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笑》 第1章 弃 第一章弃 她最初记得的,是水。 不是温柔包裹胎儿的羊水,而是冰冷的、带着腐烂水草气息的河水。那些水像是活物,细密地钻进粗糙的麻布,舔舐着她每一寸肌肤。三岁的身体被颠簸着,脸颊紧贴着一个嶙峋的背脊,骨头顶得她生疼。奔跑,永无止境地奔跑。风声在耳畔撕扯,夹杂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和远处模糊的吆喝,像是野兽的追猎。 “别出声……乖……”女人的声音碎成一片片,在风里打着旋。 她没出声。她从来就不爱出声。即便在如此颠沛的逃亡中,她也只是睁着一双过分明亮的眼睛,透过麻布的缝隙,看着地面飞速后退——枯黄的草叶、龟裂的泥土、偶尔一闪而过的死鱼眼珠般苍白的石子。 后来,声音没了,只剩下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空旷的原野。女人猛地停住,剧烈的喘息喷在她头顶。她被塞进一个地方,黑暗瞬间吞噬了她,浓烈的朽木和湿土的气味呛入鼻腔。几缕天光从缝隙漏入,照亮翻飞的尘埃和菌类的斑点。?“等着,娘回来找你。” 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绝望的颤音。然后,那点微弱的、属于人类的温暖也离开了,被冰冷的黑暗取代。 她在黑暗里蜷缩起来。树洞内壁粗糙,带着潮湿的霉味。她能听见外面风掠过树梢的呜咽,不知名小虫在朽木里窸窣爬行,远处似乎还有隐约的、分辨不清的声响。饥饿醒来,像一只无形的小兽,开始用细密的牙齿啃咬她的肚肠。喉咙干得发烫。她没有哭。哭给谁听呢?黑暗不会回答,风也不会。 时间失去了意义。天光从缝隙里透进来,又暗下去,再亮起来。她舔舐着树洞内壁凝结的夜露,微带土腥的湿润缓解了喉咙的灼痛。饥饿感变得麻木,身体轻飘飘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在昏沉中,她似乎又听到了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树洞微微颤动,然后又渐渐远去,留下更深的寂静。 直到另一双手把她抱出来。 那触感截然不同——粗糙、布满老茧和裂口,带着松木的清苦和皮革的鞣酸味,还有一种…烟火气。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她闭上眼睛。一个身影挡住了大部分光,一张脸凑近,布满了被风霜刻画的深壑,皮肤是山岩的颜色。那人惊讶地“咦”了一声,声音沙哑,像磨过粗粝的石面。 “是个女娃子?丢在这荒山野岭……造孽……” 另一个更苍老、更虚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压抑的咳嗽:“捡了吧,老褒,看着怪可怜的。咱……咱也没个孩子。” 于是,她有了一个所谓的“家”。褒国边境,深入山野的褶皱里,一间依着山壁搭建的低矮木屋,常年弥漫着木材、胶漆和某种草药混合的气味。制作桑木弓和箕木箭袋的匠人夫妇的家。他们叫她“姒”。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温暖的宣告,只是那个被称为“养母”的、病弱的女人,在某次咳嗽间歇,用枯瘦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低低唤了一声“姒”。仿佛只是一个简单的确认。 褒姒——这是后来那些穿着丝帛、戴着高冠的人强加给她的名字,像一个冰冷的烙印,标明了她来自褒国,是那个叫“姒”的女人。她不喜欢。她始终记得自己只是“姒”,属于这片山林,属于这个充满原材料气味的小屋。 养父褒洪,是个沉默得像块山石的男人。他整日弓着背,在屋外那片用树枝简单围出的工棚里,对着那些木头、牛筋、鱼胶和生漆。他的手指粗大,却异常灵巧,能将坚硬的桑木在火上烤出优美的弧度,能用小刀削出匀称的箭杆,能将牛筋和胶漆层层叠合,赋予死物以张力和生命。他很少说话,交流多用眼神和简短的气音。但他会默默地将最柔韧的皮革边角料留给她,会在她的木碗里多放一小块难得的咸肉。 养母褒婶,身体坏得像一架漏风的旧织机。她的脸颊总是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咳嗽起来整个瘦削的肩膀都在抖动,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但她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熬煮草药的清苦气息。她会把姒搂在怀里,虽然那怀抱单薄得硌人,会用她那双因为常年采药、煎药而染上洗不掉色泽的、温热的手,一遍遍梳理姒那头过于浓密、黑得像最深夜色的头发。?“我们姒儿,真好看。”褒婶有时会喃喃低语,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就是……不爱笑。” 她确实不爱笑。有什么好笑的呢?日子像山涧的水,平静地、几乎凝滞地流淌。她学着辨认木材——桑木的坚韧,柘木的弹性;学着鞣制皮革,直到它们变得像丝绸般柔软;她帮忙梳理牛筋,用骨针缝制箭袋。她手指灵巧,甚至渐渐超过了养父。她做的箭袋,针脚细密均匀得如同尺量,带着一种天生的、对规整和秩序的追求,仿佛那些线条和结构能给她某种沉默的安慰。 她隐约知道,自己的到来伴随着某种不祥的危险。养父母从不带她去人多的地方,哪怕是最近的、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山民聚落。每当有陌生的脚步声或马蹄声靠近,褒洪会立刻停下手里的活计,眼神锐利地望向外面的山路。褒婶则会迅速拉起她的手,将她藏进屋子最里间那个挖在地面下的、存放珍贵皮料和胶漆的小地窖里。那里气味浓烈刺鼻,黑暗狭窄,只有一丝微光从盖板的缝隙透入。她蹲在里面,能听见地面上模糊的说话声,有时是来取修好弓箭的猎户,有时是路过讨水喝的兵卒。 她听过养父母压低的、激烈的争吵。通常是在深夜,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 “当初就不该捡!我就知道!那是祸根!要惹祸上身的!”褒洪的声音压抑着恐惧和愤怒。 “那能怎么办?啊?看着她死?就在那树洞里烂掉?被野狗拖走?”褒婶的声音带着哭腔,又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你没听见那些传言吗?宫里还在查……那首童谣……‘桑木弓,箕木袋,亡周者……’后面是什么?是什么?!你告诉我!” “嘘!小声点!你想把我们都害死吗?!” 她不懂什么童谣,什么宫里,什么亡周。那些词汇像远处的雷声,模糊而危险。她只知道,这片绵延的山林是她全部的世界。她熟悉每一棵歪脖子树瘤的形状,每一块在午后能晒到太阳的巨石的温度。她能凭气味分辨出止血的白芨和致幻的曼陀罗,能听懂山雀求偶的欢鸣和警告危险的急促啼叫。在这里,在树木的掩映和山石的庇护下,她是安全的,自由的。她的沉默与这片山林的沉默融为一体。 然而,脆弱的安全感总会被轻易打破。 那一天,阳光很好,透过工棚的缝隙,在铺满木屑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姒正坐在一个小凳上,用一块鹿皮精心擦拭着养父刚刚做好的一张桑木弓的弓臂。弓身流畅的曲线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褒洪在熬胶,小陶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出特有的腥甜气味。褒婶在屋里断断续续地咳嗽。 然后,声音来了。 起初是沉闷的、密集的擂鼓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震得地面微微颤动。不是雷声,比雷声更整齐,更富有侵略性。褒洪猛地抬起头,熬胶的火光映在他骤然失血的脸上。他手中的木勺掉进陶罐,溅起几点滚烫的胶液。 是马蹄声。很多马,穿着重甲的马。 “快!”褒洪只来得及嘶吼出这一个字。 但已经晚了。 蹄声如暴雷般席卷而至,瞬间包围了小小的木屋。甲胄碰撞,发出冰冷刺耳的铿锵声。金属的光芒——青铜戟的锋芒、盔甲的反光——刺穿了工棚荫蔽的绿荫,像无数把利刃,将宁静的山林生活割得支离破碎。 木栅栏被轻易踹倒。几个穿着皮质甲骨、腰佩短剑的兵士闯了进来,眼神凶悍,带着都城来的、与这山野格格不入的倨傲。 “搜!仔细搜!”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喝道。 褒洪想阻拦,被一个兵士粗暴地一脚踹在胸口,踉跄着倒退几步,撞在放满半成品弓弩的木架上,哗啦一声,弓箭散落一地。他额角撞破了,暗红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 “你们干什么!天杀的!”褒婶从屋里冲出来,看到这一幕,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随即被剧烈的咳嗽扼住了喉咙,弯下腰,几乎喘不过气。 “私藏妖女!罪同谋逆!”那头目厉声宣布,声音像是金属摩擦。 两个兵士径直走向工棚角落的柴堆。姒就藏在后面,那是她惯常的藏身处,但这一次,显得如此幼稚和徒劳。干燥的柴火被哗啦一声掀开,光线猛地涌向她,让她不适地眯起眼。 一双戴着皮质护臂的手,毫不留情地抓住了她细瘦的胳膊,将她像拎一只小鸡崽般拖了出来。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只看到几个高大的、逆着光的、充满压迫感的黑影。 一个穿着深紫色华丽深衣、面白无须的男人,缓缓走上前。他的脚步很轻,像猫。他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混合了香料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陈年库房的气息。他伸出保养得宜、却冰凉滑腻得像蛇腹般的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面对着他。 那男人的目光细细地在她脸上逡巡,从过于浓密的眉毛,到挺直的鼻梁,最后落在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因光线刺激而微微泛着水光的眸子上。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无法掩饰的惊艳,如同看到一件失落的珍宝,但随即,那惊艳就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嫌恶所覆盖。仿佛她美丽的皮囊下,包裹着某种不洁的、危险的东西。 “就是她了。”男人松开手,取出丝帕擦了擦指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眉眼身形,都对得上。带走吧。褒君亲自吩咐,用她,换褒国一时平安。” 她被粗暴地推搡着,走向那些陌生的、散发着汗味、皮革味和金属冰冷气息的士兵中间。她回过头。 养父褒洪还趴在地上,试图撑起身体,额角的血滴落在混合了木屑和泥土的地面。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沉默,而是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和无力。养母褒婶伸着一只枯瘦的手,徒劳地向着她的方向抓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的声响,眼泪混着脸上的尘土,冲出一道道泥沟。 她没有挣扎。挣扎有什么用?就像当年在树洞里,面对饥饿和黑暗一样。她只是死死地、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盯着那两个给了她数年庇护、温暖(尽管微薄)和生存技能的人。她要记住褒洪眉骨上那道被木屑划伤的旧疤,记住褒婶眼角深刻的、总是带着愁苦的纹路,记住这小屋,这工棚,这弥漫着木材和胶漆气味的空气。把这些,刻在骨头里,溶在血液里。 然后,她转回头,不再看身后那片崩塌的世界。她迈开脚步,跟着那些陌生的、冰冷的、决定她命运的人,走向等待她的、不可知的深渊。 河水是冷的,浸透了逃亡的惊恐。?宫墙,更高,投下的阴影,足以吞噬一生。 本篇是《四大妖姬》系列的第三部,从《毒雪-骊姬》、《裂夏-妹喜》,到《不笑-褒姒》,是中国古代女性的荆棘之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弃 第2章 贡 马车不是在路上行驶,而是在她的肋骨上颠簸。每一次车轮碾过石子的震动,都仿佛直接敲打在她的骨架上。车厢密闭,散发着一种陌生的、甜腻中带着腐朽气的香料味道,像是某种精心调制的防腐剂,闷得她头脑昏沉,胃里翻涌。 那个面白无须的男人,自称内宰,像一尊裹在华服里的苍白雕像,坐在她的正对面。他的目光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检视一件“物”。一件刚刚出土、沾着泥点、需要评估其价值与风险的“物”。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他的声音平滑,没有起伏,像磨得极薄的玉片划过丝绸,“你的运气,说好也好,说坏也坏。好的是,你这张脸,便是你的通天梯。坏的是……”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梯子下面,是油锅。大王心情好,你就能顺着梯子往上爬,或许还能拉你那个小小的褒国一把。大王若是不喜……”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几乎听不见的轻笑,像夜枭啄食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后面的话,消散在车厢沉闷的空气里,比直接说出来更令人胆寒。 她没有回应。她的身体随着马车摇晃,脸偏向那个被称为“车窗”的方形洞口,目光胶着在外面流动的世界上。她熟悉的、能理解的那个世界正在飞速后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抹去。蓊郁的山林变得稀疏,最终被一望无际的、规整得有些刻板的平原取代。远处,一个巨大、灰暗的轮廓在地平线上生长,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像一头蛰伏的、用巨石垒砌的巨兽,张开黑洞洞的口,等待吞噬她。 那不是城,那是囚笼。一个规模超乎她想象的、冰冷的石头囚笼。 当马车终于穿过那幽深的门洞,阴影瞬间笼罩下来,连空气都变得不同。山野间的清新被一种混合着陈年木料、旧铜器、浓郁香火和无数人声息沉淀下来的、沉重而复杂的气息取代。她被带下车,脚步虚浮地跟着内宰,穿过一道又一道门,走过一条又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这里的墙很高,隔绝了大部分阳光,即使是在白天,也透着一种阴森的凉意。 她被带进一个僻静的院落。几个穿着同样素色衣裙的宫女垂首而立,像没有生命的纸人。她们的动作却毫不迟疑,一拥而上,沉默地开始执行命令。粗糙的、带着养父手中老茧触感和山林气息的麻布衣服,被毫不留情地从她身上剥落,如同剥去一层与她血肉相连的皮肤。她被**地按进一个巨大的、盛满热水的木桶里。 水是温热的,飘满了娇艳的花瓣,散发着浓郁的、不自然的香气。但这突如其来的浸润没有带来舒适,反而像一种侵犯。她下意识地挣扎,温热的水呛进口鼻,带来窒息般的恐惧。那几双手,冰冷而有力,更用力地按住她滑腻的肌肤,用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澡豆狠狠搓揉她的每一寸皮肤,仿佛要洗去的不是污垢,而是她过往的一切印记。篦子拉扯着她的长发,头皮传来尖锐的疼痛。整个过程,安静得只有水声和她们粗重的呼吸声,没有一句交流,没有一丝情感,如同在清洗一件沾了泥的陶器。 洗刷“干净”后,她们用布巾擦干她的身体,动作依旧机械。然后,给她套上了一层又一层柔软得令人不安的丝绸。这料子滑腻、冰凉,贴在刚刚被热水烫得微红的皮肤上,像某种冷血动物的缠绕,让她从心底泛起一阵阵寒意。这不像衣服,更像一层精心包裹的、展示用的外包装。 她被带到一面巨大的铜镜前。镜面经过精心打磨,虽然影像有些模糊扭曲,但足以看清全貌。 镜子里的人,陌生得让她心惊。 那头总是被她随意束起、甚至有些毛躁的浓密黑发,此刻被梳理得异常顺滑,瀑布般披散在身后,衬得那张脸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睛显得更大了,瞳仁极黑,深不见底,像是两口废弃的深井,映不出周围华丽的陈设,也映不出丝毫光亮。嘴唇是淡淡的粉色,因为紧张而紧抿着,失去了一些血色。丝绸衣裙妥帖地依附在她刚刚开始发育的身体上,勾勒出纤细而柔弱的轮廓,一种介于女童与少女之间的、脆弱的美丽。 “倒是个美人胚子。”内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审度货物后的满意,“底子不错,就是这眼神……”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太死。空荡荡的,不像个活人。你得学会改变,明白吗?尤其是,你得学会笑。”他绕到她侧面,目光落在铜镜中她的影像上,“大王富有四海,什么珍奇玩意儿没见过?他如今,就喜欢看人笑。真心的,讨好的,哪怕是装出来的……只要你笑,就能活,或许还能活得很好。” 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那个被丝绸、香气和陌生发型包装起来的“贡品”。她试图听从命令,调动脸上那些似乎已经僵死的肌肉,扯动嘴角。镜子里的人,脸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极其勉强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但眼神依旧是一片沉寂的荒原。那不是一个笑容,那是一个贴在面具上的、比哭泣更令人不适的怪异表情。 内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像是对一件精美瓷器上细微瑕疵的不满。“罢了。”他挥了挥手,似乎失去了耐心,“看来不是一时半刻能教会的。走吧,时辰快到了,大王还在等着呢。” 周王宫的内部,比她从外面感受到的更加宏伟,也更加压抑。巨大的石阶层层向上,仿佛要通往天际。粗壮的廊柱需要数人合抱,上面雕刻着狰狞的饕餮纹路,那些传说中的贪婪猛兽,在昏暗的光线下瞪着眼睛,无声地咆哮。空气里弥漫着那种她一下车就闻到的、混合了香烛、青铜冷锈和某种无形压力的沉重气息,吸进肺里,都让人觉得疲惫。 侍卫像一根根钉在地上的木桩,穿着沉重的甲骨,面无表情,连眼珠都似乎不会转动。宫女们穿着软底的鞋子,行走间悄无声息,像一道道飘忽的幽魂,遇到内宰和她,便立刻垂首贴墙站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整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宇间回响,更衬出一种死寂般的庄严。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得能照出模糊人影的石板上,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内宰在前方引路,步伐稳定。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从每一个廊柱后面,每一扇虚掩的门扉缝隙,甚至从那些高高在上的、彩绘的梁椽之间,投来无数道目光。那些目光,有好奇,有探究,有毫不掩饰的鄙夷,或许,还夹杂着一丝转瞬即逝的、对于同类即将踏入漩涡中心的怜悯。她下意识地挺直了那尚显单薄的背脊,目光努力平视着前方内宰的袍角,只有那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泄露着这具身体主人内心的惊涛骇浪。 大殿比之前经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幽深、空旷。光线从极高处的窗棂艰难地透入,在布满繁复诡异花纹的厚重地毯上投下几块巨大的、斑驳陆离的光斑,非但没有带来温暖,反而让周围未被照亮的地方显得更加黑暗。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香烛燃烧后留下的余烬味。 在视野的尽头,数级高高的台阶之上,是一个巨大的、雕龙画凤的台基。上面安置着一张宽大的、铺着深色兽皮的座椅。一个男人隐在那些光斑未能触及的阴影里,冕旒垂落,由五彩玉珠串成,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能看到一个线条硬朗、略显紧绷的下颌,和一双在玉珠缝隙间、于阴影里审视着她的眼睛。那目光,带着一种习惯于掌控一切的、漫不经心的锐利。 那就是周幽王。一个名字就能决定褒国存亡,也能像碾死一只蚂蚁般决定她生死的人。 她按照内宰事先反复教导、演练过的姿势,屈下膝盖,跪伏下去,额头紧紧贴上冰冷刺骨的地面。那瞬间的凉意,如同一个烙印,清晰地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 “抬起头来。”声音从高处传来,不算洪亮,甚至带着一丝慵懒,但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这空旷的大殿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她依言抬起头,目光穿过额前垂落的几缕发丝,小心翼翼地望向那片阴影笼罩的高处。 周幽王沉默地注视着下方这个渺小的身影,手指无意识地在鎏金的扶手兽头上轻轻敲击。哒,哒,哒……规律而缓慢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被放大,每一声都像直接敲打在她的心脏上,让她的呼吸都不自觉地随之凝滞。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依旧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淡。 “褒国送来的?叫什么?”他似乎对她的来历并不真正关心,这只是例行的、开启对话的程序。 “姒。”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轻微,像风吹过枯叶,几乎要被大殿的空旷所吞噬。 “姒?”幽王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更像是一种玩味,“倒是个古姓。起来吧。” 她依言站起身,依旧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的、踩在华丽地毯上的双脚上。地毯的绒毛很软,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走近些。” 她向前走了几步,在台阶下方停住。距离的拉近,让她更能感受到从那高台上弥漫下来的无形压力。 “看着孤。” 这是一个命令。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眼,终于对上了那双不再完全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冕旒的玉珠在他眼前微微晃动,但足以让她看清。那是一双不算年老的眼睛,甚至可以说,眉宇间残留着某种曾经可能称得上英俊的轮廓。但眼底,却沉积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深重的倦怠,以及……一种被过度满足后滋生出来的、躁动不安的、渴望新鲜刺激的空洞。 他仔细地、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脖颈,她包裹在丝绸下刚刚开始发育的身体曲线。那目光不像内宰那般带着评估货物的冷静,而更像是一种……探索。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所有权般的审视,仿佛在欣赏一件新奇的、刚刚呈献到他面前的玩物。她感到一阵寒意窜过脊背,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细密的栗粒。 “果然绝色。”他评论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案几上的一件玉器,“褒人倒是用心了。只是……”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她的眼睛上,带着一丝探究,“为何不笑?” 她抿紧了唇,喉咙发紧。她能说什么?说这里让她恐惧?说他的目光让她不适?说她想回到山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且危险。 内宰在一旁赶紧躬身,声音带着谄媚的急切:“大王恕罪!此女自幼长于山野,与林木兽群为伴,性子木讷,不懂规矩,未曾习得礼数,奴才日后定当严加管教……” 幽王随意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请罪。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越过那小小的、象征权力的台阶距离,目光更加专注地投注在她身上,那眼底的倦怠似乎被一种新鲜的好奇心驱散了一些。“告诉孤,”他的声音甚至放柔和了些,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意味,“你想要什么?璀璨的珠宝?最华美的霓裳?还是……给你那对收养你的匠人夫妇,赐下丰厚的赏赐,让他们安享晚年?” 她依旧沉默。她想要的东西,他给不了。他拥有整个王国,却给不出一小片可以自由奔跑的山林。他坐拥无数珍宝,却给不出一个带着体温的、真诚的拥抱。自由和温暖,是这个金碧辉煌的囚笼里,最匮乏的东西。 “孤可以给你一切。”幽王的声音继续传来,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只要你……对孤笑一笑。就现在。” 她看着这个男人,这个被天下人称为“天子”的存在。他掌握着无数人的生死荣辱,此刻却像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孩子,执着于一个被他强行带入牢笼的、陌生女子脸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表情。多么荒谬,多么……可悲。她再次尝试,调动起脸上所有能控制的肌肉,努力想扯出一个哪怕只是形式上的、可以交差的“笑”。但嘴角如同坠了千斤重担,只是轻微地抽搐了一下,最终归于那条紧抿的直线。她失败了。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在这里,面对着他,笑容仿佛成了一种背叛——背叛她刚刚失去的山林,背叛她内心的恐惧与抗拒。 幽王眼中的兴趣,却因此反而更浓了。他并没有发怒,而是靠回椅背,手指重新开始有节奏地敲击扶手,目光在她身上流转,像是在研究一个有趣的谜题。“有意思。”他最终吐出这三个字,语气难以捉摸,“带下去吧,好生安置。教教她规矩,但……别把这点特别之处,给磨平了。” 她被内宰和宫女们带离了那座令人窒息的大殿,安置在一处名为“云梦台”的精致宫苑里。这里确实比养父母那间充满原材料气味的小屋大得多,华丽得多。雕梁画栋,锦帷绣幕,案几上摆放着时令鲜果和精致的糕点。宫女和侍从们恭敬地称呼她“美人”,行礼如仪,动作标准得像被线牵着的木偶。但他们的眼神是疏离的,甚至是畏惧的,仿佛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被标记了“不祥”或者“特殊”的、需要小心对待的物件。 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雕刻着繁复云纹的窗户。外面是被高高宫墙切割出的、一块四四方方的、毫无生气的天空。偶尔有几只飞鸟,振翅快速掠过那片有限的蓝色,没有片刻停留,不留一丝痕迹。它们拥有她永远失去的自由。 她想起养母褒婶,在那个充满草药味和温暖怀抱的旧屋里,用温热的手梳理她的头发,喃喃低语:“我们姒儿,真好看,就是不爱笑。” 她不是不想笑。是这富丽堂皇的宫殿,这身不由己的命运,这无处不在的审视和期待,太重了。重得让她喘不过气,重得抽干了她身上所有可以用来产生“笑”这种轻盈情感的力气。 笑容,是需要力量,需要发自内心的松弛,甚至需要一点点希望的。 而她所有的力量,此刻,都用来支撑自己,不要在这巨大的、华美的、冰冷的囚笼里,瞬间崩塌瓦解。 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所谓“恩宠”了。 那不仅仅是一份“恩宠”,更像是一张无形的、越收越紧的网。而她,只是网中一只沉默的、等待着未知命运的飞蛾。 第3章 笼 名号像一件不合身的华服,强行披挂在她身上。她成了“褒姒”。不再是山野里没有姓氏的“姒”,而是周幽王宫中一个被标记、被展示的“褒姒”。一个新鲜出炉的、引人瞩目的“新宠”。 赏赐开始涌入她居住的“云梦台”,最初是试探性的,很快便汹涌如潮水。光滑如二月溪水的蜀锦,一匹匹堆叠如云霞;温润生光、触手微凉的玉器,被雕刻成蟠龙、卧虎、飞鸟的形状,沉默地陈列在案几上;精巧绝伦的青铜摆件,饕餮纹、云雷纹缠绕,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还有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异宝,来自遥远诸侯国的进贡,比如一串据说产自南海、能在夜间自行发光的明珠,一件轻薄如蝉翼、折叠起来能纳入掌中的羽衣。这些物件,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却像一堆堆没有温度的积雪,堆积在这座华丽的宫苑里,只让她感到空旷和寒冷。 宫女们,那些动作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的沉默女子,每日拂晓便将她按在铜镜前。她们用沾着浓郁头油(那气味让她想起腐烂的花)的梳子,将她过于浓密的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盘结成复杂如迷宫、沉重如石冠的发髻。沉甸甸的金步摇插入发间,冰冷的金属尖端不时触碰她的头皮,随着她最细微的动作而晃动,发出细碎、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她们用沾湿的笔,在她光洁的额间贴上描金的花钿,图案日日不同,有时是梅花,有时是莲花,精致得像某种封印。 她任由她们摆布,四肢和脖颈维持着一种僵硬的顺从,像一尊被精心装扮、却没有注入灵魂的木偶。铜镜里那个盛装的身影,日复一日,变得越来越陌生。那个身影穿着不属于她的衣服,戴着不属于她的首饰,顶着不属于她的发式,连额间的花钿,都像一个强行烙上去的、表示所有权的标记。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黑得像最深的夜,空洞地回望着她自己,里面映不出任何珠宝的光彩,只有一片沉寂的荒芜。 周幽王几乎夜夜宿在云梦台。他并非总是急色,更多的时候,他似乎是迷恋上了这种“拥有”和“观赏”的感觉。他喜欢在灯下长时间地看她,用他那戴着玉韘(射箭时保护手指的器具,在他这里却成了装饰)的手指,抚摸她如云(被头油固定得死板)的秀发,赞叹那丝绸般(被强制洗浴得失去原本活力)的光滑皮肤,用咏叹调般的语气感慨“造物之神奇”。他跟她说话,内容庞杂而随意。有时是朝堂上某个老臣惹他不快的谏言,有时是某个边远诸侯似有异动的传闻,有时只是苑囿里新进的一头白犀,或者膳房研制出的一道新点心。他并不真的需要她回应,偶尔停顿,也只是象征性地给她一点时间,然后便继续下去。他似乎只是享受这种单向的倾诉,以及她绝对的、沉默的陪伴。在她身边,他仿佛能暂时摆脱那个需要时刻权衡、算计的“天子”身份,做一个只需表达、无需回应的倾诉者。 然而,他始终未曾放弃,甚至越发执着于他最大的乐趣,或者说,他最大的挫败感来源——逗她笑。 他召来宫中最好的俳优,命令他们在她面前表演最滑稽、最夸张的戏码。那些涂着白鼻头、穿着五彩斑斓戏服的伶人,在她面前的毡毯上翻滚、跌扑、故意摔得鼻青脸肿,做出各种扭曲古怪的表情,发出怪诞可笑的声音。周围的宫女和内侍都适时地掩嘴低笑,营造出一种“理应欢笑”的氛围。她看着,目光穿透那些卖力表演的躯体,落在他们因恐惧(表演不好会受罚)而微微颤抖的眼角,落在他们刻意咧开、却肌肉僵硬的嘴角。她的眼神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种穿透表象的空洞,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无声的皮影戏。 他命乐师演奏最欢快、最靡靡的乐曲,编钟清脆,笙箫悠扬,琴瑟和鸣。一队精心挑选的舞姬,身着薄如蝉翼的纱衣,踩着碎步,旋转、跳跃,彩袖翻飞,如同蝴蝶穿花。丝竹之声盈满殿宇,曼妙舞姿缭乱人眼。她被安置在最尊贵的位置上,周身被声音和色彩包裹,却像一座被潮水拍打、却岿然不动的孤岛。喧嚣是外面的,寂静是她自己的。 后来,他甚至放下了一些君王的矜持,亲自下场。他会突然在她面前做鬼脸,扭曲他那张算得上英俊的脸;或者,搜肠刮肚地讲些他以为有趣的笑话,大多是些编排诸侯蠢事或者朝臣窘态的低级段子。一个掌控天下的君王,为了博取一个女子脸上短暂的笑容,几乎到了荒唐、甚至有些自贬身份的地步。内侍们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在忍笑,还是在为君王这不合礼法的行为感到不安。 可她,就是不笑。 有时,在那些努力徒劳无功的夜晚,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耐心正在薄如蝉翼的冰面上滑动。他深邃眼底那惯常的倦怠会被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取代,甚至偶尔会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阴鸷。抚摸她脸颊的手,会无意识地加重力道,留下微红的指印。但他终究没有发作。她的沉默,她的“不好笑”,像一道无形的、坚韧的屏障,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的好奇心和征服欲。这不再仅仅关乎美色,更关乎他天子的权威和魅力是否真的无所不能。 “孤不信,”有一次,他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语气温柔得像情人低语,眼底却是一片偏执的灼热,“这世上真有不会笑的人。除非……是石头做的。可你,明明是温香软玉。” 后宫的波涛,很快便涌向了云梦台这座看似平静的孤岛。女人们开始用各种精心设计的方法“偶然”拜访。有的位份较高,故作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话语像裹了蜜糖的针,细细打探着她的性情、喜好,以及大王在她这里的真实状态;有的年轻气盛,语带机锋,字字句句暗藏着嫉妒和比较,比较衣饰,比较赏赐,比较大王的关注;还有的,则直接送上贵重的礼物——一支罕见的珊瑚钗,一盒浓郁的西域香料——企图用物质构建脆弱的同盟。她们在她面前演着一出出精心排练的戏,说着言不由衷的台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如同面具般的笑容。 她大多只是听着,像听风穿过竹林,偶尔在不得不回应时,吐出一两个含糊的音节,“嗯”,“哦”,“好”。她们觉得她高傲,难以接近,像一朵长在冰崖上的雪莲,可望不可即。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不懂,也不想耗费心力去懂这些缠绕繁复的算计和暗示。她们热衷讨论的绫罗绸缎如何裁制最新款式,胭脂水粉如何调配出最动人的颜色,如何用香囊、用诗句、用若即若离的态度争得大王的片刻垂青……所有这些,在她听来,远不如山林里一声清脆的鸟鸣,或者养父削制弓臂时发出的、有节奏的沙沙声来得真实、可靠。 她唯一能稍微放松片刻,甚至说上几句无关紧要话语的,是一个负责打理云梦台庭院花草的老宫人。老宫人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她“蕖婆”,背佝偻得厉害,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得像蒙尘的古井。她手脚却异常麻利,修剪花木时,剪刀开合,精准而果断。她很少说话,身上有种看透世事、近乎认命的平静,像一块被岁月冲刷得光滑的河石。 一天,褒姒看着蕖婆在用铜剪修剪一株开得过分妖艳、几乎有些狰狞的赤色芍药,那浓郁的花香几乎令人窒息。她忽然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这里……这宫墙里面,以前,死过很多人吗?” 蕖婆修剪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浑浊的眼睛从花枝上移开,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又迅速湮灭在浑浊里。她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粗砂:“宫里……哪块砖石下面,没埋着几段枯骨呢?娘娘。” 她顿了顿,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一朵开得最盛、几近腐烂的花头,“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一样。” 她不再问。她明白了。这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宫殿,本质上,就是一个更大、更精致、更无法挣脱的树洞。而她,是被命运这只无形的手,塞进来的又一个祭品。不同的只是,这个树洞,用黄金和丝绸装饰,用权力和**填充。 她开始失眠。在那些幽王因疲惫或酒意而沉入熟睡的深夜,万籁俱寂,只有他平稳(有时带着鼾声)的呼吸在殿内回响。她会轻轻拨开他搭在她身上的、沉重的手臂,披上一件单薄的外衣,赤着脚,走到冰凉的窗边。月色清冷,如同水银,无声地洒在寂静的庭园里,将假山、花木、曲廊都染上一层不真实的惨白。她能听到远处宫墙之上,传来规律而单调的金柝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夜的深沉,报着所谓的“平安”。 平安?她只觉得一种无形的、巨大的窒息感,像湿透的锦被,层层包裹着她,勒得她喘不过气。她想念山野间那带着草木和泥土气息的、自由的风;想念制作弓箭时,木屑飞扬的清香,和牛筋胶漆那有些刺鼻却令人安心的气味;想念养母褒婶那单薄却温暖的怀抱,和那总是带着草药清苦气息的、微弱的体温。 一次,或许是为了换换环境,或许是想向她展示王权的浩荡与狩猎的英姿,幽王带她去了皇家苑囿。那是一片被圈起来的、模仿自然野趣的巨大山林。骏马嘶鸣,旌旗招展,号角声声。侍卫们骑着马,呼喝着,用长矛和弓箭将圈养的鹿、麂、野兔等野兽从密林中驱赶出来,赶到一片开阔地带。幽王身着猎装,张弓搭箭,身手依旧矫健,箭无虚发,每一头猎物的倒地都引来随行臣子们的一片阿谀欢呼。他意气风发,眼角眉梢都带着一种掌控生命的、残酷的愉悦。 她被安置在一顶巨大的、装饰着流苏和华盖的步辇下,像一尊被供奉起来的美丽雕像。她看着这场精心策划、毫无悬念的杀戮,看着那些惊慌失措、最终倒在血泊中的生灵。 就在这时,一只被箭矢射中后腿的雄鹿,拖着淋漓的鲜血,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包围圈,竟然径直冲向了她所在的方向。它在她前方不远处力竭倒地,美丽的、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无助的绝望。它努力想用前蹄支撑起身体,修长的脖颈奋力昂起,蹄子徒劳地刨着被践踏得凌乱的草叶,身下的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一片翠绿。 一名侍卫立刻上前,拔出腰间的短刀,准备结果它的痛苦。 “慢着。”幽王抬手制止,他脸上带着一种饶有兴趣的笑容,看向她,“爱妃,你说,是放它一条生路,显得孤仁慈呢?还是让它成为今晚的羹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没有看幽王,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目光,完全被那只濒死的鹿所吸引,被它眼中那与自己初入宫时、乃至此刻心底深处如出一辙的绝望所击中。她忽然站起身,无视了周围惊讶的目光,径直走到那只鹿的旁边。她蹲下身,丝绸的裙摆拖曳在沾血的草地上。她从袖中抽出一条素白的手帕,动作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按在它不断流血的伤口上,试图阻止那生命的流逝。她的动作里,带着一种超越了宫廷礼仪的、天然的怜悯。 雄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哀鸣般的嗬嗬声。它似乎感受到了这陌生的触碰里并无恶意,温顺地、用尽最后力气,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她按在伤口旁边的手背。那触感温热、粗糙,带着一种野性的、临终的信任。 那一刻,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些见惯了杀戮的侍卫。风似乎也停了。 幽王看着她蹲在地上的侧影,阳光透过华盖的缝隙,勾勒出她纤细而单薄的轮廓,和她脸上那种近乎圣洁的、纯粹的悲悯。她与那只濒死鹿构成的画面,奇异而动人,与他所熟悉的一切矫饰与算计截然不同。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像是发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珍贵的宝物。 他大步走过去,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她拉起,紧紧搂在怀里,手臂用力得几乎让她骨骼生疼。他的声音带着某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和沙哑:“孤的褒姒,果然与众不同!连怜悯,都如此动人心魄!” 他以为这是她某种独特的情趣,是那座他久攻不下的冰山上,偶然融化、滴落的一滴晶莹露珠,是某种他尚未完全解读懂的、吸引他的神秘特质。 只有她知道,那不是。那与情趣无关,与吸引无关。那只是物伤其类,是困兽之间,最本能、最绝望的共鸣。 回宫之后,幽王对她的“宠爱”更甚,几乎到了专房之宠的地步。赏赐更加频繁和贵重,他甚至开始在她面前,更深入地议论朝政,语气随意得像在点评天气。比如,申后如何“刻板无趣,如同庙里的木偶”;比如,太子宜臼如何“性情懦弱,优柔寡断,不堪大任”。 她心中警铃大作。她不懂太多经国纬世的深奥道理,但她模糊地记得,养父褒洪在制作一把强弓时,曾一边校准弓弰(弓两端挂弦的部位)的弧度,一边偶然对她和褒婶提过,造弓要依循材料的本性,治国要遵循周礼的规矩,这是根基,乱了根基,弓会折断,国将不宁。 她感到一种巨大的不安。第一次,她主动开口,试图干预,声音因为长久的沉默和内心的紧张而更加干涩、滞碍:“大王……礼法……祖宗规制……” 幽王惊喜于她罕见的主动开口,那双总是带着倦怠的眼睛亮了一下,但他随即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像拂去一只恼人的飞虫:“礼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些老古董,懂什么?”他凑近她,气息喷在她的耳畔,带着酒意和一种膨胀的自信,“孤是天子,受命于天。孤的心意,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礼法。” 他看着她,眼神灼热,像是已经做出了某个不容更改的决定:“孤要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包括……最尊贵的位置。” 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殿内放置的冰鉴,而是从脚底瞬间窜上脊背,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她仿佛看到,这只黄金铸造、丝绸衬里的华丽囚笼,那些看似装饰的栏杆,正在悄无声息地、缓缓地向内收紧,缝隙越来越小,空间越来越逼仄。 而她,这只被强行塞进来的、沉默的囚鸟,羽毛被香料浸透,爪牙被温柔磨平,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阴影降临。 第4章 咒 声音是先于形象抵达的。它不是话语,更像一块被仇恨浸透的碎石,猛地砸破了云梦台那层用香风和寂静糊就的薄窗纸。 “祸水!” 那声音尖利,扭曲,完全失去了平日作为王后应有的、刻意维持的雍容腔调,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咬碎的牙缝里迸射出来,淬着剧毒的寒意。 褒姒正站在庭中那棵日益萎靡的玉兰树下,手指无意识地触碰着一片卷曲、发黄的叶片。她转过身,看见申后站在宫苑的月亮门口,像一尊突然降临的、充满恶意的神祇。凤冠上的珠翠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杂乱的光,霞帔层叠,庄重依旧,却衬得那张曾经端丽的脸庞更加扭曲。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的,是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实体化的恨意,仿佛下一刻就能喷出火来,将褒姒连同这座她居住的宫苑一起,烧成灰烬。 “你这个褒国献来的狐媚子!山野里爬出来的精怪!蛊惑君心,扰乱朝纲!周朝几百年的基业,就要毁在你这个不祥之物手上了!” 申后的胸膛剧烈起伏,华丽的刺绣胸襟随之波动,像惊涛骇浪。她身后簇拥着几个心腹宫人,个个面色阴沉,眼神里带着助纣为虐的凶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们堵在门口,形成一道充满敌意的人墙。 褒姒站在原地,没有后退,也没有上前。异常明亮的阳光洒满庭院,勾勒出申后周身那过于炫目的光环,也照亮了她眼角细密的、因极度愤怒而挤出的纹路。褒姒忽然感到一阵荒谬,像喉咙里卡住了一颗冰冷、光滑的石子。这个女人,将所有的怒火、所有的不甘、所有对命运失控的恐惧,都精准地投射到她身上。恨她,在申后的逻辑里,是天经地义。可是,这重重宫阙,这所谓的“恩宠”,这被强行加诸于身的命运,何尝有一丝一毫,是她自己所愿?她像一颗被投入湖面的石子,自身的意愿微不足道,只能被动地承受着由此荡开的、一圈大过一圈的涟漪。 她没有说话。嘴唇像是被无形的线缝住了。只是抬起眼,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回视着那双喷火的眼睛。这种沉默的、近乎漠然的平静,比任何尖利的反驳都更具挑衅性,它像一瓢冷水,浇在了申后熊熊燃烧的怒火上,激起了更猛烈的爆炸。 “你以为大王是真的爱你吗?!”申前踏一步,指尖几乎要戳到褒姒的鼻梁,声音因极致的怨恨而颤抖,“他爱的,不过是你这张暂时还算新鲜的脸蛋!这身不同于宫里庸脂俗俗粉的皮囊!等着吧!等你这张脸看腻了,等有更新鲜的玩意儿出现,你就会像一块用旧的抹布被扔掉!你会是第二个妺喜!第二个妲己!史官的刀笔会把你刻在竹简上,骂名会跟着你的魂魄,千秋万代!永世不得超生!” 妺喜。妲己。这两个名字,像从古老墓穴中吹出的阴风,带着陈腐的血腥气。她记得。在褒国山野那间低矮的木屋里,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养母褒婶在病榻上断续的咳嗽声中,曾用沙哑的嗓音,讲过那些前朝的故事。那些被无数张嘴巴咀嚼过、被赋予了无数种香艳与罪恶细节的名字,最终都成了史书上几个干瘪的字眼,承载着一个王朝崩塌的全部罪责。是了,亡国的替罪羊。无论真相如何,无论她们是否真的倾覆了社稷,结局早已被注定——红颜祸水,狐媚惑主。 原来,从她被内宰从树洞里抱出,不,或许从更早,从她那未曾谋面的生母背着她逃亡开始,她的命运轨迹,就已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朝着这个既定的、耻辱的终点书写。笑,是蛊惑;不笑,是傲慢;争,是贪婪;不争,是惺惺作态。无论如何挣扎,似乎都逃不开那早已准备好的、名为“祸水”的枷锁。 “申后娘娘,请慎言。” 一个平滑、没有温度的声音插了进来,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刀,切断了申后汹涌的诅咒。内宰不知何时,如同一个悄无声息的幽灵,出现在庭院的回廊阴影下。他依旧是那副面白无须的模样,穿着深紫色的总管袍服,微微躬着身,姿态恭敬,语气却带着宫廷最高奴仆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压。 “褒美人乃大王心尖上的人,金口玉言认定的。您这些……未经证实的揣测和污蔑,若传入大王耳中,恐怕于您,于申侯,都大为不利。”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申后和她身后的宫人,“您身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更应恪守宫规,言行得体,为后宫嫔妃做出表率才是。” 申后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死死地盯着褒姒,那目光像是要将她的形象用钉子钉在自己的眼球上。胸口剧烈的起伏慢慢平复,但那股恨意并未消散,而是沉淀下来,变得更深,更冷。最终,她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几个字,像是诅咒的最终烙印: “我们……走着瞧。” 她猛地转身,华贵的裙裾划过一个决绝的弧度,带着身后那群噤若寒蝉的宫人,离开了云梦台。她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孤注一掷的悲凉。 内宰这才完全转过身,面向褒姒,脸上的表情是一种精心调制过的、混合着恭敬与疏离的漠然:“美人受惊了。大王已有口谕,申后言行失德,即日起于自己宫中禁足,非大王诏令,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褒姒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内心像一口枯井,投下再大的石头,也激不起半点回响。禁足一个失势的王后?这不过是风暴来临前,撕掉的第一张伪装。真正的雷霆,正在厚重的乌云后积蓄力量。她仿佛能听到那沉闷的、预示着毁灭的滚动声。 果然,幽王来得更勤,待的时间也更长。他像一头被外界刺激(申后的反抗、朝臣的非议)激怒,同时又更加兴奋的雄狮。所有的反对声音,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像燃料,助长了他心中那团名为“独断专行”的火焰。在他眼中,这似乎成了一场证明他权力无远弗届、他的“爱”可以颠覆一切规则的盛大游戏。而褒姒,就是他游戏棋盘上,最耀眼、也最需要被捍卫的那颗棋子。 他在她面前,彻底撕去了君王应有的、对朝政议论的最后一丝顾忌。他用一种混杂着轻蔑与快意的语气,谈论如何收集、甚至罗织申后“妒忌”、“诅咒”、“言行失当”的罪名;如何利用权术,一步步打压、削弱太子母族申侯在朝中和封地的势力。他甚至在一个夜晚,带着微醺的酒意,像展示一件战利品般,拿出一卷打磨光滑的简牍,在她面前缓缓摊开。 上面是用朱砂书写的、工整而冰冷的诏书草稿。废黜申后,废黜太子宜臼。字字句句,都像刀锋,切割着周王室延续数百年的宗法伦理。 “孤要立你为后。”他握住她冰凉的手,他的手心滚烫,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量,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偏执,“立你,为我们未来的孩儿,为这大周王朝,名正言顺的太子。” 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自由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她知道,身体内部,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月信迟了太久,久到让她无法再自欺欺人。清晨醒来时,那股毫无来由、翻江倒海的恶心感……那个负责打理庭院、沉默寡言的老宫人蕖婆,在某次只有她们两人时,曾用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看了她很久,然后用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低低地说:“娘娘……您这身子,怕是……有了。” 这个消息,没有带来丝毫即将为人母的喜悦和期待,反而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巨石,投入她早已波澜不惊的心湖,激起的只有无尽的、沉沦般的恐惧。这个尚未成型的孩子,这个流淌着她和眼前这个疯狂男人血液的生命,从存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将成为这场愈演愈烈的风暴最中心、最脆弱的祭品。 “大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很久没有上油的门轴在转动,她试图做最后一次,或许也是徒劳的挣扎,“太子……宜臼,听闻性情温厚,并无大错……” “他无能!”幽王断然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错!他挡了孤的路,挡了你的路,挡了我们孩儿的路!孤要给你,给我们的血脉,最稳固、最无人可以撼动的江山!” 最稳固的江山?她抬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这张属于天下共主、此刻却因偏执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他以为他在为她搭建通往九重云霄的黄金阶梯,却浑然不觉,这阶梯的每一级,都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由无数摇摇欲坠的规则和潜在的敌意支撑。废黜嫡长子,另立储君,这是从根本上动摇宗法制度的根基,是在向所有遵循周礼、视礼法为圭臬的诸侯国,发出最**的挑衅。尤其是申侯,那位镇守西陲、手握重兵、性情刚烈的王后之父,太子宜臼的外祖父。这无异于将一把磨利的匕首,直接掷向了他的心口。 她仿佛能透过这重重宫墙,看到无形的烽火,已经在四方诸侯的封地上,在那些手握权柄的贵族心中,悄然点燃。黑色的狼烟,正缓慢而坚定地,向着镐京的方向汇聚。 不久,那卷朱砂写就的诏书,还是在一片压抑的寂静和暗流涌动中,正式颁下了。废申后,收回宝册,贬为庶人,即刻移居北宫冷苑。废太子宜臼,废为庶人,圈禁于旧邸。 消息传来时,褒姒正对着窗外那株好不容易又挣扎着开出几朵惨白花朵的玉兰发呆。花瓣在微风中颤抖,像随时会碎裂的蝶翼。 内宰前来禀报,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若仔细分辨,能听出那平滑表面下,一丝极力压抑的、如同琴弦将断前的细微颤抖:“美人……不,王后娘娘……前太子宜臼,昨夜……已趁守备换防之机,逃出镐京。据查,是往……申国方向去了。”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像一块悬在头顶许久的巨石,终于落下,带着注定无法躲避的沉重。 幽王得知消息后,在朝堂上,或者说,在任何一个他所在的地方,爆发了雷霆之怒。据说,他摔碎了触手可及的所有器物——玉圭、青铜爵、陶制的镇纸……咆哮声如同受伤的野兽,震动了宫殿的梁柱。 “逆子!申侯老贼!安敢如此欺孤!视孤如无物吗?!” 他冲到云梦台,眼睛布满血丝,呼吸粗重,那里面有一种混合着被背叛的愤怒和某种……近乎病态的兴奋的奇异光芒。他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蹙眉。 “爱妃莫怕!孤倒要看看,这天下,谁敢反!谁有能力反!” 他随即下令,整军,备粮,筹措饷械。他要御驾亲征,亲自率领王师,踏平申国那片西陲之地,将那“逆子”擒回,将那“老贼”碎尸万段。 整个镐京,瞬间被一种肃杀的气氛所笼罩。兵士调动时沉重的脚步声,铁器碰撞的冰冷声响,战马不安的嘶鸣,取代了往日的丝竹管弦。战争的阴影,如同巨大而不祥的鸟翼,彻底覆盖了这座古老的王都。 褒姒独自一人时,会轻轻地、反复地抚摸着自己那已经微微隆起、弧度柔和的小腹。隔着柔软的丝绸衣料,她能感受到里面那个小生命日益清晰的悸动,像一条悄悄游动的小鱼。这个孩子,尚未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就已经背负了父母一代的疯狂与偏执,成了一个庞大王朝在崩塌前,那最刺耳、也最无可挽回的断裂声。 她想起申后那淬毒般的诅咒,想起老宫人蕖婆那句“哪块砖石下面没埋着枯骨”的谶语,想起那些史书上只留下模糊侧影和千古骂名的女子。 原来,“红颜祸水”这四个沉重如山的字,并不需要你真的去倾覆什么,去谋划什么。有时候,你的存在本身,你被动地成为风暴眼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原罪。 她依然不爱笑。只是如今,这刻骨的“不笑”里,那最初的茫然与抗拒,渐渐沉淀为一种认命的、近乎虚无的苍凉。而在那苍凉的最深处,又悄然滋生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对这荒谬命运和眼前一切的,冰冷刺骨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