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公主,但相亲相爱》 第1章 第 1 章 还带着一丝凛冽的春风吹过河面,细碎的冰凌随着浪花,欢快的流田野,流过密林,流过一座又一座低矮的小山,向着更远的南方奔涌而去。 岸边,鹿群三三两两的聚集着,惬意的挑选着刚冒出地面的嫩芽儿。 不远处,哨鹿竖起耳朵,警觉地张望着。它知道,这片水草丰美林子,既有吃不完的美食,也栖息着可怖的敌人。 多尔就潜在冰冷的水里,咬着半截干枯的芦苇杆,小心的换着气息。 她仰着头,透过粼粼波光,注视着河岸上的一切。 多么美丽的梅花鹿啊。即使经过了一冬的严寒,它们的肌肉依旧如此饱满,在美丽的皮毛下,撑出紧实优美的弧度。 只要用刀子将它们割下,放在篝火堆上炙烤,直到外皮变得金黄,冒出细密小油珠。那时,只需撒上一小把盐,就是一道美味又体面的菜肴。 要吃这么美美的饱餐一顿并不费力。这些敏捷的小东西,受到惊吓后,并不比她更善于奔跑。 只要她现在冲出去,冲到这群毫无防备的小东西身边,用匕首轻轻划开它们喉咙上那薄薄的皮毛,就可以美美的饱餐一顿。 但今天不行。多尔咽了咽口水,将匕首握的更紧了些。 她离开热闹的城镇,来到这连猎人和山民都没一个的深山里,一呆小半个月,可不是为了给她的雇主,带回去一只死鹿的。 数日里,她搜寻着枝叶上偶尔留下的金色毛发,追踪着泥土中巨大的爪印,终于捕捉到那怪物——那只又像老虎,又像狮子的野兽的踪迹。 它游荡在这附近,将这里视为它北上旅途中的暂时领地。 每隔两三日它就会来河边捕猎,或是一只鹿,或是一只野牛,运气不好的时候,只能带走一只兔子,勉强塞塞牙缝。 食草的动物们对此敢怒不敢言,这河流是附近唯一的水源,它们无法远离它。于是,它们沿着河岸迁徙,派出最机敏的哨兵,希冀借此避开那可怕的天敌, 但总有运气不好的族群,会与它狭路相逢。三天前在略往南一些的河岸边,他带走了一只小野牛。 以多尔的经验看来,今天它多半会出现。 突然,岸边放哨的雄鹿发出一声凄厉急切的嘶鸣。河水随着大地的震颤起伏不定。 透过摇曳不定的水草,多尔看见那巨大的野兽从林中窜出,眨眼冲入了尚未来得及反应鹿群。它张开血盆大口,匕首般尖利的犬齿,如半空中劈下的闪电,瞬间咬穿了一只雄鹿的屁股。 不顾雄鹿凄惨的哀鸣,鹿群在它遇难的瞬间,已四散逃开。 失却了族群的雄鹿,本能的转头要用角顶那野兽。那野兽却一甩脑袋,将它拖倒在地,重重摔在河滩上,溅起一片泥水。 它伸出利爪,毫不迟疑的撕开雄鹿的肚子,掏出一节肠子,低头大快朵颐。 跑远的鹿群停下脚步,小心翼翼的重新聚拢,远远地,战栗地看着那野兽撕咬着它们的同族。 在一声声远近亲族的哀嚎中,它们听过那妖鬼一般可怕之物的故事。传言说,它一旦吃饱,就不会再次捕猎。 至少今天,因那雄鹿的牺牲,它们暂时安全了。 多尔无声地晃了晃身子,让自己离岸边更近了些。 多日以来,那野兽在吃掉猎物的内脏后,总会在水中饱饮一番,然后拖着猎物剩下的躯体离开。 她相信,今天也不例外。 很快,那野兽咽下一块肝脏,抬头发出一声畅快的长啸。 那吼声这样粗犷,这样磅礴,令多尔即使隔着一层冰冷的河水,仍不得不努力的克制着抬手护住耳朵的**。 隔着水草与河水,多尔看见它伸出柔软的爪子,优雅而缓慢的踱向河边。他低下头,长满钩镰一样倒刺的巨舌,卷曲着沉入水面。 血色沿着钩镰尖儿慢慢散入水中,肉沫在那野兽卷起的水花里沉浮不定。 顺着水流的方向,多尔小心又缓慢的举起手臂,将袖箭对准那猛兽的下颌,悄无声息的摸到机簧——感谢防水药油,让它能在水中使用——然后按了下去。 不等利箭破水出,多尔已一脚蹬在岸上,一跃而起。匕首在她的指间,发出摄人的寒光,直直的冲向那野兽。 那野兽的反应比多尔预料的更快,它向左一滚,袖箭擦着它的皮毛划过,截断了那野兽左边的胡子。 但在它滚地的瞬间,多尔已经冲到了它的跟前。她身子一蜷,滚进那野兽的腹下,手中的匕首同时向上递出,直直的插进了那野兽的胸膛。 那野兽大怒,锅盖般大的巴掌,伴着震耳欲聋的嘶吼,向那胆敢挑衅自己两脚生物扇去。 多尔的脖子扭成一个可笑的形状,堪堪躲避过那还夹带着鹿血的寒钩。她双手紧紧握住匕首,咬着牙,忍着脊背在地上摩擦的痛楚,借着惯性,整个身子拼命向前滑去。 滚烫的、带着浓烈腥味的液体,自那野兽的胸腔和腹部中喷涌而出,淋在多尔大半个身子上。 但她已无暇顾及。 待滑行的速度稍稍减慢,她立刻蜷起身子,向前一扑,扑出那野兽的身下,手在地上一撑,借力跳起,躲过那鞭子一样抽来的尾巴。 一离开他的腹下,多尔立刻跳的远远的,回过身来,将匕首护在胸腹前,一边戒备着,一边去看那野兽。 它倒在地上,如那只剩下半个身子的雄鹿一般,浑身泥泞。多尔的匕首,已将它的胸腔和腹部完全打开,内脏混着血液流了一地,将嫩绿的草地,染成一片狼藉的猩红。 多尔远远地望着,望着它不甘的翻滚、挣扎、哀鸣、喘息,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又过了许久,久到地上的血迹已凝结成块,那野兽仍一动不动。 多尔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砸在那野兽的鼻头上,见它无知无觉,才举着匕首,慢慢走过去,摸摸那野兽黑黑的鼻头,发觉那里变得冰凉,没有任何气息,她才彻底将心放下。 略略松了口气,她后知后觉的感到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忙伸手摸了摸,顿时呲起牙来。 她咧着嘴,小口小口地吸着气,快步走到河边,鞠起河水,洗起脸来。 冰凉的河水打在肌肤上,安抚着发热的伤口,又带起一阵阵冷冰冰的、针扎似得疼痛。 对着河中的倒影,她看见那伤口大约有指肚长短,就在自己右脸的旧疤边,像是从那条长疤上长出的一节小枝杈。 它并不很深,但皮肤已被完全划开,翻卷着露出粉红色的嫩肉。看那伤势,她那多灾多难的右脸上,大约又要添上一位新住户了。 多尔无奈的叹了口气,从皮甲下面摸出一个皮袋,打开拿出里面新鲜的药草,甩甩上头的水珠,放在嘴里嚼碎,吐出来糊在伤口上。 伤口她及时清洗了,又上了药,大约是不会发炎的。伴随着一点细碎的疼,多尔评估了一下这道伤口的影响,小小的夸了自己一下:还好她有先见之明,准备了药草,不然可就抓瞎了。 她把衣服脱下来,在河边点起一堆火,把衣服烘烤着,自己跳下河,洗了个澡,又把身上擦伤的地方上了药。 随后,她摸出匕首,将死去的狮虎兽的皮毛完整的剥下来,小心翼翼的处理起来。 这是那位尊贵的约尼克侯爵大人指定的货物。不久后它将陪着侯爵的掌上明珠,一起嫁往邻国兰德。 狮虎兽身上割下来的完整皮毛,那是何等的罕见? 这样的凶兽,就连那些经验老道的赏金猎人,又或是精于肉搏的巫师和圣骑士,也未必能将其杀死,顺利的剥下这么一张完整的皮。 而那位来自明尼的新娘,妆奁中竟有这么一样嫁妆,她的父兄该是何等的勇武过人?那些自矜的兰德勇士,又会如何谈论明尼人的英勇和无畏? 就连多尔这个代打的赏金猎人,也会因此得到整整五十枚金币作为报酬,这足够她在乡下买两三个庄园,舒舒服服的靠收租过上一辈子的报酬,是何等的丰盛。 想起那些金晃晃的可爱硬币,多尔眉眼不禁弯了起来,手上动作也越加麻利了。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云霞燃烧着,又渐渐熄灭,化作青紫色的余烬。 那皮毛被她简单硝制过,褪去了血腥味,散发出野兽的腥膻。 多尔将它抗在肩上,沿河向北行去。 行动之前,她带了一把小推车,在进入林子时,将它藏在了树林的边缘。 那小车依旧窝在半人高灌木丛中,一只小药包挂在车把手上,散发着让林中的住户们畏惧的气息。 她收起小药包,把车子拉出来,拂去上面的落叶,将皮毛卷起,用油布盖好,捆在车上,推起车子继续向北前进。 不知道是女巫小姐的药方仍在起作用,还是狮虎兽的遗物仍能震慑四方,这一路上静悄悄的,除却树林中早早惊飞的鸟群,多尔连只兔子也没见到。 但好在,今晚并不需要打猎。 约尼克侯爵的城堡离这里并不遥远。 那是位慷慨大方的侯爵,他的餐厅永远大敞着,欢迎他的佃户和路过的旅客进入,一起享用主人的晚宴。 虽然与主人摆满珍奇猎物与美酒的餐桌相比,身份卑微的客人,只能坐在靠近门边的桌子上,吃一些黑面包和带着少许肉沫的蔬菜汤,喝一点兑了水的淡啤酒,但谁会拒绝一顿带着荤腥滋味的,免费的晚餐呢? 第2章 第 2 章 多尔坐在约尼克侯爵的佃户中,把属于她的那份黑面包泡进洋葱汤里。 那块略有些干瘪的面包很快吸饱了汤汁,塞进嘴里,变得柔软的面包,携带着一点点肉的香味,顺着咽喉慢慢的划进腹中,暖烘烘的在体内舒展开来,将这一天疲惫慢慢挤出身体。 “咔哒”,锡制的盘子在桌上磕出一声清响,一阵浓烈的肉香混合着迷迭香的味道,在多尔的鼻腔中横冲直撞,将她从安逸的享受时间里惊醒。 她张开半眯着的眼,看见城堡里的女仆汉娜,和她放在桌上那一盘足足有拳头大小,带着肥膘,正滋滋冒油的烤牛肉。 “侯爵大人吩咐我给您送来,菲尔德小姐。”汉娜微微颔首,将盘子推向多尔。 几个佃户不服气的刮了一眼多尔,完全想不明白这流浪来的旅客交了哪门子好运,竟得到了侯爵的青眼。 多尔指了指自己:“你确定是我?” “是的。侯爵大人请您在晚餐后去他的会客厅,他这里有项工作想要委派给您。” 这就不奇怪了。在雇人的时候,侯爵总是很客气的。 多尔心安理得的把装着牛肉的锡盘拉到自己跟前,向汉娜打听道:“什么活儿?” 她刚刚在林子里过了一阵野人生活,又和狮虎兽搏斗过,短时间里没啥兴致借那些高难度的任务。 “具体我哪知道,不过……”汉娜侧过头,向餐厅尽头的高台上努了努嘴:“据说和今天来的那些客人有关。” 多尔刚刚一直忙于填肚子,怎么关注约尼克侯爵正在宴请的贵客,只在下意识的一瞥中,依稀看见一个金灿灿的年轻人。 她抬头,顺着汉娜的目光望去,穿过一层层交错的圆桌,和圆桌旁的人群,在大厅的尽头,看清了坐在侯爵身边的人。 那是一个十分俊美的年轻人,有着比黄金更加灿烂夺目的长发,比牛乳更加白皙温润的肌肤。 他坐在那里,姿态优雅,神情柔和,仿若太阳神自天空降临,走进这座城堡,坐在他的信徒之中,聆听他们的心愿。 “那是谁?”多尔情不自禁的问。 但没人回答她,汉娜已经走了。 “亲爱的多尔,来这边。”约尼克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他和那位英俊的客人坐在会客厅的小桌边,旁边还有第三把空着的椅子,显然是给她预留的。 多尔没客气,走过去坐下,顺手抄起一看就是给她留的淡啤酒,喝了一大口。 客人看着她过于豪迈的牛饮,不由抿起嘴轻笑,忙端起自己的那杯红酒,微微呷了一小口。 “我们还以为你迷失在城堡的道路上了。”约尼克半真半假的抱怨了一句。 “您的管家拦住了我。”多尔一本正经的解释:“他说我不能油着手来见您。” “啊?”约尼克没听明白这话,微微愣了一下。 “您给了我牛肉,但我没带餐具,于是我只好用手把它们吃掉了。”多尔摊了摊手,“您的管家坚持要我把手洗干净再进来。” 约尼克搓了搓手。老实说,这不能怪他。 慷慨如他,给自己佃户们提供的晚餐也就是汤汁和面包,吃这些东西难道需要什么刀叉吗?那不是有手就行的吗? 至于他把牛肉分给多尔,却忘了给她提供餐具。这完全就是个习惯问题,哪怕是国王,也不会在分发食物的时候,顺便给食物附上一份餐具啊。 他假装没听出多尔的抱怨,转而谈起了正事:“我这位朋友,需要前往鸢尾宫拜谒王后陛下和公主。你愿意做他的向导吗?” 多尔打量了一下那俊美的年轻人。 明亮的灯火下,他像是散发着微光,那双湛蓝的眼睛,犹如仲夏夜清朗的天空般深邃迷人。丝制衬衫上的宝石丝毫不能夺取他的光辉,反而更显出他典雅的气质。 “我看得出来,您是一位大人物。”多尔收回目光,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但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没人为您提前打点行程呢?” “当然有。”在约尼克为他解释之前,那客人先开口了。 他的音色很是清脆,像小溪流过河滩,敲击在鹅卵石上的声音。 “在此之前,我雇佣的向导正是安娜女士。” “哦,我很抱歉。” 侯爵的长女兼继承人安娜,在几天前的一次小规模比武大会上,马失前蹄,被对手挑下了马,至今尚在卧床,这事她刚刚还听佃户们说起呢。 “索性只伤到了腿,休息一阵就好。”约尼克叹了口气:“你怎么说?” “我得知道雇佣者的姓名,还有雇佣的具体内容才能下决定。” “我叫弗利尔,是兰德国王科尼亚的弟弟。”弗利尔介绍完自己,短暂的思考了一下,才问:“你知道和平婚约吗?” 多尔的双眼微微张大了一点,她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和身在宫廷的大人物坐在一张桌子上谈话,而且对方还是个兰德人。 她点点头:“知道,你哥哥和我们的公主订了婚,等他们结婚之后,我们两边就重新回归一国,以后两边再也不打仗了。” 这理解有点简单,但对一个乡下姑娘来说足够了。 于是弗利尔点点头,借着她的话向下说:“伊莉莎公主已经17岁了,因此我哥哥派我前往鸢尾宫,面见贵国的摄政王后,请求贵国筹备婚姻事宜。” “我需要一个能尽快出发的向导,把我们送到鸢尾宫。在我们和明尼人达成共识之后,再送我们到边境上。至于佣金,只要不过分,都好商量。” “五个金币。另外,咱们是第一次做生意,得先付一半定金。”多尔捏着下巴思考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一路上我所有的食宿花销由你承担。” “我可以先付你三个。”弗利尔痛快的答应下来。 他从腰带上解下钱袋,数出三个崭新的金币,递给多尔。 多尔把钱拿在手中,举起一枚,对着烛光,看了一眼金币上盛开的鸢尾图案,便把它翻了过来。 金币的另一面,不是熟悉的玛德琳女王的头像,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的侧脸。 他面目严肃,眼睛直视前方,毛发稀疏的脑袋上,顶着一只略有些娇小的王冠,令靠近头顶的头皮,空荡荡的裸露在空气里。 多尔知道他。 他是玛德琳女王的叔父,明尼曾经的奥尔新亚公爵。 因他企图染指玛德琳的王位,而举兵反叛,明尼由此分裂,变成了界线两边彼此攻伐的两个国家。 明尼人毫不掩饰药物只是,称他为“贪婪者”,而兰德人对他的评价,亦随着时间而变得良莠不齐。 “这是你们兰德的钱。”多尔让那三枚略有些磨损的硬币,在自己的指尖旋转了两个来回,发出一声声悦耳的响声。 只听声音她就知道,这是十足的金子,不搀一点杂质。 “对,”弗利尔点点头:“我没有多少明尼的钱币。不过我想它们应该是等值的。” “确实如此。重量、面值,甚至连铸造工艺都一样。” 多尔笑着把那三枚金币收起来,和大多数明尼人一样,她厌恶贪婪者的贪婪,但这种厌恶不会扩散到一堆金子上。 “那么,这就说定了。”约尼克拍拍双手,笑眯眯的说:“今晚你就住在这里,明天和他们一起启程。” 在约尼克为她安排的卧室里,多尔在桌子上找到了一袋金币。整整二十五枚,每一枚都印着玛德琳女王的头像,崭新的像刚从王都得铸币厂里运出来。 装金币的带子上还有一张字条,她皱着眉头看了一遍,把上头几个不认识的词强行读出来,连蒙带猜的认为那上面的意思,大约是警告她别跟任何人透露狮虎兽的事情。 她翻了个白眼儿,把那张多余的字条扔进壁炉里,看着它在火苗中,蜷曲紧缩,最后化成了飞灰。 弗利尔这次出行轻装简行,只带了十二个随行的骑士。加上骑士们的侍从和仆人,一行人只有堪堪五十出头,并不算太过庞大。 约尼克曾提出把安娜的爱马“闪电”借给多尔暂用,被弗利尔婉拒了。他们从带来的替马中,给多尔找了一匹,作为一路上的脚力。 “她和那马挺配的。”法格爵士骑在马上,第三百次向他的同伴威尔小声抱怨,“她们都一身黑,浑身上下一点别的颜色都见不着。” 想了想,他又说:“而且胆子都很大。你看,她是我们这队人里唯一的女人,它也是马群里唯一的牝马。” “她是个赏金猎人。”威尔第三百次谨慎的回答。 那些赏金猎人往往精通武艺,他们行走在山野丛林、小镇市井和城堡庄园之间,接受市民甚至是贵族,去围剿山中的野兽,林中的强盗。 甚至有传言说,他们当中有些人,还与巫师打交道,从那些掌握着魔法的人手中,获得药物甚至诅咒。 任何略有些城府的人,都不会轻视这个群体。尤其他曾在无意中看到,多尔的双手上,长着厚厚的剑茧。 威尔向前望去,在这一行兰德骑士的队伍前方,多尔骑在那匹性情温顺的牝马背上。 除了必要的指路,多尔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她一言不发,警觉地聆听着道路上的一切动静。 她就这样沉默的跟随在弗利尔亲王的身旁,一走就是一整天。 此刻,她身上披着件黑色的连帽斗篷,控制着马儿默默地行走。在春日晌午里的风中,那斗篷微微飘荡着,将它的主人,衬得像个健壮的幽灵。 第3章 第 3 章 长途出行是极不容易的。 囊中羞涩的旅客要准备好干粮,背着沉重的行李,用双脚走完全程。 路上的一切都是危险,躲藏在山间的强盗,觊觎着行人干瘪的钱袋,沿途的商人也会用热水热食,直白的引诱着那袋子里为数不多的铜币。 只有路过圣堂时,得到司侍们的允许,在神明的庇护所里呆着的晚上,才能让他们稍稍放松一下紧绷的心弦。 富裕的客人,在路上就舒服很多。他们坐在车里,让马匹和骡子替自己承担苦役。 雇来的赏金猎人会保护他们的财货,除了向一切旅客敞开大门的圣堂,沿途还有很多商人,让这一路枯燥的路程,稍稍多了一点享受。 但跟着弗利尔这样的大贵族出行,又是另一种感觉。 多尔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警戒上。 约尼克是个慷慨的领主,在他的领地上,很少有什么穷凶极恶的不法分子。 而且也没有哪个傻子会对这支队伍起歹心:他们有五十多人,全部是精力旺盛的、精于骑术的大小伙子。其中有大约二十人佩戴着宝剑,剩下的人也配有匕首。 真要碰上土匪,危险的一定不是这群骑士。 让多尔犯愁的是另一件事:食物。 多尔选择的路程很简单,沿着跃马大道一路往北走,顺利的话,大约二十天左右他们就能进入都城,前往鸢尾宫拜谒。 跃马大道贯穿王国南北,途径明尼许多重要城市,当然也包括王都明尼尔。 像这样一条重要的大道,一经建成,沿途自然有许许多多旅店酒馆,如春雨后森林中的蘑菇一般冒出来,专门招徕往来的客人。 客人来来去去,主人忙忙碌碌。不经意间,一个个小型村镇,像蘑菇打开的伞盖,在跃马大道的两边,招摇着身姿。 这条大道上,从不缺人吃的东西:面包、黄油、猪排、鱼虾,只要有钱,就能吃饱。 要是钱再多一些,客人再耐心一些,野猪和熊肉也不是不能商量,小店这就雇个赏金猎人去打呀。 但还有些东西,是赏金猎人也搞不定的,比如说:马饲料。 五十多人,将近一百匹马和骡子,其中有六十匹是和金疙瘩一样宝贝的战马,除了寻常的干草,还要吃豆渣饼、还要吃鸡蛋! 天哪,这畜生竟然吃的比人都好。 多尔心不在焉的用叉子戳起盘子里的咸肉,放进嘴里嚼了两口,咽下去,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们已经走了两天,随身携带的豆饼(大部分来自约尼克侯爵的赞助)消耗了一半有余,今晚如果再不添加补给,再过几天,这些马就要挨饿了。 别的马饿一饿倒也不要紧,除了各自的主人,大约也没有人心疼。 但马群里还有六匹黑马,六匹白马,浑身上下一根杂毛也没有,一眼望去,高大俊美,皮毛顺滑油亮,几乎要生出光来。 那是科尼亚国王专门挑出来,送给未婚妻的礼物,要是饿坏了,可就出大问题了。 多尔一边吃,一边琢磨着沿途那些地方有可能存有豆料,一边走出旅店,一边琢磨哪里有磨坊愿意让他们磨豆子,一边骑上马,一边琢磨刚磨的豆渣能不能立刻给这宝贝疙瘩马吃。 琢磨着琢磨着,她忍不住揪起了自己的头发。 “你怎么了?”弗利尔转过小半个身子:“从昨天早上开始你就怪怪的。” “我在想今天晚上我们住在哪……”能给你的马弄到饲料。 “我们去德尼塔伯爵的庄园住。”弗利尔理所当然的说。 “什么?” “德尼塔伯爵家。”弗利尔重复了一遍:“我们有点亲戚关系。在我离开兰德前,他来信说很高兴我能顺路拜访他。” “他能给你提供马饲料。”多尔沉默了一小会,冷不丁的说。 “……一切我们需要的补给,他都愿意出手相助。”看弗利尔的表情,显然他没理解两人的话题,是怎么拐到马饲料上的。 “你还有多少这样的亲戚?我是说愿意让你去他们家住一晚,还给很多补给的这种。” “很多,”弗利尔笑了笑,春日的阳光在他湛蓝的眼眸中闪烁:“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贵族们总是有很多亲戚,近的,远的。而亲戚们,总是愿意互相帮点小忙——只要你没被国王厌弃。” 这点小忙包括:早早迎候在跃马大道边的骑士小队,一顿丰盛的晚宴(附带歌舞表演和小丑的杂技笑话),三十间温暖舒适的房间,各种各样的补给,一些送给弗利尔的土特产,还有一顿丰盛程度媲美宴会的早餐。 多尔不是第一次坐在贵族的餐厅里。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距离主人用餐的高台这么近。 弗利尔照例和庄园的主人坐在一起,他的骑士们坐在离主人餐桌最近的圆桌上。 而她,则和侍从们一起,坐在距离主人餐桌第二近的圆桌边。 号声响起,伴着吟游诗人的歌唱,仆人们端出流水般的山珍海味,送上主人所在的高台。有些盘子留在了主人的桌子上,有些主人只取了一点,就示意仆人将它们送到其他桌上。 多尔所在的桌子得到了两只炖鸽子、一只烤天鹅、一大块炙野猪肉,还有一些不那么罕见的,在地里和乡下的圈里就能找到原材料的菜肴。 她每样尝了一点,又尝了一点,确定除了鸽子之外,自己对野味的喜爱,只是因为它们浪费了大量珍贵的香料。 第二天,早饭过后,他们像离开约尼克的城堡时那样,带着沉甸甸的行李出发了。 弗利尔是个兰德人,但他在明尼有很多朋友。 他们都很乐意弗利尔在黄昏,来到自己的城堡(或庄园)门口,在这里享受一场宴会,讲讲笑话。 在宴会后,他们会一起去家中的小圣堂祈祷,或是在书房聊聊明尼和兰德最近的天气。 第二天的早饭后,他们还会送给弗利尔很多东西,一些吃的,一些饲料,一些保养武器用的油脂,或许还有几件新衣服。 在领主们的眼中,这些补给并不值几个硬币,却都是这支在旅行中的队伍需要的,能够促进友谊的好东西。 就这样,他们一路走来,大部分时间靠弗利尔的亲戚朋友招待,即便是那些曾与弗利尔交情浅薄的贵族,也乐意在为这只锦绣一般的队伍,添上些华彩。 因此,这天午饭过后,弗利尔的要求便令多尔多少有些诧异。 “这附近没有旅馆,但我们可以去道尔圣堂,那里的院长是个慈祥的老人。” 她骑在马上,身子随着马儿轻轻晃动,想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但那里一向是旅人的庇护所,如果人多的话,你的那些骑士们,也需要好几个人睡一间屋了。” “这不是问题。” 道尔圣堂的院长慷慨的分给了他们十五间屋子,并让副院长将他的屋子让出来给弗利尔暂住。 “今晚还有一位贵妇人住在这里,我的屋子就是借给了她。”他笑眯眯的安排着:“假如您的向导愿意,今晚,她可以和那位贵人的女仆们住在一起。” “这样就太好了,我正担心多尔该去哪里呢。”弗利尔放下刀叉,在胸前画了个圈,“不知道是哪位夫人,我想亲自向她致谢。” “是格兰特女大公,但她吩咐过晚饭后不要去打扰她,也许您可以在明天早饭后拜访她。” 桌上餐具碰撞的轻响,在一瞬间停滞了。 多尔抬起头四处望望,发现兰德骑士们的脸色,微微泛着不自然的白色,活像是从面包里,吃出了半截蟑螂。 弗利尔的脸上堆起一个礼貌的微笑:“多谢您的提议。” “我可以去马棚休息。”多尔突然说。 她看见众人得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可不想因为不小心冒犯了哪位夫人,被雇主扣工钱。” “那我让司侍多给马棚准备些稻草。”院长说。 晚饭过后,弗利尔回到房间,跪在祈祷台前,闭目诵经。 他已经离王城明尼尔很近了,假如明天一早上路,他就可以在黄昏之前,进入王城,踏入鸢尾宫的大门。 和过于乐观的平民不同,身为宫廷众人,他深知和平婚约在两国之间,并非人人拥戴,因此离目标越近,他也不免越加焦虑。 于是,在这间供奉着太阳神使用过的金杯的圣堂里,他花了比往常更多的时间,向神明乞求护佑旅途平安。 “恰,恰恰。” 突然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祈祷的尾声。弗利尔从地上站起来,端起烛台,小心翼翼的打开房门。 门外是一片无边无沿漆黑。 弗利尔向前走了一步,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然而那细微的火光,却驱不散这浓稠的宛如化不开的油脂的黑暗。 阒静中,燃烧的火苗轻轻“噼啪”了一声。 弗利尔皱起眉头,不由把烛台握的更紧一些。 “你的剑呢,大人?”缺乏质感的冰冷声音,如幽灵的低语呢喃,贴着弗利尔的耳后根轻轻划过。 惊骇之下,他飞快的扭过头去,寻找那不似人间能闻的声音,力道之大,甚至听见颈骨发出的轻响。 火光随之摇晃,混乱灯火烛影中,一颗若隐若现的头颅,漂浮在墙边的阴影里。 多尔抬起头,向前走了一步,伸手将黑色的兜帽拉下来,露出自己的整张面孔。 弗利尔愣了一会,将烛台往多尔的脸下一伸,火焰将漆黑的斗篷从夜色中分离出来,把多尔那好似在半空中飘着的头颅,接回了她的肩膀上。 第4章 第 4 章 火光将多尔脸上的伤疤,照得越加狰狞,却也将她固定在了人间。 弗利尔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你这是干……” 他说到一半,忽然闭上嘴,微微垂下手,侧过身子,示意多尔进屋与他详谈。 多尔像一片影子,无声的飘进房中。 她站在屋内的小桌边,伸手拿起弗利尔放在上面的剑,递到弗利尔面前。 “假如你认为你的敌人也在你住的屋子里,你就不该让它离开你。”多尔说。 “敌人?”弗利尔故作轻松的笑了笑:“什么敌人?” “那位格兰特女大公,莫非你们兰德人的习俗,是在听见朋友名字的时候,做出不自然的样子么?” “她呀……”弗利尔接过自己的佩剑,轻轻叹了口气:“我承认,她对我们的态度很强硬,对和平婚约也不屑一顾。我敢打包票,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想方设法的破坏这门婚事。” “但不管怎么说,”他放下剑,伸手示意多尔看看四周:“我们现在在圣堂里,就算是她……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在圣堂里,对外国使者出手吧?” 多尔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你很相信圣堂神圣,不容战火侵犯?” “我相信虔诚的人不会冒犯神明。” “是吗?”多尔冷笑了一声:“我不知你们兰德人怎么样。但在明尼,人人都知道,十八年前,不义的理查德做了什么。” 弗利尔沉默不语,烛火映在他姣好的面容上,令他洁白无瑕的脸颊上,沉入幽暗的阴影中。 十八年前,明尼国王查尔斯出征之际,他的兄弟理查德在北部掀起叛乱,兵锋直指明尼尔。 彼时王都兵力空虚,挺着大肚子的王后格罗利亚,无力召集领主抵抗叛军,只能带着宫廷躲入明尼尔大圣堂,期盼神圣的侍神之地能保护她的安全。 然而理查德直接带兵闯入大圣堂,硬生生将产后尚躺在床上的王后,和刚出生的公主,从明尼最神圣的场所,拽回了王宫。 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那时几乎将整个奥尔新亚吞下的明尼人,绝不可能答应与兰德和谈。更遑论让新生的小公主,和科尼亚定下和平婚约。 尽管那个时候自己只有三岁,但他仍记得那时宫廷中,大人们愁闷的叹气声,和那消息传来时,父亲狂喜到几乎有些扭曲的笑脸。 作为兰德的王子,弗利尔曾庆幸理查德的狂悖之举。但身为太阳神与月神的虔诚信徒,弗利尔又绝对无法认可这不义之人的无法无天。 那是一个他无法诉诸言语的人。 “看来这位悖逆之徒的事迹,兰德人也很清楚嘛。”多尔“嗤”了一声。 片刻后,她轻声说:“那时我刚刚出生,和那位王后一样,我的母亲也是个倒霉的孕妇。半个城的人都相信躲在那里是安全的。可要不是王后决定站出来,理查德的手下会先把我们杀了,再把王后和公主搜出来带走。” 她抬起头,直视着弗利尔:“我知道像理查德那种狂徒不多见,但是大人,人只有一条命,遇上一个就全完了。” 弗利尔揉了揉肚子,晚餐时的那份鸡肉冷盘仍沉在他的胃里,令他感到些许不适。 他踱了几步,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初春的风里还带着些寒气,衣物的厚度完全可以藏下一件皮甲。 他本可以让侍从把他的皮甲拿过来,悄悄把它穿在衬衫下面。甚至,他本可以让随行的骑士都换上皮甲。 他伸手握紧胸前的饰物,象征着月神的弯弯的尖角,刺入了他的掌心。 片刻后,他稳住了心神,看向多尔:“你有什么建议?” “首先,我要求加工钱。”多尔干巴巴的说:“我是你雇来的向导,现在却干起了保镖的活儿。” 饶是形势不乐观,弗利尔还是忍不住翘了一下嘴角,这不是个问题,至少对他来说不是:“你要多少?” “两倍,”多尔说:“我不能排除她会下杀手的风险。因此也要按这个级别防范。” 弗利尔转身找出钱袋,随手丢给多尔:“都是你的了。” 多尔颠了颠,这袋子里大约有十来枚金币,她没把多余的钱拿出来,反而将整个钱袋揣入怀中。 “我会贴身保护您,直到确认我们远离那位女大公。也请您今夜和衣而睡,并将您的武器放在您触手可及的地方。”多尔说。 弗利尔点了点头,将佩剑放在枕侧,放下床帐,拉过被子,躺了下来。 帐外,多尔擎着最后一只蜡烛,走到桌边坐下,将它吹灭。 黑暗无声无息的笼罩了一切。 多尔她摸出两片薄荷叶,放入嘴中嚼了两下,清凉辛辣的气息顿时沿着舌尖,直冲向脑门,将黑夜带来的倦意一扫殆尽。 碎掉的薄荷被她压在舌头下面,它们可以帮她清醒的度过这个夜晚。 做完这一切,她将兜帽带好,微微低下头去,右手搭在腰间的匕首柄上——现在她又是那个与夜色融为一体中的幽灵了。 弗利尔睡得很浅。 这一夜,他时不时睁开眼睛,在一片漆黑中凝视着看不见的床顶,侧着耳朵捕捉室内的声音。 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他什么都没听到。 无论是想象中,悄悄潜入卧室的刺客,还是真是存在的,在他床边守夜的赏金猎人。他们像是完全不存在般静默。 整个屋子里,似乎只有他一个活人。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多尔睡过去了,他知道有些人在睡梦中及其安静,不会像他父亲那样鼾声大作。 于是他极轻极轻的叫了一声:“多尔?” 那声音太低,低的像还没学会哼哼的蚊子。 但帐外立刻响起了一声冰一般清脆的回答:“怎么了?” “不,没什么。”弗利尔迅速的说。 帐外传来一声气响,弗利尔自那里听出了几许笑意,他心里略生出些窘迫,脸上便跟着发起烫来,只好不自在的将头转过去,埋在枕头里。 沉静了一会儿,他忙伸出一只手,将佩剑拿到自己头朝向的这端。 手心贴在凉飕飕的剑鞘上,他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有淡蓝色的光顺着床帐的缝隙间,爬了进来。 弗利尔坐起来,掀开床帐。 天已经微微亮了些,但阳光还没有真正爬上窗台。 弗利尔下了床,别扭的拽了拽衣服。一夜过去,丝制的衣衫上,长出了一条条难以抚平的褶皱,像是苍老了许多。 他走向祈祷台,正要跪下做晨祷,忽然想起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急忙转身去看。 多尔像一团黑色的影子,藏在桌边的椅子上。 她半个身子在逐渐明亮的淡蓝色光芒中,渐渐显出身形,另外半个身子,连同脑袋一起,与墙壁垂下的影子融为一体。 看见弗利尔转过身来,多尔抬起脸,露出一个询问的表情。 弗利尔抬抬手,示意自己没什么要吩咐的。 他重新转身,跪在祈祷台边,默默念起祷词。 和昨晚一样,他跪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但当他站起时,他感到焦灼和疑虑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司侍在外面敲了敲门,询问他准备在哪里享用早餐。 弗利尔不想和格兰特女大公的人碰面,于是吩咐将早餐端到卧室里。 圣堂的早餐非常简单,面包、红酒和一小块乳酪。多尔三两口就把所有吃的吞进了肚子里,然后举起酒杯,一口气把里面的红色液体喝干净。 “我们得尽快出发,比那位女大公走的越早越好。”看见弗利尔疑惑的眼神,多尔补充了一句:“我昨天在马棚数了一下马匹,她也带了十几个骑士。虽说可能性不大,但万一她在路上给我们设埋伏……” 弗利尔点点头,也加快了用餐速度:“你去通知其他人。” 他们飞快的收拾好了一切,抢在格兰特女大公之前,向院长提出告辞。 就这样,一路狂奔,他们终于在黄昏时分,进入了明尼尔。 “茉莉巷就是这里。”在一条宽阔到能并行四辆马车的街角口,多尔往里头指了指:“至于具体是哪个院子,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怎么来过这边。” 明尼尔东面有数不清的豪华宅邸,供那些在宫廷中有一席之地的贵族们,在离开鸢尾宫时落脚所用。 在兰德大使寄回国的信件中,无缘在鸢尾宫得到一个房间的他,也在城东的茉莉巷里,租下了一栋房子,作为栖身的居所。 “没关系,我们可以自己去找。”弗利尔笑着点点头。 多尔轻轻“嗯”可一声,跳下马,把缰绳递给弗利尔的侍从。 “既然已经到了,这次委托就算是完成了。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愿太阳神照耀您的前程。”她说着,在胸口画了个圈,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 多尔回过头:“怎么了?” “我还欠你两个金币。”弗利尔摸了一下腰带,才想起自己昨天夜里,已经将钱袋给了多尔。 他看了一眼侍从,示意他先替自己将钱付掉。 但多尔摇摇头:“昨天你追加的那些已经足够了,大人。” “那么,菲尔德小姐……”弗利尔驱马向她走了两步:“当我们回程的时候,我是否有幸能再次雇佣你?” 多尔思考了一会儿。 弗利尔是个各方面都很不错的主顾,但赏金猎人总在各种地方来来去去。 于是她回答:“假如那时我还在明尼尔,且没被别人雇走的话。” “我的人该去哪儿找你?” 多尔垂下眼眸,轻声报出一个地址。 第5章 第 5 章 才是初春时分,已有些花苞悄悄舒展开身子,试探着吐出金色的花蕊。 黄昏时分,东风轻柔拂过,为自己染上一缕淡淡的馨香。 它飞过明尼尔东边装点着丝绸和黄金的宅邸,飞过市中心气派的市政大楼和徜徉着天鹅的格林河,终于踏入了明尼尔的西城。 于是,那温柔典雅的香味,只好无奈的消散在皮革、羊毛、廉价蜡烛和垃圾发出的臭气中。 染色街的居民从不嫌弃羊毛的膻味。 四面八方的羊毛和素色毛毡被送到这座繁华的城市,经由勤劳的人们捶打成毡,洗去味道,染上颜色,甚至被珍贵的香料熏染得馥郁芬芳,最后变成工人们口袋里,一枚又一枚闪闪发亮的硬币。 那些硬币的光泽是那样可爱,为这条工坊挨挨挤挤的街道上,吸引来一个又一个的新住户。 新来的人们的目光不再围着羊毛打转,反而落在了口袋鼓鼓囊囊的工人身上。 多尔披着黑色的斗篷,从染色街那家总是飘着肉香的小酒馆前走过。 正逢工坊工人下工的时间,小酒馆的老板,穿着长裙,站在门口,高声叫卖着廉价的啤酒和烤内脏。 向前走一小段路,是一家卖蔬菜的店铺。再往前,医生家门外,挂着黑色鸟嘴面具。在提供刮胡子服务的澡堂处右转,向里走大约三十步,左手边,是一扇半掩着的木门。 多尔在门前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 那木门泛着陈旧的黄褐色,比记忆里的样子更加破旧。 门边有一扇小窗,有个矮胖的女人坐在窗边,对着入夜前的最后一丝光亮,缝着一块亚麻布料。 她看上去比记忆里胖了一些,却也更加憔悴。 多尔轻轻走到门边,放下罩在头上的兜帽,伸手敲了敲门。 那女人听见动静,抬起头来,逆着光,眯起眼睛辨认了一下:“多尔?” 她放下手中做了一半的衬衫,走到多尔身前,仔细的打量着她。 半晌,那女人伸出有些发潮的手指,轻轻触了触多尔右脸上新添的凸起,叹了一口气:“怎么又受伤了。” “就,意外……”多尔躲开了她的目光,支吾了一句,随即转开话题:“那个,妮可,我要在城里住些日子。” 她掏出三枚银币,递到妮可手里:“留我住几天呗?” “成,不过钱我不能收你的。”妮可把她的手推回去:“都是街坊邻居,小时候珍阿姨还给我补过裙子呢。。” 多尔抓住她的手腕,一松手将银币倒进她腰上的口袋里:“这又不是住宿费,我还指着你给我做饭吃呢。” “那我去给你铺床。”她转过身,带着多尔往屋里走。 一路上,她紧紧抓着口袋,里面的银币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抵在她的手心里,叫她有点硌得慌,又十分安心。 这屋子前头是一间铺面,后面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 多尔的母亲还在世时,在大房间里垒了一个简易壁炉,铺了一堆厚厚的稻草,算作母女两人的卧室。 妮可搬进来后,没怎么对房子做过改动,多尔刚一踏进卧室,看见熟悉的一切,恍惚间还以为走在前面的是母亲珍。 一串串珍珠一样的气泡浮上汤锅,在漂浮的卷心菜叶、土豆块、胡萝卜块和洋葱碎间破裂,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热乎乎,香喷喷,还带着化成汁儿的番茄的甜味,和一点点盐的咸味儿。舀到碗里,拿黑面包蘸着吃,就是普通人家待客极体面的一顿晚饭。 但妮可尤嫌不足。 多尔并非一般的客人,她是自己少女时就跟在她屁股后面,一起玩耍的小跟班,是这栋房子前主人,好心的裁缝珍阿姨的女儿,是每次回明尼尔都会给自己一大笔钱的寄宿客。 她可给了自己整整三个银币呢。这足够自己两个多月的伙食费了。 妮可搬来几捆柴,堆在房梁下面,踩着它们,偷偷摸摸的从房梁上摸出一块内脏熏肠。 这是去年圣归节时她腌制烤好的,如今还有一大截呢。 她切了几片,夹在给多尔的那份黑面包里,想了想,有些肉疼的又切了一片——尽可能薄的——夹在了自己的那块面包里。 她重新把熏肠藏好,将手上的油脂吮吸干净,端着这份更加体面的晚餐,回了房间。 “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啊?”妮可一边用最后一口黑面包,仔仔细细的擦着碗壁上挂着的汤汁,一边同多尔闲聊。 “没想好呢。我在哪儿都呆不久,”多尔摊了摊手:“大约有活儿就多留两天,没有过两天就走吧。” “要找活儿不难。”妮可咽下最后一口吃的,心满意足的靠在稻草堆上:“你不知道吧,听说今天有了不得的兰德人进城了。” “啊?” “我听前头那大衣铺子里的学徒说的,是很厉害的大人物。听说人家穿的衣服,比天上的霞光还好看,还镶着只有王室能用的白貂皮。他们还带着马群,每一匹马,都油光水滑的,个子有两个人那么高。”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多尔小声说。 “什么?”妮可停下来,看着多尔。 多尔眨眨眼睛:“没,你接着讲。” “总之,街上都说,是兰德的国王来娶咱们公主了。” 多尔夸张的点点头。 “你上心一点儿啊,”妮可不满的拿胳膊肘戳了一下她:“兰德的大人物来了,王后肯定要办比武大会欢迎他们……” “那也轮不上我啊。”多尔撇撇嘴,别说参加了,她一平民,连比武广场的大门都进不去。 运气好点,能爬上围墙看看热闹。运气不好,正好围墙那边是那个贵族的坐席,一下就得给人家赶下墙去,摔个屁股墩儿。 “谁让你进去了!”妮可横了她一眼,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好像她还是那个跟在她屁股后面,求她和她玩家家酒的小姑娘。 她掰着手指头数起来:“那些贵族姥爷要比武,就得给马上新的马掌吧?还有,那些平时吊儿郎当的,一看有机会在王后陛下和公主殿下面前出风头,说不定也想混进去呢。那他们肯定要找铁匠给他打兵器吧?铁匠铺子肯定缺人,你去问问,绝对有不少活儿。” 多尔摆出一副受教的样子,连连点头。 铁匠铺的活儿她干过,在她的老师去世,自己还没适应成为一个独立的赏金猎人时,她那可怜的钱袋瘦得只剩下了两层布,为了喂饱自己,她不得不去给铁匠铺找了一份每天管一顿饭的活计,以防自己饿死街头。 但现在就算了,她没钱的时候去铁匠铺受累,钱袋子鼓了还要去铁匠铺吃气,那她的钱袋不是白鼓了? 不过,那些在外头灰头土脸的故事,就不必对妮可说了……吧?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在妮可面前维护形象,却忘了叫她觉得人不能闲下来……”多尔眼神涣散的坐在地上,机械的给马掌钉上马蹄铁。 “动作快点,姓菲尔德的狗崽子!猪都比你勤快!”铁匠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震得多尔头歪了一下。 她翻了个白眼,手上用力敲了几下,把最后一颗钉子敲好,示意牵着马的红发骑士可以走了。 又一个骑士牵着马到了她面前,但她直接站了起来,将手中的锤子往外一抛。 那锤子“嘭”的一声落入了铁匠淬炼的冷水里,激起的水花溅了铁匠一脸。 “老子不干了。”她把手向外一翻,微笑着说了一句,转身就走。 “你以为老子想用你这懒鬼?!要不是姓约翰逊那丫头,提了吃的屁颠屁颠的来求老子……” 铁匠骂道一半,眼前突然一暗,他抬起头,便见方才已走远了的懒丫头,正站在自己跟前,把灿烂的阳光隔绝在她身后。 “妮可给了你什么?”多尔抱着手臂,冷冰冰的问。 “关你……”他挥挥手,像打发苍蝇一般想把这懒丫头打发走,却连一个词都没说出,只觉手腕被什么牢牢抓住,按在了淬炼台上。 多尔隔着淬炼台,捏住他手腕,将他的手臂轻轻压下,抵在台子上:“第一,我不干了;第二,把她给你的东西还给她,明白了吗?” 铁匠使劲向后挣了挣,但他那双挥动了近十年铁锤的臂膀,在多尔手中却好似被人摁住翅膀的蝴蝶,竟是半分也动弹不得。 看着多尔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七分的蛮横瞬间化作了十分的委屈:“我哪儿知道你这么有劲啊,早知道她再怎么求我也不能收啊,你们姐俩这不是耍人玩吗?” 多尔眼睛立刻竖了起来:“你还委屈上了?你这一上午没少折腾我,折腾不算,你还要骂两句,骂还不算,你还带上我父母。怎么,咱们仔细算算这笔账?” “我……我……”铁匠看看四周,可惜看热闹的围了一大圈,却没一个帮他说话。就连他自己带了三年的学徒,也缩在一边当鹌鹑。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铁匠小心翼翼的说:“我今天就还,马上,马上。” 多尔松开他,看他龇牙咧嘴的揉着自己的手腕,叹了一口气,从小包里摸出两颗草药,扔到淬炼台上:“嚼烂了敷上,我也没怎么用力,最多青两天。” 她丢下这话,转身要走,却正撞上一个牵着白马的骑士。两人不妨突然和熟人面对面,一时都愣住了。 片刻后,弗利尔笑了起来:“菲尔德小姐?” 第6章 第 6 章 即使是商贩摩肩擦踵的道路上,也总有一点还算空旷的角落。 他们挤进一个布料商的摊子后面,站在这里与隔壁摊位的缝隙之间,一边听着布料商叫卖她的手绢(“最新款式,保佑你的情人在比武场上所向无敌”),一边和彼此分享了一下分开后的日子。 “总的来说,一切都很顺利,王后同意尽快完成婚约。这场比武,还有其他那些宴会、打猎和假面舞会,出了为庆祝我们的到来,也是为了公主的加冕仪式……” “伊莉莎公主要加冕了?” “没错,”弗利尔弯了弯眼睛:“下周他们就会公布这个消息,仪式也会在下周举行,就在明尼尔大圣堂。一旦她成为了女王,她就会准备南下,与科尼亚国王会面,然后就是婚礼和新的继承人。没有比这更神圣的事了,兰德和明尼的分裂就要结束了,在我们这一代!” “那你呢?”多尔问:“你会跟着公主一起南下吗?” “大使会和她一起南下。我会作为先行官提前回兰德,向国王报告这个喜讯,还有公主加冕的场景。” 多尔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你十天内就会动身的话,”她告诉她:“我很乐意再次成为你的向导。” “保镖。”弗利尔纠正她:“老实说,我很担心格兰特女大公在路上对我做什么。” “为什么?”多尔有些不解:“你不是已经和王后达成了协议?” “我哥哥和王室,需要我向他们回报加冕仪式上的一切,我们必须确认新娘是明尼绝对没有争议的主人。”弗利尔叹了一口气:“如果我死在半路,我哥哥就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而提出再次查验,毫无疑问是对明尼的羞辱。” “什么意思?”多尔皱起眉头,她发现这里面有太多她搞不明白的东西。 “兰德王国的新娘,必须是明尼的女王,他们会结合,然后生下有两个王室血统的继承人。只有这样才能通过婚姻,弥合两个国家的分裂。” “我知道,”多尔摸着自己的下巴,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 “所以,我们必须要确认,伊莉莎公主有无可争议的继承权——她是查尔斯国王和格罗利亚王后在婚姻中生下的长嗣,不是什么血统不明的私生女。” 多尔不满的“嘿”了一声:“这太冒犯了!” “明尼也有德高望重的王室成员,在科尼亚的加冕仪式上,确认了他的血统纯正。”弗利尔做了一个表示歉意的手势:“我很抱歉,但兹事体大,我们也好,明尼王室也好,都不得不慎重。” 多尔明白了弗利尔在担忧什么。 不管这些王公贵族到底是用什么见鬼的方式,来确认这桩婚姻中,新郎和新娘的血统,但对被质疑可能是私生子的两位新人来说,这种体验想必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这事发生一次,他们可以勉强安慰自己,这是为了婚约不出问题的妥协。 但如果弗利尔死在了传递消息的半道上呢? 兰德王室会相信其他人的对公主血统的认可吗? 如果兰德方面坚持再次查验伊莉莎公主的血统,明尼人会认为这只是兰德王室小心,而非对明尼的羞辱吗? 虽然厉害的赏金猎人,总会被卷入了不得的事情,但这次也委实有点太大了。 多尔揉着下巴,沉思了一小会儿,一拍手下了决心:“一百枚金币,我会贴身保护你,直到你把这见鬼的消息报告给你的国王。” “太好了。”弗利尔笑了起来,他摸出一个钱袋,晃了晃,把它塞给多尔:“这是定金……呃……可能有点不太够,但我保证,出发那天我会全部补上。” 多尔掂了掂,里面大约有三十七八枚金币:“没问题。” 伊莉莎公主即将加冕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明尼尔的每一个角落。 市政厅雇佣了一批又一批的临时员工,将自鸢尾宫通向大圣堂的道路修理平整,清扫干净。 一条条洁白无暇的王室驳船,驶入船坞,等待着女王的召唤。 一辆辆披挂着丝绸彩带和金缕布,装点着鲜花的马车,在王宫中蓄势待发。 一夜之间,绣着白色鸢尾的旗帜,挂便街头巷尾。玫瑰水和薰衣草铺洒在街角,令整个城市散发出清新的芬芳。 妮可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和多尔手拉着手,挤进河边观看典礼的人群,等着加冕仪式结束后,女王的船队沿河巡游的时刻。 “怎么还没过来?”多尔伸手竖在额前,遮住越发升高的太阳发出的刺眼光芒。 妮可摇摇头,已经快到正午时了。按理来说,此时,新任的女王早该离开圣堂,登上码头的王室船队队首的驳船,带着整个宫廷沿河巡游,向人民展现她的风采。 “是不是仪式出了什么问题?” “听说兰德有个大人物来……” “他们不会要毁约吧?” 不安的私语从人群的一角响起,如瘟疫一般,迅速沿着众人蔓延开来。 多尔将手从妮可的手中抽出,揽住她的肩头:“可能出了什么事,咱们还是先回家吧。” 妮可皱着眉,点了点头。 多尔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在前护着两人,从人群中左突右拱,挤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离开了人群。 “究竟出了什么事儿,连公主的加冕仪式都终止了?”多尔蹲在厨房里,一边用柴刀把妮可刚弄回来的柴劈开,一边问她。 “不知道,反正肯定是大事。”妮可一边把她劈好的柴垒在墙边,一边说:“听卖柴的那小个儿说,老爷夫人们从大圣堂出来的时候,脸色都不大好。就连公主殿下,都是一脸苍白呢。” “这消息准吗?” “包准的,”妮可转过身来,又抱走了一堆柴:“那小个子的表哥家,往好几个大人家送柴和呢。你不记得了,今天公主要加冕就是他先告诉咱们的。” 多尔脑海里顿时出现了一个又矮、又瘦、又黄,嘴唇上还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子:“哦,是他啊。” 第二天吃过早饭,多尔给自己上了个妆,遮住脸上的疤痕,换了一条细亚麻布的长裙,就溜溜达达的出了门。 她背着手,一副懒散闲人,吃饱了晒太阳的模样,从城西一路遛到了兰德大使暂住的茉莉巷。 那里一切如常,好似公主加冕被打断这样严重的事情,根本没发生一样。 但大使居住的那栋房子院门关着,门外的车辙和马蹄印并不新鲜。从那行只有向外没有向内的印迹来看,大使先生昨天出门参加加冕仪式后,就没有回来过。 多尔哼着歌走过那院子门前,像个轻佻的年轻姑娘一样,东瞅瞅,西望望。 假使附近没有比她更高明的赏金猎人,潜伏在一边注视着这里,那这栋建筑到目前为止,还不算引人注意。 离开茉莉巷,她转进一家看上去符合自己目前穿着的酒馆,要了一杯放蜂蜜的麦芽酒,坐在床边轻轻的啜着。 “公主”“加冕”“大圣堂”“兰德”等词汇,时不时掠过她的耳边。 但酒客的窃窃私语中,尽是一些毫无根据的闲话。甚至连“国王和王后曾经得罪了一名女巫,于是女巫诅咒公主,会在加冕典礼上,被王冠上的宝石割破手指,然后昏睡不醒”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话都有。 传这话的人,既不懂魔法,也不认识女巫。 多尔百无聊赖的喝了一大口酒。柔润的酒液,带着甜蜜的气息,缓缓滑过她的咽喉,在她的心口处激起一片火热。 加冕仪式出了问题,格兰特女大公会高兴吗? 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自心中浮现,令多尔下意识的握紧了酒杯。 这是个突破口。 弗利尔等提到过,最希望和平婚约出问题的人,就是格兰特女大公。 鸢尾宫也不可能允许一个平民进入,求见一个外国亲王。现在她也找不到兰德大使,或是其他能帮助她向弗利尔传递信息的人。 但弄清楚格兰特女大公的状况,也许对眼下的形式有帮助。 她将手伸进裙子中,摸了摸自己的钱袋。 弗利尔前两日给她的定金,正安安稳稳的躺在里面,等待着主人有哪天把它们送去别的地方。 无论怎样,多尔想,我收了他的定金,就得对得起这份钱。 她打定了主意,将杯中最后一口金黄色的酒喝尽,起身往格兰特女大公在明尼尔的宅邸走去。 不能说是有重大发现,至少也可以说是一无所得。 格兰特女大公在明尼购置的这间座院子,痕迹比兰德大使租住的地方还要干净。 从院门口的痕迹看,这里至少有十天以上,没有人从正门出入。 这很正常,这位女大公虽然和摄政王后的关系十分一般,但既是封地广袤的大贵族,又是王室近亲——明尼尔里,就算是孩童都知道,假如今天公主不幸逝世,女大公便是王室中最接近王位的那一位。 这样尊贵无匹的身份,自然在鸢尾宫中有一间舒适的房间,至于城里的这间住宅,不过是个需要时的落脚地罢了。 但是——有视线在盯着她。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过那座种满蔷薇和鸢尾的院门所在的街道。 有人在看她,从她走到那座院子的大门附近,那几道视线就黏在了她身上,随着她的步伐跃动。 一、二、三、四,身前和身后各有两人,注视着她……不,视线离开了。 多尔掂着脚,从格兰特女大公的邻居家门前走过。 现在她确定了,那几个不是很高明的盯梢者,在监视女大公的家。 第7章 第 7 章 一定出了什么变故。 多尔微笑着伸了个懒腰,沿着道路继续走下去。 加冕仪式突然中断,兰德大使不再回家,格兰特女大公的宅邸受到监视,这中间有什么联系呢? 多尔一边走,一边思索。 不知不觉间,她的走到了格林河边。 河岸上,如茵的绿毯间,时不时冒出朵蓝铃花。远处是波光粼粼的碧绿长河,往日经常在河上巡游的王室驳船,不见了踪迹,只剩下游荡的红头的野鸭和洁白的天鹅。 多尔走了许久,也想了许久,还是没能想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她坐在河岸边,直到天边泛起了金红色的霞光,才起身往家中赶去。 一个白天过去,城中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回到染色街的路上,多尔看见几个穿着王室侍卫制服的人,敲响开了一扇路边的房门,几句话之后,那几个人便带走了一个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儿。 她微微皱起眉头,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这里已经接近城西,那女孩几乎不可能和宫廷有什么牵扯。 事实也是如此,几个看热闹的街坊告诉多尔,那是个靠收购城外农民种的蔬菜,再贩进城里为生的人家,从没听说他家和哪些大人物交往过密,值得王室侍卫上门找人。 “那和兰德人呢?”多尔追问了一句。 邻居们茫然的摇了摇头,有知情者补充了一句:“他们家祖父那辈是北方人,除非这年头买几个洋葱给兰德人也算有罪,不然……” 他摊着手,耸了耸肩,表示实在不理解为何这样与世无争的人,会遭此厄运。 多尔刚敲了一下门,妮可便从里面冲出来,一把抓住她,将她拽进屋里。 她警觉的看了看门外,把门紧紧关上,插好门栓,才转身问多尔:“你去哪儿了?” 多尔愣了一下:“怎么了?” “我听说……”妮可转头看了看四周,像是怕隔墙有耳似的:“城里在抓人,好多平民都被抓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多尔尴尬的笑了一下,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告诉她,自己刚刚亲眼看见了一个姑娘,被王宫的侍卫从家里带走。 妮可心烦意乱的摆弄着几轱辘线,叹了一口气:“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这都是什么事啊!” “我有事跟你说。”多尔想了想,还是开口了。 “什么事?”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停下手,转过来正对着多尔,板板正正的做好。 “我得离开这里。” “你……” “我不确定。”多尔抬起手,做了一个摇手的姿势:“但我是和兰德人一起进入明尼尔的。如果我再待下去,可能会连累你。” 妮可沉思了一会儿:“我现在就去给你做干粮,明天吃了早饭你就走,离开明尼尔,走得远远的。” “我最好现在……” “不行!”她霍然转身,厉声打断了多尔:“现在城门肯定已经关了,你是有翅膀能飞出去,还是打算大晚上的在城中游荡,好叫士兵给你抓起来?” “我可以找个旅店……” “是吗?我还以为王后抓人的第一步,就是告诉所有的旅店,有可疑人员立刻报告呢。”妮可抱起双臂,斜倚在墙上,大大的眼睛里写着“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就听你的,”多尔举起了双手:“但明天天一亮我就得走。” 妮可的鼻子冲着多尔发出“哼”的一声,转身去了厨房。 “啪”的一声清响,蜡烛钟上的铁片掉在地上。 多尔睁开双眼,从稻草堆里跃起。 她凑到蜡烛钟前,将它吹灭,对着盆中的清水,重新修补了一下脸上的妆容,换上一条打着补丁的粗布长裙。 她微微拱起背,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常年低头操劳的穷苦妇人。 妮可将面包和水囊放入她的包裹,递给她:“路上小心。” 她点点头,和妮可道了别,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了脚步。 门外有人,一共四个。听声音,他们脚上都穿了皮靴,这可不是什么常见的打扮。 她飞快掀起窗帘,看了一眼,是王室侍卫,已经走到了这栋屋子的门口。 “他们问你,你就说我是来借宿的,你收了钱,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多尔一把将包裹,塞进妮可工作台上的布料堆里,小声对妮可嘱咐。 还不待妮可点头,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妮可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将门打开一条并不宽敞的空隙:“有什么事吗?” “这里是珍·菲尔德家吗?”领头的侍卫问。 妮可懵了一下,只顺着直觉点点头,回答说:“不,大人,我姓约翰逊。” “大圣堂的捐赠簿上说,这里是珍·菲尔德的家。”领头的侍卫有些不高兴:“如果你姓约翰逊,那菲尔德在哪里?” “她曾经住在这里,大人。” “曾经?” “珍已经去世了,大人,好多了年了……” “那她的女儿呢?你把那女孩弄哪去了?”侍卫的眉头拧了起来,似乎碰到了及其棘手的事情。 “我……”妮可怔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多尔抬起袖子,把脸擦干净,走到侍卫能看到自己的地方,将手轻轻搭在了妮可的肩膀上:“我是珍的女儿。” “你?”侍卫看了一眼她脸上的长疤:“有人能为你证明吗,小姐?” “这一条街的人都可以,只要十年前他们在这里生活过。” “你在什么地方出生?今年多大了?”领头的侍卫问。 “在大圣堂,大人。我快十八岁了。” “那么,菲尔德小姐,请你和我们走一趟。” 听见这话,妮可紧张的抓住了多尔的手。 “大人,”她壮着胆子,哆哆嗦嗦的问:“这女孩犯了什么错?” 侍卫们彼此看了看,又是领头的那个说:“我们也不清楚,但这是王后的命令。不义者叛乱期间,所有在大圣堂待过的女婴,全部都要入宫觐见陛下。” “没事的,”多尔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紧紧抓住的手,向她露出一个一个微笑:“相信我,不会有事情的。” 她跟着侍卫们,离开充满皮革和羊毛膻味的城西,在格林河沿岸一处港口上了船。 那船很低调,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能将王室侍卫,和这艘看着像是生意人使用的小货船联系起来。 昏暗的船舱里很空,只有几个木箱随意的摆放在地上,供这些不寻常的乘客暂坐休憩。 多尔挑了一个看上去还算结实的,坐在上头,静静的等着。 她有些迷惑,不理解王后为何会突然奇想,要把出生在圣堂的自己,拎到她眼前去打量一番。 但她并不感到恐惧。 她的包裹被虽被她丢在了家中,可真正重要的东西——她的匕首、小袖箭、一些可以救命的药材、还有能帮助她遮去特征的粉稠,仍被牢牢的捆成一团,绑在她的大腿上。 她垂着眼睛,眼神涣散的盯着自己放在大腿上的双手,余光却在悄悄的观察那四个侍卫。 毫无疑问,他们都有些武艺,但只看他们清澈的眼睛,就能知道,这些年轻侍卫的武艺,是在骑士游戏和比武大会中取得的,他们没见识过真正的血。 他们就这样在沉默中等了一小会儿,又有两队侍卫,带着两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走上船来。 多尔试着和她们搭话,侍卫们没有阻止。 艄公划动船桨,在小船颤颤巍巍的航行里,多尔了解到,这两个被带上船的少女,也和自己一样,都曾在不义者的叛乱中,被家人带着,躲入大圣堂避难。 除此之外,她们没有一丝相同之处。 船飞快的划着,晃得人心烦意乱。它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直到行入王宫的水道,才慢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货船停下,侍卫们先上了岸,伸出手,扶着三个女孩下了船。 天已经大亮了。 金色的阳光照耀在修剪整齐的冬青丛上,一簇簇明艳的鸢尾,在洁白的花坛里盛放,空气中飘着说不出的花香,令人心醉沉迷。 这里的一切都与城西不同,就连鸟儿的鸣叫,也那样清澈婉转。不带一丝气馁的沙哑。 多尔沉默着,连脚步都有一瞬间的停滞。 尽管她也曾出入过一些达官贵族的庄园,但在北边,在四月还未过完第一个周末,就盛放的如此绚烂的鸢尾,她还真没见过。 巫师的咒语,亦或是通过一些机关,将花坛的温度提高。但无论哪种,都可谓一掷千金。 她们跟着侍卫进入王后的接见厅,那里空空如也,一个请愿的人——无论是领主、圣堂的祭司,还是普通市民或佃农,一个前来面见摄政王后,请求恩典的人都没有。 门口的侍卫告诉多尔,因为加冕仪式,鸢尾宫从昨天起,就关闭了请愿。 “如果今天还没有找到……”他含混了一下,让一个词语从舌尖略过去:“那些千里迢迢来面见王后的人,就只好等到明天了。” 多尔问他王后在寻找什么,但那侍卫只是板起了脸,说她们总会知道真相,但不是现在,也不是从他嘴里。 她们于是失望的离开那侍卫,手足无措的站在悬挂着织金壁毯的接见厅里,等待着王后的早餐时间结束。 不多时,一阵玫瑰水的香味袭来,号手在门口吹响小号,王后带着她的侍女、侍从和大臣们,浩浩荡荡的走进接见厅。 她停在他们身边,转头看了这三个城西来的姑娘一眼,于是整个宫廷中最重要的部分,也跟着她停下,看了这三个衣衫褴褛的女孩一眼。 第8章 第 8 章 王后盯着她们看了一会儿,从脑袋上最高的那根头发,一直到细细打量到她们鞋子上沾着的泥巴印儿。 多尔像另外两人一样,提起裙角,深深的弯下腰,向王后鞠躬行。她的目光垂在王后的裙摆和鞋子上,却诡异的感到背上的汗毛竖立了起来。 仿佛此刻盯着自己的,不是纤细美丽的王后,而是一只竖起尾针的蝎子。 “起来吧。”她温柔的叫起她们,又问带她们来的侍卫:“这就是最后的那三个女孩?” 在得到侍卫肯定的答复后,王后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 她没有再继续说话,抬脚往里走去。 更里面,是王后的会客厅。 守门的侍卫为她拉开大门,她走了进去,而她身后的宫廷,迅速分成了两部分。 少部分人跟在她的后面,也迈进了那扇更为华丽的双开大门,另一些则停下脚步,被留在了门外。 他们迅速在接见厅里找到了位子,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坐下阅读、演奏、聊天、打牌,或是拿起桌子上、抽屉里,做了一半的针线活,继续缝缝绣绣。 于是,被剩下的、孤孤单单的、像她们一样站在接见厅中的那女孩,是那样的显眼,就像一只天鹅的幼崽,混进了麻雀鸟巢。 她看上只有十六七岁,穿着淡绿色的长裙,如她侍奉的王后一样美丽而纤细。 她那漆黑的长发,宛如阳光下的鸦羽,洁白的肌肤,更胜冬季落下的雪花,红润而饱满的嘴唇,便是夏夜盛放的玫瑰也不能比拟。 但她站在那里,姿态端庄,举止优雅,却是那样的孤独,寂寞,仿佛被整个世界排斥。 无端端的,多尔觉得她看上去很眼熟,似乎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她。 但她可以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样一位气质高雅,深居宫廷的少女。 这叫她完全无法解释,自己心中那无法言说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余光中,多尔看见,和自己一起来到王宫的两个女孩也在偷偷盯着那少女看。 她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那惊讶又困惑的样子,好似看到了一只飞上天的绵羊,或者是长在树上的牛犊。 她们迟疑看看彼此,又看看那独自一人的少女,再看看多尔,似乎想从她这里确认什么。 多尔有些不耐烦,转过头去,正要问什么,会客室的双开大门打开了一边,一位个子高挑,步履优雅的夫人,从里面走出来,走到她们三人面前。 “霍特小姐?”她朝其中一位露出微笑。 那女孩儿忙点点头,行了个屈膝礼:“是……是的,夫人。” “请您跟我来,王后要召见您。” 她说完,转身引路,霍特跟上她,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王后的会客室。 片刻后,她带着一脸疑惑的霍特走出来,叫来一个在桌边打牌的少女,让她将霍特送出鸢尾宫。 然后,她转向另一个女孩,又将她带近会客室的门后。 多尔伸出右手食指,看了看指肚。 霍特出来的时候,那里有一个细小的伤口,像是被针不小心扎了一下。 多尔可以以她这么多年做赏金猎人的经验起誓,在她进会客室之前,那伤口还没有出现。 而且……她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穿淡绿色裙子的少女,刚刚一瞥间,她的右手食指好像也有一个那样的伤口? 她正踌躇要不要去向那少女套套话,那位高佻的夫人,已经带着另一个女孩儿走出了会客室。 她照例叫来一个人,让他把那女孩儿也送出去。 “菲尔德小姐?”做完这一切,她走向多尔,脸上依旧是亲切的微笑。 多尔没说话,只提了提裙角,微微弯了一下膝盖,表示那是自己的姓氏。 “请同我来。”那夫人并没有挑剔她的礼仪,她依旧笑着,连弧度都分毫未变。将她引进了会客室。 沉重的大门在多尔背后关闭。 王后坐在一张书桌后,其余人在她身边,站着等候她的吩咐。 多尔走上前去,在书桌前站住,深深的向她鞠躬致意。 “起来吧,菲尔德小姐。”王后的声音里藏着深深的疲惫,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休息过了。 多尔借着直起身子的功夫,迅速用眼角扫了一下四周,然后恭顺的垂下眼睛。 弗利尔也在王后的身边,和大约是用脂粉修饰过面容的王后不同,他曾如蓝宝石般令人沉醉的眼下,此刻浮着一层淡淡的青色,令他最近糟糕的睡眠,毫不掩饰的展现在整个宫廷面前。 认出来人是她,他先是吃了一惊,继而眼睛一亮,闪过一丝了然,但很快,那了然变成了另一种混合着担忧和庆幸的纠结之色。 他的眉头深深的拧了起来,似乎遇到了什么极难解决的问题。 在他身边,是留着胡须的中年男人,看相貌就是兰德派驻在明尼的大使先生。 王后的另一侧,离她最近的,是两位披着祭司长袍的老妇人。 多尔认得她们,满头银发的那位,那是明尼尔大圣堂大祭司,也是整个明尼地位最高的神职人员。 另一位稍显年轻一些的,是负责掌管圣堂仪式的司铎。 除此之外,那些在王国中深得摄政王后信任的贵族近臣们,有不少也站在这间屋子里。 多尔拿不准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但她现在可以确定,这一切都和弗利尔、和她曾收下的那三十几枚金币无关。 “菲尔德小姐,我的侍卫将你请来,是希望你帮助国家确认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王后再次开口。 “呃……我的荣幸,陛下。” 王后没在意多尔短暂的失礼,她看了大祭司一眼,于是有人端来一只小小的玻璃杯,大祭司拿出一个盛了小半瓶金色液体的玻璃瓶,在玻璃杯里倒入了一些瓶中的液体。 “请你走上前来。” 多尔遵从王后的吩咐,走到桌边。 司铎也上前一步,走到多尔身侧。 “愿太阳神与月神照耀你行的道路。”司铎做了一个赐福的手势,然后拉起多尔的手,用左手握住多尔右手的食指。 一根银针出现在她指尖,向着多尔食指指肚刺来。 多尔离开将胳膊向后一抽,手握成拳,背在身后:“对不起,但这是在做什么?” 众人被她这不驯的举动稍稍惊了一下,片刻后,司铎轻声说:“菲尔德小姐,王后需要取一滴你的血。” 多尔向后退了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我不明白,”多尔垂着眼睛,“陛下为何需要我的血?” 司铎看了一眼大祭司和王后,似乎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王后沉思片刻,柔和的安抚着她:“我以摄政王后的名义起誓,取走一滴血,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 “即使是一滴血,也可以做很多事。”她抬起头,直视王后,同时稍稍向后收了收肩膀,改变了站立的姿态。 一瞬间,那个卑微又柔弱的城西少女消失了,任何一个精通武艺的人都能看出,这少女脸上的疤痕绝不是因意外留下来的。 王后抬手阻止了企图上前,将两人隔绝的贵族们。她站起来,尽力平视着多尔:“你如此防备,是因为懂得巫术吗?” “听过,见过。”多尔简单的回答。 王后轻轻舒了一口气:“告诉你原因也无妨,但在我正式向民众传达这个消息之前,我要求你对今天发生的一切三缄其口。” “我的意思是,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看她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的意思,王后又通俗的解释了一下。 “我会的。” “伊莉莎不是我与查尔斯国王生下的孩子。她不是公主,这就是昨日加冕仪式终止的原因。” “什么?”过大的冲击,化做不可置信的话语,没经过脑子就从多尔的嘴里冲了出来。屋中众人一齐狠狠瞪了她一眼,无声的责怪着她的失礼。 “正如你所听到的。”王后反而是最不在意的那个,她等了一会儿,直到多尔的大脑重新开始思考:“伊莉莎既不是我的血脉,也不是查尔斯的。” 多尔转头看向弗利尔,得到了一个忧心忡忡又无可奈何的点头。 “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她不能掌控的东西笼罩了过来,多尔下意识将手伸向自己的腰间。她需要帮助,她需要她最亲密的伙伴的支持。 但她摸了个空,她的匕首,她最好的伙伴不在那里,在来之前,她把它和别的一些东西,绑在了她的大腿上。 于是她将手转向自己的胸口,同时深深的呼吸,企图按住将跳动越加快速的心脏。 无数个念头纷杂而至。但在那一瞬间,在众多截然不同念头中,多尔只抓住了一个。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觉得,门外的绿裙少女看起来很亲切,像是在哪里见过。 那少女的样子……如果她的皮肤再黑一些……再粗糙一些,如果她的头发再毛躁一点……脸再稍微长一点…… 那么她简直就像……就像…… 就像母亲的脸庞。 一片茫然中,她看向自己唯一熟悉的人。 弗利尔迟疑了片刻,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公主一直处在良好的照顾中,即使是被理查德俘虏期间,她的乳母和女管家也没有让她离开过她们的视线。她唯一可能丢失的时间就是……” 弗利尔稍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就是王后在明尼尔大圣堂避难的时候。因此,每一个在那个时期到过大圣堂的,且年龄与公主相仿的女孩,都需要举行认血仪式,以确认身份。” 第9章 第 9 章 权力和财富,将通过血缘而被继承。 儿女凭借血缘,从父母手中获得财产,一切的土地、爵位、权力、名望,都由此自上一代,传入下一代的手中。 但,要如何确认,继承了财产的人,确系继承了血脉的儿女,而非身世不明的孩子? 要知道,只有女性才知道,腹中的胎儿的另一半血液,究竟传承自何人。 即便如此,在雏鸟尚未学会鸣叫之前,仍由粗心大意的雌鸟,认错了她的女儿。 答案就在这只小小的玻璃杯中。 那是一种名为认血药剂的液体,就如它的颜色一样珍贵。 将不同人的血液滴入药剂,若血液出自同源,会使金色变成如血般粘稠的红色。而非同出一源血液,则会使药剂变得浑浊灰暗。 最初,那名熬制它的女巫,究竟意欲何为,现在已不可考证。 但在漫长的时光中,注重血统的王公贵族们,将它视作珍宝。 每逢儿女新生,或是重大的联姻,它便会被出现在桌边,在诸多宾客的见证下,为验证者做出无可指摘的背书。 渐渐的,圣堂也参与其中。 他们替将要亡故的贵族保管血液,以备不时之需。他们替需要药剂的贵族,熬制汤药,用神明的神圣为这一仪式背书。 “伊莉莎公主将她的血液滴入瓶中,已经接受了查尔斯国王血液的药剂,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灰色的浑水。”弗利尔站在窗边,小声为她解释着昨天发生的事。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弗利尔隐晦的向王后那边看了一眼:“有人指责王后的清白,而她的侍女却说,公主生下来时就做过测试,宫廷中很多人都见证了那一幕。” “然后呢?”自从弗利尔出面安抚了她,并宣称他们曾经见过,格罗利亚王后就把向她解释的事情,交给了他。 但多尔心乱如麻,几乎没力气思考这一切,只是下意识的梳理着弗利尔话里的信息。 “摄政王后在一片哗然中,要求与伊莉莎测试血缘。她证明了她的清白,但这于事无补。仪式被迫中断,大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公主在哪里,又为何会……” 他苦笑了一下,当时的混乱何止这些? 那是被女管家、侍女们和一大群仆人时时围绕的公主,不是只有老眼昏花的年迈祖母照看的乡下女婴。 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的被变成了另一个女孩,而无人发现异样? 但那些曾负责公主婴孩时期起居的人,无论是身份显赫的贵族女士,还是卑微的宫廷下仆,即便王后愤怒的要将她们丢入监狱,也仍是异口同声向神明发誓,说她们绝没有玩忽职守,更加不明白公主为何会变成一个平民。 如果这是一起发生在宫廷中的阴谋,那他简直不敢有多少家族被牵涉其中。 幸好,在那时,他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第二个可能性。 “我想起你曾提到当时大圣堂的混乱,于是我向王后陛下进言,会不会是在大圣堂时,因为人人过于慌乱,而不小心抱错了婴儿?” 多尔心烦意乱的挥了几下手,似乎那些活跃在春天夏时节,看不见的小虫子,成群结队的飞到了她眼前。 “结果,王后身边,还真有几个侍女想起来,为了安抚同样躲在大圣堂的居民,王后生产之后,曾让侍女把孩子抱出去,宣布王国有了新的继承人。” “而且……”弗利尔看着多尔的脸色,一边思考一边探索着语言艺术之美:“王后从鸢尾宫中出逃的时候,给婴儿准备的乳母没能全部带着,所以公主出生后,只能求助当时同样生产的妇人,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 “……不小心抱错了也说不定。”多尔阴沉的脸色,让他把心中更阴暗的那个猜测,丝滑的扔进坑里,顺便埋上几把土,再用脚牢牢踩实了。 “往好里想,也不一定是你。但你来都来了,还是验一验?” 弗利尔也说不准自己希望多尔是失踪的公主多些,还是希望多尔不是失踪的公主多些。 他看着多尔脸上的长疤,过于结实的臂膀,回忆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深感她与一位教养良好的王室淑女之间,实在是天壤之别。 要自己的王兄接受这样一位妻子,那可是比要求猛虎从此远离肉食,改吃青草,更为难老虎的事情。 但他也很清楚,多尔是那张由大圣堂和明尼尔市政厅,联手提供的名单上的最后一人。 如果连她也不是失踪的公主,那么从此找到公主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 和平婚约,以及建立在这份婚约上,两国之间,近二十年的和平会再次变得岌岌可危。 到那时,也许很快,他童年时经历的一切,又要在奥尔新亚地区的边境线上重演。 他将不得不如他的父母一般,披上盔甲,带领军队,在边境掀起一场场针对明尼人的杀戮。 他将不得不亲手策划,令繁华富足,沃野千里的奥尔新亚,再次变回两国平民无人敢涉足的荒芜之地。 他将不得不与明尼人组成的军队对峙,从此以帐篷为家,生活在短兵相接的空隙之间。 或者更糟——他将不得不注视着他的叔父,或是任何一位他的亲人,离开科里维尔宫,走向前线的背影,就像幼年时,他也只能注视父母的背影那般。 然后,在某一个深夜,收到一封从远方疾驰来的,沾满血迹的书信。 他有些痛苦的揉了揉额角,自进入明尼尔以来的大起大落,实在令他心力憔悴。 等他抬头再看时,多尔已离开了窗边。 “只有一滴。”她回到桌边,把手伸给司铎。 “是两滴。”王后说。 多尔挑起了眉。 “需要分别验证你与我,你与查尔斯的血缘。”王后说:“我很抱歉,但我必须确保被找到公主,没有任何被质疑的漏洞。” 多尔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考虑到当年的查尔斯国王,曾有着“光明照耀之下最俊美的王子”之称,她也很难信誓旦旦的说,假如国王想和自己的母亲,发展出一点超越国君和子民的情谊,她母亲一定不会受到美色的蛊惑。 “好吧,两滴。”她说。 王后率先伸出了手,片刻后,一滴血从她的指尖滑落,滴入了金色的药剂中。 那一点猩红晃了晃身子,散布开来,却很快被金色吞噬,失去了踪迹。 多尔也向司铎伸出了手。 银针很细,针尖十分尖利,一下下去,痛觉还未传来,一滴血珠已经沁了出来。 司铎引着多尔的食指,令血珠自她之间滑落,掉进盛满金色药剂的玻璃杯中。 金红相交的刹那,金色瞬间褪去,杯中之物尽数化为粘稠的血红。 即使在摄政王后面前,人群仍忍不住,为这一奇迹般的幕,发出庆幸的欢呼。 王后怔怔的盯着盛着变色药剂的玻璃杯,不知在想什么。 她转过头,与同样表情复杂的多尔对视了一小会,露出一个似哭还笑的怪异模样,伸手似乎想触碰多尔脸上的伤疤,却被她躲开了。 “抱歉。”王后的手顿了一下,又迅速被她收回。她转向大祭司和司铎:“请继续,检测这位……这位……她和陛下的血缘。” 大祭司重新倒了小半杯药剂,又取出一只水晶瓶,拧开塞子,将其中同样血红的液体,往杯中倾了一滴。 当多尔的血液进入时,方才的那一幕重现了。 “殿下!”众人发出了一声更大的欢呼,纷纷俯下身去,向她行礼。 多尔站在那里,这一次茫然的看着这一切。 这一次,她是真的不知所措了。 王后向她走来,伸出手,轻轻的环住了她的肩膀。她的动作很轻,生怕惊动了她,令她再次想应激的鸟雀一样躲开。 多尔没有动。 她任由王后抱住她,试探着将头埋进她的肩膀。 然后,她感到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沾上她的肩头,浸透了她的衣服,贴在她的肌肤上。 越过王后,她和弗利尔的四目相对,这是她在这个陌生的宫殿里,唯一熟悉的人。 她没有像另外两个女孩那样得以离开鸢尾宫。 他们把她留在这座瑰丽的不像人间所有的宫殿里,并给她安排了整个宫殿第二好的房间。 那只是一间房间,却比她住过的最大的旅馆还要庞大。 会客厅、起居室、书房、游戏室、祈祷室、宠物房、卧室、阳台、还有供一个人独处的私室。除了没有接见厅,这里简直就是王后那间屋子的翻版。 她拥有了一整个房间,和里面的所有物品,拥有了可以随意在王室衣库和珠宝库里,挑选衣服首饰的资格,以防她不喜欢使用她房间里那一橱橱的衣服和首饰。 她拥有了自己的私人祭司,三十多个侍女,以及数不清的仆人、土地和佃农。 她还拥有了在摄政王后身后排第一位的资格,在所有典礼上贴身站在摄政王后左边的资格,在宴会厅坐在摄政王后左手边吃饭的资格。 以及最重要的,在日后加冕成为女王,成为宫廷中比摄政王后更加尊贵的人,成为整个明尼地位最高的人的资格。 “这些都是你应得的。”王后心疼的抚摸着她掌心里的茧子:“如果不是我的粗心,你怎么会吃这么多苦……” “没有什么是应得的。”多尔将手翻过来,扣在桌子上:“它们就像我在任务中收下的定金,是提前支付的报酬。假如我不能完成雇佣者的委托,我就必须将它们退回去。” 被留在鸢尾宫中后,多尔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取回她放置在染色街妮可家的包裹,并把其中的一袋金币退还给了弗利尔。 她因此听说了,她的小女儿,这些年在外面,靠做赏金猎人谋生的经历。 “那一定很艰难。”她轻轻的触碰了一下多尔脸上的疤。 女儿前半生的坎坷令她那样心痛,甚至破例给了多尔特权,让她在明尼的任何地方,都可以随身携带她的匕首,哪怕是在自己面前。 “的确,按照法律,没有人能在国君或摄政面前携带武器。但多尔是我的女儿,也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女王,一位女王提前履行她的权力,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她笑着,对提出反对的大臣说。 此刻,她又笑了起来:“你这样看待公主的权力啊,这是赏金猎人的看法吗?” “所以,请告诉我,”多尔没有顺着她的将话岔开:“为了这些东西,我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第10章 第 10 章 时隔一天一夜,伊莉莎的双脚,再次踏入了公主在鸢尾宫的房间。 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昨天她离开时,还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满心喜悦的等着加冕为王,在王国中一展抱负。 而今,她又一次进入此地,身份却变成了真正的公主殿下的侍女,还是这位公主殿下三十多位侍女中,地位最低,次序最末的侍女。 公主站在镶嵌着大块透明玻璃的窗边,望着窗外的天空,背对着伊莉莎,也背对着所有人。 她上身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衬衫,下身是一条对女性来说,颇为离经叛道的白色裤子。 那些料子,不论是黄色的亚麻细布,还是织有金线的白色丝绸,都让伊莉莎觉得格外眼熟——几天前,王室的裁缝还拿着他们,在自己的身上比划着,说要为自己做两身新的礼服长裙呢。 伊莉莎在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抬起脚,迈着缓慢而庄重的步伐,向这位新公主走去。 事已至此,忧愁也没什么用处,她得先确保自己能生活下去。 或许是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又或许是感觉到有人靠近,站在窗边的公主回过头,与她四目相对。 伊莉莎立刻垂下了自己的眼睛,直视公主是不礼貌的行为。 她慢慢向前走去,越是靠近公主,王后对自己叮嘱就越发清晰。 “留下吧,伊莉莎,你从小生活在宫廷,你不了解平民的日子,一旦离开这里,你将会活得很辛苦。” 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对了,她说:“我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留在这里,陛下。我是个出身不详的孤儿,一个微不足道之人。” 于是,格罗利亚王后,在人生的前十七年里被她称为母亲的人,告诉她:“你可以以侍女的身份留在王宫,假如能找到我的女儿,你可以去服侍真正的公主。” 面对她不解的目光,王后微微笑了起来:“你曾被当做公主,被视为国家未来的君王,因此接受了常人难以触及的教养。我相信,你可以帮助真正的公主,尽快的适应身份,融入宫廷的生活。” 她接受了这份建议。 正如王后所说,她的从生下来就在宫廷中度过,她不知道该如何在宫廷以外的地方生存。 “观察她、帮助她、引导她,并将她的一切都告诉我。无论我的女儿在宫廷中,感到喜悦还是烦闷,也无论她结交了朋友还是遭遇了敌人,你都要向我如实汇报。明白吗?” 王后手指轻轻搭在了她的胳膊上,那指尖很是温暖,像是冬夜里燃烧的壁炉。 但伊莉莎却感到冰冷的凉意,顺着她的血管涌向双手,在她自己的指尖沉淀富集,凝结出些许冰霜。 “明白。”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她走到了名为“多尔”的公主身边。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深深的弯下自己的腰,就被托住了。 “王后告诉我,”托住她的人将手收回,率先开口:“你现在是我的侍女。” “是的,殿下。”她屈了一下膝盖。 多尔沉默的看着伊莉莎。 她依旧穿着那条淡绿色的长裙,笔直的站着,面容孤独,却也平和。 面对命运的巨变,她那平静的态度,令多尔不知该如何应对。 屋中的侍女们三三两散的聚在一起,看书的看书,刺绣的刺绣,摆弄乐器的摆弄乐器,仿佛真公主和前任公主变成了长鼻子的食草动物,属于屋檐下的不可见物。 但多尔敢押上自己的匕首,她们的手虽然专心致志的忙碌着,耳朵却都高高竖起,恨不得贴在自己和伊莉莎身上。 “除了伊莉莎……小姐,你们都出去。”多尔想了一下,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向她们说话。 侍女们放下手上的活计,向她屈了屈膝盖,鱼贯而出。走在最后面的圆脸小姑娘,还体贴的帮她关上了门。 多尔跟到门边,确认她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间,才回到伊莉莎身边。 她凝视着伊莉莎,却不说话。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开口:“你……不介意吗?” “什么?”伊莉莎微微抬起头。 “看着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住在你的屋子里,睡在的你床上,穿着你的衣服,用你的餐具吃东西,还要你作什么侍女,去服侍她。” “那您不介意吗?”伊莉莎避开了这个问题,反问她:“您本来应该在这里,住在最好的屋子里,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穿着华丽的礼服长裙,享用最肥美多汁的烤肉。” 她注视着多尔的面色,随时准备调整自己的措辞:“这是您与生俱来的权力。可它们被偷走了,而现在那个小偷,还厚着脸皮,请求您的母亲让她留下——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在她原本应该在的地方活下去。” 她们离得很近,近到伊莉莎能在多尔眼中,清晰的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们长得那样相似:同样的心形脸和圆形眼睛,同样黑得发亮的瞳仁,同样有些弯曲的黑色长发。 但她们又是那样的不同。 她的肌肤白皙细腻,如凝固的牛乳般吹弹可破;多尔的皮肤却黝黑粗糙,只看一眼,便知道它曾饱受风吹日晒之苦。 她的身材苗条纤细,有着美丽的曲线;多尔的身材却过于壮实,几乎没有美感可言。 她的双手柔若无骨,修长的手指上,留着一节长短适宜的指甲;多尔的手指却有些粗,就连关节也过于突出,至于指甲,更是沿着指尖修剪的干干净净,一点也没有留下。 更不用说,她的脸上还有一道那样长的伤疤。 伊莉莎简直没法想象,那伤口还在时,她得有多痛。 她是该恨伊莉莎的。 如果没有伊莉莎,如果不是伊莉莎偷走了她原本的人生,她又怎么会遭受这些? 如果伊莉莎是多尔,伊莉莎会恨死自己。 “那不是权力。”多尔的脸上带出了些疲惫:“那只是买下我人生的价码。” “他们——王后、弗利尔,还有这座宫殿里的每一个人,”多尔抚摸着腰上的匕首,轻声说:“所有人都告诉我,我必须成为女王,否则明尼会分崩离析;他们还说我必须嫁给兰德的国王,否则两国就会陷入无休无止的战争。” “您不喜欢?”伊莉莎有些惊讶。 “也许有人喜欢这样的生活,但那不是我。”多尔向窗户的方向望去,隔着一层玻璃,她能看见广袤的蓝天。 她恋恋不舍的回过头,对伊莉莎说:“你知道吗,如果不是我用拒绝宣誓威胁他们,我甚至不能穿裤子,他们说没有哪个贵族小姐会穿裤子。” “他们不该把我们换回来,我不喜欢做公主,你也不喜欢离开宫廷。” 她们明明是一样的年纪,多尔看上去却像比她年长几岁。她听说过她那些老成的举动,但说起和宫廷相关的话题,她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 这样古怪的年龄认知,让她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我只是个无名之辈,无论你和我怎么想,明尼的领主们也好,兰德的王室也好,都不会认同我。” 她想了想,伸手握住多尔的手,感觉自己仿佛握住了一块温暖的石头:“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这里陪着你。你和我,一个出身高贵却对宫廷一无所知,一个卑微之人却精于此道,两个宫廷中的异类,那也算是……同一类人,不是吗?” 多尔任由她握着自己,过了很久,摇摇头说:“你不卑微,伊莉莎,你是我母亲的血脉,如果你愿意,请把我当做你的姐妹,并叫我多尔。” 母亲这个词让伊莉莎怔了一怔,过了一小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多尔说的是她的生母。 珍·菲尔德……伊莉莎努力的回忆着,从脑海里捞起一个名字,大约是吧。 意识到多尔将菲尔德视为母亲,却称呼王后为王后,伊莉莎没有说“您的母亲是格罗利亚王后”之类的傻话。 她点点头,温柔的笑着,叫了一声:“多尔。” 那天晚上,她们睡在一起,小声地分享着彼此的童年故事。大多数的时候,伊莉莎是安静聆听的那一个。 她知道了很多以前从没听过的故事。 那些故事里,有普通人聚集的城西。 有充满皮革和羊膻味的染色街。 还有染色街上,那个以给人裁剪新衣和缝缝补补为生的女裁缝,和她那从小就调皮捣蛋的女儿。 珍·菲尔德。伊莉莎在心里轻轻的念她的名字。 在略带着一点点沙哑的嗓音里,伊莉莎慢慢沉入了梦乡。 梦里,她的灵魂轻飘飘的飞起,飞过鸢尾宫广阔的园林,飞过高高的石墙,飞到明尼尔城西那条肮脏又吵闹的街道上。 她站在一栋茅屋外,顺着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看见一个穿着粗布裙子的裁缝,借着阳光,缝着一条破了口的裙子。 她缝的很仔细,一针一针,沿着破碎的地方,绣出几片小小的叶子。 于是,那缝合破口的针脚,就变成了一条藤蔓。 她身边那女孩吸吸鼻子,放下抹着眼泪的手,眼巴巴的仰望着正在给自己收拾残局的母亲。 很快,那条裙子重新回到了女孩的身上。她开心极了,原地转了个圈儿,向母亲咯咯的笑着。 伊莉莎看了很久,直到自己醒来。眼前一片昏暗,天还没有亮。多尔对着自己,半只胳膊露在外面,虚虚的抱着被角,还沉浸在黑甜的梦中。 她迟疑了一下,重新阖上眼睛,睡了过去。 第11章 第 11 章 教授礼仪的博尔夫人,教授历史的埃里克先生,教授舞蹈的克拉威姿夫人……家庭教师们一个接一个,进入公主的房间,又一个接一个的离去。 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冒犯。 公主的资质委实不佳,还十分钟爱与老师顶嘴。 她穿着裤子,配着匕首,走在宫廷里。 她还称那个平民出身的女孩,为“她的姐妹”,并要求大家都尊重她。 喃喃的私语,顺着春日的微风,传至宫廷每一个角落。 鸢尾宫中,每一双眼睛都紧紧的跟随公主,等着她闹出下一个笑话。 时隔数日,伊莉莎再次被格罗利亚王后召入她的会客室。 “陛下。”伊莉莎深深的弯下了腰。 “我让你跟在她身边,是想让你规劝她,引导她,让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公主。”格罗利亚王后的脸上没有一丝怒意,却比带来山火的焚风还令人恐惧:“可现在,整个宫廷都在传她让你走在所有侍女的最前面,还为了这个,和威廉姆斯公爵的女儿大吵了一架!” “我很抱歉,陛下。”伊莉莎把腰弯的更深了一些。 多尔一直偏爱着她。 她禁止任何人含沙射影的说起“平民如何如何”。 她让自己睡在她的床上,而不必搬去和另外两个侍女共处一室。 除了她的匕首和一个装满药剂的小匣子,所有属于她的东西,自己都可以随意取用。 她还让自己走在她的身边,让她实质上成为走在侍女们最前面的那个人,甚至不惜为此训斥了提出抗议的侍女。 但她的偏爱,无法在格罗利亚王后面前保护自己。如果王后决定驱逐自己,那自己就必须离开宫廷。 在这座宫殿里,在明尼的宫廷中,只具有名分的公主,远不能与摄政王后相抗衡。 但既然王后没有直接下达驱逐,那一切就还有转圜的机会。 此时此刻,她只需要表现出万分的谦卑顺从,让王后相信她还有值得被留在宫廷中的意义。 在这屋内陷入静默的时刻,她能感到王后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巡视着,其中的探究,似乎是在思考,是否还有留下自己的必要。 “起来吧。”像是过了一百年那么久,王后终于暂时原谅了她的失误。 伊莉莎悄悄舒了一口气,直起身子,却仍垂着眼睛,表示着自己的恭顺。 “把她这几天的事情一一说给我听,不要漏下一件。”王后吩咐道。 伊莉莎张开嘴,才起了一个头儿,门外的侍卫忽然进来禀报:“公主殿下在外面,请求面见陛下。” 伊莉莎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多尔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王后的会客室外。按照她的时间表,这会她应该在城堡的草地上,在博尔夫人的指点下,学习淑女侧骑马匹的技巧。 但她知道,这会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多尔赶过来,在王后面前维护她。 王后看了伊莉莎一眼,示意侍卫让多尔进来。 多尔走进来,也看了伊莉莎一眼。她没什么感情的“咦”了一声,对在这里见到伊莉莎表示了不多的惊讶。 “陛下,”她向王后弯了弯身子:“我是为您给我安排的功课而来。” “功课?”王后把她的胳膊肘顶在桌子上,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 假如她倚重的那些大臣也在这里,他们会说,这正是王后准备长时间和他们讨论问题时,会做出的前置动作。 “你的功课有什么问题吗?”王后问。 “您和这间宫殿里的人都告诉我,我应该加冕为女王。” 王后点点头,表示她说的对。 “但我的功课却缺乏国王应该学会的知识,相反,它们充斥着无用的部分。” 没等王后说话,多尔继续说:“比如,阿曼达·罗伊女士告诉我,历任国王都要学习战斗的技巧,以备某天她需要在战场上,带领她的士兵走向胜利。但我的课程中并没有这一项。” 伊莉莎在年幼时也曾问出过这个问题,因此,她也预见了王后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那是国王的课程,亲爱的,学习武艺很辛苦,你不需要……” “女性的国王也是国王,陛下。”多尔不假思索的打断了她的话。 “既然我的未、婚、夫,”她特别强调了某个词:是为了我的地位而和我结婚,那我是否会穿着美丽的长裙,用优美的舞姿取悦他就不重要。只要我的地位坚若磐石,婚约自然牢不可破。” 王后点点头,表示赞同:“这正是我请老师教授你礼仪、舞蹈等诸多课程的原因,孩子。你需要领主们的认同,只有如此,才能得到国王的权利。” “领主们恐怕不会因为一个人舞跳的好,就将他送上王座,更不必说我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我想我比较适合卡洛斯国王的道路。” 伊莉莎禁不住侧过头去,看了多尔一眼。 那位她曾经认为是自己父亲的人,查尔斯国王,是一位以个人魅力统治国家的君王。那么查尔斯曾祖父的曾祖父,卡洛斯国王,就是以勇武统治国家的人。 这位曾流亡在外的国王,沾染了太多南大陆人的粗犷轻浮。 他粗鄙的做派,和他那几乎算是出身平民的妻子,很令生长于列岛的明尼贵族们不满。 但终卡洛斯王一朝,并没有哪位领主公开表示对国王的反对。原因很简单,没人希望自己在战场上,属于这位国王的敌人阵营。 多尔的目光平静如水,看不出任何动摇。她已经拿定了主意,只是来通知王后。 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很厉害,但孩子,拿着匕首抓几个毛贼,和擎着长枪在马上打败敌人是两回事。” “我可以学,”多尔说:“我愿意将精力花在那些有价值的知识上,即使它比我现在学习的艰难百倍。” 王后思考了一会,她的手指在手背上轻轻的点了几下,最后做出了让步:“好吧,既然罗伊女士说服了你,就让她来做你的老师吧。至于你其他的老师那里,我会告诉他们你的意见。” “多谢您。”多尔像模像样的鞠了个躬。她并没立刻离开,反而看了看伊莉莎,无视她的眼中的拒绝,又开启了下一个话题:“还有一件事……” 看着王后似笑非笑递过来的一眼,伊莉莎的指甲深深的掐在她的掌心里。 她大约是要完了,也许自己今天就要离开宫廷,去染色街的那间逼仄的小屋子里,从此做个在乡下挤牛奶的女工。 她将自己的双手的拇指与食指圈起来,默默的向太阳神祷告着。 “我想知道,关于我和伊莉莎被换掉那件事,您有头绪了吗?” 伊莉莎舒了一口气,多尔的确不懂宫廷,但她并非毫无心机的憨直之人。 遗憾爬上了王后的脸,她摇摇头:“毕竟过去了十几年,当时的人有些甚至已经不在了。所以追查起来很困难。而且……” 她向后一倚,靠在高大的椅子背上,双手抱在胸前:“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不是宫廷中人做了这件事?” “那是最不需要考虑的部分。”多尔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我的母亲绝不会做这种事!” “我才是你的母亲,多尔。”王后有些受伤的说。 “我很抱歉,陛下。”多尔微微低下了头:“您给了我生命。但那个在饥寒交迫的冬季里,用歌声抚慰我,在难耐的夏夜整夜给我扇扇子,为了让我穿上一件新衣服,吃一点好吃的,而不眠不休工作的女人,才是……” 她的目光在半空中触摸到王后盈满了水雾的双眸,立刻生硬的拐了个弯儿:“……在我的生命中,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的人。我因她的痛苦而痛苦,因她的喜悦而喜悦,亦视她的亲人为亲人,视她的朋友为朋友,我恳请您理解。” 王后垂下脸,用手抵着额头,一句话也不想说。 许久许久,久到窗外的天空已染上了一片绯红,她才开口:“现在我理解了,你们都出去吧。” 她们一言不发的行了屈膝礼,悄无声息的溜出了会客室。 那天晚上,多尔如愿以偿的更换了她的课程表,伊莉莎也在王后的口信下,获得了“公主的姐妹”这一称号,得以名正言顺的走在多尔的众多侍女之前。 但晚餐时分,餐厅尽头的高台上,只有多尔入座用餐。 高台正中间,那张带着王室华盖的座椅上,空无一人。 正如王后所说,学会在飞奔的马上,擎着长枪,把敌人击飞,是件相当有难度的事。 习惯了匕首的轻灵,且只会骑着马赶路的多尔,完全无法适应马上长枪作战的发力方式。 又一次,她驾着马冲向标靶,将手中的木枪,向那木板人的心脏处戳去。 巨大的冲力和错误的距离估计,令她的枪尖向下偏离了方向,直直的戳进了木板人的腹部。 “力道够了。”阿曼达走上前,观察了一会那个已经破破烂烂,伤痕累累的木板人,对着它肚子上缺损的一块,做了个颇为维护多尔颜面的评价。 她比了个手势,示意仆人把木板人抬走,换一块新的来。 “休息一会儿,稍后再练。” 多尔“嗯”了一声,走到这片草坪的边缘处。 仆人将她带有这样华盖的椅子放置在那里,又为她搬了一张桌子来,还在上面放着各式点心、冰桶、蜂蜜麦芽酒和葡萄酒。 她的侍女们也等在那里,一见她过去,立刻围上来,为她递上手绢,扇起扇子。 第12章 第 12 章 多尔谢过她们的好意,一屁股坐下,顺手接过伊莉莎递来的象牙折扇,拼命的在自己额角便呼扇着。 “给我点喝的。”多尔一边抹着额角的汗珠儿,一边说。 立刻有人倒了一杯蜂蜜麦芽酒给她,还贴心的在里面放了冰块。多尔一把抓过来,将大半杯灌进喉咙,才算感觉清爽了一些。 “谢了。”多尔说。 “老实说,您不用这么辛苦,我哥哥会保护好您的,他是兰德最好的骑士。”递给她麦芽酒的人说,多尔抬起眼睛,看见弗利尔站在太阳下,优雅的像晨曦中的玫瑰。 多尔又抹了一把额头,感到那些纷纷涌出的汗珠,渐渐失去了进击的**,这才指指桌边的椅子,示意弗利尔坐下。 “你哥哥也像你一样英俊吗?”她没接弗利尔的茬,转而打听起她最关心的事情。 “……公主十六岁的时候,他让使臣送了一副自己的画像,作为贺礼。”弗利尔可疑的停顿了一下,说:“您可以让人为您找出来,他现在和那会儿差别不是很大。” 伊莉莎轻轻贴上来,凑在多尔的耳边:“就是您卧室间里,挂在壁炉上那一张。” 多尔眯起眼睛,回忆着那张被她以为是某位骑士画像的人物画。过了片刻,她肯定的点点头:“你哥哥没有你好看。” 侍女们纷纷撇开了头,假装没听见多尔在说些什么。 弗利尔却笑了起来,明媚如四月的春光。 “承蒙谬赞。”他站起来,夸张的向多尔鞠了一躬。 远处,仆人重新摆好了标靶,四个个崭新的木板人,沿着直线排成一列。 阿曼达·罗伊骑着马走到了草地边缘。她还没来得及下马,多尔就已经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训练,稍作休息。训练,稍作休息。训练,稍作休息。继续训练。 一整天,她们都在草地上度过。 天边的火焰烧尽了云彩,只剩下冷冰冰的蓝紫色灰烬。 多尔终于勒住缰绳,从马上踉踉跄跄的下来。 “不用,休息一晚就好了。”她抬起手,制止了过来搀扶她的侍女,并吩咐她:“我不去餐厅了,让厨房直接把晚餐送去我的房间。” “你要是对别的课程也这么用心就好了。”伊莉莎充当起多尔的切肉仆人,替她将盘子里的肉食切成小块,并在上面撒上昂贵的香料。 “我很用心啊。”多尔有点委屈的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历史也好,修辞也好,哪一门她没有努力的学习? 她最近背下来的书,比她过去吃过的肉还多呢。 “那请好好读书的公主殿下告诉我,格兰特女大公和罗伊小姐是什么关系?” 多尔沉默,多尔微笑。 迎着伊莉莎的目光,她只能说:“纠正一下,我对有用的课程一样很用心。” “你觉得背诵贵族图谱没用?”伊莉莎推着盘子的手顿住了:“没人跟你解释你为什么要背这个?” “‘每一个贵族淑女都要掌握这些’。”多尔撇撇嘴,做了个不屑的表情,伸手自己将盘子从伊莉莎那里拖过来。 金黄色烤禽肉里,还带着些许汁水。焦脆的皮上,洒着黑色的胡椒粉和深绿的罗勒碎叶。 肉和香料交织成复杂的香味,热腾腾的直往上冒。 多尔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顿时盈满了幸福的味道,就连右手臂上的酸痛,好似也消失不见。 “假如你已经女王了,有人告诉你有个领主……比如约尼克侯爵吧,”伊莉莎随口拎了一个不怎么出现在宫廷的贵族,“说他和外国勾结,意图颠覆您的王位,您会派谁去查这件事呢?” “小威廉姆斯子爵?克拉维兹爵士?还是米柔尔女侯爵?”她说了三个名字,让多尔从里面选出一个幸运儿。 多尔皱着眉头想了想,首先排除了克拉维兹爵士——她知道他们家和约尼克家有封地争端。 至于小威廉姆斯,虽说他们家是北方领主,看上去和几乎在明尼最南端的约尼克家,大约是挨不着,但这么明显的排除项,保不齐里头有暗雷。 “米柔尔女侯爵。”这位女侯爵起于微寒,是靠对格罗利亚王后的忠诚,才从一个乡村骑士的女儿,走到了今天的高位。 作为寡妇,她也没有特别复杂的社会关系。选她,大约不会有错? 听到她的答案,伊莉莎抿着嘴,笑了起来。 多尔的心一沉,完了,不用问。她选错了。 “米柔尔女侯爵的丈夫的妹妹,是约尼克侯爵妻子的弟弟的儿媳。虽然侯爵的丈夫已经过世很多年了,但他们依旧保持着不错的亲戚关系。顺便说一句,约尼克侯爵夫人,来自和您的母亲一样拥有王室血脉,她的娘家是卡兰家族,而她的一个姐妹,嫁入威廉姆斯家族的旁支,所以……” “你就没有给我一个正确的答案。”多尔咔哧咔哧的咬着嘴里的烤肉。 “假如你背过贵族的图谱,就能在第一时间指出我的陷阱。” 多尔抬起双手,行了个法**礼:“我错了,我保证好好背诵会对现在产生影响的那部分。能麻烦智慧过人、体贴温柔的伊莉莎小姐,帮我在图谱上画出来吗?” 伊莉莎有点恼怒的看了多尔一眼,似乎是在责怪多尔投机取巧,不过她还是点点头,闷声闷气的说了一声“好”。 “王后给我找的老师一点也不靠谱。”多尔嘟嘟囔囔着:“要是她们像你这样告诉我,我早就认真了。” “别这么说。”伊莉莎垂下眼睛,掩去眼中的光芒。 “嗙”的一声巨响,最后一块木板人形标靶,轰然倒地。 多尔右手持着长枪,左手一勒缰绳,配合着双腿,强制着□□的黑马转身停下。 “干得漂亮!”阿曼达骑着马,从第一个木板人飞奔到最后一个边上,挨个查看多尔的准头。 从春日走到初秋,多日的训练,多尔已能穿着盔甲,拿着真正的武器,沿着随机的不规则路线,将长枪准确的刺入每一个木板人胸口的标记处。 “您出师了,接下的内容,您只能在实战中学习。”阿曼达检视完最后一个木板人,笑着对多尔说:“比武大会,或者更严酷的场所。” “当然啦,”阿曼达撩了撩她火焰一般的长发,“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还有一个比武大会上的小技巧,可以教给您。” 多尔摘下头盔,满眼写着“想要”。 阿曼达于是请多尔的侍女向她抛掷手绢,为多尔展示怎么在马上,用长枪接住女士们抛出的爱意。 她甚至在接住梅丽尔的手绢之后,还回头送给梅丽尔一个飞吻。 “比武大会上的小技巧?”多尔皱着脸,像是吃了吞下去了一整个柠檬:“我觉得我用不上这个。” “绝对用的上。”阿曼达跑回多尔身边,将她接到的手绢一一叠好,还给侍女们。 “我是个女人。” “所以不止未婚的小姐们会向您抛手绢,那些已婚的夫人们,也会这么干。阿曼达笑着跳下马:“甚至有的时候她们的丈夫就在您对面。” 多尔歪着头,靠在伊莉莎的耳边,轻轻说:“我更喜欢收到漂亮小伙子的手绢。” “明尼的年轻骑士们大约会这么做。”伊莉莎说,在她还是公主的时候,一天能收到好几打情诗,全部来自那些想在宫廷中取得一席之地的年轻人。 “那太好了。”多尔拍了拍手,笑着跳上马:“多学点东西总没错。” 阿曼达教会了她姿态优美的接住手绢,再控制着马回身,向手绢的主人挥手,又开始尝试教她在马上开弓射箭。 “王室经常有打猎活动。”阿曼达骑在马上,仅凭双腿的力量驱使着马匹向前小跑,“这也是展示武艺的一种方式。” 她一遍说,一边随手从箭囊里抽出一只箭,搭在弓上,半拉开弓弦,向草地边缘的橡树树冠中,随意一放。 “扑啦”一声,一只羽箭,插着少□□头大小的东西,从纵横的枝叶间摔下。 “您猜我射中了什么?”阿曼达扬起笑容,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一只黑尾巴的麻雀。”多尔回答。 她的眼力很好,只是不会在马上开弓射箭。 阿曼达纵马飞奔过去,路过那东西时,弯腰倒转身子,伸手在地上一捞,捞起那枝箭,奔回多尔身边。 两人在草地上肩并着肩,小跑了一段,让马渐渐慢下脚步,最终停住。 她托着那只尾巴上带着大片黑色的麻雀,将手递到多尔跟前,眼睛里亮闪闪的:“您的眼睛真厉害。” 仆人们赶过来,将那只血淋淋的麻雀拿走,又为阿曼达递上湿润的亚麻手绢。 阿曼达一边擦着手,一边对多尔说:“我估计我们很快会北上,到时候一定会有狩猎活动,您得做好准备。” “你觉得阿曼达的判断正确吗?”晚饭过后,多尔咨询起伊莉莎的意见:“我记得宫廷总是在秋冬南下,在春夏北上。” 伊莉莎想了一下,点点头,认同了阿曼达:“一般来说是那样。但我想今年王后会向北,去和那里的领主会面。” “为什么?”多尔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让初秋的清凉爽朗,透进室内。 女仆在地上洒了些玫瑰水,被秋风一吹,带出一股冷郁的味道。 “因为你要结婚了。”伊莉莎简明扼要的说。 “啊?”多尔发出一声“这也和我有关”的声音。 “你要嫁给兰德的国王,你们还要有至少一个孩子,那么结婚后一年甚至几年内,宫廷的主要活动范围,肯定以南方为主吧?” 多尔恍然大悟。 第13章 第 13 章 就像谚语说的那样,墨水瓶造就了学者。 虽然多尔对政治的反应速度,还是比不上伊莉莎、阿曼达这样自小在宫廷和贵族之家长大的少女,但也远远胜于几个月前,刚刚踏进鸢尾宫的赏金猎人了。 对于明尼而言,国王无疑是权力的中枢,而国王的宫廷,则随着这位中枢的心意翩翩起舞。 人人都希望得到国王的赏识,人人都希望前往宫廷任职。 即使领地在边境,依旧有领主长期居住于宫廷。 即使现实情况不允许领主离开,他们仍会竭尽所能的,将自己的儿女送入宫廷,成为国王、王子的侍从,或是女王、王后以及公主身边的侍女。 那些在地理距离离宫廷更近的人,天然就比其他人具有优势。 很久之前,久在玛德琳女王与贪婪者尚未出生之前,久在列岛还在同一朵白鸢尾的统治之下,国王便已经发现了这一问题。 于是,宫廷开始了在列岛之间的迁移。 天气炎热时,宫廷往北而行,与北部的领主们,在平原森林间,打猎嬉戏;天气变冷时,宫廷便向南而去,与南部的领主漫步于河流交错的水道间。 国王便以此维系着和各地领主的感情,亦向村落市镇间生活的百姓,展示着王室的风采。 但由于和平婚约的存在,接下来宫廷势必要更长时间的停留在南部。北部的领主们自然会感觉自己受到了冷待。 这也是为什么格兰特女大公,明明封地在南边,近十年来,却能在北部领主中,取得很高威望的原因——这位贵妇人,无论身份地位,亦或是态度,都堪称和平婚约头号反对者。 尽管盛夏已过,天气转冷,已经不是北上的最好时机。 但出于对尽快促成婚约的考虑,宫廷势必要在公主出嫁之前,和北方领主有一次长时间的会晤,以此消除领主们对和平婚约可能会削弱北方权力的疑虑。 果然,不久后,王后便将多尔和伊莉莎叫去,告诉她们,宫廷即将启程前往北部的行宫。 “另外……”王后停下来,看了看门,她的侍女们立刻放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情,从私室的各个地方站起身,在米柔尔女侯爵的带领下,向她行礼告退。 门外很快响起了里拉琴柔美的乐声。 王后站起身,将她们带到屋子另一侧的窗边,那里有一张小圆桌,几把放着坐垫和靠垫的椅子。 阳光穿过玻璃窗,和轻薄的窗纱,照在绣着小雏菊的米黄色亚麻桌布上,给这屋中的一角,染上了一点宫廷中少有的惬意。 她们三人在小圆桌边坐下。 王后制止了伊莉莎,亲自给两人各倒了一杯加了蜂蜜的麦芽酒,又递给多尔一杯与宫廷气质不太相符的淡啤酒。 “喝一点吧。”王后的声音里罕见的流露出一点疲态。 伊莉莎低下头,优雅的啜了一小口杯子里的金黄色的酒液,多尔直接举杯痛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放下杯子,神色清明的看着王后:“假如您在为如何开口而犹疑,我的建议是,直接说。” 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微微侧了侧身子,看向伊莉莎:“我已经弄清楚了当年的事情。我恐怕必须对你说声抱歉,伊莉莎,我亲爱的孩子。很抱歉让你卷入这一切。” 伊莉莎也明白了王后今日的异常,她露出一个微笑:“不,陛下。我很好。您一直对我很好。” 王后动情的握住伊莉莎的手:“听我说,对不起,伊莉莎。我很抱歉,我想这所有的一切,都起源于我的无心之言。” “您说了什么?”多尔皱起眉头,王后单独留下她和伊莉莎时她就猜到了大概,但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后又叹了一口气,才慢慢说起了缘由:“自从找到你之后,米柔尔就一直在为我调查当年的事情。最近这一切都有了结果。我们查到了我的一个侍女身上。” 多尔和伊莉莎对视了一眼。 不等她们追问,王后已继续说了下去:“当时你刚出生,查尔斯远在边境和兰德人厮杀,理查德的军队却已经在向大圣堂施压。我们只能躲在圣堂中瑟瑟发抖,祈祷奇迹的降临。” 她的声音里掺入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感情,听上去像是愧疚,又像是不忍:“那时,我每时每刻都在担心,担心查尔斯会出事,担心理查德会不顾圣堂的神圣,闯进来杀死我们。” “有一天,有一个刚生了孩子的女人来帮我喂你,怀里还抱着她的儿子。看着她们亲密的样子,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大哭起来,说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她抓过自己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里面的酒,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如果你是那乡下女人的孩子,至少理查德不会杀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婴儿。” 说的好像平民没被理查德的士兵祸害过一样! 怎么她母亲是闲的没事做,非要挺着个大肚子跑进圣堂生产吗? 多尔把手支在圆桌上,挡住自己的嘴,尽力把冲到嗓子眼的脏话咽回去。 看到多尔的脸色,王后苦笑了一下:“我只是一时激动,但她大约是把这话记在了心里。那时我的侍女们轮流照顾着你,因为你的乳母没能和我们一起躲进圣堂,常常有生过孩子的女人来帮我喂养你,我想这给了她机会。” “她是谁?” “抱歉,孩子。”王后摇摇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我,她坚贞不屈,不肯投降理查德,最终……” “……被理查德带出大圣堂后,我们甚至都没能再次见面……”说起那位侍女的死,王后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转过脸去,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那水雾消散,才回过头来,继续说:“她是一位忠诚的朋友,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也请你看在月神已经带走了她的份上,不要再追问她的身份。” 多尔在心里骂了一句。 理查德虽然抓了住王后,却没能如愿以偿的控制住王都。为了尽可能稳住明尼尔的局势,南下迎战将他宣布为叛逆的国王,理查德将可能会威胁他后方稳定的贵族们,杀了一打又一打。 仅凭这个特征,想确定这个侍女的身份,等她查出来,她的女儿大约也满地跑了。 见多尔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王后显然有些无措。 多尔将手臂向后一抽,放在腿上,避开了王后伸出的手。 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悻悻的放下:“假如你要怪就怪我吧,都是我的错,我不该……” “我不理解你跟我说什么。”多尔抱起胳膊,冷冷的说:“差点被当成替死鬼的不是我。好心帮忙却被偷走了女儿的也不是我。”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胸中到处乱窜,一下又一下,撞她的烦躁难忍,不知该把那东西从哪里撒出去。 她“唰”的一下站起来,居高临下的怒视着王后,脑袋里,喉咙里堆积着的那些字眼儿,向喷发的火山一般汹涌而出:“我是公主,为了我的安全,牺牲一个裁缝的女儿怎么了?别说一个裁缝的女儿,在你、你那些侍女的心里,就是一千个,一万个裁缝女儿的命,也比不上公主的一滴眼泪重要,是不是?” 她摔下这句话,转身拂袖而去。 走了没两步,又停住脚步,回过身子,走到圆桌边上,抓起因这变故已经愣住许久的伊莉莎,又向外去。 伊莉莎手忙脚乱的站起来,匆匆忙忙的向王后行礼告退,在王后的挥手示意中,磕磕绊绊的跟着追上多尔的步伐。 多尔紧紧的攥着她的手,拉着她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进入越来越公开的场合。 见到她们,人们面露讶然,停下手头的事情,向多尔躬身行礼,又在多尔路过之后,对着她仪态的步伐皱起眉头。 她们穿过一条条长廊,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少。 伊莉莎左右看看,认出了这附近,那是鸢尾宫的南边,再过去一点,就是药圃的方向,平日除了维护药圃的园丁,没什么人到这里来。 她忙向后使力,试着拽住多尔:“停一停,停一停。” “哎呀!”她惊呼一声:“我的鞋跟断了!啊!” 多尔闻声,急忙回身将她抱住。 “你受伤了吗?要不要紧?”她扶着她,确认她站稳了,忙弯下腰,拉起她的裙子,查看她的脚部。 “伤在哪儿了?疼……”目光落在伊莉莎完好无损的金跟鞋上,多尔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闭上嘴,将手松开,把伊莉莎的裙摆丢回原处。 过了一小会儿,她又没好气的问:“刚刚全都是骗我的,鞋子没事,人也没事,是吧?” “现在没事,让你再拽着走两步,可就难说了。” “我……”多尔自认理亏,闭上了嘴。半晌后,她说:“抱歉,我……我心里太乱了。” “我知道。”伊莉莎好笑的看着多尔。她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多尔,蔫哒哒的,不知所措,像一颗被晒干的卷心菜。 “对不起。”许久之后,多尔又说了一句。 “都说了没关系……” “不是说这个。”多尔说:“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和妈妈分开。” 伊莉莎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句话。 她本是被推出来为公主挡去灾祸的替身,但却阴差阳错的被当成真的公主,在明尼一切的中心里长大。 她穿着世上最好的料子裁成的裙子,享用着平民想像不出的美味佳肴,住在华丽宽敞的宫殿里,接受明尼学识最渊博的学者的教导…… 这一切都不是一个住在染色街小茅屋里,辛苦工作的裁缝能给予的。 多尔曾教给她一首歌谣,那是她和她母亲爱的联结。 多尔说,在她小时候,在那些因为饥饿而难以入睡的夜晚,母亲就会抱着她,唱起这首歌谣,哄她入睡。 但伊莉莎从不知饥饿为何物。 她想了想,扬起一个微笑:“宫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这儿哪都不好。”多尔说:“这里只有看上去好。” “餐桌上摆满了烤肉,可所有人都说,公主应该苗条轻盈,吃得太多会长胖;库房里的布料和皮革柔软舒服,可他们却不肯让我把它做成裤子和平底鞋,就因为他们觉得那不好看!” 她气呼呼的锤了一下墙壁:“还有,书房里有那么多书,马厩里有那么多马,可老师们却把时间花在教我用舞蹈和音乐,好让我能取悦我未来的丈夫。” “这里就像我从奸商手里买的那个苹果,表面看着红红的,好吃的不得了。结果一口下去,一个虫子突然钻出来,还在我眼前扭着身子跳舞呢” 第14章 第 14 章 公主的心情不好,很不好。 这是所有在餐厅中,在公主侍女的桌子位上,有一席之地的人的共识。 尽管流水般的佳肴,一如往常的端上餐桌。坐在餐桌边的食客们,却无心进食。 侍女们互相看看,无声的交换着信息,又将目光汇聚到伊莉莎的身上。 每个身处宫廷的人都清楚,如果这座宫殿中,还有谁能得到公主的推心置腹,那无疑只有“公主的姐妹”,曾经被认为是公主的伊莉莎小姐。 伊莉莎看看众人,优雅的往自己盘中取了一块小羊排,轻声说:“殿下最近在学业上有些不顺利,你们知道的,她开始背兰德贵族的图谱了。” 没人相信她的话。 年纪不大又没什么心眼儿的梅丽尔,已经将嘴撅起来了,以此谴责伊莉莎的不诚实。 公主气冲冲的离开王后的私室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宫廷。 就连鸢尾宫树林里,最迟钝的乌鸫也听说了这个消息。 但即使是梅丽尔,也没有戳穿她的谎言,继续追问下去。 伊莉莎笑了笑。 公主的怒火确与贵族图谱无关。不过这话也算不得她撒谎。 近日,多尔确实因学习兰德贵族的家系,而饱受折磨。 几个月前,多尔记诵明尼贵族的谱系时,伊莉莎曾将这些家族中的杰出人物挑选出来,以其精彩的生平为纲领,连带着为多尔讲述他们的家族,和家族中其他的成员。 这方法很有用。不但成功的让多尔记住了大部分图谱上的名字,还顺便加强了她对明尼历史的学习。 但当她终于记住了所有的明尼贵族,拿起兰德贵族家系图谱,准备故技重施时,伊莉莎遗憾的告诉她,对不起,自己对兰德贵族的了解有限,讲故事可以,但把兰德人的家族成员都加进故事里,那就做不到了。 多尔有什么办法? 只能硬背了。 死记硬背往往事倍功半,即使是明尼的公主殿下,在这点上也未能得到太阳神的眷顾。 为了不影响其他事情,多尔不得不压缩睡眠的时间,花在写满兰德名字的牛皮纸上。 最近几天,不知是由于缺乏休息,还是因为在脑力学习上投入了太多时间,多尔总在晚上,感到脑袋有些不适。 但细问她,又说不出究竟是何如不舒服。 晚宴后,王后的侍女们为她献上了一出假面舞剧。 米柔尔女侯爵拨弄着鲁特琴,用节拍指挥着打扮成一只只天鹅的侍女们,在大厅中旋舞。 王后的弄臣讲了一个笑话,引来全场的大笑,就连一直板着脸的多尔,也情不自禁的弯了弯嘴角。 伊莉莎坐在她身边,一双眼睛从大厅的东面,看到西面。 今夜,被羽翼托起的白鸢尾也不在这里。 “怎么没看到格兰特女大公?感觉好几天没见到她了。她不会回乡下了吧?”趁着王后兴致高涨,走下王座,拉着刚刚还在弹琴的米柔尔女侯爵跳起了另一只乡村小调,伊莉莎悄悄的问梅丽尔,她的父亲正在为这位王室成员服务。 “女大公生病了。”尽管仍因伊莉莎的隐瞒生气,梅丽尔依旧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又不是什么机密事项,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生病?”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于激动,伊莉莎立刻压低声音,轻轻问:“什么时候的事?要不要紧?” 梅丽尔摇摇头:“不好说。我父亲说 ,女大公几个月前就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但医生没查出什么来,以为是她……呃……心情导致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真假公主这事闹出来之后,女大公一面羞愤不已,自觉在兰德人面前丢了大脸,一面因多尔种种不合时宜的举止,而寄希望于婚约双方能有一方悔婚。 但无论是多尔、格罗利亚王后,还是因变故暂留在明尼尔的兰德大使与弗利尔,都一致认为婚约可以暂缓,却绝不应该废除。 至于远在兰德的新郎科尼亚国王,据说他的议会一致同意了弗利尔的建议,并将处理婚约事宜的一切权力,都委托给了弗利尔。 情势不利至此,女大公因此大动肝火,以至于伤心伤身,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听你的意思,女大公的病似乎不止是因为动怒?” “单纯的生气可不会把人气得下不来床,对吧?”梅丽尔的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我父亲说,她疼的越来越厉害,以前还能强撑着出席晚宴,但最近几天已经到了没法自己走路的地步。” “医生怎么说?” “王后派去了好几个医生,大圣堂的司济也来看过,他们给她放了血,还给她用了些药。但……听说他们还准备祭司们为她祷告。”梅丽尔忧心忡忡的说:“如果她去世了,我父亲该怎么办呢?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还不错的工作。” “放心吧,”伊莉莎拍拍她的手,柔声安慰她:“你是公主的侍女,等公主加冕之后,你可以去请求她。” 如果多尔真的能顺利加冕的话。 伊莉莎抬起头,越过跳舞的人群,看向正与弗利尔说话的多尔。 还没有人告诉她,她血缘上的堂姑,此刻正在亡灵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模糊界线边徘徊。 明尼的王室,在近十五六年里,似乎遭遇了不明的厄运。 一朵又一朵白鸢尾在病痛的折磨下凋零。 多尔的叔父,多尔的姑母,多尔的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们…… 在伊莉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她尚以为自己是公主的岁月里,她曾阴暗的因为亲人的死亡而感到安心。 那些比她更强壮、比她更聪明,却比彼时的她离王位更远的继承人的死亡,带走了她的亲人,也带走了失父的她,对失去王位的恐惧。 她为亲人的死而哭泣,也为王位觊觎者和潜在叛国者的减少而庆幸。 但当她虚假公主的身份被揭穿时,当她以局外人的身份思考,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蓦然惊觉: 当公主的王座,随着继承人的死亡,而越来越坚固的时候,还有另一个人,另一个拥有王室血统,并嫁给了国王的人,正离公主的王座越来越近。 那原本只是一个猜测,一个她想都不愿意去想的猜测。 她毕竟将她抚养长大,她毕竟曾像对女儿一样对待她! 但现在,最后一个隔在公主与王后格罗利亚之间的继承人,已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在她去往月神的国度之后,那位在法律上应该加冕为王的公主,真的能顺利的带上她的王冠吗? 而她,一个默默无名的裁缝之女,被当成公主养育成人,这一切真的只是因为,一个忠心耿耿的侍女,阴差阳错的死在了理查德士兵的手中吗? “你脸色好苍白,”仿若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开,梅丽尔声音模糊的传入伊莉莎的耳道:“难道是女大公的病讯……” 梅丽尔没继续说下去,作为和平婚约的赞成者,伊莉莎和格兰特女大公的关系,好得大概和园丁和蚜虫差不多。 梅丽尔很难想象,伊莉莎会因为女大公的病情,而脸色难看的像是自己也快病死了一样。 “不……”伊莉莎只觉得背上寒毛耸立,她握住梅丽尔的手。挤出一个微笑:“我只是……只是觉得世事无常,她曾经看着多健壮……” 她一边胡乱说了些话,将梅丽尔的疑问搪塞了过去,一边警觉的环视着周围。 一切都晚了。 她在梅丽尔面前露出了行迹,而那份恐惧,说不定已经引起了他人的注意。 梅丽尔这傻姑娘或许察觉不到什么异常,但宫廷中是没有秘密的。 只要有人注意到了她这一刻的失态,只要有人起了探寻之心,只要有人向梅丽尔套话——这可太容易成功了,那今日的事情,不久就会出现在王后的书桌上。 而她,大约就要步上那些死去的白鸢尾的后尘了。 凉爽的秋风,自窗户穿过大厅,吹得伊莉莎打了个寒噤。 她摸出手绢,擦去额上细密的汗珠儿。 多尔借着烛光,翻开一张新的兰德贵族图谱。她低下头,目光好似落在蓝色墨水写的花体字上。 可她根本无心阅读。 早在大厅里,王后跳舞的时候,她就发现伊莉莎的状态有些不对。 说不上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但就是不太对劲。 这只是一种直觉,毫无依据。 但她一向相信直觉。 于是她借口想早点睡觉,向王后说了晚安,带着她的侍女们离开了大厅。 她照例要伊莉莎留下,又照例在侍女们离开后,摸出兰德人的图谱,开始加班加点的学习。 但今夜她的心很乱,和伊莉莎一样乱。 母亲教的法子,老师教的法子,甚至还有那位女巫小姐传授的“平敬心情的咒语”,在今晚都失去了效力。 她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会儿图谱,还是将它一把扔开。 “怎么了?”听见动静,伊莉莎抬头问。 “烦。” “我去点根**蜡烛静静神?”伊莉莎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了脚——多尔面前的那根蜡烛上,用金漆画着太阳与月亮的花纹。 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察觉到**神圣温柔的香味,早在屋中缓缓浮动。 她苦笑了一下:“看来我也有点心烦意乱。” 一时间,多尔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酝酿了半天,只挤出一句:“我用我的名字对太阳神起誓,只要你愿意,你永远是我的姐妹。” 见半晌过去,伊莉莎也没回应她,多尔只好笑笑,假装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她不知道,那天半夜,她再次睡着睡着,将胳膊带着半个肩膀伸出了被子时,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伊莉莎叹了口气,终究伸出手去,轻手轻脚将被子替她拉好。 第15章 第 15 章 月神诞日过后,宫廷庞大的车队,开始向着北方行进。 打着王室旗帜的护卫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随后是王室成员和他们的近臣,大领主们和议会成员跟在他们后面。 在这群大人物的后面,是厨房和厨房的佣人们,最后是笨重的行李车队和其他佣人。 在他们之后,还跟着无数闻风赶来的商人小贩和杂耍艺人,指望着尾随这队庞然大物,从它的手指中赚些钱财,贴补家用。 道路两侧,到处是听说宫廷迁移,前来看热闹的人群。 他们走过的时候,人们高呼着白鸢尾的名字,向他们脱帽致意。 多尔按伊莉莎告诉她的那样,向人群微笑着挥手。 这是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得活儿:她必须兼顾两侧,同时在马上保持优雅得体的姿态,以免任何一方觉得自己受到了怠慢。 但她学得很快。 半个月后,当宫廷的脚步踏入阿什利侯爵的领地后,就算以多尔那位礼仪老师——玛格丽特·博尔夫人的挑剔眼光,也说不出她在这项工作上还有什么不足。 这位热情的领主,用一场美妙绝伦的化装舞会迎接了宫廷。 他让城堡中的侍女们,穿上克里斯风格的绿色单肩长裙,用丝绸做成的仿真鲜花,点缀着她们披下的长发和裸露的手臂。 这些来自山间的森林女神,和背着弓箭,打扮成猎人的侍从们,在象征着树木和灌木丛的金褐色丝绸间翩翩起舞,打情骂俏。 随后,女神们携起猎人的手,将他们拉到树后。接着,他们从树后走出,奇迹般的捧着篮子——那里面装满了秋天新摘下的水果。 他们走下舞台,将水果送给观众,又拉起兴致勃勃的观众,走回舞台。 仆人们上前撤走舞台上的布景,乐师们曲风一转,拉起一支乡间小调。森林女神、猎人和误入其中的客人,一起跳起舞来。 多尔也在跳舞的人群当中——她不喜欢用舞蹈取悦别人,倒很热衷于在高兴的时候,来上这么一段。 她跟着一个猎人的舞步转了两圈,又随着节拍转向另一侧。 “跳的不错嘛。”她的新舞伴称赞道。 “你也不赖。”她对弗利尔露出一个笑容。 但很快,越过弗利尔的肩膀,她看见有个穿着仆童制服的少年,走到梅丽尔身边,俯下身子,对她说了什么。 梅丽尔的笑容,因那少年带来的消息,顷刻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忧愁。 弗利尔碰碰她的手臂,提醒她别在舞池里停下脚步。 “那不是你的侍女吗?叫梅丽尔的那位小姐?”显然,随着节拍移动的时候,他也看见那一幕。 她看了弗利尔一眼,有点意外他会知道梅丽尔的名字。 “抱歉,我要离开了。”她向他点点头,转身要离开舞池。 “别这么急。”弗利尔伸手抓住她,“你应该没兴趣成为大家的焦点吧?跟着我的脚步。” 他带着她慢慢从中心跳到边缘,又从边缘挪到角落里,然后拉着她离开了舞池。 多尔绕这一圈的功夫,梅丽尔已经不在原地了。 她左右看看,没找到梅丽尔的踪迹,反而是伊莉莎坐在那里,脸上带着点凝重。 “出了什么事?梅丽尔呢?” “她有些不舒服,回去休息了。” “不要紧吧?需要请医生过去看看吗?” “没那个必要。”伊莉莎看了一眼弗利尔,又看回多尔:“刚刚她父亲派人来送消息:格兰特女大公因病过世了。” “愿月神保佑她的灵魂。”多尔在胸口画了一弯:“她是在为她父亲的未来担忧吗?” “是的,殿下。”伊莉莎说:“她家没有多少土地,如果失去了现在的工作,回乡下会过得很贫苦——恐怕连养匹马都是问题。” 多尔叹了口气,世上大部分的问题,都可以归咎给这两个残酷的字眼:没钱。 “我会帮忙问一问,有没有人需要雇佣新人。”多尔说:“你让她把她父亲之前的履历,抽个时间,跟我讲一讲。另外……” 格兰特女大公在宫廷中,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果不是她病得起不来床,与北方领主们的会晤,不可能不带着她。 “……这个消息王后知道了吗?” “那孩子不敢上去打断王后和阿什利公爵的谈话,但他告诉了米柔尔夫人。” 那就意味着,最迟今晚睡觉前,王后一定会知道这件事。 考虑到此行的目的,他们大约不会停下或是回程。但出于尊敬,王后应该会派人致祭,并派人协助处理女大公的身后事。 多尔点点头,表示没有其他问题了。 “世事无常啊。”弗利尔忽然叹息了一句。 他和多尔互相看看,均想起当初前往明尼尔的道路上,因在圣堂与女大公狭路相逢,而凌晨仓皇出逃的旧事。 那时他们一行人是何等狼狈?但今时今刻,两人不但好好的站在这里,就连和平婚约也在有条不紊的推进,女大公却已经身死灯灭,不复人间。 当中种种际遇,如何能不令人感慨万千。 伊莉莎并不知他们在想什么。 此时她的心中,已经完全被另一件事占据了。 那仆童带来的不止一则消息,格兰特女大公的侍女爱莎,还拜托她传来另一则消息:没有找到你说的手绢,有没有可能你没把手绢忘在这里? 伊莉莎已经不再是公主了。 但她多年在宫廷中,积累下的人脉并没完全消失。 总有一些人,一些出于感情而非利益与她相交的人,没有因为身份的转变而离开她。 尽管他们只是些微不足道的侍女、仆人、弄臣、马夫,但无声无息的小人物,并非真如大人物所认知的那样,是宫廷中不存在的幽灵。 在她决定要站在多尔这边的时候,她就找到了爱莎,她是她的朋友,却也矛盾的爱着自己的侍奉的女大公。 她告诉爱莎,她敬爱的女主人大约不是生病,而是被人投毒了。 她们以“手绢”为暗号,约定只要有线索,就以手绢的名义,及时传消息给她。 但结果是,爱莎没有找到女大公被投毒的迹象。 难道真的是我多疑了吗? 直到晚上,陪着多尔,在侯爵夫人让出的房间里安顿下,伊莉莎还在想这件事。 “多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中响起。 “怎么了?” “你说……”她迟疑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这世界上,有没有一种方法,能让人像生病一样死去?” “那不就是生病?” 多尔翻了个身,正面朝着她。 “我是说看上去像生病,但实际上没生病。” “听上去很像诅咒。”多尔随口说。 “那不是传说里巫师才会做的事吗?!”伊莉莎被吓了一大跳,一下坐了起来。 “啊……对啊。”多尔也跟着坐起来:“你怎么了?” “不对!”伊莉莎连连摇头:“不对不对不对,什么样的巫师会做这种事啊?!” “哪种事?诅咒仇家?”多尔想了想自己认识的那个女巫小姐:“那他们搞不好干多了,只是对方太强大咒不动而已。” 不,是介入王室内斗,帮着当权者咒挡在她权利之路上的凡人。 伊莉莎在心里想了想,没敢说出来。没有证据,这事还是先别告诉多尔的好。 她琢磨了一下,感觉这种为了凡俗利益的行事作风,完全不符合传说中巫师们本领高强,作风神秘的形象。 而且巫师数量稀少,比冬天的蚊子还罕见,哪有可能这么好运让王后碰上,又这么巧被王后说动,为她所用。 她闷闷的躺回去:“你再想想别的可能?” “得了一种医生不认识的病?” “算了,”伊莉莎说:“当我没问。” 多尔似乎耸了耸肩。她伸了个懒腰,重新躺下,和伊莉莎面对面,正要说些什么,忽然眉头一皱,抬手揉弄着额角。 “又头疼?”伊莉莎往她那边凑了凑。 “没事。”多尔闷声闷气的说:“都怪那些兰德人,生生生,生个没完!生就算了,还要到处联姻,一大家子的关系,比蜘蛛网还乱!” 伊莉莎假装没听见这句双标评价。她坐起来,借着闪烁不定的烛光,从抽屉里找出一瓶薰衣草精油。 多尔被那些乱七八糟的图谱弄得头昏脑胀,即使后来从弗利尔那里听来不少逸闻趣事,作为记忆的辅料,仍是记得辛苦,连带着头也越发难受起来。 “不行,”多尔揉了好半天,才放下手:“是不是来一下太难受,我得弄点药来收拾一下。” “你还会医术?” “当然了,寻常外伤就没有我不会治的,保证不化脓。” “可这不是外伤吧……”伊莉莎把多尔拉起来,倒了一些精油在手心里,轻轻揉搓开,点在多尔的额头两侧。 “我知道有种药剂,据说有什么不舒服都可以试试,就是做起来有点麻烦,要新鲜的药草。” “哪有这么万能的药剂,古里古怪的,听着像江湖骗子的把戏。”伊莉莎使劲按着她的额头两侧,好让那些精油赶紧被吸收。 “不至于不至于。你看,医生们也觉的放血是万能,如果放血没用,那就再灌灌肠。”尽管知道那位女巫小姐,如今大约在千里之外南大陆,多尔还是摆摆手阻止了伊莉莎接下来的话。 巫师都有些奇奇怪怪的本事,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有多么渊博的知识。万一那位女巫小姐长了个长耳朵,听见伊莉莎这句评价,那就大大不妙了。 第16章 第 16 章 幸运的是,阿什利侯爵的城堡里,有一块小药圃。 多尔需要的药草,大部分都可以在那里找到。 不幸的是,这块特地为阿什利侯爵资助的学者开辟的药圃,规模太小,里面植物的种类太少。还有几样药材,需要多尔自己想点办法。 “养个药圃可不是容易得事情,”那位穿着黑白相间的长袍,名叫阿莲娜的学者一边说,一边弯下腰,从地里采下一株新鲜的矮薄荷。 “侯爵已经花了大功夫了。”她轻轻拂去薄荷叶子上的尘土,把它递给多尔:“当然了,什么地方都不能王室相比。我听说鸢尾宫里,不仅有一大片药田,还有专门用来培育珍贵药材的温室,这是真的吗?” 多尔点点头:“真的,非常大,能赶上这座宫殿的四分之一了。整个王室的医生和药剂师都从那里获得草药。” 阿莲娜发出一声欣羡的叹息。 “多谢你了。”在阿莲娜的帮助下,不多时她们就收集好了需要的草药。 伊莉莎手上的篮子装得满满,上面盖上了一块细亚麻布,以免离开大地的滋养,这些可怜的小东西过快的失去水分。 “我们可以去厨房要一点罗勒,昨天晚上的烤肉里有这个。”多尔沉思了片刻说:“至于洋蓟和鼠尾草……去问问附近镇上的药铺?” “领主都没有的东西,商人会有吗?”伊莉莎表示怀疑:“不如找个赏金猎人,看看他们的渠道。” 多尔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好像有人在她面前活吃了一只蟑螂,还请她一起共享“美食”。 “不,”她干脆的拒绝了这个提议:“这会让我变成同行里的谈资,在一千年后仍在酒馆里被取笑。” “你已经转行做公主了。”伊莉莎小声提醒她,引来一个气鼓鼓的瞪视。 “请问,你们刚刚提到去厨房要罗勒?”阿莲娜趁她俩谁也没开口的空挡,插进话来。 “是的,除了这些,”多尔指指篮子:“我们还需要罗勒、洋蓟和鼠尾草。” “还有黄铜坩埚和泥三角。”伊莉莎补充了一下。 “那个我们可以找药剂师借。” “那个我可以借给你们。”阿莲娜热情的说 “我是说,假如王室的药剂师先生突然不方便借出他的工具,我会很乐意为殿下效劳……”阿莲娜微笑着向多尔眨眨眼睛:“不过,厨房的罗勒都是干的,您知道的,新鲜的罗勒保存不了太久。这没关系吗?” “没关系。”多尔说:“干的影响不大,加一点雏菊的精油稳定一下就好。” “您是一位真正的行家!”阿莲娜碧绿的双眼瞬间飞迸出了星光,璀璨得宛如伊莉莎耳环上镶嵌的祖母绿宝石。 多尔的脸红了红。 她没好意思说,自己根本不懂制药原理,只是在女巫小姐用药方付账的时候,出于全面考虑,问了很多“万一我找不到这个材料”之类的奇葩问题。 “那么鼠尾草和洋蓟也可以用干的吗?我那里还有些干的鼠尾草和洋蓟,假如能用得上……” “当然可以!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谢谢您才好。”多尔欣喜的握住阿莲娜骨节分明的手:“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请务必告诉我。” “如果可以,请让我旁观您的制药过程。”阿莲娜显然早就想好了报酬,不假思索的说。 多尔思考了一下,首先,女巫小姐并没禁止自己外传药方(“普通的小药剂而已,比地里的胡萝卜珍贵不到哪去。”) 其次,按女巫小姐的说法,这是一剂用来祛除轻微病痛和一些其他小邪祟的药方,对人体的危害约等于跪在地上,连续一天一夜向太阳神祈祷,但好处则大大高于,连续一天一夜向太阳神虔诚祈祷(要多尔评价,这话有点过于异端和不敬了)。 既然如此,她把这剂药方告诉别人,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于是她点点头,带着伊莉莎和草药,跟着阿莲娜进入了她在城堡南塔楼的房间。 阿莲娜领着她们,穿过小小的会客室,推开南墙上的门,进入另一间更私密的房间。 房间里一片黑暗。 厚厚的窗帘遮蔽着窗户,将午后明亮的光线一丝不漏的挡在外面。 黑影幢幢间,阿莲娜从门外点起一支蜡烛,照亮了眼前的一小片空地。 借着这一丝微光,多尔能看见,东西两壁上悬挂着织有神秘学图案的织物,和一张画在巨大羊皮纸上的地图。四角上摆放着小台子,台子上放置着半身镜子。 每面镜子前,正中心的位置,都放置着一支蜡烛。 阿莲娜走上前,用手中的烛火,将镜前的四支蜡烛一一点燃 霎时间,镜子中出现了千百支蜡烛,将屋子照的亮如白昼。 这一下,连伊莉莎也看清了屋内的陈设。 南墙边上,有一排书架。装的满满当当的玻璃罐子,整齐的摆放在上面。 在它们对面,北墙边上也是一排书架,上面挨挨挤挤的放满了各色卷轴和书籍,其中大部分是珍贵的手抄本。 屋子的正中间,有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摆着各种仪器和模型。 她能认出来其中有坩埚,还有药剂师常用的用作蒸馏的器具。 而另一些仪器,她不但从没见过,简直连听都没听说过。 那些仪器有些十分朴素,有些则绘画着不知名的符号。那规则而繁复的图案,互相勾连,反复回环,似乎蕴藏着不为人知的神秘的力量。 在那张桌子边上,有一张抄写台,上面有羽毛笔、羊皮纸和墨水瓶,还有一袋用来吸水的沙子。 “你是个巫师吗?”伊莉莎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心中惴惴不安。居然真有巫师,会为权贵服务,这世界是疯了吗?图什么呀? “不。”阿莲娜遗憾的摇摇头。 “我曾有幸见过一位巫师,但我未能有幸令她打破血缘的界线,将超凡的本领传授给我。如果非要说,我大概是个傻瓜,”她的眉毛微微蹙起,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被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所吸引的痴愚之徒。” 原来是个狂热的神秘学爱好者。伊莉莎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比起她揣测的世界,现实显然要正常许多。 阿莲娜将多尔带到大桌边,把坩埚架在泥三角上:“请您随意取用。” 她说完,转身从南墙的架子上,拿下两个罐子,放在多尔手边,里面是晒干的鼠尾草和洋蓟。 多尔查看了一下,药草被保存的很好,几乎没有流失药性。 她用银刀和秤,选走了自己需要的部分,将剩下的密封好,还给阿莲娜。 比起材料清单,女巫小姐的药剂熬制起来并不复杂。只要依照固定的间隔时间,顺次把材料加进去,熬开后放入一滴新鲜的血液,并向月神祈祷三次,药剂就成功了。 “如果你对这个不是很兴趣,那你最好别在这里看着。”她点火前对伊莉莎说。 伊莉莎略微迟疑了一下,她确实不感兴趣,而且她也不喜欢这间又黑又古怪还不投风的屋子。 “没关系,万一有人来找我,你可以在外面帮我挡住他们。” 这句话说服了伊莉莎,她点点头,回到了阿莲娜的会客厅。 坩埚中的药剂沸腾着,带着一点点苦,一点点涩,以及许多泥土与雨露,青草与树木的药香弥散开来。 屋中四角的烛光微微颤动,点点银白的闪烁,与火焰里飘扬的光影,为屋子镀上宛如幻像的光辉。 “魔力源于我们的生命,每个人都拥有它,但不是所有人都懂得取用。”氤氲而温暖的雾气中,女巫小姐的声音,自过去的记忆里浮现,再次在多尔的耳边响起。 “我给你的‘报酬’都很简单,它们几乎不需要魔力,因此即使是你这样几乎不会使用魔法的人,也能制作成功。”她从记忆里抬起头,深邃如夜的眼睛凝视着多尔:“记住,淬炼、生命和心愿,这是成功的关键,三者缺一不可。” 最后一次加入雏菊精油,多尔跪下,轻声祈祷。 她将祈祷词说了三次,然后站起身来,抽出腰间的匕首,将手指割破。 随后,她翻过手,让血液滴入坩埚,并很小心的没有把它们留在不该在的地方。 鲜血滴入药剂的瞬间,如月光一般的银白涟漪荡漾开来。还没等人仔细欣赏那涟漪的魅力,坩埚中的液体已剧烈的沸腾起来。 如雨后的积水,在烈阳的照射下飞速消失,坩锅中的药剂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层层银白色的水雾。 被切成碎渣的药草快速的聚集在一起,在褪去的药剂中显露糊糊一般的形态。最后,仅剩的药剂泛起泡沫,消失在青绿色的糊糊之间。 多尔立刻熄灭了火焰。 即使在接近深秋的天气里,这样的高强度熬煮产生的水蒸气,也令她和阿莲娜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河里被人打捞上来一样。 多尔等了一会儿,等到药糊转凉,才用银质的勺子,将它们舀出来,放在细亚麻布里,再次沥干水分,这才算是制作完成。 多尔把药糊团成一个个鸽子蛋大的丸子,往嘴里一塞,赶在自己的舌头感到恶心之前,使劲一咽,让它们彻底钻过自己的喉咙。 “行了,”她苦兮兮的皱起脸,咽了几口口水,试图冲淡嘴里的味道:“至少我的脑袋应该消停了。” “真是艺术一样的手法,”阿莲娜羡慕的叹息着:“您的母亲一定教给了您很多技巧。” “事实上,是客人给的报酬。”多尔纠正她。 所谓鸡同鸭讲: 阿莲娜:您的母亲一定教给了您很多技巧。 多尔:那是,我的针线功夫都是她教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 16 章 第17章 第 17 章 直到多尔与格罗利亚王后对峙的前一天,她才意识到阿莲娜提起母亲的教养,并非出于对巫术传承有限的认知,而误以为自己是从血亲哪里习得了魔法。 也只有到了那时,多尔才明白,曾令阿莲娜走上神秘学研究道路的人,原来就在明尼的宫廷之中。 但此时此刻,她注意力全被伊莉莎的新衣服吸引,甚至忘了自己正要和阿曼达离开城堡,出去跑马。 “你居然换上了裤子。”她转头往窗外望去,看看清晨的太阳,是否还挂在东面的天上。 那红日还在东方,明晃晃的照耀着尘世的一切。 多尔转回头来,伊莉莎的裤子也依旧服帖的穿在她身上。 “偶尔尝试一下新款式也不错。”伊莉莎笑眯眯的说。 她和多尔一样,上身穿着衬衫,下身是长裤和平底马靴,外面套着一件到膝盖的薄外套。 但和不喜欢在衣服上添加多余装饰的多尔不同,伊莉莎衣服上,除了精致的塔克褶,还装饰有木耳边和蕾丝,一些漂亮的碎钻点缀在上面,让它们看上去珍贵又漂亮。 “这身看上去很不错,”阿曼达对多尔说:“我一直觉得您的衣服有点太素了,也许你可以考虑让您的裁缝……” “才不要。我不喜欢衣服上有这么多……呃……缺乏实用性的东西。”多尔朝着阿曼达和伊莉莎的裤子比划了一下,她们俩现在简直像从一间成衣铺里走出来的两姐妹。 “有那功夫做这么复杂的设计,不如多给我缝几个口袋。”多尔撇撇嘴,企图用嘴角的弧度表示对王室裁缝的不满。 是的,口袋。 对多尔来说,如果衣服有什么比舒服和保暖更重要的需求,那有口袋肯定是排在最前面的。 作为赏金猎人,她有太多的东西需要随身携带。而王室的裁缝仿佛把“在衣服上缝口袋”这个简单要求,当成了羞辱,在她的再三强调加威逼利诱下,才不情不愿的给她的衣服上,缝上了那么两个小口袋。 “要一起去遛遛吗?”她问伊莉莎,得到一个点头。 她们一起前往马厩,命令马夫将自己的马牵出来,上好马具。 伊莉莎对着马夫拿来马鞍愣了一下。 这不是她常用的那种类型。这是骑马打仗的人才会使用的马鞍。 男人,或者那些因为会继承领土而成为骑士的女人,他们才会坐在这种能让人跨坐在马上的鞍鞯上。 穿着长裙跨骑马是极为粗鲁的事情,淑女们会坐着侧鞍,优雅的骑在马上,决不会像个村妇一样…… 等等。 伊莉莎低下头,看见自己刚刚换上的那条崭新的裤子。 “抱歉,尊贵的小姐。”马夫看出了她的习惯,也认出了她的面容,他弯下腰,带着点惶恐的请求她原谅:“我以为您想要试试新的方式,我马上给你更换器具。” “不用了!”还没想好要不要试试从未体验过的马具,伊莉莎挽留的话语已经冲出了她的喉咙:“留下吧,试试新鲜东西也不错。” 她一边示意马夫,让他把马鞍放好,一边摸着自己那匹黑马的长脸:“别紧张,我们会适应它的。” 黑马的耳朵轻轻动了一下,低下头轻轻蹭了蹭她的脸。 马夫上好马具,过来扶着伊莉莎上了马。 伊莉莎将双脚踩在马镫上,有些无措的晃了晃。 “我该怎么做?”她僵在那里,简直不知道两只腿该放在哪儿。 以往在侧鞍上,卡腿会将她的腿脚限制住,让她牢牢的呆在马上。但在跨鞍上,那禁锢着她也保护着她的东西不见了。 她像是一只被父母踹出窝的雏鹰,面对如此广袤的天地,生出了不知飞往何处的迷惘。 幸好她的马性情温顺,马夫又为她牢牢掌控着缰绳,一时半会倒也没有从马上摔下来的风险。 “放轻松,”阿曼达驱马上前,接过马夫手上的缰绳:“跨骑控制起马更简单,你只是还没习惯。” 她指挥着伊莉莎调整好重心,把僵硬的身子放松下来,才把缰绳递过去,让伊莉莎自己控制马匹。 “别着急,慢慢来。”阿曼达引道着她,让她重新试着用缰绳控制马匹。 过了一会儿,伊莉莎就学会了在马背上跨骑。甚至不等阿曼达指点,她便无师自通了用双腿控制马儿。 “看!这可比侧骑容易多了!”她快乐的夹了夹马腹,向左一拉缰绳,黑马丝毫没有停滞,顺从的转身。 她们先是让马走着,又渐渐小跑着。 最后,见伊莉莎在马背上,越来越得心应手,她们索性沿着城堡通向南边森林的道路,放马狂奔起来。 马蹄声一路南去,一只乌鸫从树梢被惊的从树林里飞起。 多尔见状,摸过猎弓,抬手就是一箭。 那箭如流星般向乌鸫飞去,乌鸫拍着翅膀,一双黑色的小眼睛圆睁着,看着那箭从自己身边飞过,掉落在地。 “嘎嘎嘎……”乌鸫发出一阵难听的叫声,像是在嘲笑愚蠢的猎人。 “噗”的一声,一只黑色的小短箭穿过了乌鸫的身体。 那鸟儿黑色的影子在空中一滞,“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多尔“哼”了一声,把手放下。 她勒住马,跑回去,下马把那只被袖箭杀死的乌鸫捡起来,将那通身铁制的小箭拔出来,擦干净。 “怎么射箭就射不准呢?”她抬起头,问跟着她一起跑回来的阿曼达和伊莉莎。 “可能是不太习惯?”伊莉莎善良的说。 “它和弩一样是用机簧发力,您只需要负责瞄准。”阿曼达冷酷的指出了问题所在。 她们在森林外围逛了一圈,在早饭时回到了城堡里。 吃过早饭,王后将多尔叫走,告诉她侯爵为宫廷的到来,准备了狩猎活动。 他们明天会深入侯爵的猎场,也就是城堡南边的那片丰饶的森林。 侍女们可以在侯爵搭起的帐篷里休息、玩乐,但骑士们都会参与狩猎。 “假如你一定要像个男人一样穿着裤子,你就得做好亲自射杀猎物的准备,用弓箭或者长矛。” 尽管多尔已经将袖箭拆了下来,王后的目光仍有一瞬间,停留在了她左臂腕上,好像那铁制的精巧玩意,仍然牢牢的固定在上面。 多尔挤出一个讪讪的笑容,这种“被雇主质疑能力,偏偏对方质疑的非常有道理”的感觉,她已经好多年没体会过了。 老实说,一点都不怀念。 “或者,”王后的语气缓和下来:“换上你的裙子,像一位贵族淑女那样,等着骑士们将他们的收获向你奉上。” “不必了。”多尔连忙说:“比起等待别人的成果,我更喜欢自己行动。” “即使是最伟大的国王,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王后叹了口气,双手在桌上交叠着:“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像一个赏金猎人那样想问题?” “至少打猎没必要假于人手。”多尔闭着嘴想了一会儿,反驳她。 王后摇摇头,又向她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多尔鞠了一躬,走到私室的门边,正要出去,忽听王后在又后面叫她,于是停下脚步,转过身子,重新走到她跟前:“陛下?” “我听说你最近有些头痛?”王后站起来,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是太累了吗?” “没关系,”多尔侧了一下头:“已经好了。” “好了?”王后怀疑的看着她。 “哦,本来就是没怎么休息好,吃了点药,好好休息了一下,就好了。”鉴于事情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多尔决定长话短说。 “我知道了,”王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如果还有什么不舒服,务必及时跟我说。” “好的,陛下。” 就如王后的预料的那样,多尔在狩猎中的收获算不上好看。 即使侍女们争着抚摸多尔带回的狐狸皮毛,大声赞颂她亲手猎来的鹿肉,烤起来有美味(甚至有人为它的细嫩鲜美写了一首十四行诗),也改变不了她的猎物们个个身中数箭,且几乎没有致命伤。 “这不公平。”多尔坐在帐篷里,一边摸着一只漂亮的提灵犬,一边对它的主人嘀嘀咕咕:“如果允许我下马用匕首,猎头熊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 阿曼达笑了起来:“这只是游戏,殿下。而且您的进步已经很快了。” 她把肉干撕成一条条长条,喂到自己爱犬的嘴边,让它安安稳稳的待在多尔身边。 “这一路上会有很多狩猎,领主们会看到您最终的成果。” 一周后,宫廷离开了阿什利侯爵的领地,继续向北走。 临走的时候,他们带走了侯爵的儿子和儿媳。 那男孩做了女王的侍从,而他那年纪稍长的妻子,则加入了多尔侍女的队伍。 相较于性情腼腆的丈夫,那女孩就显得举止大方,谈吐文雅。 她骑着马,落落大方走进公主的侍女们中间,没几句话的功夫,就和她们混得熟了,仿佛多面没见的好友一般,说说笑笑。 多尔看着那女孩,便预感自己这一路,大约还要雇佣好几个来自北方的侍女。 “幸好她们的薪水不是我发。”她跟伊莉莎打趣了一句,换来一个嫌弃的眼神。 “有没有可能就是你的内库在支付这些薪水,只不过那些钱现在由王后陛下代为管理而已?”看到多尔做作的捂住自己的心口,伊莉莎忍不住问。 “别把还没支付的尾款,当成自己的口袋里的金子。你怎么知道那个雇主是不是打算赖账?”多尔摇晃着手指,传授了一句自己的人生经验。 伊莉莎瞬间收起了笑容。 第18章 第 18 章 第一次见到莱特西亚公爵,多尔隐约觉得,这位明尼北境最大的领主,大约是不太会变通的老顽固。 自在阿什利侯爵领地上的那次狩猎之后,一路向北,即使是那些对宫廷不温不火的领主,也只会在宫廷停留期间,象征性的安排一两场小型狩猎活动。 如果不是新任的公主,曾在比武大会上,用长枪把她的竞争对手统统挑下马去,多尔怀疑他们甚至会把比武大会也完全踢出游乐名单。 但在莱特西亚公爵为宫廷到来准备的欢迎活动中,将幽密狩猎被放在了名单的最上头。 参与狩猎的成员,更是上到公爵本人,下到只有爵士的底层骑士,几乎囊括了所有莱特西亚公爵能请来的客人。 “那是北面的特殊玩法,入冬前的一大盛事。”阿曼达一边用蘸有油脂的亚麻布,擦拭着她的宝贝盔甲,一边和多尔解释:“贵族们离开侍从们的帮助,像最初的猎人一样,独自进入深林寻找猎物。” “我听说连狗和鹰都不能带,真的这么苛刻?”不知为何,多尔觉得,伊莉莎的语气里似乎带了点焦躁,就好像打猎不带鹰犬,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一样。 “除非离开训犬师和训鹰师,你也能指挥动一大群。不然我的建议是,只带着最听你话的那只,或者干脆别带。” 阿曼达没感到异常,她回答完伊莉莎,将保养好的盔甲放下,让仆人将它们收好,又拿起她的弓和箭囊,仔细的检查着。 “还是只能用弓箭?”多尔皱起眉头,没有侍从跟着,她最多随身带一根长矛,还要祈祷她的马不会半路因为太累而撂蹄子,至于用弓箭射杀猎物…… 这么说吧,她的射艺一直在进步,但失去了帮她驱赶猎物,消耗它们精神的侍从和鹰犬,仅凭弓箭的技巧,她怀疑只会让森林里多出一堆背上带箭,身上长铁的可怜动物。 “不,”阿曼达回答的很干脆:“只要是凭个人武力打到猎物,用什么武器都可以。” 她看了一眼多尔挂在腰上的匕首,接着说:“这项传统最开始是领主们用来发掘勇士的,如果您能用它带回一堆猎物,说不定会成为狩猎晚宴上的勇武国王。” 多尔感到自己的心脏,疯狂的敲击胸壁。 “那么,阿曼达,”她站起来,矜持的抬起自己的下巴:“做好准备吧,今年的桂冠一定是我的。” 城堡的大门洞开,穿着天鹅绒和皮草外套的侍从们吹响了号角。 多尔骑着黑色的猎马,跟在王后的白马后面跑着。 换上猎装长裙的侍女们跟在她的身后。 她们沿着大道向前,掠过高大的城门,驰入金光灿烂的田野。 渐渐的,麦子的金色慢慢淡去,深绿与枯黄交织的草甸,将众人引向群山的怀抱。 灌木与小树出现在眼前,最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他们在山脚下停下,多尔勒住马,将手放在嘴边,快活的高喊着。 弗利尔驱马向前,走到她身边不远。 他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在一群明艳多彩的淑女中,她依旧披着黑斗篷,跨坐在马背上,她依旧健壮、强劲,但那曾如幽灵一般飘渺的气质,却几乎消失殆尽。 现在的她,更像她的另一位老师——那个来自他脚下这片土地的,曾在比武大会上,把自己捅下马的红发骑士。 那位骑士今天没在多尔身边,她回到了自己的家族中,准备以罗伊家长嗣的身份,参与不久之后森林中的角逐。 仆人们在草甸上支起帐篷,铺上软垫,点起篝火,摆好炉子和点心。无意加入幽密狩猎的人们纷纷下马,去自己的帐篷里,享受特别的野趣。 多尔没有动弹,她骑在马上,最后一次检查自己携带的物品。 伊莉莎骑着马跑到她身边。 她像多尔一样,穿着裤子和马靴,跨骑在马上,自由的将脚蹬在马镫里。 她注视着群山倒映在地上的阴影,有些畏惧的勒停了马儿的脚步。 “要不,你在附近跑跑马,等我回来?” 虽然昨天晚上,在伊莉莎说自己也想进入深林,试试身手,还问多尔能不能带一下她的时候,多尔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但看着她几乎失去了血色的脸颊,微微抿着的嘴唇,多尔还是提出了另一个建议:“凡事没必要一蹴而就,也许你可以先试试在草甸上跑马狩猎。” 尽管大部分的侍卫也参与了幽密狩猎,但此次出行他们也没落下训犬师和狗儿们,伊莉莎如果愿意,现在就可以叫来一队人,带着猎犬,跟着她在草甸子里,搜寻积蓄粮食,准备过冬的猎物。 “不,我想跟你一起去……”伊莉莎摇摇头,指甲无意识的抠弄着握在手中的缰绳,有些执拗的说:“我必须和你一起去。” 她又开始焦虑了了,多尔想。自从幽密狩猎的消息传开,伊莉莎就莫名有点焦躁,似乎有什人,在她屁股底下点了个隐形的火堆。 昨天凌晨,所有人还在梦乡之际,她悄悄起身,离开城堡,进城不知道做了什么。 等她回来时,人倒放松了不少,连胃口都好了起来。但昨天睡觉前,她又紧张起来,开始不自觉的用指甲抠着手边上的东西。 悠长的号声忽然响起,骑士们纷纷催马进入向上,往山林深处跑去。 “那就跟着我,”多尔拍拍她的胳膊:“放心吧,除非有头狮虎兽突然窜出来,不然没有哪里,比我身边更安全。” 伊莉莎的脸色更白了。 “我开玩笑呢,”多尔连忙说:“我打听过,这林子里只有些野兽,没那么凶残的玩意。毕竟公爵是想看看大家的水准,不是想谋杀哪个前程远大,家族凶残的继承人不是?” 伊莉莎抿着嘴,摇摇头:“还是小心些好。” “真没幽默感,”见自己的笑话没让伊莉莎开怀,多尔抱怨了一句。她踢了踢黑马,默默向前窜了两步,回身看了眼伊莉莎。 伊莉莎急忙策马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向山林里奔去。 不多时,进了林子,看着地上散乱的印记,多尔不禁“啧”了两声。 “好家伙,十几个人,近十条狗,追着一只……”她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地上那唯一不属于食草动物,也不太像猎犬的爪印:“嗯,是狐狸,看样子也就两岁?可怜的小家伙。” 两人沿着马群踩踏出的小径,往前走了一会儿拐向右侧一处人迹少稍的小路。 多尔发现,比起寻常的狩猎,幽密狩猎除了考验参与者自身的武艺,更注重搜寻的技术。 在缺少犬群、猎鹰,以及帮助驱赶猎物的侍从的情况下,找到猎物本身就是一种挑战。 没有与自己心心相印的鹰犬,多尔只能凭着自己多年来,在野外朴素的觅食手艺,寻找粗心的猎物,留在林间的蛛丝马迹, 好在,即使过了大半年养尊处优的宫廷生活,曾经学会的本领也并未离她而去。 很快,她就在一块略柔软一点的地上,找到了大半个像被摔成两半的屁股的印记。 “是只鹿。”多尔笑着比划了一下:“嘿,个头还不小。走,我们过去看看。” 她们追着那只不知掩盖好行踪的鹿,向林子深处走去。 渐渐的,遮蔽在两人头上的树荫越发浓密,星星点点的阳光穿过浓密的枝叶,洒下一地碎金。 余光中,多尔注意到伊莉莎伸手拉了一下羊毛外套的领子,她转头问伊莉莎:“你觉得冷?” 伊莉莎顿了一下,点了点头:“有点。” 她最近刚刚开始一种新的服侍搭配,还没完全掌握其中的诀窍。 此时,她的上半身最外面是一件羊毛外套,开着漂亮的领子,露出里面双层亚麻衬衫上长长的口水巾。 在有阳光的地方,这身打扮优雅又暖和。可一旦离开太阳神的恩赐,因为追求风度,而开得过大的领口,就顿时有些冷飕飕的,仿佛没有任何遮蔽。 多尔听了,松开缰绳,解下自己的黑披风,递到她跟前:“穿上,能好一点。” 那是条丝绒做的披风,里子是普通的丝织品,御寒的效果算不上多好,但至少亚麻布堆叠成的口水巾强。 伊莉莎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过来。多尔伸手一扔,将披风扔在她怀中,自己腿上使劲,夹了夹马腹,一下跑出去四五步远。 伊莉莎见状,知道再推辞也无用,于是将披风抖开,裹在身上,也追了上去。 两人在林子里沿路搜寻,虽时不时能看见那只鹿留在林间的脚印、绒毛,却没找到它的身影,只找到了些兔子山鸡之类小动物。 多尔或忽然飞身下马,匕首轻动,割开猎物的喉咙,或抬起左臂,按动机簧,射出袖箭,用不多时,就在自己马后面挂上了满满的猎物。 伊莉莎也开弓射了几箭,可惜她实战经验太少,箭术比多尔还惨不忍睹,好容易射中了一只松鸡,那东西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扑闪着翅膀,连飞代跳的扎进灌木丛里,消失不见了。 “居然比我第一次射中的准……”多尔带着些惊讶,又有点不服的样子让伊莉莎感到了些许安慰。 “可惜都是些小东西,连毛色都很普通。”两个人找了半天,也不见大件猎物。多尔便感到有些扫兴,松开缰绳,任马匹随意带着自己往前走。 她扫了一眼身后的猎物,指着其中一只野鸡说:“也就这只鸡屁股后面那根毛还不错,回去给你做枝新笔怎么样?” 伊莉莎假装自己没听见“屁股”这么粗俗的词,顺着她的的手指去看,见那根羽毛果然整齐顺滑,色彩艳丽,算是难得的收获,当下道了谢。 两人又在林子里闲逛了一会儿,确定那只把她们带到这里的鹿,在这附近变得谨慎起来。 伊莉莎仰起头,努力辨认着天色:“我估计快到中午了,这林子里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不如回去吃午饭,下午再进来,你觉得怎么样?” 多尔一路上只见兔子山鸡,也正觉得无聊,便点头同意。 两人回马,沿着来时的马蹄印向回走。 谁知还没走几步,多尔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机簧声,她尚没反应过来出了何事,身体已条件反射般往伊莉莎的马上扑去,将她整个人压在身下。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破空声响起,一只弩箭擦着她的背飞过,“咄”的一声,钉进前方的树干里。 第19章 第 19 章 多尔压着伊莉莎,避开致命的弩箭,还未来得及回头探查究竟出了何时,脚下忽然一痛,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拽起。 她来不及多想,只凭本能,双手向前一伸,用力死死环住伊莉莎□□,受惊狂奔的猎马的脖子,同时脚上使劲一蹬,将马靴踹掉。 一阵疼痛自脚上传来,又在林中冷飕飕的风无情的侵蚀下,变得麻木起来。 多尔顾不上管去管脚是否扭伤,只拼命稳住身形,企图在伊莉莎的马上重新做好。 余光中,她看见自己方才骑的黑马受惊而去,带着满满的猎物,已成了密林中一个小小的黑点。 她稍稍稳住平衡,便向身下惊呼连连的伊莉莎喊道:“有人袭击我们,马惊了!不要起来,缰绳在你手里吗?” “在!”伊莉莎发闷的声音从她身下传来。 她被多尔牢牢压住,整张脸被迫埋在马背上,粗短坚硬的马背毛,扎着她的双颊,略一开口,刺鼻的马膻味,令她喉间发痒,直想咳嗽。 多尔左手夹紧马脖子,右手伸出去摸伊莉莎的手:“把缰绳给我。” 伊莉莎挣扎着,将手抬起来,努力去找多尔的手。 两人的手在飞速后掠的风中相触,多尔一摸到缰绳,立即拿在手中,使出全力,向后一勒,总算稍稍止住棕红马疯狂的奔速。 借着这一息缓和,多尔挪动身子,让自己跨坐在马上,这才有力气稍稍抬起身体,去看伊莉莎的情况。 伊莉莎被她撞了一下,倒没什么大碍,只是脸在冲击之下,整个摔进了马背里,鼻子隔着皮毛,顶在猎马坚硬的脊骨上,微微出了点血。 她知道危机未过,不敢乱动,仍保持着伏在马上的姿势:“你骑得稳吗?” 她这匹马没装后鞍,多尔是纯靠着裤子的摩擦力,把自己半挂在马背上。 “凑合吧,来不及换了。”说话的功夫,两人背后破空声又嗖嗖响起,多尔忙操纵着马向左转去,躲开弩箭。 “有人要杀你,好几个,他们手里有弩箭,我不一定能打过,咱们得冲出去!” “往东跑!”伊莉莎冷静的吓人,瞬间便想好了出逃方向:“东边有救兵。” “啊?你确定?” 她们是从山下进来的,那里是林子北面。 虽然她听说,东面是公爵的林场,有林场一定有守林人,但有多远就不好说了。 “听我的!”伊莉莎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咬了咬牙,努力稳住声线:“就这一次,你一定得听我的。” 多尔略微思考了一下,决定相信伊莉莎。她拨转马头,向东边跑去。 两人跑了一阵,依旧被身后的追兵牢牢咬住。 伊莉莎的黑马,也是王室精心培育的,但到底驮着两个人,跑了半天,已有些体力不支。如果不是多尔骑术高超,利用山林的地形,在其中迂回穿插,只怕两人早被追上了。 又跑了片刻,多尔忽然轻轻“嗯”了一下。 “怎么了?”伊莉莎听出了她声音里的疑问。 “他们没再放弩。”多尔简单的说。 “用完了吗?” “……应该不是。对方有三个人,听声音应该每人有一架弩,那种弩箭的箭囊至少能装十只。他们放了二十多支,应该还有才对。” “你是说……”伊莉莎的心提了起来。 多尔点点头,又想起伊莉莎看不见,便说:“恐怕他们刚刚一直放箭,除了想杀我们,也有逼迫我们往林子深处跑的意图。” “你说……”伊莉莎的脸色几乎苍白的像个死人:“我们往东跑反而正中了这些刺客的企图?” “我恐怕是的。” “我们立刻转向!”伊莉莎当机立断,假如东边不再安全,她们去那儿就没有意义。 至于其他人的安危,伊莉莎现在根本无能为力。 出乎伊莉莎的意料,多尔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改变方向。 “你……”试图抬头的瞬间,一阵巨力袭来,伊莉莎只觉天旋地转。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翻了过来。 在黑色猎马疲累的嘶鸣中,她们停住了脚步。 “多尔?” 伊莉莎感到多尔慢慢抬起身子,压在身上的重量缓缓远去,她略一迟疑,也直起身子,从马后抬起头,向前望去。 前方,三个穿着皮甲的男人,如悬吊的火腿般,挂在高大的树冠上,随着枝丫的颤抖,上下颠簸着。 大片大片的血液,从他们的被剖开的胸腔里涌出,在地上汇聚成一滩血池。 “艾维斯三兄弟?”多尔认出了那三个留着火焰一般胡子的男人,他们活着的时候,曾是在北境小有名气的赏金猎人。 “他们是你找来的帮手?你离开城堡就是去找了他们?”她低下头,将同样颤抖不止的伊莉莎,用力揽进自己怀中, 伊莉莎张开嘴,想回答多尔的问题,却只发出一声走调的呜咽。 她浑身瘫软,连挣扎的力气都消失了,只能倚靠在多尔的怀里,隔着披风,尽力汲取着来自多尔身上的镇定,维持着不让自己坠下马去。 她双手紧握,令纤长的指甲死死掐进自己的掌心,用痛觉互换自己的意志;她拼命深呼吸,用尽全力忽略胸腔里跳的越来越快的心脏,努力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很快,多尔感到,怀中的人渐渐挺直了抽搐,力量似乎回到了伊莉莎的身上。 她略略松开了抱住伊莉莎的手,伊莉莎努力的僵住了身子,没有再瘫软下去。 “别担心,有我。”多尔在她耳边轻声承诺。 她回手抽出了腰间的匕首。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吊着艾维斯三兄弟的树冠下,三条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影从树干后走出来,呈半圆形,迎着黑色猎马围了上来。 在她们身后,哒哒的马蹄声传来,骑着马的追兵须臾间也到了跟前。 多尔握紧了匕首,尽可能仔细的观察着敌人们。 眼前的三个人慢慢自阴影中走出,露出了自己的面目——三个人留着乱糟糟的胡子和头发,一张脸不大不小,五官不美不丑,毫无特色。 她没有回头,但却清楚的知道,身后那三个骑手,也必然和眼前的三个刺客一样,长相平平无奇,没有一点容易让人记住的地方。 在每一个乡间的陇头、每一个镇子的集市、每一个城市的贫民窟里,都能轻轻松松找出二三十个这样长相的人。 他们是天生的隐形人。是吃刺客这碗饭绝好的人选。 “看不出来啊,找的人还挺专业的。”多尔冷笑了一声。 “如果你愿意,”在她身后,中间的那个骑手突然对她说:“你可以离开,我们的目的只是你怀里的人。” 三个站在地上的人看了一眼那骑手,似乎不理解他的决定。 “她很厉害。”骑手解释说:“我们没必要在一个无名之辈身上浪费时间。” “说的你好像很有把握。”多尔冷笑一声。 不对劲。多尔想。 这个人叫她“无名之辈”,这很反常。 无论在宫廷还是在乡野,无论是终将加冕为王的公主,还是声名在外的赏金猎人,多尔都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除非…… 多尔的眼睛微微下垂,和怀里的伊莉莎交换了一个眼色。 在她的眼中,多尔看到了自己的答案:这些杀手认错人了。 他们要刺杀的人是多尔。 “我们有六个人,三只弩,你只有一个人,一把匕首和一把射空了的袖箭。而且,你们的马已经跑不了多远了。”那似乎是领头的骑手刺客在她背后侃侃而谈。 “假如打起来,我们会受伤,也许会死人,但你也一定会死。何必呢,朋友?”他驱马上前走到多尔正面七八步远的地方,在那里站定:“保护公主,挣钱,值得。保护公主,丧命,不值得。” “原来你们的目标是公主。”多尔挑了挑眉:“可她不是公主。” 听到多尔的话,刺客们顿时大笑起来。 “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朋友?”领头的骑手略带了一点轻蔑:“就是个傻子,也不会一无所知的在公爵的猎场里动手。” “像半男女一样骑着黑马的女人,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身边还有一个这么穿的男人婆,这林子里还有第二个这副打扮的人吗?”一个在站在地上的刺客粗野的说。 “你竟敢在我面前如此无礼!”伊莉莎冷冷的训斥了一句,她靠在多尔怀中,苍白的脸色上带着一丝被激怒的红晕。 “听听,对我们尊贵的殿下放尊重点儿——”另一个刺客拉长了声音,懒洋洋的说。 伊莉莎愤怒的锤了下腿,完全没有指出刺客错误的意思。 刺客们大笑起来,只有最开始说话的那位还保持着警惕,微笑的盯着多尔,等她做出决定。 多尔明白了伊莉莎的意思,她握着缰绳的手,悄悄捏了捏伊莉莎的手,示意她放心。 然后,她微微侧过头,让眼前的四人在自己的视线里的同时,捕捉了一下余下两人的位置,稍稍规划了一下之后行动的轨迹。 “你说的有道理,”多尔确定好了一切,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想了片刻,便做出一副妥协的模样,对那领头的骑手说:“我可以把她给你们。但是问题是,我要怎么相信,一旦我下马,你们不会借马力来冲击我呢?” 不等刺客们说话,她无视了伊莉莎愤怒的目光,立刻提出一个建议:“这样吧,你们先下马,表示一下诚意如何?反正你们人多还有弩箭在手,不至于怕我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