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风水养人(清穿)》 第1章 囍 康熙五十年夏,致休湖广巡抚年遐龄之女年徽姎以侧福晋的身份嫁进雍亲王府。 王府前院,黑灿灿的天在各处开始掌灯后被照得通明,蝉鸣声伴起不知名的鸟啼,惊扰着早已醒来,正倚着矮榻观书的雍亲王。 管事太监高无庸带人捧了婚服进去,朝烛下之人恭敬禀道:“奴才仔仔细细去瞧过,都已妥当!” “外头是什么声音?” 高无庸细听了一会儿,就在那鸟又一次发出粗哑的震颤声时,高无庸解释:“您是问这个,年羹尧年大人昨日送来了两只白鹭!” 雍亲王从榻上坐起,不紧不慢地展平双臂,示意更衣:“破锣也没这般难听,待过了今日便送往皇庄稻田吧!” 与此同时,年家这边,一束柔和的晨光穿过花鸟纹雕花窗柩,投洒在彩光熠熠的大漆镶螺钿妆台上。 丫鬟扶月正捏着一只蘸了青黛的细长毛笔,在年徽姎那张精致绝伦的脸上细细勾勒出两道舒展的远山。 一双眉毛画了又擦,擦了又画,反反复复七八遍才终于成形。 扶月再一次将差点从凳上栽倒下去的年徽姎稳住:“小姐,快醒一醒,今天可是新娘子呢!” 年徽姎有气无力地闭着眼睛应她:“嗯。” 扶月见她实在困倦,夹了块西瓜喂到她嘴边:“吃口凉快的试试,提提神儿!” 外头等得着急又催了一次,年徽姎睁开美眸擦了下嘴角,目光看向铜镜的间隙里扶月紧紧忙忙为她点上口脂,紧接着她的视线就被一抹艳红所遮挡! 对于婚嫁冠服礼制,顺治皇帝曾有规定,亲王侧妃冠顶等项各嵌东珠九颗,服与嫡妃同,因此当下并无侧福晋大婚日不能穿正红的规矩。 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轻轻落到缀着珍珠流苏的点翠环凤发冠之上,很自然地垂下边角,将年徽姎整张脸都藏在其中。 扶月小心搀着她走出闺房,一路行过内院。 府门外逐渐聚满了前来道喜并看热闹的人,来人大多是些品阶还够不上进雍亲王府大门的官员,和平日里与年夫人及两位少夫人交好的官眷们。 年徽姎到时,父亲年遐龄和大哥年希尧皆在热情招待来客,唯有二哥年羹尧眼皮都未抬一下,他倨傲地将人群拨开,又示意扶月退后,随后放下马蹄袖,将坚实的手腕递给小妹年徽姎扶。 因有盖头遮挡,年徽姎未亲眼瞧见方才的场景,但听周遭纷杂的声音陡然歇了下去,也猜到定是年羹尧又挂脸了。 两人并行时年徽姎不放心轻声提醒:“二哥,你是有大本事的人,平日待人要稍稍柔和些,否则旁人该说我们年家势大欺人了!” “二哥心里有数!”年羹尧闻言拍了拍年徽姎的手背简短安抚,声音低沉如雷鸣碾过寒铁,一把繁茂的美须髯却岿然未动。 年徽姎一脚踏出年府登上迎亲花轿,笙箫锣鼓的喜乐声也再次欢腾起来。 迎亲队伍行了约莫两个时辰的时候喜轿突然在一处空道上停了下来,轿旁随侍的喜嬷嬷与人说了句什么话,声音不大,年徽姎坐在轿子里听不清内容,她心中便不免打起鼓来,这皇家娶亲莫不是也如民间一样,有那折腾人的颠轿习俗? 正紧张时,就见两个脸生的婢女捧着一对扎了红绸大花的冰盆小心放入轿内。 喜嬷嬷掀开轿帘一角倾身与年徽姎解释:“侧福晋,等下日头就要高了,王爷吩咐过,不能让您在路上中了暑气!” “嬷嬷,今日会颠轿吗?”年徽姎丹唇轻启,细声询问。 “不颠轿,不颠轿!” 喜嬷嬷眉开眼笑,随即朗声吩咐抬轿的人:“抬更稳些,有你们的赏!” 又过许久,雍亲王府的小厮才回到前院禀报,说侧福晋的轿子已经到了府门外。 因是皇上赐婚,故此次婚礼规格不低,热闹了足有大半日,繁冗的礼节才将将结束。 前院席间嘈杂声不断,一群往日里高人一等的宗亲贝勒们穷尽词藻地恭维起雍亲王如今是如何如何得皇上看重,他们一人一杯酒轮番向雍亲王敬来,也不管他喝不喝得下,总之好一番的觥筹交错。 西苑这边一处院子大门紧闭,屋内婢女们有序立在一旁,寂静如一幅看似热闹却听不见声响的年画。 年徽姎则规矩地坐在床沿上,等候正陪宾客宴饮的雍亲王。 直到夜幕深深,她已经有些撑不住时,突然房门被人从外向内推开,屋内的沉闷方被打破。 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大人物,年徽姎心里既好奇,又不禁有些紧张,她攥着绣帕的手心渐渐沁出细密的汗来,姣好的面颊也被满屋高低摇曳的烛火照映得通红可爱。 脚步声渐近,年徽姎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她从盖头底下的缝隙里看到一双白底□□皂靴,接着视线上移,入目是一截微微晃动的海水江崖纹下摆,外头罩了一层略短半尺的大红色轻纱补服。 这身装束的主人似乎并不急着给她掀开盖头,而是叫伺候的人都退下后,又定定地站着看了她一会儿,这才拿起喜秤走到她面前,动作极轻地挑开了那搭在冠上的红绸。 年徽姎悄悄抬眸,只一眼便迅速移开视线,乍乍的一眼她没瞧仔细,只觉大约是个身形清瘦挺拔,五官算得上端雅的人。 雍亲王转身走到桌前,端来两杯酒坐到床沿上,将浅的那杯递到年徽姎面前,问她:“会饮酒吗?” 年徽姎听闻此话,只当是雍亲王酒劲上头不知醉,还想同她小酌。 她接过酒盏,不待雍亲王反应,便已爽快地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以实际行动回答了雍亲王的问题,只是她低估了这酒的烈性,顿时就被呛得嗓子眼发痒,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没有咳出声来! 雍亲王见她极力忍住了,便只当没有察觉,重新给她倒了酒,而后手执酒盏勾过了年徽姎的臂弯。 良夜交杯,轻纱帐暖,烛光的暖黄烘得人几欲昏沉,只是两人毕竟全然陌生,这叫年徽姎心里多少生出些不自在来。 雍亲王脱了外衣,见年徽姎坐着不动,他抬手,在年徽姎小心畏惧的注视下缓缓取下了那顶沉重的发冠,令年徽姎感到诧异的是,雍亲王手上动作竟很轻,轻到没有扯痛她一根发丝。 直至所有簪钗都有序地躺在了妆匣内,雍亲王才移开视线,朝床内侧躺了下去,很自然地合上眼帘。 年徽姎背对着他,又坐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偏头看去,只见他闭着眼睛,骨节清晰的十指正交叉叠放在胸口,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均匀得好似已经进入梦乡。 年徽姎终于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脱去那累人的花盆底鞋,在雍亲王身侧缓缓躺了下来,占据一条窄窄的床沿。 就在这时,雍亲王假意翻身,一甩手将半张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年徽姎被这突然的动作吓得一滞,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了起来,再看身旁的人仍是一副睡着的模样。 她轻轻压住被角给自己盖好,闭目却失眠了,天上飘的星星、地上跑的羊、碗里盛的水饺全都被她数了个遍,越数越饿,越饿越睡不着。 她缓缓睁开眼睛,盯着帐顶上那一簇簇时而深,时而浅,时而飘摇摆动的烛影,开始层层数了起来。 谁料就在此时,她那柔弱不能挨饿的大半日都没进过食的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叫唤了一声,端了一整日的娴静庄重,这人啊,倒底还是丢了! 再加上方才那两杯酒的酒劲隐约也有要迸发的意思,一时间年徽姎的脑海里如走马灯般闪过熟悉的人来,记忆是那般地热闹斑斓,而现在,她孤身在王府。 凄凄惨惨,冷冷清清,想着想着,天大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 雍亲王实则并未睡着,他在听见隐约的肚子咕噜声和极力压抑着的抽泣声后睁眼,就见身旁泪痕未干的小侧福晋蹙着两道漂亮的远山眉正目光盈盈地望着自己。 他还是第一次见有女子因为饿了肚子就要哭泣的,还是对着他哭。 梨花带雨被人瞧个正着,年徽姎索性不憋着了,情绪一旦有了出口便如黄河决堤湍流不息,她破罐子破摔,从呜咽转为嚎啕,越哭越凶! 雍亲王震撼之余也开始手足无措,他摸索着袖口、怀中、枕边,终于递出去一方干净的手帕。 就在年徽姎安静下来,抽泣着伸手来接的时候,雍亲王又好巧不巧地在她手腕上看到了一粒已经干了的西瓜籽,她自己也看见了…… 雍亲王一个停顿,随即轻咳两声掩饰笑场,为表严肃,他咳完后一张脸上全无表情,恍若寻常地提起年徽姎刚刚落下的衣袖,屈指捏住她腕上的那粒西瓜籽,淡定将其丢出帐外! 第2章 开小灶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年徽姎便在扶月和一众婢女的服侍下开始了梳洗打扮。 王府里规矩甚严,排面自也不似从前在自己家中,单是伺候洗漱这一项的就有四人,另有梳头的、上妆的,她们低头捧着不同的盆盆罐罐依次来到年徽姎面前,叫她忽然有种自己在吃流水筵的错觉。 此时雍亲王已经穿戴整齐回了前院,年徽姎等会儿也要前往正院去给福晋乌拉那拉氏敬茶。因时间紧迫,她梳好妆后来不及用早膳,只好先饮小半碗藕粉羹垫垫肚子。 敬茶这一环节比她想象中要顺利得多,福晋沉静自持,看上去不难相处,面对年徽姎的恭敬她并未拿乔,也没有多说什么立规矩的话,只是象征性嘱咐几句,便接过年徽姎递上去的茶,饮了一小口后温和地笑着叫了起。 福晋示意年徽姎入座,与之正面相对的便是早些年很得王爷宠爱的李侧福晋。 李侧福晋神情怪异地盯着年徽姎的脸看,在年徽姎朝她微笑致意时却垂下眼帘去端茶盏。 待年徽姎坐定后,王府的格格们亦纷纷起身向她行礼,她也将一早就备好的见面礼给这些人分发下去,顺带着认一认陌生面孔。 一来二去时候便不早了,福晋提醒:“咱们日后相聚时日长,年妹妹,你今儿还要随王爷进宫谢恩,莫在这里耽搁了,快些回去准备吧!” 年徽姎起身告辞,回到自己的院子后重换了一身石青色圆领对襟团花纹吉服,随雍亲王一道乘轿进宫。 他们到了宫里并未见到大媒人康熙,得知康熙正在接见外藩使臣,雍亲王便领着年徽姎先去了承乾宫,给已故的养母孝懿皇后上香,随后才带着她去永和宫向生母德妃请安。【注】 相比起承乾宫的富丽堂皇,永和宫的布置就简朴许多,除了一些雅致的瓷器摆件,便唯有瓜果新鲜,檀香袅袅。 且德妃看上去果真对得起她封号上的这个“德”字,端是往那儿一坐便叫人瞧着像是个端庄持重的和善人。 不一会儿,十四贝勒同他新过门的侧福晋舒舒觉罗氏也来了,众人刚坐下没多久,雍亲王和十四贝勒便被德妃以要说些女人间的体己话为由给支了出去。 这一说过了许久,大多数时候年徽姎都插不上话,只得干坐着,观赏德妃与舒舒觉罗氏之间的亲昵慈孝。 德妃不欲与年徽姎亲近,和舒舒觉罗氏却很有得聊,她们被放出来的时候未时已至,待回到王府午膳时间已然过了。 王府的规矩,过了用膳的点便不可再正经传膳,即便是嫡福晋也不好坏了规矩叫人笑话,更何况是年徽姎这个昨日才新入府的侧福晋。 糕点小食倒是可以随时叫人去取,只是这个时代的糕点大多又干又硬,需品着茶水在口中慢慢化开,年徽姎最是没有耐心去啄这个。 她本打算叫人去拿些瓜果来充饥,不料婢女刚出房门,便有一个小太监步履匆匆而来。小太监在房门口停下,放下食盒朝里躬身打了个千儿。 声音响亮道:“小的见过侧福晋,这是王爷吩咐膳房给您单做的,请侧福晋慢用!” 年徽姎颔首,扶月笑着从荷包里取出一两银子递给了前来送膳的小太监,小太监赶忙推辞:“奴才谢侧福晋的赏,但奴才不能收,王爷规矩严,平日里不让收主子们的赏!” 年徽姎见他年岁尚小,模样瞧着也老实,于是换个说法:“我初来乍到,也该叫你们沾沾喜气,见者有份罢了!” 小太监瞧了眼年徽姎身后还未撤下的喜帐,这才欢欢喜喜地接过银子磕了个响头,退出去后一溜烟就没了人影。 “脚程倒挺快的!”扶月笑着打趣道。 两个在屋内伺候的婢女很麻利地将碗碟从食盒里取出在桌上布开,膳食份量不多,稀松摆了小半桌,四菜一汤两份糕点,还有六颗个大鲜红的新鲜荔枝。 婢女们一见那荔枝都觉惊喜,几人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想的是这位新来的侧福晋可真得王爷看中,心里高兴自己跟对了主子。 年徽姎以为婢女们这反应是稀罕想吃,便很慷慨地给屋内伺候的人每人分了一颗:“这是荔枝,有点少,就尝个味儿吧!” 她们当然知道这是荔枝,还知道荔枝长在南方,运来京城极其不易,去年夏天宫里一共才赏下来十八颗,王爷四颗,福晋四颗,李侧福晋两颗,弘时阿哥两颗,剩下的都给了大格格,今年虽没听说有多少,但总归也不会比去年多出太多。 婢女们将已属于自己的那颗荔枝小心地握在手里,谁也舍不得当即便剥开吃了,还是年徽姎说这个不吃容易放坏了,她们这才仔细品尝起来。 王爷叫膳房给年徽姎开了小灶,这本是一桩小事,堂堂侧福晋断没有要连续几顿饿肚子的道理。然而放到终日无聊的后院,此举就难免引来一些闲碎话。 年徽姎刚进府,李侧福晋便着人留意着她那儿的动静。 作为从前府里唯一的侧福晋,李侧福晋本就对这位一来便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年氏很不喜欢,现下又得知此事,深觉王爷厚此薄彼,她同贴身伺候的琼儿一遍遍细数自己当年初入王府做格格时的委屈。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发觉这似乎不能全怪年徽姎,最终得出一个结论,男人啊,都是薄情寡性,喜新厌旧的主! 李氏进府早,雍亲王早些年的孩子都没了,如今最大的一子一女皆为她所出。 女儿已经十六岁,序齿为大格格,儿子是雍亲王第三子弘时,今年七岁,也正因她在子嗣上有功,前些年雍亲王便向宫里请旨将她抬为侧福晋,上了皇家玉牒。 除了她的一双儿女,府中还有两位格格是正有身子的。钮祜禄格格产期预计在两个月后,耿格格则稍晚些,现下怀胎刚满四个月。 用完膳后,年徽姎终于得以睡上一觉,这一觉睡得长,醒时就见雍亲王已经来了,他正坐在矮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看。 年徽姎侧身躺在床上,惺忪着一双睡眼仔细端详起眼前之人,长脸,单凤眼,中庭略长,鼻梁直而高挺,耳位高,颧骨也略高,从面相上来说具有高智商的特征。 皮肤偏白,两腮无肉,唇不厚不薄,下颌有些瘦削,看上去庄严端正,不怒自威,神态里又得以窥见几分平和,给人一种极理智,严厉但并非无情的感觉。 对于正在被年徽姎相面这件事,雍亲王浑然不知,他看书看得入神,直到烛火被穿堂风撞得在他脸旁恍了一下他才抬起头来,恰见榻上的人正一手撑着脑袋朝他看。 “醒了?”雍亲王将书反扣在左手边的红木酸枝花几上,准备同她说会儿话。 “嗯,王爷看的是什么书?”。 “倒不是什么书,是一位姓戴的先生写的策论。” 这位姓戴的先生应就是戴铎了,年徽姎心中有数,并未就此多加议论,她翘首透过窗子看了看天色,遗憾地轻声叹了口气。 雍亲王见她这反应便猜到缘由,问道:“饿了?” 年徽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在年家可是不分白天黑夜,一天五六顿,顿顿不重样的,到他家可好,过了用膳时间便没饭吃,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破规矩! 年徽姎心里正骂骂咧咧,就听雍亲王说:“本王那里还有些皇阿玛刚赏的萨其马和银丝糖,一会儿叫人给你取来!” 雍亲王的慷慨完全是出于看她年纪小,又乍乍离家的缘故,他自己很爱吃甜食,满人擅做萨其马,这倒不稀奇,只是银丝糖难得,至今为止也就弘时在他那儿吃过几块,其余时候还没舍得赏过给谁。 “多谢王爷!”年徽姎学着那些繁文缛节道谢。 这晚两个人躺在床上仍没有发生点什么,中间还隔着一条小小的缝。 这个时代的建筑不论整体规模多么宏伟,单个房间都很小,说好听了叫讲究聚气生福,说实话了那就是房梁材质和结构的局限性导致它无法承载过大的单体房屋。 房屋小了,床便也被迫要窄一些,就这点空隙还是年徽姎缩着些胳膊才勉强能留出来的“楚河汉界”。 后面一连几日也都如此,雍亲王白天上朝和去衙门理事,晚上回府偶尔会给年徽姎稍带个外头卖的小食,天南地北地聊一会儿天,然后睡清白觉。 以至于年徽姎再次去正院请安时,李侧福晋当众便出言嘲讽:“听闻妹妹今年也有十六了?其实不算年轻了,难为王爷还肯把你当小孩子看,这又是送糖,又是守着妹妹清白身的!” 李氏说完便捏着帕子掩嘴嗤笑,原先她还担心王爷真看上了这年氏,如今看来,王爷把她娶回来却不碰她,所谓宠爱也不过就是拿几块糖哄着,她能与自己平起平坐果然只是因为她是年家女而已。 旁的人倒是很少有跟着笑的,大多都在观察年徽姎的反应。 年徽姎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她一个在五星红旗下茁壮成长了二十一年,还未来得及走出校园保护罩的清澈女大学生,一穿过来便是众星捧月的年府嫡出二小姐。 虽说在年家也住了不短的时日,但奈何年家的家庭结构较为简单,年遐龄只有两个妾室,且都是极温顺的性子,她们平日宅在自己的小院里很少出来,更别提搞什么斗争,年徽姎对宫斗宅斗的认知还停留在许多年前看某嬛传的理论层面。 很快她脑海里便蹦出几种应对方案。 一、妖娆地手抚鬓发,嗤笑一声挑眉问她:“十六岁还不算年轻,敢问李姐姐,您今年芳龄几何啊?” 二、气若游丝地捂着心口,眉头微蹙:“妾身体弱,不堪辛劳,故而王爷垂怜!” 三、拽拽地瞪她一眼:“我不睡觉,是因为我生性就不爱睡觉!” 好像随便致敬哪个桥段都很爽,但是她,有贼心想,没狗胆说,宫斗技能有限的年徽姎最终选择了当怂包子。 李侧福晋的话掉到地上没听见个回响,见年徽姎悠闲摆弄绣帕,她心中更为气恼,冷笑一声搁下茶盏发出轻响。 福晋不好再作壁上观,温言相劝:“年妹妹身弱,王爷免不得要顾虑些,待日后细心调理总会好的,倒不急在这一时!” 李侧福晋闻言语气骄矜地答了声“是”,又看了眼年徽姎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原来是个没用的,她心中顿觉无趣便也不再说什么。 请安结束后,年徽姎出了正院正要往自己的住处走,在经过一处芍药园时她思绪不禁远游,想到后世剧中宠冠六宫的华妃娘娘最喜欢嫣红色的芍药花了。 年徽姎弯腰抚了抚那开得比她手掌还要大些的花朵,待起身时,一抬眼便瞧见了迎面走来的雍亲王。 孝懿皇后即历史上的孝懿仁皇后,康熙朝始谥孝懿。 另外,“格格”这个称呼有两种含义,一是王公贵胄家的女儿统一称谓,二是王府里有了明确身份,但位份较低的妾室会被称为格格![黄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开小灶 第3章 菀菀类娘? “见过王爷!”年徽姎规矩地福了一礼。 “嗯,刚从福晋那出来吗?”雍亲王语气还算温和,却没有伸手扶她。 年徽姎起身的同时如实答他:“是,妾身正要回去,途径此处!” 雍亲王倒也没往她刻意拦道争宠那方面去想,在雍亲王眼里年徽姎不过是个初长成的小姑娘,见她自个儿主动解释的模样起了些兴致:“今日风凉水便,多见天对你身子好!” 这话年徽姎懂,她作势抬头看了看光线微弱的太阳,朝雍亲王莞尔一笑:“嗯,索性回去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说完待雍亲王先行,她跟着雍亲王的步子走了几步后,竟小心翼翼地牵上了雍亲王负在身后的手,心中暗爽,这可是未来雍正的手啊! 雍亲王惊讶于她的胆大,本能指尖一动回头看她,恰这时微风徐徐,吹得年徽姎眯了眯眼。 雍亲王也在这间隙里定了神,抬手将她额间的几根碎发往发髻上理了理,而后牵住她的一只手,一改往日的大步流星,两人就这样沿着池边小径,在绿荫如盖的园子里缓缓逛了起来。 “你今年多大?”雍亲王突然开口。 “十六,王爷多大?”年徽姎咬了咬唇,忍住笑意故意问他。 被她这样一反问,雍亲王霎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问出了这个问题,在他回答“本王三十四了”的时候,心里多少生出了一些老牛吃嫩草的惭愧来。 年徽姎美眸流光,笑容坦率:“那王爷可要让着妾身一些,别欺负妾身!” 雍亲王紧了紧指腹,点头应“好”。不远处的小池塘里水波微荡,晃得那象征佛性的荷花也一阵阵漾开幽香。 “我要离府几日,去办差,你若过了饭点想用膳可以让人去找高无庸,叫他给你安排。” “高公公不用随王爷去吗?” “他不方便!” 年徽姎点了点头,攥着雍亲王的手想把这一程走完整。 她心里算着一本账,她穿来前正在上大学,虚岁二十一,穿来后在年家又活了十六年,二十一加十六等于三十七,雍亲王现下三十四岁,女大三,抱金砖,登对! 奈何年徽姎两世都在当孩子,除了穿越就没经历过什么大事,从心态上来说,比起在风刀霜剑下生活了三十四年的雍亲王,她还是嫩! 年徽姎想着这些,一路从园子回来,刚到自己院子门口就听底下人同她禀报,她压下心里的疑惑快步上前扶住了正准备朝她行礼的宋格格:“姐姐不用多礼,请坐吧!” 许是常年被府里人漠视,宋格格被这一声“姐姐”唤得受宠若惊。 两人都坐下后,婢女添了茶水,宋格格便开始絮絮讲起一些无端的话来:“妾身这几日见王爷与侧福晋,不禁想起了已故的孝懿皇后,由此倍生感慨,便想来您这儿坐坐!” 年徽姎手动推回她差点惊掉的下巴,心想道,好家伙,莞莞这回类娘了? 她立即神采奕奕起来,抱着准备吃个破天大瓜的心态鬼戳戳地将身体倾向宋格格,轻声问:“姐姐是说,我长得像孝懿皇后?” 见她满眼都是惊奇,这惊奇里还夹杂着奇怪的渴求,宋格格也惊呆了,连忙解释:“侧福晋误会了,您长得并不像孝懿皇后,是王爷对您的态度让妾身想起了一件有关孝懿皇后的往事!” “哦?你说!” “您刚来有所不知,自从孝懿皇后去世后王爷便开始嗜甜,此事宫中和咱们府里几乎是人尽皆知的!” 年徽姎好奇:“王爷嗜甜和孝懿皇后去世,这两者间可有什么关联吗?” 宋格格看向门口那几个非贴身伺候的奴婢,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呡了一口,扶月会意朝门口的人摆了摆手。 见人都退远,宋格格这才轻轻搁下茶盏,用帕子拭了拭口:“听承乾宫出来的老人说起过,王爷幼时在诗书上便有极高的天赋,可满人最看重的骑射他却远不如别的阿哥们学得好,有一回还因此遭到了皇上很严厉的训斥。王爷被当众下了面子,事后把自己关在房内不肯出来,那时已经怀胎快足月的孝懿皇后得知了这件事便挺着肚子去看他,谁知怎么也哄不好,最后还是趁他假装睡着的时候往他嘴里放了一颗糖,这才把他哄好的!” 见年徽姎认真听着,宋格格继续说道:“可叫人伤心的是,就在那天夜里孝懿皇后因为难产离世,王爷醒来的时候孝懿皇后已经被盖上了白布,就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见上。也许正因为那颗糖成了王爷心里对孝懿皇后最后的印象,从此他只要心情不好便会开始嗜甜!” 宋格格犹豫片刻,又低声补充:“不久后王爷便被送回到生母德妃娘娘的身边,但娘娘已经有了十四阿哥了,总会更疼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多一些,这实则也属人之常情!” 一晃说了许久,宋格格才将她所知道的关于雍亲王的事全都讲完,宋格格告辞后,扶月狐疑地看着那把早已空荡了的椅子提醒年徽姎:“主子,她与您不过数面之缘,未免有些交浅言深了!” 年徽姎颔首:“你悄悄去打探一下她所言虚实,还有她如今在府里的处境,与什么人交好,跟什么人不和,我想睡一会儿了,午膳记得叫我啊!” 她不止一次埋怨这具柔弱的身体电量不足,但此刻更多的是心累。 夺嫡的丈夫,猖狂的哥,危险的处境,菜鸟的她,还有一堆不知是真是假的八卦! 毫无例外,这回一觉醒来依旧是过了用膳时间,年徽姎自嫁入雍亲王府还没成功赶上过饭点,每每到了用膳时间,她不是在出外勤,就是在闭关回血。 见年徽姎醒来后熟练地看了眼窗外天色,扶月有些无奈地朝她眨巴了两下眼睛,不待她发问便开始替自己辩解:“主子,午膳时奴婢喊过您了,没喊醒……不过二刻前有食盒送来,奴婢叫人拿被子裹着呢,想来这会儿还没有凉!” 年徽姎睡得迷迷瞪瞪,点了点头后没说什么,起身穿鞋下床,直到双手浸泡到了温软的水中意识才逐渐清晰,转身就看到了桌上放着的一块牌匾。 “那是什么?” 扶月喜形于色:“这是高公公亲自送来的,说是咱们院儿还没有个正经的名字,王爷上午临走前亲写了这几个字,就等主子醒来看着他们挂上!” 年徽姎拿起一旁的巾帕擦了擦手上的水,走近细看,只见那字迹大方疏朗,写的是“一川风月”四个大字! 年徽姎璀然一笑:“还挺风雅,叫人挂上吧!” 此刻,雍亲王这个“风雅”人正在前往江南办差的路上。 起因是康熙设在江南地区的亲信江宁织造曹寅和苏州织造李煦给他上了道密报,信中直指江南科场副考官赵晋受贿出售功名,主考官左必蕃知情不报,导致多名才学低劣的盐商子弟和官员后代中举。 放榜之日,扬州、南京、苏州的考生纷纷闹开,两江总督噶礼试图镇压,江苏巡抚张伯行坚持要上报朝廷,双方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康熙看完密报大发雷霆,特派钦差两次下江南审理科考舞弊一案的始末,不料曹、李二人又接连上了三道密匝,告知康熙审案途中又起波折。 眼看被牵涉进去的官员人数越来越多,此案却始终不能明朗,康熙于是想到了自己铁面无私的四儿子,因他素有冷面王爷之称,平日里不苟言笑也不讲私情,叫人很难与之往来亲近,最不可能受人贿赂胁迫。 雍亲王领了旨后,他的马车便分为两队先后出府,一队大张旗鼓地挂了雍亲王府的牌子,在官道上慢悠悠地踱,一路则晚了半日,特寻了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低调出发,行得很急。 所谓狡兔三窟,事实上这两队都是明靶,有心人盯的自是夜半出发的那队人马,却不料他本人早已乔装成商贾,跟着一队镖师行水路南下去了江宁! 雍亲王到的时候只见贡院门外挤满了人,贡院大门两边都被贴了对联,上联是“赵子龙一身是胆”,下联为“左丘明有眼无珠”,指的便是赵晋出售功名,而左必蕃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了。 至于横批,“贡院”的“贡”字被添了笔画改成了“卖”,而“院”字也遭到涂墨少了个偏旁,成了“完”,卖完,好不讽刺! 人群中有一个短眉圆脸,个大腰粗,看上去很是年轻,约莫只有二十出头的人见着正压着怒气凝视牌匾的雍亲王,特地挤到他身旁搭话:“我看阁下的气度,不是考生吧?” 雍亲王道:“我行商途径此地,见人多,来瞧瞧发生了什么,不想堂堂贡院竟这样热闹!” 那人笑着朝牌匾扬了扬下巴:“论热闹,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哦,这么说还有更热闹的地儿?” “在这儿看不出什么名堂,您得去苏州啊,苏州府学的明伦堂!” “怎么说?” “里头新供了财神像!稀奇吧?” 雍亲王打量此人:“看来你对此事十分地了解,你也是今年的考生?” “您高看,这舞文弄墨的,我哪儿考得上啊?我老娘说了,横竖家里银子不缺,过几年就给我捐个官当!” 雍亲王闻言眉头一皱,虽说捐官是得到朝廷允许的,但眼前人看着五大三粗,说话也如莽夫一般,这样的人做官…… 雍亲王问:“你既已想好了出路,怎还关心这科举的事?” 那人笑得咬牙切齿:“我可得好好看看这帮狗官都长什么模样,记住喽,将来真入了朝堂也好知道该办谁不是?我捐官是因为我考不上才捐的,但我想当官,想当为民请命的好官!”一通蛮不讲理的话被他说得理直气壮。 雍亲王半信半疑,心里却不得不高看他一眼:“阁下不知怎么称呼?” 那人拱手:“在下李卫,字又玠,丰县人士!” “李卫小友,你方才说了这么多,不想问问我是谁?” 李卫压低声音与他耳语:“不用问在下也能猜到个**不离十,必定又是皇上派来的钦差,但您比前头几位靠谱些,知道混在人群里找真相,可见你是个好官,阁下若是信得过,在下的马车可以搭阁下一程,咱们就把这热闹的地儿都给它逛喽,有我在,包管不会叫人生出半分的怀疑!” 第4章 涉水采芙蓉 半月后雍亲王带着确切的消息回京,果然如李煦在密匝里所述的那样,即便是有着多年清官声誉的几位钦差到了江南后也纷纷向地头蛇低头,做了噶礼的从犯帮凶,一众参与调查审理的官员当中,被联名弹劾的张伯行竟是唯一清白忠正之人。 只是案件的许多人证物证早已被销毁,所谓无证之罪,就是所有人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可偏偏谁也拿不出有力的证据能够指出那些混账事就是他噶礼做的! 噶礼树大根深,势力遍布朝中各部,若指望寻常官员去与他对峙则十分艰难,康熙在乾清宫见过雍亲王后便调来此案的全部案卷,决定亲审此案,他一连三日伏案寻找其中的漏处,终于在人犯口供中找到了不合理之处,得以令真相大白于天下! 然而康熙最终却未能严惩首犯噶礼,最主要的原因是噶礼的亲娘乃是康熙乳母。 清朝有后妃不养亲子的规矩,康熙幼年多承乳母照料,对她的感情甚至不亚于自己的亲生母亲。 有了这层关系,康熙总要顾及与乳母的情分,证据虽已明了,他却不得不找由头为噶礼开脱留他一命。 雍亲王离宫前已经得知康熙对涉案官员的处置打算,故而他回府这一路上心中都极为郁闷,为康熙严惩从犯而轻纵主犯的决定愤愤不平。 田文镜等人对此事也是嫉恶如仇的,他们见雍亲王黑着脸出了乾清宫,便猜到结果定不如他们所愿,几人默不作声地跟着雍亲王的马车回了王府,一到王府便就此事激烈讨论起来。福晋知晓王爷回府特意到前院看望,走至东书房门口时听见里面动静颇大,她候在门外未敢进入打扰。 待讨论得差不多了,几位大人陆续离开,雍亲王也从书房里走出来,福晋这才走上前去,温声细语道:“王爷定然还未来得及用膳,妾身方才叫人匆忙现做了几个小菜,待到晚些再好好备上一桌为您接风洗尘!” 说完她伸手准备去解雍亲王身上的披风,雍亲王却摆了手:“不过出去这几日,又是回自个儿家,用不着这样地麻烦!” 想起方才在门外听到的谈话内容,福晋还是犹豫着开口规劝:“王爷,妾身昨日去宫里给额娘请安,路过宫门口偶遇几位大人,他们见到妾身后礼数上虽也恭敬,态度却冷淡,不知是否是妾身平日里鲜少与他们女眷往来的缘故?” 雍亲王听出福晋话里的意思,心中有些烦闷:“你不必拿话点我,跟他们合群就注定要与这天下的公道离心,若负公道才能得到所谓的拥戴,那我宁可就做那个被孤立的!” 福晋见说不通只好不提了:“王爷先沐浴,妾身叫人去备膳!” 雍亲王摆手:“不用了,我去瞧瞧年氏。” 福晋张了张口终究没有挽留:“那妾身叫人把饭菜送去一川风月!” 雍亲王迈步往一川风月去了,一路上风尘仆仆,到了院内才放慢脚步,又免了底下人的通报,故而他一进屋就见年徽姎正毫无准备地,痴痴地掬着一朵荷花苞闻。 雍亲王不知在她身后站了多久,直到年徽姎偶然抬头注意到扶月表情不大对劲,才慢慢转过身子发现来人。 “王爷来了!”她眸色一亮,明净如潺潺的溪水,声音里亦带着不染纤尘的明快活泼。 雍亲王杵着不说话,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显然是心情不好。 年徽姎挑了挑眉,站到他面前为他解披风时还口齿含糊地小声嘟囔:“什么毛病,一来就不理人!” 好死不死,被听懂了! 遭到吐槽的雍亲王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奇怪,明明是被怠慢了,心情却忽地舒朗了许多! 他视线越过年徽姎的头顶,看着年徽姎方才侍弄的那些荷花苞问:“这些还没开,怎么就摘了?” 年徽姎一边故意把活结解成死结,一边淡定地答他:“王爷到了傍晚就知道了!” 高无庸一瞧皱了眉,尽量将话委婉:“侧福晋,您留着指甲不方便,还是奴才来吧!”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雍亲王,又看了看麻溜跑开到一旁若无其事的年徽姎,即刻尴尬地上前去解。 待解完披风,雍亲王要沐浴,年徽姎也没打算伺候他。 在这间隙里,年徽姎拿着一只耷拉着脑袋的荷花苞,独自去院中晃了小会儿。 直到雍亲王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站在门口,她一回头便见雍亲王正带着打量的神色瞧着自己。 两人一同用完膳后,雍亲王没有立刻走,而是叫高无庸搬来一木箱的书,坐到矮榻上一本接一本地翻阅了起来。 见雍亲王沉闷着不打算要同自己说话,年徽姎电量低时便自己悄没声儿地脱掉鞋子躺上了床。 不知不觉到了傍晚,因雍亲王还在看书,屋内便提前点起了蜡烛,夕阳的余晖也不甘示弱,直照得那蜡烛的光都昏沉了几分。 雍亲王眼睛发酸,这才按了按眼眶将书合上,再去看年徽姎,竟已经窝在床上睡着了。 他径自观察起一川风月内的物什摆件,又随手翻了几本年徽姎看了一半搁在案上的诗集,诗集普普通通,倒是诗集下压着的一本手写小书有些奇趣。 书上有好些是他没见过的图案,有两个勉强能认得出来,像是狗头和猫头,狗头的后面接着一句挑衅的话,猫头却是后面接着许多句的——“嗤笑一声、手抚心口、瞪她一眼……”内容都写得极为隐晦。 雍亲王一时半会没看懂其中想表达的意思,只觉像是个话本子。他合上“话本”,脚步停在了那些悄然盛开的荷花前,面露讶色。 分明他刚来时见到的还是一些花苞! 年徽姎这一觉睡得很浅,很快就被雍亲王细碎的脚步声吵醒了,她睁开眼睛看了会儿正瞧着荷花发呆的雍亲王,声音微哑:“王爷你看,都开了!” 雍亲王见她一醒来就急着证明自己说过的话,不觉露出微笑。 年徽姎起身走到雍亲王身侧,看着其中一朵,将一段很久远的故事向他缓缓讲述:“小时候每到夏天傍晚我都会去家附近的荷花池边摘一朵荷花,那水面可高了,几乎要与地面齐平,我站在岸边,临岸的荷花跟荷叶伸手就能够到,可有意思了!” 她脸上浮现出甜甜的笑意,继续说道:“但是我最想要的永远都是池中央的那一朵,每每这时父亲就会涉水为我采摘!” 雍亲王静静听着,他自己的思绪也被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仿佛重见了孝懿皇后还在世时,康熙也曾握着他的手教他拉弓射箭的场景了。可后来,自从养母仙逝,皇阿玛也再没有如从前那般亲近过他,很突然,那些属于他的幸福通通戛然而止了。 “有一回我们全家一块儿出行,路过一处陌生的荷塘,与其说是荷塘,不如说是开了许多荷花的湖,水面可比普通荷塘要宽广多了!”她说着,一边张开手臂尽量往大了比划。 “那摘了吗?”雍亲王问。 “当然,父亲知道我喜欢荷花特意停下行程去摘。他为了摘一朵长在湖中心的荷花还一直往里走,却没有想到水会那样地深,直到水没过他的胸口,我和母亲在岸上看得害怕,都说不要了,叫他快上来,他却不听,一定要为我摘到,后来那支荷花终于还是被他给摘上来了!” 说完这段话,她明明在笑,两行晶莹的眼泪却顺着脸颊扑朔朔滚落下来,年徽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抬手抹掉。 雍亲王望着荷花瓣上的一只飞虫出了神,没有留意到她擦眼泪的动作,他被这平凡的故事触动,心底也生出几分柔软:“没想到年遐龄还有这样的一面!” 年徽姎听到“年遐龄”三个字时愣了一下,随即转回远引的思绪,含糊其辞道:“父亲对我也挺好的!” 雍亲王瞧着她微红的眼睛问:“现在可还有哪朵花是你想要又够不到的吗?” 年徽姎点点头,使坏似地突然拉起雍亲王的手朝外小跑了起来,叫雍亲王都来不及去反应和拒绝,就已经出了一川风月这座静静的小院。 年徽姎脚步不快,却很轻盈,全然不见往日的羸弱,连带着雍亲王也不得不迈动步伐。 她跑时看路,雍亲王跑时看她,两人虽在行动着,时间却恍若在此刻停止了流动。 片刻过后,年徽姎在王府最广阔的那方荷花池边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随手指了水中央开得最硕大的那朵胡诌道:“呐,什么法子都想过了,真的够不着!”说完她眸似星辰地看着雍亲王,似乎在说,来吧弟弟,展示你男友力的时候到了,可别让我失望啊! 雍亲王在确定好她要的是哪一朵后便命人拖来竹筏,他撑起长杆将竹筏划至水中央,除了她要的那一朵,还给她摘了好几朵其它开得也好的,末了,他隔着层层叠叠的荷叶举起一大捧荷花问:“够吗?” 傍晚时分特有的红霞不仅挂满了整片天际,也叫这一池清婉的荷花纷纷染上了妩媚娇羞的红,尤其雍亲王手里的这几支,霞光下显得格外艳美。 再到晚膳时间,一川风月内就是简简单单的两荤两素一例汤。 雍亲王很熟练地往米饭里舀了几勺豆腐汤就吃了起来,年徽姎见他基本不动别的菜有些纳闷:“王爷,豆腐汤泡饭好吃吗?” 雍亲王被她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叫高无庸给她拌了点尝尝,年徽姎看着那浆糊般的饭实在产生不了什么食欲,心想着,雍亲王看着多么干净利落的一个人,怎么吃猪食? 可见他吃得那样香,年徽姎一时间也很好奇,便学他舀了一勺放进嘴里,还真……有点香! 原以为雍亲王吃猪食,没曾想他是会吃的,豆腐的鲜香混着米香出乎意料地拿捏了年徽姎的味蕾,但年徽姎还是搁下勺子没有再动了。 “王爷,别吃这个了,上一顿也吃的豆腐汤泡饭,连着这么吃不好!” 雍亲王这会儿心情已经畅快,便有闲心笑着打趣:“你可是觉得堂堂王爷就吃这个有些寒碜,叫人笑话?” 年徽姎一听,此话有坑啊!于是马屁精上身,双手托腮演出一副迷妹的样子,满脸的真诚:“怎么会?您身居高位还能如此朴实,妾身扪心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所以妾身欣赏您!”说完还眨巴了两下大眼睛。 年徽姎自认为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您吃苦耐劳我理解也佩服,但是我不跟您一起哦,我做不到! 雍亲王没有想到她话里还透露着想要吃香喝辣、大富大贵的意思,只听到她说欣赏自己,心里便觉熨帖不已。 雍亲王如遇知音,与年徽姎剖析起了自己心里的想法:“一来我是真觉得这样吃舒坦,二来我也不欲因为自己的一顿饭就叫膳房闹得鸡飞狗跳,也不过就是一顿饭,山珍海味或豆腐白菜,没觉得有多大的区别,可叫不知道的人见了定要笑本王小气!” 年徽姎看着雍亲王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可见他虽装得满不在乎,却还是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的,只是作为一个十分务实的人,他在人言和结果之间选择了那个最有裨益的结果,便骗自己人言无可畏。 “王爷大可以跳出局外看这件事,也可以反过来笑他们傻,一群人对着自己虚构出来的形象指手画脚,多好笑?” 雍亲王只觉心里一暖,这话说得倒是通情达理,他不免又感到疑惑:“你既是这般想的,为何方才又说这样吃不好?” “伤胃啊!” 年徽姎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科普道:“人的胃里有一种可以消化食物的东西,叫胃酸,胃酸被汤稀释后胃的消化能力就变差了,不仅豆腐汤,所有的汤泡饭都很伤胃!” 雍亲王对她的话是半信半疑,又想到有久病成医一说:“头一回听这样的说法,你素来体弱,饮食免不得会有些忌讳,本王身子尚可,无需这般讲究。” 还身子尚可…… 年徽姎快言快语:“您饭量小,大概是因为胃差,消化不好,吃多了容易积食!” 被年徽姎说到了痛处,雍亲王这才放下碗,叫下人给他重盛了干爽的米饭,还不忘嘱咐一句:“剩下的也别倒了,拿去晒干了喂鸟!” 第5章 今年的冬天很不平静 年徽姎再一次认识到雍亲王的抠门儿,往好了想勉强算是勤俭持家吧! 殊不知雍亲王的小气正是因为他曾见到过许多穷苦百姓饿极了只能剥树皮搓泥丸裹腹,那些面黄肌瘦的身影时常印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使他对粮食尤其珍爱,以至于用膳时哪怕一粒米都不肯无故浪费,宁毁一块玉,不丢一粒粮,便是他此时的心态了。 用完晚膳后雍亲王要回前院去处理事宜,处理得晚了,夜里便独自在前院歇下。 许是睡前回想了许多白日朝堂上发生的事,这一夜他睡得很不踏实,中途被高无庸唤醒过一次,醒来后额头上还出了些汗。 “王爷,您又做噩梦了!” “现在什么时辰?” “子时!” 高无庸不知道要如何宽慰他,等了许久见他不准备再往下说什么,才灭了两盏蜡烛退了出去,望着高悬于夜幕中的那轮孤月轻声叹了口气。 雍亲王很快又睡着了,他半梦半醒间再次被梦魇住,身子不论如何挣扎都动弹不得,意识却清醒地感知到寝殿的房门被人打开。 有人同高无庸说了什么话,声音很远很空,随后他交叠在胸口的手便被一双更柔软的手拿开,落到身体两侧,嘴里也被放了一颗小小的糖。 他含着那一丝能让他感到心安的甜味,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沉沉入梦乡。 雍亲王次日醒来时还能感觉到嘴巴里尚残留着的甜涩,这才确定夜里发生的事的确不是梦。 他问高无庸:“昨晚谁来过?” 高无庸连忙回答:“年侧福晋说她有样东西要给您,见您已经歇下,放下东西便走了!” 雍亲王被小太监伺候着洗漱完毕又穿好衣裳,回过头才见枕边有包粽子糖,他拿出几粒放到随身的糖袋,坐到桌前对高无庸道:“起来吧,下不为例!” 高无庸起身接过小太监手里的筷子为雍亲王布菜,雍亲王却摆手,自己随意夹了几粒雪里红丢到碗里,端起来三两口喝了便上朝去了。 朝堂上张伯行和田文镜等人对噶礼的处置仍存有异议,田文镜虽刚正不阿,处事风格却极左,从来不会顾及康熙及满朝文武的想法。 他这个人一旦发言就如同上了战场的大炮,连人带鬼一起轰,时常表现出过于严苛的一面,是而好好的道理从他嘴里说出来就颇有种胡搅蛮缠、不依不饶、不死不休的味道。 雍亲王一早就被康熙示意过不要再插手,如今满肺腑的话康熙不准他讲,他只得站在那儿听精神状态稍微稳定些的张伯行去“以理服人”了。 张伯行文雅含蓄的语言风格更容易让康熙思考问题本身,而不至于像他在面对时常梗着脖子不顾死活输出的田文镜时心里那般冲动地想,御前侍卫那把刀怎么就不能顺势溜达着去田文镜那颗老粗脖子上遛一圈呢,一天天的性子这么急,飞出来的唾沫星子都快把满朝文武淹死了! 饶是这样想的,康熙实则也钦佩他,只是打心底里喜欢不起来。 然而康熙已经下定决心要维护噶礼,使得田文镜和张伯行等人纵使说破嘴皮也无可奈何。 散了朝后,雍亲王顺道去后宫给德妃请安,也是想侧面打探一下此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从德妃口中得知,不日前康熙的乳母,也就是噶礼的亲娘进宫来看望太后时曾偶遇过康熙,两人就噶礼的处置亦有交谈。 但与雍亲王所想的恰恰相反,老太太不仅没有求康熙轻判噶礼,反而似终于逮着了机会一般,对康熙说她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噶礼罪无可恕,请求判以凌迟,还说噶礼想要谋害她,请求康熙为她做主,康熙为此还好生劝慰了一番。 雍亲王听完这话便明白,噶礼这回反而死不了了。 次月康熙便下达了一道圣旨,噶礼被革职,张伯行革职留任,两方各打五十大板,科场舞弊一案就此盖棺定论。 结果虽不如人意,雍亲王却在此事件中收获了一个很重要的跟随者,那人就是办差能力突出,且从来不畏强权的田文镜。 田文镜虽官职不高,人缘也差,但他却是个实实在在做事,一心为公,一心为百姓谋太平的人。这回对上嘎礼是田文镜和雍亲王的首次合作,为他们彼此能够相互认可、惺惺相惜奠下了基础。 此时,雍亲王府还迎来了一件大事,钮祜禄格格的身子发动了! 钮祜禄格格进府已有七年,因其相貌平平,性格也没什么特别的,起初她并不受雍亲王关注,虽有个格格的位份,却一直被冷落着。 直到去年雍亲王得了一场传染性极强的怪病,所有人都不敢靠近他,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钮祜禄格格便被推出去侍疾。 刚开始她心里也有些怕,但慢慢地她发现自己竟没有被传染,也就真的衣不解带地照顾起了雍亲王。 雍亲王病愈后感念她那段时间对自己的照料,对她也有了些情分,于是有了这个孩子。 年徽姎刚到兰茵轩的时候就听到福晋正严厉地训斥耿格格:“你自己月份这样大了还过来,叫你坐着等又不肯坐,是想急死我吗?” 年徽姎心想,这位才真是不需要人为她操心的,毕竟在历史上她可是活了九十六岁的人,放在人到七十古来稀的古代,那简直就是老聃一般的存在! 耿格格两道浓眉愁成了一个八字:“她早些时候胎总是不稳,月份大了又十分不适,福晋,妾身心里是真怕!” “这么晦气的话,知道的是说你们姐妹情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嫉妒她比你先生呢!”李侧福晋尖锐的声音引得所有人纷纷转身看向她,她今日穿了一身芥黄色旗装,走起路来也像深秋的柳条,死气得很。 说来也巧,恰在雍亲王进门的那一刻,钮祜禄格格的孩子诞生了! 没过多久产婆便将孩子抱了出来,满脸堆笑道:“恭喜王爷,母子平安,是个小阿哥呢!” 众人闻声拥上前去瞧,只见小小的襁褓里裹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有些瘦弱,啼哭声也不响亮,叫人看了心里都隐隐生出不大好的预感。 之后的一个月里他果然是三灾八难的,直到满月的那天,雍亲王为他起了个乳名叫“元寿”,元是首要的意思,寿则代表了长寿,希望他能好好长大,平安到老,这便是最要紧的事。 又过了两个月,耿格格也生了,同为阿哥,却比元寿要健康许多,雍亲王给这个孩子取的乳名叫“天申”,天指天赋之才,申则有广阔的可能,这便是对他在健康之外又有了更多的期许了。 做父母的就是这样,孩子的健康永远放在首位,有了健康后便又会希望他能够有所出息。 两个孩子的到来给王府添了许多生气,然而这一年的冬天却很不平静。 几日前府里还在热热闹闹地给天申阿哥过满月,几日后宫中便传来消息,说八贝勒的生母良妃娘娘病重仙逝了! 康熙下旨命内务府操办良妃葬礼,规格要与仁孝皇后的妹妹平妃赫舍里氏相同,他还亲自主持了良妃的祭祀典礼以表哀思。【注】 良妃毕竟是高位妃嫔,又是诞育了八贝勒的,于情于理众位皇子都该去参加她的祭祀典礼。 然而太子胤礽偏偏没去,他对外大放厥词,说良妃不过是他皇阿玛的一个妾,从前在辛者库当下等奴婢,他乃嫡子储君,良妃怎配受他的祭拜,岂非是尊卑颠倒? 太子此话自然有人添油加醋地传到康熙耳朵里,康熙虽没有表面上那样重视良妃,但他也很不满太子的目中无人。 太子对良妃的不尊实则反映了他对皇权的蔑视,康熙不由想到三年前十八阿哥胤衸病逝的时候太子也是这般地麻木不仁,由此疑心太子如此不顾自己心意恐怕是早有异心,派人对他进行了秘密监视。 短短几日后,太子胤礽又被指控与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兵统领托合齐,及兵部尚书耿额等人时常聚在一起宴饮长谈。 康熙得知此事没有立即处置他们,而是先后派了好几拨人去观察取证,一方面怀疑太子结党营私,想看看他是否还会有更过分的举动,另一方面康熙实也不想错怪了他,心里忌惮之余对他仍然抱有一丝期望。 毕竟自仁孝皇后去世,太子便是由康熙一手带大,经史子集、拉弓骑马,但凡有关太子的,不论大事小事康熙都格外上心,对于这个儿子,康熙是有着极深的感情和极热切的祈盼的。 对太子的监视康熙是秘密进行的,但他没有参加良妃的祭祀典礼却已是人尽皆知。 众皇子原本还想看康熙的态度,不曾想康熙不仅没有因为此事训斥太子,较之从前,康熙对太子的管束反而松懈了许多,就在众人为此感到嫉妒和失落的时候,雍亲王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场风波即将到来。 作为向来与太子走得较近的皇子之一,雍亲王决定寻找机会暂时退避。 这日早朝结束,雍亲王走在宫道上听见不远处有宫女呼救的声音,恰恰这时候巡逻的侍卫们隔得远,大抵是没有听见她们的呼喊,路过的雍亲王先一步到了出事的地方。 小宫女吓得花容失色,见到雍亲王也顾不上礼数,连忙指着水里求救:“二……二十阿哥……!” 雍亲王不敢耽搁,急忙扯掉身上的披风一跃而下。 寒冬腊月的时节,水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还好不是厚厚的整块冰层,否则人掉下去很快就会转移位置,一旦落入冰层下,那几乎没有获救可能。 尽管如此,雍亲王下水后骤然受冷,导致腿部发生了抽筋,加上冬日衣裳穿得厚,被水浸湿本就变得很重,二十阿哥又一把索住他的胳膊,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使他一时间施展不开手脚,整个人都往水下沉了一沉。 好在五岁的孩子还不算太重,雍亲王迅速镇定下来,忍着腿部的痛楚,一施力将人硬是捞上了岸。 侍卫赶到的时候见雍亲王正把二十阿哥倒挂在膝上控水,全都吓得跪地请罪,不多时太医也拎着药箱赶来。 康熙得知此事的时候二十阿哥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两人都在冰水里泡过,回去难免要大病一场。 康熙大发雷霆,二十阿哥贴身伺候的人和当日值班的一干侍卫都被重罚,就连二十阿哥的生母高庶妃也被降旨训斥,说她福薄克子。 康熙命人将二十阿哥先送回阿哥所着人照料,又甭管有错没错地发落了一通人,才想起来将自个儿身上的大氅脱给雍亲王披。 雍亲王不敢接受,连忙垂首后撤两步,康熙顿时吹胡子瞪眼,厉声道:“老四!” 仁孝皇后即历史上的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仁孝是她在康熙朝的初谥。[紫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今年的冬天很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