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我黑化了》 第1章 笑幽冥使将赴幽冥 嘭! 一包沉甸甸的银袋砸在桐木案上,震得油灯摇曳。 “我押三十两!赌他曲平渊三十天内必赴黄粱!” “我跟二十两!” “我赌四十两!” 人群如浊浪涌来,将庄头“黑发鬼”挤得踉跄后退,他一身粗布短衫早已被扯得歪斜,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挣出来,抹了把溅到脸上的唾沫星子,眼角忽然瞥见桥洞阴影里那个缩着脖子的身影。 “嘿!那黄毛小子!”黑发鬼嗓门沙哑如磨刀石,“鬼鬼祟祟的,当心爷爷把你扔进暗河喂鱼!” 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猫着腰钻出阴影,活像太岁像下溜过的白猫,袖口还沾着未干的泥水:“黑爷恕罪!您老这气色,比上月又精神了不少...” “少啰嗦!”黑发鬼一脚踩在歪斜的木凳上,震得案上银钱叮当响,“有屁快放!” 少年赶紧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布包,双手奉上:“奉我家二郎的吩咐,三百两,全押那幽冥使...必死无疑!” 四周顿时炸开锅。有人吹响口哨,有人猛拍大腿,铜钱哗啦啦落了一地。 “二郎豪气!” “这是今日第七回了吧,难得呀,连金尊玉贵的王侯贵人也来凑咱这热闹。”说话人伸长脖子,对着远处的黑发鬼道贺:“黑庄头,大喜呀!” 黑发鬼遥遥拱手回了一礼。 “该!那曲平渊这些年来杀人如麻,作恶多端,仇家能从长安排到洛阳!如今还敢在正阳门外当街射杀他的三兄齐王,下一步还想做甚,学他那短命太子兄弑君不成!” 一个疤脸汉子狠狠啐了一口,将酒碗砸在桌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天也难容!” “是啊!”众人纷纷应喝。 一旁又有一年轻娘子道:“可说到底,这曲平渊可是帝后唯一的嫡子了,说不准,圣上顾念父子之情,还会网开一面。” 这话一出,诸人下注的手不由皆往里缩了缩。 “嫡子?” 对座的白面书生冷笑一声,捻着衣袖上的补丁,“自东宫薨逝,赢后形同被废且下落不明多年,他这嫡子不过是空有虚名罢了。” “我听说,” 另一人凑近,声音压得极低,“这案子刑部避嫌,大理寺又不敢独揽,陛下特命御史台协同审理。” “御史台?哪位官老爷?” “还有谁?‘冷面判官’陆时雨,齐王的小舅子!” 答话者一拍大腿,“这可是曲平渊的死对头!当初他将陆宵当廷杖责时,可想过自己也有今日?” 众人一阵唏嘘。 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的老者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块灰蒙蒙的物什:“想那曲平渊当年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箭穿柳惊艳万邦来使。”他用袖子缓缓擦拭着蒙尘的玉佩,幽幽叹道:“金枝玉叶,天潢贵胄…怎就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那声叹息轻得像一阵烟,瞬间便被新一轮的喧嚣彻底撕碎、吞没。 “我再加注五十两!” “开盘了开盘了!” 喧嚣声震得桥洞簌簌落灰。唯黑发鬼抱臂独坐,鹰隼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远处那个空荡荡的酒摊上。粗木桌上积了层薄灰,一只破碗在风中轻轻打着转:“老孟头呢,好些日子不见人影了。” 他话音刚落,花三娘便拎着酒坛晃了过来。辫梢红绳在昏暗中如一道血痕,窈窕身子软软倚上吱呀作响的栏木上:“许是哪里发财去了罢。”她仰头灌下一口烈酒,酒水顺着下巴淌进衣领,突然抡起空坛砸在石壁上。 碎裂声当即惊起暗河上的水鸟。 花三娘鲜艳的丹唇高高扬起,清叱划破喧嚣:“戌时至,起灯!” 蒙面侍者如鬼魅现身,手中长竿次第点亮桥洞下的灯笼。 烛火沿着蜿蜒的暗河一路蔓延,在水面投下万千颤动的光影,像无数蛰伏的星子,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市里无声燃烧。 ————— 火苗猛地一抖。 角落里,石雕般的影子微微一动,一双明亮的招子在昏暗中睁开。 “吃饭!”张牢头提着半臂长的木桶出现在甬道尽头,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火光又是一阵摇曳,才堪堪稳住。 这里是长安城大理寺监牢最深的一层,非王侯将相不得入,故而此刻,这幽深之地也只“招待”一位贵宾——六皇子曲谈。 直到牢头走到牢房前,曲谈才缓缓挪动身子,一步一步移到牢门边。 见他这两日安分不少,不似先前那般吵闹,张牢头也缓和了神色,依例盛了碗清粥小菜,从底下的口子塞了进去。 指尖触到曲谈冰冷的手腕,牢头心下微怔。大理寺从无苛待犯人的先例,更莫说是对皇亲贵戚,而如今不过初秋,这位六皇子的手却冷得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一般。 到底是娇养的贵人。 “张头,快来喝酒!”甬道那头传来呼唤。 “就来!”张牢头回头应道,又瞥了曲谈一眼。烛火摇曳中,那身影静默得如同融进了石壁。 待他走远,隐约的对话顺着甬道飘来:“怎么这么久?那小子又发疯了?” “今日倒是安分。” “安分又如何?御审就在这两日,他便是再装疯卖傻,三木之下也只得乖乖招认!” 哐当—— 沉重的铁门轰然关闭,那声巨响在幽深的甬道里反复碰撞,最终化作一阵冰冷的回音,彻底隔绝了外界。 曲谈死死攥着碗沿,指节捏得发白,脖颈上的青筋一路暴起,隐没进发灰的囚服领口里。 他忍了又忍,总算没像前两日那样发作,把饭食砸个稀烂。 食不知味地灌下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他又默默缩回那个昏暗的角落。 曲谈抱紧双膝,把脸埋进膝盖,额头一下一下轻轻撞着膝盖骨。 这已经是他在这鬼地方醒来的第三天了。 可整整三天过去,他还是无法接受,明明前一晚他还在东宫夜宴上,因为多喝了几杯,被太子兄长留下歇息。怎么一觉醒来,他就成了弑兄的凶徒? 他在牢房里跳脚发狂,却从牢头的呵斥里拼凑出一个骇人的事实:他在正阳门外,一箭射杀了三兄齐王曲询。 天爷……他连鸡都没杀过,怎么会杀人?他和三兄虽不算亲昵,可哪来的深仇大恨要他弑兄? 更让他浑身发冷的是,当他哭喊着要见阿耶阿娘时,却得知正是皇帝亲自下旨将他关进这里。而他的阿娘赢皇后,已经失踪多年,生死未卜。 他还被迫知道:那个留他过夜的太子兄长,早在七年前就因巫蛊之祸被赐死;他最依赖的阿姐明阳公主,受不住接连打击,已经疯了。 而他自己,在坐罪流放幽州两年后重返京城,顶着“幽冥使”的恶名,成了人人畏惧的诏狱令。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话本也不能这么编吧! 起初曲谈只当这是场噩梦,可整整三天过去,他始终没能从这场梦魇中挣脱。 再仔细看,这梦也做得太真了些。 他伸出手,在昏黄烛光下端详,那是一双修长骨感,属于成年男子的手。视线也比他记忆中高出不少,身形足足拉长了一尺有余。 他曾借着水光瞥见过自己如今的倒影:水中人陌生又熟悉,五官依稀是少年时的轮廓,却彻底长开了,褪去稚气,俨然是他想象中长大的样子。只是不知是不是牢狱之灾的缘故,那张脸苍白瘦削,眼中无光,通身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郁气。 看着就吓人! 这根本不是我!十六岁的曲谈在心底抓狂。 可大哭大闹、喊爹喊娘的丢人事,他前两日早就做尽了,根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更让他崩溃的是,这具身体实在太不中用了。他虽不算什么练武奇才,但身子骨结实,胃口也好。而现在这副身子,多走两步就喘,吃几口饭就胃脘作痛。 这怎么可能是他? 就算老天爷存心开玩笑,让他一觉睡到七年后,也不该把他编排成这副模样!也不能诅咒他的家人! 这一点也不合理! 可再不合理又能怎样?整整三天过去,他丝毫没有要从这场“梦”中醒来的迹象。 于是,一个恐怖的念头在这两日幽幽浮现,像毒蛇般缠绕上心头:万一……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仅仅是这样想着,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用力抱紧了自己。 若真是如此,那个宠爱他的君父已翻脸无情,无所不能的母亲下落不明,敬爱的兄长成了诅咒君父的罪人,灿若暖阳的阿姐也已疯癫。而他自己,竟成了手染至亲鲜血的恶人…… “不!不可能!”他在心底嘶喊。 阿耶绝不会这样对他,阿娘一定有办法解决一切,阿兄是那样温润如玉的人又怎会谋害阿耶,还有最受阿耶宠爱的阿姐又怎会疯癫? 还有他自己。纵使不说旁人,可他总该了解自己。他从小连受伤的雀儿都要小心救回来,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将来得一块好封地,每日游山玩水、弹琴作画,当个逍遥自在的闲人。 他怎么会变成那个杀人如麻、人人畏惧的“幽冥使”? 绝不可能! 想起那个简单却美好的愿望,曲谈苍白的脸上不由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 可随之而来的是近日夜夜痴缠他的头风。 他从前从未有过这般可恶的毛病,这番痛楚着实令他叫苦不迭。 阵痛自颅底深处蔓延,如无数细针扎刺,又似战鼓在脑髓中擂响,将本就混乱的心神搅得天翻地覆。 他曾暗暗期盼,这剧痛若能将他彻底折磨至昏迷,醒来或许就能逃离这炼狱。可一次又一次,他从短暂的昏沉中睁开眼,面对的仍是这片阴湿的墙壁。 曲谈不得不将脸埋向冰冷坚硬的石壁,试图借那一点凉意抵御阵阵眩晕,也避开甬道火光对他意识的刺激。 当痛楚再度攀升至顶点,曲谈几乎本能地、像前几次那样,试图将额头撞向那冰冷的石墙。 然而,预期的撞击与剧痛并未到来。 一片温热的触感,悄无声息地隔在了他的额角与石墙之间。 第2章 月中天陡迎不速客 曲谈身子骤然僵住。 寂静里,只余下呼吸声在混着灯油味的空气中打旋——却远不止属于他一人。 他脖颈绷成一道僵硬的弧线,缓缓地、一寸寸转向身后光源处。 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半甬道的光,来人虽背光而立,然仅凭狱卒手中那点微弱的烛火,便足以勾勒出对方利落如刀削的下颌线条,和那双在昏暗中依旧沉静如寒潭的眼。 纵然隔了七年光阴,曲谈仍在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位不速之客。 来者便是旁人口中,他曲平渊的死对头,冷面判官陆时雨。 火光刺目,曲谈不由眯起眼,陆宵其人,与记忆中并无太大分别,一样的清峻孤绝,一样的…令人讨厌。 “放肆!不得对陆中丞无礼!”狱卒的呵斥骤然响起。 陆宵抬手,无声地制止了下文。 曲谈冷眼旁观。 他自问与陆时雨虽不至你死我活,却也当得起“老死不相往来”。此时此刻,他绝不信对方漏夜前来会存着什么好意。 “陆……中丞?”曲谈低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称谓,目光仿佛要穿透浓稠的黑暗,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半晌,他唇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发达了?” 陆宵对这句挖苦置若罔闻,只微微侧首,声音在石壁间激起清晰的回响:“本官奉命问话,你且退下。” 狱卒领命离开。 待狱卒的脚步声消失在甬道尽头,他亲自提起烛台,将一方紫檀木盒置于身侧,毫不介意那身淡蓝官袍沾染尘污,径自在那堆发霉的莞草上拂衣落座。 “听闻殿下记忆有损,臣原以为是狱卒夸大其词。”烛光在他眼底跃动,化作审视的利刃,“今日一见……确非讹传。” “怎么?”曲谈扯出个苍白的笑,指尖却已掐进掌心,“陆中丞是来验明正身的?” 陆宵静坐如磐石,唯有眉间凝起一道几不可察的褶皱。 这无声的评判刺痛了曲谈。他猛地倾身,手上镣铐撞出刺耳的声响:“那你告诉我,我究竟为何要杀三兄?我与他何仇何怨,值得用这等手段?” 话音在牢狱四壁碰撞。他看着陆宵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带着几分连自己都费解的执拗:“陆宵……我是这样的人吗?”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后悔了。 错了,全都错了。 他在向谁索要认同?是七年未见的“故人”?还是奉旨问案的御史中丞? 眼前之人早已不是会同他月下比剑的陆宵,而自己在对方眼中,也不再是十六岁的六皇子曲谈。 他是“幽冥使”,是人人畏之如虎的诏狱酷吏。 是他失了分寸,贻笑大方了。 曲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跌坐回冰冷的莞席上。他怔怔地望着牢门前交错的木栏,仿佛要将那斑驳的纹路看出个究竟来。 直到陆宵的声音再次将他拉回现实:“臣寅夜前来,是为知会殿下,明日将行明日将行鞠谳。” 曲谈的睫毛几不可见地一颤。 “臣前后来过三回,殿下皆闭口不言。”陆宵倾身半分,烛光在他脸上割出冷硬的线条,“殿下以为,明日公堂之上,还能否继续缄默?” 他不待回答,又掷下一句:“大理寺卿今日请奏,问是否能对殿下用刑,至尊——准了。” 这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曲谈胸口。连日来强撑的镇定瞬间粉碎,恐惧、冤屈、无助尽数翻涌而上。 他原以为这撕心裂肺的痛楚,是源于君父的绝情。可当他对上陆宵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那曾与他月下对酌、校场比武的故人,如今用看囚犯的眼神审视自己时,一股比冤屈更尖锐的刺痛,猛地扎进了心口。 他受不了。 受不了陆宵公事公办的语气,受不了那全然陌生的审视,更受不了这彻头彻尾的否定。 可随即,一股悲凉的自嘲涌上心头。 即便中间没有这七年的空白,属于曲谈记忆里的陆宵也早已与他分道扬镳。 更何况变的,又何止陆宵一人? 他的阿耶,阿娘,兄长,阿姐,就连他自己,都已经面目全非。 “所以,陆中丞今日屈尊降贵到此,是来看我笑话的吗?”曲谈几近自暴自弃地讥讽道。 “殿下如此心浮气躁,倒让臣怀疑,所谓记忆有损,究竟是真是假。” “我不记得了!” 曲谈的声音猛地拔高,像绷紧的弓弦骤然断裂。多年来深植于骨的修养被彻底撕碎,他一把挥开散落在席的草屑,整个人都在发颤。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知道!”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却倔强地别开脸,用袖子狠狠抹去,留下狼狈的水痕:“我要回去……”曲谈声音里带着崩溃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间挤出来,他以手抚面:“我要见阿耶阿娘,我想我阿兄姐姐了。” 说来讽刺。在陆宵到来之前,曲谈虽恐惧彷徨,却不曾真正绝望。他始终固执地将这一切视为一场终会醒来的噩梦,只要咬牙坚持,总能等到云开雾散的那天。 可当他不得不顶着这副陌生的躯壳,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去面对这些熟悉的“陌生人”时,那点赖以支撑的信念,终于彻底碎成了齑粉。 “这个人不是我……”曲谈摇着头,一遍遍地重复,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却带着令人心惊的绝望,“你也不是他……这里的一切……都错了,都是错的。” “殿下。”陆宵的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仿佛丝毫不为曲谈的崩溃所动。 曲谈猛地睁眼,泛红的眼眶里目光如炬,像只受伤后竖起尖刺的幼兽,死死盯住对方。 再开口,陆宵说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听闻殿下为头疾所苦,臣备了一剂汤药。”陆宵从容地自方盒中取出一碗浓黑的药汁,置于两人之间。 见曲谈未动,陆宵抬眼:“殿下信不过我?” 陆宵凝视着浑身紧绷的曲谈,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怅惘,快得让人无从捕捉。他未再多言,只从盒中另取一只空碗,从容地将药汁分出半盏,端至唇边轻抿一口。 “殿下就当身在梦中。”他将药碗推近,“可眼下的难受总作不得假的,何妨一试?” 见曲谈依旧僵坐不动,陆宵垂下眼,声音低沉却清晰:“殿下今日若执意硬撑,自然无人能勉强,只是……”他话音微顿,“殿下自信忍得过一时,可敢保证明日的剧痛不会再至?”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曲谈强撑的硬壳。 他可以对陆宵的到访视若无睹,甚至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但只要一日不能从这噩梦中挣脱,明日、后日……他终将面对更多的人,他的君父,满朝文武,乃至整个天下。 他逃不掉的,这个认知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他连指尖都感到无力。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已是……无路可退。 他忽然伸手,却不是去接那半盏新药,而是径直取过陆宵尝过的那一碗,仰头一饮而尽。 动作快得几乎带着赌气的意味。 直到放下药碗,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耳根悄悄漫上一抹薄红。也正是在这瞬间,他仿佛瞥见陆宵唇角转瞬即逝的、一丝近乎无奈的弧度。 也不知是陆宵那番话点醒了他,还是那碗汤药确有奇效。过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曲谈只觉灵台清明,连日来压在眉心的沉重竟真的消散大半。 他长长舒了口气,一抬眼,一抬眼,却见那道淡蓝色的身影仍静坐原地。 无论如何,明日三司会审终究逃不过;无论如何,他得先活下去,而陆宵,确实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曲谈放松了紧绷的肩膀,尽量让语气平和:“我虽对现状一无所知,但中丞既奉命问话,我也愿洗耳恭听。” 陆宵略一思索,开口道:“大理寺已奉命查抄殿下府邸,起获诸多证物。” “我的府邸?”曲谈一怔,“在何处?” “朱雀大街,永王故宅。” “地段倒是不错。”曲谈脱口而出。 陆宵话音微顿:“臣在说正事。” 曲谈摸了摸鼻尖,抬手示意他继续。 “殿下府中亲近之人,也已陆续传召至大理寺受审。” 曲谈神色骤冷。尽管他全然不知如今身边有哪些人,但听闻他们因自己受牵连下狱,心头仍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不过至今,尚未问出关键。”陆宵补充道。 这话并未让曲谈宽心。他太清楚“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的道理,至今没有口供,正意味着有人在为他承受酷刑,用血肉之躯守护着一个他们认定的真相。 “殿下的近侍长松下落不明,京兆府已发海捕文书,全力缉拿。” 曲谈按下纷乱思绪,尽量客观道:“所以,中丞打算问我什么。” “臣要问的,便是方才那些,至于殿下的答案,臣也已然知晓。” 陆宵话音稍顿:“殿下可知,您的胞姐明阳公主,当年就是在这间牢房里被逼疯的。” 曲谈瞳孔骤缩,而后勉强稳住呼吸,声音低沉:“我听说了。巫蛊案发,东宫上下无一幸免。阿娘被囚,我流放幽州,唯有阿姐因突发癔症……逃过一死。” 他抬起眼,目光如刃般刺向陆时雨,仿佛要剖开这副平静的表象:“陆中丞此时旧事重提,是想提醒我什么?” “只是一时有感而发。” 曲谈缓缓收回目光,陆宵这番话,是警告也是试探。 他是在告诉曲谈:其一,装疯卖傻这条路,已不新鲜;其二,曲谈的生死荣辱,从来都只系于皇帝的一念之间。 想起至尊,曲谈心口便是一阵尖锐的抽痛。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那个会把他扛在肩头看花灯的阿父,怎会囚禁母亲、赐死兄长、逼疯阿姐,又将他一纸诏书流放千里。 曲谈强压下喉间的哽咽,尽量让声音平稳:“我知中丞未必信我此刻所言。但请中丞……将当日发生的一切据实相告。” 陆宵静默片刻,终是开口:“璇玑塔落成,至尊定于重阳夜宴。当日日暮,殿下率府兵在正阳门外伏击齐王车驾,一箭贯穿其咽喉。”他语速平稳,却刻意强调了时间与地点,“在场禁军及数十名巡城卫,皆是人证。” 曲谈眼角狠狠一抽。 “禁军合围时,殿下持弓立于车辕,未作丝毫反抗。”陆宵继续道,目光掠过曲谈瞬间攥紧的拳,“至尊闻讯震怒,下旨将你囚于此间。此案已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而三日前,狱卒来报,称殿下…言行错乱,记忆有异。” 曲谈哑然。他强迫自己冷静,像审视棋局般剖析:“我与齐王,有何仇怨?总不会是为了那个位置吧?” “殿下错了。”陆宵迎上他的目光,“朝野上下,无人认为殿下意在夺嫡。” “为何?” “一个掌管诏狱数年,树敌无数,行事只凭喜恶、不论后果之人,”陆宵语气平静,字字却如刀锋,“如何能承继大统,安定天下?” “那我为何要如此?”曲谈追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陆宵的沉默,此刻已成最残忍的回答。 曲谈忽然明白了,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是因为…我阿娘兄姐?” 陆宵垂眸避开他的注视,他并未回答曲谈锥心之问,而是转而道:“不过,璇玑塔修建事宜由殿下与齐王分任,事发恰在竣工之时。” “你觉得症结在此?” “臣不敢妄下断言。” 这滴水不漏的回应让曲谈骤然清醒。他目光一凛,语气瞬间结冰:“我险些忘了,你长姐陆纨是齐王正妃,陆中丞,你今夜此行,实在可疑。” 陆宵坦然迎上他的视线,目光清明如镜,无一丝闪烁,“臣已向殿下道明来意,至于信与不信,全在殿下。”他在曲谈的目光中缓缓起身:“时辰不早,殿下安歇。” 见他转身离开,曲谈心头一紧,懊悔方才的冲动,忍不住脱口唤道:“陆时雨!” 那道蓝色的身影在甬道口微顿。 “我想不通你的缘由…”曲谈的声音在空旷的牢狱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几分自嘲,“但你方才的提醒,我记下了。” 陆宵没有回头,他沉默半响,终是举步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融入了牢狱深沉的黑暗里。 ———— 陆宵那碗汤药虽压下了头风的钝痛,却没能换来一夜安眠。 曲谈深陷在一重又一重的梦魇里,他记不清具体情节,只觉无数双无形的手扼住喉咙,胸口像压着巨石,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曲谈在天将明时猛地惊醒,额间颈后一片冷汗,单薄的囚衣早已湿透,紧贴在背上。 秋意渐浓,破晓前的寒气丝丝渗入骨髓。 曲谈连打几个喷嚏,鼻尖冻得发红,不自觉抱紧了双臂。 他向来嫌弃这牢里的被褥又潮又霉,宁可硬扛也不愿裹上,此刻却再顾不得那点矜持,手忙脚乱地将整床薄被卷成一团,把自己严严实实裹了进去,只露出半个脑袋,眼睛茫然地望着石壁。 曲谈就这样拥着薄被,盯着墙上某道裂缝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哐当!”一声巨响传来,铁门被粗暴推开的声音震碎了死寂。 曲谈浑身一颤,猛地从被卷里惊惶抬头。 只见一名高大的狱卒立在门口,逆着甬道里微弱的光,而被狱卒拿在手中的镣铐,正叮当作响。 第3章 谒君颜恍如隔世身 大理寺狱深处,明堂肃静。 为避刑部与曲谈私交之嫌,此番审讯并无刑部参与,而由大理寺卿左正主审,少卿元安录问,御史中丞陆宵监审,宗正寺宗正临淄王曲旻列席旁听。 此外,今晨宫中传来御旨,至尊亦将亲临。 左正站在廊下,掌心抚过腰间金鱼袋,目光扫过空置的御座,面色凝重。 “元少卿。”陆宵在廊下与左正见礼后,入了正堂,他与录问官元安乃科举同年,此刻绯袍相映,一个如寒潭静水,一个似温玉含光。 “陆中丞。”元安执笔还礼,砚台边还搁着半盏未饮的茶。 不多时,堂外传来一声:“临淄王到。” 朱漆门洞开,曲旻身着四爪蟒袍踏入堂内。 廊下,左正瞳孔微凝,目光落在曲旻今日王服身上,脚下步伐微微停滞。 彼此寒暄后,众人依次入座。 左正与元安居左,卷宗笔墨井然;曲旻与陆宵列右,茶烟袅袅间暗藏机锋。 御座依然空悬。 香炉青烟笔直上升,在抵达梁柱前悄然散开,铜漏滴答,声声叩在寂静里,水珠坠入铜壶的声响,在空旷的明堂间异常清晰。 左正指尖无意识地随滴水声轻叩膝头,元安笔尖在纸笺上空悬良久,陆宵垂眸望着案前香炉,临淄王曲旻端坐如松,指间盘握着一串沉香念珠。 当又一滴水珠坠下,在壶中激起回响时,门外终于传来内侍悠长的通传:“陛下至——” “陛下万年。” 声浪在明堂中回荡,众人俯首间,一道挺拔的身影已自光影深处走来。 皇帝曲邺虽年过五十,鬓边已染霜色,眉宇间也刻着岁月的痕迹,但步履间仍带着行伍出身的沉稳力道,如同收敛了锋芒的战刀。他并未多看堂下众人,径直走向御座,玄色袍袖拂过案几,沉稳落座。 “诸卿且坐。” 声线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他随手翻开案头卷宗,目光掠过数行,抬眼看向左正:“都备妥了?” “回陛下,皆已就绪。”左正躬身应道。 皇帝微微颔首,却未立刻下令,转而望向临淄王曲旻,语气沉缓:“家门不幸,劳动皇叔了。” 曲旻深深垂首:“老臣分内之事。” 天子的目光随即扫过右侧,与陆宵的视线在空中一触即分。 皇帝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似有疲惫,再开口时,声音里已带上决断:“既如此,大理寺卿,开审吧。” “臣遵旨。” 左正肃然起身,紫袍在空气中划出利落的弧度。 他面向御座,声音沉厚:“臣奉旨主审正阳门六皇子当街射杀齐王一案,在场禁军巡卫皆为人证,凶器雕弓亦已起获。殿下收监后,大理寺少卿、御史中丞皆曾问询,然殿下始终缄口,未有所获。” 他略作停顿,继续禀报:“臣继而奉命查抄殿下府邸,得书信若干,其中多与废太子旧部往来甚密,如工部郎官裴钧、户部侍郎陈明远等。” 见皇帝没有追问的意思,左正继续道:“殿下府中近侍长随皆已受审。据一名杂役供述,重阳前夜,殿下与数名心腹门客在书房内燃灯密谈,直至破晓。”他声音微沉,带着几分审慎,“虽证实殿下确有异动,然弑兄动机,至今未能查明。” 左正垂首静立,他深知这番禀报实在算不得圆满,一番话毕,额角不免渗出细汗。 御座上沉默片刻,终于传来皇帝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既查不出,就把人传上来当面问就是。” 左正无声地松了口气,转身扬声道:“带人犯。” 早在御驾抵达前,狱卒已将曲谈的双脚锁上镣铐,押在西角门外候审。 他原以为经过一夜沉淀,自己已能冷静面对。无论如何,先渡过眼前的难关才是要紧。然而,当那道绣着金线的玄色衣摆隔着门扉映入眼帘,随着步伐规律地晃动时,他的心跳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紊乱起来。 不待他平复心绪,圣谕已至,两侧衙役当即架起他的胳膊,将他带入堂中。 许是顾及曲谈的皇子身份,衙役并未对他行扭,只是一左一右将他“簇拥”在中间。 可即便如此,曲谈仍感到一阵火烧般的羞愤直冲脸颊。他双颊滚烫,脚下如同拖着千斤重锁,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那份强撑的镇定正在寸寸碎裂,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塌。 曲谈在堂中缓缓跪下,无数道目光如芒在背,烧得他耳根通红。他死死垂着眼,视线紧锁在身前那片黝黑的地砖上。 “既见君父,殿下为何不拜?”左正的声音自上方沉沉压下。 曲谈抿紧嘴唇没有应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御座上那道目光正牢牢锁住自己,指节不自觉地绞紧了冰冷的铁链。 就在左正再度开口前,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撞上皇帝面容的刹那,曲谈心头一紧。 他阿耶的两鬓,何时染了这许多霜色? 他强压下翻涌的酸楚,直直望向高座上的至尊,喉头滚动:“阿耶…” “殿下!”左正厉声打断,“堂上当称陛下!” 曲谈却恍若未闻。他低头看了看束缚双手的镣铐,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又抬起眼,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阿耶今日……也要做狸奴的堂上官了么?” “狸奴”是曲谈的小名,他年少时,身周亲近者皆以此称之,然自幽州归来后,父子变君臣,皇帝已多年不曾这般唤过他,也多年未曾在他口中听到这自称。 是故,当“狸奴”二字一出口,御座上的人呼吸陡然一重,皇帝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锋般刮过曲谈全身,仿佛要剖开这皮囊,看清内里真实的魂魄。 良久,皇帝终于开口:“若能选,朕亦不愿在此见你。”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曲谈的声音带着哽咽。 皇帝移开视线:“陆卿已禀过你记忆有损。然你当街射杀兄长是人证俱在的事实。你既为皇族子嗣,就该知国法森严,今日会审,更当配合。” 曲谈重重阖上眼,嘴角扯出苦涩的弧度。 得了圣意,左正底气愈足:“殿下纵使记忆未复,臣等自当尽力协助。”他命人呈上朱漆木盘,盘中玄色长弓泛着冷光,箭杆上虽已擦拭干净,却仍透着一股洗不净的血腥气。 “殿下可认得此物?” 曲谈虽已猜出来历,却沉默不语。 左正肃然道:“重阳日正阳门外,殿下便是用此弓射杀齐王。” 曲谈伸手取过弓。这弓轻巧精妙,但纹样阴郁诡谲,绝非他素日所喜。他下意识拉弦试力,脱口而出:“仅有三石?” 他十四岁便能拉开五石强弓,这三石弓于他实在不得尽兴。 话音未落,他下意识侧首,目光越过堂上诸公,下意识向角落里的身影求证,可目光所及,只有陆时雨那张毫无波澜、写满公事公办的脸。 左正目光微动,见他生疑,便解释道:“此弓名唤‘玄影’,是殿下近年随身爱物,每逢围猎必带。” 曲谈心下一沉。此话多半不假,这弓虽只三石,对他如今这副身子而言却刚好,若换作五石强弓,他只怕要消受不起。 “殿下若记不清也无妨,且再看这些文书。” 衙役呈上的文书杂乱无章,有的仅剩残页,有的墨迹斑驳,显然在查抄前已被人刻意销毁。 左正将几页残稿高高举起:“这些虽已残缺,但经比对笔迹,确系殿下亲笔。其中不仅详录璇玑塔构造,更反复推敲数种非常规用料。”他声音陡然转厉,“此外,距殿下随侍供述,自殿下督建璇玑塔以来,曾屡次召工部属官裴钧、吏部侍郎陈明远过府叙事。裴钧曾任璇玑塔监丞,精通土木;陈明远则执掌璇玑塔用度审批。而经查验,塔基实际用料与工部存档确实存在出入。” 他逼近一步,目光如炬:“可是齐王殿下察觉了其中猫腻,殿下唯恐贪墨之事败露,这才痛下杀手?” “左寺卿。”陆宵清冷的声音破空而来,如寒泉击石,“六皇子仅任监工之职。若拿不出实证证明殿下与用料出入有直接干系。”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左正手中残页,“此问恐有诱供之嫌。” 在皇帝如芒的目光中,左正不得不低下腰:“臣尚未查出实证。” “录问官,将方才这一项划去。”皇帝淡淡吩咐。 元安执笔的手微顿,终是依言勾去记录。左正见状,神色愈发谨慎。 “曲谈,”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儿子身上,“你可想起什么?” 曲谈拾起两页残稿细看,虽早有准备,心头仍是一阵发凉。听到问话,他抬起苍白的脸,眼中满是茫然:“左寺卿所言,儿……臣一概不知。”话音未落,他忽然按住太阳穴,额间渗出细密冷汗。 见曲谈受头疾所困,面色苦楚,曲旻不由对一旁的陆宵轻声道:“如今殿下一问三不知,这案还能如何审?”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左正轻声接话:“这倒让臣想起当年明阳公主涉巫蛊案。”他轻轻一顿,低声笑讽道:“殿下这癔症,来得可真是时候。” 听到阿姐封号,曲谈猛地抬头,正对上皇帝骤然阴沉的脸色。他虽已从多方听闻此事,仍忍不住颤声向皇帝求证:“阿耶,我阿姐她怎么会……不会的……” 这番话不知怎的便触了皇帝的逆鳞,只听皇帝厉声喝止道:“你住口!” “六殿下,”见曲谈面色一白,曲旻连忙打圆场,“公主当年是染了时疾而诱发病症,陛下也十分痛心。” 曲谈怔在原地。痛心?若真痛心,为何要以静养之名将他阿姐囚在掖庭? 左正再度叩首:“臣万死,然殿下癔症来得蹊跷,臣请彻查!” 殿中一时陷入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御座上的皇帝。 失忆之说,说到底终究只是曲谈一面之词。 言语可以作假,举止也能伪装。若要一探究竟,也唯有——刑讯逼供。 “至尊准了。” 陆宵昨夜的话言犹在耳,曲谈以为自己面临此情此境时会愤怒、会委屈。 可当真面对君父审视的目光时,他心中只剩一片荒芜。 午夜梦回,惊醒之际,他反复思量过自救的法子,然而此刻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他只想等着看,看他的阿耶究竟要如何处置他这个“乱臣贼子”。 曲谈闭上眼,牙关紧咬。 无论是镣铐收紧的刺痛,亦或是被拖翻在地的屈辱,他都没有勇气去面对。 耳畔一阵沉稳的脚步步步逼近,曲谈愈发闭紧了双目,直到脚步声在他身前停下,阴影笼罩了他,曲谈不由打了个冷颤。 “陛下,臣有一策。”一道清冷的声音划破了凝滞的空气,曲谈愕然睁眼,只见陆宵身姿如青松立于堂前。 “讲。” “字迹形貌易仿,风骨神韵难摹。殿下既称只余十六载记忆,不妨请殿下当场书写,与旧日笔迹比对验证。” 曲谈心头一动,他的字是太子阿兄亲自启蒙教导的。形似尚可模仿,但笔者独到的神韵却难以复刻。当年他屡次央求兄长代写课业,总被母亲一眼识破,症结就在于此。 “臣以为此法欠妥。”左正立即反驳,“陆中丞深谙书道,当知殿下若有心改换笔迹,也非难事。” “老臣却以为陆中丞之言在理,形迹可改,气韵难伪。”曲旻缓声道,“陛下圣鉴,若殿下刻意作伪,必有破绽可循。” 见皇帝颔首,内侍立即备好纸墨。 曲谈提起笔,依言照抄证供中的一段文字,他虽自认问心无愧,然或许是因心神不宁,又或许是被镣铐所困,心下愈发沉重,笔锋落纸时,失了往日的疏朗洒脱,心中不免惶恐。 但无论如何,将当下文墨与作为证物的近年笔迹相比,纸上字迹虽形貌相近,却全然不见证物中那股沉郁顿挫的笔锋,更缺了那份沉淀经年,近乎要破纸而出的锋利。 文墨先由皇帝过目,而后依次传至左正、曲旻与陆宵手中。 “左卿以为,此一项可还需细审?”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左正拿着纸张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自曲谈下狱以来,陛下对此事始终不置可否,甚至放任民间议论纷纷。他原以为圣意已决,是要舍弃六皇子这枚棋,而今日堂审,皇帝也确实是保持着冷眼旁观的姿态,然而,自陆宵横插一脚后,皇帝的态度又模棱两可起来。 万千思绪在左正脑中翻涌,面上却不过瞬息。他咬牙躬身拜下:“臣……惶恐。” 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左卿之忧,不无道理。失忆之说,笔迹之辩,若公之于天下,确实难以服众。” 这一番话落在左正耳中是打一棍杖给一蜜枣,落在曲谈耳中却如冰水浇头。 确实,纵使证明了此刻的曲谈只有十六岁的心智,但这具身躯犯下的罪行,又岂能因一句“不记得”就轻易抹去?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攫住了曲谈,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失去了分量。 他不知该如何辩解,甚至觉得自己不配辩解。 难道要对着龙椅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声嘶力竭地哭喊“那不是我做的”吗? 御座投下的阴影里,君父眼中只剩冰冷的审视,将记忆中所有温暖的碎片碾得粉碎。 曲谈颓然垂首,嘴角自嘲的弧度还未落下,就听见头顶传来皇帝辨不出情绪的声音:“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