,之前不是有笔拖了三个月的回款没结嘛,工人们天天来催,光是平时的伙食费我都得找人借,心里急得啊…” 肖建明的语气平稳“你放心,我们城投公司做事有原则,拖欠工资这种事绝对不会在我们这儿发生,只要你们把质量做好,回款的事不用操心。” “哎!谢谢肖总,也谢谢张副总和刘部长!”方文海再度举起酒杯“敬大家,我干了,您们随意!”说完,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不想喝太急呛得咳嗽了两声,脸上笑意却不减,抬起袖子抹了抹嘴。 周兰起身往锅里煮食材,又将已经熟透的菜依次放进每个人的碗里,做完这些,她在方亦冰耳边低语“待会儿记得给叔叔伯伯们敬杯酒,说几句好听的。” “… …”女孩盯着面前倒满啤酒的杯子,胃里一阵翻涌,不适到了极点。 她不想喝,有种强烈的耻感,于是趁着大人们正在热聊,讨论招标流程的间隙,悄悄拿起桌上的茶壶,先将杯子里的酒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圆桌下面的水泥地上,然后迅速往里面满上茶水,像是在做一种无意义的反抗。 茶水的颜色和啤酒很像,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 方亦冰以为自己的动作做得足够隐蔽,不料刚才一幕却被坐在正对面的肖砚辰尽收眼底。 他刚才只是无意间抬头,恰好撞见了她的举动,也没心思深究,从小到大参加过无数次这种满是客套和求告的场合,枯燥乏味,根本没有任何想要参与进来的兴致,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结束走人。 肖砚辰手里捏着筷子,目光漫不经意地掠过方亦冰的脸,她那副明显尴尬又故作镇定的表情不仅别扭,还很滑稽。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神色如常地从锅里捞出一勺毛肚放进自己的碗里,一言不发,像什么都没看见。 方亦冰瞬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他一定觉得她这种小动作很可笑,竟然会用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方式来应付他们。 可此刻再难堪她还是得硬着头皮把该做的做了,又重新拿了一个干净的杯子,然后往里斟满了酒水。 欲盖弥彰。 方亦冰起身端着酒杯对着肖建明,轻声道“…肖叔叔,我敬您。” 肖建明抬手与她碰杯“…女孩子少喝点酒。” 她听了觉得有些讽刺,外人都懂的道理,偏偏自己的亲生父母却不以为意。 方亦冰屏住呼吸将其灌进嘴里,陌生的苦涩感一直在她的口中盘旋,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酸楚。 她想她会永远记住这个味道,也会永远厌恶这个味道。 周兰又给她斟上一杯“这是礼貌,也敬其他叔叔伯伯一杯。” 方亦冰言听计从地举起杯。 张副总、刘部长,一圈下来就差肖砚辰了,但她没打算敬他,喝完最后那口就直接放下了酒杯。 刚才方亦冰的余光注意到了肖砚辰的神情,脸上那抹若有似无的笑,让她更加笃定他是在嘲讽她。 他坐在那儿没开口,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云淡风轻的看着她和她的父母在这场不对等的阶级关系里挣扎。 这次关乎很多人生计的组局对他而言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顿饭罢了。 火锅里的热汤依旧在咕嘟作响,伴随着大人们的笑声和碰杯声,此起彼伏,气氛很是热闹,可方亦冰却一秒钟都不想再待下去,她抬眼望了望头顶的塑料大棚,透明,廉价。 跟他们一样。 这是她跟肖砚辰的第一次相遇,不管过去多久,只要回想起来都是不太愉快的。 第2章 胆小如鼠 高一这年结束后迎来了炎热的暑假,这天晚上,方亦冰躺在床上快要坠入浅眠时,一阵细碎的窸窣声钻进了她的耳朵。 她猛地睁眼,昏暗的月光透过窗户,在白色的帘子上投下两道黑糊糊的影子,正在一耸一耸地往上爬,细短的四肢在布料上留下模糊的抓痕。 方亦冰的呼吸瞬间凝固,很快反应过来是老鼠。 它们怎么能像蟑螂一样附在窗帘上? 她双手攥紧被子,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黑影的位置变得越来越高。 万一掉下来,落在她的床上... 方亦冰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窗帘上的两道小小的黑影倏地停下了动作,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 方亦冰吓得一抖,动也不敢动,身体僵了半分钟后,她才鼓起勇气掀开被子穿上拖鞋,快步跑到爷爷卧房门口,抬手急促的敲了敲。 “爷爷,爷爷?” 门很快开了,老人走了出来。 “...怎么了,这么晚还不睡觉。” “有老鼠,在我卧室里的窗帘上…”她苍白着一张脸,指了指自己的房间。 老人闻言转身拿起斜倚在门后的那根枣木拐杖“我去看看。” 他杵着拐杖走进屋,目光扫过窗帘,果然看见两只老鼠正蜷在顶端,它们见有人进来,吱吱叫着想往房梁上窜。 老人眼疾手快,举起拐杖“啪”地挥过去,一只老鼠应声落地,另一只刚爬两步,也被砸中。 过了一会儿,老人将地上的痕迹清理干净后,回过头看见孙女蜷缩在客厅沙发上,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笑了笑“…你这孩子,这有什么好怕的?它们一见人就会躲啊,又不会来咬你。” 刚才爷爷打老鼠的整个过程,方亦冰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是看都不能看的程度。 不仅害怕,还很恶心。 要是老鼠知道她这么胆小的话,就不会费那个劲儿到处躲藏了。 老人走过去拍了拍女孩单薄的背,安抚道“别怕,明天我出去买些耗子药和粘鼠板就没事了。” “...好。” 方亦冰开始反思,是不是因为自己把卧室的门窗关得太严实,让那两只老鼠偷粮时被堵在了里屋,所以才出此下策,想顺着窗帘往上爬以寻出路? 她对门窗的关合状态向来格外留意,这是源于长期与老人同住而滋生的不安全感。 六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次盗窃,事发当天,方亦冰跟着爷爷奶奶出去散步,结果回来推开家门,发现屋里一片狼藉,翻倒的抽屉、散落的衣物和被扯乱的床铺。 他们虽很幸运,未与小偷正面遇上,可眼前的混乱足已让年幼的她浑身发冷,不敢想象如果恰巧碰上会发生什么。 从那时起,一个念头深深扎根在了她的心里,那就是老人和小孩都是弱势群体,很容易被坏人盯上。 家里要是再进了小偷该怎么办? 方亦冰害怕的不是钱被盗,而是担心小偷伤害爷爷奶奶,因为她知道他们一定打不过的,于是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到晚上快要熄灯睡觉的时候,她就会询问爷爷奶奶门窗是不是都关严实了,要问上好几遍才能安心。 有时候夜里没睡着,会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开始忐忑,神经不由自主的紧绷起来,臆想一些可怕的事情。 是不是家里溜进了坏人,她能平安的度过这个晚上吗? 隔天发现又是老鼠干的。 堂屋角落堆着爷爷秋收的玉米、晒干的红薯,这些粮食成了吸引老鼠的诱饵,才让它们在旮旯角落安了家。 即便已经在这个老旧的房子里住了十几年,方亦冰依然没有习惯跟它们同居,有时候甚至觉得还不如住在学校的宿舍,最起码能安安心心的睡个好觉。 可她又舍不得爷爷。 奶奶是在她七岁时离开的,出去买菜在镇上遭遇了车祸,是司机违规,酒后驾驶才造成了那场意外。 生死离别如抽丝剥茧一般,那是方亦冰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痛彻心扉的滋味。 她变得越来越多愁善感,容易胡思乱想,担心爷爷会不会有一天也会消失不见。 老人的年纪越来越大,能陪伴她的日子也在一天天往下数了。 想到这里,方亦冰彻底没了睡意,夜越深,这种伤感就越沉。 隔天清晨的薄雾未散,她跟着爷爷来到梧杨镇的老山,两人沿着泥土夯筑的台阶,拾级而上。 老人拎着红色塑料袋走在前面,里面装着香烛、黄纸和奶奶生前最爱吃的葡萄干。 方亦冰发现爷爷的背明显又比去年弯了些,登不了几个台阶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 山岗上栽着成片的梨树,枝叶间的水珠滴下来,打湿了女孩的发梢。 奶奶的坟墓安在南侧的缓坡上,四周蔓延着几丛疏落的杂草。 方亦冰回想起奶奶下葬那天,有条小青蛇从那草丛里突兀地窜了出来,碧绿的身子在枯黄草叶间很快一闪,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消失了。 大人们见状纷纷围拢过来神神叨叨,说这是显灵的预兆,给她吓得不轻,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一直记到了现在,仍心有余悸。 爷爷放下袋子,蹲下身细细拂去墓碑上的薄尘,把葡萄干摆成一碟,又将黄纸一张张叠好点燃,袅袅白烟慢悠悠地向深山处飘去。 他嘴里念着“家里一切都好,你在这边放宽心。”声音很轻,混着山风,像是怕惊扰了长眠的人。 "...阿冰,过来给你奶奶磕个头,让她保佑你以后考个好大学。" "...好。" 方亦冰拿了叠纸钱垫在腿下面,随后膝盖着地,虔诚地将双手合十,跪拜了三下。 老人坐在坟边的石块上,指腹摩挲着碑上奶奶的名字,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等以后我走了,就把坟安在你奶奶旁边,这山上清净,我俩还能继续做个伴儿。” 女孩闻言,喉咙瞬间发紧“...你要走了,我也跟着你一起走。” 老人被她的话惊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语气沉了下来“说什么胡话!毛丫头片子,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 “…是你先说的胡话!”她斥声反驳,情绪剧烈起伏,眼眶红得灼人。 “...我都多大年纪了,你才十几岁,人生刚刚开始说什么走不走的。” “…你年纪大了也不能说这些,明明知道我听了会难受,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 方亦冰的声音越来越颤,忍不住的开始掉眼泪,这是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不可触及。 老人看孙女哭得伤心,脸上的愠色褪去,只剩下满眼的疼惜。 他站起身,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摸了摸她的头“…不哭了,是爷爷老糊涂了,不该说那些话,都还没亲眼看着你考上好大学,怎么舍得走呢。” 方亦冰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掉眼泪“...爷爷,你知道我曾经最好的朋友是怎么评价我这个人的吗?”停顿哽咽了一下,继续道“...她说我总是一副苦瓜脸,好像活得很不快乐的样子,想事情也是悲观得不得了。” “... ...”老人安静的听着。 她蹲在地上缓和了下情绪,语气变得平稳“...她当然不能理解我,从小是爸妈带着的,正值壮年,现在琢磨生离死别的事情不是太早了吗?可我的脑子里时不时就会冒出一些不好的念头,我真的很害怕有一天会失去你。 “…阿冰,你爸妈虽然没能陪在你的身边,可他们依旧是你最亲近的家人,也是你这辈子的依靠。” “不一样的。” 她摇了摇头,笃定道“…他们代替不了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永远都代替不了。” “... ...”老人叹了口气。 方亦冰紧紧握住爷爷那双瘦得只剩皮包骨,指节突出的手“…答应我,在家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让我担心好不好?” “...好好好,你别担心,爷爷会一直陪着你,看着你考上好大学。” 高二开学在即,方亦冰将换洗衣物塞进行李箱,床单被褥、生活用品又捆成好几个大包堆在墙角。 从梧杨镇到祁水市中心,光车程就得一个多小时,她正思考明天要怎么去学校,卧房里便响起了手机铃声,是方文海的打来的。 她按了接通“...喂。” “阿冰,明天你姑姑开车送你去学校。” “知道了。”她轻声应下,脸上没什么波澜。 方亦冰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方文海和周兰并非是抽不出时间送她上学,而是觉得有姑姑能代劳,就没有必要特地请假来回折腾,在他们眼里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以前开家长会、放学接送这些都是爷爷一手包揽,如今他年事已高,身体大不如前,就由姑姑接下了这些担子。 方文海和周兰总爱当着姑姑的面叮嘱她说“...以后长大了,一定要记着姑姑的好,懂得感恩,好好孝顺她。” 小时候听着不觉得有什么,只当是家常话,可次数多了,难免让她心生反感。 很想问一句,这份人情究竟是她欠下的,还是他们呢? 方亦冰不止一次的对自己的父母感到失望,她在无数次需要帮助的时刻,他们却从未出现过。 一直以来,方文海跟周兰最关心的就是学习方面的事,好像一个孩子的学生时代除了成绩之外,其他的都不重要,或者说,在他们眼中,方亦冰理所当然的可以独自承受和消化青春期里的所有不快乐。 日积月累下来,让她不想再跟他们有过多的交流和沟通。 第二天,一大早雾蒙蒙的,姑姑的车就已经停在了家门口。 方亦冰定了闹钟,起床迅速的洗漱完,一刻也不耽误,利索地将所有行李放进后备箱,然后拎着书包坐进了副驾。 “…姑姑,麻烦你了,不耽误你上班吧。” 姑姑踩动油门,发动车子“...不耽误,这个点完全来得及,我送你到学校后刚好顺路去上班。” “…那就好。” 方亦冰本就话少,没有聊天的意愿,和姑姑的关系也始终停留在客套讲礼的层面,逢年过节碰面时问声好、寒暄几句,仅此而已。 她也知道姑姑打从心底里并不待见她,觉得她性子沉闷木讷,不懂得讨长辈欢心,和谁好像都热络不起来。 半路上姑姑开口打破沉默“…高二要文理分科了吧?想好怎么选了没?” 方亦冰侧着头,望着窗外快速掠过的繁华街景“…想好了,选理科。” “理科好,以后上大学选专业、找工作,路子都宽些。”说着眼角的细纹弯起“…咱们方家这辈孩子里,就属你最有出息,考上了一中。” 她淡淡一笑,认下了这份夸奖,没什么好谦虚的,中考那年的荣光是靠她自己实打实的努力换来的。 爷爷从小对她的要求就很严格,他总说“健康第一,品行第二,学习第三。” 为了不辜负老人的期望,方亦冰在梧杨镇初级中学读书的那三年十分刻苦,晚上宿舍熄灯后,她还会偷偷躲在厕所里,借着小台灯微弱的光背书刷题,成绩常年稳居在学校年级前十。 拿到祁水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后,方文海和周兰在家族聚会上恨不得将“我们家孩子考上一中了!”这几个字刻在脑门上,到处宣扬。 可方亦冰站在一旁看得很清楚,那些所谓的亲戚,除了姑姑之外,眼里几乎都没什么真切的光,有的只是客套的笑容,甚至隐隐藏着几分不愉快。 她倒也不觉得失落,毕竟真正让她开心和自豪的是没有让爷爷他老人家失望。 “…害,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闷了。”姑姑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你爸妈总跟我说你不爱跟他们交流,平时也不怎么主动给他们打电话问候几句。” “… …”方亦冰垂着眸,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没作声。 “父母在外工作赚钱那么辛苦,起早贪黑的,你这孩子还不多亲近亲近他们,一家人弄得好像还挺生分算怎么回事。”姑姑转动着方向盘,轻轻叹了口气。 “… …”车厢里又陷入了沉寂。 道理她都懂,他们的辛苦是真的,可缺席了她的成长也是真的,而且方文海跟周兰和大多数中国式父母一样,习惯用打压的方式教育孩子。 她跟他们之间的距离感并非无中生有,隔阂既然存在,那就一定是有原因的。 方亦冰偶尔也会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般恶劣,冷漠。 但也仅止于心理活动上的动摇,她无法从行为上改变,做不到勉强自己去虚情假意的表演,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能让她亲近的人,只有爷爷。 说到底方亦冰上高中最牵挂的还是家里那个年迈的老人,她担心他一个人会感到孤独,更害怕他的身体状况会一不如一天。 可是没有办法,她必须长期住在祁水一中,因为家离市里太远,无法办理走读手续。 第3章 闷葫芦 开学后方亦冰被分到了理科十班,这个班的男女生比例差不算太大,挺均衡。 班主任叫朱明辉,四十出头,戴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 来到新班级的第一天,为了公平起见,朱明辉按照排名表的序号给学生分好了座位,大家纷纷拿起自己的书包寻找自己的位置。 方亦冰是16号,在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旁边人早已安置好坐下,正趴在桌上休息,是个身形高大的男生。 她沉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响以免吵到了他。 等教室安静下来,朱明辉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后便让学生依次上讲台做那套熟悉的流程。 这是融入新环境时必经历的一关,就算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方亦冰还是无法彻底让自己松弛下来。 这时坐在旁边的男生睁开了眼,懒散地坐直身往讲台上看去。 她察觉到他的动静,视线转移了过去,只是出于对同桌的几分好奇。 结果这一眼,让方亦冰整个身体直接僵住。 是他,肖砚辰。 那晚在大排档的画面猛地在她的脑海里炸开,一时间尴尬又无措。 她有些懊恼地在心里低呼,怎么分到一个班来了,还成了同桌。 孽缘。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他不一定会记得她这个人。 方亦冰垂下眼睫,默默祈祷,千万别记得才好。 上讲台的人自我介绍的方式都各有特色,大部分学生都说了不少的话,并没有急着下去,时间长的甚至能讲个一分钟左右,丝毫不怯场。 有的说幽默段子逗得全班哄堂大笑,有的还会秀一小段才艺表演,让大家看得津津有味。 其中让方亦冰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女生,叫叶筱苒,典型的美人坯子,精致小巧的巴掌脸,五官浓艳,眼尾微微上挑,嘴唇红润饱满,给人一种气血很足的感觉。 这个女生几步走上讲台,在黑板上用粉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叶筱苒这几个字,然后将其随意一扔,好有派头。 “…我叫叶筱苒。”说完便目不斜视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这是第一个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就下去的人,方亦冰也准备这样,但她的动机却跟叶筱苒不同,并不是为了凸显个性。 等待是最煎熬的,她坐立难安,根本没有精力去认真听前面几个同学讲的内容。 终于...轮到自己了。 方亦冰垂着眸快步走上讲台,虽然紧张到了极点,但表面上仍然能装作淡定如水的样子,内心戏再多都不露怯,只因要面子,不想丢脸。 她的背挺得很直,神情淡漠,像在盯着虚空自言自语“…我叫方亦冰,来自梧杨镇。” 坐在台下的肖砚辰看清女孩的模样后,眉梢微微一挑,觉得有些眼熟。 这不那谁? 他清晰地记得她的长相,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上去好似被一层清霜笼罩着, 看不到半点这个年纪该有的烂漫。 但他没记住她的名字,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听人叫什么冰来着。 方亦冰虽然才一米六五的个头,但好在气质清冷独特,人如其名,光站那儿就能自成一道结界。 短短一句话说完,她只感觉脸上烫得快要烧起来,赶紧往回走。 她刚在椅子上坐定,就听见旁边人悠悠道了句“...你这声儿也太小了,跟蚊子一样,我坐在下面什么也听不到。” “… …” 好不容易挺过去,到头来却被人这么泼冷水,心里自然不好受,方亦冰只当没听见,也不打算回应。 肖砚辰见她不理人,伸手拂了下她的衣袖“...诶。” 她不动声色的回望过去。 下一秒,他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让让,到我了。” 方亦冰反应过来,赶紧将自己的椅子往前面移了些,给出一定的空间让他出去。 肖砚辰走路跟带风似的,身高腿长地大步跨上讲台,目光坦然的看向底下的人。 “…我叫肖砚辰,砚台的砚,辰时的辰。” 他讲起话来像是把张扬二字嚼碎了,自然而然地融进了腔调里。 他说的对,跟他比起来,她的确像一只蚊子。 肖砚辰介绍完回到座位上后,淡淡睨了她一眼“...你叫什么? ” “…方亦冰。” 他听到后脸上闪过一丝了然,拖腔带调“...难怪,你这人就跟你的名字一样,冷冰冰的。” “... ...” 她生于寒冬腊月,亦冰二字里藏有“耐得住寒凉”的蕴意,这是爷爷对她的期许。 短暂的对话戛然而止,方亦冰并不擅长跟男生聊天,也不会找话题,从小身边为数不多的玩伴都是女孩。 见她不再说话,肖砚辰也觉得扫兴,转头直接跟坐在前排的男生聊了起来,一看就很自来熟。 她猜他一定认为自己很倒霉,居然碰上了一个这么无趣的同桌。 同桌在每个人的学生时代总是会占据着大部分的记忆,面对如此千单调的校园生活,就会想要从对方身上找到一丝放松和乐趣,这很正常。 显然,肖砚辰就是这样的人。 晚自习的时候大家都在安静地预习明天的课程,他却靠着墙背,面对着方亦冰再度幽幽开口“...方亦冰,你不高,但挺冷。” 他主动找话茬,是想要她陪他聊天,好打发这个无聊的自习。 今天高二刚开学,方亦冰也不想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深知等以后课程紧张起来,就再也没有闲暇日子过了。 而且肖砚辰也没有主动提起那晚在大排档的事,大概率是对她并没有印象,这让她放松了警惕,诚恳回道“...我只是有点慢热而已。” 他听了抬了下眉,好笑的问了句“...是吗,那要等多久才能热起来?” “... ....” 这人不像是在认真的跟她交流,净说一些让她无言以对的话。 肖砚辰耷拉着眼眸,透着一股故意气人的劲儿,嘴角的弧度却没收敛“…你跟我是同桌,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可受不了以后只能对着一个不会讲话的闷葫芦。” 这话成功惹恼了方亦冰,她的语气也跟着刻薄起来“…我又不是哑巴,怎么就不会讲话了?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就去让朱老师给你换位置,找一个话多又会聊天的同桌陪你不就行了。” 这样一来正合她意,她跟他做同桌会有压力,所以很抗拒。 方亦冰认为肖砚辰听到这话会直接跟她翻脸,可没想到他不仅没生气,反倒一副来了兴致的样子。 他低笑一声,眼神悠悠地停在她的脸上“还以为你有多惜字如金,不也能说这么多话?” 她冷着脸,硬邦邦回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人顶着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却能说出这么欠揍的话。 肖砚辰缓缓咧嘴一笑,优哉游哉道“...别生气,刚才是在跟你开玩笑,其实我也没那么讨厌闷葫芦。” “.... ...” 听听这又是说的什么话,他讨厌与否对她来说很重要吗? 笑话,她并不在意他的看法好吗。 本以为他得不到回应,就不会再自讨没趣。 谁知肖砚辰偏偏是那种你越不理会,便越来劲儿的人,他就跟话痨一样,有说不完的东西。 方亦冰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听进去了几句,只记得大多数都是在吐槽这个学校的环境太差。 祁水一中作为历史已有百年的公立老校,看上去难免老旧,有些设施也很落后,可即便如此,每年仍然有那么多学生千方百计,挤破脑袋也想要考进这里,不为别的,只为这块金字招牌。 这人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过想想倒也正常,肖砚辰以前是在市里一所私立的外国语初中就读的,来到这里跟大少爷下乡没啥区别。 但他只需要在白天忍受一下,晚上放学后就能重获自由,因为是走读生,家里人早就在一中附近为他买好了学区房,来回非常方便。 而方亦冰只能认命地回到学校安排的宿舍,跟她一同住在寝室的同学几乎都是因为家离得太过偏远,比如她的上铺,余洁。 余洁长得颇有几分新疆姑娘的韵味,一双眼睛又大又深邃。 她跟方亦冰一样家境普通,但是性格活泼热情。 在洗漱的时候余洁带着稍许羞涩的语气问方亦冰以后要不要一起去食堂,一起回教室,成为饭搭子。 被她婉拒了。 不管是小学还是初中,方亦冰都有过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但最后,也都形同陌路,不再联系。 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心智还不够成熟,不懂得如何正确的处理矛盾和隔阂,大多数时候都选择了回避,才导致几段友情无疾而终。 方亦冰给出的定论就是,自己不适合交朋友。 一旦有了朋友,她就容易形成精神依赖,整个人也会变得敏感和极端,过分的在意对方的态度,甚至细微到语气和表情,然后不由自主地就陷入了内耗。 她不是一个高能量的人,做不到广泛交友,而是只要认定了一个人,就会将其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可往往对方不是这样想的,尤其身处于学校这样的大环境,很少有人能成为对方的唯一。 方亦冰这人很识趣,自知没有资格要求别人,所以干脆选择放弃,与其再被这些琐事影响情绪,倒不如从根源上杜绝。 她坚定的认为只要没有亲密关系,就不会再有人际关系上的烦恼。 隔天早自习晨读,教室里好几十人的声音掺杂在一起嗡嗡作响,各自背着不同课程的内容,但总有那么几个人的声音能够从中脱颖而出。 其中一个是坐在方亦冰前面的女生,叫徐若初,她的个子娇小,长相可爱呆萌,短发齐耳。 徐若初作为一个女生,在气势上丝毫不输班上一些人高马大的男生,读起英文单词那叫一个铿锵有力。 能进一中念书的都不是一般人,方亦冰在高一时期就已经领悟到了,自己的学习积极性跟她们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她捂着耳朵背诵古诗,都还能听见这个女生的声音。 坐在徐若初旁边的男生叫陈垠昊,微胖,皮肤很白,五官清秀耐看。 他无语地撇了撇嘴,没忍住横了同桌一眼,吐槽道“小声点行不行,背书又不是比谁嗓门大,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 徐若初好声好气的向他解释“…我早上特容易犯困,所以才这么大声的,好让自己精神一点。” 肖砚辰坐在后面,听到他们俩的对话后,手撑着桌子身体往前一倾,动作熟练又精准地从陈垠昊的手底下抽出了一本漫画书。 陈垠昊一惊,还以为自己被老师逮了个正着,吓得浑身一哆嗦。 肖砚辰卷起书往他头上重重一敲“…怂包,心思都没放在学习上还好意思叫别人小声点?” 他这才反应过来,转过身气得脸色涨红“…肖砚辰你有毛病啊,想吓死我是不是。” 两人以前是同一个班的,对彼此很熟悉,关系不错。 肖砚辰瞧着陈垠昊这副傻样,忍不住一乐呵“…还知道害怕?”说着随意翻了几页手里的漫画书,眼神微凝,忽然压低了声线“…胆儿挺大啊,这玩意儿你也敢带到学校来?要是被抓了你这张脸还要不要?” 陈垠昊贱兮兮的笑了两声“…我这不是在偷摸着看嘛。” 方亦冰听见他们的声音后,有些好奇究竟是本什么类型的书,于是悄悄侧过头,无声地将视线移动过去,恰好落在还没合上的书页上。 才一眼,就让她的瞳孔骤然收缩,不堪入目的露骨场景毫无遮拦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懵住了,难以置信。 肖砚辰察觉到她的目光后,“啪”的一声轻响,利索地合上书页,往陈垠昊的桌上一扔。 他抬眼对上她的视线,眉宇间带了点说不清的调侃“…诶,这可不兴看啊。” “…我又没看。” 方亦冰若无其事的再度低下头瞄向语文课本,假装刚才啥也没瞧见,却不知自己的脸颊已经红透,落入了旁边那位的眼中。 肖砚辰看着她这副假正经的模样,眼底掠过促狭的笑,故意拖长了调子“…哦,没看啊?” 她不再吭声,集中注意力开始背古诗,思绪重新又被课本上的内容填满。 从《岳阳楼记》背到《登高》,又磕磕绊绊的对付完两首乐府诗。 窗外的天光一点点亮了起来,方亦冰觉得嗓子有些发紧,肩膀也酸得厉害,扫了圈四周,朱明辉在讲台上翻着教案,没有下来巡视,其他人都还在埋着头苦读,音量不减。 她在晨读时一直有个习惯,就是累的时候会小声哼唱几首自己喜欢的歌,以缓解疲惫又焦躁的情绪。 这也是方亦冰从小到大为数不多的爱好了,每当捂着耳朵哼歌时,全世界就只剩下了自己的声音,无比清晰,还有种自带混响的感觉。 但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么微小的动静居然被身边这个讨厌鬼给听了去。 肖砚辰觉得挺稀奇,道了句“...方亦冰,没想到你还会唱歌呢。” “…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惊讶,而是尴尬,浑身一热没有吭声。 “...别说,你还挺有品味,我也喜欢这首歌。” 她这算是跟他找到共同话题了吗? 他说他也喜欢的这首歌,是梁静茹的勇气。 第4章 臭脸猫和欠嘴豹 早自习结束后,不少人争先恐后地往食堂的方向跑,包括方亦冰在内。 高中的生活节奏很紧迫,不能在一日三餐上花费太多时间,所以下课铃就如发令枪,刚响第一声,楼道里便挤满了人,大家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往前冲。 方亦冰只身一人来到食堂打饭窗口,这里的队伍长得像蜿蜒的蛇,她站在一条相对较短的末端。 猛然间,她发现站在前面的纤细背影很熟悉,尽管只是看见了女生的后脑勺,也能很快辨认出这是唐瑾然。 唐瑾然是她初中时期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后沦为的那个陌生人。 方亦冰应激似地快速将步子往左边迈,换了另外一条队伍继续排。 没过两秒,听见后面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转过身一看,自己已经被笼罩在两个高大的身影下,是肖砚辰和陈垠昊。 肖砚辰垂下眼瞧她,眼神微妙,像在看傻瓜“…吃个饭至于跑这么快?跟饿狼扑食有的一拼。” 她没好气地回怼道“…关你什么事。” 陈垠昊往前瞄了两眼,没见着熟人,有些奇怪 “…小方同学,你怎么就一个人啊,没给自己找个伴儿?” 她如实道“…我就想一个人。” 陈垠昊虽然不理解,还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这样啊。”接着话锋一转“…你们说学校什么时候才能改善一下伙食,实在让人难以下咽。” 肖砚辰:“…要不是这两天家里的阿姨请假带不了饭,我也不会来这个破食堂。” 陈垠昊冲他眨了眨眼,贼笑道“…下次给我带份呗。” “…给你带碗白米粥要不要?” “…这也太素了,我可是肉食动物。” 方亦冰背对着他们,站在前面默默翻白眼,很快排到了窗口,拿着饭卡在读卡机上刷了一下,要了碗骨汤面,简单放了两勺醋后就端着餐盘准备去找位置。 “…诶。”肖砚辰忽然侧身拦住她。 “…怎么了?” “…不一起?” “...不一起。” 她直接回了个肯定的语气。 “… …”肖砚辰抿了下唇线,摸不透她的脾性,一听被拒就没了下文。 待方亦冰走后,陈垠昊才有些好笑的出声“头一次见你吃瘪,你这同桌看上去挺孤僻啊,跟患有自闭症一样。” “…咒人呢你?” “…我也就随口这么一说,人家不乐意跟咱们一起吃就算了呗。” 两人端着餐盘在空位坐下,陈垠昊马不停蹄的打开话匣子“…我跟你说,我觉得咱们班那个叶筱苒长得最漂亮,看着还挺拽,有点想追诶。” 对面人简单回了两个字“…追呗。” “…这不马上就要军训了嘛,我是不是得备点小风扇和饮料什么的,去人家跟前献献殷勤。” “…问我干什么,我又没经验。” “…你是没追人的经验,可被追的经验在你这儿应该挺丰富吧,快给我出点主意。” “…她要是对你有兴趣,做这些当然能成,要对你没感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什么事?” 肖砚辰极轻的笑了声“…鬼故事,当你是瘟神,避之不及。” “… …” 祁水一中的操场去年维修,场地被占用,所以只能错峰安排,将他们这一届学生的军训延迟到了高二。 这天所有人换上一身廉价的迷彩军装,在烈日炎炎下进行训练。 肖砚辰已故的爷爷授有军衔,小时候在部队大院住过一段时间,算得上是根正苗红,耳濡目染地受了不少的熏陶。 军训的这些课程内容对他而言完全是信手拈来,任何动作都能完成得很标准,于是教官让他去检查同学们做得规不规范。 他身姿挺拔地穿梭在队列之中,眼神专注,但凡发现谁的指尖没贴紧裤缝,都会停下脚步指出问题。 轮到方亦冰时,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了些。 肖砚辰负手而立,姿态端得像是上级在视察下级,眼神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凌厉,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派头,掷地有声“…立正。” 女孩将脊背挺得笔直,肩胛骨用力向后收。 “...稍息。” 她的右腿立刻向外迈出小半步,膝盖僵硬地微屈,脚趾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语气轻快“…敬个礼给我看看。” 方亦冰打心底里抵触这种幼稚的指令,却又无可奈何,垂着眸抬起右臂,手掌贴在眉角,有些歪斜。 他忍着笑意,抬手学她这别扭的姿势,软塌塌地弯曲着,明知故问道“…这是什么?” “… …”她被他语气中的玩味弄得又气又窘,偏偏还不能发作,只能任由自己脸颊的热度一路烧到了耳根。 肖砚辰觉得逗方亦冰玩挺有意思,尤其是看着她这副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心里就特别有滋味儿。 谁让她平时对人爱答不理的,这下抓到机会,他的恶作剧心理自然而然就涌了出来。 他微微俯身,看她的眼神有些耐人寻味“...是没力气,还是没骨头啊?” “... ...” 女孩冷脸的模样像极了他小时候养的一只起司猫,被惹恼的时候就会露出一副小凶相,疏离中又带着几分倔强,无声的表达不满。 “...看好了,这样才对。” 肖砚辰像模像样地给她示范起了标准的敬礼动作,让她照着学。 方亦冰抬起右臂,手肘与肩同高,掌心微翻,指尖贴在眉峰处。 “...再抬高一点,手腕这里使点劲儿。” 他耐心地纠正她的姿势,拇指轻轻蹭过她手腕内侧的皮肤,固定在正确的高度。 下午毒辣的热浪一波接着一波,愈来愈烈,所有人走完正步后又开始练军姿。 大家笔直地站在操场上一动不动,保持着姿势,听皮肤黝黑的教官训话。 “…男生女生在我这儿都一视同仁,别给我装弱不禁风那套!” “…说了不许动就是不许动,谁再塌腰驼背的我就单拎出来,都给我站好了! ” “…要是实在不舒服就打报告。” 方亦冰从小就不喜欢运动,身体素质一般,承受不了多久这样的训练强度,很快感到体力不支。 可是直到目前为止,班里还没有学生打报告,源于一股莫名的羞耻心,她不想当第一个开口的人,更不愿被教官视为他口中那个弱不禁风的女生。 汗水沿着额头不断滑落,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嘴唇发白,脸上没有了血色。 一阵眩晕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耳边仿佛有无数蜜蜂在嗡嗡作响,心跳也在加速。 方亦冰咬紧了牙关,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可以休息了,却突然脚下一软,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旋转,在快要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只来得及看到刺眼的阳光和旁边同学关切的眼神。 混沌中身体忽然一轻,被人背了起来。 她浑身又软又无力,跟被束缚住了一样, 动弹不得,趴在那个人坚实的背上,能感觉到他身上灼热的体温和被汗水浸湿的衣衫。 小时候爷爷也这样经常背着她走来走去,可是如今的他再也背不动了。 一想到这里,方亦冰的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这种害怕离别的痛苦并不亚于身上的。 她这才知道原来人在晕厥的时候,也能感受到悲伤。 再次睁开眼睛时,方亦冰发现自己正躺在学校医务室的床上,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鼻腔。 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床前,是肖砚辰。 “...醒了。” 帽檐下,他的眉棱清秀,眼神亮得像淬了光,一身迷彩服穿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适配感,肩线利落,轮廓分明,颇有几分军人的正气。 方亦冰看着他有气无力的说了三个字 “...谢谢。” “...什么,没听清。” 她板着脸,音量陡然拔高“...谢谢!” 肖砚辰听了嘴角一弯“...多亏你我还能偷会儿懒。”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主动背我来医务室的吧。” 闻言他眯了眯眼,有些不爽地啧了一声“你这人心思怎么这么阴暗。” “... ...” “...教官都说了不舒服喊报告,你强撑着做什么,非要弄成低血糖才高兴?” “…我以为能坚持一下的。” 他轻嗤一声“…你怎么不以为自己能上天呢?” “… …” 方亦冰在心里暗骂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不过她还是感激他。 军训结束后,她对他的态度明显温和了许多,当然不是因为上次的小插曲,而是收到了方文海和周兰的信息。 他们得知她跟肖砚辰分在一个班后,反复叮嘱她在学校一定要跟他和睦相处,千万不能得罪了人家。 而肖砚辰察觉到她的变化后,便开始肆无忌惮起来,甚至得寸进尺。 在后面很长一段日子里,时不时就能从他口里听到这些话。 “...记得给我接水啊。” “…我睡会儿觉,老师来了叫我一声。” “…借我支笔,我又找不到了。” “…下节什么课?” “…帮我抄一下笔记。” 还好只是一些小事, 方亦冰也不想跟他计较什么,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长此以往下来,肖砚辰倒觉得理所当然了。 每天吃完饭,他都会跟班上几个关系不错的男生跑去操场打会儿篮球,尽兴后回来要给自己灌上一满杯的水。 她这次偏不给他接,看他究竟是想把自己渴死还是懒死。 肖砚辰回到座位上发现杯子里是空的,随口问了句“...教室没水了? ” 方亦冰边写着作业边漫不经心道“…有啊。” “…那你怎么不给我接? ” “…我又不是你的下人,凭什么听你的使唤? ” 谁知他不仅没有觉得理亏,反而还来了脾气,将杯子往她的桌上重重一放“...你怎么就不能给我接一杯?” 现在是午觉时间,教室里很安静,大家正趴在桌上闭目安神。 肖砚辰闹出的动静不小,前后桌的同学都有被吵醒,方亦冰心里恨死他这副蛮横模样,可又不能在这个时候跟他吵。 因为她没他那么厚的脸皮,不好意思打扰别人休息,最后只能憋着一肚子的火气,黑着脸起身去给他接了一杯。 他的眉眼这才敛起,弯了弯唇,又恢复吊儿郎当的语气“...别那么小气,同桌之间就该互帮互助。” “… …” 肖砚辰一定知道气死人可以不用偿命,论耍贱的本事,他若排第二,只怕没人敢称第一。 他接过水杯,却没急着喝,而是若有所思地睨着方亦冰。 肖砚辰早就看出她不是一个会被人轻易拿捏的软柿子,前段时间却跟忽然转了性似的,对他有求必应,轻言细语。 其中的缘由他心里很清楚。 只不过肖砚辰很好奇她能隐忍和伪装到什么程度,所以才故意激怒她。 方亦冰生气的时候,内心的真实情绪就会很明显的外露出来,根本藏不住,目光和表情都蓄着一种冷淡跟内敛的攻击力。 这才是他想看到的反应。 第5章 小气鬼 高二的课程学起来很吃力,尤其是数学这门,跟高一时期的难度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成为了方亦冰的噩梦。 在上数学课的时候,她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只可惜无济于事。 该听不懂的还是听不懂。 结果就是越焦虑,越跟不上老师的节奏。 这节课,数学老师正在黑板上写一道有些复杂的综合函数题,要求他们在五分钟内写出答案。 方亦冰望着空白的草稿纸,不知该如何下笔。 她这副纹丝不动的模样恰好被老师发现,被点了名字“...方亦冰。” 她的心里一紧,僵硬地站了起来。 “…你算出来的答案是多少? ” “… …”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像个不敢示人的罪犯。 肖砚辰见状在一旁低声提示“…答案是五分之三。” 方亦冰听到了他的声音,但没有开口,因为她不想将自己置于更难堪的境地。 可肖砚辰不会理解她的心思,他见她不讲话以为是没听见,音量稍稍提高了几分“...我说答案是五分之二,你听到没? ” “… …” 这一刻她是真想拿根针将他的嘴缝起来。 数学老师皱了下眉头,厉声道“…不会就说不会,用得着让同桌帮忙吗? ” “… …”她羞愧地抬不起头。 “…刚才大家都在做题,就你跟个木头一样坐在那儿,懒得连笔都不想动了是吧。” 青春期的方亦冰就是如此脆弱,老师一两句批评的话如同锋利的刀刃在剜着她的心,让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暗起来。 下课后,肖砚辰将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扔,冲着她有些恼火道“...刚才都那么明显的提示你了,怎么还愣着不开口。” “...我有让你提示吗?我要是说了你的答案,老师一定会更看不起我。” “…好心帮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反倒怪我是吧。” 她沉默不语“... ...” 他的眉心蹙了蹙“...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 方亦冰不作声地将椅子往外移了一些,跟他拉开距离。 肖砚辰被她的举动气得不轻,只觉得莫名其妙。 一直到晚自习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讲过一句话。 她不停的翻阅数学课本上的公式,草稿上写满了各种算式,可是怎么都做不出练习本上的那道大题。 本来想问一下坐在前面的徐若初,但看见人家埋着头正在奋笔疾书,于是默默收回了手不好意思打扰。 坐在徐若初旁边的陈垠昊是他们这个四人小组里最不上进的一个,自习时间不是睡觉就是在看小说。 后排的两个男生又是那种靠关系进来混日子的借读生,更指望不到。 曾经在梧杨镇,方亦冰是受人瞩目的尖子生,可如今却不能同日而语,镇上的师资力量和教学条件本就与市里有天壤之别。 这里优秀的人实在太多,她的底气快要被现实磨得所剩无几。 如果爷爷知道她现在变得这么差劲,一定会很失望吧。 各种情绪冗杂在一起,方亦冰的眼眶忽然变热,泪水就这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不是因为委屈,而是气愤,对自己无能的一种气愤,想要宣泄出来。 她忍住没有抽泣,唯恐被人发现这样懦弱的自己,也没有拿纸巾擦拭,就让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掉落在纸上。 没过一会儿,旁边传来声音“…有什么好哭的,不就一道破题。” 肖砚辰说着将一张草稿纸递了过来,语气不咸不淡“...自己看,有哪里不懂的再问。” 方亦冰一声不吭地接了过来,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解题思路,步骤分明逻辑清晰,还用红笔在旁边标注了公式。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感动到的缘故,她的鼻头越来越酸,眼泪反而越来越止不住。 他有些看不下去,扯了好几张抽纸扔过来“...别哭了,小气鬼。” “... ...” 肖砚辰说的对,她就是个小气鬼。 看着方亦冰红着眼的样子,肖砚辰忽然觉得她这人挺矛盾,明明上一秒还跟个不近人情的刺猬似的,倔得不行,下一秒就闷在那儿偷偷哭,好像身体里藏了一颗极其脆弱的玻璃心。 他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明明被她气得半死,可此刻看到她闷着流眼泪,心里的簇簇火焰就被莫名地熄灭了。 方亦冰拿过纸巾将脸上的湿润擦干,哽咽了下“...谢谢,你不生气了?” “...我可没你这么幼稚,也犯不着跟个初中生置气。” 她没听明白“...什么初中生?” “...你现在不就是初中生的年龄,我爸在家念叨过好几次了,在学校要多关照亦冰妹妹。” 他刻意加重最后两个字的音,以示强调。 “...谁是你妹,就小两岁而已。” 肖砚辰听着她沉闷的鼻音,扬了下唇“...小两岁不是小?” “... ...” 这天趁着课间时间,班里的文艺委员叶筱苒站在讲台上通知中秋晚会的事宜。 “…朱老师说了,咱们班办不办这个晚会取决于大家的参与度,如果报名的节目太少就不举办了,我现在来统计一下想要出节目的同学有多少,大家积极一点啊。” 明明大家身上都是穿着蓝白相间的夏季校服,叶筱苒看上去就是那样亮眼,明艳鲜活,充满了自信,能够在人群中轻松的脱颖而出,让人无法忽视。 正当方亦冰沉浸于对她外貌的欣赏时,一道高昂的声音忽然响起。 “…方亦冰要报名! ” 她听到自己的名字时,身体猛然一顿,惊愕地看向声音来源。 肖砚辰抱着篮球刚走进教室,在听到叶筱苒说的话后,脱口而出就报了她的名字。 这个天杀的神经病! 叶筱苒有些诧异地看向他“…真的吗?她要报什么节目? ” 肖砚辰没作什么思考,直接说了三个字 “...唱歌吧。” “…什么歌? ” “...梁静茹的勇气。” 方亦冰闻言急得连忙上前想要阻止叶筱苒填表,却被肖砚辰不由分说地伸手一拽,轻轻松松就给拖了回来。 “…那天早自习你不是唱得挺好?” “…我不会唱!你干嘛要整我,我不想表演节目!” 他不以为然地觑了她一眼“...看你这焦眉愁眼的样,不就是唱首歌,至于怕成这样? ” 方亦冰快要被这人气死,怒斥道“...你凭什么没经过我的同意就给我报名啊。” 他一脸认真的盯着她,理所当然地讲出了一句毫无说服力的话“...因为我想听你唱。” 这是肖砚辰第一次对她露出这样的神情,没有一点平日里的不正经。 “... ...” 他微微俯身凑近瞧她,低声“...方亦冰,你都已经是个小气鬼了,难不成还想再添一个胆小鬼的头衔?” 明明是损人的话,可他的语气却出奇的柔缓。 “... ...” 以前的方亦冰是不太好意思跟男生对视太久的,何况是肖砚辰这种受人瞩目的类型。 要是他嘴不欠话不多,她也只会敬而远之。 而此刻不知为何,再次对上他的目光,她竟然会觉得脸热心跳。 于是她撇过头不再看他。 肖砚辰盯了她半秒,忽地笑了下。 方亦冰虽然没有看清楚,但也知道那一定是恶作剧得逞后的笑容。 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动摇,究竟是因为内心对表演节目有几分渴望,还是因为他。 从小到大,有很多人夸过她的声线好听,在唱歌方面极具天赋,但没有过上台表演的经历,也不是会轻易踏出舒适圈的人。 自信和大方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出来的,它需要时间和对自己的接纳。 要勇敢一次吗,还是口是心非的说自己根本不会唱? 如果真的去划掉了名字,肖砚辰会不会觉得失望。 她怎么会担心这个问题,真是中了邪了。 也许是不想被人看扁,方亦冰最终还是没有作出任何举动。 叶筱苒将节目单交给了朱明辉,一切尘埃落定。 临近中秋节的前几天,方亦冰每分每秒都在后悔自己怎么一时脑热就妥协了,虽然那首歌已经听过很多遍,但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在那么多人面前一字不差地唱出来。 如果忘词了唱错了跑调了怎么办? 这种压力比平时算不出数学题时还要大,她不想丢人。 不过方亦冰并没有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否则又会被肖砚辰嘲笑。 就像他说的只是唱首歌而已,至于紧张成这个样子吗,即便出丑了又能怎样,总归不会要了她的命。 他的心态好,当然不会像她这样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看得这么严重。 中秋晚会这天,教室里被五颜六色的气球和彩带装饰得很有氛围,桌椅板凳被分成两个竖排隔开紧靠在墙边,给中间留出一大片空隙。 报了节目的人都在外面候场,叶筱苒从家里把自己的整套化妆品都给带了过来,这也是为数不多能够光明正大地在学校化妆打扮的机会。 她好心地帮这些素面朝天的同学上妆,说毕竟是晚会,不能太过随意。 可方亦冰根本没有想过要往脸上涂脂抹粉,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快要发白的校服,头发照常梳成低马尾,不长不短的碎发就让它随意地散落在两颊旁。 本来看上去就没有什么精气神,要是还化得像个唱戏的,岂不是更奇怪。 于是轮到她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只是唱首歌而已,就不用麻烦了吧。” 叶筱苒看着她斩钉截铁道“...不行,大家都要化妆,你想当例外?”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例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想。” “…那不就得了。” 叶筱苒拿着各种小刷子开始在她的脸上扫来扫去,一会儿叫她眼睛往上看,一会儿叫她眼睛往下看。 这是方亦冰第一次距离叶筱苒这么近,其实从开学到现在她们几乎没有过什么交流,也不像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叶筱苒长的出众,家世好,性格自信大方,多才多艺,似乎世间一切美好的词都可以用在她的身上。 虽然这么想很肤浅,但方亦冰的确是这么觉得的。 下一秒,叶筱苒忽然试探性地问了句 “...方亦冰,你跟肖砚辰的关系是不是挺好的?” “...不是啊,普通同学而已。” 她变得欲言又止“...上次看他那么积极的给你报名,我还以为...” 方亦冰听了没忍住皱眉,一想到就来了气“...他是故意整我的,想看我出洋相而已。” 叶筱苒的表情有些难言“…好端端的,他干嘛要看你出洋相? ” 她话里有话,很明显这个回答没有让她满意。 可事实本就是如此,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肖砚辰本来平时就很爱闹腾,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 ...” 叶筱苒没说话了,她初中就认识肖砚辰,那个时候的他跟现在一样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模样清俊,气质硬朗。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男生单眼皮也能这么好看,单薄凌厉,给人一种劲劲儿的感觉。 他笑的时候习惯先翘起一边的嘴角,有点小坏又带了几分痞感,不笑的时候又一身正气,让人不敢靠近。 家世清白显赫,红三代,没什么人敢招惹。 肖砚辰最吸引叶筱苒的一点是他没有因为自身条件优越就到处沾花惹草,到现在还没有谈过恋爱。 他大多数时候喜欢扎在男生堆里,打篮球上网吧几乎占据了所有的休闲时间,可即便如此,他还能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一中。 叶筱苒身边有很多油嘴滑舌的男生,他们仗着自己有副好皮囊就随意玩弄别人的感情,隔三差五换个女友。 她根本不屑于正眼瞧他们。 所以肖砚辰对她来说是特别的。 叶筱苒喜欢了他很久,从未跟人提及,也没有表现出来过,因为她有她的骄傲,更希望他能主动走向自己。 但是军训那天,方亦冰意外晕倒在地,肖砚辰几乎是第一时间冲上去把她背了起来,如果说这是他作为她的同桌应该做的,那么前几天在教室他对她做出的一举一动,就很难不让人多想。 这也是错觉吗? 还是因为他们是同桌,关系比较好才会这样。 即便叶筱苒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也无法抚平内心那股难以言语的不安。 在她看来,方亦冰虽然平日里不怎么起眼,但近距离端详过后就能发现她的底子并不差,而且跟自己恰好相反。 她的长相淡雅,皮肤白皙,一双深邃的眼睛极具辨识度,看人的时候冷冷清清,有种与生俱来的文艺美和疏离感,只是性格太过沉默寡言,总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不明媚可爱,也不张扬讨喜,很难引起别人的注意。 叶筱苒原以为自己站在原地什么都不用做,也能凭借出众的外表和特立独行的个性吸引到肖砚辰的目光。 可现实却让她大受打击,等到现在,他都没有主动来添加自己的联系方式,所以她才想做点什么让他正视自己的存在,专门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准备了一个现下最流行的爵士舞蹈。 在喜欢的人面前展现自己最有魅力的一面有何不可,叶筱苒有那个自信在跳完舞后,他对她的感觉会有所不同。 不过她留了一点心眼,故意将方亦冰的节目安排在自己的后面,她不觉得这算什么过分的事,毕竟只有对比了才会有结果。 第6章 别怕 晚会节目并不多,刚开头的几个很显然是为了凑数,有朗诵诗词的,还有讲冷笑话的,无聊得让人想打瞌睡。 但也不是毫无亮点,比如自带搞笑特质的徐若初这次跟着班上几个男生一起演小品,没有丝毫包袱,也不介意扮丑,完全投入了进去,演了个市井泼妇的角色。 同桌陈垠昊是被她拉来当壮丁的,演的是受气包。 徐若初龇牙咧嘴地将站在对面的大高个骂得狗血淋头,动都不敢动。 画面实在让人好笑得不行,大家纷纷为她鼓掌。 接下来上场的是叶筱苒,她将头发高高扎起,穿着红色的修身上衣,搭配一条宽松的工装裤,纤细的腰身随着性感的舞蹈动作若隐若现。 她跳舞的时候很热情,跟平日的状态很不一样,正是这种反差才让她显得更加迷人。 有的人天生就是焦点。 方亦冰站在教室外面透过窗户往里看叶筱苒的表演。 她真的好想当个逃兵,可手脚已经因为过度紧张变得有些发麻,想跑都跑不了。 与此同时,里面的气氛被推向了**,传出一阵阵欢呼,这一刻,她竟然在想其中是不是也有肖砚辰的声音。 在出来候场之前,他对她说“...好好唱,别让你的同桌丢脸啊。” 她被他这话气得不轻,什么叫别给他丢脸,连鼓励的话都不会讲,算什么好同桌,只怕这时早已被叶筱苒的舞蹈迷得转不开眼了。 想着想着,方亦冰还是没忍住朝着他的方向望去。 结果下一秒,正好对上了肖砚辰的视线,她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直直的愣在原地。 他也在看她,眸光清浅,坐在那儿无声地用嘴型对她说了两个字。 即便隔着窗户,她也辨别出来了。 他说的是“…别怕。” 叶筱苒表演完后,底下很多同学在高声呼喊着她的名字,不管男生还是女生都在毫不吝啬地表达对她的喜爱。 毕竟谁都懂得欣赏美好。 而方亦冰在班上属于没什么人缘的类型,跟同寝室的女生也只是见了面礼貌打声招呼的关系,并不指望有人会为她应援,只盼着自己能够安安稳稳的唱完,然后赶紧结束。 她站在门口,听着里面担任主持的同学用播音腔报幕“...下面有请方亦冰同学带来一首歌曲,勇气。” 方亦冰深吸一口气,认命的走了进去,迅速找到那个恰当的站位点,没有任何肢体语言,低垂着眼眸,一时间被这么多道视线集中的感觉真的很令人窒息。 她身侧的空手忍不住往校裤兜里缩了缩,想以此来寻找一点支撑。 随着前奏的结束,缓缓开口“…终于做了这个决定,别人怎么说我不理,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 “…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我知道一切不容易。” “…我的心,一直温习说服自己,只怕你突然说要放弃。” 方亦冰表现出来的姿态让人一点也察觉不出她的忐忑不安,此刻的画面落在肖砚辰眼里,只见女孩端正的站在中央,一手随意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握着话筒,没有多余的开场白,甚至看都没看周围人一眼,依旧是那副厌世脸,平添了几分冷冽的气场。 明明青涩紧张到了极致,表面上却还能装出一副老成淡然的姿态。 他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看向她的眼神像浸了温水,也落了星光。 原以为就算给这个胆小鬼报了节目,以她的别扭性子最后肯定也不会参加,可没想到平日里看上去脸皮那么薄的人,居然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真的答应来表演节目。 看来激将法对她还是有点作用。 刚才叶筱苒热舞的时候,教室里的气氛高涨,肖砚辰却忽然将视线转向安静待在教室外面的那个身影,就是想看看她的状态和反应。 透过窗户,那张化着淡妆的脸庞在灯光的照映下显得更为柔和,虽谈不上有多惊艳,但很清丽干净。 她的表情带着些许忧愁和不安,他还是觉得好笑,唱首歌而已,至于紧张成这样? 那一刻肖砚辰忽然很想让方亦冰转过头,看向自己。 结果下一秒,女孩好像有了感应一般,视线真的缓缓朝着自己的方向移动了过来。 在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她一副呆呆愣愣的表情落入了他的眼中。 肖砚辰不自觉地扬起嘴角,用口型给了她一句无声的鼓励。 等到方亦冰正式开始唱歌,声音一出,他明显察觉到周围人的惊叹,她的音色清澈又带着诉说感,跟水一样柔,很仙儿。 正要进入副歌时,音响倏地"滋"了一声,她的声音随着伴奏戛然而止。 方亦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向负责调试音响的同学。 结果回应她的却是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设备出故障了,她们也没办法,只能鼓励她继续往下唱。 她微微张开嘴,但声音却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人在面临困窘时,时间就会被莫名拉长,每一秒都清晰可感。 方亦冰觉得与其继续站在这里尴尬,还不如就这么直接结束,就在准备要下场的时候,肖砚辰忽然举起双手合在嘴边,大声地扯着嗓子唱了起来。 “…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 周围的同学闻声,都陆续开口一同合唱起这首耳熟能详的歌“…我们都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放在我手心里,你的真心。” 见状她再次举起了话筒,跟着大家一起唱,先前的局促在此时此刻烟消云散,心头只剩下淡淡的暖意。 曲终,肖砚辰坐在下面跟起哄似地叫着她的名字“...方亦冰!方亦冰!” 一遍又一遍。 其他人也随之跟着一起。 方亦冰的脸瞬间变得通红,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耳边回响,仓促地鞠了下躬后立马离开了这个众目睽睽之地。 在窘迫之余还有一丝庆幸,终于结束了,这段日子压在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 晚会结束后,教室迅速恢复了原状,方亦冰回到座位上,若无其事德拿出练习册做数学题,余光瞟到某人正一手撑着头,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 她警惕地回看过去“…你干嘛?” 他散漫地回道“...怎么把妆卸了。” “…为什么不卸,奇怪死了。” “…哪里奇怪,你化妆跟素颜没差。” “… …” 方亦冰听到这话时不由得怔了怔,他这是在夸自己吗? 她浑身变得不自在起来,觉得别扭,直接转移了话题“...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音响,突然就出问题了。” “…那就是个小插曲,不用放在心上,再说刚才又没有冷场,没听我嗓子都快喊哑了?” “...谁让你在那儿鬼哭狼嚎的。” 他慢悠悠道“…我这是为了谁啊。” 她沉默一会儿后,轻声说了句“...谢谢你帮我制造气氛。” “...谢什么,我的同桌当然得有排场。” 今天的事,又加深了一点她对他的认知,他虽然平时看上去总是不着调,但也不乏细腻的一面。 不得不承认经过这一次,她对他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 肖砚辰伸手递来了一个包装十分精致的月饼“...尝尝,味道还可以。” “...谢谢。” 她接过看了看,外面裹着一层哑光质感的米白棉纸,纸上用银线细细勾了朵极简的桂花,拆开后饼皮的颜色是从边缘的浅白慢慢晕成中心的淡雾蓝,味道也不像传统月饼的甜腻,而是多了份鲜果的清爽,里面夹着几粒脆嫩的芒果冻干。 这是她第一次尝到这么好吃的的月饼。 中秋节过去后,又恢复了一复一日的学习生活,课本一页页地翻过,笔记越记越多,桌上的书堆积如山,压得人快喘不过气。 转眼已经过去了半个学期,迎来了期中考试。 成绩单下来的那一刻,方亦冰的心终于沉了下去,数学那门的糟糕分数,像一记重锤狠狠击打在她的脑门上。 她仍然没有突破最后几道综合大题的难关,总成绩比以前跌了近三十分,下滑到班级第十名,年级更不用说,她连看的勇气都没有。 高一的时候她的成绩长居班级前五,稳稳地扎在年级前六十,这次估计已经跳出百名开外。 她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眼里尽是迷茫和看不清未来的绝望,一年前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有多欣喜,如今就有多挫败。 原以为考进了一中就相当于拿到了名牌大学的入场券,现在想想自己实在太过天真,竞争只会更加激烈,容不得人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这次排名相较于分班成绩下降了的学生都被班主任喊了出去,在走廊上一个接着一个单独谈话。 方亦冰站在朱明辉的面前,透着股淡淡的死感。 他看着她叹了口气“…方亦冰,数学要是学不好,即便你其他几门课考得再好,在分数上都不可能跟别人拉开差距。” 她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虽然现在离高考还有很久,但你也不能太松懈,名次掉下去是很容易,要想提上来可就难了,明白吗?” 她无声地点了点头“… …” 回到教室后,肖砚辰看到她这副模样,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方亦冰,你这么个小小年纪,怎么成天都丧着一张脸,我就没见你笑过。” 她没什么语气地反问“…不笑又怎么了? ” 方亦冰小时候听到过很多这种话,明明从未做过伤害别人的事,仅仅因为不怎么爱笑就被人说性格古怪,好像这是什么罪过一样。 要说怪,那些随便对别人评头论足,乱扣帽子的行为岂不是更奇怪? 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有次体育课上班里的女生聚集在一起踢足球,是她们自发的活动, 全凭个人意愿,而她不感兴趣,所以没有参加。 后来得知班里有几个女生一直聚在那边窃窃私语,说她这人古怪。 所以不合群也是一种罪过。 肖砚辰细细分辨着她的表情,迟疑道“...生气了?” “…没有。” “...骗谁呢。” “…随你怎么想。” 他又问了句“...是因为成绩不高兴还是因为我? ” “…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这次没有发挥好。” “…一次考试而已,又不代表你永远都只能是这个分数。” “…我知道。” 方亦冰今天看成绩时,发现肖砚辰的名字排在班级中上游,总分虽不及她,但数学单科这门分数却是全班最高。 他这个人平时看上去没个正形,但上课还是很认真。 人跟人就是有本质的区别,明明都坐在这个教室里,听着同一个老师讲课,学出来的效果却是天差地别。 坐在前排的陈垠昊忽然转过身,手里捏着一张英语试卷,表情生无可恋,忍不住自嘲“…我服了,才六十分,当初就该去读职校的,好歹能学门技术,老妈非送我来一中,简直是自取其辱。” 肖砚辰手里转着笔,笑他这副破罐破摔的模样,道“你在这儿丧什么,不知道自己旁边坐着的是谁?” 陈垠昊愣了两秒,猛地侧过头看向徐若初,这次月考的第一名。 顷刻间,他眼睛里的那点灰气散了,立马换上一副近乎谄媚的笑,厚着脸皮把卷子推过去“…徐若初,你也太牛了,教教我怎么做英语题呗。” 徐若初的性格很好,基本上来者不拒,直接拿起他的试卷翻了翻,声音清亮“行啊,哪里不懂,现在就给你讲。” 陈垠昊顿时眉开眼笑,赶紧把椅子往她那边挪了挪,凑过去“...徐师傅,俺以后就指望你了。” 肖砚辰将手里的笔搁置一旁,指尖一下下敲着桌沿像在等待什么,忽然拖长声调叹了口气“…蠢人难点啊。” 方亦冰以为他是在调侃陈垠昊,没忍住弯了弯唇。 “…还笑?”他抬眼睨她,带着点促狭 “点你呢。” “…什么?”她一脸茫然的看向他。 “方亦冰,你看看别人都知道利用近水楼台,你这脑子怎么就转不过弯?” “… …”她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以后碰到不会做的题就主动开口问,嘴长着不用,拿来当摆设? ” “…知道了。” 第7章 谁辜负了谁的好意 后来的日子里,大多数时候还未等方亦冰开口,肖砚辰就已经将身体斜倾过来看她的作业本,要是发现空白便直接拿过草稿纸开始动笔,一边写一边说解题方法。 他的思维跳跃得很快,她经常跟不上,很多时候他讲一句她就要打断一下,询问这个步骤是怎么得来的。 起初肖砚辰还算有耐心,次数多了免不了被他奚落几句。 有次他被她气笑了,没忍住道“教你做题是真要命,迟早被你这个死脑筋给逼疯。” 他的话成功让方亦冰的自尊心受到重创“...那你还是别教我了,你要是疯了我就成罪魁祸首了。”说着她便要拿回自己的作业本。 他眼疾手快地将本子往里收了收“诶,你笨归笨,我又没说不想教了。” 她冷着脸不吭气“... ...” 他看她这副表情,轻嗤一声“本事不大脾气还不小,说你几句就不乐意了?” “…那你说吧,我等你发泄完再继续。” “... ...” 他觉得有种拳头打到棉花上的感觉。 长此以往,方亦冰的数学成绩有了些起色,如果说七分是靠她自己不断刷题,那剩下的三分就完全可以归功于肖砚辰。 她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一点,周日这天特地抽空去校外买了一杯奶茶偷偷带进来学校,放在了他的桌上,以表感谢。 吃完晚饭后方亦冰回到教室看见陈垠昊手里正拿着那杯奶茶,嚷嚷道“...肯定又是暗恋你的女生送的,你可真行啊,桃花就没断过。” “... ...”肖砚辰懒得搭茬。 “…反正你也不喜欢这些甜不拉几的东西,不如给我喝?” “…拿走。” “…真够意思啊兄弟。”陈垠昊说着用力将吸管往里一插,猛地喝了一大口后嬉皮笑脸地大步走出教室。 见到这一幕,方亦冰沉着脸回到座位上,自顾自拿出英语单词本开始默记,只当旁边的大活人不存在。 肖砚辰没有察觉到她的低气压,随口问了一句“有看到谁往我这儿塞了杯奶茶吗? ” 他还敢提这茬! 她装作没听见“... ...” 他敲了两下她的桌子“耳聋了?” “... ...” 他掀了掀眼皮,拧紧眉心“我今儿可没招你啊,跟你说话呢听见没? ” 方亦冰这下将英语单词本用力合上,表情不善“...那你看没看见我在背单词啊,没空理你。” 肖砚辰不怒反笑“你现在说话是越来越硬气了,这叫什么,翻脸不认人?”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对你感恩戴德吗?只可惜你不领情啊。” 他没明白“...你说的是人话? ” “…听不懂就算了,别来烦我。”她将身子往旁边移了移,跟他拉远距离。 肖砚辰这会儿来火了,语气重了几分 “有话直说行不行? 老是这样你就不怕把自己憋死?” 方亦冰听了转过头瞪他,语气生硬“...你不是问我是谁往你那儿塞的奶茶吗?这就告诉你,是我送的。” 他闻言一愣,不复刚才的气势“...你送的?我不知道啊。” “...那你现在知道了。” 他这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自知理亏,态度明显软了下来“...真不知道是你送的,不然我肯定不会丢给陈垠昊喝。” “…哦。” “…还生气?” 看着他一脸无辜的表情,方亦冰竟然有种诡异的错觉,好像她才是过分的那一方。 “…没有,但你以后别这样做了,万一奶茶不是给你的,你就这么随便丢给别人也不好吧。” “是,待会儿让陈垠昊给我吐出来。” 她听完他的话没忍住笑了一下“...然后你再咽下去是吧。” 肖砚辰看着她,眼里也有了点笑意 “方亦冰,其实你也不用想着给我送这送那的,要真觉得不好意思,以后态度好点就行了。” 她无言以对“... ...” 这话说得好像她怎么着他了一样。 方亦冰知道他的父亲帮了她们一家很多,所以平时对他也算得上是有求必应。 不知道这人晚上回家是不是在熬夜打游戏,第二天总是一副困得不行的样子,自习课的时候老让她帮他盯着老师,自己好安心补觉。 这就导致她每次写作业,头低下去还没到一分钟就得赶紧抬起来往教室门口看,时刻注意着动静,生怕朱明辉来个突然袭击。 除此之外,她还要帮他抄笔记,语文课上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得用来写文言文的翻译内容,肖砚辰是那种典型爱动脑不爱动笔的人,一犯懒就要她帮他写。 方亦冰都不知该跟谁叫苦,好不容易忙完自己的,手还酸得不行就得立马把他的书拿过来再誊抄一遍。 她真怕他的书被老师看见,因为上面的字迹完全被分为两极化,他写得倒不难看,只是结构和连笔方式太过独特,不熟悉这种偏个性化笔风的人,辨认起来就很费劲。 而她写得一手好字,清隽利落,笔画不刻意求肥却筋骨分明,差得这么明显,只要不是眼瞎都能看出这是两个人写的。 可肖砚辰毫不在意,也不知收敛。 方亦冰觉得自己就是太过迁就他,才让他越来越把自己当大爷。 到了十一月中旬,学校正式宣布要举办秋季运动会。 班里又是一阵躁动,肖砚辰作为体委挨个询问谁要报名什么项目,结果绕一圈下来男生名单倒是填满了,可女生却只有寥寥几个愿意参加。 叶筱苒实在看不下去,自告奋勇地报了个八百米,然后主动从肖砚辰手里拿过女子项目表,站在讲台上义正言辞道“必须得把名额填满,每个班都是这样,你们能不能积极点配合□□委的工作,何况是为了班级争光,哪怕拿不到名次最起码也是出一份力,重在参与!” 她的话一出,班上的气氛开始有所改变,坐在下面的女生们交头接耳,讨论什么项目比较轻松。 很快便有人响应,陆陆续续的,一个接着一个主动开口给自己报名。 方亦冰坐立不安地听着那些声音,怎么就骑虎难下了? 明明应该是秉持着自愿的原则,此刻却有种不得不参加的感觉,感觉像是在被人推着走。 她没有任何运动天赋,也害怕被人围观着做一些并不擅长的事情,所以一直低着头,拿着笔在草稿纸上乱写乱画,心里默默祈祷不要点自己的名字,只要名额满了就没事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叶筱苒居然直接开始点将,而且第一个喊的就是她的名字。 “方亦冰,你还没报名吧? ” 她听到时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怎么这么倒霉,明明还有很多女生没有出声音为什么偏偏就注意到了她。 “… …”她看着叶筱苒木讷地点了点头。叶筱苒的脸上没有表情,语气冷淡“还剩四百米跟八百米,你选一个吧。” 方亦冰无奈回道“…四百米。” 当着全班的面,她实在无法做到开口拒绝。 还好运动会没有选择在最炎热的时候举行,现在天气转凉,至少不会有中暑的风险。 一阵风拂过操场,甚至能感受到冷意。 坐在裁判席上主持的同学一张张念着各班交来的加油稿,声音传遍了每个角落。 方亦冰宁愿为班级写几百张加油稿,也不想当这个运动健儿。 此时各个区域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比赛项目,她的前桌徐若初正在准备跳高,眼神十分专注,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跟面前的那道横杆。 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拉长,助跑几步后,腾空,身体像片轻盈的柳叶,稳稳地掠了过去! 陈垠昊在一旁目睹了全程,大声为她加油助威,嗓门比喇叭还亮“…徐若初你也太神了,这高度跟玩儿一样。” 徐若初刚从绿色软垫上爬起来,额角还挂着细汗,被他这么一夸,脸颊泛起点薄红。 自从她答应给他补习功课,两个人的关系就变得越来越近,陈垠昊虽然家境优渥,但父母对他还是有一定的要求,最起码得上一个体面点的大学,所以该努力的时候也知道努力。 在徐若初的督促下,至少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把考试卷子揉成一团扔抽屉里不管不顾。 她耐心教,他认真改。 陈垠昊这人也知道感恩,身上有股难得的大方劲儿,每天给她带各种各样的进口零食,早自习背书也不再嫌弃人家的大嗓门。 女子四百米比赛还有一会儿才开始,方亦冰站在准备区等待老师核对信息。 肖砚辰刚好在不远处热身,穿了件深色的运动背心,偶然瞥见了她这副紧张样,于是拿着号码布走过来嘲笑道“...你怎么了,脸白得跟鬼一样。” “…没怎么。”她只觉得生无可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一眼看穿“实在跑不动了就直接开走,又没人会怪你拿不到名次。” 话虽是这么说,可要是真的这么做只会当众社死,其他人都跑到终点了,她可没有那么悠闲的心态在后面慢慢走,何况周围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 “...不用你管,你还是担心下自己吧,马上就要开跑了。” 班里就属肖砚辰报的项目最多,四百米一千米和各种接力赛。 “行,我跑完在终点那儿等你,别紧张,就一两分钟的事。”说完他转身回到了男子四百米预录处。 方亦冰看着他的背影着急喊道“...我不要你等!” 待会儿跑完肯定是一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她不想让他看到那么狼狈的自己。 本来已经很郁闷了,这人还要来给她添堵。 那边的肖砚辰已经站在了起跑线上,状态松弛,很有底气的样子,眼神中带了点锐气。 裁判的一声哨响后,他猛地冲出起跑线,一开始便不留任何余力,也不给其他人任何赶超的机会。 很快就遥遥领先,跟第二名拉开好长的一段距离。 周围几个化着浓妆的女生站在跑道旁盯着他看,聚在一起兴奋的讨论。 “跑第一的那个男生挺帅的,你们知道是哪个班的吗?” “我知道我知道,是10班的,叫肖砚辰。” “好耳熟的名字,好像听我的朋友提起过。” “是吗,那他有女朋友吗? ” “不知道诶,要不我帮你问问。” “你有他联系方式吗?推我一下呗。” “我没有,你可以问问我们班的体委有不有,他们以前一个初中的。” 方亦冰所了解的肖砚辰仅限于那张小小的课桌上,而在外面的他,鲜活恣意,当然会被很多人喜欢。 班上的女生都在给肖砚辰喊加油,有的还特地守在终点那儿,只待他的脚步跨线后,便立刻迎上前递上饮品。 那一幕让方亦冰觉得十分刺眼,她回过头不再往他的方向看,不知是不是注意力被转移的缘故,原本对四百米的恐惧居然因此消散了不少,心里只剩下莫名的空落感。 男子四百米结束后,女子比赛马上开始,她没什么表情地踏上跑道。 有什么好在意的,跑得狼狈也好,尴尬也罢,落入了他的眼中又如何?不过是一个同桌而已。 枪响后,她还是被惊吓了一秒才冲了出去。 起初,方亦冰几乎是在用尽全力奔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成为最后那一个。 但很快,初期的冲刺带来的是迅速消耗的体能,还没到一圈,她的步伐就开始变得沉重,双腿像是被铅块绑住一样,每一步都需要费极大的力气去抬起,如同在无尽的沼泽中前行。 最痛苦的是呼吸不顺畅,跟得了哮喘似地上气不接下气,喉咙刺痛。 明明才四百米,可她却看不到尽头,每分每秒都如此漫长。 方亦冰的心脏狂跳不已,血液在耳边澎湃,周围此起彼伏的加油声都变得模糊。 当她跑到终点时,身体几乎已经达到了极限,找不到任何稳固的感觉,快要站不住。 头也昏昏涨涨地找不清方向,不知怎么就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然后被那人坚实的臂弯给接住。 头顶上响起熟悉的声音“你这跑步姿势也太奇怪了,手臂要打开啊,这么跑能喘得上气就怪了。” “… …” 方亦冰还没有缓过劲,满脸通红,大口大口地吸气。 肖砚辰见状好心地拍了拍她的背,帮她缓解“别人都知道给自己留点余力等后面冲刺,你倒好,开头就跑那么快。” 她抬起头看他“...你不也..是那么跑的吗? ” 他闻言笑了“你能跟我比? ” 她瞪他“..你...要是特地来说..风凉话的..就走远点!” 他扬了扬眉,表情像在挑衅,要笑不笑道“...不走,拿我怎么样? ” 方亦冰被他这欠劲儿十足的语调刺激到,猛地调转方向。 再不离这人远一点,只怕会被气得吐血。 肖砚辰辰毫不费力地把人给拽了回来,不由分说地拿着一支葡萄糖往她嘴里灌。 她被他的举动吓到“...你干嘛? ” 他垂眸看她“喝了会舒服点。” “…哪儿来的? ” “叶筱苒她们硬塞给我的,我又不需要这玩意儿,给你喝还差不多。” 方亦冰听完只觉得刚顺下去的气又给堵在胸口了,她不带任何情绪的看着他,语气很淡“…你怎么总是喜欢把别人送的东西随意扔给另一个人?” 他没听懂“…什么?” “…别辜负人家的一片好意。” 说完她掉头就走。 肖砚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皱着眉道了句“那我的好意你就可以随便辜负了?” 方亦冰听到身后的声音步子一顿,周围离得近的人不明所以地往她的方向看去。 她加快了脚步,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陈垠昊拿着两瓶矿泉水几步跑到肖砚辰身边,撞了撞他的胳膊“你在这儿嚷嚷什么呢?” “… …”他的眉峰拧着,视线一直盯着某个方向,没回话。 陈垠昊咋咋呼呼道“跟你说个事儿,叶筱苒今天没躲我,我给她递水的时候她还冲我笑了,而且昨晚回家看手机发现她主动加了我好友,我觉得她对我还是有点意思的。” 肖砚辰转过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声音没什么起伏“那恭喜了。” 陈垠昊噎了一下,这才发现他的脸色不好,周身散发着一股低气压。 “…你怎么了,跟谁置气呢?” 他慢悠悠地晃了晃手里的那支葡萄糖 “...没怎么。” “…我过来的时候看见方亦冰了,她刚才跟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肖砚辰听到这个名字,哼笑一声“她成天除了气我还会干什么?” “你怎么三天两头跟她置气?是看上了?” “… …” 见他不说话,陈垠昊的语气更为笃定“...行啊这你都瞒着我,还当不当我是兄弟! 我说你怎么老喜欢逗她,以前也没见你对哪个女生这么有兴致。” “得臆想症了吧你,你知道她多大吗?” “…多大?” “…十五。” “…小两岁啊?还真看不出来,那你还招惹她?” 肖砚辰脸上没什么表情,语调散漫地开腔“我爸让我在学校照看着点,”说完话锋一转,扬了下唇“...我是挺喜欢逗她,每次看她的反应都觉得很有意思,跟只臭脸猫一样。” “…拿人当猫逗啊你,要让方亦冰知道了估计得被你气死,不过我觉得她这人没啥意思,成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还长了张薄情脸,美倒是挺美,但瞅着太冷淡了。” “要你评价了?” “… …” 怎么还搁这护起犊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