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以心计》 第1章 启程 邬南彦漫长记忆里的秋天总是特别冷,今年似乎也不例外。 南逸这次祖宅的选址在四季如春的燕青县,他拢紧身上的外套,想要出门证实自己的猜想。 轮椅就搁在床边,伸手就能够到。他挪过去,从床铺爬上轮椅的动作必然是滑稽的,于是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别有什么人突然闯进来,看见这令人难堪的画面。 很不幸,门敞着,因为他先前要求开门透气,路过的管家看到了这一幕,连忙上前将他半抱起,妥帖地放在轮椅上。 “少爷,你应该摇铃的,我们时刻都在。”管家语气里带了点责怪,不过邬南彦并不生气。 “太麻烦你了,其实我应该试着自己起来。” 管家不认可他的说法,“这是我们的职责。” “为了防止你的需求被我再次疏漏的可能,我请求把铃铛绑在你身上……” 管家年纪不大,却很喜欢唠叨。这两年里,邬南彦听这些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以至于能熟练地接上下一句:“时刻能获取你的动向,会令我心安。” 管家推着他出门,问:“那你同意了吗?” “不,”邬南彦摇头,“我不想,我不习惯半夜翻身都看到有人站在我床前,很惊悚。” 类似的请求每周都会被驳回不下十次,管家习以为常,他接着询问邬南彦的目的地。 “去露台吧,看看天气怎么样。” 管家命人提前将露台大门打开,还未靠近,便感受到冷风的吹拂。 “看来这里的四季如春是虚假宣传。”管家毫不客气道,他将胳膊上的披肩盖在邬南彦身上。 即将日落,天边的最后一抹云层被照得艳红,远处宅院大门缓缓打开,几辆车有序驶入,南逸家的人回来了。 从车上陆陆续续下来十几个人,男女老少,大人的表情不似往常那样轻松,孩子的声音也不如出门时雀跃。 一个金发少女眼尖,看到了五楼的邬南彦,兴冲冲跑过来挥手。 “哥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邬南彦也挥手,但喊不出来,让管家传话:“扯嗓子喊多累,上来说。” 少女等不及电梯,撩起裙子走楼梯,比乘电梯的人还快几秒,她冲上来扑向邬南彦,毫无形象地哀嚎:“我们要去嫁人了。” “不要胡说,诺亚,你才十五岁。”身后跟上来的娜莲夫人说。 “雪芽大人明明……”诺亚还想要反驳,声音却在娜莲夫人严厉的目光中低下去,最后一声不吭地趴在邬南彦怀里。 她背对着自己的妈妈,对面前的哥哥哭丧着脸,邬南彦轻抚她的后背:“你的中文越来越好了,我已经听不出口音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最好哄了,三言两语就让诺亚重新扬起笑容。 年迈的长者带着年幼的孩子下去用晚饭,留下的除了族长南州和娜莲夫人,就是几个年轻人。南州在家族中年纪最大辈分最高,小辈们通常叫他祖爷爷。 “祖爷爷,雪芽大人传来了噩耗吗?” 南逸家族将雪芽大人奉为指引方向的神明,她们出自南逸却不受诅咒缠绕,拥有长久的寿命和神圣的先知能力,她们能占卜出家族中每一位孩子的劫难何时降临。然而就在昨天,南州翻看藏书时发现一张突兀的枯黄纸张,纸上记载的文字古老,内容表明雪芽并非本族人,而是被某位先人聘请的法师,后来法师叛变,将族中幼儿尽数送往诅咒本源,解家。 之后雪芽大人是如何处置,送去的孩子最终下落如何,统统都没了后文,现在,雪芽重新出现在南逸。 诅咒缘何而起,族谱中没有记载,只知道是某位先人在饱受诅咒折磨后发现了其中蹊跷。他似乎对此讳莫如深,在族谱中留下一句警戒的话后便消失了。他的子孙遵照他的命令将家族成员有关诅咒的经历详尽写下。 解氏妖异,其心贪婪,所作所为非人道也,远之。 单凭一句话判定这是诅咒似乎很勉强,但他后世子孙的记载很快佐证了这一点。南逸家族的人不知何时陷入了一个怪圈,他们会在某天遇见解家人,与之厮磨,爱恋。然而好景不长,甜蜜的假面很快被撕碎,露出狰狞的溃烂真容。 他们被折断,羞辱,囚禁,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对方的掌心。起因是荒唐的,不愿同住,不愿结亲,不愿在人前亲近,种种细微的小事,都能被对方冠冕堂皇地称为原由。他们劝说,反抗,保证,甚至祈求,都无法改变对方可怖的决心,他们只能在一方囚笼中不见天日,生不如死。 禁锢在日复一日中变得不那么可怕,因为对方会放出各种凶兽对他们撕咬,饮血,每当生命垂危之际再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在破败的身体被修复后,等待他们的是孕育生命,无论男女,如此往复。 对生的渴求在终日的昏暗中湮灭,死亡在潜移默化中成了解脱。 他们逃出来了,有人灰白瘦弱,有人大腹便便,或虚弱或沉重的步伐在僵硬地挪动,一步步远离身后的囚笼。一夜之间,那些恶魔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京城里,解家依旧繁荣昌盛。当时的他们不知道,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会在未来将一切重演。 千百年来,为了躲避来自解家的诅咒,南逸不得不频繁更换祖宅位置,将原本四散的族人召集,相互传达并警惕身边的解家人。 三百年前,南逸族人去到英国定居,本以为能逃脱诅咒,却不想解家人似乎遍布世界,金发碧眼的洋人也成了魔鬼。 南州叹息一声:“是你和诺亚,雪芽说此次可避,但你的身体不行,不能再拖了。” 他深深看了邬南彦一眼,绿色眼眸中愁绪纷杂,“雪芽看到诺亚的诅咒现在生命微弱,能铲除。还有你的病,和诅咒有关,只有解家能治。” “雪芽可信吗?”邬南彦问。 “那张纸来得蹊跷,”娜莲夫人说,“她们也说不了假话。” 娜莲夫人几年前刚从囚笼中逃出,也应当最明白解家的可怕之处,然而三年来她对解家的事只字未提,即便有人问起,她也是一句话带过。 邬南彦看着她,忽然感觉这位夫人似乎并不感到恐惧。 “那就去吧。” 邬南彦的声音很轻,散在秋风里,变得有些冰冷。天沉下来,风也更猛了些,将他的发丝卷起,飘在空中,身上的丝质长袍被吹的紧贴身体,他的身体越来越瘦了。 其实邬南彦对南逸人人畏惧的诅咒感触不深,毕竟他是外来者,穿梭于万千世界几千年,或者更久,他忘记了,一同被遗忘的是他的开始。邬南彦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在时间空间里不断跳跃只为了完成系统下发的任务,不清楚系统口中世界的纰漏和他有什么必要联系,为什么非他不可,只知道系统说,会给他他想要的。 现在,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被骗了,邬南彦看着空荡荡的小指,那里原本绕着一圈疤痕,是与系统沟通的媒介,现在却是光洁如初,身体和灵魂的能力也即将消失殆尽,只留下些不痛不痒的能力证明他不是普通人。 在这个世界他通过原始的母体繁育降生,完全的东方面孔在这个混血家族中十分罕见,他还记得被自己赤身**被一群人围观的样子。在这个世界,他拥有一个全新的名字——邬南彦。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姓南,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南州却没有给他答案。 * 今年燕青县的天气怪得很,当地人也抱怨,南逸聘请的司机是当地的一个歇业导游,为人朴实憨厚,是个话痨,去机场的路上就对天气表达了不满。 他们启程去解家,无清市,在北方,司机听说,又道:“那更冷了。” “那里会下雪,”诺亚端坐在后座,“自从回来中国,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雪了。” 这次行程除了邬南彦和诺亚,还有族中两个年轻人,是对双胞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父母是谁,因为他们是某天清晨被管家在门口发现的,他们身上带着南逸族人特有的血脉印记,想必又是解家送来的,收到孩子的第二天,南逸就举家搬迁了。 机场里人声嘈杂,诺亚看上了奢侈品店里的一双高跟鞋,遗憾的是没有她的码数,可第一眼喜欢的东西如果当时得不到,之后再拥有总会差点意思,于是她拒绝了店员想要帮她申请定制款的提议。 和双胞胎一同往回走,她看见邬南彦身旁站着一个魁梧的男人,那人伸手推动轮椅,要把邬南彦带走。 “喂!停下。” 男人回头,诺亚有些惊讶于对方是个满脸胡子的老头。 “你要把我哥哥推到哪里去!?”小姑娘的表情带着怀疑,收回轮椅控制权,双胞胎兄弟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装模做样地开始活动手脚。 “诺亚,有必要告诉你,是我不小心打翻了咖啡,这位邬先生只是想带我去洗手间清理。” 邬南彦敞开身上的羊毛大衣,露出被咖啡渍弄脏的衬衫。那位邬先生摘下帽子,露出和蔼的笑:“抱歉女士,让你担心了。” 绯红染红脸颊,诺亚为自己的冲动后悔,她说:“不好意思,是我鲁莽了。”然后推着邬南彦朝洗手间走,“哥哥我也对不起你,我以后不会扔下你逛街了。” 双胞胎紧随其后,邬南彦回头向邬先生道别。 “这是缘分吗?那位老先生和南彦同姓,有趣。”双胞胎哥哥道。 确实有趣,不过是自然的缘分还是人为的巧合,邬南彦觉得有待商榷。因为这个老人,他看不清。 那人身上带着和南逸族人相同的,不令邬南彦排斥的气息,他带着善意出现,却让能看清任何人未来的他只看到一团雾。人的未来怎么会是一团雾,死人未来投去哪家他都能看见,这太奇怪了。 没错,邬南彦也有个与生俱来的预知能力,他能在擦肩而过的瞬间看到每个人的未来,雪芽只能预见南逸族人诅咒的先知和他相比,算是小巫见大巫。 进洗手间前邬南彦再次回头,对方站在原地,见他回头,张口说了什么。 “八?” “什么八?”诺亚问。 “没什么,”邬南彦摇头,“雷恩带我进去吧。”他对双胞胎哥哥说。 第2章 产子 时隔三年再次踏足无清市,这里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邬南彦忽然注意到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熟悉的身影。这条路的尽头只有解家,他隐约猜到那人是谁,但车子速度太快,在他犹疑之际已经停在了解家门口。 解家别墅建造在两百年前,据说是当时的解家家主为了讨混血妻子的欢心,投其所好设计成欧式庄园。 庄园的铁门感应到车辆,缓缓向两侧打开。 车子驶入,在即将到达主楼门口时,邬南彦看到那里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位高贵妇人。邬南彦记得她,她是解家现任家主,她和邬南彦印象中的没什么两样,除了盘在脑后的乌亮发丝改成了银白。 从他们决定前往无清到启程,中间仅半月时间,消息就已经传到了解家人耳朵里,可见南逸祖宅这次选的位置也不隐秘。与南逸东躲西藏相反,解家祖宅在无清屹立了千年,不知是为了震慑逃窜不息的南逸族人还是为了什么,他们将自己的名声打的响亮,政界,商界,无孔不入。 邬南彦被雷恩抱下来放到轮椅上,妇人命保镖上来推轮椅,她们在简单的寒暄一番后一同走进主楼。一个没说来意,一个没问原由,双方都默契地沉默。 解家人不多,不如南逸热闹,大抵是都在外奔波搜寻自己的猎物。 家主叫解语梅,亲自将四人安顿好后叫人准备晚餐。 诺亚不太满意自己的房间和邬南彦的隔得太远,但作为客人却不好说什么,所以她趴在邬南彦耳边悄声说:“她都把我们隔开了,我不要,我要和你一个房间。” 邬南彦点头答应,看着自己的房间若有所思,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位处三楼的房间原本是属于解川的。说到解川,他又想起方才在路上瞥见的人影。 直到晚上坐在餐桌上,解川的身影都没有出现。 上了餐桌,解家成员才像觅食的老鼠一样陆续出现,看着门口不断涌入的解家人,诺亚有些惊异:“他们怎么像吸血鬼一样?” 雷恩和肖恩按住诺亚的肩膀,将她按在两人中间,而邬南彦,则是早就被解语梅推到了身边的位置。 解家成员不似南逸族人想象的那样阴毒,相反,在邬南彦四人一一自我介绍后,他们也克己守礼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诺亚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殊的人,巫女说她的诅咒现如今虚弱至极,也许病弱到无法下地,真是个好消息,想到这里,她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然而安心了不到两秒,她再次抬头一一审视在座的解家人。 年纪大的暂且略过,那些青年男女看着神色如常,都没有把眼神放在邬南彦身上。最后,诺亚的目光落在对面的一个孕妇身上,她面色惨白,唇色却鲜艳如血,眉头蹙着,手也放在肚子上,汗珠从她发间流出,无声无息地没入鬓角。 她要生了。 诺亚这样猜想,果不其然,下一刻,女人猛地扶住桌子,颤抖着起身。怪异的是,解家人像是看客,始终无动于衷,任由女人独自起身离开。 邬南彦看着那女人离去,又转头看了眼解语梅,“那位夫人是要临盆了,庄园里有医生吗?” “不用担心,她能自己解决好。”解语梅神色依旧,给邬南彦夹了只虾饺,“这是鳌虾,肉质很嫩,你一定会喜欢吃的。” 解语梅好像格外关注邬南彦,至少从开始到现在,同为南逸族人的雷恩肖恩和诺亚,都没能和她真正对话,邬南彦看在眼里,却不觉得奇怪。 解家人的淡漠薄凉好似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想,是血管里翻涌的血液将他们聚在一起,如果血脉被斩断,解家或许会土崩瓦解,不复存在。事实上,他们连血液都是冷的,每一张平静的面容下都是一潭死水,而能使他们荡起涟漪的人,不在这里。 诺亚是唯一对此惊奇的人,她站起来:“没看到吗,你们家孕妇要生了!” “她可以自己解决。” 这唯一的解释令诺亚感到荒唐,她不可置信地摇头,随后追了出去。 “诺亚!”邬南彦没能把她叫停,只能让肖恩跟过去。留下的雷恩与邬南彦隔着桌子对视,其余只剩下碟筷碰撞的声音。雷恩没什么心思,填饱了肚子就放下筷子。邬南彦则是没什么胃口,他时不时看向门厅的方向,那里始终不见诺亚和肖恩的影子。 窗外雪白的云团不知何时变得像灰砖,沉甸甸地压下来。 解语梅望过去,眼中不见一丝情绪,但她说:“可惜啊,要下雨了,原本想带你们去后山看看,秋天那里最美了。” 荒山上哪里来的景,美得又究竟是景吗?这个问题邬南彦三年都没得到答案。他没想到,率先给他解答的是诺亚。 雨越下越大,诺亚和肖恩却迟迟没有出现,邬南彦倒是拨通了肖恩的电话,但不知是不是山上信号不好的原因,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他皱着眉头辨别了许久也没听出个所以然,当时晚餐已经早早结束,聚在一起的人又再次散开无影无踪。 他叫来管家,请求派人出去寻找,然而不等管家说话,伴随着闪电将屋外照亮,肖恩冒雨抱着诺亚回来了。 “怎么淋成这样,阿生,叫医生过来。” 原来有医生。 诺亚昏迷着,身体发烫,她秾丽的脸皱成一团,嘴里不时发出恐惧的呻吟,像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肖恩倒是没什么事,冲完澡喝了热茶,现在又生龙活虎。 诺亚被安置在邬南彦房间,挥退了仆人,诺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四人。 “发生了什么,你们去了哪里?” “诺亚跑得很快,我就一时没追上就跟丢了,这庄园的路也绕,我跟着脚印上了山,就看到她躺在一棵树下,身上都是血。”肖恩搓了搓鼻子,“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想只有诺亚知道。” 当时肖恩将诺亚抱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很匆忙,没注意到诺亚粉色的裙子上有些不对劲,医生检查一番后没发现伤口,这血是别人的。 “孕妇呢?” “我没看到。” 许久,邬南彦让他们先回去,雷恩打算将邬南彦抱到另一张床上。邬南彦摆手拒绝,“不用,诺亚身边得有人看着,我刚好也准备睡,你们回去吧。” 邬南彦是他们四人中年纪最长的,肖恩和雷恩也很愿意听他的话。 喝了退烧药后,诺亚的体温降下一些,邬南彦有一次把被踢开的被子盖好,随后操纵轮椅去储物格里翻找东西。他对这间房子的构造还算熟悉,果然一会就找出两个样式古老的宝箱。 宝箱外观华丽,重量也不容忽视,但他知道,这唱的是空城计,里面什么都没有,用来给诺亚压被子再合适不过。如他所想,诺亚挣了几下就不动了。 诺亚换下来的血衣躺在角落,邬南彦看着,直觉血迹来自那名孕妇。按照常理,孕妇临盆应当第一时间坐上救护车,而不是独自跑上荒无人烟的后山。在解家,不合理也许就意味的合理,所以即便孕妇是他们中谁的女儿,姐姐或是妈妈,他们也只会将这当作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对待,并将原本属于孕妇的安抚留给受惊的客人。 邬南彦想到了解川,他现在应该快成年了,没猜错的话傍晚那条路上的人无疑是他了,现在过了午夜,这间房间原本的主人始终不见身影。 一声咳嗽响起,唤醒了诺亚床头的壁灯,也唤醒了沉思的邬南彦。 他过来摸了摸诺亚的额头,确认温度并未上升后递给她一杯水,诺亚没有接下水,而是抓住邬南彦的袖子。 “她生孩子了,狼,有狼!孩子是,是……我看到了,我的印记。” 她一边说一边哭,语无伦次,仿佛一切历历在目,被子给不了她安全感,所以她试图脱离被子钻到邬南彦怀里。 “好了,没事,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邬南彦扯过被子把她裹好,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另一只手有规律的在她背上轻拍。他的腿没有知觉,所以诺亚并没有什么重量,他甚至还能带着她左右晃晃,记忆里有人曾经这样安抚过他,很好用,只是记忆太遥远,他已经忘记那人的面容了。 等怀里的人慢慢冷静,邬南彦低头看,诺亚已经躺在他肩头睡着了。他又晃了一会,准备把人放回床上,不料只松了一只手,诺亚猛然睁眼:“不!” “放心,诺亚,我就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 诺亚最终还是躺在了床上,喝完一杯水后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邬南彦也不催她,给她测了体温,然后喂了药。 “有点不可思议,但是,我也有点不确定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还是说这是梦,哥哥你打我一下。” 邬南彦笑了声说:“那你试着想我现在能站起来。” 诺亚皱着眉,眼睛都在用力。 “想了吗?” “在想了。” 邬南彦努力了一下,遗憾地告诉她自己站不起来,“所以,诺亚小姐,这并不是梦。” “好吧,”诺亚开始组织语言,“那个孕妇跑得很快,我本来想打电话叫救护车,但手机没信号,下雨了,我怎么叫她她都不停,我甚至怀疑她是个聋子。她停在一棵树下,我以为她终于舍得回去了,没想到她直接……” 她停住,看向我的眼神带着试探,我适时追问:“她怎么了。” “她回头,我看到的是一头狼,她变成狼了!整个人直立着转向我,她一直在流血,我以为撞鬼了,但她的肚子里有孩子在哭,我听见了,然后,然后她把肚子硬生生扒开了。那个孩子不哭了,他往外爬,脚被脐带缠住,但他还在试图向我的方向爬,那个女不对,是那头狼,变得奄奄一息,我愣在原地很久,直到那个孩子也不动了。” “她们死了?” 诺亚摇头,“他睁着眼睛的,他一直在看我,最开始我没发现,后来我实在担心她们出事就去把脐带解开,那个孩子突然转过来抱住我,其他的我就不记得了。” 她所讲述的太过天方夜谭,担心邬南彦不信,她又想起了心口的胎记,“我的胎记,我的胎记变红了!那个孩子抱住我的时候。” 邬南彦眉目一凛,旋即看向门口,下一刻,敲门声响起。他瞥了眼墙上的钟,凌晨两点,他实在想不出会有谁深夜到访。诺亚吓得躲进被子,伸出一只手来拉扯邬南彦。 门外的人孜孜不倦地敲,即便无人回应,一声声闷响像夺命的警钟,诺亚几乎要哭出来了,她想把外面的哥哥拉进来,然而手却被放开。 “别去!” 诺亚听见开门声,然后是几声交谈,她又感觉到心口的胎记开始发烫,顿时心跳如擂鼓。 第3章 惩戒 门口站着白天那名孕妇,她换了身衣服,肚子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她怀中尚在襁褓的婴儿。 邬南彦以为婴儿是睡着的,声音自然也就放轻:“夫人,有什么事吗?” 孕妇眼神空洞,邬南彦等了许久才得到回复:“那位小姐,在这里吗?” “是的,不过她发了高热,现在在休息。” “对不起,今天吓到她了,请原谅我暂时不能当面向她道歉,”她语调轻轻的,将孩子递给邬南彦,见邬南彦不接,便直接放在他腿上,“对不起。” 她转身离开,直到背影消失在邬南彦视野,邬南彦才将目光转向腿上的婴儿,想象中孩童恬静的睡颜没有出现,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清亮而幽深的眼睛,他正幽幽盯着屋内。 这绝不是一个婴儿该有的眼神。 邬南彦掀开襁褓看了眼性别,无礼的动作总算让那双眼睛从诺亚身上撤离。 诺亚看到他怀里的孩子后发出惊叫:“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母亲给我的,现在很晚了,明早我会把他交给解家主。”说这话时,腿上的婴儿开始扑腾,方才邬南彦留了个心眼,将襁褓裹得更紧了。作乱的婴儿无法挣开,却也不叫,只闷声喘气。 “他是不是要憋死了。” “好得很,”邬南彦低头看了一眼,把他放在床的一角,盖上了被子,“但愿他今晚能不哭着闹要喝奶,给人添麻烦,招人厌烦。” 屋里是温暖的,但先前在门口吹了会客厅里的阴风,邬南彦忽然觉得嗓子不太舒服,翻出医生留的药,他囫囵吃下去,然后对诺亚说:“睡吧,你今天很累了。” 诺亚慢动作探身看向脚下被子的凸起,有些嫌弃地踢了空气两脚,“我不想和他睡一起。” 诺亚对那婴儿的厌烦来得莫名,毕竟她一直都是个非常礼貌的好孩子,邬南彦将这种厌烦归咎于缠绕在她身上的诅咒。诺亚也很聪明,她知道每个南逸族人心口的胎记代表什么,于是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危险,但危险的对象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她无法将学过的招数用在他身上。 邬南彦有意逗她,“想开点宝贝,这也许是他和你接触的唯一一次机会。” “根本就不是唯一一次!哥哥!” 诺亚的烧已经完全退了,她看眼坐在阳台品鉴咖啡的邬南彦仿佛置身事外的表情,又看眼身边人小鬼大装深沉的婴儿,心里一股无名火,特别是看见他胸前挂着的奶瓶,火更大了。在诺亚严厉的目光中,男婴伸手想要托起奶瓶,刚要递到嘴边就被诺亚夺过去。 “喝什么喝,一大早喝几瓶了,待会尿裤子还要叫人来给你收拾,不准喝了!” 诺亚把奶瓶放在远一些的位置,任由男婴独自沽涌着去够。 “解家人什么意思,是要把他放在我们这里了,名字也不给取一个?” 邬南彦放下杯子,终于将目光放在床上那个滑稽身影身上,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眼眸中倒映着婴儿,目光却突然涣散,飘向远方。 “解家人刚出生都是没名字的,等他们记事后会给自己取名字。” 得益于出生在南逸家族,诺亚长到现在十五年,听到家中长辈的奇闻轶事不胜枚举,所以仅以一场发烧,一次昏厥为代价就平静接受了人类在自己面前突然化为兽人的事实,包括那个被强行送来的诅咒。 “我曾经看过几本书,和昨天那个女人的情况一样,”诺亚回想昨晚看到的细节,突然问邬南彦:“哥哥,你一点都不震惊的样子,为什么,难道三年前你来救妈妈的时候也撞见了?” “没有。”邬南彦摇头。 当时作为仆人,耳边总是围绕着各种八卦,邬南彦挺享受这种乐趣。 他的能力局限于预知未来,任何人与他相遇的那一刻就是划分未来与过去的界线,每个人的未来都掌握在他掌心,每个人的过往他无从得知。不过他不喜欢主动窥探别人,也从不擅自插手他人的未来。这种送上门来的消息就不一样了,它的情态,猎奇程度,都由传递者掌控,听众的情绪也是同样,要是哪个听众特立独行提出质疑,那么就会收获一对一贴心传递。 记得当初厨房掌厨的大叔是个白胖白胖的青年人,来接他爸的班,平时的爱好除了烧菜就是看书,邬南彦拿到过他推荐的书目,都是些收编了古今中外各种奇闻的故事集,当时大厨一边备菜,一边让邬南彦把书翻到他刚刚看的新进度。 人妖共生。 邬南彦把章节念给他听,故事很短,邬南彦大致浏览一遍就清楚讲了什么故事,很荒唐。古时人为了谋求前程什么都做得出来,为了追求炙热的权力与金钱将身体献祭给妖王,与妖族血脉相融,从此人类繁育的后代不再是人类,而是承载妖族的器皿。 “可笑?你觉得可笑吗,但事实就是这样,现在不也是。”大厨说,“你还年轻,见过的人,事都太少,现如今法治社会,达成目的不测手段的人也一抓一大把,更何况那时候。” 邬南彦点点头算是承认,继续听年纪轻轻就经验老成的大厨絮叨。 一旁打下手的女佣凑过来,她看了眼书中标题,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大厨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赶忙阻止。 “我来说,”厨房内不设监控,所以他的声音也无所顾忌,“小仲你刚调过来不知道,半个月前,有个佣人在后山被熊吓疯了。” 他故作玄虚,讲话的时候也格外关注每个人的表情,邬南彦脸上露出惊惧的神色,配合大厨的停顿处,问:“后山怎么会有熊?” “这个暂且不表,主要是你知道那个佣人说了什么吗?” “什么?” “熊吃人,吃孩子,他亲眼看见熊抓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张开血盆大口,他还看见熊身后堆着森森白骨,都是婴儿!” 大厨说,后山一直都是禁地,甚至有专门的人看守,不知道那个佣人是怎么跑上去的。这个惊悚事件以解家的高额赔偿和将佣人一家被送到国外收尾。邬南彦明白他的意思,这个奇闻爱好者是将解家和书上人妖共生的故事联系到一起了。 邬南彦对此表达了惊讶,在大厨和女佣的眼神下选择了点到为止,得到了两人肯定的目光。他看出来他们两人似乎早已达成了什么同盟,现如今也邀请自己加入。 何乐而不为。 当晚,邬南彦去了后山,他总觉得那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但他在后山走了一圈,除了感觉到削骨刮筋的冷风,什么都没看见,白骨没有,猛兽也没有,严肃巍峨的庄园的后山却是杂乱的,树干无序分布,杂草趁乱生根,阴冷荒凉,又显得生机勃勃。 前一天下了雨,道路有些泥泞,邬南彦在黑暗中艰难抬脚,有些懊悔自己的头脑一热,真是挑了个好日子。他只希望走到光线明亮的地方时,身上的衣服不要惨不忍睹。思考间,他脚下一滑,坐到了地上,没等他为衣服的牺牲惋惜,就感受到手下的触感不是湿软的土地,而是温软的,尚有起伏的**。 “孩子?解家真的给妖怪吃孩子!?” 诺亚站起来,为自己的猜测感到恐惧。床上的男婴已经够到奶瓶,正在安详用餐,诺亚捂着嘴巴,久久不能回神,她小声说:“祖爷爷也说,族谱里记载了先人被解家人放野兽撕咬的事情!” 邬南彦让她坐下,“冷静点诺亚,经过了昨天的事情你还没明白吗?” 当时比邬南彦本人更早意识到手下的**是婴儿的,是他的预知,他看到了这个婴儿会在不久后因为失温而丧生,然后暴尸荒野,化为白骨,最后经过几番雨水和泥土冲刷埋在地下。 从始至终,都没有野兽出现。 三年前的后山还是禁地和秘密,三年后就成了南逸族人可以随意踏入的地方,加上那位夫人把孩子送给见证了她生产的诺亚,邬南彦想,或许在某些特定条件下,秘密不是秘密。 清晨的时候解语梅对于邬南彦屋里突然出现的孩子并不感到惊讶,她那双漠然的眼睛只是停留片刻,又看向诺亚,“给你们添麻烦了,孩子的母亲已经离开,这个孩子或许是诺亚小姐有缘,要麻烦你们照顾一段时间,他虽然小,但应该不会难带。” 她转身要走,身后跟着昨天的几个保镖,邬南彦在她出门前问道:“是急事要出门吗?” “是的,家里的顽皮昨天跑了出去,我去把他抓回来,”解语梅回头与邬南彦对视,眼神变得柔和,“孩子,我们很快就回来,不会让你多等,管家会给你们准备午饭。” 她们在午饭前回来。肖恩和雷恩正在邬南彦房间和狼生玩不倒翁。 狼生是诺亚给男婴取得名字,不倒翁是狼生。 一声凌厉鞭响划破空气,传来皮开肉绽的声音,诺亚和肖恩跑到阳台,雷恩也推着邬南彦出来围观。 主楼门前跪着一个男人,他低着头,上半身的衣服被划开,背部鲜血淋漓的伤口袒露在阳光下。秋日的阳光并不刺眼,而照在男人身上却显得格外炽热。 “这不会是那个顽皮吧。”诺亚问。 解语梅还在挥鞭,男人始终一声不吭。 “下去看看。” 下楼的间隙,鞭响的破空声密密匝匝,让人怀疑那样的**凡胎会不会已经变成了一滩烂泥。 他们一行人没有出门,选择了一个视野好的南向露台,邬南彦裹紧了身上的披肩,看着草坪中央和自己印象里有些出入的男人。 其实他也称不上男人,不过是即将成年的少年,只是体型太过壮硕,显得不那么年轻。 此刻解川身上的衬衫已然变成破布,血液在整个上半身蔓延,像是被剥了皮,鲜血划过腰身,没入腰带,坠入草地。 但他的眼神坚毅,定定地望向远方。他下颌绷紧,身体轻微的战栗表示主人并不如他的表情那样轻松,并非感受不到疼痛。 印象里解川是整个解家最像正常人的人,不冷漠,不傲慢,不叛逆,所以邬南彦也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让解语梅如此大动肝火。 解语梅似乎累了,把马鞭递给身旁的保安,她低头整理衣袖,突然勾起唇角说:“解川,我提醒过你,你会为你如今一切选择和反抗后悔。” 解川也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后悔?为了没能践行你口中的天命后悔?为了将来没能丧失人格变得不人不鬼后悔?为了没能莫名其妙生下一个孩子然后惨死后悔?!”他摇着头,痛疯了似的站起来,“你自己听听好不好笑?” 他脚步虚浮,勉强支撑起身体,张嘴想要再说几句,余光偶然瞥向露台,他怔在原地,脱出口的话不再像刚刚那样掷地有声,“我不信你的天命,我自己做主,我已经遇到了……”最后,他的声音气若游丝,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邬南彦看到了他倒下时的眼神,很熟悉,他看过很多遍。解川被两个保镖抬走,邬南彦看了一会就收回目光,抬手按了按心口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