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音》 第1章 第 1 章 “小姐,还需要点些其他的吗?” 已经是服务生来问的第三回了。 温窈百无聊赖地敲着手指,在玻璃上弹出一首无声的序曲,她玩味般拨弄着咖啡勺,美式已经见底。 只剩一层融化的冰片贴在在杯壁上。 冷冽的夕阳穿透纱帘洒在棕色桌面上,映照出咖啡的阵阵雾气。 雪花沉默地吹落在窗台,积起一座小山。 温窈将手中的咖啡勺丢开,扬起下巴指了指前面的桌子:“巴斯克,和那桌一样。” “哦对了。“温窈挑衅似地指了指远处的伴奏师。 “刚刚你们弹奏的钢琴曲,第二节弹错了一个音。” 服务生微笑点头离开,温窈闭上眼睛蹙眉按着太阳穴,无奈感油然而生。要不是迫于母亲的再三威逼,她可没有这么好的耐心在这等相亲对象这么久。 “不好意思,久等了。” 一个男声从头顶传来,略带着些喘气声。 温窈撇了撇嘴,睁开眼睛,刚想开口骂两句,就看见对面坐着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他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眉眼却狭长漆黑,轮廓棱角分明,整个人看上去既平和又清淡。 温窈觉得他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长得是真好看,就是不守时。 她唇角微抬,眼神挑衅地盯住对面的男人。 “不久,也就两个小时。” 散落下来的长发被她随意地捋到耳后,纤长的手指托住脸颊,温窈歪着头,期待看到对方尴尬的神色。男人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解释,他抬手叫了杯热拿铁,轻轻推到温窈面前。 这算什么? 她懒得和对方纠缠下去,拿过大衣站起身,沉声说道:“累了,先走了。” 男人刚想说些什么,温窈的手机适时响起,她扬起手示意对方噤声,接起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周丽不容置疑的命令:“温窈,不许走!” “哈?” 温窈捂住电话,四下张望着,感觉自己被监控了。 “这是你章伯伯集团下的咖啡厅。” “哦。” “我警告你,这次要是再弄砸,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 温窈无奈地看向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暗淡下来,路面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被,她忽然灵机一动。 “是他说要送我回家,呃....对吧?” 温窈捂着手机,对男人做了个拜托的手势,顺势将手机递近了些。 男人抬眉看她,见温窈可怜兮兮的表情,抿唇慢慢吐出一个字:“嗯。” “这还差不多,我在家等你,别再给我耍什么花样!” “好哦。” 温窈迅速挂断了电话,收起笑容:“那我走了。” “等等。”男人抬手按住了她的胳膊。 “还有事?”温窈皱起眉头。 “刚刚说,送你回家。” 男人依旧抿着唇,抬起漆黑的眼睛看着她,看不出任何情绪。 真是个呆子。 低头看看自己被攥住的袖子,她想起周丽刚刚在电话里的疾言令色,不由得冷笑了声。 没兴趣。但是个帅哥,还能顺带应付下母亲,也不亏。 “那走吧。” 两人前后出了咖啡厅,温窈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男人沉默着跟在后面。 雪夹杂着雨滴如盐粒洒下,钻进温窈的脖颈,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温窈缩起脖子,将手揣进羊绒大衣的口袋,额前忽而落下一片阴影。 男人举着黑伞站在她身边,隔了半尺。 温窈仰起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走着。 昏黄的灯光把二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不远处一辆黑色越野车车灯微闪,男人将伞倾了倾递给她。 温窈见他大衣肩头已湿了半截,沉声说了句谢谢。男人转身走向副驾驶,雪花落在他清爽的短发上融出一小片水痕。 指尖轻扫过车门上的薄雪,他轻拉开,等温窈进去,才绕到另一边俯身上车。 车内空调开得很足,不一会儿就暖和了起来。 温窈好奇地四下打量,和她玲琅满目的车截然不同,男人的车宽大整洁,十分干净。目之所及空空如也,连一条多余的挂坠都没有,只有淡淡的木质香散在空气里。 真无趣,和他的人一样单调乏味。 开出停车场了,他才想起来问:“去哪?” 温窈答:“洲山别院,谢谢。” “嗯。”他食指轻轻地敲了下方向盘,再没有别的话了。 外面雪意渐浓,关着窗子行驶了一段距离后,车窗上升起一丝轻薄的雾气。 温窈无聊地在玻璃上哈了口气,抬手画了条波浪线。 男人透过车窗镜看她:“要听歌吗?” “好啊。”温窈看着那条波浪线发呆。 窗外雪夜更深,露重霜浓。 街上行人不过两三,行色匆匆。 透过模糊的玻璃,巷口卖顶糕的小推车边站着个年近花甲的奶奶,衣缕单薄,不住的搓着手。 “没想到现在还能看到顶糕这么古老的小吃。”她自顾自说着,“上次吃都是小时候了。” 男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轻放慢了速度。 光线幽微,奶奶从塑料袋里拿出个雪白的小个顶糕,佝偻转身时带落了桌上的红糖袋子。 红糖陷在雪里,奶奶蹲下身,找得很是吃力。温窈隐约瞧见推车下面的小板凳上坐着个小男孩,捧着没了热气的顶糕吃得很是开怀。 初雪把他们的故事埋在大地里。 温窈忽而有一丝感慨。 “那就《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吧。”她说。 他点了点头,伸手点开一首曲子。 悠扬的弦乐响起,车速愈发缓了。 男人手指轻拨旋钮。她发觉前方的积雪更亮了些,越野车明亮的射灯把幽深的巷口照得通明,一条雪路绵延至尽头,把巷口的砖瓦都映上了一片白茫茫。 借着那丝光线,奶奶在雪堆里扒拉出那袋红糖,扶着把手慢慢站起身,放回推车上。 伴随着激扬的旋律,车子缓缓驶离,光线又再次暗淡了下来。 眼前的黑暗随着车子开出巷口,忽而被城市皎亮的霓虹灯取代,皑皑白雪泛着微蓝的光,洁白得像从未沾染片刻尘埃。 尾音结束,男人抬手随意切了首古典乐。 旋律温柔细腻,是柴可夫斯基的《C大调弦乐小夜曲》。 温窈揶揄道:“我以为你会放莫扎特。” 男人起先用心地避开地面上湿滑的积雪,没接话,几秒空白后或许是意识到不妥,不紧不慢地接起话题,问:“为什么?” “从结构上看,柴可夫斯基的《小夜曲》与莫扎特《弦乐小夜曲》相似,也有四个乐章。就连他本人也承认,他的作品是受了莫扎特的影响。” 温窈滔滔不绝讲了一大段。 “也是略有不同的。” 他抿着唇角笑着,依旧绕着路面的积雪。 温窈歪头思索了片刻,没想到这人看上去木讷,品味倒不错。 车内又陷入静谧,只剩下大提琴绵长的余音。 虽然积雪皑皑,但车子在雪地上穿行依旧开得从容,温窈一反常态地没晕车。 前方红灯亮起,男人缓缓刹住,车身平稳地停下。 一分三十秒,无限漫长的红灯。 路口没有任何行人经过,连树叶都是静悄悄的。 车内静得只能听见重复的琴音。 温窈拨弄着发丝,转过头看向窗外,玻璃上倒映出男人沉郁的侧脸。 “你是学音乐的?” 他低声问了句,声音很轻。 “嗯,钢琴师。你呢?” “射击运动员。” “厉害吗?” “还行。” 温窈俏皮地眨眨眼,扭头问他:“闭着眼睛你行吗?” 交通信号灯刚好转绿,他打着方向盘,扭头看她一眼,抿唇道:“算命的应该行。” “......” 温窈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索性自顾自玩起手机。 屏幕上,周丽的消息连珠炮一般袭来。 【温窈,这已经是第二十一个相亲对象了,我费劲心思,可别给我像上次那样甩脸子。】 【这次不许耍小性子!好好处!】 【你们不要着急回,在外头多玩会!】 ...... 温窈头都大了,这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他叫什么,便问:“你叫什么?” “顾凛。” “北风凛冽,听上去和冬天一样冷。” 温窈吐了吐舌头,把脖子缩进毛衣里。 “冷吗?” 顾凛皱眉,将空调旋钮又拧大了些。 热气阵阵袭来,吹得她晕头转向。 温窈突然觉得,他有些呆,也有点好笑。 过了许久,他像是想起什么,忽然问:“那你有演奏会吗?” “有啊。”温窈掰着手指算了算,“不过今年的只剩明城大剧院的一场了。” “嗯。”他淡笑,“有机会去听听。” 温窈礼貌笑笑,未置可否:“行的。” 一首曲罢,车子已缓缓停在洲山别院门前。保安颔首行了个礼,走过来要登记。 温窈怕麻烦,说:“就送到这吧。” 顾凛说:“好走的吗?” “好走的。” “好。”他侧身从后座拿伞给她,身子一下向她靠近,伸手时牵动了黑色的衣领,露出一小节锁骨。 淡淡的木质香传来,温窈触电般避过头去,盯着窗玻璃上的只剩淡痕的波浪线。 顾凛垂手将伞递给她,温窈接过赶紧蹦下车,走了两步,又转头冲他摆了摆手:“拜拜。” “嗯。”他停在那里,却没启动车。 温窈撑着伞走进雪中,越野车的灯光照得路面明晃晃的,一点不似黑夜暗淡。直到走到拐角处,才远远听到汽车的发动声。 她回头看了一眼,黑色越野车在路面流畅地绕了半圈,扬长驶离。影子还是那样不慌不忙,只是好像比先前速度快了许多。 温窈回过神,还不等推开别墅大门,周丽就一路小跑了出来。 “窈窈,怎么样?” 周丽注意到温窈手中那把与她身形全然不符的硕大黑伞,又问:“小顾的?” “嗯。” “哎呦,那是有戏啊!”周丽乐得喜笑颜开,温窈忙搂着她的胳膊赶紧进了屋,将伞放到门口。 “喂,母亲大人,我在咖啡厅等了他两个小时诶。” 温窈撇了撇嘴,径直上楼。 “小顾是运动员,为国争光训练没个早晚的,也不能怪他。” 周丽的声音从楼下远远传来。 “那也不能让我空等两个小时吧。” “我告诉你,小顾是你章伯伯同事的儿子,人家可是国家队的!拿过好多金牌的。你之前不是说喜欢运动型的吗?” 温窈没想到,自己随口胡诌的条件居然被母亲当真了,只觉得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溜烟跑了。 …… 连着几个礼拜,温窈心思都放在了接下来的演奏会上,紧锣密鼓地排练了许久。一切都已经就绪,只是她在排练厅和演出经纪人李克对了好几天,最后一首曲子却怎么也敲定不下来。 “《爱之梦》吧,演奏效果好,主办方也指定要欢快的曲子压轴。”李克说。 “可是,往年都是《爱之梦》,一成不变也太没有新意了。” 温窈撑着头,单手敲击着琴键。 几个轻松的音随意地蹦出来。 李克笑道:“你刚刚弹的,倒是让我想到了纷飞的大雪。不如找些适合雪天的曲子?” 温窈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了那天被灯光照亮的雪路,像是忽然被点醒:“《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怎么样?” 李克愣住,随即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欢快动人,只是这首曲子难度很高,你可以吗?” 温窈笑道:“我没问题的。” …… 不眠不休的几天过去,演奏会如约而至。 温窈穿着一袭白色长裙,站在演奏大厅中央向听众颔首点头。 今年的最后一场演奏会,人潮攒动,汹涌密集。她深深向台下鞠了一躬,躬身坐下,开始弹奏序曲。 一首首经典的钢琴曲流动着音符在剧院中回响,听众听得入迷,她也弹得入了神。 直至最后一曲,温窈停下手中的琴键,对着话筒说:“今年的初雪来得特别晚,特别冷,好像要把所有的故事都凝固。钢琴是清冷的叙事,但最后一曲我们斟酌了许久,最终选用了极具故事感却充满希望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希望每一位听众朋友都可以收获初雪里最热烈的故事。” 说罢,温窈抬手。聚光灯落下,她白色的裙摆随身体的微倾划出柔和的弧光。双手起落间,琴键如同被赋予了生命。 快速音阶如骤雨打在黑白键上,密集而利落,每一个颤音都带着温热的情绪。 直至最后一刻,她微微仰头,脖颈的线条与琴身的弧度相映,额角渗出的细汗在灯光下闪着微光,指尖来回在琴键上跳动,却丝毫不影响音符的精准。 炽烈的乐曲腾空而起,此刻的她似乎与钢琴融为一体,共同在完成一场沸热的倾诉。 曲罢,随着最后音符的敲下,听众席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温窈优雅地颔首谢幕离场。 后台满满都是听众送来的鲜花,温窈将鲜花一一摆好,正叫人装进车里,一张卡片从花束中掉落。 她捡起来,卡片上的字体清秀俊逸,很是清爽。上面简单的写着一句话: 【演出很精彩。圣诞快乐,劳伦斯小姐。】 温窈有些愣神,内心像是被什么击中。她垂手将卡片塞进花束中,却发现背面赫然写着: 顾凛。 第2章 第 2 章 距离演奏会结束已经过去半月。 自从上次相亲不了了之后,在这半个月里,温窈被母亲安排了大大小小十场相亲,每天流转于各个高级餐厅,像颗白菜被人在市场上挑来拣去。 “温小姐?” “嗯?” 温窈回过神来。切了半块的牛排还躺在她餐盘里分毫未动。 大堂里灯火辉煌,到处都是亮堂堂的,可不知道为何,她觉得光线昏暗到自己完全看不清对方的样貌。 满桌琳琅满目的米其林大餐,她一丝胃口都没有。 “婚前我认为做个婚前财产公证比较好。” 男人口若悬河,丝毫没注意到温窈铁青的脸色,讲到起劲处,眉毛跳得老高。 强烈的燥意从胸前涌出,她烦闷地扯开领口的羊毛衣领。 太扎了,扎得她如坐针毡。 “我家集团婚后你们可以入股,这样是最优解。” 男人的嘴开合着,像个聒噪的马达。整整一个小时,他一直喋喋不休的谈论着自家的产业,温窈的脑子像是进了只蜜蜂,嗡嗡作响。 面前的罗曼尼康帝在红酒杯里摇晃着,餐厅里吹着肆意洋洋的暖风,一切却都冷冰冰。 玻璃冷冰冰的,一切都冷冰冰的。 她忽地想起,那天夜里也是这样冷。 那天明明很冷的。 连光线都昏暗。 “怎么不喝?” 男人终于注意到她的反应,停下了自己的高谈阔论。手机一直在兜里震着,不用想就知道是周丽发来的。 温窈将酒杯推开,道:“单我已经买了,先走了。” 说罢,她拿起羽绒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冬天是如此寒冷,茫茫大雪好像隔绝了世俗间的一切。 温窈独自走在静默的街道上,她的心始终空落落地漂浮在半空中,不曾得片刻安宁。 城市霓虹闪烁,她依然愤怒而难过。 雪天夜行,树木结着冰霜,僵硬麻木。铃声还一直在响,温窈索性把手机调成静音,扔进兜里。 她像个孤单的雪人,无处可去。 她一路走着,不知不觉,走到走到几幢银灰色的建筑边停下来,抬头一看,对面是运动员射击训练基地。 她站在路边,望着那幢楼看了一小会,走了进去。 射击馆很大,外厅是提供给射击爱好者的俱乐部,内厅则专门用于运动员进行训练。此刻已是深夜,训练馆里空无一人。内厅没开灯,光线幽微。 一声枪响,在厅内撞击出阵阵回音。 黑夜里,月光被切割成无数碎片,洒落地面,晕出细碎的银白。 顾凛面无表情地站在射击线外。他耳朵里塞着耳塞,目视前方,脊背挺直,身形挺拔而修长。月色把他的影子拉成长线,如同一尊冷酷的雕像。 他专注地举着枪,手臂直立的姿势就像被定住了一般。 再三瞄准,反复,犹豫着。 突然“啪”地一声,子弹急速射穿靶纸。 淡淡硝烟后,正中靶心。 电子报靶器上,鲜红的“10.1”悄然亮起。 顾凛松开束缚住枪托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枪,却有些微微发颤。 月色将他的脸照得分外阴沉冷酷,他侧头收枪,抬起时正好与站在门口的温窈面面相觑。 他眼底一沉,随后又蕴出淡淡礼貌的笑。 月色朦胧,光影缱绻。 大厅里噤若寒蝉。 温窈努努嘴,指了指报靶器上的数字,说:“厉害厉害。” 顾凛极淡地弯了下唇,走过来随手拿起矿泉水喝起来,又拿了瓶轻轻拧开递给她。 “这么晚怎么不回家?” “随便走走,迷路了。” 温窈并不想和他分享自己的心事,索性胡说了几句,自顾自盯着矿泉水里的倒影出神。顾凛抬头看了眼窗外,更深露重,夜已深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将枪收进柜子里,又抽出件羽绒外套套在身上,带出独特的木质苦艾的香气——很小众的味道,她从没在任何香水牌子里闻到过。 温窈不想打搅他练习,摆手拒绝。 “不用,我走回去。” “走吧。”顾凛笑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 “真奇怪,怎么每次见你都在送我回家。” 温窈嘴里嘟囔着,却还是老老实实套上围巾跟了上去。 外头的风雪似乎又大了些,路上结起了冰。洋洋洒洒的雪粒拂过脸庞缓缓撒下,迅速凝固。 “我车停得远,得走段路。” “嗯。” 她刚抬脚走了一步,皮靴就陷进雪里,没想到底下还有层冰茬,脚底打滑差点摔倒。 下一秒。 顾凛双手轻轻扶住她的手臂,意识到两人距离近得过分,又适时地后退一步,很快松开双手。 他目光移到她脚上,手往颈间一绕,将脖子上的浅灰色围巾解了下来,抖了抖雪粒,递过来。 “抓着。”说着,他向前跨了半步。 “踩我踩过的地方,冰薄些。” 他站在雪面稍厚的地方,拉过围巾一头,往自己手里攥了攥。 “哦。” 温窈应着,伸出手指牢牢攥住围巾另一头,又在手腕上缠了两圈,视线落在他攥着围巾的手。 修长笔直,骨节分明。 冻僵的指腹触摸到围巾上残留的些许温热,恢复了丝知觉。羊绒的触感很柔软,雪粒子沙沙砸在围巾上,她按住借了点力,小心翼翼的踩进去。 果然没那么滑了。 两人身高相差不少,每走一步,顾凛都会停下来回头看一眼,等她踩住脚印才转身再走。 他们前后走着,身后的足迹渐渐被大雪掩埋。 “你平时听古典乐吗?” 温窈想起那张卡片,疑惑于运动员竟然会知道这样冷门的曲子。 “有时训练压力大,会听。”顾凛稳稳踩上一步,回头看她。 “那你喜欢哪个钢琴家?” 温窈抬起眼眸,漆黑的眼睛盯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有些好奇他的答案。 “勃拉姆斯。” “为什么?” “他的曲子诚恳真挚,不煽情,却很打动人。” 他看她一眼,又很快移开眼神,鞋底蹭着冰,走得很慢。 他的样子很真诚。 回答很真诚,喜欢的钢琴家也很真诚。 “真巧。”她抿唇道,“我喜欢的钢琴家和勃拉姆斯是好朋友呢。” “你说的是...克拉拉?” 顾凛脚步顿了顿,手轻轻往回带了下围巾,让她好能借力。 “嗯。”她点点头,攥紧了些。 “克拉拉说,人们将女人关闭在厨房里或者闺房内,却惊奇她的视野有限,人们折断了她的翅膀却哀叹她不会飞翔。” “我也觉得,女性应该拥有更大的舞台,像克拉拉那样。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独立的一个人而不是谁的附属品,也不局限在各个强加的身份里。” 温窈一口气说了大段话,拉了拉围巾,身子在空中晃了下踏进脚印里。 长足的雾气在冰天雪地里迅速散开。她两颊冻得通红,鼻头也红红的,像只小兔子。 顾凛很安静听着,拉着围巾往旁边侧了侧身,把风挡了些。 “你会有的。”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返头看她,双眼漆黑明亮,像是在许愿。 他们相视而笑,有种突然的默契在二人间悄然散开,拂去了她心头的一丝阴云。 “那就,承你吉言啦。” 她微微笑着。 ...... 第二次坐顾凛的车,整洁如旧,温窈留意到后座上多了几本英文书。 车内冻得像冰,顾凛低头将空调旋到最大,温窈趁着这功夫快速一瞥,看清是关于心理学方面的。 运动员也喜欢看书啊...... 发动起来后,车子很快便暖烘烘的。许是这段时间太累了,又或许是温暖的环境催发了她的睡意,温窈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一片寂静中醒来。 雪已经停了。顾凛头斜靠在窗户上,拿着手机在看新闻。见她醒了,他倏尔一笑,将手机放下。 “醒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香,就没喊你。”他打着方向盘往大门行驶。 温窈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环顾着四周。顾凛并没送到洲山别院里面,而是绕了个圈,停在了她家别墅区外的广场边。 他透过后视镜淡笑:“不知道你家具体几栋,不好送进去。” 温窈没多想,点点头:“谢谢你送我回来。” 车子开到大门口,顾凛跟保安低语了几句,就开车离开了。 远去的车篷上覆着层厚厚的积雪。 保安朝温窈行了个礼:“我送您回去。” 温窈摆手:“不用。” “刚刚那位男士特意交代了,说是雪天路滑务必送您到家。您放心,这是也是我们职责所在。” 温窈像是想起什么,问:“怎么不让他直接开进去?” “原本是放进去的。”保安说,“但那位男士拒绝了,说这么晚送您进去,怕邻居看见议论对您影响不好。” “他等多久了?” “两个小时吧。” 雪夜难行,但路面却已经不像是初雪时的冰寒。一滴雪水从高垂的广玉兰枝叶上忽而滑落,滴在她面颊上,如温水般缓缓化开,她伸出手,轻轻拂掉。 雪化了。 … “怎么回事!电话都不接?”周丽坐在沙发上杀气腾腾地瞪着她,“这个你也不满意?” “嗯。” “这次又是为什么?他又迟到了?” “还不如迟到呢,你找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都是为你好,你这是什么态度?” 听到“为你好”三个字,温窈积压了一晚的情绪终于有些按捺不住。 周丽性格强势,和父亲温华雄感情不睦,离婚后更甚。虽然温窈是温华雄唯一名正言顺的女儿,可为了防止那些私生子女争夺财产,周丽硬是生生改掉她的志愿,逼她去国外学习金融和财管。 她知道周丽的不易,可这些她都不想要,她只想要和周丽一起好好生活,而不是日日看着周丽为了和那些小三小四打擂台殚精竭虑,宵衣旰食。 凭借她自己,母女俩也可以过得很好。不求大富大贵,小富即安。她本来也不是一个对物质有太多追求的人。 可从小到大,周丽都说为她好,可是每一件“为她好”的事情都让她痛苦。仿佛在周丽的心里,她的想法从不重要,这个“好”只是周丽认为的好。她当然知道,周丽让她迅速结婚,也无非就是为了让她快点生孩子,从而为争夺财产再增加一分胜算。 “为我好?”温窈抬起眼,怒意被瞬间点燃,“叫来一群不认识的人,像市场里的白萝卜被人挑来拣去就是为我好?” “为什么你总是不考虑我在想什么?我的想法就那么不重要?不重要到可以像个商品一样摆在橱窗里展览吗?” 泪水簌簌滴落下来,她的眼前渐渐一片模糊。 “从小到大你总说‘为我好’,为我好差点把我的钢琴砸烂,为我好改了我出国留学的学校,为我好跟我爸离婚——” 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落了下来。 周丽满眼怒意地盯着她,满脸通红,刚刚挥起来的手此刻在颤抖,“你...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很好,”温窈扶着自己已经肿起来的脸,满面是泪,“现在满意了吗?” “温窈你听好,所谓真爱,到最后,不过都是一地鸡毛。” 周丽深吸了口气,冷冷道:“月底前,你要是还找不到,相亲对象里就必须选一个。” 她转身上了楼,背影孤独绝望。 温窈没有回头,木讷地盯着窗外。一片掉落的玉兰花瓣平静地躺在窗台,可能因为时间已经长了,花瓣的边缘已经枯黄了。 她真是替它感到由衷的悲哀。看似光鲜,实则也逃不开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命运。 家里的暖气像是失灵了,冬日的冷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她下意识裹紧了自己,凉风却只是轻轻拂过她的面颊,与脖颈擦肩而过,低头一看,她身上还披着顾凛的羊绒围巾。 “怎么没有。”她死死攥住手心里的围巾,低声喃喃道。 温窈回到房间,脚步沉重。她半躺在床上,翻看听众的来信。 翻着翻着,愈发觉得眼前模糊一片。在层层叠叠的观众来信里,她又隐约看到了那张写着“圣诞快乐,劳伦斯小姐”的卡片。 她捏着卡片,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 第二天。 雪霁初晴,层云散去。 冬日慵懒的阳光在雪地上映照出斑驳的树影,明亮热烈。 温窈起了个大早去了射击训练基地,内馆的门紧紧锁着,不时传出的枪声依稀可辨。她在门口等到接近中午,才有几个穿着射击服的运动员从里面陆陆续续出来。 她今天穿了身红色的圆领毛呢大衣,棕色长筒靴把小腿衬得修长笔直,微卷的长发如海藻般披散下来,在灰色的场馆里显得格外夺目,明艳动人。 他们路过温窈时,脚步迟疑了几秒,审视般地盯着这个在场馆里格外跳跃的女人。 温窈旁若无人地掠过众人好奇的目光,径直走了进去。 “顾凛!” 她喊了声,很是响亮。 顾凛正从柜子里拿着套新的训练服准备换上,扭头看到温窈笑意盈盈的脸,眼神微微颤动了下。 “温窈?” 厅里还有些没走的运动员,见她进来,都八卦地笑起来,大厅里顿时响起阵阵窃窃私语的声音。顾凛扫了他们一眼,众人顿时噤声。 温窈说:“一起吃个饭吧。” 他顿了顿,抿唇道:“好。等我一下。” 不一会,他换了身休闲装出来,黑色运动装衬得他身形更加高大帅气,其他队员们顿时大声起哄起来。 “凛哥,跟女朋友去吃饭呀!带上我呗。” “宋延你说啥呢,凛哥谈恋爱还能带上你?” “不然带上阿良?”宋延和阿良都哈哈大笑起来。 顾凛推了他们一把,又皱起眉:“胡说八道。” 他走过来时耳朵都红了,直拉着温窈快步流星地一路疾行,出了训练馆才稍稍放缓脚步。 两人去了不远处的一家饭店,餐厅里人不少,由于在体育场附近,大部分都是男性,陡然进来一个女人,他们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往温窈身上瞟。 顾凛有所察觉,轻声说:“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们换个地方。” 温窈并不在意:“无所谓。敢过来我就踹他们。” 顾凛怕她不自在,选了个包间坐下来。运动员在外饮食需要比较注意,所以两人只简单点了些素菜和炒饭。等上菜的时间,顾凛忽然笑了起来,自顾自点点头,说:“嗯。” “你笑什么?” “没。”他摇头。 温窈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笑刚才自己说的那句话,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垂下长长的眼睫,将脸颊边的碎发捋到耳后,问:“我是不是很凶啊。” “没有。” 他抿着唇,倒了杯热水推到她面前。 温窈喝了一口就不喝了:“我喜欢喝冰的,拿铁最好。” 顾凛也没勉强,让她握着暖暖手。 说话间,老板端上来炒好的白灼菜心,清炒西兰花,冬瓜玉米汤,还有碟蛋炒饭。 顾凛盛了碗冬瓜汤给她,温窈咬着西兰花,就这汤拌米饭吃得津津有味。 不知道是不是运动员的习惯,顾凛吃饭时很安静认真,并不讲话聊天。吃完的玉米梗一块块放在面纸上,排列得整整齐齐。 吃得差不多,温窈放下筷子,满脸严肃地说:“顾凛,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 “我们谈恋爱吧。” “嗯?” “我说,我们谈恋爱吧。” 他觉得好笑:“这是什么说法?” “写合约的那种。”她的眼睫忽闪,“我妈实在催得太烦了,算我求你帮我个忙。” “我们平时生活上互不干涉,只是在家里人面前演戏罢了。如果对方有喜欢的人了或者一方违约了,可以随时解除合约关系。” “如何?” 温窈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顾凛沉默了片刻,问:“为什么是我呢?” 她歪着头想了想,说:“你人挺好的。” 他无语:“谢谢夸奖。” 两人眼神对着,有几秒没说话。 半晌,顾凛问:“那我有什么好处呢?” “你不用被催婚了,算不算?” 他认真地说:“我妈妈不催婚。” “……” 温窈撑着下巴,陷入沉思。她好像确实没想过顾凛能有什么好处,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我这么漂亮,你能带出去充充门面。” “……” “躲避骚扰。” “……” “还有你可以免费听我演奏会,”她傲娇地扬起头,“要知道我弹琴可是很贵的。” 他轻笑起来。 “哎呀,求求了。” 她弓着手,嗓音绵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小猫似的。 顾凛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没有办法拒绝她。 他轻咳了下,淡淡道:“好。”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