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蛊》 第1章 涅槃重生 深秋的寒风卷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哀鸣。她衣衫褴褛,如同被扯碎的残破玩偶,无力地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单薄的布料根本无法蔽体,裸露的肌肤上布满青紫的掐痕与污秽,刺骨的寒意混着钻心的疼痛,侵蚀着她仅存的知觉。 视线模糊而涣散,却依旧能清晰地看到,几步开外,那个她曾倾心爱慕、最终却给她无尽失望的男人。 他就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锦袍玉带,纤尘不染。可他看过来的眼神,却比这深秋的夜风更冷,比脚下的淤泥更浊。那里面没有半分昔日残存的温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只有彻底的、事不关己的冷漠,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毫无瓜葛的、肮脏的垃圾。他甚至微微蹙着眉,像是厌恶此处的污秽,脏了他的鞋履。 而在他身侧,依偎着一个盛装华服、珠翠满头的少女。 她那张娇艳的脸上,此刻绽放着毫不掩饰的、恶毒而快意的笑容,如同淬了剧毒的花。她微微俯身,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冰锥,狠狠凿击着沈明乐最后的心防: “大姐姐,你现在这副模样……啧啧。你活着,就是一根刺,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你占着嫡女的位置,占着正妻的名分!现在好了,你名声尽毁,清白俱丧,这最后一点碍眼的痕迹,我也要亲手抹去。” 沈蓉的声音甜腻如蜜,却字字诛心:“放心,黄泉路上,你不会孤单的。很快,你那对不识时务的父母,就会下去陪你了!一家团圆,多好?” 沈峥和寒云兮! 沈明乐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一股掺杂着血泪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在胸腔内奔涌,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哦,对了,”沈蓉轻笑着,如同玩弄爪下猎物的猫,“忘了告诉你,烟霖那个蠢货,是我亲手送走的。能嫁祸给你,也算是她最后一点价值了。顾郎……”她娇声唤着,依偎进顾朝的怀里,“你看,我都帮你把麻烦处理干净了。” 顾朝没有说话,只是冷漠地移开了视线,默认了一切。 那一刻,沈明乐的心,彻底死了。比身体被凌辱时更痛,比河水淹没时更绝望。 冰冷的绝望与焚天的恨意在灵魂深处疯狂交织、碰撞!她死死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沈蓉那恶毒的笑脸、顾朝那冰冷的眼神,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入魂魄深处! 如有来世!我定不会让你们好过。 初夏,玉安城内的天气早已急不可耐的热了起来,街上小贩都躲到树荫下乘凉,青砖白瓦的沈家大宅内,一处不起眼的闺房里,隐隐传来抽泣的声音,却隐没在吵闹的蝉鸣声中。 “春桃,这该如何是好啊,自打小姐落水以来,老夫人、二房三房的夫人也不曾来看一眼,前阵子寻来的大夫也不见人影。”说话的是一个身穿粉衣长裙的小丫鬟,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砸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少女的枕边,名为春桃的丫鬟轻轻安抚这哭泣的小丫鬟:“果丹,莫要难过了,小姐心地善良,定会没事的,只是…老夫人和二夫人怕是…”春桃到底是没说下去,真相总是令人不寒而栗。 屋外春光明媚,阳光洒在少女稚嫩的脸庞上,许是太过刺眼,床上昏迷的少女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但还是被粉衣丫鬟捕捉到了。 “小姐!小姐好像醒了!”粉衣丫鬟上前握住少女的手轻轻呼唤着,“小姐,小姐?”床上的少女吃力的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果丹担心的脸庞:“果丹?”少女有些疑惑:“我不是……莫不是幻觉?”名为果丹的丫鬟把手轻轻放在少女额头上,道:“小姐…您胡说什么呢,是不是还在发烧?”这真实的触感却让少女瞬间清醒过来 果丹和春桃…在沈家姐妹被顾朝收为妾室后不久便被沈蓉寻了个由头打死了这怎么会在我眼前…少女如梦初醒般:“春桃,现在是何年?” “回小姐,北明二十三年。”春桃回答道。少女有点不敢相信,但还是颤颤巍巍走到镜子前,菱花镜中,映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娇颜。巴掌大的小脸莹白剔透,犹如上好的羊脂玉,不曾经历风雨摧折。最动人是那双圆润的杏眼,眸光清亮,恍若两泓未被世事惊扰的清澈琉璃,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那是她早已遗失在遥远未来的模样。 这一切都是最初的样子,这是她坠入深渊的那年十五。 却也能成为这一世复仇开始的十五岁。 前世的画面疯狂涌入脑海,上一世,她活得像一场笑话。 那时的沈明乐,是真正被养在温室里的娇花,父母远在边关,留给她的只有无尽的宠爱和守护,却忘了教她人心险恶,又或许是二房伪装的太好了。她真诚地相信血脉亲情,将二房视若父母,将沈蓉、沈烟霖当作亲妹,掏心掏肺。她是何时喜欢上顾朝的,或许是因为他在所有人不相信自己时站了出来。那一刻,他温润的笑容看似坚定,如同照进她孤立无援世界的一束光,让她误以为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彼岸。 嫁入顾家初期,顾朝待她极好,举案齐眉,温柔体贴,让她以为这就是话本里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满心欢喜,为他学习不喜欢的琴棋书画,为他打理后院,努力做一个完美的妻子。 然而,幻灭来得猝不及防。当二叔沈屹山同豫亲王暗通款曲,权势渐盛,而镇北侯府却因功高渐遭帝王猜忌,落得了个“冒领军饷”的莫须有罪名。顾朝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他明知沈蓉、沈烟霖对她心怀叵测,却以“安抚二房”、“平衡朝局”为由,不顾她的感受,执意将两人纳为贵妾。 枕边人,终究是变了心。曾经的维护变成了冷眼旁观,曾经的温柔变成了权衡利弊。他默许甚至纵容着二房姐妹在后宅对她无尽的打压和陷害。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父母被当众施行绞刑的噩耗。她的世界瞬间崩塌,哭求顾朝帮她查明真相,换来的却是他冰冷的回避。而就在她悲痛欲绝之际,沈蓉用一条白绫勒死了沈烟霖,并将弑妹的罪名完美地栽赃到她的头上。 顾朝明知她是清白,却为了彻底摆脱她这个“罪臣之女”的牵连,为了向势头正劲的二房示好,毫不犹豫地赐下一纸休书,将她像弃履一样扔出顾家大门。 被休弃当日,她形如槁木,心中只剩为父母昭雪的执念。可沈蓉怎会容她苟活?在她前往京兆尹府的路上,几个粗壮婆子将她掳至林子中,找人污其清白,最终将伤痕累累的她弃于冰冷的河水之中。 恨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心脏,收紧,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曾经的单纯善良,早已在前世的炼狱中被磨砺成淬毒的利刃。这一世,她怎能再做那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明乐姐姐!明乐姐姐你怎么样了?” 一道娇柔急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沈明乐的思绪。 帘子被掀开,一张楚楚动人的脸探了进来,正是她的大妹——沈蓉。 此时的沈蓉,年仅十四,已出落得一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模样。她眼眶微红,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姐妹情深。如不是经历了上一世的伤痛说不定又会被这张无害的脸欺骗,重蹈覆辙。 “听说姐姐醒了,妹妹我这心才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沈蓉快步走到床前,将药碗放在一旁,伸手就想来握沈明乐的手,语气充满了自责和担忧,“都怪烟霖那个莽撞的丫头,玩耍起来没个轻重,让姐姐受苦了。父亲已经罚她跪祠堂了,姐姐你可千万别生她的气啊。” 多么熟悉的戏码。 前世,她就是被这番看似恳切的言辞蒙蔽,不仅信以为真,还反过来为她们求情,成为他们眼中任人摆布的蠢货。 沈明乐微微抬手,避开了沈蓉的碰触。她抬起眼,那双圆润的杏眼里,前世的清澈懵懂已被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取代,平静地看向沈蓉。 沈蓉的手僵在半空,被这眼神看得心里莫名一悸。眼前的沈明乐,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是病糊涂了吗? “妹妹言重了。” 沈明乐开口,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三妹年纪小,贪玩不小心罢了,我怎会忍心怪她。” 闻言,沈蓉刚露出轻快的笑容:“姐姐,我就知道你最善解人意了。” 沈明乐微微一笑,那笑容让沈蓉有些害怕,只听她继续缓缓说道,语气轻描淡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说的话却让沈蓉出了一层冷汗:“只是,我恍惚间记得…好像有人推了我一把,我才落入水中的,妹妹…你知道是谁吗?” 沈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血色一点点褪去,炎热的夏天沈蓉却惊出一身冷汗。 当时,沈明乐站在池边,沈烟霖在前面嬉闹假意推搡,而沈蓉,确实就在沈明乐身后。她假意扶住沈明乐,实则在背后轻轻推了一下,才让她重心不稳,跌入池中!这一下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为的就是避人耳目,倘若沈明乐一口咬死是被推下水的,她也能全身而退。 这件事,沈蓉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连沈烟霖那个蠢货都未曾发觉。这个一向蠢笨的嫡姐,怎么会……? 沈明乐将沈蓉的慌乱尽收眼底,心中觉得好笑,沈蓉不知,眼前的嫡姐并非之前那个单纯的嫡姐了。 “许是我太过慌乱记错了吧,妹妹不必紧张,如今我也以无大碍,说什么也是徒劳。”沈明乐轻轻把手放到沈蓉胳臂上,却是将沈蓉吓了一跳。 沈明乐话音落下,房间里静得可怕,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沈蓉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指尖冰凉。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沈明乐那双平静得近乎诡异的眼睛盯着,所有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化作一句虚弱的:“大姐姐说的是,定是太紧张了,怎么会有人推你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一道带着嗔怪的温柔女声,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蓉儿也不等等娘和烟霖,自己就跑来了,真是没规矩。” 帘子再次被掀开,一位身着绛紫色锦缎裙褂的妇人走了进来。来人正是二房的主母,方晚舟,方氏。 她身量丰腴,肌肤白皙,一张妩媚的鹅蛋脸上,最出彩的是那双微微上挑的柳叶眼,眼波流转间自带几分韵味。然而,早年那份温柔可人的气质,如今已被为人母、掌家事的精明所调和,唯剩嘴角那颗恰到好处的美人痣,还隐约残留着昔日的风情。她此刻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步伐略显急切,俨然一副关切侄女的好伯母模样。 跟在她身后进来的,正是沈烟霖。与姐姐沈蓉那种刻意栽培的柔弱不同,十三岁的沈烟霖模样更偏清新娇俏,一张还未完全长开的脸上带着几分被宠坏的任性。此刻她眼神闪烁,嘴确实向下撇的,满脸都写着不情不愿,显然是被母亲强拉来“赔罪”的。 方氏一进来,目光先是在脸色苍白的沈蓉身上快速扫过,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随即全部注意力便都投向了床榻上的沈明乐。 “我苦命的明乐,可算是醒了!真是菩萨保佑!” 她说着,十分自然地伸手想去探沈明乐的额头,语气充满了慈爱,“二伯母这心呐,一直揪着呢。” 身旁的果丹撇了撇嘴,明明就是二伯母把大夫打发走了,要不小姐早就好了,心里打的如意算盘谁不知道,要是小姐病倒了才高兴呢。 沈明乐微微偏头,避开了方氏的碰触,虚弱地咳了两声,才低声道:“二伯母费心了,是明乐自己不当心。” 方氏的手悬在半空,脸上的关切表情丝毫未变,顺势就替沈明乐掖了掖被角,笑道:“傻孩子,跟伯母还客气什么。烟霖,还不过来给你大姐姐赔罪!” 她回头,略带严厉地瞪了沈烟霖一眼。 沈烟霖瘪着嘴,磨磨蹭蹭地走上前,眼睛看着地面,含糊不清地说:“大姐姐,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方氏接过话头,轻轻拍了拍沈明乐的手背,叹气道:“好孩子,你最大度了,千万别往心里去。说起来……” 她话锋微妙地一转,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沈明乐苍白的脸,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责怪,“你也是的,明知池边地滑,怎的也不当心些?若是你谨慎些,烟霖这莽撞丫头也闯不下这祸。如今病了这一场,岂不是让远在边关的大哥和大嫂徒增牵挂?” 好一个倒打一耙!三言两语,竟将过错隐隐归到了她这个受害者“不当心”上! 若是前世的沈明乐,听到父母会因此担忧,定然会内心愧疚,反而要主动息事宁人。 但此刻,沈明乐只是静静地看着方氏表演,等她说完,才缓缓抽回自己的手,虚弱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清晰的疏离:“二伯母教训的是。” 她没有辩解,也没有附和,只是这么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句,让方氏蓄足力的一拳仿佛打在了棉花上。 然后,沈明乐的目光越过方氏,落在了沈烟霖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既然三妹知道错了,此事便罢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真的不再计较。 可这话听在沈蓉耳中,却如同惊雷!嫡姐方才还暗示是有人推了她,现在却是丝毫不提被推的事 沈明乐将沈蓉惊疑不定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冷笑。她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但这第一回合,点到即止最好。过早暴露全部锋芒,反而会打草惊蛇。 她重咳了几声,面上极度疲惫,对着三人轻声道:“二伯母,二妹三妹,我实在乏得厉害,想再睡一会儿。” 这已是明确的逐客令。 方氏见目的已达到,她立刻换上慈爱表情:“好好好,你好好休息,药一定要按时喝。蓉儿,烟霖,我们别吵着大姐姐了。” 她又殷切嘱咐了果丹和春桃几句,这才带着神色各异的两个女儿告辞离去。 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果丹看着二房的离去,不禁嘟囔道:“二夫人好手段,不知道的真以为她很关心小姐呢”沈明乐却是笑了笑:“无妨,此事便罢了,你们日后都莫要提起来。” 沈明乐知道,与二房的战争,从她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打响了。而今天,只是第一场小小的、彼此试探的接触战。 她不怕。她有的是时间和她们慢慢玩。 时间不紧不慢的过去了,沈明乐在屋里将养了几日,身上的寒气总算驱散了七八分。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屋内药气未散,沉闷得让人心口发堵。 她放下手中的书卷,对春桃和果丹说:“屋里闷得慌,陪我出去走走吧。” “小姐,您身子才刚好,外面有风……”春桃一脸担忧。 “不碍事。”沈明乐站起身,语气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就在咱们这院子附近透透气。” 她需要走出去,需要亲眼看看这座禁锢了她前世一生的牢笼,更需要清醒地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落子。复仇的火焰在胸中燃烧,但不能烧昏了头脑。二房母女根深蒂固,父亲母亲远水难救近火,她一个失了父母庇护的嫡女,在府中看似尊贵,实则步步维艰。 当前,她最大的劣势是孤立无援,而最大的优势,是无人知晓她已洞悉未来。 走在熟悉的抄手游廊下,初夏的风带着花香拂面,却吹不散她心头的寒意。她看着庭院中精心修剪的花木,每一处看似和谐的景致背后,都可能藏着致命的陷阱。 “不能急,”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须得引蛇出洞,而非打草惊蛇。她们既已动手,一次不成,必有第二次。我要做的,是让她们在自己最得意的戏码里,摔得粉身碎骨。” 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她心中成形,她们不是想演“姐妹情深,嫡姐善妒”的戏码吗?那她就给她们搭一个最华丽的戏台。 正思忖间,前方假山旁传来一阵娇笑声。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只见沈蓉和沈烟霖姐妹二人,正由丫鬟陪着,似乎在欣赏新开的芍药。 沈蓉眼尖,立刻看到了沈明乐,脸上瞬间堆起毫无破绽的甜笑:“大姐姐!你身子大好了?真是太好了,妹妹正想着过两日生辰宴,若是姐姐不能来,不知该多扫兴呢。” 沈烟霖也挤出一个笑容,眼神却有些闪烁,不想与沈明乐对视。 沈明乐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派温和:“妹妹的生辰,我自然是要去的。” 沈蓉亲热地走上前,挽住沈明乐的手臂,语气带着几分天真的炫耀和不易察觉的挑衅:“父亲说今年要为我好好办一办,还会请玉安城最有名的戏班来呢。姐姐,你说我那天穿那套新做的水红色缕金裙可好?会不会太扎眼了?” 她紧紧盯着沈明乐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她所期待的“嫉妒”,迎接沈蓉的却是沈明乐死水一般的眼眸。前世,就是在沈蓉生辰宴上,自己被陷害却不会为自己辩解,顾朝英雄救美,从此沈明乐开始一心一意的追随顾朝, 沈明乐平静地抽回手,理了理衣袖,目光淡然地扫过沈蓉那张写满期待的脸,语气甚至带着一丝长辈般的宽容:“妹妹青春正好,穿红色自然娇艳,说不定有其他府上的公子瞧上二妹。你是寿星,自然该是你最耀眼。” 沈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准备好的后续话语全都堵在了喉咙里。沈明乐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比直接的嫉妒更让她难受。 沈明乐将她的错愕尽收眼底,不禁失笑。果然,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等沈蓉回去告诉方氏,她们就会开始筹划生辰宴上送给沈明乐的大礼了。 她微微一笑,笑容却不达眼底,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幽深:“妹妹放心,你的生辰宴,姐姐一定会送你一份……特别的礼物。” 说完,她不再看神色变幻的沈蓉和一脸懵懂的沈烟霖,扶着春桃的手,转身缓步离开。 春桃愤愤道:“小姐,这就是**裸的炫耀,沈大人和寒夫人不在身边就明目张胆挑衅小姐!” 沈明乐却是笑了笑:“炫耀的最后,就是一无所有啊,春桃。” 沈蓉看着她的背影,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刚才沈明乐那个笑容,那句意有所指的特别礼物,让她觉得,这场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计划,似乎凭空生出了许多变数。 而沈明乐心中已然明了:戏台已搭,请柬已下。接下来,就看她们如何登台,而她,又将如何……亲手将这戏台,变成她们的葬身之地。 时光悄无声息地流转,七日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 这七日里,沈明乐深居简出,宛若真正在病中静养。只有她自己知道,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早已开始涌动。她不动声色地梳理着记忆中府内的人事,哪些是可用之人,哪些是二房的眼线,皆已了然于胸,日后都可成为有利的棋子。 她知道,沈蓉的这场生辰宴,便是她重归众人视野的第一战。战场,往往始于妆奁之前。 生辰宴当日,拂晓。 “小姐,二夫人那边送来了今日赴宴的衣裙。”大丫鬟捧着一条水红色的襦裙进来,颜色俏丽,却略显轻浮,绝非侯府嫡长女该有的端庄制式。 沈明乐目光淡淡一扫,心中冷笑。二房的手段,依旧是这般上不得台面,想用艳俗的衣饰压她一头,让她在宾客前失仪。上一世沈明乐天真无邪,从未想过在衣着上做文章,却终是埋没了自己的优点。 “收起来吧。”她声音平静无波,转身打开了母亲离京前为她备下的梨花木衣箱。箱底,一件月白云纹锦缎长裙静卧其中,衣料是罕见的流光缎,素净雅致,却在行动间流转着若有若无的暗纹华光。她梳了一个简洁大方的垂鬟分肖髻,仅簪一支通透的白玉簪,再无多余点缀。 与此同时,沈蓉的院落却是另一番景象。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新裁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满头珠翠,环佩叮当,极尽奢华之能事。她对着镜中明媚娇艳的自己满意一笑,心中盘算的,却是如何在宴会上让那个“病怏怏”的嫡姐彻底沦为她的陪衬。 宴设花园,日暖风和。 宾客盈门,笑语喧阗。沈蓉如同众星拱月般被簇拥着,接受着众人的恭维。 可众人却又转向另一边,另一边是什么?沈蓉随着众人视线看去。 果丹春桃一左一右拥护着沈明乐,款款而来,在场的众人皆是惊了一惊,没人瞧见沈蓉眼里那份妒忌。 沈明乐无视了那灼人的视线,从容步入场中。她与周遭的浮华格格不入,却像一轮悄然升起的皎月,瞬间吸引了不少真正有见识的贵妇和千金的目光。 这番景象,簇拥在沈蓉身边的两个少女最先看不过眼。一位是太常寺少卿之女,苏婉音,名字婉约,性子却最是尖刻,惯会捧高踩低;另一位是光禄寺少卿之女,柳芸芊,家中掌管宫廷膳食,养得她体态微丰,最善煽风点火。 苏婉音用团扇半掩着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听见:“明乐姐姐可算是来了,叫我们好等。莫非是身子还未大好?”接着苏婉音便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只是……今日毕竟是蓉儿的好日子,姐姐这身打扮,也未免太过素净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走错了场子呢。” 柳芸芊立刻接口,语气故作天真:“婉音姐姐有所不知,镇北侯与夫人远在边关,想必是军务繁忙,一时疏忽,忘了给明乐姐姐置办新衣也是有的。只是可怜了明乐姐姐,到底是父母不在身边,难免……有所欠缺。” 这话语看似同情,实则恶毒,既暗指沈明乐不受父母重视,又讽刺她寒酸失礼。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明乐身上,沈蓉嘴角更是忍不住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然而,沈明乐并未如她们所想那般窘迫或动怒。她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掠过苏、柳二人,最终落在今日的寿星沈蓉身上,唇角漾开一抹极淡却恰到好处的笑意。 “苏妹妹、柳妹妹有心了。”她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她微微抬手,流光缎的衣料在日光下泛出柔和而内敛的光泽,绝非普通布料可比。“只是家父家母远在边关,浴血奋战,守护的是我朝山河安稳。我身为镇北侯府嫡长女,若在此时身着绮罗锦缎,珠围翠绕,岂非忘了为人子女的本分?心中惦念父母辛劳,衣着简素以表敬意,方是正理。” 一番话,先将自己的穿着拔高到了“孝道”与“家国”的层面。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看向沈蓉的眼神充满了“姐妹情深”的体贴:“再者,今日的主角是二妹妹,她青春正好,合该是她最明艳照人的时候。我这做姐姐的,若是不知分寸,穿红着绿地抢了妹妹的风头,那才真是叫外人看了笑话,说我们沈家姐妹不和,不懂规矩了。柳小姐方才说家父家母因为职务没办法陪伴在明乐左右,但是明乐却是有二伯母照料的。” 她语气温和,字字句句却如软钉子,先是抬出父母功业立于不败之地,再以退为进,彰显嫡长女的气度与对妹妹的“爱护”,又不动声色的暗示二房三房不将自己放在心上。反而将苏、柳二人置于了挑拨离间、不明事理的位置上。 方才还带着看好戏神色的几位夫人,闻言不禁暗暗点头,看向沈明乐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赞赏。再看向沈蓉,脸上的笑容早已凝固,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也咽不下——她若再纠缠衣着,反倒成了她不懂事、不体恤为国征战的伯父伯母了! 小小的插曲如石子投入湖面,涟漪散去后,宴席依旧。众人纷纷向沈蓉献上贺礼,说着吉祥话,场面热闹而虚伪。沈明乐安静地坐在一旁,冷眼旁观,她知道,真正的风暴尚未到来。 酒过三巡,二伯母方氏笑着起身提议:“园子里那池并蒂莲开得正好,是难得的祥瑞,诸位夫人小姐若有雅兴,不妨一同去观赏,也沾沾我们蓉儿的喜气。” 众人纷纷附和,一行人便迤逦向水榭走去。阳光下的池塘,波光粼粼,那对并蒂莲相依相偎,确实娇艳。人群簇拥着沈蓉站在水边,笑语喧哗。 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穿着沈府二等丫鬟服饰、一直低眉顺眼侍立在旁的丫头,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莲花上,猛地从背后撞向沈蓉!沈蓉惊呼一声,“扑通”落水,瞬间激起巨大水花,场面大乱! “救命!快救人啊!”方氏尖声叫道,脸色煞白,演技逼真。 几个会水的婆子连忙跳下去,七手八脚地将成了落汤鸡、惊魂未定的沈蓉救了上来。沈蓉妆容花乱,瑟瑟发抖,好不狼狈。 方氏立刻扑上去抱住女儿,转而怒视那已被制住的丫鬟,厉声道:“好个胆大包天的贱婢!竟敢谋害主子!来人,给我拖下去重重地打!” 那丫鬟吓得浑身瘫软,涕泪横流,不住磕头:“夫人饶命!奴婢冤枉!奴婢……奴婢是受人指使的!” 来了。沈明乐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 “哦?”方氏眼神锐利,“受谁指使?从实招来,或可饶你一命!” 丫鬟目光惊恐地扫视一圈,最后,像是耗尽所有勇气般,颤抖着手指向了人群中最沉静的那抹月白身影——“是……是明乐小姐!是大小姐前两日私下找到奴婢,给了奴婢一份根簪子,并且用奴婢家人的性命威胁,让奴婢今日在赏莲时推二小姐下水!她说……她说要让二小姐在生辰宴上出尽洋相!”丫鬟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奴婢还看到…看到…” 方氏眼眸微眯,开口说道:“看到什么?”跪在地上颤颤发抖的丫鬟抬头看了一眼沈明乐似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蛊毒娃娃!奴婢看到小姐在房内手里摆弄着二小姐的蛊毒娃娃,上面…上面插满了银针!”沈明乐身旁的果丹愤愤说道:胡说!欺瞒主子栽赃陷害是大罪,轻则流放重则直接乱棍打死!”丫鬟听闻抖得更厉害了:“奴婢说的千真万确啊!夫人明察!” 现场一片哗然,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沈明乐身上,比之前更加复杂,充满了怀疑、震惊与审视。 沈烟霖此刻立刻跳了出来,指着沈明乐,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大姐姐!你……你为何要如此狠心?就算你上次落水心里有怨,你也不该下此毒手啊!难道是伯父伯母不在身边,你心中积怨,想要报复在我们身上吗?” 这话极其恶毒,试图将动机引向沈明乐对父母不在身边的怨恨,煽动情绪。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和沈烟霖的煽风点火,沈明乐并未惊慌失措。她先是缓缓走出一步,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丫鬟,声音清冷如泉,瞬间压下了现场的嘈杂:“你说我指使你?何时?何地?我如何威胁你?给了你什么样的簪子?你且一一道来,不必害怕,若真是我所为,我沈明乐愿受家法处置。但若有人蓄意诬陷……”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方氏和沈烟霖,“也休想轻易脱身。” 那丫鬟显然没料到沈明乐如此镇定,且问得如此细致,结结巴巴道:“是……是三日前,午后,在……在后花园的假山后面……您……您给了奴婢一支银簪做信物,说事成之后还有重赏……” 沈明乐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三日前午后?后花园假山后?”她转向在场几位辈分最高的夫人,微微一礼,“诸位夫人明鉴,三日前午后,我因落水落下了风寒,在房中休息,不曾出过门身边的丫鬟和送饭的嬷嬷皆可证明,我如何能分身去后花园假山后与你密谋?” 沈明乐嘴角浅浅一笑,这一仗,她早就开始准备了,所以不管发展的如何结局都是沈明乐胜。 丫鬟听闻脸色瞬间惨白。方氏立刻插话:“或许是你记错了日子!或者是派了身边人去传话呢?” “二伯母说得是。”沈明乐从善如流,并不想争辩日期,转而问道:“那你说的银簪,具体是何模样?现在何处?” 丫鬟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是……是一支蝶恋花样的银簪,簪头有颗小珍珠……奴婢……奴婢怕被发现,藏在……藏在住处枕头下了!” 沈明乐点了点头,对主位的方氏道:“二伯母,为证清白,可否派人去我的房内和这丫鬟住处搜检?也请各位夫人派个信得过的嬷嬷一同前去,看看这丫鬟究竟说的是真是假!” 方氏骑虎难下只得答应。很快,一个嬷嬷回来,手中捧着的正是一支蝶恋花银簪。丫鬟见状,连忙点头:“就是这支!就是这支!” 沈明乐却缓缓从自己发髻上取下那支唯一的白玉簪,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诸位请看,我沈明乐作为沈家嫡女,何曾用过这等劣质的簪子,怕是戴出去让人看笑话,堂堂镇北侯大将军的家中嫡女若真是戴了个这么劣质的饰品,是出来给沈家丢人来的吗!”沈明乐最后一句话陡然变得严厉,看向跪在地上的丫鬟。 这时,另外一位嬷嬷走了过来,手上拿着的是二小姐的蛊毒娃娃!果丹着急的说道:“这是诬陷,我家小姐心地善良,这种卑鄙的手段我家小姐绝对做不出来!”沈明乐冷笑一声,接过蛊毒娃娃,看向地上的丫鬟:“你说你在房内看到我拿着二小姐的蛊毒娃娃,上面插满了银针,那么,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首先你在房外我在房内,少说也有十几步的距离,你是如何看的清楚蛊毒娃娃上面写的是二妹名字的呢,再者你说上面插满了银针,针呢?” 沈明乐身旁的春桃看向搜房的嬷嬷,道:“嬷嬷,你可在我家小姐房内看到了银针?”那嬷嬷摇了摇头:“不曾见过。”沈明乐微微一笑,但很快转瞬即逝。 接着她拿起那支搜出的银簪,仔细看了看簪杆内侧,声音陡然锐利:“这簪杆内侧,似乎刻着一个极小的‘霖’字?若我没记错,这是去岁年底,府里给各位小姐房里的二等丫鬟统一打制的份例,每个院子丫鬟的簪子,刻的是各自主子名字里的一个字以作区分。二妹妹房里的丫鬟,簪子刻的是‘蓉’字,而这‘霖’字……似乎是三妹妹沈烟霖房里丫鬟的标识吧?” 轰! 如同惊雷炸响,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沈明乐身上,猛地转向了脸色骤然变得惨白的沈烟霖! 沈烟霖惊得后退一步,脱口而出:“不!不会的!我明明……”她猛地意识到失言,赶紧捂住嘴,但那双惊恐的眼睛已经出卖了她。现场的贵客夫人们心中却以了然。 “你明明什么?”沈明乐步步紧逼,眼神如冰刃,刺向沈烟霖,“三妹妹,你丫鬟的簪子,为何会成了指认我的‘信物’?又为何会出现在这个明显不是你我房中、而是二妹妹院里的丫鬟手中?莫非……是有人想一石二鸟,既陷害了我,又想嫁祸给三妹妹你?” 沈明乐巧妙地将“沈烟霖可能知情甚至参与”的嫌疑抛了出来,几乎就要坐实她们姐妹内斗却想栽赃自己的事实! 现场一片哗然!方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她万万没想到事情发展的原来越偏,短短几句话就能将众人牵着鼻子走,眼看就要引火烧身到自己的小女儿身上! 沈明乐见好就收,不再穷追猛打,转而面向众人,语气沉痛而坦然:“今日之事,真相如何,想必诸位夫人心中已有明断。我沈明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父母虽远在边关,却时常教导我光明磊落。我纵有万般委屈,也绝不会用此等龌龊手段伤害自家姐妹。此事,还请二伯母明察,还我一个清白,也……莫要冤枉了任何一人,给二妹妹三妹妹一个交代!。” 说罢,她缓缓走向抖如筛糠的沈蓉,焉知她是冷的还是被吓的发抖,沈明乐蹲下身去轻轻安抚着跪坐在地上的沈蓉:“二妹妹,现在感觉可好点了?这件事二伯母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不会让二妹妹白白受苦的。” 她这番话下来,既维护了自己的名声,又给了方氏一个台阶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心中已如明镜。沈蓉的苦肉计非但没成功,反而差点让沈烟霖暴露,二房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沈明乐这次精准的反击,不仅全身而退,更在众人面前撕开了二房伪善面具的一角,几乎让她们自食恶果。二房经过这次的教训,到底是对沈明乐有所忌惮却也让她们更加坚定心中想要除掉沈明乐的念头。 藕花院内,门窗紧闭。 虽已入夏,这间屋子里却透着一股子阴寒之气。上次生辰宴的惨败,如同一根坚硬的骨鲠,死死卡在二房母女三人的喉头,吐不出,咽不下,日夜折磨着她们。 突然,“砰”的一声,这份尖锐的声响划破了安静的氛围。 沈蓉猛地将手中捧着的官窑茶盏甩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沈蓉身旁的贴身丫鬟杏儿跪下打扫着茶盏的碎片,仿佛早已见怪不怪。沈蓉胸口剧烈起伏,那张原本娇艳明媚的脸,因嫉恨而扭曲得近乎狰狞,这几日府内的下人们都用一种不明所以眼神看着她,心里早就积攒了怨恨:“贱人!沈明乐那个小贱人!好一个巧舌如簧!” 她身上昂贵的苏绣裙裾也因她剧烈的动作而显得有些凌乱,再无往日刻意维持的优雅。 “蓉儿!你这模样要是被爹看到了该如何解释!” 方氏微微皱眉,端坐在主位上,声音冷厉,手中紧紧攥着一串佛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眼角细密的纹路此刻更深了,透着一种精于算计的刻薄。与沈蓉的外露不同,她的愤怒是内敛的,却更显毒辣。“上次是我们轻敌了,没想到那小贱蹄子落水之后,竟跟被水鬼开了窍一般!” 坐在下首的沈烟霖,比起姐姐的暴怒和母亲的阴冷,显得更加焦躁不安。她下意识地揉搓着手中的帕子,那帕子几乎要被绞烂。生辰宴上那支刻着“霖”字的银簪,如同鬼影般在她心头盘旋,当时沈明乐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让她现在回想起来都后背发凉。 “母亲……如今可怎么办?” 沈烟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现在如此狡诈,我们……我们下次若再失手,恐怕……” 她倒是没敢说下去。 方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佛珠在她手中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心中一个计划悄然成型。 “一次不成,便再来一次。” 方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着狠绝的杀意,“上次只是让她出丑,看来是太便宜她了。这丫头,留不得了。” 另一边的明乐苑,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细碎的光斑。沈明乐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边放着一卷闲书,神情是少有的舒缓。她听着窗外枝头鸟雀的鸣叫,指尖在书页上轻轻点着节拍。 大丫鬟春桃沉稳地端上一盏温热的蜂蜜水,轻声道:“小姐,用些水吧。方才前院传来消息,说是二老爷的信使到了,二老爷处理完外务,约莫再过三四日便能回府。” 沈明乐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她接过杯盏,唇角微微上扬:“终于要回来了。” 一旁正在整理丝线的果丹,性子最是活泼,立刻凑过来,眨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问:“小姐,二老爷回来是好事吗?您是不是有什么打算呀?”她胆子大,在沈明乐面前也敢说敢问。 春桃嗔怪地看了果丹一眼:“就你话多。”但眼神里并无多少责备,她也看向沈明乐,等待吩咐。 沈明乐放下杯盏,目光扫过两个忠心耿耿的丫头。春桃心思细腻,果丹机灵外向,都是她今后可以倚重之人。她并不隐瞒,语气平静却带着笃定:“确实有打算。等二伯父回来,我打算向他提出,我要去太学堂进学。” “太学堂?”果丹惊讶地低呼一声,“小姐,奴婢听说那里规矩可严了,功课又重,那些世家公子小姐们还不好相处……以前二小姐和三小姐不是总说那里是活受罪,劝您别去吗?”她心直口快,把过去的印象都倒了出来。 春桃显然想得更深,她沉吟道:“小姐此举必有深意。太学堂虽是辛苦,却是京中贵女增长见识、结交人脉最好的地方。以往……确是可惜了。”她话没说透,但意思很明显,过去是被二房姐妹误导了。 沈明乐赞许地看了春桃一眼,随即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看透世事的冰凉:“她们自然是巴不得我做个目不识丁、只会躲在深闺的废物,才好任由她们拿捏。什么活受罪,不过是怕我见了世面,有了出息,她们便再难掌控我罢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内生机勃勃的石榴树,语气变得坚定而充满力量:“这一世,她们越不想我去的,我偏要去。不仅要去了,还要在三个月后的太学才试大会上,夺得榜首。” “魁首?!”果丹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小姐,那……那可不是容易的事啊!听说好多才女都盯着呢!” 春桃也面露忧色,但更多的是支持:“小姐既有此志,奴婢们定当全力相助。只是……才试大会竞争激烈,小姐需得早做准备。” 沈明乐转过身,阳光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圈光晕。 沈明乐却了然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自信:“放心。琴棋书画舞……这些技艺,我心中已有丘壑。” 她脑海中闪过前世为了讨好变心的顾朝而刻苦学习的日夜,那些她曾以为毫无意义的付出,如今却成了她今生最坚实的垫脚石。那些技艺早已融入骨髓,这一世,她不再为取悦任何人,只为成就自己。“届时你们只需要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搅我。” “我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沈明乐站起身,走到窗边,阳光洒满全身,她的身影显得挺拔而充满力量 不知不觉到了三日后,二伯父回府的消息立刻传开了,沈明乐正临摹着一幅字帖,老夫人身边的钱嬷嬷便来到了明乐苑。 “大小姐,老夫人请您去慈安堂一趟。二老爷回来了,老夫人让一家人聚在一起说说话。”钱嬷嬷语气平板,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慢。 沈明乐放下笔,神色平静无波:“有劳嬷嬷通传,我稍后便到。” 她心知肚明,这所谓的“一家人聚聚”,不过是看二伯父这个御史中丞回来了,老夫人要给二房做脸面。她仔细整理了衣裙,带着春桃和果丹,不疾不徐地走向那座总是弥漫着压抑气息的慈安堂。 踏入堂内,果然见一身风尘仆仆官袍未换的沈原坐在左下首,方氏和沈蓉、沈烟霖母女三人围坐一旁,言笑晏晏,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上首的沈老夫人穿着一身暗紫色绣金遍地福纹的锦袍,发髻上插着两支沉甸甸的金镶玉步摇并数朵点翠珠花,打扮得极为隆重,那张尖酸刻薄的脸上此刻也难得露出了几分笑意。 老夫人本是舞娘出身,对自己的身份颇为在意,总是用刻板的规矩和雍容的饰品掩盖自己低微的出身,嫁入沈家后熬死了大夫人自己又生下沈原,在沈老爷逝世后理所应当的坐上了老夫人的位子。却是对大夫人所生的大房一家极为厌恶,便由着二房的人欺负沈明乐。 沈明乐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明乐给祖母请安,给二伯父请安。” 沈老夫人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在她素雅的衣裙上一扫,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方氏则假意热情:“明乐来了,快坐吧。你二伯父刚回来,还念叨着你呢。” 沈明乐依言在下首坐下,安静地听着他们谈论些官场见闻和府中琐事,时不时向二伯父分享自己的见解。沈原看向沈明乐的眼神不由得多了几分赞赏。酒过三巡,气氛看似融洽时,沈明乐觉得时机已到。 她起身,再次向沈原和老夫人行了一礼,声音清晰柔韧:“祖母,二伯父,明乐有一事相求。”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到她身上。沈原抚着短须,语气温和:“哦?明乐有何事,但说无妨。” “明乐想去太学堂进学,恳请二伯父成全。”沈明乐抬起头,目光坦然坚定。 此话一出,堂内顿时一静。 方氏最先反应过来,脸上堆起假笑,语气却带着些阻拦:“太学堂?明乐,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那太学堂课业繁重,规矩又大,你身子才刚好,何必去受那份苦?再说了,你蓉妹妹和烟霖妹妹都是一年前就入了学,如今都已升入中级班了,你这会儿去,岂不是要从头学起?难免……会有些吃力,跟不上反倒不好。” 沈蓉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优越感:“是呀,大姐姐,太学堂不比家里,先生严厉得很,若是考核不过,可是要挨罚的。你如今去,少学了一年课程,怕是连基础都跟不上,何必去自讨没趣呢?”沈烟霖也小声附和:“姐姐还是在家将养身子要紧。” 沈老夫人本就偏心二房,又不喜大房权势才华,闻言也冷淡开口:“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家学学女红管家便是,凑那个热闹做什么。” 面对众人的反对,沈明乐早已预料。她不慌不忙,看向沈原,语气不卑不亢:“二伯父明鉴,正因妹妹们已在太学堂有所成就,明乐更不应落后,堕了父亲镇北侯的威名。父亲母亲远在边关,浴血奋战,守护疆土,女儿虽不能上阵杀敌,却也愿在学识上有所进益,不负门楣。” 她特意加重了“镇北侯”三个字,随即话锋一转,直指核心:“至于课程,二伯父不必担心。太学堂自有规矩,以我父亲功勋,女儿入学可直接进入中级班旁听。明乐自知基础薄弱,定会加倍努力,绝不会给沈家丢脸。况且……” 她目光扫过沈蓉姐妹,淡淡一笑:“有两位妹妹在学堂照应,想必也不会让我这个做姐姐的,太过难堪吧?难道妹妹们不愿帮扶姐姐一二?” 这一番话,先是抬出父亲功业压人,点明自己有资格入学;再以退为进,表明会努力不丢脸;最后将问题抛回给沈蓉姐妹,若她们再反对,就成了不愿帮扶姐妹、心胸狭隘之人。 沈原沉吟片刻。他虽是二房,但身为御史中丞,最重官声和家族颜面。况且沈明乐以镇北侯之女的身份入学,确实能彰显沈家重视子弟教育的门风,对他官声有益。在刚刚的交谈中也是有着独到的见解,至于学业能否跟上,那是她自己的事。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一锤定音:“既然明乐有此志向,身为我沈家女儿,理应上进。此事,我便应下了。回头我修书一封给太学堂祭酒,安排你入学中级班旁听事宜。” “多谢二伯父!”沈明乐心中开心,向二伯父郑重行礼。 方氏母女三人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尤其是沈蓉和沈烟霖,想到要在学堂里天天对着这个突然开窍、牙尖嘴利的嫡姐,还要被她“压上一头”,心里就像吞了苍蝇般恶心至极。 嗯对[捂脸偷看]新人新书 学生党 有不好的意见可以提出来 我会虚心学习的[橙心][橙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涅槃重生 第2章 才惊玉安 慈安堂的口舌之战并未影响明乐苑内的好天气。一回到自己的小院,果丹便再也憋不住,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一双大眼睛笑成了月牙。 “小姐!小姐!您看到二夫人和两位小姐刚才的脸色了吗?一阵青一阵白的,尤其是二小姐,那嘴噘得都能挂油瓶了!真是太过瘾了!”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活泼得像只小兔子。 连一向沉稳的春桃也忍不住抿嘴轻笑,一边利落地为沈明乐斟上一杯热茶,一边道:“确实。小姐方才在慈安堂不卑不亢,句句在理。” 沈明乐接过茶杯,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唇角漾开一抹浅笑。重活一世,能看到二房吃瘪,确实令人心情舒畅。但这远远不够。 她轻轻吹开茶沫,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一时的口舌之快罢了,算不得什么,只怕日后进了太学堂定会被二房姐妹还有她们的朋友针对。”想到这里,沈明乐便有些头疼,并不是害怕,只是她是在懒得应付这些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她放下茶杯,目光清明地看向两个心腹丫鬟:“春桃,果丹,收拾一下,我们明日便去太学堂。” “明日?”果丹惊讶地睁圆了眼,“小姐,这么着急吗?要不要再准备几日?奴婢听说那太学堂规矩多如牛毛……” “正是因为规矩多,才要尽早去熟悉。”沈明乐打断她,眼神坚定,“早一日入学,便能早一日摸清情况。沈蓉和沈烟霖既然已经在那里经营了一年,必然有其势力。我们若去晚了,反倒更容易被她们打个措手不及。” 春桃立刻领会了沈明乐的意思,点头道:“小姐思虑得是。抢占先机,方能掌握主动。奴婢这就去将小姐的书箱整理出来,再将那几套适合入学穿的素雅衣裙熨烫平整。” 沈明乐点了点头:“嗯。笔墨纸砚务必准备齐全,规格按太学堂中等的来,不必过于奢华,但也不能失了体面。”她深知,在那种地方,过分张扬和过分寒酸都容易成为话柄。 “是,小姐!”春桃应声,立刻转身去忙碌。 果丹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拍着胸脯保证:“小姐放心,有奴婢和春桃姐姐在,定把一切都打理得妥妥当当!看明天到了太学堂,谁还敢小瞧咱们!”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沈明乐沉静而坚定的侧脸上。明日,将是她在更广阔天地里的第一战。那里有明枪暗箭,也有未知的机遇。 而她,已做好准备。 一晚上的时间过得飞快,很快来到了第二日。 翌日清晨,卯时末刻,沈府门前的马车已然备好。果如所料,西院那边静悄悄的,早已不见沈蓉姐妹的身影。方氏见状便上前解释道:“蓉儿和烟霖一心向学,天不亮就出发了,真是懂事。”话里话外,无不是在讽刺沈明乐怠惰。 沈明乐闻言,只是唇角微勾,露出一抹了然于心的淡笑,并未言语。她从容地用过早膳,仔细检查了书箱,这才带着春桃和果丹不疾不徐地登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而行,果丹憋了一路,这会儿终于忍不住叽叽喳喳:“小姐,她们肯定是故意的!就想让您第一天就落个迟到的名声!” 春桃轻轻拽了她一下,示意她安静。沈明乐却闲适地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声音平静无波:“不急,太学堂辰时正开课,如今时辰尚早,跳梁小丑才总是迫不及待要登台亮相的,我们且看着便是了。” 马车稳稳停在太学堂气派的朱漆大门外。此时学堂门前已是人影绰绰,男女在广业堂学习,女子便在崇文堂学习,虽是分堂而学,但入院前难免碰面。果然,一眼便瞧见崇文堂门前的玉兰树下,沈蓉和沈烟霖正被几位相熟的贵女团团围住。 上次在生辰宴被邀请的柳芸芊声音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蓉姐姐,听说你家那位大姐今日当真要来?她连低级班的《女诫》、《内训》都未曾学过吧,直接来我们中级班,岂不是如听天书?这要是课堂上答不出先生提问,岂不是连镇北侯将军的脸面都丢尽了?”说罢,她掩嘴笑了起来,引得周围几个少女也附和着窃窃私语。 这番动静,自然吸引了不远处广业堂门口那些年轻学子们的目光。他们中也听闻了今日有位新同窗要来的消息,正是功勋卓著的镇北侯嫡女,不由得都好奇地张望。 沈烟霖的“好友”,六部侍郎之宋芝芝,也细声细气地帮腔:“是呀,烟霖,你姐姐这般……岂不是让你和蓉姐姐在学堂也为难?” 沈蓉见状,立刻摆出一副识大体的模样,柔声道:“芝芝妹妹快别这么说,大姐姐她……也是一心向学。虽说基础是薄弱了些,但既然我父亲答应了,我们做妹妹的,自然要好生帮衬着。”这话看似维护,实则坐实了沈明乐“基础薄弱”、“靠关系进来”的事实。 沈烟霖也小声附和:“芝芝,大姐姐只是来得晚些,我们……我们会尽力帮她的。”语气里的勉强和为难,任谁都听得出来。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来了!沈明乐来了!”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齐刷刷地投向了马车停驻的方向。 只见车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起,一名少女弯腰探身,缓步而下。 今日她是一身雪莲色的素雅襦裙,只在衣襟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阳光下流转着低调的光华。乌黑如瀑的长发梳成简洁大方的垂鬟分肖髻,发间依旧只簪着那支通透的白玉簪,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半点珠翠。 然而,就是这般极致简约的打扮,却在她抬首的瞬间,让周遭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晨光熹微中,少女身姿挺拔如修竹,步履从容沉稳。她的肌肤白皙胜雪,眉眼如画,一双清澈的眸子尤其引人注目,她唇角含着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面对众多或好奇、或鄙夷、或审视的目光,她没有丝毫闪躲,反而坦然迎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最终在沈蓉姐妹那一圈人身上略作停留。 那眼神,无喜无悲,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原本喧闹的柳芸芊和宋芝芝下意识地闭上了嘴,连沈蓉脸上那伪善的笑容都僵硬了几分。 这……这哪里是她们口中那个“蠢笨”、“不懂礼法”的沈明乐? 她一步一步走来,裙裾微漾,姿态优雅从容,仿佛不是走入一个充满敌意的陌生环境,而是踏入了自家后院。那份气度,那份沉静,瞬间将周围所有精心打扮、珠围翠绕的贵女们都衬得有些浮躁和浅薄。 沈明乐仿佛没有看到这些反应,径直走到沈蓉姐妹面前,唇角勾起一抹极浅、却意味深长的弧度:“二妹妹,三妹妹,看来姐姐来得正是时候,大家都在迎接我呢。” 沈烟霖尴尬一笑,沈蓉倒是反应比较快:“姐姐,我们就等你了,快进去吧,莫要让先生等急了才是。”沈明乐微微一笑道:“妹妹说的是,快进去吧。” “吱呀——”门轴转动的轻响,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室内原有的喧嚣。 几乎是同一时刻,教室内所有的交谈声、翻书声、嬉笑声,戛然而止。 数十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门口那抹雪莲色的身影上。 没有预料中的怯懦慌张,没有初来乍到的不安局促。她那双清澈的眸子,平静得像深秋的潭水,缓缓扫过整个教室,将众人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她的目光在与沈蓉、沈烟霖对上时,没有丝毫停留,仿佛只是掠过两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那份无视,比任何愤怒的瞪视都更让她们心头发堵。 她唇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始终未散,不是讨好,不是羞涩,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些许疏离的淡然。 沈蓉强行保持着微笑,却有些僵硬。忽而想到什么,便露出轻快的笑容,道:“大姐姐,你中途插进来,座位什么的先生都安排好了,要不妹妹替你问问谁愿和你同座。”还不等沈明乐开口,沈蓉的声音已经响起:“各位有谁愿意与我大姐姐同座,她是新来的,需要有个人照拂才是。”话音落下,教室里却是安静无比。沈明乐露出无所谓的表情,毕竟她早就料到了,谁愿意跟她同桌,谁就是引火烧身了。 “我愿意与沈明乐同座。”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大家循声望去,沈明乐也看了过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面容十分英气的少女,浓眉薄唇在一个少女的脸上也竟是出奇的俊美。 沈明乐走了过去,道了声谢便坦然坐下。沈蓉大约没想到真有人敢引火上身,脸上的笑瞬间垮掉,干脆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座位,背影都透着气急败坏。 “你好,我叫卫宁,南卫将军府嫡女。”那英气少女主动开口,声音清脆,带着将门虎女特有的爽利。 沈明乐心思微动,南卫将军府,与她父亲镇北侯一样,是军中实权派,且素来与父亲惺惺相惜。她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恍然:“原来是卫将军的千金。早就听闻卫小姐大名,今日一见,倒觉得你也不似传闻中那般……特立独行。”沈明乐微微一顿,继续道:“我反而觉得卫小姐心地善良,仗义执言。” 卫宁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直接的夸赞,她性子直率,惯常被人背后议论没个闺秀样子”或是蛮横,还是头一次被人用善良、仗义这种词当面夸奖,脸颊不由得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挺翘的鼻梁,声音也低了些:“也……也没什么,我就是看不惯她们这种人。” 沈明乐看着眼前这因为一句夸奖就脸红,方才还正气凛然的模样,觉得她煞是可爱。联想到前世卫家与自己家相似的悲惨结局,一股同病相怜的唏嘘与决心悄然涌上心头。她轻轻叹了口气,看向卫宁,目光清澈而坦诚:“我的妹妹们平时定是说了不少我的坏话,你为何还要与我同坐?你不怕她们因此针对你吗?” 卫宁闻言,那点羞涩立刻被一股傲然之气取代,她下巴微扬,浓黑的眉毛一挑,音量并未刻意减小,带着天生的底气:“她们?针对我?家世有我一半厉害再说吧!不过是一群见风使舵、只敢在背后嚼舌根的小人罢了,我卫宁最讨厌这种碎嘴子,看着就烦!” 这番话掷地有声,清晰地传到了沈蓉几人耳中,她们脸色一阵青白,却敢怒不敢言,只能死死攥紧手中的帕子。 沈明乐见她如此,心情莫名好了起来,仿佛阴霾里透进一束阳光。她又含笑问道:“可我们都还没相处过,你怎么就断定我不是她们说的那种人,还愿意帮我呢?” 卫宁转过头,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直视着沈明乐,目光纯粹而认真,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感觉。”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词不太妥当,解释道,“我瞧你走进来的样子,不躲不闪,眼神清正,跟我爹说的‘心中有鬼的人眼神才会飘忽’完全不一样。她们说得那么难听,你若真是那种不堪的人,要么会心虚胆怯,要么会愤恨不平,可你都没有。” 这次,轮到沈明乐怔愣了。 她没想到,自己重生后磨炼出的沉静心性,竟被这个初次见面的少女一眼看穿本质。不是基于任何利益权衡,仅仅是出于一种近乎本能对“正”与“直”的辨认和欣赏。 沈明乐思索片刻,道:“看来我那亲爱的二妹三妹如此抹黑我,定时不想叫我好过吧。”卫宁皱了皱眉:“她们如此抹黑你,你不恼怒吗。”沈明乐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卫小姐也不如传闻中那样不堪,世人这么误解你,你也不在意吗?” 卫宁嘲讽的一笑,说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们这么说与我何干,做好自己便是了。”沈明乐笑笑没有回答。 沈明乐思考着,她重生归来,在充满荆棘的路上,或许终于遇到了第一个可以并肩前行的、真正意义上的盟友。而卫宁也凭着她那份源自将门风骨的正直与胆识,为自己选择了一位足以影响她未来命运的人。 课堂的钟磐之声悠扬响起,学子们纷纷回到自己座位。 一上午依次是书、琴、画三门功课。授课的先生皆是学官出身,要求严苛,讲解精深,绝非闺阁中浅尝辄止的教导可比。 沈明乐听得极为专注。她拥有前世的记忆,那些为了讨好顾朝而刻苦钻研的琴棋书画技艺,早已融入骨髓,此刻再听先生系统讲解其中精义,往往能触类旁通,理解得比旁人更深一层。她时而凝神细听,时而提笔在纸上记录要点,姿态沉静,与周围一些略显吃力的贵女形成鲜明对比。 卫宁坐在她身旁,虽于书画上不算顶尖,但胜在心态豁达,听得津津有味,偶尔遇到不解处,还会用胳膊轻轻碰碰沈明乐,低声询问,两人相处得倒愈发融洽。 午歇过后,负责教授琴艺与诗词的岑纪先生步入崇文堂。 岑先生年约四旬,气质清癯,目光锐利,在太学堂中素有严名。他环视堂下众学子,声音沉稳地开口:“今日,除授业外,另有一事宣告。”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五个月后,宫中与太学联办‘才试大会’,旨在遴选才德兼备之青年才俊。届时,京中适龄子弟,无论男女,皆可参与。考核涵盖琴、棋、书、画、舞五大项,综合评定,择优取魁。”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才试大会规格极高,若能夺得魁首,不仅个人名声大噪,更能为家族增光,是踏入更高社交圈层的绝佳跳板。然而,考核范围如此之广,要求必然极高,想要脱颖而出,谈何容易? 不少贵女已面露忧色,暗自思忖自己哪项是短板,生怕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丢了颜面。 岑先生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淡淡道:“诸生当勤勉自励,莫负韶光。若有疑问,平日可来询我。”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方才的静谧被窃窃私语所取代。才试大会!而且是圣上亲临!这对于任何一名太学堂学子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扬名机会。 然而,机遇往往与压力并存。不少贵女脸上已浮现忧色,相互低语: “琴艺我倒是不惧,只是这画艺……总觉欠缺些灵气。” “棋道艰深,五个月,如何精进?” “五艺俱全方有夺魁之望,这……未免太难了。” 就在这忧虑与期盼交织的氛围中,一个细声细气,却带着明显奚落意味的声音响起,正是坐在沈烟霖身侧的宋芝芝。她以团扇半掩着唇,目光“不经意”地瞟向后方沈明乐的方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遭人都听清: “烟霖,你我虽觉艰难,但好歹在太学堂苦学了一年有余,总不至于垫底。倒是有些人,甫一入学,连《女论语》都未必读得通透,便要直面这等大考……届时若在御前失了仪态,闹了笑话,才真是……唉,我都替她捏把冷汗呢。” 她这话虽未直接点名,但矛头直指沈明乐,暗示她必将垫底出丑。沈蓉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假意嗔怪道:“芝芝,休得胡言。”语气里却无半分责备之意。 许多目光再次聚焦到沈明乐身上,有同情,有看好戏的,也有纯粹的审视。 卫宁眉头一竖,当即就要拍案而起,却被沈明乐在桌下轻轻按住了手。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沈明乐缓缓站起来,理了理裙摆,缓缓抬起头,面上并无半分被戳中痛处的恼怒或羞惭。她目光平静地迎向宋芝芝,唇边甚至漾开一抹极淡的、近乎怜悯的笑意。 “多谢宋妹妹挂心。”她声音清越,不疾不徐,如玉石相击,“父亲常教导,为学之道,贵在专心致志,循序渐进,而非以时日长短论英雄。才试大会,意在切磋交流,检验所学,明乐资历虽浅,却也不敢妄自菲薄,唯有勤能补拙,尽力而为,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宋芝芝被噎得无话可说,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岑先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点了点头:“不骄不躁,志存高远,善。坐下吧。” 岑先生话音落下,堂内重新恢复了授课的秩序,但那股因才试大会而起的暗流却并未平息。 卫宁凑近沈明乐,英气的眉头微蹙,压低声音,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明乐,你方才说得是漂亮,可……那宋芝芝有句话没说错,你毕竟少学了一年。琴棋书画舞,样样都需时日浸淫,五个月……你当真能有把握?若是……”她顿了顿,没把“垫底”二字说出口,但意思已然明了。 沈明乐侧过头,见卫宁眼中是真切的关心,心中微暖。她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眼神有一瞬间的悠远和恍惚,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些深埋在心底的画面。 那些为了迎合顾朝喜好,而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挑灯苦练的时光;那些为了精进一曲,反复弹奏到指尖磨破渗出血丝的执着;那些为了能跳出他称赞的舞姿,扭伤脚踝也要强忍泪水继续的卑微…… 那些她曾以为毫无意义、只为博君一笑的付出,如今,却成了她今生最坚固的基石。 她轻轻收回目光,唇角泛起一丝清淡如烟的笑意,那笑意里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淡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尽数化为了此刻的沉静。她没有看向卫宁,声音轻缓: “你可知,有些东西,并非只在学堂才能习得。”她微微停顿,似在斟酌言辞,“家中亦有藏书,往日……闲暇时,也曾翻阅过一些,略通皮毛。至于琴棋书画舞,或许……是触类旁通吧。” 她说得云淡风轻,甚至带着谦逊,仿佛那些刻骨铭心的刻苦,都只是不值一提的“闲暇翻阅”和“略通皮毛”。 卫宁看着她沉静的侧脸,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分虚张声势,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从容。 “好吧,”卫宁吁了口气,重新露出爽朗的笑容,“尽力而为就好了,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 沈明乐终于转过头,对上卫宁真诚的目光,心中那点因前世回忆而泛起的冰冷,被这股暖意驱散。她莞尔一笑,这一次,笑容真切了许多。 自太学堂宣布才试大会后,沈府内的氛围也悄然变得微妙起来。二房那边动作频频,方氏不惜重金,接连为沈蓉、沈烟霖请来了京中颇负盛名的琴师、画师,甚至一位曾教导过宫中舞姬的嬷嬷。藕花院内,丝竹管弦之声终日不绝,俨然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 这一切,自然落入了明乐苑眼中。 “小姐!您听听,西院那边又开始了!”果丹气鼓鼓地撅着嘴,一边研磨墨锭,一边不满地嘀咕,“恨不得全府都知道她们请了多厉害的老师,显摆什么呀!” 春桃将新沏的雨前龙井轻轻放在沈明乐手边,神色间也带着一丝隐忧:“小姐,才试在即,二房如此架势,我们是否……” 沈明乐端坐于书案前,闻言,连眉眼都未曾抬起。她正临摹着一幅前朝大家的山水画,笔锋沉稳,勾勒出的山峦线条竟已有了几分原作苍劲空灵的韵味。她专注地看着笔下逐渐成形的画卷,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急什么。”她声音平淡,笔下未停,“名师指点固然有益,但终究是外因。真正的领悟,在于自身。”” 她并非虚言。每当夜深人静,明乐苑的灯火总会亮至深夜。 无人教导?那便自学。 她将母亲留下的、尘封已久的书籍一一翻出,那些晦涩的经史子集,在她眼中不再是无趣的文字。前世为了与顾朝谈论朝局而硬啃下的史书策论,此刻化为了她理解文章深意的底蕴。 琴艺生疏?那便苦练。 她屏退旁人,只留春桃和果丹这两个丫头在门外守着。指尖抚过琴弦,那些为了迎合顾朝喜好而烂熟于心的曲调,如今信手拈来。但她不再满足于此,而是开始尝试理解曲中真意,将前世压抑的悲愤、今生蛰伏的野心,悄然融入琴音之中。夜深时,那淙淙琴音,时而如泣如诉,时而隐现金戈之声。 画技稚嫩?那便精进。 她凭着前世观摩无数名家真迹积累的眼界,以及对顾朝喜好的了解,下笔愈发老练。她不再追求形似,更注重意境与气韵,笔下花鸟仿佛被注入了灵魂。 至于舞艺…… 那曾是顾朝最为称赞她的地方。前世,她苦练舞技,只为在他面前一展惊鸿,搏他一笑。如今,那些刻入骨髓的舞步,那些柔韧与力量的控制,成了她最不愿触碰,却又必须直面和超越的领域。她在院中月色下独自起舞,身姿翩若惊鸿,每一次旋转,每一次跳跃,都像是在与过去的自己诀别,将那份卑微的爱恋与痛苦,碾碎重塑成复仇的火焰与新生的力量。 方氏偶尔会假借关怀之名,带着女夫子来“指点”沈明乐,言语间不乏炫耀与试探。沈明乐从不推拒,却也从不显露真实水平。她会故意在抚琴时错一两个无关紧要的音,在作画时留一两处看似“力有不逮”的瑕疵,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一个“略有天分但因缺乏系统教导而进步缓慢”的形象。 方氏见状,心中更是得意,只觉胜券在握,回去便对沈蓉姐妹道:“且让她自己摸索去吧,野路子终究上不得台面。你们有名师指点,定能稳稳压她一头!” 沈蓉和沈烟霖深以为然,练习得更加卖力,只等着在才试大会上,将沈明乐彻底踩在脚下。 她们却不知,明乐苑内那看似沉寂的少女,正如同深海下的潜流,于无人可见之处,积蓄着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五个月的蛰伏与磨砺,只为在那万众瞩目的时刻 五个月的光阴,在指尖的琴弦震颤与笔下的墨韵流转间,悄然而逝。 才试大会当日,皇城之内,专为盛事开辟的文华殿前广场,已是旌旗招展,冠盖云集。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中央,高台巍然,四周按品级设下座次,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依次落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而热烈的气氛。晨曦微光洒落在琉璃瓦上,折射出炫目的金辉,映照着无数张或期待、或紧张、或矜持的面孔。 时辰将至,参与才试的男女学子们,在礼官引导下,鱼贯步入广场中央指定区域。沈明乐身处其中,她今日择了一身天水碧的广袖流仙裙,颜色清雅如雨后初晴的天空,既不过分素净失礼,亦不显张扬,宽大的袖口与裙摆以同色丝线暗绣缠枝莲纹,行动间才偶有流光一闪而过,衬得她身姿越发挺拔修长,气质沉静如水。她微垂着眼睫,步履从容,并未刻意去看高台之上的情形。 不久,司礼监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立刻跪伏迎接。皇上与皇后于主位落座后,司礼监继续高唱:“宣,诸位考官入席——” 翰林院的周先生,宫廷第一乐师的韶华夫人,国手许承,出身舞蹈世家的流光夫人皆缓缓入座。 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考官席最右侧,那位姿态闲适靠坐在紫檀木椅中的年轻男子。 他穿着一身暗绣云纹的玄色锦袍,玉冠束发,几缕墨发不羁地垂落额前。面容俊美无俦,一双凤眸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台下众生,眼神深处却藏着洞察一切的锐利。他指节分明的手随意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周身散发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与桀骜不驯的张狂。 正是圣上亲封的玄静王——简灼。 他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瞬间在台下贵女席中激起了一阵压抑的骚动。少女们或羞涩、或大胆地偷眼望去,脸颊绯红,交头接耳,无不为其风姿所摄。谁人不知这位王爷年纪轻轻就身份尊贵,可见手段极其强硬。玩世不恭的笑容总是让人难以捉摸,性子更是桀骜难测,寻常人连近身都不敢,今日竟屈尊前来担任评委,着实令人意外。 简灼对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种种目光恍若未觉,视线懒洋洋地掠过台下那群年轻的学子,最终在身着天水碧衣裙、格外沉静的身影上似有若无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仿佛只是无意间的一瞥。 此时,主判官,礼部尚书手持明黄卷轴,肃然起身,声若洪钟: “肃静!今日才试,分琴、棋、书、画、舞五艺,分场考评,五艺皆为榜首乃本次大会的魁首。规则如下:每艺皆由诸位考官当场出题,应试者依题发挥,优者胜,劣者汰。望尔等各展所长,恪守规矩,不得舞弊!现在,才试大会,正式开始!” 话音落下,钟鸣九响,回荡在广场上空。 主判官宣读完规则后,一名礼官手捧一个覆盖着明黄绸缎的紫檀木签筒,步履沉稳地走到高台前方。 “首轮比试,琴艺。”礼官声音洪亮,“为显公允,分组与曲目皆由抽签决定。签筒内共有青、白、赤、玄四色玉签,每色三对,抽中同色同号者即为一组,同奏考官指定曲目,由韶华夫人当场评定高下。” 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同组比试,高下立判,这无疑增加了比试的激烈程度和不确定性。 礼官捧着签筒,从队伍前端开始,让参试者们依次上前抽取。有人忐忑不安,有人志在必得。 卫宁上前,抽出一支赤色玉签,看了一眼,对沈明乐递来一个“祝你好运”的眼神。沈明乐微微颔首,缓步上前,素手探入签筒,指尖触到一片温凉。她取出玉签,目光落下——是一支青玉签,上刻“叁”字。 她面色平静地持签退至一旁。 很快,大部分人都已抽签完毕。礼官高声道:“请抽中青玉签,号叁者出列。” 沈明乐从容步出。几乎是在同时,另一侧,一个带着几分刻意娇柔的声音响起:“妹妹抽中的,也是青叁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蓉手持一支同色同号的玉签,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柔笑容,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她看向沈明乐,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与挑衅,语气却满是“姐妹情深”的感慨:“没想到竟能与大姐姐同组,真是缘分。还望姐姐……手下留情才是。” 台下顿时议论声起。谁不知道沈府二房姐妹与这位嫡长女不睦?这抽签结果,当真是巧合?不少目光在沈明乐和沈蓉之间逡巡,意味不明。 高台之上,玄静王简灼原本漫不经心把玩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掀起眼帘,目光落在台下那抹天水碧的身影上,见她面对这般明显的局,依旧沉静如水,是不知还是装作不知呢。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 沈蓉侧头看向沈明乐,她竟连一点慌张的神情都没有出现,沈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与慌张。她有名师指点,基础扎实,难道还会输给一个闭门造车、少学一年的沈明乐不成? “请二位准备,一炷香后,依次演奏。”礼官宣布。 一炷香时间,在沈蓉难以抑制的得意与周遭或明或暗的期待中,飞快流逝。 礼官唱名:“青玉签叁号,沈蓉,请奏。” 沈蓉盈盈起身,在经过沈明乐身边时,投去一个混合着轻蔑与挑衅的眼神,这才施施然走向场中那架古朴的七弦琴。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选择的是一首技巧繁复、旋律华丽的《彩云追月》。她确实得了名师指点,指法娴熟,音准无误,曲调流畅悦耳,加之她容貌娇艳,姿态优美,引得台下公子哥儿们纷纷注目。 然而,听在真正懂行的人耳中,此曲虽流畅,却失之肤浅,如同精致的绣花枕头,只有华丽的表象,缺乏触动心弦的韵味与灵魂。她只是在“弹奏”音符,而非“诠释”音乐。 一曲终了,台下响起捧场的掌声。沈蓉自信地看向评判席。 韶华夫人神色平淡,并未因这表面的流畅而动容,只依例评点:“指法尚可,音律准确。然,情韵不足,未得曲中真意。”即便如此,凭借扎实的基本功和完整的演奏,她依然给出了九十四的高分。 这个分数让沈蓉嘴角的笑意更深,她矜持地行礼退下,仿佛胜券在握。 “青玉签叁号,沈明乐,请奏。” 全场目光再次聚焦。沈明乐缓缓起身,天水碧的衣裙在微风中轻拂,她步履沉稳地走至琴前,却并未立刻坐下。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嗤笑声。 “愣着做什么?该不会是连调弦都忘了吧?” “怕是紧张得手都抖了,毕竟少学一年呢……” “蓉姐姐珠玉在前,她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卫宁紧张地攥紧了衣袖,眼中满是担忧。 沈蓉与好友们交换着嘲讽的眼神,几乎要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 在众人疑惑、幸灾乐祸、嘲讽的目光中,她抬起眼眸,望向虚空某处,清越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缥缈与沉痛,缓缓吟道: “丝桐韵古,寄幽怀于宫商;冰弦声咽,诉往事于指尖。身若浮萍,历劫波而弥坚;心似寒铁,淬霜雪以长存。前尘已逝,余烬犹温;此心昭昭,可对天钧。” 在所有人怔愣的目光中,清脆的琴声响起。 她的指尖,轻轻落在了琴弦之上。 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不是清越,而是低沉、幽咽,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一声叹息,带着河水冰冷的寒意与前世无尽的冤屈。琴音渐起,《离鸾怨》 的旋律在她指下铺陈开来,却全然不是世人熟知的哀婉闺怨。 那琴音时而低沉呜咽,是父母冤死、家族倾塌的悲恸;时而急促凌厉,是遭人背叛、身陷囹圄的愤怒;时而破碎零落,是清白被污、弃尸河水的绝望!众人仿佛透过琴音,看到了一个女子悲惨的一生,那浓烈的恨意与不甘,几乎要化为实质,撕裂这繁华的假象。 然而,就在那绝望的谷底,琴音陡然一转,变得沉凝、坚韧,带着破土而出的力量,那是涅槃重生的决绝,是步步为营的冷静,是矢志复仇的火焰在冰层下熊熊燃烧!冰与火在她的指下交织,悲与愤在琴弦上碰撞! 她不是在弹琴,她是在用灵魂控诉,用生命演奏! 整个文华殿前广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饱含血泪与力量的琴音攫住了心神,先前嘲讽的人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卫宁担忧的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激动和欣喜。评判席上,韶华夫人早已坐直了身体,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死死盯着台上那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少女。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带着铮铮然的杀伐之意,戛然而止。 沈明乐的手指轻轻按在犹自震颤的琴弦上,面色微微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耗尽了所有心力。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考官席上,韶华夫人猛地站起身,竟忘了仪态,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此曲……只应天上有! 情真意切,入木三分!非历经沧桑、心志坚毅者不能为之!九十九分!” 满场哗然!九十九分!几乎是技艺与意境完美的代名词! 沈蓉脸上笑容瞬间僵住,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台上那个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的沈明乐,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几乎要沁出血来。她输了,输给一个她自认为愚蠢的嫡姐,而且输得如此彻底,如此难看! 靠近前排的观众席中,安国公世子顾朝,端坐于席上,手中原本优雅把玩的玉骨折扇不知何时已悄然合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怔怔地望着场中央那个光芒四射、与他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沈明乐,温润如玉的俊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惊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 “不该是这样的……”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而高台之上,一直漫不经心的玄静王简灼,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的玉佩。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沈明乐身上,那双桀骜不驯的凤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他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这抹笑意,恰好被他身旁不远处,一直倾慕于他的娴安公主捕捉到。公主娇美的脸庞瞬间阴沉下来,她向着简灼的目光看去,只看见那一抹青色,娇俏的面容不由得扭曲了几分。 沈明乐对这一切恍若未觉,她只是平静地起身,向着考官席和观众席行了一礼,然后转身,一步步走下琴台。 第一轮琴艺比试暂告段落,参试学子有短暂的休息时间。沈蓉几乎是强撑着仪态,快步走回二房所在的席位区域,刚一坐下,眼圈便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满是委屈与不甘。 方氏立刻将她揽入怀中,用帕子轻轻为她拭泪,声音压得低低,带着心疼与狠厉:“蓉儿莫哭,莫要让他人看了笑话去!不过是第一场,侥幸让她出了风头罢了!” 沈蓉抬起泪眼,声音带着哽咽:“娘!她……她怎么可能……那曲子……” “定是走了什么邪门歪道!”方氏打断她,眼神阴鸷,“或是私下里寻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苦练,专为今日一鸣惊人来算计你!蓉儿莫要中了她的计,自乱阵脚!” 正说着,柳芸芊和宋芝芝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安慰: “蓉姐姐,莫要放在心上,定是那韶华夫人偏好那种凄苦之音罢了。” “是啊蓉姐姐,你的《彩云追月》多好听啊,又美又大气,我们都爱听呢!台下不少公子为你侧目。” “不过是第一场,后面还有棋、书、画、舞,哪一样蓉姐姐和烟霖姐姐不是佼佼者?定能将她比下去!” 这些安慰看似贴心,实则并未触及根本,反而更衬得沈蓉方才的落败难堪。沈蓉听着,心里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憋闷,她死死攥着衣袖,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不远处独自静坐、神色平静的沈明乐,一股蚀骨的嫉恨几乎要将她吞噬。沈烟霖在一旁小声附和着,眼神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卫宁一路小跑到沈明乐身边,开心道:“明乐,你如此优秀,怎么不告诉我,害得我为你担心。”沈明乐轻笑:“这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投机取巧罢了。” 顾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沈明乐,看着她平静地接受赞誉,看着她与身旁那个南卫将军府的卫宁低声交谈,眉眼间是他从未见过的疏朗与坚定。 一股莫名的烦躁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混杂着失落与不甘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仿佛一件原本属于他的、温顺美丽的瓷器,突然挣脱了展架,不仅没有摔碎,反而绽放出了更加璀璨夺目的光华,而这光华,却不再是为他而亮 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他敏锐地注意到,高台之上,那个素来眼高于顶、桀骜难驯的玄静王简灼,此刻投向沈明乐的目光中,竟带着毫不掩饰的、浓厚的兴趣与欣赏! 玄静王他怎么…顾朝压下心中的情绪,只是那总是温和的笑容却出现一丝裂缝。 短暂的休息后,琴艺比试继续。 然而有了沈明乐《离鸾怨》珠玉在前,后面上场的学子们,即便指法同样精妙,选曲同样讲究,却总让人觉得差了那么一口气。 他们的琴音,或清越,或婉转,或激昂,技艺无可指摘,却再难激起观众心底更深层次的涟漪。评判席上的韶华夫人,听完沈明乐的演奏后,似乎对后面的曲子都提不起太大兴致,只是偶尔微微颔首,给出的分数也多集中在八十五到九十二分之间,再未出现过极高的评价。 琴试的余韵未消,接下来的棋、书、画三试便紧锣密鼓地展开。 棋试于静室进行,对弈者凝神屏息,唯有落子之声清脆。沈明乐棋风稳健,步步为营,看似平和,却暗藏锋芒,总能于不经意间瓦解对手攻势,数局下来,竟未尝一败,引得国手许承频频点头。 书试场上,众学子泼墨挥毫。沈明乐执笔而立,腕底发力,笔下字迹并非寻常闺秀的娟秀柔媚,而是筋骨分明,带着一股隐而不发的劲力与风骨,一撇一捺间,自有铮铮之气。周先生眼中露出激赏。 画试命题为“秋韵”。沈蓉画了一幅工笔细致的《秋菊图》,花瓣层叠,颜色鲜亮,技巧纯熟。而沈明乐则铺开宣纸,以写意笔法,寥寥数笔,勾勒出疏枝残叶、远山淡影,意境萧疏苍凉,却又在留白处透出无限的坚韧与生机。高下之分,在意境上已然判出。 三试下来,沈明乐虽未像琴试那般夺得惊人的高分,却也稳居前列,其扎实的功底与独特的见解,已让所有人不敢再因她入学晚而有丝毫小觑。 终于,到了最后一场,也是最为引人瞩目的——舞试。 广场中央铺开了巨大的绒毯,四周灯火通明,如同白昼。首先上场的便是沈蓉。她换上了一身飘逸的七彩霓裳,裙摆缀满细碎晶石,在灯光下流转着炫目的光华。乐起,她随乐而动,身姿柔婉,长袖翻飞,如云如霞。她的舞步繁复,旋转急速,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卡在节拍上,将身体的柔韧性展现到了极致,尤其是连续数个高速的旋转,裙摆飞扬,如一朵盛放的七色花,引得不少公子喝彩连连。 她一舞毕,气息微喘,面泛桃红,向着评判席和观众行礼,眼中带着自信。评判席上的流光夫人微微点头:“身姿柔美,技巧娴熟,韵律极佳。九十三分。” 沈蓉对这个分数似乎颇为满意,含笑退下,目光掠过尚未上场的沈明乐,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她不信,在舞蹈上,沈明乐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轮到沈明乐时,众人却发现,她并未换上华丽的舞衣,依旧穿着那身天水碧的长裙,只是将宽大的袖口用束腕紧紧扎起,墨发高束,仅以一根玉簪固定,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与这舞试的氛围格格不入。 更令人惊讶的是,她手中竟持着一柄未开刃的银白长剑! “她……她拿剑做什么?” “跳舞?还是比武?” 台下顿时议论纷纷。高位之上的帝后也面目疑惑。 乐声未起,沈明乐已持剑静立场中,身姿挺拔如松。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当第一个沉重的鼓点骤然敲响时,她动了! 没有柔媚的腰肢,没有翻飞的水袖。她手持长剑,骤然刺出!动作迅捷而精准,带着破空之声。她的舞,是剑舞! 鼓声渐密,她的动作也随之加快。劈、刺、撩、扫……每一个剑式都清晰利落,充满力量。她的身姿随着剑招而变化,时而低伏如潜龙,时而腾跃如惊鸿。那柄短剑在她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化作一道银色的流光,缠绕在她周身。 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面容清冷如霜。这舞中,没有取悦,没有媚态,只有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一种斩断过往的凌厉,一份不畏艰难的坚韧。她仿佛不是在跳舞,而是在用身体和剑,演绎着一场无声的战役,诉说着她的重生与复仇! 乐声变得激昂,她的剑舞也到了**。只见她一个利落的腾空翻转,手中短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银色弧线,落地时单膝微屈,剑尖斜指地面,稳稳定格! 整个过程,静默无声,唯有她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全场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别开生面、充满力量与美感的剑舞震慑住了。这与他们认知中柔美的舞蹈截然不同,却更具冲击力,直击心灵! 评判席上,流光夫人猛地站起身,眼中异彩连连,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好!以舞演武,以武释舞!刚柔并济,意蕴非凡!此舞,非胸有丘壑、心志坚毅者不能为!满分!” 掌声,如同迟来的雷鸣,骤然爆发,席卷了整个广场! 沈蓉脸上的笑容彻底维持不住,她看着场中央那个持剑而立、仿佛会发光的女子,只觉得浑身冰冷。她输了,她精心准备的霓裳羽衣舞和《彩云追月》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比下去,显得如此小家子气,如同儿戏一般上不得台面。 高台之上,简灼看着台下那个执剑而立、光芒万丈的少女,唇角那抹玩味的笑意终于化为一声低低的、带着毫不掩饰欣赏的轻笑。 就在众人犹自沉浸在沈明乐那场惊艳剑舞带来的震撼中时,评判席上,一道雍容华贵的身影缓缓站起。娴安公主整理了一下繁复华丽的宫装裙摆,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属于皇室公主的端庄笑容,款款走向高台前方,却无人瞧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愤恨。 她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方才因沈明乐而沸腾的气氛,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凝滞的威仪,渐渐安静下来。 娴安公主目光扫过台下刚刚收势站定的沈明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嫉恨,但面上笑容依旧和煦,声音清越地开口,确保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沈小姐方才一曲一剑,着实令人惊叹,才华横溢,不愧是将门虎女之后。”她先是一番看似真诚的夸赞,随即话锋陡然一转,“久闻镇北侯当年于北境,一杆银枪,骑射无双,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本宫素来仰慕此等英豪风姿,只可惜身为女子,无缘得见战场风采。” 她微微一顿,视线牢牢锁住沈明乐,笑容加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今日见沈小姐舞剑,英气勃发,想来于骑射一道,亦深得镇北侯真传。本宫不才,平素也爱研习骑射,一时技痒,不知沈小姐可愿赏脸,与本宫单独比试一场骑射,也让在场诸位,一睹真正的将门风采?” 此言一出,满场先是愕然,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热烈的议论声! 高位之上的皇后微微皱眉,低声呵斥:“娴安!不得胡闹,这是才试大会,不是儿戏之地。” 娴安公主刚想说些什么,一直默不作声的皇帝却缓缓开口:“皇后,娴安自有她的道理和分寸,我们不必插手。”皇后听出皇上话里有话,便不再出声。 众人还在惊讶之中,骑射?这并非才试大会的正规项目,而且要求极高,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涉猎!公主此举,分明是见沈明乐风头太盛,刻意刁难! 观众席上,反应各异: 那些早就因沈明乐一连串惊人表现而心生嫉妒,或是不满她一个“空有头衔”的孤女抢尽风头的贵女们,此刻脸上纷纷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公主殿下亲自邀战,真是给她脸面了!” “骑射?她一个父母不在身边、无人教导的,怕是连马都骑不稳吧?” “看她这次还如何逞能!怕是要在御前出大丑了!” 窃窃私语声中,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二房席位区域,方氏和沈蓉交换了一个狂喜的眼神。 沈蓉几乎要压抑不住嘴角恶毒的笑意,低声道:“娘,她这次还如何嚣张!骑射?她怕是连弓都拉不开!”方氏也阴冷地笑着:“自作孽,不可活!风头出得太盛,连公主都看不过眼了!合该她今日栽在这里!” 沈烟霖也小声附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迫不及待想看到沈明乐狼狈不堪的样子。 卫宁气得猛地攥紧了拳头,英气的眉毛紧紧拧起。她紧紧攥住沈明乐的手。 这娴安公主分明是仗着身份,行打压之事!骑射危险,若是沈明乐不善此道,强行比试,极易受伤,甚至……她不敢想下去,看向沈明乐的目光充满了焦急与担忧。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沈明乐,此刻却依旧平静。她抬眸,迎上娴安公主那看似含笑、实则冰冷的视线,心中清明如镜。这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的发难。她飞速地在脑中权衡——前世,她为了讨好顾朝,只专注于闺阁技艺,于骑射一道确实生疏。这一世,她虽有锻炼体魄,但时间尚短,与自幼有宫廷名师教导、酷爱骑射的公主相比,胜算极低。 然而,众目睽睽,公主以“仰慕将门风采”为名邀战,她若断然拒绝,便是怯懦,更是打了皇室的脸面,坐实了“堕了父亲威名”的指责,之前积累的所有声望可能顷刻崩塌。 就在她心思电转,准备开口周旋之际,高台上的娴安公主却仿佛看穿了她的犹豫,笑容越发“亲切”,目光转向评判席一侧那慵懒的身影,声音带着一丝娇嗔与不容置疑: “玄静王殿下,”她唤道,声音甜腻,“您武功高强,骑射更是冠绝京城,无人能及。这场比试,由您来做评判,再公正不过了。您说,是不是?” 瞬间,所有的目光,又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位一直作壁上观的玄静王。 简灼原本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仿佛台下的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被娴安公主骤然点名,他动作微顿,缓缓抬起那双深邃的双眸,微微蹙眉。 他的目光先是在娴安公主那强作镇定却难掩算计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视线越过她,落在了台下那抹依旧挺直的天水碧身影上。 他看到她那过于平静的神情,看到她微微抿起的唇线,也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被困幼兽般的锐利与决绝。 有意思。被逼到悬崖边了,还能保持这份镇定。 娴安公主见他迟迟不语,只是看着沈明乐,心中嫉火更炽,忍不住又催促道:“殿下?” 简灼终于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公主殿下有令,本王岂敢不从?”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在沈明乐和娴安公主之间扫视了一圈,最终定格在沈明乐身上。 “不过,”他语调拖长,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随意,“既是比试,总得有些彩头,才更有趣,不是么?” 他这话,看似是对两人说的,但那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沈明乐平静的外表,直直看到了她灵魂深处那不屈的火焰。 娴安公主一愣,随即笑道:“殿下说的是!不知沈小姐,敢不敢接下这彩头之约?”她将压力再次抛给了沈明乐。 全场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沈明乐的回答。是屈辱地接受一场必输的比试,还是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拒绝? 沈明乐感受到那来自高台上,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目光,也感受到了四周或恶意或担忧的视线。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内翻涌的情绪,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先是看向娴安公主,微微颔首:“公主殿下相邀,是明乐的荣幸。”随即,她转向简灼,不卑不亢地道:“不知殿下,欲以何物为彩头?” 简灼看着她那双直视自己的眼睛,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他缓缓站起身,玄色锦袍在灯火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很简单。”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掷地有声,“若公主胜,沈小姐便当着众人之面,承认自己所学粗浅,有负镇北侯威名,自此退出太学堂,安心在家修身养性。” 此话一出,满场皆惊!这彩头,是要彻底毁了沈明乐的前程和名声! 娴安公主眼中闪过狂喜之色。 二房几人几乎要抚掌称快! 卫宁急得脸色发白。 然而,简灼的话还未说完,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明乐,继续道:“若……沈小姐胜,”他刻意顿了顿,欣赏着少女骤然缩紧的瞳孔,一字一句道,“那么,就请公主殿下,亲自为你方才那曲《离鸾怨》、那支剑舞,斟酒一杯,道一声‘佩服’。” 哗——! 台下彻底炸开了锅!让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向一个臣女斟酒道佩服?!这简直比杀了娴安公主还让她难堪!这玄静王,出的到底是什么彩头?!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娴安公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铁青,她不敢置信地看向简灼。 沈明乐也彻底怔住了,她完全没料到,简灼会提出这样一个……近乎刁难公主,又在绝境中给了她一丝微弱希望和无比尊严的彩头! 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还是纯粹觉得,这样更有趣?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沈明乐身上,等待着她的最终抉择。是接受这几乎不可能的挑战,赌上一切?还是……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犹豫彷徨尽数褪去,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挺直脊梁,声音清越,响彻全场: “如此,臣女应战。” 沈明乐清越而决绝的声音,如同玉磬敲响,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广场上空。 这毫不犹豫的应答,出乎了大多数人的意料。他们原以为会看到她的惊慌、退缩,或是勉为其难的挣扎,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干脆利落,仿佛早已成竹在胸。 沈明乐在一片哗然中毅然应战时,顾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高台之上,玄静王简灼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 他深不见底的凤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浓稠的兴味。他看着台下那抹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簇不畏艰难、甚至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儿。 一声低低的、带着磁性的轻笑,从他喉间逸出。那笑声很轻,混杂在周围的抽气声和议论声中,几乎微不可闻。但离他最近的娴安公主,却敏锐地捕捉到了。 这声笑,并非嘲讽,更像是一种……欣赏的轻笑。这比直接的嘲讽更让娴安公主难以忍受!她猛地转头看向简灼,俏脸因愤怒和嫉妒而微微扭曲,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殿下!” 娴安公主的声音带着一丝尖利,勉强维持着皇室风度,“既然沈小姐已应战,那就请移步校场吧!” 简灼收敛了笑意,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懒懒地一拂袖:“可。”他率先起身,玄色袍角在夜风中划开利落的弧度,步履从容地向下方的皇家校场走去。评判席上其余几人面面相觑,也只得纷纷起身跟上。 观众席此刻已是沸腾起来。 谁能想到,一场才试大会,竟能演变至此?公主亲自下场挑战,玄静王出面设定如此骇人的彩头,而那位风头正劲的沈小姐,竟真的接下了这几乎不可能赢的赌局! “疯了!真是疯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看她怎么收场!” “骑射啊……可不是弹琴跳舞,那是真功夫!” 幸灾乐祸者有之,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者有之,也有少数人暗暗佩服沈明乐的胆色。 二房几人简直是心花怒放。 方氏紧紧握着沈蓉的手,压低的声音里满是兴奋:“蓉儿!你看到了吗?她这是自寻死路!骑射!她怎么可能会?!等着看她被公主碾压,身败名裂吧!”沈蓉脸上终于露出了畅快而恶毒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了沈明乐狼狈坠马、痛哭流涕的模样。沈烟霖也小声附和:“看她还能得意几时!” 卫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几步冲到即将前往校场的沈明乐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明乐!你疯了?!”卫宁英气的脸上满是焦急与不赞同,“你知不知道娴安公主的骑射是宫中数一数二的!你何必与她争这一时之气?那彩头……那彩头分明是要毁了你!” 沈明乐反手轻轻握住卫宁的手,感受到她手心的冰凉和颤抖,心中微暖。她看着好友担忧的眼睛,露出一抹安抚的、却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笑容:“阿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退缩,与输何异?更何况……”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高台上简灼消失的方向,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有人想看戏,我总不能……让他太失望。”她未必能赢,但至少要输得有骨气,输得让那位出题看戏的王爷,也记住她沈明乐,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卫宁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坚定,知道自己劝不住,只得重重叹了口气,咬牙道:“好!那我陪你过去!你若……若有事,我拼着被父亲责罚,也定要护你周全!” 一行人浩浩荡荡移师皇家校场。 校场四周火把林立,将场地照得亮如白昼。场地一端设立了新的考官席,简时修慵懒地坐在主位,娴安公主坐在他身侧,脸色依旧难看。另一端,则陈列着两排弓箭与数匹矫健的骏马。 礼官上前,宣布比试规则:“骑射比试,共三箭。于奔驰的骏马上,射中五十步外移动箭靶的红心。中靶心多者胜,若中靶心数相同,则视箭矢深入程度及骑射姿态评定高下。” 规则简单,却极为考验骑术与箭术的精准配合。 娴安公主冷哼一声,率先起身。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骑射胡服,更显身姿挺拔。她目光扫过沈明乐,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亲自挑选了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御马,动作流畅地翻身上马,接过侍卫递上的强弓。 “驾!”她娇叱一声,白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娴安公主俯身马背,控缰极稳,在高速奔驰中,张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 “嗖!”“嗖!”“嗖!” 三箭连珠般射出!箭矢破空,带着凌厉的气势! 只见五十步外,那被绳索牵引、不规则移动的箭靶上,三支羽箭稳稳地钉在了红心的边缘,虽然并非完全重叠,但都在靶心范围之内! “好!” “公主殿下威武!” 台下立刻爆发出喝彩声。娴安公主勒住马缰,白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她端坐马背,扬起下巴,享受着众人的欢呼,目光挑衅地看向沈明乐。她对自己的表现极为满意,这已是她超常发挥的水平! 评判席上,负责裁定中靶情况的侍卫高声禀报:“公主殿下,三箭皆在红心边缘!” 娴安公主得意地看向简灼,却见他只是单手支颐,神色平淡,仿佛刚才那精彩的骑射只是寻常表演,并未给予任何评价。这让她心中又是一堵。 她利落地翻身下马,将弓扔给侍卫,走到沈明乐面前,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傲慢:“沈小姐,该你了。若现在认输,彩头之事,本宫或可考虑……从轻发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沈明乐身上。 卫宁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二房几人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 那些看不惯沈明乐的人,也等着看她如何出丑。 沈明乐没有看娴安公主,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弓,最终选了一把看起来最普通、力道适中的。然后,她走向马厩。 她没有选择那些看起来高大神骏的御马,而是在一匹看起来并不起眼、但眼神温顺、四肢匀称的枣红马前停下。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马颈,低声耳语了几句,那枣红马竟打了个响鼻,用头蹭了蹭她的手心。 在众人或疑惑或讥讽的目光中,沈明乐深吸一口气,抓住马鞍,脚踩马镫,动作略显生涩,却异常坚定地——翻身上马。 她握紧了手中的弓,目光投向远处那晃动的箭靶,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 校场上,风似乎都在此刻静止。 沈明乐端坐于枣红马背上,身姿相较于娴安公主的流畅自如,确实显得几分僵硬。她轻轻一夹马腹,枣红色马小跑起来,速度远不及方才公主的骏马迅捷,甚至带着一种谨慎的平稳。 “嗤……”台下已有人忍不住发出低笑,“这哪是骑射,分明是遛马。” “看来是真不会,强撑着上来丢人罢了。” 二房几人更是交换着讥诮的眼神,只等那脱靶甚至坠马的笑话发生。 沈明乐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自身的节奏里。她没有急于张弓,而是控着马匹,在校场上跑了一个小圈,似乎在适应马背的颠簸,也似乎在丈量着与箭靶的距离,感受着风的流向。 评判席上,简灼微微眯起了眼。他看得出,她的骑术确实生疏,但那控缰的手很稳,眼神更是专注得可怕。这不是放弃,而是在极度劣势下,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哪怕只有一丝可能的胜机。 终于,在枣红马第二次跑过起始线,速度稍提之时,沈明乐动了! 她没有像娴安那样在高速奔驰中连珠发射,而是在马匹节奏相对平稳的瞬间,猛地勒缰,枣红马前蹄微扬,速度骤减的刹那,她腰腹发力,稳住了身形,同时闪电般张弓搭箭! 这个动作毫无花哨,甚至带着一种战场弓手才有的、追求绝对精准的朴实与狠厉! “嗖——!” 第一支箭离弦而去!破空之声不如公主的凌厉,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所有人的目光追随着那支箭矢,只见它划过一道近乎笔直的轨迹,“夺”的一声,精准无比地钉入了五十步外移动箭靶的——红心正中央! 箭尾兀自剧烈震颤! 全场骤然一静! 中了?还是靶心?! 不等众人惊呼,沈明乐已再次催动马匹,这一次,速度稍快。她俯低身子,几乎贴在马背上,减少着风阻,在下一个颠簸起伏的间隙,再次开弓! 第二箭,再中红心!与第一箭紧紧相邻! “哗——!”台下终于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娴安公主脸上的得意笑容彻底僵住,化为震惊与苍白。这怎么可能?!她一个无人教导的孤女,怎么可能有如此精准的箭术?! 二房几人更是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卫宁激动地差点跳起来,紧紧攥着拳头! 而考官席上的简灼,看着场上那个在马背上略显笨拙,却每一次开弓都稳如磐石的少女,眼底的光芒越来越盛。 此时,沈明乐已准备射出第三箭。她的手臂因连续开弓而微微颤抖,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枣红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压力,步伐略显焦躁。 移动的箭靶再次晃过。 沈明乐眼神一凛,用尽全身力气拉开弓弦,瞄准—— 可就在这时,枣红马前蹄似乎绊了一下,猛地一个趔趄! “啊!”台下响起一片惊呼!卫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明乐身体剧烈一晃,几乎要被甩下马背!但她死死夹住马腹,左手控缰稳住身形,在身体失衡、视线晃动的电光火石间,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松开了勾弦的手指! 第三箭,歪歪扭扭地射了出去! 轨迹全然不如前两箭平稳,甚至有些飘忽。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支箭如同醉汉般,摇摇晃晃地飞向箭靶—— “噗!” 一声闷响。 那支箭,没有射中红心,而是险之又险地、深深地扎在了红心的最边缘! 箭杆甚至因为力道和角度的缘故,微微撬动了旁边那支属于娴安公主的、原本稳稳钉在靶心边缘的箭矢,让那支箭松动了一下,角度偏斜了几分! 三箭,两箭正中靶心,一箭险挂红心边缘! 静!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负责查验的侍卫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高声禀报,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变调: “沈明乐小姐,三箭……两箭正中红心,一箭……中红心边缘!综合评定……红心数……胜!” “轰——!” 校场彻底炸开了锅! 赢了?!沈明乐赢了?! 在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她竟然真的赢了金枝玉叶、骑□□湛的娴安公主?! 娴安公主脸色煞白,踉跄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她指着那箭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羞愤、难堪、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她竟然输了!输给了这个她根本看不起的女人! 卫宁狂喜地冲上前,一把抱住刚刚费力下马、脸色苍白的沈明乐:“明乐!你赢了!你真的赢了!太好了!” 沈明乐靠在卫宁身上,微微喘息着。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越过愤恨的娴安公主,直直地望向了评判席上那个玄色的身影。 简灼也正在看着她。 他缓缓站起身,玄色衣袍在火把光芒下如同暗夜凝聚。他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慵懒与玩味,那双深邃的凤眸里,是毫不掩饰的、炽热的欣赏与探究。 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遍整个校场: “胜负已分。依照约定——”他的目光转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娴安公主,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威压,“公主殿下,请履行彩头。” 娴安公主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向简灼,眼中充满了屈辱的泪水与疯狂的恨意。她再看向被卫宁扶着、虽然狼狈却脊梁挺直的沈明乐,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斟酒……道歉…… 这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全场再次寂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位天之骄女,等待着她的反应。这场由她挑起的事端,最终将她自己逼入了绝境。 娴安公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沁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她看着侍女颤抖着端上的玉杯酒盏,那澄澈的酒液映照着她此刻扭曲的容颜,比毒药更让她难以吞咽。让她,堂堂公主,向一个臣女斟酒道“佩服”?这比杀了她更甚! 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屈辱和恨意如同野火燎原。她求助般地望向评判席上的简灼,却只对上那双深邃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眼旁观意味的凤眸。她又猛地瞪向沈明乐,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在娴安公主颤抖的手几乎要触碰到那酒壶的瞬间—— “公主殿下且慢。” 一道清越平静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开口的,竟是沈明乐。 她已稍稍平复了喘息,由卫宁扶着,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清明而坚定。她对着娴安公主,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姿态不卑不亢。 “殿下,”沈明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方才骑射比试,不过是为才试大会助兴的游戏之作,旨在切磋,岂能当真?殿下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明乐万万不敢受殿下斟酒之礼。”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回娴安公主那张惊疑不定的脸上,语气真诚而恳切:“镇北侯府世代忠良,铭感皇恩。父亲常教导,为人臣子,当恪守本分,忠君爱国,护卫皇室尊严乃是分内之事。明乐虽为女子,亦不敢或忘。今日若因一场游戏之举,使得殿下凤体受损,颜面有亏,明乐万死难辞其咎,更是愧对父亲教诲,陷家族于不忠不义之地。” 她再次深深一礼:“故而,恳请殿下收回成命。方才彩头之约,不过戏言,就此作罢。能得殿下亲自指点骑射,已是明乐莫大荣幸。” 一番话,如同清泉流石,涤荡了校场之上一触即发的紧张与戾气。 所有人都愣住了。 刹那间,许多人看向沈明乐的目光彻底变了。 先前那些嫉妒她、等着看她嚣张过头而倒霉的人,此刻脸上火辣辣的,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惭愧与敬佩。这份胸襟,这份格局,远非他们所能及。 那些中立之人,更是暗自点头。不骄不躁,胜而不傲,懂得审时度势,顾全大局,此女未来,必不可限量! 卫宁紧紧握着沈明乐的手,眼中充满了骄傲与了然。她就知道,她的朋友绝非池中之物! 二房几人像是被狠狠扇了一记耳光,沈明乐脸上出现过惊讶,或是疑惑,或是思索,就是没有出现慌张与不安!沈蓉僵在原地,她盼着沈明乐得意忘形失了仪态,盼着她得罪公主死无葬身之地,却万万没想到,她竟以这样一种方式,不仅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最大的危机,反而赢得了更高的声望!二房一家子气得几乎要咬碎银牙。 高位上的帝后也面露赞许,看着台下从容淡定的少女。 娴安公主也彻底怔住了。她看着沈明乐,看着对方那清澈眼眸中毫无作伪的诚恳与坦然,心中的屈辱感奇异地消退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是庆幸?是恼怒?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容? 考官席上,简灼深邃的眼底凝视着台下那个言辞恳切、姿态从容的少女,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随着骑射风波的平息,文华殿前广场上,历经数轮角逐的才试大会也终于迎来了终章。 主判官手持最终评定的金榜,于高台之上,声若洪钟,宣读了此次才试的最终名次: “魁首——沈明乐!” “榜眼——沈烟霖!” “探花——沈蓉!” 名次宣读完毕,广场上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喧哗。这结果,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沈明乐凭借一曲一词一剑舞,以及最后那石破天惊的骑射表现,这魁首之名,实至名归。 沈明乐在万众瞩目下上前,礼官正要将那方象征才试魁首的、用锦盒盛放的紫檀木嵌玉镇纸递给沈明乐,一道清越而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慢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玄静王简灼不知何时已离了评判席,正信步走来。他玄色衣袍的袖口以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在灯火下流转着暗沉的光华,步履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仿佛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却又偏偏能掌控一切的散漫与笃定。 他走到沈明乐面前,并未看那礼官,目光径直落在她身上。距离拉近,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她因方才骑射比试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那双低垂着的长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尾端带着微翘的弧度,随着她平稳的呼吸轻轻颤动,像蝶翼栖息。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少女,目光几不可察地一闪,仿佛被什么极轻的东西挠了一下心尖。 他从礼官手中取过那沉甸甸的锦盒,并未立刻递出,而是用指尖随意地摩挲了一下盒面上冰凉的玉石,动作带着他惯有的慵懒。随即,他抬眸,对上沈明乐有些疑惑的眼眸。 他看着沈明乐有些疑惑的模样,唇角勾起,那笑意不深,却瞬间冲淡了他周身若有若无的疏离感,显露出几分属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只是这意气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潭水。 “沈小姐连夺五魁,更在骑射上让本王大开眼界,”他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赞赏,既不显过分热络,也不失皇室威仪,“这魁首之奖,由本王亲自来颁,才不算埋没了。” 说着,他双手将锦盒递到她面前。这个动作由他做来,少了几分规矩的刻板,多了几分随性的郑重。 沈明乐看着他递来的锦盒,以及他骨节分明、带着练武痕迹却又不失优雅的手,微微一怔。她能感觉到四周瞬间聚焦而来的目光,也能感觉到眼前这人看似随意的举动下,那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她敛下眸中思绪,伸出双手,姿态恭谨却又不卑不亢地接过:“谢殿下。” 指尖在交接的刹那,不可避免地与他微凉的指尖轻触。一瞬即分。 简灼感受到那片刻的、带着温热的触碰,看着她接过锦盒后便迅速收回、规规矩矩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眼底的笑意深了些许。 他并未立刻退开,反而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清冽的嗓音里裹着一丝促狭: “镇北侯府的底蕴,今日总算让本王窥见一斑。沈明乐,”他直呼其名,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本王很看好你。” 说完,他不待沈明乐回应,已直起身,恢复了一贯的散漫姿态,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靠近与低语只是她的错觉。他随意地一拂袖摆,转身便走。 沈明乐在无数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接过了玄静王亲自颁发的奖品。 那一幕,深深刺痛了顾朝的眼睛。 他站在散场的人流中,看着那抹渐行渐远的天水碧身影,温润的眸底,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阴鸷与势在必得。 无论她是否还是那个沈明乐,无论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他都不能放手。 台下沈蓉死死地盯着前方那抹接受着众人祝贺的天水碧身影,听着耳边对沈明乐不绝于口的赞美,甚至无人敢靠近的玄静王都如此看好她,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 她输了,她竟然输了!不仅输给了那个一向被她踩在脚下的沈烟霖,更输给了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沈明乐!而且还是以这样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她最引以为傲的舞艺和琴艺,沈明乐却轻松取得大家的关注,让她一败涂地! “母亲!”她回到席位,抓住方氏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母亲的肉里,声音因极致的嫉恨而颤抖,“她……她凭什么!一个上学不过半年的野丫头!我不服!” 方氏心疼地揽住女儿,看着沈蓉苍白而扭曲的脸,再看向远处光芒万丈的沈明乐,眼神由最初的震惊、难堪,逐渐沉淀为一种阴冷的毒辣。她轻轻拍着沈蓉的背,声音低得只有母女二人能听见:“蓉儿莫急,莫要气坏了身子。今日让她出了风头又如何?” 她的目光如同毒蛇般缠绕在沈明乐身上,一个恶毒的计划慢慢在心底变得清晰。 “她现在名声不是大噪吗?”方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彻骨的笑意,“那为娘就让她……再‘出名’一些!站得越高,摔得才越惨!不久的赏学宴……便是她身败名裂之时。” 她要在那汇聚了京城所有青年才俊、更为盛大的场合,亲手将沈明乐从这云端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女子清白故为重要……倘若让众人发现她与人暗度陈仓呢。连带她那远在边关的父母,也休想独善其身! 才试大会,最终在沈明乐艳压群芳,以绝对胜利者的姿态中,缓缓落下帷幕。 与此同时,京城之中,关于才试大会的谈论正甚嚣尘上。 各大酒楼茶馆,说书先生们唾沫横飞,将沈家嫡女沈明乐如何一曲《离鸾怨》惊玉安,如何一剑舞惊四座,又如何在校场之上以弱胜强、气度折服公主的事迹,编成了跌宕起伏的段子,引得满堂喝彩。 “诸位客官,可见过那等女子?看似柔弱,却身怀傲骨!一曲一词,道尽沧桑却不失风骨;一剑一舞,彰显将门虎女之风!更难得是那份胸襟,胜而不骄,懂得审时度势,给皇家留足了颜面!真乃奇女子也!”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满堂叫好。 沈明乐这个名字,伴随着她的才华、勇气与从容识大体的美誉,如同一阵旋风,席卷了整个京城的上流圈子,真正可谓名声大噪。 不少世家公子在茶余饭后,也难免会谈及这位横空出世的镇北侯嫡女,言语间不乏欣赏与青睐。风头之盛,一时无两。 嗯对!一章比一章字数多[猫爪]喜欢看的宝宝们有福啦 一次性看个够[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才惊玉安 第3章 暗流涌动 明乐苑内,沈明乐卸下一身华服珠翠,只着一件素白的寝衣,独自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窗外月色如水,泠泠地洒入室内,在她沉静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清辉。 她指尖轻轻拂过白日里用于舞试的那柄未开刃的长剑,剑身冰凉,映着月光,泛着幽冷的寒芒。名声是把双刃剑。今日她凭借才学和胆色赢得了满堂喝彩,建立了威望,这固然是一道护身符,却也让她成了众矢之的,站在了更明亮、也更危险的聚光灯下。二房今日被当众狠狠打脸,以方氏和沈蓉睚眦必报的性子,绝无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太学堂已无必要再留。她当初入学,本就是为了才试夺魁,扬名立万,改变前世困于后宅、无人重视的境地。如今目的已然达成,那些贵女间的虚伪应酬、绵里藏针,她实在懒得应付。更何况,留在那里,目标太大,反而容易陷入被动。 翌日,沈明乐便以“身体需静养,精进所学”为由,向太学堂递了暂休的帖子。此举在外人看来,是魁首的谦逊与沉淀,倒也赢得不少赞誉。 她安心待在明乐苑中,或是抚琴,或是看书,看似悠闲,心神却从未放松。二房……实在太过安静了。 “小姐,”春桃打探消息回来,脸上带着一丝困惑,“二房那边……并无什么特别动静。二夫人除了日常理事,便是与几位相熟的夫人饮茶听戏。蓉小姐和烟霖小姐也安分待在藕花院,据说……是在闭门抄写《女诫》,说是要静心思过。” 静心思过?沈明乐唇角勾起一抹冷嘲。这话骗骗外人也就罢了,沈蓉若能因此思过,前世也不会做出那般恶毒之事。 “还有吗?”沈明乐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锐利,“她们近日,可曾与府外什么人接触频繁?或是…方氏可曾单独入宫?” 春桃仔细回想,摇了摇头:“并未听说与什么生面孔接触。至于入宫……前两日贤妃娘娘召见过二夫人,但这也是常例,并未听说有何特别。” 贤妃?沈明乐眸光微凝。贤妃是二房在宫中的倚仗之一,也是当今太子生母。前日才召见过方氏…… “知道了。”沈明乐挥挥手,让春桃下去。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中在微风中摇曳的花枝。 越是平静,越是可疑。这不符合二房的行事风格。她们定然在酝酿着什么。否则,何须如此隐忍,如此按捺? 赏学宴……她脑海中闪过这个词。才试大会之后,宫中惯例会为表现出色的学子举办一场赏学宴,由贤妃娘娘主持,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玉安城大半贵人都会聚集于此,若是出现什么意外,便就永无翻身之地! 一个模糊而危险的念头在她心中逐渐清晰——若她是方氏,要报复一个风头正盛、备受瞩目的嫡女,还有什么比在她最荣耀的时刻,让她身败名裂更狠毒的呢?而在宫中行事,需要内应,需要时机…… 买通宫女?刺杀亦或是下毒?还是……更龌龊的手段! 沈明乐眼神骤然冰寒,她必须提前防备。赏学宴,恐怕不是一场盛宴,而是一个精心为她准备的修罗场! “果丹,”她沉声唤道,“去将我们能动用的银钱清点一下。春桃,想办法,用最稳妥的渠道,去查一查近日宫中侍卫轮值的变动,尤其是……与赏学宴相关的区域。”她顿了顿,补充道,“小心些,莫要打草惊蛇。” 夜阑人静,黑白肃杀的玄静王府内,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灯,映着跳跃的烛火。简灼未安寝,他斜倚在窗边的紫檀木榻上。 他神色不似平日里那般外露的桀骜散漫,眉宇间凝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执拗。窗外月色与他周身玄色锦袍几乎融为一体,唯有那双凤眸,在昏黄光线下亮得惊人,藏着探不清的深意。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衣袂拂风之声。 下一瞬,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悄无声息地单膝跪在书房中央。来人一身利落劲装,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正是他的贴身侍卫周昭。 “王爷。”周昭的声音低沉平稳。 他推门而入,一身夜行衣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他单膝跪地,垂首禀报:“王爷,属下回来了。” 简灼并未抬眼,目光依在指尖的扳指上,声音听不出情绪:“如何?查到了吗?” 周昭头垂得更低:“属下无能。”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简灼摩挲着残玉的指尖停顿了一下。半晌,他才淡淡开口,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也就是说,没有。” “是。线索……似乎断了。”周昭语气带着请罪的沉重,“时间过去太久,许多痕迹都已湮灭。而且……对方似乎也并未留下任何追寻的印记。” 简灼终于抬起眼,眸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显得有些幽远。黑暗中,那双镇定而清澈的眼眸,和那片刻给予他喘息之机的沉默,临走之时,只留下一枚玉佩给她。 这些年,他暗中查访,并非只为报恩,更因为那份在绝境中遇到的、与他所处世界的冰冷算计截然不同的平静与善意,如同烙印,刻在了记忆深处。 “知道了。”简灼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慵懒,“下去吧。此事……暂歇。” 周昭松了口气:“是,殿下。”他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简灼一人。他起身走到窗边,负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月色在他俊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沈府内。 连日静养的沈明乐深知坐吃山空绝非良策,母亲留下的嫁妆虽丰,但有些东西不宜动用,需有些活钱以备不时之需。她挑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带着春桃,乔装一番,从库房中拣选了几件不显眼却价值不菲的古玩玉器,去了城中信誉颇佳、最重客人**的汇丰典当。 事情办得顺利,换得的银票厚厚一叠,妥善收好。主仆二人并未乘车,只沿着相对清净的街道缓步回府,顺带瞧瞧这京中风物。 行至一处面摊附近,却见那里围了几人,传来争执之声。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粗布短打的年轻男子被摊主揪着衣袖,面色窘迫却带着倔强,地上还落着一个空了的粗瓷海碗。 “……区区十文钱也付不起?看你人高马大,竟想赖账不成!”摊主怒气冲冲。 那男子脸色涨红,声音沉闷:“我并非赖账,只是钱袋……不慎遗失了。待我寻回,定双倍奉还!” “空口白话谁信!今日若不付钱,休想离开!” 沈明乐目光落在那个年轻男子脸上,心中猛地一震!这张脸……虽比记忆中稚嫩许多,眉宇间那股不屈的韧劲却丝毫未变——秦柯! 是那个后来在父亲麾下崭露头角、最终却受“贪污军饷”案牵连,与她父母一同血染刑场的副统领秦柯! 他竟落魄至此? 眼见围观者指指点点,秦柯拳头紧握,青筋暴露,却强忍着没有动手。 沈明乐不再迟疑,上前一步,声音清越:“店家,这位好汉的面钱,我替他付了。”她示意春桃取出铜钱递给摊主。 摊主见钱眼开,立刻松了手,嘟囔着走开了。 秦柯愣住,看向替他解围的女子。她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但身姿挺拔,气度不凡。他抱拳一礼,声音带着感激与羞愧:“多谢姑娘援手!秦柯感激不尽!不知姑娘府上何处,他日必当奉还!” 沈明乐隔着薄纱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她沉吟片刻,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观你身形气度,并非寻常百姓,何以流落至此,连一碗面钱都付不起?” 秦柯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倒也坦荡:“不瞒姑娘,家道中落,前来京城投亲不遇,盘缠用尽,一身力气却寻不到正经活计,让姑娘见笑了。” 一身力气,寻不到活计……沈明乐心中微动。这样一个未来将才,岂能埋没于市井? “奉还便不必了。”沈明乐声音平静,“我身边,倒缺一个可靠的护卫。你若愿意,可跟随于我,保你衣食无忧,亦可……让你这一身力气,有用武之地。” 秦柯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喜与不可置信的光芒。他漂泊已久,深知机会难得,更何况这位姑娘气质清贵,出手阔绰,绝非寻常人家。他当即单膝跪地,抱拳道:“姑娘大恩,秦柯没齿难忘!愿追随姑娘左右,效犬马之劳!此生绝不背弃!” “起来吧。”沈明乐虚扶一下,“日后唤我小姐即可。具体事宜,回府后再与你细说。”她让春桃先带秦柯从侧门回府安置。 回到明乐苑,刚坐定,果丹便进来禀报,脸上带着几分看热闹的神色:“小姐,您出去了不知道,府里可热闹了!工部尚书李家派人来下了帖子,说是……要求娶三小姐呢!” 沈明乐端茶的手微微一顿。李榭求娶沈烟霖?这在前世,是绝无仅有之事。前世此时,她已嫁入顾家,二房凭借从龙之功攀上豫亲王,后来风光无限,沈蓉沈烟霖后来才作为贵妾入顾家,何曾有过工部尚书嫡子正妻的风光? 这一世,竟变了。 慈安堂内,檀香袅袅。 沈老夫人穿着一身赭色万字不断头纹的锦袍,头上戴着一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显得格外富态,却也衬得她那张本就刻薄的脸更加严肃。她手里捏着工部尚书府送来的泥金帖子,反复看着,浑浊的眼底精光闪烁。 “李家……工部尚书李崇的嫡次子李榭,”她喃喃自语,嘴角难得露出一丝满意的弧度,“虽说只是个次子,但李家门第清贵,李榭本人也在工部领着差事,前途不错。求娶烟霖……倒也算是一桩好姻缘。” 她立刻吩咐黄嬷嬷:“去,把二老爷和二夫人请来。” 沈原和方氏很快到来。听闻此事,沈原抚着短须,沉吟片刻,便露出了笑容:“娘,这是好事啊!李尚书深得圣心,李家在清流中颇有声望。我如今在御史台,若能得李家为奥援,于仕途百利而无一害!烟霖能嫁过去做正头娘子,也是她的造化。” 方氏闻言,脸上却无喜色,反而蹙紧了眉:“老爷!那李榭我见过,模样也就寻常,性子听说还有些木讷。烟霖虽不如她姐姐,但也是我们娇养大的,就这么嫁去李家?是不是太仓促了些?况且……”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蓉儿还未定下,妹妹倒先定了亲,这……” 她话未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怕委屈了沈蓉,也怕打乱了她原本的盘算。 沈原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妇人之见!李家这样的门第,是多少人想攀都攀不上的!烟霖能得此姻缘,已是幸事,大不了日后安排见个面。至于蓉儿,”他看了方氏一眼,意味深长,“她的福气,在后头。亲王那边……近来圣心难测,风向有些微妙,多条路子总是好的。与李家联姻,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方氏听到“亲王风向微妙”,神色微变,又见沈原态度坚决,沈老夫人也明显赞同,心知此事难以回转。她权衡利弊,终究叹了口气,算是默许了。 消息传到沈蓉耳中,她立刻摔碎了一个最喜欢的官窑瓷瓶,冲到方氏房中,又妒又怒:“母亲!凭什么?!那李榭哪里配得上我们沈家的女儿?再说了烟霖那个木头疙瘩凭什么能嫁尚书公子,我以后岂不是要嫁入王府才成?!” 方氏连忙屏退左右,拉着她的手安抚:“蓉儿,你急什么?娘怎么会委屈了你?那李家算什么,不过是给你父亲锦上添花罢了。你的亲事,娘自有打算,定要比这好上十倍、百倍!将来啊,说不定宫里的富贵,也有你一席之地呢!”她低声哄着,描绘着模糊却诱人的前景。 沈蓉虽仍有些不情愿,但听母亲如此说,心里总算平衡了些,嘟着嘴道:“那母亲可要说话算话!” “自然,娘何时骗过你?”方氏笑着将她搂入怀中,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的算计。稳住沈蓉,促成与李家的联姻,巩固二房的势力,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至于沈蓉的未来……她自然要为她谋划最好的,只是这路途,恐怕不会那么平坦了。 明乐苑内,沈明乐听完果丹的叙述,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李沈联姻……二房是打算借着这桩婚事,在可能的朝堂风波中,多寻一个稳固的靠山么?看来,自己重生带来的变化,已经开始如同涟漪般扩散,影响了越来越多的人和事。 这潭水,是越来越深了。而她,需得更谨慎,也更主动才行。秦柯的归附,或许正是时候。 赏学宴如期而至。 清晨,明乐苑内尚带着露水的清润,二房那边便差人送来了一个精致的樟木衣匣。方氏身边得力的嬷嬷亲自送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大小姐,今日宫中盛宴,夫人特意为您备下了几身新裁的衣裳,都是时下最新的花样和料子,请您过目。” 沈明乐目光淡淡扫过那华美的衣匣,唇角微不可察地牵起一抹冷笑。 “有劳嬷嬷,放下吧。”她语气疏离。 那嬷嬷似也不意外,恭敬放下后便退了出去。 性子活泼的果丹按捺不住好奇,上前打开了衣匣,里面整齐叠放着三套衣裙,一套比一套华丽耀眼,织金缀玉,流光溢彩。“小姐,您看这料子,这刺绣……”她忍不住伸手抚摸那最上面一件绯色罗裙的袖口,触手丝滑冰凉。 沈明乐冷眼瞅着那极美的衣裳,道:“放那里吧。”果丹应了一声,把它规规矩矩的收好。 片刻功夫,正忙着为沈明乐梳妆的春桃忽听得果丹一声低呼:“呀!好痒!” 只见果丹方才触摸过衣物的手背上,竟迅速泛起了一片细密的红疹,看着便觉刺痒难耐。 春桃脸色一变,立刻上前拉住果丹的手细看,又看向那衣匣,“小姐,这衣裳……有问题!” 沈明乐端坐镜前,透过光洁的铜镜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眼中并无意外,只有一层寒霜渐渐凝结。“又是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她声音平静,却带着看透一切的冰冷,“将那匣子连同里面的东西,拿得远远的,寻个稳妥处封存起来,日后或许有用。” “是!”春桃心领神会,立刻招呼小丫鬟将那衣匣谨慎地搬走,又赶紧取了清热解毒的药膏给果丹涂抹。 “她们……她们也太恶毒了!”果丹又气又怕,眼圈都红了,“若是小姐穿了这衣裳,在宫中宴席上发起疹子来,那可怎么得了!” 沈明乐没有回答,只是对春桃道:“去将我那件烟粉色素面妆花罗裙取来。” 春桃依言取来。这裙子颜色清雅,如同三月烟雨笼罩下的桃花,淡而不俗,裙摆与袖口以同色丝线暗压缠枝莲纹,只在行动间才折射出细腻的光泽,并无半分绣花点缀,却更显面料本身的高级与雅致。沈明乐换上这身衣裙,既不逾矩,又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莹白的肌肤和沉静的气质,将那几分属于少女的柔媚与冷冽完美融合。 “小姐穿这身真好看!”果丹忘了手上的痒,眼睛亮晶晶地赞叹,“比二房送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不知强了多少倍!” 春桃也笑着点头:“小姐气度使然,穿什么都好看,这般清雅,反更显高贵。” 沈明乐对镜自照,略施薄粉,淡扫蛾眉,发间依旧只簪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却已足够清丽脱俗。她整理好衣裙,神色平静地起身:“走吧,该去慈安堂了。” 当沈明乐带着丫鬟踏入慈安堂时,原本正在说笑的众人目光霎时都被吸引了过来。 沈老夫人正由方氏和沈蓉、沈烟霖陪着说话,见到沈明乐这身打扮,刻薄的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她惯常觉得沈明乐衣着素净得近乎寒酸,今日这身烟粉色,却恰到好处地彰显了侯府嫡女应有的气度与品位,既不张扬,又不**份,连她挑剔的目光也找不出错处。 沈蓉更是看得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极为华贵的缕金百蝶穿花遍地锦宫装,珠翠满头的,本想将沈明乐比下去,谁知对方仅凭一身看似简单的烟粉罗裙,就将她衬得如同暴发户般俗艳!那股清雅从容的气度,更是她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方氏察觉到女儿的失态,在桌下轻轻按了按她的手,面上却带着和煦的笑容,对沈老夫人道:“母亲您看,明乐这身打扮真是越发标致了,到底是长大了。” 沈老夫人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方氏又转向沈明乐,语气关切:“明乐,二伯母送去的衣裳,可是不合身?怎的没穿?” 沈明乐微微福礼,语气平和无波:“多谢二伯母厚爱。只是那些衣裳过于华美,明乐自觉资历尚浅,恐在宫中穿得太过招摇,反而不美,故而选了旧衣,还望二伯母勿怪。”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方氏的颜面,又点明了自己低调做人的态度,让人挑不出错处。 方氏笑容不变:“你考虑得周到。”心中却是一沉,看来那衣裳上的东西,是被她识破了。这小贱人,果然越来越难对付了! 出发前往宫中的路上,沈蓉依旧气难平,挨着方氏低声抱怨:“母亲!你看她那个样子!穿得那么素净,分明是想显得我们庸俗!” 方氏拍了拍她的手,眼中闪过一丝阴冷,低声道:“我的傻蓉儿,让她出风头吧。她如今名声越响,爬得越高,待会儿在赏学宴上……才会摔得越重,越惨!今日,便是她身败名裂之时!你且等着看好戏便是。” 沈蓉闻言,想到母亲安排好的计划,心中才稍稍畅快了些,看向前方那抹烟粉色背影的眼神,重新充满了恶毒的期待。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宫城的青石板路上,车厢内熏着淡淡的梨花香,与外间的喧嚣隔绝开来。 果丹揉着已经涂过药膏、红疹渐消的手背,仍是气鼓鼓的,忍不住低声抱怨:“二房真是恶毒!竟在衣裳上做这等腌臜手脚!若非小姐警觉,今日在宫中岂非要出大丑?想想都后怕!” 沈明乐端坐着,目光落在微微晃动的车帘上,仿佛能穿透这层阻碍,看到前方二房马车里那几张各怀心思的脸。她唇角噙着一抹极淡的冷笑,声音如玉石轻击,带着平静: “她们送的,何止是几件动过手脚的衣裳。”她微微侧首,看向两个忠心耿耿的丫鬟,“那更是一个试探。若我穿了,便是不知深浅,活该中计;若我不穿,她们便知我已心生警惕,后续的手段,只会更加隐蔽狠毒。今日这赏学宴,只怕从头至尾,都是一场精心为我备下的鸿门宴。” 果丹听得瞪大了眼睛,又惊又怒:“她们……她们还敢在宫里动手?!” “有何不敢?”沈明乐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寒意,“越是显赫之地,越容易灯下黑。众目睽睽之下若出了‘意外’,才更是百口莫辩,足以致命。” 春桃神色愈发凝重,低声道:“小姐既已看破,我们更需万分小心。宫中规矩大,眼线多,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沈明乐点了点头,指尖轻轻拂过烟粉色罗裙柔滑的布料,眼神锐利如出鞘的短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们既然划下了道,我接着便是。只是,”她话音一转,带着一丝冷峭的锋芒,“今日我便让他们且看着,什么叫害人终害己。” 她看向春桃和果丹,语气郑重了几分:“今日入宫,你们要紧跟在我身边。无论遇到何事,切莫惊慌,也莫要轻易离开我身侧,更不可食用、触碰任何来历不明之物。一切,见机行事。” “是,小姐!”春桃和果丹齐声应道,神色肃然。 马车微微一顿,外面传来礼官悠长的唱喏声,宫门,到了。 沈明乐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敛于眼底深处,只余下一片符合她年龄与身份的、恰到好处的沉静与恭谨。她扶了扶发间的玉簪,在春桃的搀扶下,优雅地躬身,踏出了马车。 沉重的朱漆宫门缓缓开启,如同揭开了皇家盛宴的序幕。门外等候的众家贵女命妇,皆收敛神色,整理衣冠,准备以最得体的姿态步入这帝国权力的中心。 沈明乐立于人群中,一身烟粉色素罗裙,在这姹紫嫣红间反而显得格外清逸脱俗。她并未如旁人那般频频整理钗环,或紧张地四下张望,只是微垂着眼睫,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三寸之地,仿佛周遭的喧嚣与期待都与她无关。 当引路内官唱出名号,示意可以入内时,沈明乐微微颔首,随即迈开了步子。 她的步伐不疾不徐,沉稳从容。裙裾随着她的动作漾开柔和的弧度,步履间听不到丝毫环佩乱响的急躁,只有一种仿佛丈量过的、恰到好处的韵律。脊背挺直,肩颈线条优美而放松,如同一株静植的玉兰,于无声处自有风骨。这份气度,浑然天成,竟似比许多常出入宫闱的宗室贵女还要显得举重若轻。 相比之下,紧随其后的沈蓉与沈烟霖,虽也极力维持着端庄,但那步子却难免透出几分刻意与紧绷。沈蓉努力想走出风华绝代的姿态,却因心中嫉恨与紧张,反而显得有些僵硬;沈烟霖则更是小心翼翼,几乎不敢抬头,唯恐行差踏错,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这般显眼的对比,自然落入了早已到场、正在殿前广场寒暄的众多宾客眼中。 一时间,低语声四起。 “那位便是镇北侯府的嫡小姐沈明乐?果然名不虚传……” “啧啧,这通身的气派,倒真不愧是侯府嫡女,比后面那两个……啧。” “听说才试大会上五艺夺魁,连玄静王都亲自为她颁奖,今日一见,确有过人之处。” “看她那样子,倒不像是初次入宫,这般沉稳,实属难得。” 这些或赞赏或探究的议论,如同细密的针,无声地刺穿着沈蓉的耳膜和自尊,让她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 帝后端坐于龙凤宝座之上,接受着众人的朝拜与恭维。然而,在这看似和谐的表象之下,敏锐之人却能察觉到空气中流淌的无声暗流。 龙椅之侧,稍次一级的位置上,端坐着一位身着亲王蟒袍、面容与皇帝有几分相似,眉宇间却更显精明与锐利的中年男子。他便是豫亲王,当今圣上的胞弟。他手中把玩着一只九龙杯,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下方臣子,眼神深处却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灼热与算计,那目光偶尔会若有若无地擦过那至高无上的龙椅。 这便是如今朝堂上心照不宣的局面。 皇帝年事渐高,精力不济,朝中势力渐分两派:一派以太子为首,多为遵循祖制、主张稳重的老成之臣,被称为守旧派。他们看重礼法传承,认为国本不可轻易动摇,与太子一荣俱荣。素来忠勇、镇守北境的镇北侯沈峥及其部分故交,虽不直接参与党争,但其立场天然倾向于维护正统。而像南卫将军府这类手握实权的武将世家,则态度暧昧,始终在两派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令人难以捉摸。 另一派,则以豫亲王马首是瞻,是为激进派。他们抨击太子一系固步自封,主张锐意改革,更富进取心。这其中,便包括了善于钻营、担任御史中丞的沈原一房,以及与二房新近联姻、掌管工程度支的工部尚书李家,还有那位长袖善舞、看似温润的安国公世子顾朝及其背后的安国公府势力。 皇帝对这两派的明争暗斗心知肚明,却深感无力。太子仁厚却稍显懦弱,豫亲王干练却野心勃勃,他夹在中间,既要维持朝局平衡,又担忧身后之事,时常感到心力交瘁。也正因如此,他对那个手握部分兵权、能力卓绝却又态度超然、从不明确站队的侄子——玄静王简灼,愈发倚重。许多棘手之事,皇帝不得不仰仗简灼去处理。 另一边,沈明乐刚在席位上坐定,便见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凑了过来,正是卫宁。她今日也是一身利落的骑射胡服改良的裙装,显得英姿飒爽。 “明乐!”卫宁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与担忧,“你可算来了!方才我瞧见沈蓉那脸色,跟吞了苍蝇似的,真是解气!不过……今日这宴,我总觉得不太平,你可要千万小心。” 沈明乐见她真情流露,心中微暖,浅笑道:“多谢阿宁挂心,我自会谨慎。” 两人正低声交谈着,高台之上龙椅之旁,一个空置的、规格明显高于其他亲王的位置,不经意间划入沈明乐的眼角余光。那是……玄静王的位置? 这念头刚起,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殿外引路内官清越悠长的唱喏声骤然响起,压过了园内的细碎人声: “玄静王到——!” 一时间,满园寂静,几乎所有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入口处。 只见一道玄色身影逆着光,不疾不徐地踏入这繁花似锦的御花园。简时修今日未着正式朝服,依旧是一身暗绣流云纹的玄色锦袍,玉带束腰,墨发以一根简单的墨玉簪半挽,几缕碎发随意垂落额前。他身姿挺拔,步履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散漫与不羁,仿佛这庄严肃穆的宫廷,不过是他家后花园。 阳光落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双凤眸漫不经心地扫过全场,目光所及之处,仿佛带着无形的电流,引得不少官家小姐心跳加速,脸颊绯红,纷纷羞涩地垂下头去,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 他径直走到御前,对着帝后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姿态慵懒却并不令人觉得失仪。 端坐龙椅的皇帝,原本威严的面容上,在看到他的瞬间,竟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带着几分无奈与纵容:“阿灼,朕记得你前几日不是说,对这些晚辈的聚会没兴趣,不来了吗?” 简灼闻言,挑眉一笑,那笑容带着少年人的张扬与痞气,声音清越朗畅:“回皇伯父,原本是没兴趣。不过……”他拖长了语调,目光似是无意间,极其自然地从不远处那抹烟粉色身影上划过,快得如同错觉,“突然觉得,来看看今年的魁首的风采,似乎也不错,这不就来了。” 他这话说得随意,却让在场许多人心头一跳,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聚焦到沈明乐身上。 皇帝哈哈一笑,显然对这个侄儿的性子习以为常,并未深究,挥了挥手:“既然来了,就坐下吧。” 简灼谢过,这才步履从容地走向那个空置的尊位,一撩衣袍,姿态闲适地落座,仿佛他才是这场宴会真正的主人。 他这一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瞬间改变了园内的气氛,暗流涌动更甚。 这时,侍立帝后身旁的大太监上前一步,拂尘一甩,高声道:“肃静——!” 园内瞬间鸦雀无声。 皇帝收敛了笑容,目光威仪地扫过下方,最终落在沈明乐身上,声音沉稳:“才试魁首,镇北侯之女沈明乐,上前听封。” 沈明乐心神一凛,立刻起身,垂首敛目,步履沉稳地行至御前,依宫规行大礼:“臣女沈明乐,叩见陛下,皇后娘娘。” “平身。”皇帝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审视,“你于才试中表现优异,更兼骑射不凡,扬我朝女子才名,朕心甚慰。赏玉如意一对,东海明珠十斛,另赐宫缎二十匹。” “谢陛下隆恩!”沈明乐再次叩首,声音清晰平静,并无受宠若惊之态。 皇后在一旁温和开口,声音慈润:“果然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孩子,镇北侯教女有方。起来吧,日后当勤勉不辍,莫负陛下厚望。” “臣女谨记皇后娘娘教诲。”沈明乐恭谨应答,这才缓缓起身,垂眸退后几步,转身回到自己的席位。整个过程仪态完美,言行得体,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帝后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赞赏。 “开宴——”随着太监的高唱,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响起,早已候命的宫人们如同流水般奉上珍馐美馔,盛大的赏学宴正式开始了。 宴会气氛正酣,觥筹交错间。方氏端着一脸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手持一杯色泽澄澈的琥珀色液体,步履从容地走到沈明乐席前。 “明乐,”她声音柔和,带着长辈的关切,“方才在御前,你落落大方,真是给咱们沈家增光了。二伯母心里欢喜,特来敬你一杯。这是宫中新贡的雪酿,取自梅花初雪,清甜润口,最是不醉人的,你且尝尝。”她说着,亲自将那盛着美酒的托盘递到沈明乐面前,目光慈和,仿佛浸满了赞赏。 沈明乐心中冷笑,果然来了,名头倒是风雅。她面上不露分毫,绽开一个恰到好处、带着些许受宠若惊的笑容,连忙伸出双手去接:“二伯母厚爱,明乐愧不敢当。”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杯盏下方承托的小碟时,侍立在侧的果丹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脚下像是被裙摆或是案几绊了一下,手中捧着准备撤下的空碟一晃,整个人带着风声就朝着方氏身侧歪倒过去! “二夫人小心!”果丹的声音带着惊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方氏下意识地侧身后退半步,所有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到果丹身上,生怕被她撞到或是污了衣裙,那端着酒杯的手也本能地随着身体的动作微微后移,放低了些许。 沈明乐眸光一凝,在那不足一息的空档里,她原本作势接杯的右手绕了一个弯,宽大的烟粉色袖摆如同被风拂过的流云,自然而又迅疾地拂过面前沈烟霖的酒杯。 袖摆起落间,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精准且无声。借着袖摆的完美遮掩,在她左手接过方氏递来的那杯酒的同时,右手已巧妙地将两杯酒的位置对调。 她指尖稳定,整个过程如蜻蜓点水,杯中的美酒只掉落几滴,甚至连杯盏与桌面碰撞的细微声响都被淹没在周遭的丝竹与人声里。 与此同时,她的左手已稳稳扶住了惊魂未定的果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责备与关切:“怎的如此毛躁?可有惊扰到二伯母?” 果丹连忙站稳,脸上满是惶恐,对着方氏连连欠身:“二夫人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方氏被这插曲打断,心中闪过一丝不悦与疑虑,但见沈明乐已然接过了酒杯,神态自若,便也压下那点异样,维持着风度,淡淡道:“无妨,下次仔细些便是。”她目光重新落回沈明乐身上,带着期待。 沈明乐端起那杯换过来的正常的酒,对着方氏微微颔首,以袖掩唇,做出细细品酌的姿态。琉璃盏杯壁轻轻碰触唇瓣,冰凉的触感传来,她却未让一滴酒液真正入口。放下酒杯,她唇边笑意温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回味:“果然清冽甘甜,余韵悠长,多谢二伯母。” 方氏见她饮下,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地,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得逞的幽光。她又温言关怀了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款步回到自己的席位,与翘首以盼的沈蓉交换了一个眼神。 ……而这一切,如同舞台上精心编排的戏剧,分毫不差地落入了高台之上,那双始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实则洞若观火的凤眸之中。 简灼慵懒地靠坐在尊位之上,指间把玩着一只九龙杯,看似在欣赏歌舞,眼角的余光却从未真正离开过那抹烟粉色的身影。从方氏端着酒杯走近,到果丹那恰到好处的趔趄,再到沈明乐袖摆那如流云蔽月般、迅疾而精准的一拂…… 他唇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加深了几分。 不多时,沈明乐便抚着额头,身形微晃,脸上适时地泛起一层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也显得迷离起来,她软软地靠向春桃,气息微弱:“我……我头有些晕……” 几乎是同时,另一席的沈烟霖也觉得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她本就酒量浅,此刻更是毫无防备,晃了两下,便直接伏在案上,不省人事。 方氏和沈蓉见状,心中狂喜!成了! 方氏立刻起身,一脸焦急地赶过来:“哎呀,这孩子,想是方才饮得急了,又或是本就累了。快,扶大小姐去后殿厢房歇息片刻!”她指挥着两个早已安排好的、面相陌生的宫女上前。 沈明乐虚弱地抬眼,目光扫过不远处昏睡的沈烟霖,声音细若游丝:“三妹妹……她好像也醉了……让她……陪我一同去吧……” 她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姐妹情深,共醉同歇。 方氏一愣,这事她并未告诉沈烟霖,带着她本是计划之外。但转念一想,沈烟霖在场或许更能掩人耳目,让事情看起来更像一场意外,便对那两个宫女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嘱咐:“将三小姐一并扶去隔壁厢房,好生看顾,莫要打扰大小姐休息。” 宫女会意,一人一边,搀扶起昏迷不醒的沈明乐和醉倒的沈烟霖,朝着供女眷休息的宫室走去。 进入安排好的那间华丽厢房,宫女将沈明乐安置在锦榻上,盖好薄被,又将沈烟霖扶去了紧邻的另一间厢房,仔细关好了门。 房门合上的瞬间,沈明乐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眼底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醉意?她迅速坐起身,压低声音唤道:“秦柯。”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自梁上悄无声息地落下,正是早已潜入接应的秦柯。他一身夜行衣,目光锐利,抱拳低声道:“小姐。” “跟我来,动作要快。”沈明乐起身,示意春桃和果丹留在原地注意动静,自己则带着秦柯,如同暗夜中的灵猫,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来到了隔壁沈烟霖所在的厢房。 房内,沈烟霖毫无知觉地昏睡在榻上。沈明乐眼神冰冷,对秦柯下令:“将她带走,安置到我那间房去。” 秦柯毫不迟疑,上前用薄被将沈烟霖一卷,如同扛一袋谷物般轻松地扛上肩头,动作迅捷而稳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两人迅速返回原厢房,将沈烟霖安置在沈明乐方才躺过的锦榻上,盖好被子,制造出她一直在此安睡的假象。 “走!”沈明乐毫不留恋,带着春桃、果丹和秦柯,迅速离开了这是非之地,身影消失在宫殿复杂的回廊阴影之中。 沈明乐并不想返回屋里便准备去外面吹吹冷风。她寻了处相对僻静的宫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晚风拂面,带来一丝难得的清醒与宁静。 行至一处宫苑拐角,隐约听见前方假山后传来人语。她本不欲窥探,正欲转身避开,风中却飘来几个零碎却敏感的字眼。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诡谲。 沈明乐心中猛地一凛!借兵?皇位?这对话内容何其敏感!她听出其中一道声音属于玄静王简灼,另一道较为陌生。她心头剧震,脚下如同生根,不敢再往前半步。简灼他……难道真对那至尊之位存了心思? 她不敢深思,更不敢再听,立刻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后退,打算从另一条路绕行。转身时,烟粉色的裙摆拂过青石板,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假山后,正与挚友欧阳墨低声商议的简灼,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烟粉色衣角,以及那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他话语一顿,眸中锐光一闪而逝,随即对欧阳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语气依旧慵懒,却带上了几分警示:“小心隔墙有耳,此事……容后再议。” 欧阳墨会意,不再多言。 沈明乐刚走出不远,绕过一片花丛,却见前方月洞门下,玄色身影长身玉立,不是简灼又是谁? 她心中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参见玄静王殿下。” 行礼后,她便想侧身离开这是非之地。 “慢着。”简灼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沈明乐脚步顿住,心知避不过,便对身后的春桃果丹及不远处的秦柯微微颔首,示意他们退远些等候。 待周遭只剩他们二人,简灼才缓步上前,距离不远不近,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他垂眸看着眼前这张沉静得过分的脸,淡淡问道:“方才,看到了什么?” 沈明乐眼观鼻,鼻观心,声音平稳无波:“回殿下,臣女方才见殿下正与人交谈,不敢打扰,便自行换了一条路走。并未看清,也未听清什么。” 简灼眯起那双凤眸,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试图从她每一寸细微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丝说谎的痕迹。然而,她神色坦然,眼神清澈,除了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竟寻不到半分慌乱与心虚。 片刻,他忽地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那便好。本王只是担心,万一沈小姐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就不好了。” “殿下多虑了,臣女不敢。”沈明乐依旧垂眸应答。 “不敢?”简灼重复着这两个字,语调微扬,带着玩味,“本王看,沈小姐胆子大得很。”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方才宴席之上,我们魁首那偷梁换柱,李代桃僵的本事,可是让本王……大开眼界。” 沈明乐心中猛地一跳,豁然抬头,对上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他不仅看到了?!他还看得如此分明! 她迅速敛起惊诧,面上蹙眉:“殿下慎言,此话何意?此等诬陷之词,若被旁人听去,臣女如何嫁人。” 看着她那故作镇定、却分明带着警惕与疏离的模样,简灼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戏谑。他不再继续话题,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沈明乐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想尽快脱身,再次行礼:“若殿下无其他吩咐,臣女告退。”说完,她转身便走。 然而,走了几步,她敏锐地察觉到身后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她停下,蹙眉回头,果然见简灼正优哉游哉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殿下这是何意?”沈明乐忍不住问道,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意。 简灼双手一摊,玄色袖摆随风轻动,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一抹再纯粹不过的、属于少年郎的恶劣又痞气的笑容,理直气壮地道: “看戏啊。” 他目光扫过她来的方向,又落回她身上,凤眸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兴味与期待。 他那眼神,活脱脱的像个无赖,让人心恼。 沈明乐一口气堵在胸口,看着他这副无赖模样,深知此人难缠,甩是甩不掉了。她咬了咬唇,不再理会他,转身继续前行,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带着几分被戳破心事的气恼与无可奈何。 沈明乐的身影刚消失在宫墙拐角的阴影里,另一侧的暗处便无声地走出两人,正是简灼的贴身侍卫周昭与其挚友欧阳墨。 欧阳墨望着沈明乐离去的方向,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丝不解与凝重:“二哥,这可不像是你一贯的行事风格。”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但凡是可能窥破你秘密构成威胁的,无论身份背景,你向来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你最是懂得斩草除根四字的分量,今日怎会对这沈家女如此……宽容?” 周昭虽未开口,但那沉默的目光中也带着同样的疑问。他跟随简灼多年,深知主子在谋事上的谨慎与狠绝,任何潜在的风险都会被提前清除。 简灼收回望向拐角处的目光,脸上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属于上位者的冷静与算计。他玄色的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凤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光。 “不影响。”他淡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镇北侯沈峥手握北境兵权,在军中威望极高,是各方都想拉拢却又忌惮的人物。沈家,于我未来的计划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的纹路,继续道,“况且……” 他唇角重新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兴味的弧度,“沈家若能出一个聪明人,还是如此……胆大包天、心思缜密的有趣之人,就这么轻易陨落了,岂非白白可惜?” 他回想起方才她换酒时那精准利落的手法,面对质问时那沉静无波的眼神,以及被他戳穿算计后那强自镇定却难掩锋芒的反击……这绝不是一个空有美貌的草包,她的价值,远不止于此。 欧阳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仍提醒道:“即便如此,她若将今日听到的泄露出去……” 简灼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绝对的自信与一丝冰冷的残酷:“她若够聪明,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退一万步讲,即便她真的说了什么……”他眸光一凛,语气轻描淡写,却透着令人胆寒的意味,“本王也有的是方法脱身,并且,能让整个沈家……消失。” 周昭和欧阳墨两人对视一眼,不再多言。 说完,他不再理会身后的两人,加快步伐,不紧不慢地再次跟上了前方沈明乐的脚步。 沈明乐快步走出一段距离,侧耳倾听,身后那恼人的脚步声似乎消失了。她刚暗自松了口气,放缓脚步,准备理一理纷乱的思绪,一个带着戏谑的、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却如同鬼魅般,紧贴着她身后响起: “走这么快作甚?也不等等本王。” 沈明乐吓得浑身一激灵,猛地回头,只见简灼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身后,距离近得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混合着些许酒气的龙涎香。他正微微俯身,那张俊美得过分的脸在宫灯朦胧的光线下,带着几分邪气的笑意,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受惊的模样。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拉开距离,心头因他这神出鬼没和突如其来的靠近而生出几分愠怒,面上却强行维持着镇定,唇边甚至扯出一抹假笑:“殿下身份尊贵,臣女岂敢让殿下屈尊等待?自然是该先行一步,免得碍了殿下的眼。” 简灼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挑眉轻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话。他直起身,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哦?本王倒是认为,沈小姐不用如此自轻自贱,本王觉得沈小姐厉害得很。” 沈明乐听出他话里有话,心中恼怒,好讨厌的人!沈明乐心中暗骂,面上却故作不解,眨了眨眼,语气无辜:“殿下说的话愈发高深了,臣女愚钝,实在听不懂。莫非是这宫里的酒的后劲太大,让殿下产生了一些……不太真切的幻觉?” 她竟敢暗讽他醉酒说胡话?简灼眼底讶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涌上更浓的兴趣。他还是头一次遇到敢这么跟他说话的官家小姐。 “幻觉?”他低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本王倒是希望是幻觉,可惜,眼神太好,看得一清二楚。比如,某人是怎么用袖子遮着,偷偷换掉了两杯酒……”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宽大的袖摆。 沈明乐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微微抬起下巴,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带着几分恍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原来殿下不仅武功高强,还精通……变戏法?竟能隔着那么远,看清臣女袖中的动作?这般眼力,不去天桥底下摆个摊子,实在是屈才了。” “你!”简灼被她这话噎得一怔,他堂堂玄静王,竟被她比作街头卖艺的?这丫头,胆子倒是很肥。他眯起眼,眸光危险地闪了闪,“沈明乐,你可知就凭你刚才这句话,本王就能治你个不敬之罪?” 沈明乐见他被噎住,心中莫名升起一丝快意,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微微福礼:“臣女失言,还请殿下恕罪。只是臣女以为,殿下胸怀宽广,定然不会与臣女这等小女子一般见识。而且,殿下还要忙着去看戏呢,不是吗?”她特意加重了“看戏”二字。 简灼看着她这副明明牙尖嘴利却偏要装乖顺的模样,真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他哼笑一声,语气重新恢复了那种慵懒的调子,带着点无赖:“本王心胸宽不宽广,得看心情。至于看戏嘛……眼前这不就有一出伶牙俐齿的好戏?可比那安排好的有趣多了。” 沈明乐见他又跟了上来,且言语上丝毫占不到便宜,索性不再理他,转身继续走,只当他是空气。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唇线和比之前更快的步伐,遮掩不了她懊恼的心情。 简灼看着她带着点小脾气离开的背影,摸了摸下巴,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不紧不慢地再次跟上。这深宫夜路,有这么个有趣的…小狐狸陪着斗嘴,倒也不算无聊。 赏学宴上,丝竹管弦,觥筹交错,然而端坐席间的顾朝,却觉得周身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抹烟粉色的身影,看着她从容应对,看着她与玄静王之间那若有若无的、刺眼的互动。 这认知让他坐立难安,终于寻了个借口,悄然离席,想在御花园的清冷空气中理清纷乱的思绪。 月色如水,洒在寂静的宫道上。他信步而行,试图驱散心头那莫名的躁郁。然而,命运仿佛故意捉弄,就在一处花影扶疏的拐角,他竟迎面撞见了那两个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沈明乐,以及走在她身侧,姿态闲适散漫的玄静王简灼! 他们并肩而行,虽保持着距离,但那之间流动的、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张力,让顾朝瞬间错愕,随即一股酸涩的怒意直冲头顶!他们怎么会在一起?!还这般……熟稔? 他温润的面具几乎要维持不住,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快步上前,拦在了两人面前。他先是向简灼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见过玄静王殿下。”随即,目光便迫不及待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与质问,投向沈明乐,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带着前世习惯的亲昵: “明乐,”他唤道,这两个字出口,带着一种试图拉回过去的熟稔,“你怎么会在此处?宴席尚未结束,我见你离席许久,心中甚是担忧。” 沈明乐看着突然出现的顾朝,尤其是听到他那声过于亲密的“明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神色疏离,语气平淡无波:“有劳顾世子挂心。不过是宴内气闷,出来透透气,偶遇殿下,正要回去。” 她的冷淡像一盆冷水,浇得顾朝心头更是一堵。他看着她那张在月色下愈发清丽绝尘,却也愈发陌生的脸,心中那股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更加强烈,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 “哦?”一旁的简灼忽然懒洋洋地出声,打断了这微妙的气氛。他上前半步,恰好隔在了顾朝与沈明乐之间,玄色衣袖几乎要拂到顾朝身上。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顾朝身上,那双凤眸里没了平时的散漫,反而带着一种锐利的审视,唇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玩味,却字字如针: “顾世子。”一个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声音插了进来,如同冰棱碎裂,瞬间打破了顾朝的思绪。 简灼不知何时已微微上前半步,恰好隔在了顾朝与沈明乐之间。他玄色衣袍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凤眸微挑,目光落在顾朝身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审视,唇角那抹惯有的弧度此刻却显得有些冷。 “本王方才似乎听到,”简灼语调拖长,带着玩味的探究,“顾世子称呼沈小姐……颇为亲昵啊?” 他目光在顾朝瞬间僵住的脸上转了转,又瞥了一眼身旁神色平静的沈明乐,随即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怎么?顾世子是对我们这位才试魁首……心生爱慕了?所以才会这般,不顾礼数,直呼其名?” 这话问得极其刁钻直白,瞬间将顾朝那点隐秘的心思和因前世习惯而脱口而出的亲昵,摊开在了明面上,让他进退维谷。承认?他尚无立场。否认?又显得心虚。 顾朝脸色一阵青白,握着折扇的指节收紧,勉强笑道:“王爷说笑了,不过是……旧识,一时口快罢了。” “旧识?”简灼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里的玩味更浓,却不再看他,转而对着沈明乐,语气随意却带着宣告般的意味,“既然只是旧识,那便更该谨守分寸。沈小姐,夜色已深,我们该走了。” 他不再给顾朝任何开口的机会,对着沈明乐微一颔首,便率先举步。 沈明乐甚至未曾再看顾朝一眼,只平静地跟上简灼的步伐。 顾朝僵立在原地,看着那玄色与烟粉色并肩离去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出和谐得刺目的长影。手中的玉骨折扇几乎要被捏碎,一股混合着妒忌、不甘与彻底失控的恐慌,如同毒藤般紧紧缠绕住了他的心脏。 简灼步履未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目光懒洋洋地落在前方被宫灯晕染的光晕上,状似随意地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那个顾朝……”他顿了顿,侧首瞥了一眼身旁神色平静的沈明乐,“你与他,当真只是他口中的‘旧识’?” 沈明乐脚步未停,甚至连眼神都未曾偏移一分,声音清冷无波,答得干脆利落:“不是。” 简灼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否认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不带半分犹豫,仿佛与“旧识”二字划清界限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他放缓了步子,与她并肩,微微倾身,那双洞察人心的凤眸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深邃,带着几分玩味的审视,继续追问: “既非旧识,那你对他态度如此冰冷,避之唯恐不及……难不成,是与他有仇?” 他问得直接,目光紧紧锁住她的侧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 沈明乐终于停下了脚步。 她抬起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宫灯的光线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却照不进那深处的寒意。她唇边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恨意,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疏离,仿佛在谈论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 “仇?”她轻轻重复了这个字,声音飘忽如烟,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否定,“谈不上。” 简灼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他看得出来,她并非故作姿态,那份疏离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他低笑一声,不再追问,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几分了然与更深的好奇。 “原来如此。”他直起身,恢复了那副慵懒散漫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逼问从未发生。 沈明乐收回目光,不再多言,继续前行。 突然间,一个穿着侍卫服饰、始终深深低着头,试图掩藏面容的人,脚步匆匆地从沈明乐与简时修身侧掠过,迅速融入远处的阴影中。 沈明乐的脚步蓦地定住,目光如电,锁住那道背影,秀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那侍卫的身形、步态,似乎…… “沈小姐为何忽然停下?”简灼侧首看她,玄色衣袍在夜风中轻拂,他唇角噙着一抹了然于胸的淡笑,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玩味,“让本王猜猜……可是觉得方才过去的那位侍卫,有些眼熟?或者说,他要完成某些……见不得光的差事?” 沈明乐心中骤然一凛,猛地转头看向他。他竟然连这都猜到了?!是了,以他的心机城府,既然看穿了她换酒、移花接木的手段,又怎会推断不出二房必然安排了后手?她压下心头的震动,面上却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不愧是殿下,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你。” 简灼对她的恭维不置可否,只是那双深邃的凤眸微微眯起,目光追随着侍卫消失的方向,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你二伯母的手段,也就如此了。找的人不够干净,行事也不够利落,留下首尾,徒增笑柄。”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沈明乐脸上,带着几分探究与更深层次的考量:“不过,你既然早已看破,为何不趁机将此人拿下,人赃并获,岂不更能让你二房永无翻身之日?” 沈明乐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冷而理智:“打蛇打七寸。一个无足轻重的侍卫,即便拿下,二房也大可推脱得一干二净,反会打草惊蛇。更何况……”她语气微沉,“今日之事,沈烟霖已成了牺牲品,若再闹得更大,于沈家颜面有损,于我父亲声名亦是无益。有些账,不急在一时。” 她考虑得竟是如此周全,不仅算计了眼前,更顾及了家族长远和远在边关的父母。这份隐忍与权衡,再次让简灼刮目相看。 他低笑一声,笑声在夜风中散开,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沈明乐,你有时冷静理智得……真不像个十几岁的闺阁女子。” 沈明乐心中一紧,对上简灼审视的目光:“殿下谬赞,若臣女是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子,如今说不定就会着了他们的道,臣女实在天真不起来。” 简灼的目光落在身前的少女身上。宫灯氤氲的光线柔和地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那身烟粉罗裙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平添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娇柔。 可他知道,这不过是表象。 眼前这少女,分明是风华正茂、豆蔻梢头的年纪。京城里其他与她同龄的贵女,此刻或许正为了一支新簪、一匹云锦而欢喜,或是在私底下悄悄议论着哪家公子风姿出众,眉眼间流转的是不谙世事的天真与对风花雪月的憧憬。 但她不一样。 简灼的凤眸微眯,眼底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沉淀的不是少女怀春的涟漪,而是深潭般的沉静与冷冽。她算计人心,步步为营,在那吃人的后宅与这险恶的宫廷中,为自己搏杀出一条生路。 “走吧。”简灼轻轻吐出这句话。沈明乐觉得他竟有一丝温柔,许是错觉吧。 沈明乐与简灼一前一后,刚绕过一片花圃,便瞧见卫宁正提着裙摆,面带焦急地四处张望。 卫宁一眼看到沈明乐,脸上先是露出找到人的欣喜,随即瞥见她身后不远处那抹显眼的玄色身影,不由得一怔,但担忧压过了好奇,她快步迎上来,拉住沈明乐的手,声音带着急切:“明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宴席上方才有人问起你,二夫人说你醉酒歇下了,可我总觉得心神不宁,便借口出来寻你!” 沈明乐心中冷笑,果然,二房迫不及待了。她拍了拍卫宁的手,安抚道:“我无事,只是觉得闷,出来走走。劳你挂心了。” 卫宁见她神色如常,又瞥了一眼那边抱臂而立、一副看戏姿态的玄静王,虽觉古怪,但也放下心来:“你没事就好!那我先回去了,离席太久,我娘该着急了。” 送走卫宁,沈明乐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那间休息室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她睨了一眼身后依旧散漫跟着的简灼,语气带着一丝嘲讽:“殿下不是口口声声要看戏吗?好戏马上就要开锣了,怎么瞧着……您倒不怎么激动?” 简灼闻言,挑眉看她,见她明明自己步履从容,不由反问,唇角噙着玩味的笑:“本王看沈小姐似乎也并不着急?倒像是成竹在胸,去验收成果一般。” 沈明乐被他说中心事,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跟他斗嘴,加快了脚步。 另一边,宫宴之上。 与二房交好的一位夫人状似无意地提起:“咦,怎的不见沈大小姐和三小姐了?” 方氏立刻接过话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唉,明乐那孩子,想是方才饮得急了,有些不适,我便让人扶她去后殿厢房歇息片刻了。烟霖那丫头也不胜酒力,一同去了。”她说着,目光与上首的贤妃娘娘有一个极快的交汇。 贤妃会意,笑着对皇帝道:“陛下,臣妾记得御花园的夜昙似乎快要开了,月色正好,不若请诸位夫人小姐移步一观?”她说着,又故作张望,“咦,今日的魁首沈小姐也不在?方才听沈二夫人说是醉了下去歇息了?可别出什么岔子,不如顺道一起去看看吧?也好安心。” 皇帝心情尚可,闻言便允了:“爱妃考虑周到,便依你所言。” 于是,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在方氏引路下,朝着那间安排好的厢房走去。方氏心中狂喜,面上却强装镇定,甚至带着几分担忧。 来到房门外,方氏假意轻声呼唤:“明乐?明乐?可好些了?”里面自然无人应答。她自言自语,声音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这孩子,睡得这样沉,门也未闩,若有什么歹人进去可怎么是好……”无人看到她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得逞笑意。 卫宁心中焦急,忍不住出声:“里面肯定不是明乐!我方才还见到她……” 可她话未说完,方氏已迫不及待地,猛地推开了房门!同时口中发出一声刻意拔高的、充满震惊与痛心的尖叫:“明乐!你……你这是!” 夫人们一听有情况立刻蜂拥上前,挤在门口探头探脑,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清越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二伯母,卫宁,诸位夫人……你们围在我休息的房门外,是做什么?”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沈明乐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衣裙整齐,发丝未乱,眼神清明,哪里有一丝醉态? 卫宁立刻冲到沈明乐身边,大声道:“明乐!你来得正好!我刚刚就说里面的人不是你,二夫人偏不信,非要推门!” 沈明乐立刻配合地露出一副茫然又无辜的表情:“我方才只是觉得有些气闷,出去走了走,回来时迷了路,幸得遇到玄静王殿下。”她说着,目光看向一旁悠然看戏的简灼。 简灼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语气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不错,沈小姐方才一直与本王在一起。”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敞开的房门,故作恍然,“既然沈小姐一直与本王在一起,那这房间里的人……又是谁?” 一石激起千层浪! 所有目光瞬间又聚焦回那间昏暗的厢房! 方氏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猛地意识到什么,声音发颤地问身边的丫鬟:“三……三小姐呢?!三小姐在哪里?!” 丫鬟不明所以,怯生生回道:“夫人,三小姐在……在隔壁厢房歇着啊……” 隔壁?方氏心中刚升起一丝荒谬的侥幸,却在对上沈明乐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神时,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再次缠紧了她的喉咙! 不……不可能! 她强撑着几乎软倒的身体,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对众人道:“许是……许是我弄错了,烟霖那丫头,定是在里间睡着呢……没事了,没事了,扰了大家雅兴……” 她试图上前关门,将这场噩梦掩盖过去。 “可是,”简灼慢悠悠地打断她,目光如冷电般射来,“本王方才似乎听方夫人还惊呼沈大小姐的名字,怎么,方夫人连自己侄女和三女儿都分不清么?还是说,方夫人笃定,此刻该在这房中的,本就该是沈大小姐?”他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方氏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冷汗涔涔而下。 卫宁趁机高声问道:“那这房里的人到底是谁?!” 方氏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她颤抖着手,再次走向房门,嘴里兀自强辩:“定是烟霖那丫头走错了房间……”她探头往里一看,借着月光和远处透来的灯火,看清榻上那张熟悉的脸时,顿时如遭雷击,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整个人几乎瘫软下去! 竟是沈烟霖! “不……不可能!”方氏失声尖叫,猛地冲了进去,扑到榻前,看着衣衫不整、昏迷不醒的沈烟霖,还有那个同样昏迷在一旁、被剥了外衣的陌生侍卫,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她强撑着,回头对众人嘶声道:“是这歹人!定是这歹人强迫了我的烟霖!陛下!娘娘!要为臣妇做主啊!!” 她试图将一切推给那个侍卫,将沈烟霖摘出去。 然而,此刻众人看向她的目光,已充满了鄙夷、猜忌与幸灾乐祸。谁都不是傻子,方才方氏那笃定的神态,那迫不及待推门的样子,那声声呼唤的明乐,无不昭示着,这本是一个针对沈明乐的、恶毒至极的圈套!只是不知为何,最终中计的,竟成了她的亲生女儿沈烟霖! 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沈明乐站在人群之外,冷眼看着方氏崩溃嘶吼,看着沈蓉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脸,看着帝后阴沉不悦的神色。 简灼踱步到她身侧,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沈小姐这出戏,导得精彩,演得也漂亮,本王佩服。” “殿下过誉了。”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若非殿下推波助澜,这出戏,恐怕也难以如此顺利地……达到顶峰。” 她话语听着是感谢,言语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与警告。她在提醒他,方才他看似随意的几句话,实则起到了关键的推波助澜作用,将二房的罪名坐得更实。他们二人,在这件事上,无形中已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简灼岂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他眉梢微挑,非但没有被威胁的不悦,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更浓的兴味。他向前踱了一步,拉近了些许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玄色衣袍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凤眸亮得惊人。 “沈小姐此言差矣。”他嗓音低沉,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本王不过是……顺其自然,说了几句实话而已。”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在她沉静的脸上流转,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瓷器,“况且,” 他微微俯身,凑近她耳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带着一丝戏谑的警告,轻轻吐出后半句: “这出戏无论怎么唱,真正的主角,可始终都是你,沈明乐。” 他的气息温热,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这句话像是在陈述事实,又像是在提醒她,无论他是否参与,无论过程如何,最终承受所有目光的人,依然是她。他随时可以抽身,而她,无处可退。 沈明乐心头一凛,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他这是在告诉她,他并非与她捆绑,主动权,依旧在他手中。 说完,他不再停留,玄色袖袍一拂,转身便融入了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明乐面中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思索着,以后定要远离这人。 一直冷眼旁观、未曾轻易表态的皇后,此刻终于缓缓开口。她凤眸威仪地扫过全场,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今日之事,发生在宫闱之内,是本宫与陛下疏忽,让此等贼人有机可乘,惊扰了诸位,更是委屈了沈家小姐。”她话语间将事件定性为“贼人作乱”,巧妙地模糊了背后的阴谋,目光落在瘫软在地的方氏和昏迷不醒的沈烟霖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来人,将这胆大包天的恶徒拿下,严加审问!务必查清来龙去脉!” 立刻有侍卫上前,将那名昏迷的歹人拖了下去。 皇后继而环视众人,语气转为严厉:“今日御前之事,关乎皇家颜面与臣女清誉,本宫希望,在场诸位都能谨言慎行,若有半句不该有的言语流出宫外,休怪本宫不容情面!” 她虽如此说,但面上依旧冷若冰霜,显然心情极为不悦。好好一场彰显皇室恩典的赏学宴,竟闹出如此丑闻,无论真相如何,皇家脸上都无光。 皇帝亦沉着脸,拂袖道:“皇后处理便是。今日之宴,到此为止!”说罢,率先起身离去,显然已无兴致。 帝后离去,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算是被强行压下。赏学宴也就此草草收场。 诸位夫人小姐们心思各异地告退离去,虽碍于皇后威仪不敢明着议论,但那闪烁的眼神、彼此间心照不宣的窃窃私语,已然说明了一切。 方氏瘫倒在休息室内,看着榻上昏迷不醒、衣衫凌乱的沈烟霖,她几欲再次昏死过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然而,极致的痛苦过后,是更加炽烈的恨火在胸腔内燃烧。 就在这浑噩之间,沈明乐那双平静无波、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如同冰锥般猛地刺入她的脑海!那不是意外逃脱的庆幸,那是……早有预料的嘲讽! 是她! 一定是她! 这个想法让方氏瞬间如坠冰窟,随即又被滔天的愤怒淹没!她竟被一个小丫头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赔上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方氏猛地站起身,眼底赤红,她必须去问个明白!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勉强压下狰狞的表情,带着一种混杂着悲痛与探究的古怪神色,快步追了出去。 沈明乐正欲离开,却被方氏拦下。 “明乐……你,你告诉二伯母……”她伸出手,想去抓沈明乐的衣袖,眼神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裂痕,“你是不是……是不是早就知道?烟霖她……你怎能如此狠心?我们是一家人啊!” 沈明乐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宫灯在她清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却照不进她眼底那片深沉的静默。她看着方氏那充满算计与恨意的眼睛,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二伯母在说什么?明乐听不懂。三妹妹遭遇此事,明乐心中亦万分难过。二伯母还是快去照顾三妹妹吧,她此刻最需要您。” 这番滴水不漏的回答,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方氏摇摇欲坠的理智! “沈明乐!”方氏猛地尖叫出声,所有伪装彻底撕裂,面容因极致的怨恨而扭曲狰狞,她指着沈明乐,声音尖利刺耳,再不顾及任何仪态,“你这个毒妇!小贱人!是你害了我的烟霖!你不得好死!我绝不会放过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沈蓉躲在母亲身后,看着状若疯魔的母亲和始终平静得可怕的沈明乐,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出。 沈明乐面对这泼天辱骂,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是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了方氏最后一眼,淡淡道:“二伯母看来是悲伤过度,癔症了。果丹春桃,我们走。”说罢,再无留恋,转身上了马车。 方氏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猛地转身,对身边的心腹丫鬟嘶声吩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三小姐给我看护好!不准任何人靠近!”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保住沈烟霖,不能再出任何差池! 另一边,宽敞平稳的马车行驶在京城熟悉的街道上,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规律而轻快的辘辘声,一如车内人的心情。 镇北侯沈峥并未骑马,而是与夫人寒云兮同乘一车。他卸下了冰冷的甲胄,换上了一身墨蓝色常服,少了些许战场杀伐的凛冽,眉宇间却依旧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挺拔。只是此刻,这份威严被一种近乎柔和的期待所冲淡,他紧握着夫人的手,指节因常年握枪而带着薄茧,目光灼灼地望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总算是回来了。”沈峥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与急切,“这一走,又是大半年。也不知明月那丫头,是胖了还是瘦了。”他唤着女儿的小字“明月”,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宠溺。 坐在他身旁的寒云兮,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风韵,眉眼温婉清丽,因常年行医,身上自带一股令人心安的沉静气度。她回握住丈夫的手,唇角含着温柔的笑意,眼底却也有些湿润:“是啊,这次北境瘟疫凶险,耽搁了太久。乐儿独自在京,虽有侯府庇佑,我这心里,总是放心不下。”她顿了顿,语气转为欣慰与骄傲,“不过,前几日接到京中传书,说咱们乐儿在才试大会上夺了魁首!真是……真是给咱们长脸了!” 提到女儿夺魁,沈峥刚毅的脸上顿时绽开爽朗的笑容,带着武将特有的直率与自豪:“哈哈!那是自然!我沈峥的女儿,文武双全!定是像你,心思灵巧,又肯下苦功!”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在才试大会上光芒四射的模样,胸膛都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 坐在他们对面的,是一身雪白劲装、气质清冷如雪巅之莲的寒雪。她是寒云兮的侄女,自幼跟随姑母学医,性子孤高清冷,话极少。此刻,她安静地听着姑父姑母谈论表妹,清冽的眸子里也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她与沈明乐年纪相仿,虽性情迥异,但感情甚笃。 “阿雪,你也很久没见明月了吧?”寒云兮看向侄女,语气慈爱。 寒雪微微颔首,声音如冰玉相击,简洁明了:“嗯。很想念表妹。”她虽表情不多,但语气中的关切却是真挚的。 沈峥大手一挥,心情极好:“这回咱们可得好好陪陪明月!云兮,你把那些调理身子的方子都给丫头用上,瞧她上次家书里写的,定是又熬夜看书了!阿雪,你也多陪她说说话,别总是一个人闷着。” 寒云兮笑着点头,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着给女儿准备哪些药膳。寒雪也轻轻“嗯”了一声。 马车越来越接近那座熟悉的府邸,三人的心情也愈发雀跃。他们想象着沈明乐见到他们时惊喜的模样,想象着她叽叽喳喳说着才试大会上的趣事,想象着一家人团聚的温馨。 沈府,慈安堂。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沈老夫人听完方氏语无伦次、避重就轻的哭诉,只听到沈烟霖在宫中失节,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沉香木拐杖重重杵在地上! “孽障!不知廉耻的东西!我们沈家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她怎么还有脸活着回来?!怎么不直接一根绳子吊死干净!”刻薄的话语如同刀子,毫不留情。 沈原更是额角青筋暴跳,在厅内来回踱步,猛地一拍桌子:“混账!李家!好不容易搭上的李家!全完了!不止完了,我们沈家现在就是全京城的笑柄!你们……你们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怒视着方氏,眼中满是失望与迁怒。 刚刚被救醒、灌下参汤的沈烟霖被丫鬟搀扶着来到堂前,恰好听到祖母与父亲这诛心之言,本就脆弱不堪的精神瞬间崩溃,双眼一翻,再次软软地昏死过去。 “烟霖!”方氏尖叫着扑过去。 沈蓉则吓得缩在角落,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生怕怒火波及到自己。 “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丢人现眼的东西扶回她院里看管起来!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她踏出院子半步!”沈老夫人厉声吩咐,语气中没有半分怜惜。 下人连忙将沈烟霖扶走。方氏心如刀绞,却不敢违逆盛怒中的老夫人和丈夫。 就在这时,得到消息的沈明乐适时地来到慈安堂请安。她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仿佛宫中那场滔天风波与她毫无干系。 方氏一见到她,所有压抑的恨意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她猛地站起,指着沈明乐,声音尖厉:“是你!沈明乐!一定是你害了烟霖!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故意设计陷害她!你说!是不是你!” 面对这尖锐的指控,满堂目光都聚焦在沈明乐身上。她却是不慌不忙,对着沈老夫人和沈原盈盈一拜,才抬眼看向方氏,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 “二伯母,您为何一再诬陷明乐?三妹妹遭遇不幸,明乐同样心痛。可您口口声声说我设计,证据何在?当时皇后娘娘与诸位夫人皆在,明乐一直与玄静王殿下在一处,如何能分身去设计三妹妹?反倒是二伯母您……”她话语微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方氏,“您似乎对那间休息室格外熟悉,一口咬定明乐在内,不由分说便推门而入……这,又该作何解释?” 她言辞清晰,逻辑分明,更是隐隐点出了方氏行为中的蹊跷,反而将了方氏一军。 沈原闻言,眉头紧锁,看向方氏的眼神更加怀疑。沈老夫人精明的目光也在两人之间逡巡。 方氏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正要不管不顾地继续撕扯…… 忽然,府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以及门房激动得变了调的通报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压抑的沈府上空: “沈将军和夫人回来了!表小姐也回来了——!” 什么?! 刹那间,整个沈府前院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愕地望向大门方向。 沈明乐更是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与激动!父亲!母亲!他们怎么会这么早回府,难道冥冥之中又改变了一些事情?! 沈峥夫妇与寒雪脸上的笑容,在踏入沈府前厅的瞬间,便如同被寒风吹熄的烛火,骤然消失。 他们听到的,是女儿沈明乐那句尚未完全落下、带着疏离与应对的尾音;看到的,是沈原毫不掩饰的迁怒质问,是方氏那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怨毒眼神,是沈蓉惊惧躲闪的姿态,更是沈老夫人端坐上首、对眼前这一切默许甚至隐含责备的冰冷面孔。 这一屋子所谓的“亲人”,对着他们离家半年、刚刚在才试大会上为家族争得荣光的女儿,竟无一人面露欣喜,反倒像是审讯犯人! 沈峥胸腔中翻涌的归家喜悦瞬间被一股滔天怒意取代!他高大的身躯带着战场染血的戾气,大步踏入厅中,步伐沉重,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弦上。他甚至未曾先向老夫人行礼,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女儿身上,声音沉雷般炸响: “怎么回事?!” “我们千里迢迢赶回来,听到的不是夹道欢迎,倒是先撞上这‘三堂会审’的架势了?!” “明月!”他看向女儿,语气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维护,“告诉爹,谁给你委屈受了?!” 寒云兮紧随其后,脸上再无半分温婉,只有医者的冷冽与母亲的护犊之心。她快步上前,一把拉住沈明乐的手,仔细端详她的面色,声音虽竭力保持平稳,却带着压抑的颤抖:“乐儿,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寒雪无声无息地移至沈明乐另一侧,清冷的眸子如同冰镜,倒映着厅内众人各异的神色,虽一言未发,但那姿态已是无声的屏障。 沈老夫人被沈峥那毫不客气的态度和浑身散发的戾气激得心头火起,猛地一拍桌案,刻薄道:“老大!你一回来便是这般兴师问罪的架势?浑身戾气!不过是家中些许小事,也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沈峥闻言,猛地转头看向老夫人,目光如电,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讥诮的弧度,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母亲恕罪,儿子久在边关,与豺狼虎豹打交道惯了,是学不会京中那套弯弯绕绕。我只知道,我沈峥的女儿,在外为家争光,回了家却要面对自家人的刀剑相向!这‘小事’,恕儿子无法等闲视之!我倒要问问,我女儿究竟是在哪里受的委屈?!” 他这话,明着请罪,暗里却是在嘲讽老夫人偏心,对二房所为视而不见,反责怪他这个刚刚归家的父亲护女心切! 沈原和方氏被沈峥的气势压得脸色发白,呐呐不敢言。 沈明乐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父母和表姐,鼻尖酸涩,心中暖流与冰寒交织。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回握母亲的手,对着父亲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父亲,母亲,不必动怒。没什么大事,只是些许误会,已经过去了。祖母,二叔二婶,想必也累了,今日便先散了吧。” 她选择了隐瞒。此刻并非摊牌的最佳时机,父母刚归,风尘仆仆,她不愿他们卷入其中。 沈峥夫妇何等人物,岂会看不出女儿有意息事宁人?他们心中怒意更盛,却也知女儿顾虑。沈峥重重哼了一声,不再看二房众人,只对老夫人草草一礼:“既然明月说无事,那儿子先带她回去了。母亲也早些歇息。”说罢,不再多留,护着妻女,转身便走。寒雪默默跟上。 夜幕降临,星光点点,明乐苑内。 烛火摇曳,驱散了夜的寒意。 沈明乐刚刚卸下外衫,便见表姐寒雪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汤走了进来,轻轻放在桌上。 寒雪看着她,清冷的眸子如同雪山上的湖泊,平静却深邃:“明月,现在没有外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那份关切却不容错辨。 沈明乐抬眸,对上表姐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在这个自幼一起长大、虽性子清冷却无比可靠的表姐面前,她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微微松弛。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都讲了出来,语气确实如同讲故事一般平静,毫无波澜。 说完,她转过身,看向寒雪,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不易察觉的脆弱与不确定,她轻声问: “表姐,我这样做……你会觉得我恶毒吗,会不相信我吗?” 寒雪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评判的神色。直到沈明乐问完,她才缓缓走上前,将那碗安神汤塞进沈明乐微凉的手中。 然后,她抬起眼,清冷的目光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声音如同冰雪初融的溪流,冷冽,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信。” “为何不信?” “若你不反击,此刻身败名裂、生不如死的,便是你。” “对欲置你于死地之人仁慈,才是真正的愚蠢。你做得对。” 短短几句话,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力。沈明乐握着手中温热的汤碗,看着表姐眼中全然的信任与支持,一直强压在心底的酸涩与委屈,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角落。 与明乐苑那边带着安抚的宁静不同,藕花苑的内室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与绝望。 烛光摇曳,映照着沈烟霖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她躺在锦被中,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方晚舟坐在床沿,看着自己这个虽不如沈蓉受宠,却也是娇养长大的女儿,如今落得这般境地,心中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阵阵抽痛。 然而,这心痛很快便被另一种更加炽烈、更加黑暗的情绪所覆盖——对沈明乐那蚀骨灼心的恨意!是她!全是那个小贱人!若不是她,烟霖怎会…… 方晚舟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血痕,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怨毒。她发誓,定要让沈明乐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就在这时,床上的沈烟霖眼睫颤动了几下,幽幽转醒。她先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随即,昏迷前那零碎而恐怖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陌生的触碰,撕裂的疼痛,众人鄙夷惊恐的目光……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猛地蜷缩起来,浑身发抖。 “烟霖!烟霖!我的儿,你醒了!”方晚舟连忙扑上去,紧紧抱住她,声音带着哭腔,“别怕,娘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她嘴上安慰着,心里却比黄连还苦。 待沈烟霖情绪稍微平复,方晚舟才咬着牙,将赏学宴上后来发生的事,尤其是沈明乐如何“恰好”与玄静王在一起,如何“洗脱”嫌疑,而自己又是如何偷鸡不成蚀把米,让她成了最终受害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自然,她隐去了自己最初的恶毒算计,只将一切归咎于沈明乐的“狡猾”与“狠毒”。 沈烟霖听着,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与羞辱!她不是傻子,立刻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是沈明乐!是她看穿了母亲的计划,并且将计就计,把自己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沈明乐……沈明乐!!”沈烟霖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她原本怯懦的眼眸,此刻被怨毒烧得通红。 忽然,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抓住方晚舟的手臂,急切地问道:“母亲!那……那与李家的婚事呢?李家……李家可知晓此事?” 她如今身败名裂,唯一还能指望的,就是那桩能让她脱离苦海、甚至带来荣耀的婚事了。 方晚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连忙安抚道:“放心!娘打听过了,李家那天恰好被派往京外交接公务,并未参加赏学宴!想来……想来他们还不知晓宫中发生的细节。”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侥幸的笃定,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无妨!只要李家不知情,这门婚事就还能作数!你安心养着,到时候,你依旧能风风光光地嫁入尚书府!” 沈烟霖听到这话,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一丝,但眼底的阴霾并未散去。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慰,纸终究包不住火。但此刻,这渺茫的希望,已是她黑暗中唯一的光。 她重新躺回去,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恨意与恐惧死死压在心底。沈明乐,今日之辱,他日我沈烟霖定要你百倍偿还!而李家的婚事,她绝不能失去! 方晚舟看着女儿眼中那与她如出一辙的恨意,心中既痛又慰。也好,有了这份恨,烟霖才能撑下去。她们母女如今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而沈明乐,是她们共同的敌人! 一夜的光阴,就在这关切与算计交织的暗流中悄然淌过。 翌日清晨,沈明乐是在一阵清甜温润的香气中悠悠转醒的。宿夜的疲惫仿佛被这暖香驱散了几分。她撑起身,目光随即被床边小几上的一只白玉瓷碗吸引。 碗中盛着熬得恰到火候的薏米粥,米粒饱满晶莹,已然熬出了细腻的米油,几颗去核的红枣炖得软烂,融入粥中,晕开淡淡的暖色,正袅袅地散发着令人心安的热气与谷物独有的甘香。 她心中一暖,如同被春日溪流浸润。这般用心,绝非寻常厨役所能为。 “果丹,春桃。”她轻声唤道。 两个丫鬟应声而入,见她也已起身,面露笑意。 “小姐,您醒了!这粥可还合意?”果丹快人快语。 沈明乐指尖轻触温热的碗壁,看向春桃:“这粥……是娘亲亲手熬的?” 春桃含笑点头,语气带着感佩:“小姐明鉴。夫人天未亮便起身,在小厨房亲自看顾了将近两个时辰,火候、用料都极精细。夫人还说,小姐幼时脾胃弱,最是喜欢她熬的这碗薏米粥,每次都能多用半碗。” 闻言,沈明乐心尖仿佛被最柔软的羽毛拂过,酸涩与暖意交织。父母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归来,入京后的第一件事并非入宫面圣,述职请安,而是将这满腔的牵挂与疼爱,化作了这一碗她幼时最爱的、需要耗费大量心神慢炖细熬的粥。 这份心意,重于千钧。 她不禁想到,前世父母蒙冤,那份赤胆忠心最终却被龙椅上的人所疑,落得那般凄惨下场……而这一世,她定要护他们周全,绝不让悲剧重演。 与此同时,庄严肃穆的御书房内,沉水香的气息也压不住那份无形的凝重。 镇北侯沈峥与夫人寒云兮肃立阶下,虽征尘未完全洗去,但身姿挺拔如松柏,不显丝毫疲态,只有历经沙场与疫病考验后的沉毅。 皇帝端坐于龙案之后,面容带着一丝倦色,眼底有着深藏的思量,但望向沈峥夫妇的目光中,此刻并无太多猜忌,反而带着一种对肱骨重臣的、难得的温和。 “沈爱卿沈夫人,一路辛苦了。”皇帝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抬手虚扶,“北境瘟疫得以平息,百姓得以存活,边疆得以稳固,你二人居功至伟。” 沈峥抱拳,声音沉稳有力:“陛下谬赞,此乃臣等本分,不敢言功。幸得陛下信任,将士用命,方不负圣托。” 寒云兮亦微微屈膝:“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妇之幸。” 皇帝微微颔首,对他们的谦逊颇为受用。他沉吟片刻,目光变得深远:“朕知你二人忠心体国,更知你们爱女心切。昨日宫中之事,朕已听闻,让明乐那孩子受惊了。” 他话语中带着真切的安抚,并非全然作伪。至少在此时,在他心中,镇北侯府仍是国之柱石,值得倚重。他召见他们,既有抚慰之意,亦不乏借此敲打,希望沈家能安分些,莫要让后宅之事,搅动了前朝的平衡。 沈峥神色不变,恭敬回道:“劳陛下挂心,小女无碍。只是臣离家日久,疏于管教,致使家中生出事端,惊扰圣驾,臣心中有愧。” 一番应对,滴水不漏,既谢了恩,也揽了责,却并未深入谈及具体是非。 皇帝看着他,心中喟叹。沈峥此人,能力卓绝,忠心亦无可指摘,只是这性子……太过刚直,又护短。他挥了挥手:“罢了,此事朕自有计较。你们刚回京,且先回府好生休整,与女儿团聚。朝中诸事,容后再议。” “臣,遵旨。” 退出御书房,走在漫长的宫道上,沈峥与寒云兮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依旧2万字 为什没有人看我的书 呜呜呜呜呜呜[托腮][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暗流涌动 第4章 东窗事发 玄静王府的书房内。 初夏的风穿过敞开的轩窗,带来满池荷花的清浅香气,却吹不散室内凝滞的沉寂。 简灼一袭墨紫色常服,慵懒地靠坐在窗边的紫檀木榻上,指间夹着一枚墨玉棋子,目光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眼神却并无焦点,深邃的凤眸中暗流涌动,显然心思早已不在棋局。 “啪。”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挚友萧澈指尖夹着一枚白玉棋子,百无聊赖地敲着棋盘。萧澈生得一副风流俊逸的好皮相,眉眼间总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跳脱,与一旁静坐如山的欧阳墨截然不同。他刚自江南归来,风尘未洗便直奔王府。 “简灼,您这棋下得心不在焉,可是在思量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萧澈挑眉,语气戏谑,眼底却藏着精光。 简灼执起一枚黑子,随意落下,声音平淡无波:“计划自然在推进。倒是你,江南一行,豫亲王那边……动静不小?” 萧澈闻言,脸上玩味的笑容收敛了几分,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何止是不小。你那位王叔的手,伸得比我们想的还要长,还要急。我在那边,可是查到些有意思的东西,虽未全然摸清,但已足够证明其心叵测。”他语焉不详,却足够让人警醒。 简灼眸光一凛,指尖的黑子重重按在棋盘上,发出沉闷一响。“暗中盯着,寻个合适的时机,给他添点堵,不必留情。” “明白。”萧澈点头,随即话锋一转,脸上又挂起那副欠揍得笑容,“正事说完了,聊聊闲篇?我这才离京几日,回来就听说,咱们眼高于顶的玄静王殿下,最近似乎对那位才试夺魁、风头正劲的沈家大小姐,颇有些……与众不同?” 简灼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扫了萧澈一眼,并未承认,也未否认,只是唇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淡淡道:“本王只是觉得,她……有点意思。” 萧澈与一旁静默不语的欧阳墨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有意思?能让简灼觉得“有意思”的人,这京城里,可不多见。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贴身暗卫周昭走了进来,对着简灼躬身一礼,声音沉稳:“王爷。” “讲。”简灼目光未离棋盘。 周昭低声道:“关于您一直在查的那位……属下近日得到一些线索,那人似乎……在沈家。”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但沈家适龄小姐有三位,线索模糊,尚无法确定具体是哪一位。” 萧澈一听,立刻来了精神,也忘了刚才调侃沈明乐的事,凑过来惊奇道:“哟!还在查当年那个救了你一命的小恩人呢?我说简灼,你这可真是够执着的,这都多少年了?” 简灼没接他的话,只是淡淡瞥了萧澈一眼,萧澈识趣地摸了摸鼻子,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继续查。”简灼对周昭吩咐道,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指间的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一处关键位置,“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本王就不信,她还能一直藏着。” 周昭领命,悄然退下。 书房内再次恢复安静,但简灼的心绪却因周昭的话泛起了一丝微澜。沈家…… 他脑海中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立刻浮现出那张稚嫩却偶尔锐利的脸。 会是她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他原本就觉得此女非同一般,若她更是多年前那个在危急关头给予他一线生机的人…… 简灼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连他自己都未察觉,那原本因思索朝局而微蹙的眉心,悄然舒展了几分。 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沈府内,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沈明乐正在自家院中缓步踱着,梳理着纷乱的思绪,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假山—— 一抹墨紫色的衣角倏地映入眼帘! 那颜色深沉尊贵,在这内宅花园中显得格外突兀与危险。 沈明乐心头猛地一跳! 她迅速敛起眸中的惊色,转为一片沉静,对身旁的春桃和果丹低声道:“我有些乏了,想独自静一静,你们先下去吧,不必跟着。” 打发走丫鬟,她步履未停,看似随意,却精准地走向那假山之后。果然,那道修长挺拔的墨紫色身影正闲适地倚在山石上,仿佛等候多时。 简灼看着她走近,凤眸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玩味的笑意,压低声音道:“你倒是好眼力。” 沈明乐却没心思与他玩笑。光天化日,玄静王私自潜入臣子内宅,若被旁人瞧见,不知要掀起多大风波!她心中又惊又气,来不及多想,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拉住他宽大的袖袍,低声道:“跟我来!” 她力道不小,将他不由分说地拽向自己的闺房。简灼挑了挑眉,倒也配合,任由她拉着,步履从容地跟她进了房间。 “砰”的一声轻响,房门被沈明乐反手关上。她立刻松开他的袖子,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退开两步,这才抬起眼,眸中带着审视与薄怒,压低声音质问:“殿下,你私自潜入我沈家,意欲何为?”她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最担心的便是他是否在暗中调查沈家,欲行不轨。 简灼看着她这副如临大敌、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觉得甚是有趣。他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被她拉皱的袖口,语气慵懒:“沈小姐,你这可是真误会本王了。” 他抬眸看向她,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本王今日冒险前来,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家贼难防。” 沈明乐瞳孔微缩,他指的是二房?他如何得知?她按捺住心惊,反问道:“殿下如何知道?” 简灼却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反应,凤眸微眯,反问的语气带着探究:“你似乎……并不十分惊讶?莫非,你早已心中有数?” 沈明乐心头一凛,知他洞察力惊人,便也不再完全否认,只淡淡道:“略有怀疑而已,并无实证。”她顿了顿,再次看向他,眼中疑惑更深,“只是,殿下为何要特地来提醒我?这与殿下有何干系?” 简灼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语气轻飘飘地落下: “没什么,今日心情尚可,便来了。” “你!”沈明乐被他这敷衍的态度气得一噎,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她暗自攥紧了袖中的手指。“莫名其妙!”沈明乐半天憋出来四个字。 看着她因薄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燃着暗火的眸子,简灼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提醒是真,想来看看这只小狐狸,也是真。 沈明乐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将他直接推出门的冲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若是殿下没有其他要事,就请离开吧。此处是臣女闺房,若被旁人瞧见,于你于我,皆是麻烦。” 简灼闻言,非但没动,反而坐在凳子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手肘撑在桌上,掌心托着侧脸,抬眸看她,眼底漾着促狭的光:“这么着急赶我走?利用完了就扔,沈小姐未免太过无情。” 那语气,竟带着几分赖定了这里的无赖劲儿。 “你!”沈明乐气结,正要再说什么,院外却清晰地传来了父母交谈的声音。 “乐儿,可在房里?”是母亲寒云兮温柔的问询。 沈明乐心头猛地一跳,脸色微变,迅速瞪了简灼一眼,连忙快步走到门边,并未开门,只隔着门扇应道:“爹,娘,我在呢!正更衣,有些不便。” 门外的脚步声停下,寒云兮不疑有他,只柔声道:“无妨,我与你爹路过,便来看看你。你既忙着,我们晚些再来。” 听着父母脚步声渐远,沈明乐这才松了口气,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她猛地转身,却见简灼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身后,距离极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带着一丝龙涎香的气息。 两人霎时间四目相对。 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罩,那双凤眸低垂着,里面没了之前的戏谑,反而沉淀下一种幽深难辨的情绪,像是暗流涌动的深海。沈明乐能清晰地看到他自己浓密的睫毛,以及瞳孔中映出的、有些慌乱的自己。 她想后退,腰间却抵住了微凉的门把手,无处可退。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彼此细微的呼吸声,交织在这方寸之间,暧昧得令人心慌。 “看来,”简灼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沙哑了几分,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本王暂时是走不了了?” 他的目光缓缓掠过她微微泛红的耳尖,最终落在她因紧张而轻抿的唇瓣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滚烫的温度,让沈明乐觉得被他看过的地方都像是要烧起来。 她心跳如擂鼓,想偏头避开,却又像被定住了一般,只能强撑着与他对视,色厉内荏地低声道:“殿下这是何意!” 简灼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倾身,拉近了那本就危险的距离。他抬起手,并未触碰她,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她方才因匆忙而微乱的鬓角,将那缕不听话的发丝别到她耳后。 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敏感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不怎样,”他看着她瞬间僵住的身体和骤然睁大的眼眸,终于低低笑出声,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只是觉得……沈小姐生气的模样,比平日里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生动有趣得多。”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层层荡开。沈明乐只觉得脸上烫得厉害,心跳快得几乎要失控,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俊颜和那双仿佛能吸人魂魄的眼睛。 这个混蛋……他绝对是故意的! “混蛋!”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沈明乐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被戏弄后的羞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 简灼闻言,不怒反笑,甚至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逼近一步,气息几乎将她笼罩:“混蛋?沈明乐,你可知这普天之下,你是第一个敢这么骂本王的。” 他话音未落,却意外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虽然她极力隐忍,但那微微泛红的眼眶骗不了人。她向来是沉静的,何曾露出过这般……近乎脆弱的模样? 这一抹湿润,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简灼一下,让他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瞬间凝滞,心头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悸动和……无措。他愣在了原地。 就是现在! 沈明乐趁他失神片刻,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他推开!她力道不轻,简灼猝不及防的向后踉跄了半步。 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暧昧距离终于被打破。 沈明乐立刻退到安全距离,迅速背过身去,抬手极快地用指尖拭过眼角,再转过身时,脸上已恢复了大半的镇定,只是微红的眼圈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泄露了她方才的不平静。 “殿下请自重!”她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明显的逐客意味,“若再无正事,便请离开!否则,臣女只能唤人来了。” 简灼站在原地,看着她强自镇定的模样,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她方才眼含泪光骂他混蛋的那一幕。心底那点因被打扰而升起的不悦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 他非但没走,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不似之前的戏谑,反而带着一种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愉悦和势在必得。 “好,本王走。”他从善如流,整理了一下被她推皱的衣襟,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在她脸上,像是要将她此刻的模样深深烙印,“不过沈明乐,我们……来日方长。”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形一闪,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半开的窗户掠了出去,消失在庭院之中。 室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沈明乐一个人,和他残留的、那清冽又危险的气息。她缓缓松了口气,身体却有些脱力地靠在了桌边,抬手抚上自己依旧有些发烫的脸颊,心绪复杂难平。 这个玄静王,当真是她命里的克星! 那抹墨紫色的身影刚从窗口消失,房门便被轻轻叩响,春桃的声音传来:“小姐,您没事吧?奴婢好像听到些动静。” 沈明乐迅速深吸一口气,背对着门平复了一下心绪,才扬声道:“无事,不小心磕碰了一下。”她走到镜前,飞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确认看不出太多异样,才转身开门。 春桃见她眼眶微红,担忧地蹙眉。沈明乐不欲多言,只淡淡道:“可是有事?” 春桃这才想起正事,忙道:“老夫人派人来传话,让小姐您去一趟慈安堂,说是有要事相商。”她压低声音补充,“像是……李家那边下帖子来了。” 沈明乐眸光微闪,点了点头:“知道了,这就去。” 踏入慈安堂,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沈老夫人端坐上首,手中捻着佛珠,脸上看不出喜怒。下首的沈原却是满面红光,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显然心情极佳。沈蓉站在方氏身旁,脸上挂着一丝虚伪的、仿佛真心为妹妹高兴的笑容。而事件的中心——沈烟霖,虽低垂着头,苍白的脸上却也难得地露出了一抹几乎不可察觉的、带着劫后余生般庆幸的微弱笑意。 沈明乐默默走到自己父母身边站定。 见人齐了,沈老夫人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李家下了帖子过来,商定婚期。将日子定在了下个月初八。”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在沈烟霖身上,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告诫,“烟霖,嫁入李家是你的造化,也是沈家的体面。嫁入李家后,定要恪守妇道,乖顺听话,莫要再行差踏错,丢了我们沈家的脸面。” 她摆了摆手,仿佛了结一桩麻烦事:“罢了,此事就这么定了。钱嬷嬷,去给李家回帖,婚期就依他们所言。” 说完,她便闭上眼,手中佛珠轻转,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 众人心思各异地散去。 回院子的路上,沈峥看着身旁沉静的女儿,想起方才慈安堂里定下婚期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语气带着武将的直率,却也难掩关切:“明月,你三妹妹这都要出嫁了。你身为嫡长女,这婚事……心中可有什么想法?或是……有没有中意的人家?”他这话问得直接,带着老父亲对女儿终身大事的担忧。 沈明乐还未回答,旁边的寒云兮便没好气地瞥了丈夫一眼,轻轻握住女儿的手,柔声道:“你胡说什么?哪有这么急着把女儿往外推的道理?我们乐儿这般好,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儿郎真心求娶,急什么?” 她转头看向沈明乐,抬手温柔地替她理了理鬓边并不凌乱的发丝,眼神充满了怜爱与纵容,声音温和而坚定:“乐儿,你听着,婚姻大事,关乎你一生喜乐,万万不可将就。爹和娘不逼你,就算你一辈子都找不到合心意的,那便不嫁!爹娘养着你,咱们镇北侯府难道还养不起一位嫡小姐不成?只要你开心顺遂,比什么都强。” 听着母亲这番毫无保留的维护与宠爱,沈明乐心中那因简灼带来的纷乱心绪,仿佛被一股暖流缓缓抚平。她反手握住母亲温暖的手,眼中漾开真切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 “女儿知道。谢谢爹,谢谢娘。”她轻声说道,心中一片安宁。 简灼的身影如同墨色流光般落入玄静王府书房院内,刚推开房门,就见萧澈翘着二郎腿,手里抛接着那枚白玉棋子,一脸促狭地看着他。 “哟,回来了?棋没下完就急匆匆地跑了,这是去见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了?”萧澈挑眉,语气里的好奇几乎要溢出来。 简灼没理他,径直走到窗边方才的位置,仿佛只是出去透了透气。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随意:“去见了一位颇有意思的人。” 凤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萧澈正要追问,书房门再次被敲响,周昭走了进来,面色一如既往地沉稳,躬身禀报:“王爷,刚得到消息,工部尚书李家已正式向沈家二房下了帖子,两家……已定下婚期,就在下月初八。” 萧澈闻言,立刻坐直了身体,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精明:“动作这么快?你这好王叔,算计得倒是挺深。李家和沈家二房都是他脚下的忠犬,如今两家联姻,势力更是盘根错节,铁板一块了。你怎么看?”他看向简灼,等着他的反应。 简灼闻言,只是嗤笑一声,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他走到棋盘边,执起那枚代表豫亲王的棋子,在指尖把玩。 “怎么看?”他语气慵懒,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本王不怎么想。我那王叔,还是一如既往的……自作聪明,手段拙劣。” 他指尖一弹,将那枚棋子不轻不重地掷回棋盒,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以为凭着李家远在外地、暂时不知沈烟霖宫中丑事,便能瞒天过海,将一颗废子强行塞过去,以此牢牢绑住沈原和李家,巩固他的势力。”简灼凤眸微眯,寒光乍现,“可他忘了,纸包不住火。李家并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一旦得知真相,发现自己效忠的豫亲王塞进来的媳妇,竟是个婚前失贞、声名狼藉之人,你猜他们会作何反应?”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到时候,东窗事发,沈家二房首当其冲,必定沦为弃子,下场凄惨。而李家,蒙受如此奇耻大辱,岂会善罢甘休?他们不敢明着怨恨豫亲王,但这根刺,算是彻底扎进心里了。嫌隙已生,日后王叔再想如臂指使,怕是难了。” 萧澈听完,抚掌大笑:“妙啊!自以为下了一步好棋,实则是在自己阵营里埋下了一颗随时会炸的雷!看来,我们只需静观其变,等着看好戏就行了?” 简灼不置可否,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场即将到来的、由他那位“好王叔”亲手点燃的混乱。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且看着吧。自作孽,不可活。” 日子悄然滑过。镇沈峥与寒云兮的归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二房原本翻腾不休的池塘,暂时压制了方晚舟母女明显的手段,让她们不得不暂时安静。 然而,这脆弱的平静,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被骤然打破。 藕花苑内,药香与熏香混合在一起,也驱不散那股子从沈烟霖身上透出的、日渐沉疴的萎靡之气。自宫中那场变故后,她的身子便如风中残烛,一点点垮了下去,汤药不断,却总不见大好,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方晚舟如今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这个二女儿,喂药擦身,事事亲力亲为,那份焦灼与心疼,让她暂时忽略了对大女儿沈蓉的关注,引得沈蓉近来怨气深重,却不敢发作。 这日,方晚舟亲自在小厨房盯着,炖了足足两个时辰的乌鸡汤,汤色醇厚,香气扑鼻。她小心翼翼地端到沈烟霖床前,柔声道:“烟霖,快趁热喝了,好好补补身子。” 沈烟霖勉强撑起身子,刚接过碗,凑到唇边,那浓郁的油腥气猛地窜入鼻腔,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 “呕——!” 她猛地侧身,控制不住地大口呕吐起来,刚喝下的汤药混着酸水悉数呕出,溅湿了被褥,那碗精心熬制的乌鸡汤也“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汤水四溢,狼藉一片。 “烟霖!”方晚舟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扶住她,拍着她的背,扭头厉声问旁边侍立的丫鬟杏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姐这几日究竟怎么了?” 杏梅“扑通”一声跪下,吓得浑身发抖,颤声道:“夫人恕罪!小姐……小姐这几日总是莫名出虚汗,食欲越发不振,送来的膳食几乎没动几口,总说……总说看见就恶心,闻着味儿就想吐……” 恶心?想吐? 方晚舟如遭雷击,一个极其可怕、她一直刻意回避的念头如同冰锥般狠狠刺入脑海!宫中那晚……那个被安排好的侍卫…… 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声音都变了调,尖声道:“杏梅!快!拿着我的帖子,去请保和堂的刘大夫!要快!快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刘大夫便被匆匆请来。他仔细地为床幔后伸出的、瘦弱不堪的手腕诊脉,片刻后,他收回手,抚须对着面色紧张的方晚舟拱了拱手,语气平稳地说道:“恭喜夫人,贺喜小姐,依脉象来看,这是喜脉啊,已有一月有余。只是小姐体质虚寒,胎象略有不稳,还需好生静养,切莫忧思过度,待老夫开几副安胎固本的方子……” 然而,他预想中的喜悦并未出现在这对母女脸上。方晚舟眼神惊骇,床幔后的沈烟霖更是猛地缩回了手,整个人如同筛糠般抖了起来。 刘大夫是人精,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连忙敛了笑容,匆匆写下药方,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提着药箱,几乎是落荒而逃。 大夫一走,沈烟霖猛地从床幔后探出手,死死抓住方晚舟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尖利: “娘!我……我有身子了!是……是那个人的!怎么办?!娘!我该怎么办啊!要是让李家知道,我就完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潮水般将沈烟霖淹没,她涕泪横流,几乎要晕厥过去。 相比女儿的崩溃,方晚舟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眼中却迅速闪过各种算计的光芒。她反手紧紧握住女儿冰冷的手,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与冷静: “烟霖!别慌,娘有办法。” 方晚舟凑到沈烟霖耳边,用气音一字一句地交代: “听着!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等到你嫁入李家那晚,娘会给你准备一点安神的药物,你找机会混在李榭的茶里。等他睡沉了,你自行弄红元帕,做出同房的假象。第二天,便推说他昨夜醉得厉害,行事粗鲁,完事便睡死了过去。你初次承欢,身子不适,顺水推舟,谁又能怀疑?” 沈烟霖听得目瞪口呆,浑身发冷:“这……这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方晚舟眼神狠绝,“这是唯一的生路!只要瞒过这一关,等你在李家站稳脚跟,再意外小产,便可一了百了!记住,想要活命,就按娘说的做!” 沈烟霖看着母亲那决绝面容,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能绝望又麻木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涟漪很快消失在平静的湖面。 眼看到了成婚前一日。这几日方晚舟精心调养,各种补品如流水般送入沈烟霖房中,倒真让她苍白的脸上长了些肉,气色也红润了不少,有了几分待嫁新娘的模样。 与之相对的,是沈蓉连日来的憋闷。眼见着母亲将所有关注都投注在妹妹身上,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紧着她,对自己这个曾经最受宠的大女儿却冷淡了许多,她心中如同堵了一团棉花,烦躁难言。 这日午后,她郁结难舒,便走到院中散心。刚绕过一处花丛,却听得一阵轻轻的笑语声。循声望去,只见沈烟霖正坐在廊下,与贴身丫鬟杏梅说着什么,脸上竟带着她许久未见的、轻松甚至带着点憧憬的笑意。 沈蓉瞧着妹妹这副“因祸得福”、愈发滋润的模样,再想到自己近日遭受的冷落,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烧得她理智尽失。她几步走上前,脸上挂起惯有的、却带着尖刺的假笑: “哟,三妹妹明日就要出阁了,真是好福气啊。姐姐我还以为,经过宫宴那晚的事儿,妹妹这辈子怕是难见人了,没想到,竟还能攀上李家这门好亲事,真是……令人惊讶。” 这话语里的嘲讽与恶意,几乎不加掩饰。 沈烟霖的贴身丫鬟杏梅皱眉说道:“二小姐,请勿要提此事,我家小姐身子还没好利索。” 沈蓉听闻却冷哼一声:“哼,你个贱婢哪有你说话的份,再说了,我看三妹如今确实好得很,哪里有一点像是身子没好利索的样子。” 沈烟霖如今即将嫁入沈家,加之对沈蓉积怨已久,此刻也不想再忍耐。她抬起眼,脸上竟也露出一丝不甘示弱的笑意,语气轻柔,却字字往沈蓉心窝子里戳: “多谢姐姐关心。妹妹这几日确实过得极好,娘亲日日亲手为我煲汤调理,生怕我受了委屈。姐姐这几天却是被冷落了,好生可怜呢,”沈烟霖又忽而想到什么:“哦,对了,前几日李家公子还特意来拜访过我,人长得甚是英俊儒雅,还同我说……日后定会好好待我,绝不纳妾呢。” 她刻意将“日日亲手煲汤”、“绝不纳妾”这几个字咬得极重。 沈蓉本就嫉妒得发狂,一听这话,尤其是“绝不纳妾”和母亲“日日煲汤”的对比,更是刺激得她双目赤红,最后一丝理智也绷断了!她猛地上前一步,指着沈烟霖的鼻子骂道: “沈烟霖!你这个贱人!你敢嘲讽我?!娘现在对你好,不过是可怜你,补偿你罢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爹仕途上的一颗棋子,一个用来拉拢李家的筹码!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娘早就跟我保证了,日后定会让我嫁入更高的门第,做风风光光的正头夫人!到时候,你别跪着来羡慕我!” 这番话恶毒至极,彻底撕碎了姐妹间最后一点虚伪的温情。 杏梅低声喝到:“二小姐注意言辞!” 沈烟霖摆摆手让杏梅退下,杏梅担心的看了一眼自己主子,退下了。 沈烟霖被戳到痛处,听到自己只是“筹码”,脸色苍白,一直以来被沈蓉压制的委屈、愤恨在此刻轰然爆发!她猛地站起身,不管不顾地尖声回骂: “我唤你一声姐姐,你以为我怕你了!不过是个被爹娘宠坏、目中无人的蠢货!你以为谁都想跟你争跟你抢吗?!” 怒火攻心之下,沈烟霖扬手就朝着沈蓉那张娇艳的脸扇了过去! 沈蓉自幼被娇宠着长大,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何曾被人动过一根手指头?她也是个一点就着的性子,见沈烟霖竟敢动手,惊怒交加,下意识地侧头躲过那巴掌,随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沈烟霖推去! “你敢打我?!滚开!” 沈烟霖猝不及防,被她这么狠狠一推,脚下高跟鞋一崴,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后倒去——她的身后,正是通往楼下庭院的石阶!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伴随着沉重的滚落声响起。 沈烟霖一个趔趄从七八级高的石阶上滚落,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成一团,身下刺目的鲜红迅速蔓延开来,染红了她鹅黄色的裙裾。 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只能发出微弱痛苦的呻吟。 沈蓉站在台阶上,看着楼下妹妹身下那滩迅速扩大的血迹,整个人都吓傻了,脸色惨白如纸。她怎会出血 难不成… 闯大祸了!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怎么办?怎么办?!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她推的! 恐惧蔓延至心底,沈蓉再也顾不上去看沈烟霖是死是活,甚至连呼救都忘了喊,转身就像见了鬼一样,提着裙子,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将妹妹痛苦的呻吟彻底抛在了身后。 丫鬟杏梅听到那声凄厉的惨叫和重物滚落的闷响,心知不妙,慌忙从厢房跑出。当她绕过廊柱,看清庭院中的景象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自家小姐沈烟霖瘫倒在冰冷的石阶下,蜷缩着身体,脸色惨白如纸,身下那一大滩刺目的鲜红还在不断蔓延,染红了她鹅黄色的裙摆,触目惊心! 杏梅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二小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个贴身丫鬟定然活不成了! 夫人千叮万嘱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小姐有孕的事……她不敢提“小产”二字,慌乱之下,她想起距离此处最近的,是大小姐沈明乐的明乐苑。她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转身就没命地朝着明乐苑跑去。 明乐苑内 沈明乐正伏在案几上小憩,被窗外急促的呼喊和脚步声骤然惊醒。 “大小姐!大小姐!不好了!三小姐……三小姐她出事了!”杏梅冲进院内,带着哭腔喊道,因极度恐惧而语无伦次。 沈明乐瞬间睡意全无,眉头紧蹙。虽不知具体何事,但杏梅这般惊慌失措,定非小事。她立刻起身,沉声追问:“三妹现在何处?快带我去!” 杏梅一路引着沈明乐小跑而至。当看到沈烟霖倒在血泊中、气息微弱的模样,饶是沈明乐心志坚定,也不由得心头一凛。那血量,绝非寻常摔伤! 她迅速冷静下来,立刻对紧随其后的春桃吩咐:“春桃,快去请我娘过来!要快!” 随即又对果丹道:“果丹,你去禀报二夫人、老夫人和侯爷,就说三小姐不慎摔伤,情况危急!” 寒云兮来得极快,她甚至来不及多问,一眼看到地上的沈烟霖和那大滩血迹,行医多年的经验让她瞬间明白了大半。她脸色一变,二话不说,立刻上前蹲下,指尖迅速搭上沈烟霖的腕脉,同时检查她的瞳孔和生命体征。 “失血过多,情况危急,需立刻救治!” 寒云兮声音冷静果断,指挥着随后赶来的粗使婆子,“小心抬起来,送回她房间,动作要轻稳!” 另一边,果丹的通知让整个沈府后宅炸开了锅。方晚舟、沈原以及沈老夫人皆大惊失色,匆忙赶到沈烟霖的院落。 当他们踏入房间时,只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以及躺在床上面无人色、昏迷不醒的沈烟霖。寒云兮刚刚完成紧急施针,稳住沈烟霖的心脉,正在净手。 “云兮,烟霖她……她怎么样了?” 方晚舟扑到床前,声音颤抖,心中那可怕的预感几乎让她窒息。 寒云兮转过身,目光平静却带着医者的严肃,她看向方晚舟,直接问道:“二嫂,烟霖腹中胎儿已有一月有余,此事,你可知情?”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 “什么?!” “身孕?!” 沈老夫人和沈原同时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滔天的怒火!沈家未出阁的女儿,竟在婚前有了身孕?!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这……” 方晚舟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煞白,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支吾着无法回答,只能急切地追问:“烟霖到底怎么样了?孩子……孩子能不能保住?” 寒云兮看着她的反应,心中已然明了。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惋惜,却更显冰冷现实:“命,是保住了。但胎儿……已然小产。而且,她此次摔伤极重,胞宫受损严重,寒气侵体,今后……怕是再难有孕了。” “再难有孕……” 这四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狠狠剜在方晚舟心上!她所有的指望,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彻底化为泡影!她眼前一黑,喉头一甜,连一声都没能发出,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昏死了过去。 房间内顿时乱作一团。沈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昏倒的方晚舟和床上的沈烟霖,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化作一声怒吼:“孽障!都是孽障!!” 沈老夫人更是气得眼前发黑,被钱嬷嬷连忙扶住。 沈原的怒火正无处发泄,猛地转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杏梅,厉声喝道:“你这贱婢!是怎么伺候主子的?!连个人都看不住,要你何用!来人!将这失职的奴才拖出去,乱棍打死!” 杏梅一听要被打死,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不住地磕头求饶:“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不关奴婢的事啊!当时……当时三小姐在廊下碰到了二小姐,两人不知怎的发生了争执,三小姐便让奴婢先行回避……奴婢不敢违抗,只好退远了些。等……等奴婢听到惨叫声赶过去时,三小姐就已经……就已经从台阶上摔下来,变成这样了!奴婢真的不知详情啊!” 沈原听完,额头青筋暴起,几乎要裂开,他猛地攥紧拳头,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沈、蓉、呢?!” 出了这么大的事,沈蓉当然不会主动出现,此刻只怕正缩在自己的院内,惶惶不可终日。 端坐上首的老夫人脸色铁青,手中的佛珠被她捏得咯吱作响,显然已是怒极。她浑浊的眼中寒光一闪,沉声道:“钱嬷嬷!去把那个混账东西给我带过来!立刻!” “是,老夫人。”钱嬷嬷领命,立刻带着两个粗壮的婆子去了。 不多时,沈蓉便被半请半押地带了过来。她一进屋子,看到满屋子人以及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沈烟霖,还有父亲和祖母那山雨欲来的脸色,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声音带着哭腔和掩饰不住的慌乱:“祖母,爹……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烟霖不是我推的!是……是……” 她的目光慌乱地扫视,最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猛地抬手指向一直静立旁观的沈明乐,尖声道:“是沈明乐!对!是她推的!我看到的!就是她!” “你血口喷人!” 寒云兮闻言,立刻上前一步将女儿护在身后,平日里温婉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寒霜,声音冷冽如冰,“二小姐!方才杏梅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是你与烟霖发生争执,为何要凭空污蔑我乐儿?她与烟霖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此毒手?!你倒是说出个道理来!” 沈明乐被母亲护在身后,自始至终都平静地看着沈蓉表演,眼神无波无澜,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直到沈蓉的目光与她对上,看到她眼中那洞悉一切的清明与嘲讽时,沈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神躲闪,再也说不出狡辩的话来。 “混账!混账东西!” 沈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蓉,怒骂道,“事实摆在眼前,你还敢攀诬他人!我沈原怎么会生出你这样心肠歹毒、谎话连篇的女儿!” 盛怒之下,他扬起手,狠狠地扇了沈蓉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沈蓉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滚回你的屋里去反省!没有我的允许,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沈原怒吼道。 沈蓉被打得眼冒金星,又被父亲如此严厉地斥责和禁足,巨大的委屈、愤怒和嫉恨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她捂着脸,失声尖叫起来:“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是那个贱人先嘲讽我!她还敢动手打我!她没摔死都是她的福分!我没错!” “岂有此理!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还敢狡辩!” 沈原见她如此冥顽不灵,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滚!现在立刻给我滚回去!滚到祠堂跪到五日,不准吃饭!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里!”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父亲掌掴、斥骂、禁足还罚饭,沈蓉只觉得所有的脸面都被踩在了地上。她再也待不下去,怨毒地瞪了沈明乐一眼,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沈原看着这一屋子的狼藉与不堪,女儿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妻子昏厥刚醒,另一个女儿则心思歹毒、谎话连篇……他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与厌烦涌上心头,连多看沈烟霖一眼都不愿,仿佛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竟是头也不回,拂袖而去,将这一摊烂泥彻底甩在了身后。 而老夫人也早已被钱嬷嬷扶着去房间休息了。 在寒云兮的救治下,沈烟霖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丝血气,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只是依旧昏迷不醒,仿佛沉睡在一个不愿醒来的噩梦里。方晚舟此刻也悠悠转醒,意识回笼的瞬间,巨大的悲痛与恐慌再次将她淹没。 她扑到女儿床前,看着沈烟霖毫无生气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强撑着精神,厉声唤来杏梅,让她将事发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又重复了一遍。 听着杏梅颤抖的叙述,尤其是听到沈烟霖如何“滋润”、如何提及李榭“绝不纳妾”来刺激沈蓉,方晚舟的心像是被撕成了两半。一边是躺在床上、终身残疾、婚事前途未卜的二女儿,一边是被她娇宠长大、如今闯下大祸却依旧让她牵挂的大女儿。 听完这一切,她对沈蓉的愧疚远远超过了愤怒。她觉得自己这几日确实忽略了蓉儿,才让她积怨至此,酿成大错。 她定了定神,对杏梅冷声道:“看好三小姐!若是她再出半点差池,你也不必活着了!” 语气中的狠厉让杏梅浑身一颤,连连磕头保证。 方晚舟转身便匆匆离开了房间,径直朝着沈蓉的院子走去。 房间内 此时已是狼藉一片。名贵的瓷器碎片、撕碎的绫罗绸缎铺了满地,几个小丫鬟跪在角落,脸上带着新鲜的巴掌印,瑟瑟发抖,显然刚承受过沈蓉的怒火。 沈蓉自己也发髻散乱,衣衫不整,胸口剧烈起伏着,眼中是未散的疯狂与怨恨,正准备将手边最后一个白玉花瓶也砸出去。 “蓉儿!” 方晚舟快步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心痛如绞,连忙上前,一把将状若疯魔的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我苦命的蓉儿!是娘不好,是娘这几天忽略你了……你……你可恨娘?” 感受到母亲熟悉的怀抱和带着哭腔的安抚,沈蓉一直紧绷的、被愤怒和恐惧充斥的神经瞬间断裂,她再也抑制不住,“哇”的一声,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在方晚舟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所有的怨恨、恐惧、不甘都化作了滚烫的眼泪,浸湿了方晚舟的衣襟。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哭,但这哭声,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方晚舟心痛。 夜色渐沉,墨色的天幕笼罩着黑砖白瓦、气势森然的玄静王府。书房内,简灼正漫不经心地听着萧澈眉飞色舞地讲着京中趣闻,欧阳墨沉稳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王爷,有消息。”欧阳墨声音不高,却让室内一静,“沈家三小姐沈烟霖,今日在府中小产了。” “噗——!”萧澈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呛得连连咳嗽,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小……小产?!她不是明日才出嫁吗?!” 连简灼执棋的手也微微一顿,抬起凤眸,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讶异。 欧阳墨面无表情,言简意赅地将沈蓉与沈烟霖争执、推搡致其滚落楼梯、试图嫁祸沈明乐未果、最终被禁足受罚的经过叙述了一遍。 萧澈听完,愣了片刻,随即拍着大腿狂笑起来,笑得几乎喘不过气:“哈哈哈!这沈家二房……真是每次都能给我整出点新花样!姐妹相残,婚前小产,栽赃嫁祸……哈哈哈!比那戏台子上演的还精彩!” 简灼没有笑,只是指尖的黑棋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眼中掠过一丝算计的光芒,语气平淡无波:“李家,此刻应当还不知情吧?” 欧阳墨颔首:“消息被沈家强行压下了,李家应未知晓。” 简灼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忽然站起身,什么也没说,径自朝外走去,将仍在狂笑的萧澈和静立的欧阳墨直接晾在了书房里。 “哎?你去哪儿啊?”萧澈冲着门口喊,却只得到一个远去的背影,他只好又缠住欧阳墨,“诶诶诶,快,再跟我说说细节,那沈家姐妹是怎么打起来的?……” 明乐苑外 沈明乐刚沐浴完毕,正准备歇下,便听见几声不轻不重的叩门声。她以为是丫鬟,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那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简灼。 她脸色一沉,下意识就想把门关上。简灼却似乎早有预料,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地抵住了门板,随即堂而皇之地侧身挤了进来,反客为主地在桌边坐下,仿佛进了自己家一般自然。 “你来做什么?”沈明乐语气不善。 简灼自顾自地拎起茶壶,发现是空的,又嫌弃地放下,这才抬眸看她,语气听不出情绪:“你三妹,小产了?” 沈明乐心中微凛,暗道他消息果然灵通,面上却不动声色:“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殿下。” “李家,还不知道吧?”他像是确认般又问。 沈明乐点头。 “本王可以帮你,”简灼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住她,“用点‘特殊’的手段,让李家‘自然而然’地知道这件事。” 沈明乐蹙眉:“殿下打算如何帮?又为何要帮我?” 简灼轻笑一声,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我那位好王叔,处心积虑地想让他手下的李家与沈家二房联姻,巩固势力。本王身为皇侄,自然要……‘帮’他检验一下,这联盟是否足够牢固。这个理由,足够吗?” 沈明乐沉吟片刻,知道他所言非虚,此举确实能重创二房和豫亲王的算计,于她有利。“好。” 见她答应,简灼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商人般的算计:“但是,沈小姐,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本王出手,你总得付出点……代价吧?” 不等沈明乐想好如何回应,他便自顾自地接了下去,目光落在她之前放在绣篮里未完成的针线上,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这样吧,看你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绣个荷包给本王吧,样式随便,本王不挑剔。”他站起身,仿佛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不容反驳,“就这么定了。”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如来时一般突兀地离开了,只留下微微晃动的门扉和一个被他这莫名其妙的要求搞得怔在原地的沈明乐。 半晌,沈明乐才回过神来,看着那空荡荡的门口,想起他那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几分荒谬感涌上心头,她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真有病!” 隔日,沈府门前。 清晨的宁静被一阵急促如擂鼓般的砸门声和污言秽语的怒骂彻底粉碎。 “开门!沈原你个老匹夫,给老子滚出来!” “沈家养的好女儿!婚前失贞,珠胎暗结,简直不知廉耻!” “拿个破烂货色糊弄我们李家,当我们是收破烂的吗?!沈家还要不要脸!” 李府来的不是寻常仆役,而是李榭的叔父,在兵部任职、素以脾气火爆著称的李崇武,他带着十几个膀大腰圆、满脸横气的家丁,直接将镇北侯府的大门围住,唾沫横飞,骂声震天,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探头张望,指指点点。 慈安堂内 沈原正为昨日家中丑事焦头烂额,闻听前院喧哗,本就难看的脸色瞬间铁青。他强压怒火来到前厅,听到门外的叫骂内容,心中更是惊怒交加——李家怎么会知道?! 他明明已经下令封锁消息! 他硬着头皮走到门前,试图安抚:“李兄,何事如此动怒?还请入内说话,莫要惊扰了邻里……” “入内说话?我呸!”李崇武一口浓痰啐在沈府门前的石狮子上,指着沈原的鼻子骂道,“沈原!少跟老子来这套!你们沈家干出这等下作事,还想藏着掖着?把我李家当猴耍吗?!今日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李家跟你们没完!” 沈峥与寒云兮也被惊动,带着沈明乐来到前院。沈峥将妻女护在身后,浓眉紧锁,面色沉凝。寒云兮眼神锐利,冷冷地看着门外叫嚣的李家人。 沈明乐站在父母身后,听着门外的怒骂,心中亦是微惊。她没想到,简灼的效率如此之高,动作这般迅猛,隔日便将这脓疮彻底捅破。 门外的李崇武见沈原还想搪塞,怒火更炽,声音拔得更高,几乎是在咆哮:“沈原!少废话!把沈烟霖那个不守妇道的贱人交出来!这种伤风败俗、辱没门楣的东西,留着她也是祸害!今日我们李家就要替天行道,清理门户,当场将她打死!你若敢包庇,我们立刻就去敲登闻鼓,请皇上圣裁,看看你沈家是如何教女的!” “打死”二字如同惊雷,炸得沈原头皮发麻。去见皇上?那沈家的脸面,他沈原的仕途,就真的全完了!在巨大的压力和恐慌之下,那点本就微薄的父女之情瞬间荡然无存。他脸色变幻数次,最终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对着身后心腹厉声道:“去!把……把三小姐‘请’出来!” “老爷!”有嬷嬷不忍,试图劝阻。 “快去!”沈原怒吼,此刻他只想尽快平息李家的怒火,保住沈家和他自己的官声。 不多时,两名粗壮的婆子半拖半架着将沈烟霖带了出来。她昨日刚经历小产失血,又挨了寒云兮的银针药石,本就虚弱不堪,此刻更是面无人色,浑身瘫软如泥,几乎是被拖着来到门前。刺目的阳光让她不适地眯起眼,看到门外凶神恶煞的李家人和面色冰冷的父亲,她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绝望。 李崇武一看到沈烟霖这副模样,更是确信了消息不假,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二话不说,大步上前,抡圆了胳膊,照着沈烟霖苍白瘦削的脸,用尽全身力气——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清脆狠厉,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沈烟霖被打得头猛地一偏,一缕鲜血瞬间从嘴角溢出,本就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软软地瘫倒在地,连一声痛呼都未能完整发出,只能发出细微痛苦的呜咽。 “贱人!脏了我李家的门楣!”李崇武嫌恶地甩了甩手,仿佛碰到了什么污秽之物,对着身后家丁一挥手,“带走!” 如狼似虎的李府家丁立刻上前,毫不怜香惜玉地,一人一边架起奄奄一息的沈烟霖,如同拖拽一件破旧的行李,粗暴地将其拖离了沈府大门。 沈烟霖鹅黄色的衣裙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留下淡淡的拖痕,她涣散的目光最后望了一眼那冰冷的朱漆大门和门前冷漠的父亲,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 沈原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带走,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疲惫又厌烦地闭上了眼。 李家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一阵狂风骤雨,留下满地狼藉与难以洗刷的耻辱。围观的众人唏嘘不已,看向沈府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沈峥重重叹了口气,寒云兮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对二房自作自受的冷漠。 沈明乐站在父母身后,安静地看着沈烟霖被拖走的方向。这就是算计与争斗的下场,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沈烟霖被带回了李家,是生是死,是遭受更多的折辱还是被悄无声息地处置,无人知晓,也无人再敢过问。她就像一颗被用尽后无情抛弃的棋子,消失在了高门深宅的阴影里。沈府的门前,暂时恢复了平静,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耻辱与压抑,却久久不散。 李家消息传得极快,不用半日,满城都知道了沈家三小姐珠胎暗结,给李榭戴了“绿帽子”,当然也包括这一切的主导者——豫亲王。 豫亲王府,书房内。 豫亲王斜靠在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紫檀木扶手,闭目假寐。书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潜藏的躁动。 忽然,一名侍卫步履匆匆地入内,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禀王爷,沈家……沈家三小姐沈烟霖,昨日在府中小产……今日,李家不知从何得知了消息,已带人上门闹了一场,将……将沈三小姐强行带走了!场面甚是难堪。” 豫亲王猛地睁开眼,眼中睡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被冒犯的阴鸷与浓浓的不悦。他坐直身体,声音冷沉:“小产?!就在大婚前一天?!荒唐!沈原这个废物,连后宅和女儿都管不好,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精心布局,将沈家二房与李家捆绑,本是为了巩固自己在工部和言路上的势力,如今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丑闻打了个措手不及,这让他如何不怒? 这时,一直静立在一旁的心腹谋士上前一步,正是安国公世子——顾朝,他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精光。他拱手道:“王爷息怒。经此一事,李家蒙受奇耻大辱,虽不敢明面上怨恨王爷,但心中嫌隙已生,日后恐怕……难再如臂指使了。” 豫亲王冷哼一声,他也深知此理,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本王岂会不知?只是这步棋已然废了!爱卿以为,如今该如何挽回局面?” 顾朝顿了顿,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沈明乐那张清丽绝俗、却又带着疏离的脸庞。他压下心头那点隐秘的悸动与势在必得,唇角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算计笑容: “王爷,李家既已不可大用,弃之亦不可惜。不过,臣倒有一计,或可弥补,甚至……能为我们带来更大的助力。” “哦?”豫亲王看向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顾朝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蛊惑:“沈家嫡长女,沈明乐。其父乃是手握北境重兵的镇北侯沈峥,在军中威望极高。若能将其拉拢,其价值,远非一个李家甚至沈原可比。” 他见豫亲王眼中闪过意动,却又带着疑虑,便继续道:“自然,镇北侯是块硬骨头,直接拉拢恐难成功。但……或许可以从这位沈大小姐身上着手。听闻沈小姐才貌双全,风华正茂,正是……求娶的好时机。若能结成秦晋之好,何愁镇北侯不为王爷所用?” 豫亲王是何等人物,立刻便听出了顾朝的弦外之音——他是想让自己出面,促成他与沈明乐的婚事,以此捆绑镇北侯府。他沉吟片刻,权衡利弊。沈明乐如今名声大噪,其父又刚立大功归来,若能借此联姻,确实是一步妙棋,足以抵消失去李家的损失,甚至大有裨益。 “可。”豫亲王终于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此事,本王会寻个合适的时机,向皇兄说明,为你请旨赐婚。” 顾朝心中一定,面上依旧保持着恭谨,深深一揖:“臣,谢王爷成全!” 低下头时,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抹志在必得的光芒。 沈明乐,这一世,你注定还是要回到我的身边。无论你用何种方式挣脱,命运的丝线,终究会再次将你牵引至我掌心。 夜色将至,烛火摇曳,映照着沈明乐沉静的侧脸。她端坐于绣架前,指尖捏着细小的银针,正专注地完成荷包上最后几针缠枝莲纹。那荷包用的是月白软缎,配色清雅,针脚细密匀称,看得出花费了不少心思。 丫鬟果丹端着宵夜进来,瞧见她手上的动作,忍不住赞道:“小姐,这荷包绣得真灵巧!您这是要送人吗?” 沈明乐恰好落下最后一针,轻轻咬断丝线,揉了揉略显疲惫的眉心,将完成的荷包放在桌上,语气平淡无波:“嗯。一位朋友帮了我,权当谢礼。” 果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姐手真巧呢,那位朋友定会喜欢的。”她话音刚落,沈明乐眼角的余光便瞥见窗外似乎有人影极快地一闪而过。 她心下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对果丹道:“好了,我这里不用伺候了。你去打些热水来,我稍后沐浴。” “是,小姐。”果丹不疑有他,放下宵夜便退了出去。 房门甫一合上,沈明乐便起身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隙。几乎是同时,一道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带进一丝夜风的微凉,正是玄静王简灼。 沈明乐似乎早已料到是他,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是转身拿起桌上那个崭新的荷包,递到他面前,语气疏离:“答应你的,拿走吧。若没有其他事,殿下请回。” 简灼却不接,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她,唇角噙着惯有的玩味笑意:“怎么每次见面,沈小姐都这般着急赶人?本王这次来,可是好心给你送个消息的。” “什么消息?”沈明乐蹙眉。 简灼这才慢悠悠地接过荷包,指尖摩挲着上面细密的绣纹,瞥了一眼,语气听不出褒贬:“绣工尚可。”他将荷包随意纳入袖中,这才抬眸,目光锐利地看向她,“豫亲王那边,有动作了。” 沈明乐眸光一凝,心中瞬间转过数个念头,语气却依旧平静:“闹出这般大的丑闻,他若还无动于衷,反倒奇怪了。他打算彻底放弃李家了吧?” “不止。”简灼向前一步,拉近了些距离,低头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他还想……做个顺水人情,给你牵条红线。” 牵红线?沈明乐眉头皱得更紧,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简灼欣赏着她脸上细微的变化,不紧不慢地吐出后续:“他准备向本王那皇伯父进言,促成你和安国公世子顾朝的婚事。” “什么?!”沈明乐浑身一震,猛地抬头,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让她措手不及,几乎是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不行!绝对不行!” 简灼将她这激烈的反应尽收眼底,凤眸中审视的意味更浓,他微微挑眉,语气带着探究:“沈小姐为何如此慌张?那顾朝,虽说比本王是差了些,但在京中也算得上是风流倜傥、家世显赫的青年才俊。莫非……沈小姐不喜顾朝?” 沈明乐心中惊涛骇浪,她深知眼前这个男人洞察力惊人,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半真半假。她压下翻涌的情绪,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是。若我说,我见到他第一眼,便觉得此人虚伪造作,令人作呕,甚至……心生将其千刀万剐之念,殿下会信吗?” 简灼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沈明乐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这次语气更为冷静,点出了核心利害:“况且,殿下应当明白,这绝非简单的儿女婚事。我身后是家父镇北侯,家父身后是北境兵权。若陛下当真应允赐婚,豫亲王便等于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军方支持。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真聪明,不愧是才试魁首。”简灼抚掌,语气带着赞赏,却更似一种危险的诱惑,“那么,想让本王帮你吗?搅黄这桩婚事,对本王而言,并非难事。只不过,这次你需要……” “不必了。”沈明乐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与坚定,“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决。不劳殿下费心。” 简灼被她这毫不犹豫的拒绝弄得一怔,随即挑眉,眼底兴味更浓:“哦?本王拭目以待。”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决绝的模样刻入脑中,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房间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 果丹提着热水进来,打破了房间的沉寂:“小姐,水已经备好了,可以沐浴了。” 沈明乐微微颔首。 待她更衣完毕,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水中,氤氲的热气似乎也带走了部分紧绷的神经,心中的沉重顾虑消散了大半。她闭上眼,任由思绪沉浮。 果丹在一旁一边添热水,一边忍不住低声嘟囔:“三小姐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二小姐和二夫人倒好,像个没事人一样,不闻不问,这也太……太冷漠了。”她语气里带着不忿,也为沈烟霖感到一丝悲凉。 沈明乐并未接话,仿佛没有听见。她脑海中浮现的,是沈蓉看向顾朝时那毫不掩饰的、带着占有欲的痴迷目光。 一个清晰而大胆的计划,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的思绪。 沈蓉不是痴恋顾朝吗? 不是嫉恨任何可能接近顾朝的人吗? 不是正被禁足,满腹怨气无处发泄吗? 沈明乐紧闭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紧皱的眉头彻底舒展开,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笃定的弧度。 这个念头一旦形成,便迅速变得清晰、完整。借沈蓉这把最锋利的“刀”,去斩断顾朝和豫亲王的算计,既能让沈蓉“得偿所愿”,又能将二房和豫亲王阵营的水彻底搅浑,甚至可能引发他们内部的矛盾。 一石三鸟。 她缓缓从水中站起身,水珠顺着光滑的肌肤滚落。“果丹,更衣。” 穿好寝衣,沈明乐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却并未立刻动笔。她需要一封措辞巧妙、既能点燃沈蓉的妒火,又能将自己完全摘出去的信。或者……未必需要她亲自写信。只需让某些“风声”,恰到好处地、 “意外”地传入被禁足的沈蓉耳中。 比如,让一个看似无心的小丫鬟,在藕花苑附近“悄悄”议论,说豫亲王有意为顾世子和大小姐牵线,陛下很可能不日就要下旨赐婚了…… 以沈蓉的心性和此刻的状态,听到这样的消息,会作何反应? 沈明乐几乎能想象到那场面。被禁足的愤怒,对顾朝的占有欲,以及对她的嫉恨,会如同油井般在沈蓉心里轰然爆发。一个被嫉妒冲昏头脑、又急于摆脱困境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至于她会落得什么下场……沈明乐眼中没有任何怜悯。路是她自己选的,孽是她自己作的。既然她敢推沈烟霖下楼梯,敢嫁祸自己,那么,就该有承担一切后果的觉悟。 想到这里,沈明乐心中一片冷然。她吹熄了烛火,在黑暗中躺下。 明日,便让这“好消息”,乘风而去,飘进那该听到的人耳朵里吧。她倒要看看,这场由她亲手点燃的、由沈蓉主演的好戏,会如何上演。 这一次,她要将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