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纪实案件》 第1章 第一章.案起 绿水市夜六点雨后初晴。 “这里!” “在这里面!” 一声又一声的叫唤响起,脚步声纷纷,溅起的水花混着泥点,在裤脚晕开点点浑浊的印子。警戒线迅速拉起,在平日人群纷杂的街道圈出一片藏匿罪恶的天地。 “江就。” 江就猛然回头,雨水将他整个人浸得透湿,顺着裤腿向下滴答,执勤服颜色深暗,几绺湿发粘在眉弓上,看起来格外狼狈。 不远处的队员已经有条不紊地开始工作,程亦脚步不停,目光扫过他滴水的衣襟和裤腿:“怎么搞的?” 江就跟在他身后,曲解了这句话:“死者在一楼楼梯间里,刚一接到报案就通知你们来了,现场很完整。” 程亦斜眼看他,江就语气平静得冷淡,显然是情绪不好,但程亦此时无心顾及,从同事手里接过手套戴上,抬开警戒带侧身进了单元楼,“在这等我。” 一个女警站在楼梯间门口,见程亦出现,打了声招呼,“林昭在里面。其他人说堵车,要晚点来。” 程亦颔首作应。楼梯间不大,只能容纳两个人,死者半歪在几袋防洪袋上,是一具女性尸体,头发凌乱,散发着淡淡的尸臭味。 法医林昭背对着二人蹲在尸体旁,工具箱摊在手边。 程亦看了两眼便退了出来,江就迎上前:“不看了?” “我又不是法医,能看出来什么?”程亦呛了他一句。 江就没有反应,只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走。 二人站定在一个不妨碍工作的地方,程亦问,“死者身份。” “刘盈兰,六十六岁,女,本地人。就住这一栋的302,独居。她以前是建设路那家粮油店的售货员,丈夫因车祸死了几年了。” 江就就是这片的片警,居民信息早已刻在脑子里,此刻报出来又沉又顺,只是声音有点哑。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平时刘婶作息挺规律的,性格很好,跟邻里关系都处得还行,没听说过和谁结了仇。” 程亦“嗯”了一声,翻看着手机上刚同步过来的初步信息,眉头紧锁。技术队的动作很快,但远没有江就的版本细致入微。 江就说完了,“我要做什么。” 程亦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几秒,抬起手,五指插进他半湿的额发向后一捋,干燥灼热的掌心猛地贴上他微凉湿润的额头。 江就“啪”地一下拍开。 程亦收回手:“回去洗澡,不许感冒。” “用不着。” 程亦重复道:“去洗澡。” 江就在他转身时一把扯住他,认真地道:“程亦,我是最了解刘姨的,我有用。” 程亦说:“谁说你没用,后面会有人找你的。”他顿了顿,扫了眼江就湿透的警服,“换套衣服,晚点要开会。” 江就才勉强点头,眉眼地松快了。程亦张了张嘴,后边忽然传来一声:“程哥!”,他只好又闭上嘴,挥了下手,“去。” 江就转身大步离开,不耐烦道,“知道了。” 抵御湿冷的肾上腺素在这几句话里消褪,程亦的背影连同那点短暂的暖意一同消失,江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天色沉了下去,像一块巨大的、湿冷的铅灰色幔布,罩住了这座城市。 江就再回来时已经近八点了,警戒线旁已经架起了几盏强光灯,他站在转角远远望着。 程亦不在,只有三两警察在维持秩序,疏导居民。 凶手将尸体抛在一楼楼梯间,意味着整栋楼的住户都无法正常进出。为了方便勘查,也为了照顾居民的日常生活及心理状况,局里协调了附近的宾馆供他们暂时入住,几个志愿者和民警正帮忙搬运行李。 “小江?”一声极轻的叫唤在身旁响起,江就猛然回神,“黎伯!” “吃饭了吗?”黎伯说,“还没收工啊……哦,你们最近是要忙了哦……” “您吃了没有?东西拿完了吗,要不要帮手?” “不用,不用。我搬完了,我就……”黎伯话停住了,看了一眼被灯光照得惨白的警戒区,叹了一声,“……就回来看看。” 江就了然,目光无意中掠过黎伯身后的棋桌。棋桌斑驳,细细的沟壑积着水,几片树叶粘在棋盘上。平日这里是老人们聚着打牌下棋的地方,最是热闹。 江就嘱咐道:“这几天有什么事就找我们,最好别自己出来。” “我这几日要走了。”黎伯笑了笑,声音飘忽忽的,像一阵烟。 “走?要去哪?” “去和我那个儿子一起住,他早就让我去了。我想一个人住也挺好,不用和年轻人互相烦嘛,是吧?”黎伯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扑着,“他知道这出事急得不行,马上就买票过来了,我说我去北站接他呢,他还不肯。” 话音刚落,老人握住江就的手,一下一下拍着,缓缓道,“小江,你是个好孩子,要好好的。我也怕,毕竟这种事……唉,走了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人老了啊…” 江就好像哽了一把粗糙的沙粒。 “江就。” 程亦站在不远处,仍旧没什么表情,不过看起来比下午见到时更疲惫,早上的女警察正站在他身旁缓声汇报着什么。 黎伯松开了手,拍了拍江就,“叫你干活去啦,要好好的。不用做多大官,健健康康就好。好了,我走了。” 饱含真诚的语气,仿佛叮嘱家中小辈。 “我送送你。”江就跟着上前两步,黎伯摆摆蒲扇,意思是不用。 志愿者远远地望见了老人家,江就示意,便立刻有人上前来。 程亦又喊了一声,“江就,过来。” 江就翻了个白眼走过去。 “负责这片的同事,江就。这是徐良月,刑侦大队的。” 江就忙伸出手:“你好。” “你好,叫我良月就好。”徐良月笑笑,将手套扔到专用回收袋中,回握了他。 程亦没看二人,只环视着现场,问:“林昭现在怎么样。” 徐良月答:“刚才逼她休息了会,现在应该又在干活了。” “让她量力而行,催一下其他人忙完了尽量来支援,或者打报告向市局借点人用。”程亦说完指了两个摄像头,对江就道,“这两个,连接的警务室在哪里?” 保安远远望见警车驶来,认出了副驾驶下来的江就,忙打开门迎接。江就简单介绍了两人,程亦只道了声“打扰了。”便坐在监控前,双手分别操作手机和鼠标。 徐良月在警车旁打电话,保安座位被占了,站在一旁和江就闲聊:“刚才已经有人来拷过了,近三十天的都拿走了。” 江就随口问道:“今晚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啊。” “啧,一个两个都怂得要死,要不是上面说加200我也滚了。”保安掏出包烟顺手给江就递了一根,江就正想拒绝,程亦头也没回,敲了下键盘,扬声喊了一句,“江就!” 江就一个激灵,啧道,“干嘛?” 程亦起身,椅子腿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噪音。他看了一眼保安,公事公办道,“这几天麻烦配合警方工作。”说完目光落到江就的脸上,拔出U盘,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走。” 江就对保安快速地道,“那我先走了。” 徐良月恰好挂了电话,见二人并肩走来,转身径直走向警车,率先拉开车后座进去。江就见状抢先一步拉开驾驶位,程亦睨他一眼,江就扶着车门道,“我开车。” 程亦:“开屁,边上去。” 江就还想坚持,对上程亦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悻悻地“啧”了一声,甩上车门,绕到副驾坐了进去。 程亦系好安全带,发动引擎:“有什么新消息。” 徐良月身子微微向前,看了眼江就,“初步判断死者颈部有勒痕,但致命伤是胸口的锐器伤,失血量大得异常。而且现场发现的足迹混乱,证明不止一个人进出过楼梯间。” 程亦点了点头,余光掠过旁边。江就侧头靠着车窗,眉头紧锁,望着窗外流动的夜色,不知在想什么。 程亦收回目光。 红蓝警灯无声闪烁,划过湿漉漉的街道,将冰冷的雨水染成一种变幻不定、令人不安的颜色。 绿水市江水分局 技术中队的办公室亮着灯,空气中混杂着电脑散热器的低鸣、咖啡的焦苦味和一种无形的、凝重的专注。 程亦将一个U盘递给一个正埋头在数据流里的技术员,“有什么新发现吗。” 技术员接过U盘,叹了口气,“程哥,这数据量太大了,初步筛选需要时间。” “我知道,辛苦。通知一下,三分钟后来会议室开会。” 江就跟在他身后,穿过江水分局刑侦大队办公室公共办公区,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和压低了的交谈声混成了一片,径直走到廊拐角处推开门,程亦侧身让江就先走进去,反手带上了门。 江就很少来江水分局,更是没进过程亦的办公室。 “我要做什么?”江就再次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有点突兀。程亦目光没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手指飞快地打字回复着什么,语气没什么波澜:“沙发没电,饮水机没毒。” 江就啧了一声,在程亦看不见的角落冲他挥了一拳,没去坐,也没去倒水。他走到窗边,学着程亦刚才的样子,将百叶窗推开一条稍宽的缝隙。雨后微凉的夜风立刻涌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沉闷和他心头些许的烦躁。 他从窗户的倒影里能看到程亦靠在桌边的侧影,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两人一坐一站,一靠一立,没有任何交流,办公室里只剩下程亦偶尔敲击手机屏幕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过了大概一两分钟,程亦终于按灭了手机屏幕,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抬起头,落在江就的背影上。 “走吧,开会。” 会议室靠近走廊尽头处,江就和程亦进去时坐了好几个人,大黑板上已经写了几个人名和简单的关系图,几个刑警和技术员围在电脑前。门板开合,几人俱是抬头。 “程哥。” “程哥。” “江就?”一个女声喊了一声,江就抬头,是以前培训时认识一个师妹,李佳民,和他关系不错。听说前段时间她被抽去市局协助破获了一起恶性绑架案件,喜提了几天小长假,估计是刚回来上班。 李佳民意外地笑道:“好久不见!” 江就也笑道:“好巧。” 带上程江笼共就七八个人,长桌最前面左右分别是徐良月和一个年轻刑警,林昭坐在徐良月旁边,江就索性坐在了林昭身旁。程亦径直走向主位,介绍完江就后扫了一眼几人:“人到齐了?” 右边最前面操作着电脑的刑警无奈道:“齐了,就这么多。” 程亦坐下滑开椅子,对徐良月道示意道,“那开始吧。” 徐良月站起简单介绍了下案件,就着黑板的关系图梳理了一番,将目前的疑点逐个列出。技术中队的还在摸查阶段,微量物证的进一步检验结果还没有出来,站起来如实汇报了。 程亦点点头,指节轻叩桌面,目光转向江就:“江就,你配合晏梓。”他指向方才应声的年轻刑警,“等会散会后把你片区人流量大的关键节点,近期进出频繁的、尤其是与死者可能有关联的人员特征,尽快整理出来,汇总给他。” 晏梓朝江就礼貌性地点了下头,江就干脆地应道:“明白。” “林昭。” 程亦的视线转向,林昭站起,声音疲惫却条理清晰,“根据尸体位置、姿态及周边血迹、拖痕分布,判断楼梯间为抛尸现场,非第一作案现场。初步结论死者系被他人扼压颈部致机械性窒息死亡,腹部刺伤为生前伤。” 她说着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推断死亡时间约在发现尸体前12-18小时,与我市昨日强降雨时段高度重合。” 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空调运转的微弱声响。死亡时间与强降雨重合,意味着现场痕迹可能遭到严重破坏,户外监控效果也会大打折扣,这无疑给侦查工作增加了巨大难度。 “辛苦了。”程亦捏了捏眉心,“…目前能跟进案子的法医只有你一个,我知道担子很重,你要顶住。”他忽然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量力而行,劳逸结合,有任务困难随时报告。” 林昭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只是又喝了一大口水。 “只有林老师吗?”李佳民皱着好看的眉毛,语气关切又不解,“那怎么忙得过来?后期的尸检复核还有那么多工作…” 江就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程亦。他平时只待在派出所,知道分局各个部门都忙,但具体人手紧张到什么程度,尤其是技术中队和法医这种专业岗位,他并不完全清楚。 程亦的目光投向李佳民,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平静地解释:“张法医退休了,新招的人还在走程序,其他的法医手头都有案子。技术队那边痕检和影像分析也缺人,几个同事被临时抽调到市局搞专项行动和培训了。” “但我们这起算是恶性……”李佳心直口快,还想再说。 “佳民。”徐良月轻声打断了她,微微摇了摇头。 李佳民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气氛微妙,立刻噤声,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看了眼江就,后者冲他耸了耸肩。 程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语速不快但有份量。 “人手是紧张,但案子不等人。目前,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利用好现有的一切资源,把已有的线索吃干榨净。至于人手问题我会再想办法协调,必要时向市局甚至省厅求援。”语毕,他扫过众人年轻、肃然的脸庞,淡声道,“汇报继续。” 散会时近十一点了,李佳民和江就互相招呼了几句,随即掏出手机脑袋凑到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直到晏梓招呼了一声,江就才摆摆手和她分别,跟着晏梓一前一后地出门去。 程亦仍坐在主位上,看着桌上散乱的资料,心中隐隐涌上不安。 似乎有一场风暴正在缓缓聚集, 第2章 第二章.回家 时针转过12,程亦揉了揉眉心,走出会议室。 办公区仍旧亮着灯,三三两两人头攒动。 徐良月拎着包走过来:“刚想找你,我先走了。明早我和佳民直接带人去复勘现场再回来,申请已经交了。”她目光越过程亦,轻点在江就的背影上,“挺聪明的,是个好苗子。” 程亦点点头,嗓子有点哑,“谢了。” 徐良月了然一笑,转身往电梯方向去。 江就拉了张椅子同晏梓平分办公桌,晏梓的电脑连接着内网数据库,江就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点选,不断口述、补充、修正信息,不时和晏梓低声交谈着。 江就的侧脸线条清晰,工作时褪去了平日那点吊儿郎当,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地落在晏梓的电脑屏幕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点,像是在梳理脑中的脉络。那种在工作状态下自然流露出的熟稔和锐利,与他平日里的散漫不羁判若两人。 程亦看得有些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晏梓揉着发酸的后颈,“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吧。明天我们再继续吧。累死了,幸好有你在,不然都不知道还要多久。哎对了江就你怎么回……程哥?” 江就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目光穿过空荡的几张办公桌,程亦站在打印机旁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听见声音他才抬头走过来,“完了?” “嗯,终于把基础数据摸完了——”晏梓打了个哈欠,“我困死了,先走了,明早几点开会?” “明早你可以晚一小时来,等良月带人回来再开会。”程亦不给晏梓继续讲话的机会,“辛苦了,打车回去吧,车费和宵夜我一起报了。” 晏梓瞬间变作感激涕零的狗腿子:“谢谢程哥,感恩程哥,那我就先滚了。程哥再见!”临走前看了眼坐在原位仍低头看警务通的江就,快速喊了一声,“江就!” 江就抬头,只捕捉到一丝残影闪进电梯,“明天见!” 程亦言简意赅,转身向外走去,“走。” 江就下意识起身跟着,“去哪?” “下班,回家。” “我要回宿舍。”江就立刻拒绝。 程亦按了电梯,“十二点多了你要回去吵醒谁?”他语气不变,背书一般道,“现在是特殊时期,案件侦破前,所有核心参与人员集中管理。” “滚。” 哪有集中管理是和领导同住屋檐下的?这货说这么一堆,把他当傻子呢。 程亦冷笑一声,干脆不演了,直接问:“走不走。” 江就狠狠挠了挠头发,低声骂了一句脏话,抬脚跟进电梯。 一路无言 江就靠在副驾的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的城市,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 绿水市毗邻青山市,为Y省核心经济腹地,人口基数及人口流动量庞大,社会结构多元化,带来经济红利的同时发案率居高不下,有限的警力常年超负荷运转。 二人自小在家属院里长大,对此最为清楚,所以加入警察队伍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程亦以为江就会同江父一样冲锋在刑侦一线,但江就却选了另一条路,一条和程亦几乎没有交集,却处处重叠的路。即使工作后领域不同,交集甚少,江就多少也会从他人口中听到程亦的名字,全是褒奖功绩,和他从小到大听到的一样。 江就刚才抽空打听了一嘴,江水分局的大老板要高升,底下几个资历老的争得厉害,波涛汹涌几乎摆上了台面。程亦这个凭借实绩硬生生闯出来的年轻人,有成绩,更甚还有背景,风头大盛,不知成了多少人的银中钉,明里暗里被使了多少绊。 压力一瞬间像无形的潮水,弥漫在车厢逼仄的空气里。 他和程亦一起长大,二人虽然平时针尖对麦芒,却深知彼此的重要性。程亦几乎是一个完美无瑕的人,如今却遇到这些事。 江就垂下眼眸。 程亦不说,他也只能装不知情。 绿水市东海小区 江就从下车开始就一路嘟嘟囔囔,嘟嘟囔囔地跟进电梯,再嘟嘟囔囔地等着程亦开锁,在程亦侧身时闪进玄关,一脚踢开脚上的鞋。 “我拖鞋呢。”江就坐在换鞋凳上,理直气壮。 程亦反手合上门,拉开鞋柜提出一双崭新的男士拖鞋扔到他脚下,再将江就刚才乱踢的鞋子摆好。 江就假装没看见他的臭脸,啪塔啪塔趿着拖鞋绕过玄关长廊,像只鼯鼠一样就飞到沙发上,打了个滚,惊喜地举起来一只小熊玩偶,“哟,还留着呢?” 这是派出所当初搞什么象棋比赛,江就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最后惜败所长,含泪失去一等奖的保温杯拿回来的安慰奖,穿着警服的小熊。 江就已经有三只了,分别取名为江小柴江小米江小油。这只按辈分叫江小盐。 当时江就抱着小熊到程亦面前炫耀,程亦哼了一声幼稚,江就学着他哼了一声,说你就是嫉妒。然后就把小熊摆在了这里的沙发正中间最显眼的地方。 程亦在岛台倒了杯水,玻璃杯底碰到台面发出清脆一响,“懒得碰你东西。” 江就切了一声,将江小盆随手扔到一旁,“洗澡去了,累死我了。” 程亦叫住了他,“去洗漱间洗,你主卧的热水器还没修。” 江就回头,夸张地哈了一声:“我记得上个月就坏了,物业管家干什么吃的?” 程亦冷冷扫他一眼:“你也知道自己一个多月没回过来了啊?” 江就呵了一声:“你老回来这?也不怕被查。” 程亦反唇相讥,“怎么,怕被连累?江警官做了什么亏心事?” 东海小区在绿水市属于国际高端项目,对于二人的职业来说确实超规。 当年考虑到两个孩子的高中离家远,程江两家人早有在学校附近买套房子的打算。高三年级要搬校区,东海小区项目落成,又恰好离北校区近。程江两家索性合资买下送给两个孩子作成人礼,方便上学通勤。 说是合资,其实大头还是程家出的,软装时江就正和程亦单方面冷战,没怎么过问。等他消气时早已经装修完了,程亦选的方案,和他这个人一样冷。江就一向不喜欢这种轻奢简约的风格,再者大学住宿,工作后单位也给他分配了宿舍,他就几乎没怎么回来这里住过。 …反正物业费也不是他交! 江就语塞,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啧了一声,转身认命地从主卧房间翻出几件衣服走进洗漱间。 门砰地关上,吞掉了里面所有的声音,一丝水声都没有泄出。 客厅里骤然安静下来。程亦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走到沙发边,姿态有些散漫地陷进去。手背无意间碰到一点毛茸茸的触感,他低头,是那只被遗弃在角落的江小盐。孤单地躺在沙发一角,帽子斜斜地搭在脑袋上。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捏了捏小熊软绵绵的手,心里突然柔软了一瞬。 “程亦!程亦!程亦!程无敌!”江就扯着嗓子喊得歇斯底里,“程无敌程无敌程无敌!!” 软不了一刻。 “干什么?”程亦声音极其不耐烦,“又忘拿什么了?” “忘个球,你帮我点个外卖啊!我等会洗完吃!” “吃个鬼!”程亦没好气地扔下一句,转身就走。 “我的鬼呢!到了没!”江就头发湿漉漉的,脖子搭着条毛巾绕着岛台溜溜达达,却没听到程亦的回答,抬眼扫了一圈,程亦不在。 江就又跟去敲主卧的门:“什么时候到啊?!外卖!!” 程亦估计也在洗澡,声音闷闷地传出两个模糊的音节,江就大吼了一声听不见!里头门被拉开,然后便是程亦的声音:“快了!” 江就正想回答,门铃突然响起,房间里头的门也被重新拉上。江就打了个响指,丝滑转到门口,扬声道:“来了!” 简单的两碗皮蛋瘦肉粥,一份炒米粉。江就喜滋滋地拆开包装袋,明知程亦听不见仍冲主卧方向说道:“我先吃了。” 江就喜欢把炒米粉浸到粥里头,油润润的米粉裹满米粥,中和了米粉的油腻和粥的寡淡,江就吃得不亦乐乎,连程亦站他身后都没发现。 程亦穿着家居服,头发半干,周身散发着沐浴露清爽的香气。他坐到江就对面吃另一份粥,二人相对无言,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和勺碗轻碰的声音。江就各吃了一半便吃不下了,程亦自然地顺过剩下的部分,“明早七点起床,去现场帮忙。” 江就含糊地应了一声,用纸巾投了个三分:“分局很缺人吗。” 程亦动作一顿,抬眼看江就,“别的队不办案?嫌累可以不干,我已经协调了休假的同事来帮忙了。” 帮忙。 江就注意到了这个字眼,对程亦的那一丝丝同情刚起个尖就被不爽给压下,“谁说我不干了?别蹬鼻子上脸我跟你说。” 程亦眼皮都没抬一下,话题转得突兀,“你和李佳民很熟吗?” “还行。” 只是经常一起开黑吐槽同事吐糟上司吐糟奇葩案件再一起拼单点个外卖的关系罢了。 程亦:“人家刚帮市局破了一起连环绑架案,表彰马上下来。你少去瞎闹人家,乱她道心。” 江就:“!” 他就知道这人没憋好话,回道,“程哥还能管人家和谁交朋友呢,我长得帅人家小姑娘就乐意和我玩怎么着?” 说完他在心里给李佳民跪下嗑了八个头。 对不起,但现在是男人的尊严之争,他不能输。 其实是李佳民游戏技术在朋友圈令人闻风丧胆,也就江就和几个朋友愿意和她固搭,一来二去才熟络的。 程亦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没再说什么。 江就满意地哼了一声,把毛巾往椅背上一甩,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几分钟后,程亦默默起身收拾了桌面,然后关掉了客厅的灯。 夜色浸透家中每个角落。 第3章 第三章.龙岗 李佳民大早上就在朋友圈叫苦连天,去做现场痕检时没注意,被一只飞出来的猫吓了一跳,勘验箱差点撞在了墙上。 江就咬着豆浆吸管站在小区停车场出口,顺手点了个赞,乐了一下,应该是居民楼后边那只野猫,正怀着孕,看谁都烦。 “傻笑什么。”程亦的车不知何时滑到了他面前,“上车。” 江就哦了一声,钻进车里,车子启动,汇入早高峰的车流中,驶向江水分局。 “先送你去局里帮忙做笔录和监控分析。徐良月那边有新发现,我要过去一趟。” “什么新发现?” “价值待评估。” 江就目光扫过程亦的侧脸,带着审视。程亦嗤笑一声,“骗你做什么?我跟你们所长打过招呼了,案件侦办期间,你暂时归江水分局调配。” 江就这才扭过头去,将吸管咬得扁扁的。绿灯恰好亮起,程亦一脚油门,拐过弯就是分局后门了。江就叫停停停,车还没停稳便推门下去,豆浆杯子划出一道弧线落进垃圾桶里。黑色SUV沉默地目送着江就的身影消失在门里,重新启动引擎离开。 “程哥!”程亦到时李佳民正在警务室外洗手,指了个方向,“良月姐在那边!” 徐良月背对着程亦,两个民警站在她身前,先看到程亦,示意了一下。徐良月回过头,脸上尽是疲色,见到程亦却有几丝掩不下的兴奋。 “有新线索?”程亦问。 “是,已经收集取证送检了,正想回去找你。”徐良月朝身旁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民警侧了侧头,“多亏了小陆同志眼尖。” 那位民警挠了挠头,有点羞涩,“只是运气好。” 程亦颔首道:“破案有时也要靠点运气。良月姐这么说就是有一定把握,等鉴定结果出来我会记得向你们单位给你们请功的。” 年轻民警立正敬了个礼,“谢谢…呃,领导!” 程亦说:“这边的后续收尾工作靠你们了,我们先走了。” 徐良月一路上丝毫不掩饰赞赏,“刚才那孩子工作能力真不错,踏实又细心,就是人太腼腆了,谦虚。” 李佳民扒在中间问:“谁啊谁啊?陆天明?” 程亦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陆天明?” 李佳民看起来对那民警印象不错,“对,陆地的陆,明天的天明。社区派出所派来帮忙的,比我大一岁。挺帅的,真的,就是太害羞了,都不知道平时怎么工作。” 李佳民是江水分局最年轻的实习生,今年23,这么算陆天明24岁,也才毕业不久。 程亦点点头,没再多问,转而道:“晏梓那边刚来消息,也说监控分析有重大突破。” “那快快快!”李佳民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快回去呀!” 江水分局 会议室 江就坐在靠投影幕布的一端,指尖无意识地划着平板电脑屏幕,他微微侧头,正低声与旁边的晏梓说着什么。 门被推开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低语。 程亦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徐良月和李佳民。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过去,停止了讨论。 晏梓说:“林老师在休息,说不来了,晚点把她的报告发群里。” “好。”,程亦将手中的文件夹轻放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叩响,“开始吧。” 晏梓快速敲击键盘,将一段经过降噪和增强处理的监控视频投放到大屏上,画面因大雨而显得模糊不清,色调灰暗。 “这是案发时间段前后,我们从小区周边公共监控和一个便利店私人摄像头提取到的有效片段。”他操作着将几个画面同步播放并慢放。 一个穿着宽大深色雨衣的身影同时出现在不同画面的边缘,雨势滂沱,雨水几乎在镜头前形成了一道水帘,使得身影更加朦胧。 晏梓解释道:“这个身影屡次出现在监控里,行动路线非常刁钻,刻意规避了主干道上所有清晰度高的治安摄像头,选择的都是监控死角或老旧区域。看得出来他对周边环境的熟悉程度非同一般,很有可能是预先踩点,或者本身就是附近居住、工作的人员。” 江就补充道:“给附近的居民做的笔录中有人反映,案发前一天下午,看到过一个生面孔在附近转悠,描述模糊,但有人提到了背了个包。应该就是这个人。” 程亦表示了解,“良月呢。” 徐良月将几张照片投影到幕布上,“经过今早的重新排查,在楼梯间通往地下室的防火门门轴缝隙里,发现了一种非常特殊的工业润滑油脂,” 她语气肯定,“我们初步排查了整栋楼的公共设施,包括水电井、消防设备、电梯机房,没有任何一处使用同类油脂。它不属于这里。” 说着切换画面,出示另一份报告,“刚才技术队传回来初步意见,其粘稠度、色泽和初步显现的耐高温特性,更常见于某些特定的大型或老旧机械设备上。这很可能是在案发时间段,由某人意外刮蹭留下的。” “工业润滑油脂…机械设备…”江就摸着下巴,小声重复了一遍。 李佳民凑过来问:“有什么想法?” 江就摇了摇头。 晏梓调出一张电子地图,徐良月勾了社区附近三十公里内的几个工厂,“这种工业润滑脂主要用于重型机械的精密齿轮保养。绿水市范围内,使用这种油脂且近年仍有进货记录的地方,不超过五处,目前我们初步锁定了这几个。” 江就歪了歪头,眼前一亮,指着一个在绿水市东南角的厂区,“这个这个,刘姨老公以前在这里工作过,我记得和厂区同名。” “龙岗机械配件加工厂。”程亦放大地图,问道,“你确定吗?” 江就将资料翻得哗哗响,笃定道,“对,这个厂区也属于我们派出所的辖区,我年初还去过里面做消防排查。刘姨和我说过很多次,老单位,我绝对不会记错。” 晏梓立刻在电脑上调出该厂的详细备案信息,“龙岗机械配件加工厂…登记信息显示,目前仍在运营,主要承接非标零部件的加工订单。根据去年的安全生产检查记录,厂内多台核心机床设备使用年限都超过了十五年,保养记录…嗯,不算特别完善。” “另外几个呢?能调到吗。” 晏梓说,“要等一下。” 江就举手,“其中两处是正规大厂,管理严格,监控完备,要调取监控资料应该不难。只有龙岗和那个南阳的比较老,而且南阳已经废弃了,乱得很,产权纠纷扯皮好几年了。” 程亦目光点在龙岗加工厂上,“她丈夫死因是什么?” “车祸,档案早上已经联系交警同志调了,马上能反馈回来。” 程亦点头:“其他家属呢,还联系不上?” 江就:“旁系基本断了联系,只有一个外省侄子,明确不来。” “那算了。晏梓,锁定监控中出现的人影身份,进行时空轨迹分析,还原其案发当日完整活动路线与最终去向。” “良月姐与技术队对接,协调痕迹检验部门,油脂样本的成分比对结果是关键证据,如果那边提供了润滑油样本,立刻进行交叉比对并做出精细报告。” “收到。” “明白。” 李佳民眨着眼睛,期待地看着程亦。程亦道,“佳民留在家里负责内勤协调,汇总晏梓、良月还有技术队那边传回的所有信息,有任何新发现或者需要协调的资源立刻报告。” 李佳民啊了一声,“不用去外勤摸排吗?” “夏思哲回来了,你到时和他同步一下案子进展和侦查方向,交接一下工作再跑外勤。” “好。” 程亦最后看向江就:“江就,跟进一下你们所负责走访笔录。” “知道了。”江就摸出手机,“我现在就问。” “散会,去忙吧。” 众人收拾好东西,陆续离开会议室。江就仍坐在原位低头看手机,“交警那边的档案过来了。经调查定性为意外,肇事司机酒后驾驶,负事故全部责任,交通肇事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 “司机是做什么的?” 江就:“无业。要查身份吗?” 程亦:“嗯。同步群里,让技术队排查一下他的社会关系和出狱后的动向。”他目光扫过正在快速录入信息的江就。 “龙岗那片厂区归你们所管,你熟不熟?” “还行。”江就抬眼,“我们现在去一趟?” 程亦刚要开口,却被一道温和的声音打断。 “叫叫,小亦。” 两人同时转头。一个穿着警服、身材高瘦的男人推门,目光先是落在江就身上,随即转向程亦。 “夏大哥!”江就脸上瞬间露出难得明朗的笑容。 “思哲哥。”程亦的表情也缓和了些许,略微站直了身体。“一路上还顺利吗。” 夏思哲走进来,顺手带上门。“还行,听佳民说叫叫和你都在这就过来了。”他走到桌边,很自然地拿起一份报告快速浏览着,“遇到麻烦了?” “刚开完会,有突破,我正准备带江就去良月姐划的范围走一趟。” “叫叫什么时候跳糟来江水分局了?哦,在你们辖区啊。”夏思哲从资料里抬起头,扫了眼二人,“就你们两个去?” 程亦:“…是。” 夏思哲没再多问,转而看向未熄的电子地图,“良月划的这几个地方吗?” “是。”程亦分别在龙岗和南阳两处划了一笔,“重点是这两个。 “龙岗、南阳,都是老地方了啊。”夏思哲摸了摸下巴,“他们那种老厂子,明面上的记录未必干净。可以去车间转转,问问老师傅,特别是那些快退休的,他们更清楚机器喝的到底是什么油,有些私下换油勾兑、或者处理废油的路子,不会写在纸上。” 夏思哲说完笑了笑,“去吧,注意安全。” 警车开出江水分局汇入车流之中,相比大早上的时段,此刻道路通畅了不少。 “夏大哥瘦了。”江就低头看着手机,忽然开口,打破了一路以来的沉默,“你说,要是这油脂和龙岗厂对不上或者员工考勤没异常,我们不就白跑了?” 程亦目光都没偏一下,淡淡回道:“侦查工作不就是这样,排除错误选项本身就是在接近正确答案。白跑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也是……”江就摸了摸下巴,又陷入思考,“不过结合刘姨老公的关系,这厂子的嫌疑确实最大…要是能直接抓个人来问问就好了。”他有点烦躁地揉了把脸。 “办案讲证据。”程亦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猜测和直觉很重要,但不能替代扎实的摸排和痕迹比对。” “知道知道,程序正义嘛。”江就撇撇嘴。 “你们所的走访笔录传过来没有?”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旁边车道一辆公交车上贴着巨大的广告画闪过。 江就坐直了些,“这东西哪这么快,我让一个师弟加急整理了,等会。” “哪个师弟。”程亦目视前方,指尖在方向盘叩了两下。 “说了你又不认识,哦不对,他今天也在现场帮忙来着,你应该见过。叫陆天明。” “你们很熟吗?” “还行吧,一个所的有什么熟不熟。”江就侧过头看着程亦,嘴角勾起一点戏谑的弧度,“你这突然关心起我们基层干什么?看上人家了想挖来江水分局?” 程亦嗤笑一声,没接话。 江就也不在意,继续低头看资料。 车子平稳地驶向市郊,路边的建筑逐渐变得低矮稀疏,龙岗机械配件加工厂的轮廓遥遥在望。 第4章 第四章.专案组 绿水市龙岗厂区 程亦刚停好车,手机铃声便急促地响起,屏幕上跳动着“父亲”二字。 “程叔叔。”江就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很识趣地推开门下车,“我透透气,头晕。” 车外是龙岗厂区边缘略显荒芜的空气,带着金属和机油混杂的气味,江就走到树下揉了揉后颈,余光不自主地瞄向警车方向。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程亦的眉头越皱越紧,指尖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敲击着。 “……我知道。”程亦的声音透过未完全关闭的车窗缝隙隐约传出,压得很低,“……思哲哥已经到了……我明白,不会耽误……我心里有数。” “小江他是不是也在帮你?你那边很缺人吗?”父亲似乎是听到了火车鸣笛的声音,追问道,“你现在在哪。” “他和我在一起。”程亦目光下意识找江就的背影,看到他正试图从门卫室窗口探进头去。 “程亦。”父亲语气严峻起来,“注意影响。” “我知道。”程亦的声音没什么波澜,“我会按程序办事的。” “哼,程序。”父亲轻哼一声,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看着点小江,你们…在外注意安全。” “我知道。” 电话嘟一声挂断,程亦闭上眼睛,沉默地在车里坐了几秒,推门下车时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仿佛刚才那通电话从未存在过。 厂区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为凋敝。 铁门锈迹斑斑,坑洼的水泥地面积着昨日的雨水,混着黑色的油污。几栋低矮的厂房外墙斑驳。门口的保安室窗户灰蒙蒙的。得知是警察来访,保安显得有些紧张,忙不迭地打开门,打电话联系厂办主任。 江就拍了拍袖子蹭上的灰,对程亦甩了下头发:“走吧。” 二人在保安的目光中走进厂区,机器低沉的轰鸣声从最近的厂房内传来,却看不到什么人影,透着一种诡异的沉闷。 “那边。”江就碰了一下程亦的手臂,向一个厂房车间走去。程亦侧头看了眼远远望着他们动向的保安,稳步跟在江就身后,给夏思哲发了个定位。 “江警官!”一道声音从另一个方向响起,紧接着一个四十来岁,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朝二人小跑过来,仅仅十几米也喘了好几口气。 “主任是吧,我们年初见过的。”江就熟稔地打招呼,弯眼笑道,“最近还好吧,真是麻烦你了。” “还好,还好,这是…怎么了吗?”厂办主任对上程亦的眼神,有些畏缩,继续跟着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江就。 江就扯了几句闲话,仿佛只是没事干来体察民情一般。三人晃到角落里几台最为老旧的设备前,这些设备油污明显更重,颜色也更深,与其他设备使用的清亮机油截然不同。江就和程亦交换了一个眼神,状若无意提起机器使用的润滑油一类。 车间里机器轰鸣,厂办主任笑容顿时有些紧张,支支吾吾了几声。 程亦干脆亮明身份,直接要求查看近几年的工业润滑油采购记录、使用台账,以及员工出勤记录。 厂办主任赔笑道:“程警官,您这,这…档案估计不好找…润滑油我们一直都是正规渠道采购的……” “我们也是例行公事。”江就站在二人中间,微微仰起下巴,眯起眼笑道,“如果没事就皆大欢喜,您说是吧。” “如果这里不方便,我们可以请相关负责人一起去分局协助调查。”程亦站在江就身后接道。 主任额头有点冒汗:“别别别,我这就让人找,这就去。” 等待的间隙,程亦和江就沉默地站在厂办走廊。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机油和纸张霉变混合的气味。程亦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斑驳的墙壁——光荣榜上的照片已然泛黄,通知栏上的字迹模糊不清,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角落一张陈旧的“优秀员工表彰”。 照片上的人年轻许多,但不难认出是黎伯,表彰事由写着:爱岗敬业,及时发现并排除重大设备安全隐患,避免国家财产损失。 “看什么呢?”江就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黎伯啊。听说他以前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后来年纪大了才调到保卫科图个清闲。” 程亦没说话,拿出手机将这张公告清晰拍下。 江就看着照片,眉头渐渐拧紧,忽然用指节敲了敲玻璃框,“程亦,黎伯是认识刘姨老公的……他们在一个车间。” 说着他低头飞快地滑动手机屏幕,“刘姨老公出事的同一年,黎伯也提前退休了,然后这个厂子管理层大换血,生产线也开始走下坡路……” 一种模糊的不安感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这几件事像散落的珠子,似乎能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联起来。 就在这时,车间深处传来主任气喘吁吁的喊声:“程警官!江警官!” 江就“啧”了一声,刚迈开步,程亦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李佳民。他看了眼江就,按下接听键,走向走廊僻静的转角。 “程哥!”李佳民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难掩兴奋,“刚才林老师发现,当年处理刘盈兰丈夫的车祸现场时,尸检里有一份记录提到死者口袋里发现了一些不属于他的、沾着油污的金属碎屑,但这个细节在后来交通部门的正式报告里被抹掉了。” “然后技术队完成了良月姐拿回来油脂的精细比对!”李佳民语速加快,“现场发现的油脂,与龙岗厂备案的所有品牌都对不上,但是——它与六年前本市破获的那起大型工业废油非法倾倒案中,一批来源不明的废油再生品的成分高度吻合!” 不等程亦讲话,夏思哲便接过了电话,声音依旧平和,“小亦,回来吧。” 意思是不用再查了。 程亦目光沉了沉,他已经了然,龙岗的嫌疑逃不掉,但证据目前也找不到。 他捏了捏鼻梁,挂断了电话走到江就身旁,低声道,“先回去,有事。” “唔?”江就沉浸在台帐中,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一跳,“回去?” “对,不看了。”程亦冷冷扫了眼惴惴不安的厂办主任,拉起江就往外走去。 江就哎了两声,欲言又止,路过保安室时保安一下站直,目送二人上了车。 江水分局 会议室 程亦和江就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室外微凉的空气。 “情况有变。”程亦言简意赅,走到大屏前,目光扫过全场。 “龙岗厂的初步排查受阻,但线索指向性明确。佳民,同步一下最新发现。” 李佳民蹭地一下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她重复了油脂比对结果和车祸案中被抹去的细节。 程亦轻点了几下桌板,一阵突兀的手机震动声打破了沉默,是江就的警务通。 来电显示是陆天明,他下意识想挂断,但程亦抬了抬下巴,“接,开免提。” 江就斜他一眼,按下接听键,陆天明焦急的声音顿时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扩散开来: “江哥!不好了!黎伯不见了!” “什么意思?不要急,说清楚点。” 陆天明深吸了口气,“我们刚按流程想去酒店再做一次例行询问,但他住的房里没人,信息没回,打电话也关机,黎伯他失踪了。” “什么?”江就脸色骤变,“确定是失踪?不是临时有事出去了?” “确定,酒店前台说他今早出去接儿子,不需要人陪同。但是已经快五个小时了,无论什么方式都联系不上,我们已经在查监控了。” “联系上他儿子了吗?确认没有接到人?” 陆天明有些忐忑地道,“联系不上。他登记的亲属手机号码,全是空号。” 江就和程亦对视一眼,镇定地道,“知道了。现在迅速联系技术队追踪他的手机信号,有什么新进展立刻报告。” 挂了电话,江就迅速翻动手机里刚刚在龙岗厂拍下的照片,手指快速滑动。 “看这个!刚才我在龙岗时看到的。”江就将手机屏幕转向程亦和众人,他快速操作手机,将一张拍自陈旧台账的照片投放到大屏幕上。 那是一份六年前的“特殊物品处理申请单”,申请处理的物品栏写着“废油再生品(实验批次)”,申请理由是“设备润滑测试”,而审批和经手人签名处,赫然是黎伯的名字,黎建辉。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备注:“测试效果不佳,已按规处理。” “测试?”徐良月敏锐地道,“什么样的测试需要用到非法的废油再生品?而且,‘按规处理’的‘规’是什么?流向了哪里?”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低鸣。 李佳民翻着资料喃喃道:“六年前…又是六年前,刘盈兰丈夫死亡,废油非法倾倒,黎建辉退休,都在同一年吗。” 晏梓道:“废油倾倒当时只查到几个中间商,源头工厂一直没锁定,案子就悬着了。” “立刻申请调取当时案子的所有卷宗和物证记录,重点排查那些中间商的社会关系和这几年动向!"程亦立刻下令,“尤其是和龙岗厂可能产生关联的!" 一直沉默的夏思哲此时轻轻咳嗽了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看向程亦,温和却不容置疑: “各位,刚刚接到市局通知。鉴于本案可能与六年前的重大积案相关联,案情复杂,影响重大。上头决定即刻成立刘盈兰被杀案专案组,由市局刑侦支队牵头,抽调相关分局精干力量参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程亦和他身边的团队成员,最后落在程亦脸上: “专案组组长由市局派员担任。你和你的团队,作为核心侦办力量,需全力配合专案组工作,所有线索、进展,必须第一时间向专案组汇报。”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水面,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泛起涟漪。 成立专案组意味着更高层面的重视,也意味着程亦对这个案子的主导权将被削弱,他们每一步行动都将置于更严格的监督之下。 程亦的下颌线绷紧了一瞬,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迎上夏思哲的目光,声音沉稳:“明白。” 夏思哲点了点头,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很好。专案组负责人稍后会抵达。在此之前,你们先整理好手头所有资料,做好交接准备。” 会议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众人默默收拾东西,陆续离开会议室。 江就站在原地,看着幕布上黎伯的签名和那份诡异的处理单,又看看程亦冷硬的侧脸,忍不住低声道:“喂,这算什么?摘桃子?” 程亦抬手关掉了投影仪,会议室瞬间暗了下来。他转过身,面向江就,窗外透进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不管谁来牵头,案子破了就行。”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江就熟悉的、压抑着某种情绪时的平静。 “先去吃饭吧,十二点了。” 第5章 第五章.陈肃叶 食堂里弥漫着饭菜的油腻气味和嘈杂的人声,等江就打完饭李佳民早已占好了位置,二人面对面坐着。 江水分局的食堂在同行里公认的顶级,色香味俱全,李佳民吃得津津有味,但江就没什么胃口,草草扒拉了几口米饭就问李佳民要纸巾擦嘴,李佳民撕了一半给他,看到他的餐盘,诧异道:“你减肥啊?” 江就反问你觉得我需要减肥吗?李佳民说我觉得你有点浪费粮食。江就抽了抽嘴角,溜去窗口再打包了一份米饭,把自己没动的菜一起打包了,拎进程亦办公室。 “吃完了?”程亦头都没抬,屏幕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放那吧。” “过来吃。” “等会。” 江就恶狠狠地重复道:“过来吃!” 程亦从电脑屏幕移开视线看他,叹了一口气。 江就瞪他:“请你吃饭还要请你来吃。” 一盒菜,两盒饭。江就把一次性筷子掰开,递向程亦,他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接着。 程亦接过,摩擦掉小木刺,“谢了。” “少来。”江就自己在沙发另一边坐下,随手拿了本书盖在脸上,只露出下巴。躺了一会,闷声道,“上面的人什么时候到。” “在路上了。” 江就沉默了片刻,猛然坐起身,眉毛拧成一团,“凭什么?!” 程亦知他心中不痛快,只慢条斯理地嚼着米饭不应声。 江就在屋里团团转,边走边念叨,忽然转身,双手撑在桌上,“难道是程叔叔的意思?” “不至于。”程亦说。 江就盯了他几秒,烦燥地抓了抓头发,倒回沙发上,程亦垂下眼不看他。 既然这么想参与刑侦工作,当初为什么要去学治安管理呢。 专案组的人到得很快,没有多大阵仗,甚至没有通知,直驱刑侦办公区,随手逮了李佳民问程亦在哪,李佳民把他带到办公室门前喊道,“程哥,有人找。” 江就一把抓下脸上的书,从沙发上弹坐起来。程亦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领,道:“进来吧。”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推开门,侧身对李佳民笑道:“谢了。”李佳民走后他才进来,反手关上门。 男人个子很高,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惫懒感,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目光扫过二人,停在程亦身上,道:“程亦?” 程亦终于想起在何时见过这张脸,他伸出手,道:“陈队,你好。” 江就站在一旁,电光火石间也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陈肃叶,原青山市城西分局扫黑除恶办公室大队长,三年前主持破获了青山市历史上最大的涉黑涉毒案件,名扬全国,在公安系统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竟然是他来吗?! 陈肃叶和程亦寒暄完,侧了侧头打量了几眼江就,带笑道,“打扰你们午休了?” 时过两点,早已到了上班时间,何况要案在身,没有午休时间可言,江就一时摸不清他是在阴阳怪气还是单纯问话,于是应道:“没有,领导前来,我们有失远迎。” 陈肃叶笑了起来,“不用你们远迎,搞那些虚的,耽误时间。”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江就?” 江就点头回是。 “好的小江。”陈肃叶道,“劳烦你组织一下所有参与刘盈兰案的同事,三分钟后开会。”说罢他揉了揉江就的后脑勺,“快去。” 江就对这略亲昵的动作有些意外,下意识一僵,应了声是便推门而出。 会议室里。 陈肃叶没坐主位,而是随意地拉了把椅子坐在程亦旁边,手里飞快转着支笔。他听完程亦言简意赅的最新情况汇报,又快速翻看了晏梓整理的关键线索清单,程亦汇报的同时简单介绍了徐良月等人,陈肃叶只轻微颔了颔首。 末了他起身,将手里笔扔回桌面,开门见山道:“我这人吧,不喜欢绕弯子。我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从知道我要来到现在,该骂的也差不多骂完了吧。” 他这话说得太直白,连夏思哲都轻轻咳嗽了一声,江就更是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程亦迎着他的目光,平静道:“陈队言重了,配合专案组工作是我们的职责。” “职责是职责,不爽是不爽,两码事。”陈肃叶摆摆手,浑不在意,“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理解。” “资料我来的路上翻了七七八八,情况大致了解了。我就说三点。”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 “第一,专案组成立了之后办案主体仍然是你们,程亦负责具体指挥和行动。我最主要的作用,是坐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座位,又指了指天花板,“帮你们挡住所有不必要的干扰和压力,至于其他的,要人、要资源、要手续,找我,我来解决。总之,麻烦事归我,你们放手干。” “第二,侦查方向我完全同意你们的判断。重点就是查清六年前那堆烂账和眼下的直接联系,把线给我捋顺,捋清。”他看向程亦,“这个由你安排,需要市局协调技术支持或者跨区域侦查,直接告诉我。”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收敛了脸上那点玩世不恭,目光扫过全场上,“功劳,是你们拼死拼活挣来的,我陈肃叶还有其他人不会沾边。案破了,庆功宴你们坐主桌,报告上你们的名字排最前。” 他话锋一转:“但如果出了问题,责任由我第一个承担。我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尽快破案。至于其他的,我没兴趣。” 话毕,会议室一片寂静。 这番表态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干净利落,没有一句虚言,没有高高在上的指导,没有拐弯抹角的试探,直接把最核心的权责利划分得明明白白,直白到近乎粗暴的信任和担当。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程亦。 程亦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看着陈肃叶,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伪和分量,对方也正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试探,没有算计,只有一种“我说到做到”的坦然。 几秒后,他沉声道,“明白了,陈组。我们全力配合,尽快破案。” 陈肃叶打了个响指:“明白了就动起来吧,散会,该干嘛干嘛。程亦留下来,具体什么情况给我细说一下。尤其是那个黎建辉,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挺能耐啊。” 众人陆续起身离开,江就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陈肃叶正低头跟程亦说着什么,程亦似心有所感,侧过头,同他对视一眼又收回目光。 会议室的门重新合上。陈肃叶叼着根没点燃的烟,靠在椅子上划着手机,神情散漫:“压力很大吧?” “还好。” 陈肃叶哼笑一声,将烟取下,“别绷那么紧。绿水这边的风格我还是了解的,就逮着下边吃拿卡要。这位置都坐不满,还好呢,是不是不够人?” 程亦坦白道:“是,很缺。” 陈肃叶叹了口气,含糊地骂了句脏,“你们这啊就是卡得死……我掰了点人,在路上了,到时由你派遣。” 李佳民叼着根糖站在打印机旁,给江就等人也派了根,心有余悸:“怎么那就是组长啊,我还以为是谁来找程哥呢,吓死我了。” 江就蹲在地上给打印机添墨,随手将糖纸塞给李佳民,“我也被吓了一跳。” “弄好了吗?”徐良月走来,挥了挥手里的纸示意几人散开,李佳民吐了吐舌头,走开了。 江就拍了拍手,起身说弄好了,转身见到夏思哲敲响了会议室的门。 “打扰了,陈组,程亦。” 程亦和陈肃叶同时抬头。陈肃叶嘴里还叼着那根没点燃的烟,“咋了。” “思哲哥。”程亦站起身。 夏思哲将一份文件递给程亦:“刚接到市局通知,有个紧急的跨区域协查会议,点名要我参加,可能得去几天。这边的工作……” 他目光转向陈肃叶,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有陈组在,想必很快能有突破。我正好把案子的初步情况带过去,如果需要更高层面的协调,也方便说话。” 陈肃叶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背挥了挥:“行,去吧去吧。” 夏思哲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门一关上,陈肃叶摊开手,“我把你爸的眼线吓跑路咯” 程亦没接话,只是重新坐下,翻看夏思哲留下的文件,里面是一些程序性的汇报材料,并无实质内容。 “行了,去忙吧。”陈肃叶起身伸了个懒腰,边往外走边道,“我现在呢,得去应付一下那帮老头,你们局长队长急着朝觐我呢。” 江就半趴在桌子上翻着资料,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头也没回道,“交接完了?” 程亦走近,看着他面前摊开的一堆纸张,“嗯,你在干什么?” “找东西。”江就坐直身体,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我记得之前看黎伯的社会关系记录里,好像提过他儿子黎志业在南方哪个城市打工来着……” 话音未落,江就口袋里的手机就尖锐地响了起来,是陆天明,他立马接起。 陆天明急切道:“江哥,黎建辉在北站附近的监控里最后出现了!大概一小时前,他进了北站地下停车场的一个入口,但出口和站内主要通道的监控都没再拍到他。” 江就低声应了句知道了,吩咐陆天明同步回来有效监控片段。 几乎是同时,晏梓站起身喊道:“那个背包身影的时空轨迹分析出来了!追踪到他最后消失的方向是北站货运通道附近的一片区域!” 信息瞬间在绿水北站交汇碰撞。 程江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北站不仅是交通枢纽,周边更有大量的廉价旅馆、临时仓库和待拆迁区域,鱼龙混杂,排查难度极大。 程亦直接用内部电话拨通了陈肃叶:“陈组,目标锁定绿水北站周边,请求立即部署行动!” “准。手续我同步催,让你们的人立刻动起来。注意安全,我协调附近巡逻单位和特警支援。” 程亦挂了电话,命令清晰果断:“良月和佳民带人协调交管的同事封锁北站周边主要路口,特别是通往待拆迁区和物流园的方向,设卡盘查。晏梓,技术队实时监控北站区域所有公共和民用摄像头,尤其是旧居民区和仓库附近的,一有可疑动静立刻报告!需要权限人手的直接找陈组。” 几人各自领命,火速开展行动。江就身体因为兴奋和紧迫感而微微前倾,“我们直接去摸排?” 程亦拿起两个对讲机,边往外走边道,“对。你立刻联系北站派出所,请求便衣支援,重点排查站西侧小巷连通的那些老小区和小商品市场的临时住所、小旅馆,特别是用现金支付、行为异常的人。” 几分钟后,警灯尖鸣闪烁,撕裂午后的沉闷,在炽热的阳光下拉出模糊的光影,汇入车流中朝着绿水北站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6章 第六章.宵夜 江水分局 法医实验室 无影灯冰冷的光线倾泻而下,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明的、属于死亡本身的气味。 短暂的午休后,林昭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翻开了技术队刚送来的分析报告。此时刘盈兰躺在她身后冰冷的床板上,等待着她第二次的尸检结果。 江就在路上和陆天明通了通电话,绿水北站距离江水分局有一段距离,途经江就在职的派出所,江就索性让程亦把陆天明一起捎上,正好去北站帮忙。 几人下车时一眼看到陈肃叶,站在派出所门口和北站的同事交接着工作,余光见到三人一起走来,略侧过头。江就简单介绍了一下陆天明,陈肃叶眯了眯眼:“行,你安排。程亦来。” “人手已部署到位,交管封锁了外围,特警两队机动策应。北站给了七个人,带上你和小江。三人一组,从东西侧物流通道和旧货场区域切入,那里监控盲区多,结构最复杂。” 程亦点头,“李佳民和徐良月和交警卡在外面的红绿灯路口了。” “嗯,去吧,注意安全。” 程亦和江就分别在东西两个方向散开,绿水北站人流如织,附近结构复杂。几人搜了许久,监控中的背包身影和黎建辉却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华灯初上,一无所获。 汗湿的警服贴在背上,被夜风一吹,带来一阵寒意。陈肃叶听完简短的汇报,脸上看不出喜怒,仿佛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一般。简单宽慰了几句,把人赶回江水分局吃饭,自己却不知去向。 江就累得一路上没说话,程亦扭开矿泉水递他手里才勉强喝几口。回来后也是瘫在会议室椅子上闭目养神,直到林昭推门进来才坐起身。 林昭和江就四目相对,迟疑地开口,“只有你在吗?” 江就对林昭莫名地敬畏,他下意识坐直了身体,“对,程亦去…吃饭了。”他说完又问道,“您吃了吗,要不要帮你带一份?” 林昭说不用了,退了出去,过了几分钟又和晏梓一起走了进来,李佳民紧跟其后,手里抱着资料。 江就起身帮她拿过来,正想开口说话,程亦的声音冷不丁地在门口响起,“林昭?” “刘盈兰尸体的二次检验有了突破性发现。”林昭简明扼要,“我在她胸腹部创口深处及残留的衣物纤维上分离出一种非常特殊的化合物成分。初步判断是一种工业用的高效抗凝血剂。” 几张照片投影在屏幕上,李佳民替她将资料分发下去。 林昭继续道:“这种特定型号的抗凝血剂,通常用于特定精密机床的冷却液或液压系统中,目的是防止金属碎屑和油污混合后凝结堵塞管路,在民用和普通工业领域极其罕见,所以在我市的流通范围很窄。” 程亦轻轻叩着桌面:“能追踪来源吗?” 晏梓急忙回道:“在锁定了!” “好。”程亦拖来一把椅子坐下,缓缓吐出一口气。 柳暗花明又一村。 江就眉头紧锁,俯身看着晏梓的电脑,喃喃道,“这是什么意思,要排队?为什么?市局把我们的优先级排后了?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李佳民坐在旁边,托着腮:“别说了,烦死了,刚才我去打印的时候孙副还想让我干其他活呢。” “那你怎么回的?” 李佳民看了眼程亦,声音压低,“我说陈组着急要资料,溜了呗。” 程亦浏览林昭检验报告的目光放缓了。 江水分局刑侦大队孙副队长,也是压在他身上的第一座山。程亦工作以来的第一起大案就是跟着他破的,案件结束后不久,孙哥就成了孙副。算来也有七八年了,这个副字能否摘掉了,就在这两个月见分晓。 一个萝卜一个坑,程亦这些年虽然有不少成绩,但跳到哪个坑还得看上边的心情。 现在看来老板们心情都不怎么美好,还隐隐达成了把他锁在一线的共识。 李佳民注意到了,江就怎么可能还一无所知。 警务通响起,几人同时噤了声,程亦接起,是陈肃叶。 “喂?程亦。”陈肃叶不知道在哪里,听筒里的风声呼啸,他的声音却平静而清晰,“林昭那边的报告我看到了。今天辛苦了,你们收工吧。技侦那边我来解决。明天让所有人按时到岗,我有安排。” 说完不等回复,挂得干脆利落。 程亦抬眼发现过九点了,徐良月有事早就走了,只剩这几个年轻人还在苦苦等着技侦垂怜。 得知通话内容,熬了大半天的几人如蒙大赦,晏梓确认了两遍才喜滋滋地收拾东西。 李佳民扭了扭酸痛的脖颈,马尾辫随着动作在空中划圈,“江就你回宿舍吗?要不要一起去吃个宵夜?” 江就本来就没吃晚饭,饿得不行,连说几声去去去,转头却发现程亦望着他,没说话,但那眼神的意思很明显——你去哪? 江就眨了眨眼睛,“我们去吃宵夜。” 程亦嗯了一声:“那我去停车场等你们。” 李佳民:“欸?”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条烟火气十足的店门前。这家店附近派出所和分局的人常来,门面不大,但收拾得干净,热气腾腾的粥香混着烧烤的镬气飘散出来,令人胃口大开。 老板给四人找了个靠墙的折叠桌坐下。江就熟门熟路地拿起菜单,嘴上问着几人想吃些什么,手上已经飞快地勾了几个招牌,他将菜单递给李佳民,挑了挑眉,“随便点,程老板请客,别客气。” 程亦在替几人烫碗,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李佳民和晏梓玩笑着说了几声老板大气,也没真客气,对着菜单嘀嘀咕咕了一阵。 等菜的间隙,李佳民双手捧着茶碗,叹了一声,“今天站得累死了,啥都没找到。酒驾倒查了不少,给交警支队交了不少KPI。” 话题自然而然又绕回了工作上。 江就给李佳民开了瓶豆奶,学着程亦的语气侃道,“白跑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晏梓灌了一大口,叹了口气:“今天去技术队催数据,那效率慢得跟龟一样,孙副那边还老塞些不相干的杂活过来。” 江就翻了个白眼,“知道咱有进度了急了呗,在陈组办公室门口晃来晃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看上陈肃叶了。” 李佳民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骂了江就一句,“神经病!”话题又转到陈肃叶身上。“话说陈组多少岁啊?看起来年纪也不大,怎么这么厉害?” 程亦划着手机,加入几人的聊天,“比你大一轮不止。” “欸?”李佳民叫道,“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才三十出头呢?” 晏梓道,“我记得他好像是拿过二等功来着,很年轻了啊。” 程亦道,“是,青山市城西分局的集体二等功。” 江就夹了一筷子炒米粉,吹了吹,“那也很厉害了,集体二等功,江水还没有出过吧。” “江水分局和咱城西能比吗?” 陈肃叶倚着栏杆,脚下是黑沉沉的江水拍打着着礁石,对岸的霓虹灯璀璨,映出他嘲讽的笑意。 “孙志远那死胖子按捺不住开始找事了,程亦那小子被压得够呛。” “意料之中。”电话那头语气平静,“地方上的盘根错节,不是一朝一夕能理清的。你现在动作太大容易打草惊蛇。” “知道了领导。”陈肃叶声音陡然变低,不满道,“你只关心案子,我今天可是跑了一整天了,都不关心我累不累。” 对面声音平静无波,“放长线钓大鱼,既然对面想下手就先顺着他们意思,权限别一下放太多。” “好好好,我知道。” “有进展和需要都直接联系我。”对面说完,轻轻地补了一句,“注意安全,陈组。” 吃完宵夜,程亦先送了住得近的晏梓回家,又送李佳民到她家小区门口。 “谢谢程哥!江就拜拜!”李佳民挥挥手,蹦蹦跳跳地进了小区。 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夜晚的凉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吹散了宵夜的烟火气,也带走了最后的喧闹。 江就靠在副驾上,眼皮有些沉,但脑子却异常清醒。车里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运行声。鼻尖萦绕着一股很淡的气息,是车载香薰的味道,混合着程亦身上的气息。 鬼使神差地,江就喊了一声,“程亦。” “嗯。” “……我睡会,到了叫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的睡意。 车子驶进东海小区的地下停车场。 停稳,熄火。 程亦没有立刻下车,而是侧过头,看着身边已经睡着的江就。昏暗的光线下,江就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看起来很乖。 程亦静静地看了一会,伸出手,想叫醒他,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肩膀时却停顿在半空。 江就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唔?到了吗?” “到了。”程亦解开安全带,“下车。” 江就揉了揉眼睛,跟着他一前一后走进电梯,轿厢内镜面映出他们略显疲惫的身影。 程亦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江就身上。 江就个子高,骨架小,从小便看起来瘦。江母起初总和程母商量如何把孩子养胖些,后来发现江就吃得并不少,但偏偏就是胖不起来,索性放弃了。江就在警校时练出了薄薄的一层肌肉,看起来好歹不至于弱不禁风了。可执勤服穿在他身上依旧有些空荡,此刻穿着简单的T恤长裤,手腕露在外面,腕骨清晰分明,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江就浑然不觉,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迷迷糊糊地等程亦开门,进门凭着肌肉记忆踢开鞋子,赤脚走进客厅。程亦跟在他身后,沉默地关上门,将他的鞋子摆正。 江就的声音低低的,含糊不清,“我要睡了,明早叫我。” “先洗澡。”程亦将沾了油烟味的外套挂起。 “知道!”江就瞪了他一眼,关上了房门。 靠在门板上定了定神,江就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刚才在车上就感觉到了震动。 是陆天明。 ——师兄,在忙吗? ——明天还需要我去吗? 江就想了想,回复道。 ——暂时不用。 陆天明几乎是秒回。 ——好的.jpg ——师兄你是下班了吗? ——嗯,到家了。 ——哦!辛苦了,好好休息。 ——我也要睡了,晚安! 江就看完将手机扔到一旁,拣了衣服慢吞吞地走进浴室,任由热水冲洗浑身的疲惫。 另一边,陆天明盯着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也没等到江就的回复,他悠悠叹了口气,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夜很长,希望江师兄…能睡个好觉。 第7章 第七章.分头行动 可能是昨天摸查跑得实在太累,洗完澡后江就连手机都没看,直接倒在被窝里。一晚上都睡得很沉,生物钟都没能将他唤醒。直到一阵敲门声响起,频率稳定得充分体现了敲门者极强的控制欲和让人火大的特质。 “七点出发,你还有二十七分钟。” 江把脸埋在枕头里,痛苦地呻吟,“……滚!” 叩、叩、叩、叩 江就握紧了拳头,挣扎了两秒,对门口吼道,“起了!” 敲门声这才停。 程亦手机叮了一声,是物业代买的豆浆到了。他垂着眼,一边听着卧室里头时大时小的动静,一边检查好文件装备是否遗漏。 江就起床气是高中三年警校四年都没被磨灭分毫的严重,而且发作时间极长,从睁眼到到单位一路上他都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程亦习以为常,把他放在门口就将车子开去停车场。 李佳民站在分局门口,大老远看到江就走来,打了声招呼。 江就回了声早,咬着豆浆问,“一大早站门口干嘛,等我?” “不要脸。”李佳民翻了个白眼,“陈组让我等人。” “等谁?” “等会见到就知道了。”李佳民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他说…是能让我们吃饱的人。” 江就“哈”了一声,脑中闪过陈肃叶昨天在电话带风的声音。 “市局那边我来解决……缺人缺仪器都报过来…” “陈生在不在!”一道粗声粗气的声音在大门栏杆外响起,两人同时回头,是一个戴着口罩的黑衣服男人,冲他们扬手挥了挥。 两人短促地对视一眼,向门口跑去,殷切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男人马上将一个大保温袋提起,爽朗地笑道,“陈生的餐!拿好了!” 说罢对电话那头道,“好了,给了个后生仔,那个女仔在。” 两人几乎能透过电话想象出陈肃叶笑得一脸狡黠的模样。 陈肃叶在办公室里正转着笔玩,见到江李二人进来,挑眉道,“来啦。” “直接说让我拿外卖呗…还说什么吃不吃饱的。”李佳民撇撇嘴,江就将保温袋放到他空荡荡的办公桌上。陈肃叶笑着打开袋子,拿出一份肠粉,将其余的推到李佳民面前,“拿去发了吧。” 江就说:“我吃过了。” 陈肃叶咬着筷子飞他一眼,含糊道:“吃过了就吃过了呗。佳民先挑一份走,必须吃啊。” 李佳民早已习惯不吃早餐,她摸了摸鼻子,笑眯眯地道了声多谢陈组。 陈肃叶摆摆手,二人转身离开,江就手刚扶上门把手,陈肃叶又突然喊道,“哎!等一下!” 二人回头,陈肃叶说,“我酱油忘拿了。” 陈肃叶买了很多,在局里分了一圈,转回江就手里还剩一份。塞给程亦解决是没可能了,江就正做着在撑死自己和浪费粮食的极限选择时陆天明晃到了他面前,腼腆地喊了一声师兄,好巧。 “你怎么在这?”江就一喜,不由分说就将肠粉塞他手里,“吃早饭了吗?” 泡沫盒残留着江就手掌的温热,陆天明手指卡住筷子,说,“我吃过了,我来给陈组交笔录汇总的,昨天……” 晏梓这时在那头喊了声江就,江就忙应:“哎,来了!”拍了拍陆天明的肩,笑道,“这个你拿着吃,交报告的话,陈组在办公室里,去吧。” 会议室 “技侦那边连夜把抗凝血剂的来源渠道摸了个底朝天。”陈肃叶打了个哈欠,示意晏梓,“你来说。” 晏梓立刻起身,调出投影:“已经锁定了一家特种化工品经销商。他们代理的这个品牌近三个月内只有四家单位经手。一家是市重点实验室,手续齐全,用途明确。” 晏梓顿了顿,情不自禁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另外三家,一家是南阳的二手机械厂。一家是注册地在绿水市,但实际经营地和仓库都在和青山市交界的东宝县的物流有限公司,以及,一家绿水的代理商购入,但很快转手,最终去向是龙岗厂区的DP仓库。” 江就刚才已经看过报告,此时抿着嘴看几人反应。 李佳民皱着眉,脑子高速运转,总结道,“那代理商购入转去龙岗厂区的嫌疑指数目前最高。东宝的公司在两市交界,鱼龙混杂,也容易出现违规操作。还有南阳二手机械厂,这几个地方都得去查。” 徐良月手指划过龙岗片区,肯定了李佳民,“对,特别是龙岗,必须得带家伙彻排一次才行。” 程亦问,“北站呢?还是没情况吗?” 众人相对无言。江就手肘碰了碰陆天明,陆天明如梦初醒,椅子刺拉一声,“有有的,经过反复核查比对,就在今早锁定了一辆□□,这辆车不仅前后反复进出过两次北站,并在案发后在附近有过可疑停留,已经在追踪该车辆的轨迹了。” ……进展顺利得不可思议。 程亦眉头紧锁,心中那种莫由来的不安更烈几分。江就正低头看警务通,看不清表情。再看陈肃叶,靠在椅子上神情悠闲,打了个响指,“程哥儿,怎么说。” 程亦说,“我带一队去龙岗,良月带一队去东宝县,晏梓带陆天明留在局里继续手头工作,跟踪嫌疑车辆的去向。” 江就问,“我呢?” 程亦说:“你和佳民去南阳,走二手机械厂。” 江就喉咙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声,“啊?” 程亦对李佳民嘱咐道,“出门前东西检查好有没有带齐,有情况不要莽,先汇报,不要单独行动,不要意气用事,注意安全。” “不。”陈肃叶眯着眼看地图,突然出声打断,“江就和我去龙岗,程亦良月姐去东宝,佳民留在家里处理信息汇总,调度资源。” “哎?” “嗯…?” 程亦皱了皱眉,正想开口,却听陈肃叶道,“南阳那边先晾着不管。外勤重点放在龙岗和东宝两个地方,特别是东宝,注意协调青山的弟兄们帮忙。” 程亦:“晾着不管…?” “嗯。听我的,就这样,还没什么不明白?没有就动起来动起来!快快快!”陈肃叶拍了拍手,将几人半催半赶出门。 办公室的空气骤然松快了。 程亦站在他身旁,低低地问道,“亲自去龙岗是不是太冒险了。” “是我还是江就?” “……”,程亦面无表情,“都有。” “那你就把他安排去看起来相对安全的南阳?”陈肃叶混着道不明的笑,一句话便令程亦有些难堪。陈肃叶没在意,继续道,“你不觉得线索太顺利了吗?” “无论是抛尸还是那老头失踪、龙岗的发现,都太顺理成章了,就像是对手刻意抛的一杆,现在一挂就挂三个饵。” 程亦无言点头。就是这种感觉,他们一直被看不见的手牵着走,每一步、每一步都在谁的安排里。 令人不安。 “陈——组——啊。”江就站在门后,拉长了声音催促。 陈肃叶拍了下程亦,抛下一句,“放心,有我在。” 陈肃叶拉开车门,率先坐进驾驶座,江就愣了一下,拉开副驾的门钻了进去。 “安全带。”陈肃叶提醒了一句,发动了车子。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方向明确地朝着龙岗厂区驶去。 江就自上车起就低着头看警务通,反复点开收件箱又划走。 “紧张?”陈肃叶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江就下意识想否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在陈肃叶这种洞察力极强的人面前,伪装毫无意义。 “正常。”陈肃叶轻笑一声,“觉得是陷阱还往里跳,是个人都会紧张。程亦那小子现在心里估计更不踏实。” 江就抿了抿嘴,没应声。 陈肃叶挑眉,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怎么?跟我出外勤委屈你了?” 车子停下等红绿灯,江就撇了撇嘴,“哪敢啊。” 陈肃叶嘴角带着点戏谑,斜眼看他,“那是程亦让你委屈了?” 江就幽幽道:“陈组……” 他慢吞吞地,“我是觉得……您亲自来,是不是说明龙岗这边特别危险?” 但如果是特别危险的任务,为什么会点名带上自己……? “危险肯定有,但未必是你想的那种。”陈肃叶打了把方向,车子拐上通往市郊的主干道,“有时候最危险的不是明刀明枪,而是你不知道对手在哪儿,想干什么。龙岗这个DP仓库,现在就是个摆在明处的盒子,我们得去把它打开,看看里面装的是惊喜还是惊吓。” 江就“唔”了一声,伸手打开了窗户一条缝隙,风吹进车里,吹起他的额发,将心里那一丝小小的怪异感吹开了。江就突然想到,“那南阳那边晾着是什么意思?” 陈肃叶默然半响,吐出几个字:“那边有毒。” “什么?” 导航声音响起:【目的地就在附近】 陈肃叶说“晚点告诉你。是这吧?” 车子再次停在了龙岗厂区外。陈肃叶熄了火,却没立刻下车。他拿出手机,飞快地发了条信息,然后从储物格里拿出一个看起来像是普通车钥匙的黑色小装置,别在了腰后不明显的位置。 “走吧。”他推开车门,慢慢悠悠地走着。两个穿着便装、但行动间透着精干气的男人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 “陈队。” “嗯,情况。” 男人微微摇了摇头。 陈肃叶表示了解,吩咐道,“你们继续在外围盯着。” DP仓库位于龙岗厂区最深处,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旧仓库,铁门紧锁,周围杂草丛生。 在陈肃叶出示证件后,仓库大门被缓缓拉开,一股混杂着尘埃、机油和某种化学品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仓库内部空间很大,但显得很空荡,只有一些废弃的木箱和零散的塑料布堆在角落。地面积着厚厚的灰,看上去确实很久没人动用。 杂物众多,江就钻进一个堆满废弃齿轮的角落,指尖拂过冰冷的金属。 “陈组。”他低声唤道。 陈肃叶走过来,顺着江就指的方向看去,眯了眯眼。他也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手电,斜着打光。在特定角度下,能看到几条极浅的、平行的拖拽痕迹,消失在墙壁的方向。 墙是砖石结构,看起来严丝合缝。 陈肃叶用手敲了敲墙壁,声音沉闷,似乎是实心的。他沿着墙壁慢慢移动,敲击声几乎没有变化。他收回手,江就默契地同他一起退开。 直到整个DP仓库被翻了个底朝天,也丝毫不见那家代理商购入并转手至此的“抗凝血剂”或相关设备,仿佛从未存在过。 不知过了多久,陈肃叶招呼了一声:“收队吧。看来是白跑一趟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门卫听到。 回程。 江就侧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在阳光中明媚灿烂的城市街景,暗自皱眉。 “看出什么了?”他问江就。 江就努了努嘴,“近期肯定有人进去过,而且刻意做了旧。那些拖拽痕迹很新,墙也可能有问题。” 陈肃叶刚想说什么,车载电台和江就的警务通几乎同时尖锐地响了起来! 【指挥中心紧急通播!各单位注意!】 【接南阳分局通报,其下辖工业园区一废弃厂房发生剧烈爆炸,现场火势猛烈,伴有不明化学物品燃烧!前往该区域执行公务的我方人员目前处于通讯中断状态,情况紧急,亟待核实。重复:现场情况不明,存在极高风险,所有临近单位做好应急响应准备!】 第8章 第八章.往事 2012年绿水市 周六下午,绿水市高级中学附近的沃尔玛人满为患,穿着校服的学生领着家长穿梭在摆满食品的货架中。 江就推着车,身子几乎要俯在购物车,程亦站他身后,隔开了人群,伸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背,低声道,“站好点。” 江就回头,手里拎着一袋牛肉干,晃了晃,“吃不吃。 “不。” “敢吃一口我弄死你。”江就把牛肉干扔进车里,站直了。 他骨架小,男生校服外套又偏大,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程亦替他提了下滑落的领子,柔软微凉的发丝极快地拂过手背。 购物车装了几袋零食,水果,还有个书包,江就的。 结完帐随着购物袋就全到了程亦的手上。 江就头发长长了,已经到了被教导主任勒令这周末必须修剪的程度,二人买完东西,自然而然地晃到了理发店。 理发店规模不大,二人进门时只有店长一人在,是个留着长发的男人,江父叫他小春,于是程江二人都叫他春哥。 春哥见二人进来一下起身,再看江就明显及眉的头发,心中了然,拉过江就,对程亦招呼道,“放学啦?叫叫要剪头是吧,来,小亦你要吃啥前台自己拿哦,书包放那就好。” 江就被拉到椅子上,还没开口,春哥就已经对着他的头比了一通,感叹道,“长得真快,上次剪的形好,长长点也好看。” 江就吹了吹自己的刘海,凑近了镜子看,又靠回椅背,说,“还是剪短点吧,再长就没学上了。” 春哥笑笑,给他套上围布,熟练地拿起喷雾瓶将他的头发打湿,细密的水珠沾湿了额发。剪刀在他指尖翻飞,发出细碎的“咔嚓”声,黑色的发丝簌簌落下。 程亦坐在后面的沙发上看单词机,等着字母跳出来时稍一抬眼,撞上镜中江就的目光。江就挑眉,冲他做了个鬼脸。程亦用嘴型说了句:“幼稚。” 江就撇撇嘴,开口叫道:“我要喝水!” 春哥头也没回,“一次性杯在饮水机下边柜子里,找得到吗。” 话没说完,程亦已经拿着水杯站到他身旁,刚才买了一排酸奶,送了卷吸管,程亦拆了一根插水杯里,递到江就嘴边。 春哥道:“叫叫你啊,真是…会使唤人干活。” 江就不应声,只咬着吸管笑。 程亦哼了一声,道:“就他事最多。”江就喝够了他也没回沙发,就靠在旁边的理发工具柜旁,像在监工。 湿发被梳理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眉骨,睫毛长长地覆下来,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褪去了平日的跳脱,此刻的江就显得格外乖顺。 “看什么看。”江就突然开口。 “别乱动,”春哥轻轻扶正他的脑袋,“剪坏了可别怪我。” “怎么会,春哥手艺最好了~剪坏了肯定是我头没长好。” “这嘴。”春哥侧头对着程亦笑,程亦无奈地耸了耸肩。 店里放着许嵩的《全球变凉》,旋律缓慢柔和,伴着剪刀清脆的喀嚓声和推子的嗡嗡声。夕阳透过玻璃门照进来,少年肩头镀上一层金色。空气里有洗发水的香味和江就身上淡淡的、像是刚晒过太阳的味道。 程亦觉得这味道有点好闻。 春哥手艺很好,动作也快,没多久就剪好了,他拿着小吹风机吹掉碎发,解开围布,“看看,满不满意?” 江就凑近镜子左右端详,刘海剪了,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衬得脸型更加俊逸,眉眼线条清晰,五官尚未完全长开,还带着些张扬的少年气。 “当然满意啦,春哥手艺就是好!”他转头,眼睛亮亮的,“怎么样?帅不帅。” 程亦左右看看,评价道:“像个人样。” “滚,你就是嫉妒。” 春哥清扫地上的碎发,调侃道:“叫叫当然帅了,哪天就被看上咯,小亦得看紧点。” 江就冲程亦吐了吐舌头,春哥轻拍他脑袋,“好啦,快回家,再晚点天黑了。” 程亦和春哥道了声谢,把扔在沙发上的书包拎起来,又把那个沉重的购物袋提在手里。 江就背着书包跟到他身后,伸手去拿购物袋另一端。二人并肩走着,各提着购物袋一头。走到十字路口。 眼看绿灯只剩几秒,程亦猛地停下脚步,看向江就, “……我单词机忘沙发上了。我去拿,你在这等着,别乱跑 。 ” “啊?单词机?我去吧。” 江就愣了一下,眨眨眼,不由分说将袋子交到程亦手里,蹦蹦跳跳地往反方向跑了出去,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中,转眼就过了马路。 程亦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无奈地叹了口气,退到人行道内侧的树下等待。 周末傍晚人流如织,喧闹声不绝于耳,行人匆匆路过,时有目光投向站在路旁的少年。身姿挺拔,薄唇紧抿,略显凌乱的额发稍稍软化了眉宇间未完型的距离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路口红绿灯变换了四次,程亦眼睛扫着每一个街角转出的身影,无一是江就。 啪。 突然亮起的路灯拉出程亦孤寂的身影。他感到有些心烦,早知道就自己去了。 叹了口气,程亦拎起东西,口袋的手机响起铃声,是江母。程亦的母亲□□女士在外交流学习,程父公务在身,于是程亦经常在江家吃饭。 他边往回走边接听。 “喂,慧姨…喔…我们已经剪完头发了,正在回家,嗯,我东西落在春哥那了,江就在帮我回去拿…好,好…拜拜。” 陈慧贤女士打不通江就的电话?程亦心中的烦躁被一种莫由来的不安压下,他脚步越来越快,转过转角,见到不远处人群聚集,隐隐可见人群中心是辆小车。 车祸。 程亦脑子里“ 嗡 ”的一声,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飞快跑上前,拨开挡路的人群。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 人群中心,一辆黑色的轿车歪斜地停在路中间,车头有些许凹陷,司机站在车前,挡住了坐在地上的身影。程亦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下意识大叫了一声:“江就!”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江就回过头,程亦的脸急速在眼前放大,话还没来得及说,程亦便紧张地将他打量了个遍,“怎么了?被撞了?没事吧?伤到哪了?说话!”最后两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江就手臂被他抓着,想甩开却用不上力,只能也大声回道,“这么大声干嘛。痛!放手!” 程亦忙松开手,江就看着程亦毫无血色的脸,平日面无表情的脸上满是惊惶与无措,不由得抬手扶住他手臂,安抚道:“我没事,真的,只是手机被摔碎了,刚想借电话打给你。”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他动了动胳膊腿,除了手肘在摔倒时蹭破了,血迹透出外套粘着皮肉,其他地方好像确实没什么大碍。 司机上前来,说了什么话,程亦没听清,只觉得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猛地一松,巨大的后怕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能走吗?”他的声音依旧沙哑紧绷。江就点点头,活动了一下脚踝,借着程亦的手站了起来。 手机要赔,医药费也要,江就说还要精神损失费,最后司机赔了两千二百块钱,这事算了了。 二人回到江家时已经天黑了,江就没瞒着大人,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手臂一伸,陈慧贤心疼得直抽气。给孩子上完药,给神台换了个苹果,连拜了好几下牌位。 程亦和陈慧贤女士在客厅说了一会话,折返回房间时见到江就半靠在床头,从口袋掏出一个东西递给他,眼睛明亮,映出程亦清隽的面容。 江就说:“喏,你的单词机。” 这是程亦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差错而险些害死江就。 第二次是现在。 “东宝那边排查暂时中止,等南阳现场初步评估后再决定下一步,良月姐在跟进。 陈肃叶问:“你怎么想。” “……今天是我的问题。”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深刻的自责,“部署不够周密,风险评估不足,差点……酿成大错。” 如果按他原计划,江就和李佳民可能早已生死不明,他甚至不敢细想后果。 李佳民坐在他旁边,小声道:“程哥…你别这样,我们都没事。” “检讨留到庆功宴上再说。”,陈肃叶摆摆手,“说回案子。” 程亦抬起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这根本不是简单的谋杀案。他们熟悉我们的办案流程,甚至能预判我们的行动。”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将“南阳二手机械厂”圈了出来,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和感叹号,“对方既然敢炸,说明要么是关键,要么就是弃子……晃我们的。无论哪种,都意味着他们核心的链条可能正在转移或已经转移。” “动作比预料之中还要快啊。” 短暂的会议结束,会议室只剩陈肃叶一人,他靠在椅子上,百叶窗在他身上投出明暗交错的纹路。他声音不大,带着几分惯有的散漫,“领导,有什么高见。” 那边传来微波炉叮的一声,一道清冽的男声慢吞吞地道:“急了。” 陈肃叶忍不住笑了,又听见塑料袋被撕开的声音,“去找经侦,把所有涉案人员和仓库公司诸类的资金流动查清楚。其他的行动照旧。” “嗯,好。你在吃什么。” 陆承然嚼着饭团,声音依旧慢吞吞地道,“关你屁事。” 陈肃叶笑着没说话,也没挂电话。陆承然三两口吃完了饭团,说,“看着点那几个年青人。”随即挂了。 “看我做什么?”江就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嘟囔道:“没炸死,失望了?” 自工作后程亦的性子越发沉静,目光此时凝着几分让人看不懂的痛苦,让人感到莫名的悲哀。 江就道,“差不多得了,还干不干活了。” [裂开]又要回推剧情了,写主线好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章.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