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仙尊献上烂人真心》 第1章 重逢 庙宇之内,阴寒缭绕。 仙人玉雕虽是宝相威严,那低垂的眉眼却似笑非笑,直盯向殿中唯一的活人。 十七岁的镇国公府次子晏辞,一身月白锦袍已被染上点点血痕。 他目光灼灼,临危不惧,可惜手中只有一柄凡铁长剑,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的四名护卫甚至没来得及进庙,就化作破碎尸骸,面上唯余惊惧神色。 “咔哒…咔哒…” 清脆而僵硬的声响从庙门外传来,不是活人脚步声,而是木关节摩擦扭动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木偶跨过了门槛。 那木偶明明是美人面、窈窕身、锦绣裳,笑容却僵硬又夸张,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接下来是第二、第三个… 五个木偶步步逼近。 晏辞却依旧带着世家公子特有的端庄仪态,对着庙门朗声道: “驱策此等死物,未免太过失礼。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也让晏某看看,究竟是哪位高人,如此看得起我。” 一个身着黑袍、面容笼罩在阴影下的人悠然现身,声音满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小公爷倒是好胆识。我乃魂阁中人兀纠,特来邀你入教。” “你这身天生灵骨,于凡尘是明珠蒙尘,于我等却是无上瑰宝。乖乖跟我回教中,自有你的造化。” 忽然,只听“噗嗤”一声讽笑,恰似在二人脑中响起。 那声音恰似碎玉投珠,说不出的年轻好听。 兀纠一愣,恼羞成怒地四处张望,但庙内除了仙人玉雕哪儿还有藏身之处? “谁人装神弄鬼?!” 他暴喝一声,只见掌心银丝射出,玉雕被拦腰斩断,腹内却空无一物。 兀纠不由得心中发毛,求生的本能逼他速速离去,眼前的机缘又诱他舍命一搏。 最后他一咬牙,掌心十余根活蛇般的木偶铁丝向晏辞扑去,在血肉之中游走、直逼灵骨。 宴辞身上瞬间多了十来个窟窿,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月白锦袍似残花开遍。 【明明是故人重逢的喜事,师兄,你怎么能这么狼狈呢?真是有失体面。】 二人都没注意到,一个最俊俏的木偶仿佛“活”了过来,正笑盈盈地注视着这场闹剧。 【前世一剑平川的仙尊,今生虽天赋卓绝却无半分灵力?师兄,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木偶歪着头,笑容诡谲:【就让我看看,你究竟在演什么戏。】 宴辞半跪在地,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唇色被鲜血染红,但他硬是咬紧了牙关,连一声闷哼都未曾泄露。 “倒是一个硬汉。”兀纠目露赞赏,“可怜你偏偏生了这副令人垂涎的根骨,不然我还能饶你一命。” “放心,待我抽出你的根骨,定当赏你一个痛快。” 【亲爱的师兄,我不在乎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装作废物——】 【但是,你再不自救,可就要前途尽废了呢。】 木偶的琉璃双瞳内满是审视与狐疑。 【可别告诉我,你这辈子真的是一个废物?】 【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是废物?】 然而,宴辞缓缓抬头,染血的唇角竟勾起一抹弧度,怜悯道: “邪魔外道,也配谈‘痛快’?” “尔等蝇营狗苟,夺人造化,损自身阴德,纵得长生,也不过是苟活于阴沟的蛆虫,可怜,可叹。” 兀纠暴怒,银丝加速:“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永远是这样,永远是这个姿态。】 【师兄啊师兄,你真是…永远风光霁月,永远傲骨铮铮,永远像天边明月……】 木偶面色一沉。 【我偏偏最恨你这副模样。】 他面色阴狠,仿佛已经决意袖手旁观,袖下的手却控制不住颤抖,一个法阵隐约成型、闪烁不止。 就在下一刻,宴辞仿佛无意间与木偶对视。 明明是与转世前完全不同的人,木偶下的灵魂却仿佛隔着百年时光,看到了那个最恨最在意的人。 他只觉得头脑空白了一瞬。 下一刻,一个法阵在兀纠后心窝炸开,魔人茫然看着自己被洞穿的胸脯,轰然倒地。 四个木偶仿佛被抽去灵魂般瞬间倒地,唯一屹立不倒的人偶却缓步靠近宴辞。 他死死盯着脚下那个即便狼狈不堪,仍然不改世家风范的少年,只觉得前世的爱恨、恩怨、不甘卷土重来。 【罢了,除了我,还有谁有资格杀你。】 【师兄,现在你欠我一命,可得涌泉相报啊。不如…就利用你的天赋和机缘,帮我重塑肉身吧。】 木偶心中如何尚且不论,面上却关怀备至:“这位小友可还好?” 那手绘的诡异美人面,在神情灵动后,居然多了几分货真价实的倾国倾城。 下一刻,木偶又恰到好处地捧心皱眉,俨然重伤未愈的模样。 “前辈大恩大德,宴某没齿难忘。”宴辞挣扎着起身,搀扶住摇摇欲坠的木偶,“敢问前辈尊姓大名?又为何受此重伤?是不是因为救我……” 月光斜照,在他眉骨处投下深邃阴影,只见那阴影下的眼眸盛满真挚关怀,薄唇微抿亦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当真是情真意切,让人如沐春风。 “无妨……只是,许久未曾动用魂力,有些损耗过甚。”木偶显得虚弱不堪,却状似无意地扣住了宴辞手腕脉门。 “我的魂魄原本依附在仙人玉雕上苟且度日,不得离开庙宇半步。今日机缘巧合,得以寄生在这木偶之上,好歹也算是‘自由’了。” 木偶惨然一笑,目光流转,却是说不出的风流俊秀。 “我原名楚无咎。” 木偶楚无咎直勾勾盯着宴辞双目,但凡此刻对方表现出半分惊诧,他恐怕会直接炸穿对方脉门。 但是宴辞面色毫无波动,仿佛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 不好说此刻心头是不是遗憾,楚无咎微微一笑,开始胡编乱造: “我生前是一介散修,在此庙中被魔人杀害,魂魄无所归依,只好寄居于此。” “好在我生前习得魂术,魂魄相较他人强劲许多,倒也没有魂飞魄散回归天地。” 楚无咎看似黯然神伤,却仍在余光观察宴辞神情。 见对方对“魂术”二字毫无反应,不由得心中暗忖,对方对修真还真是一窍不通。 毕竟……这可是名门正派眼中的禁忌之术。 只是不知道宴辞明明天赋家世均为上乘,为何完全没有修行过? 楚无咎不动声色继续诱导:“小友,你心地纯良,又身负灵骨,实属难得。只是,怀璧其罪,今日之事,恐非偶然。” “晚辈亦知处境艰难……”宴辞神色黯然,随即又郑重向楚无咎下拜: “前辈,您修为高深,见识广博,能否暂时留在晚辈身边?一则让晚辈有机会报答救命之恩,二则若有前辈指点,晚辈或能有一线自保之力。” “晚辈定当竭尽全力,为前辈寻找恢复肉身之法!” 这正是楚无咎想要的结果。 但他心中却又嫌弃:【师兄,你怎么比上一世蠢了?和这样的你交锋,真是无趣。】 但表现出来的,却是一丝被打动的动容:“唉,也罢。到底你我有缘,既然你诚心相邀,我又怎么忍心拒绝?” 继而又面露忧色:“但是我到底只是残魂,就怕他人把我当做邪魔之辈……” “前辈放心!我宴辞发誓,绝不向第二人透露前辈之事!” 眼看少年一副赤诚之心,楚无咎刚想应答,忽而发觉不对,一转头—— “前辈小心!” 只见那魔人居然顶着心头窟窿、蓄力良久后向楚无咎扑来!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 楚无咎心头冷笑,刚准备一个法阵送兀纠魂飞魄散,却见宴辞竟然手腕一抖,那凡铁居然一剑封喉,速度竟比楚无咎还快! 楚无咎面上感激,心中却疑窦顿生。 虽说自幼习武凡人达到这样的剑法不算过度惊骇世俗,但是,难不成—— 他的目光重新回归审视,手上的法阵闪烁片刻却还是熄灭了。 【不,没有道理。】 【如果他有上一世的记忆,他绝不会与我虚与委蛇,早就一剑戳穿我了。】 他重新戴上“好前辈”的面具: 【罢了,亲爱的师兄,我和你还有很多时间,慢慢、慢慢试探。】 【只有死了的师兄才是好师兄。如果我发现你恢复记忆……】 楚无咎心中冷笑。 【我能杀你一次,也能杀你第二次。】 宴辞却仿佛不觉得自己那一剑多么惊骇世俗,只是回归了翩翩君子风度,郑重又温柔地搀扶着“柔弱”的前辈离开庙宇。 “前辈,我们回家。”宴辞轻声说,语气温柔。 楚无咎乖巧地表演着“为救人而重伤”的形象,心中冷笑:【居然是这么个进水的脑子,你真是一点也不如前世。】 一想到身边人到底不是过去的死敌,楚无咎顿觉索然无味,本想不动声色拉远距离,却觉得对方那双手好似铜墙铁壁,轻飘飘就掌控了自己所有。 【只有这一点和以前一模一样。呵,剑修。】 他没有抬头,因而也看不到宴辞维扬的嘴角、幽深如潭的眼眸。 宴辞微微低头就可以看到锦缎绸罗包裹下,那修长诱人、如同天鹅般的脖颈。 恰如前世。 可惜不如前世鲜活。 不过…总有办法的。 【师弟,你骗人的样子,还是那么可爱。】 【也不枉我千里迢迢把那魔人引到你眼前,上演一出苦肉计。】 【只是,前世我们的账,可得一笔一笔、慢慢地、算一算。】 第2章 试探与报复 “你让我穿女装???” 楚无咎差点没掩饰住磅礴的杀意,到底是功力惊人,瞬间又掩面假作惊诧。 “前辈息怒。晚辈绝无轻慢之意。只是人偶之身到底引人注目,若是能够假扮身体不适需静养的闺阁女子,戴帷帽遮面便是常情,不会惹来任何疑心。” 宴辞温声解释,端的一副君子如玉模样。 楚无咎本想冷笑一声驳回,不知想到了什么,却低头倏尔一笑:“也可。难为你如此细心。” 宴辞眼中笑意一闪而逝,恭恭敬敬双手递上一套衣裙和帷帽。 楚无咎皱眉抖开,却见衣裙用料考究、刺绣精美,对木偶身形极其合适。 他思忖着对方眼光倒是不错,任凭宴辞像打扮玩偶一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也没发觉这身打扮竟与对方成配。 这下,行走在街巷的二人倒真像一对璧人。 只是楚无咎身材高挑,气质卓然,帷帽又怎掩得住那风华绝代的神韵?要不是身旁的宴辞一看就是矜贵的世家公子,行人好奇的目光想必会更加直白。 宴辞暗自皱眉,楚无咎倒是前世就习惯了他人的注目礼,人群中如入无人之境。 “……俺曾见,琼楼玉宴仙家客,谈玄论道说长生。” “今却是,白骨铺就登天路,鲜血染尽白玉庭!” “笑他端方雅正悬玉榜,难掩那,器小易盈歹毒心。可怜同门道友皆离散……” 闻此,楚无咎“噗嗤”一笑,拉住宴辞就问: “阿辞,你出门这么久,可是饿了?” 宴辞仿佛被“阿辞”二字噎了一下,但还是“懂事”地开口: “多谢前辈关心,晚辈尚未辟谷,确实有些饿了,不知前辈可否在前方酒楼等待片刻?” 楚无咎矜持地点点头,直奔说书人楼上主桌。 “话说那纪无咎,实乃修真界千古第一罪人!” “其罪一,算计同门,害死风光霁月的明霄仙尊;其罪二,炸毁登天门,断绝万载飞升之望;其罪三,建立魂阁,号令魔人进犯仙门!” “此獠恶贯满盈,落得个魂飞魄散,实乃大快人心——!” 说书人声音激昂,唾沫横飞,底下听众亦是群情激愤,骂声不绝。 楚无咎却笑眯眯地托颊看戏,悄然间运转魂力,细致地调整着木偶五官,直至那美人面有九成九像真人。 只见人偶五官被一丝丝地被雕琢,狭长凤眼微挑,血色唇角微扬,当真是秾丽近毒。 做完这一切,他猛地转向宴辞,抬手一把掀开了帷帽! 刹那间,一张俊美却带着逼人邪气的脸,毫无预兆地撞入宴辞眼中。 那是他夜夜在梦境深处凝视的脸——楚无咎的原貌。 宴辞瞳孔有瞬间的收缩,但紧接着他却目光微移,面颊飞红,仿佛非礼勿视一般。 ——就好像端方君子被陌生女子容颜惊艳了。 楚无咎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情绪变化,同时,那属于他本音的、充满玩味与笑意的声音响起: “你觉得那纪无咎,应该长得什么样儿?” “前辈这张脸…还是先戴上帷帽吧。”宴辞仿佛很头疼地替楚无咎戴上帷帽,“纪无咎的画像在民间亦有流传,当真是青面獠牙,可止小儿夜啼。” “………当真?”楚无咎挑眉。 “………当真。” * 镇国公府。 “儿啊!儿啊!你昨日怎的没回府,让我和你爹好生着急!” “孽障!不知道派人回府报信吗?!害得你娘提心吊胆了一晚上!” “爹,娘,先让二弟进……” “都说长兄如父,都怪你管教不当!” 国公夫人哭哭啼啼拉着宴辞的手,国公骂骂咧咧,世子大哥窝窝囊囊。 四人鸡同鸭讲好一阵子,其他三人才有闲工夫问起安静站在一旁的楚无咎。 “这位姑娘是……” 宴辞刚要开口,就见楚无咎盈盈下拜,端的娇弱无力女儿样: “国公爷,夫人万福。小女子九娘,路遇歹徒,承蒙恩公仗义相救……” 语罢微顿,含羞带怯快速瞥了一眼宴辞,当真是情意昭昭。 “恩公乃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九娘无以为报,唯愿…唯愿留在府中为奴为婢,常伴左右,以全此恩。” 宴辞:“……………”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师弟,不愧是你。 国公府先是满堂寂静,随即只见国公勃然大怒:“你个登徒子!竟然乘人之危?!” 国公夫人瞪宴辞一眼,拉着楚无咎去一旁说话。 世子左劝右劝,左忙右忙,不知道在忙什么。 等到宴辞一脑门官司回到自己房内,就见楚无咎一袭锦绣红衣,笑眯眯坐在床上等自己。 宴辞深吸一口气,微笑:“前辈真是害得我好苦。” “哎!现在可得叫我义妹了,恩公。这可是你母亲认下的。”楚无咎得意洋洋。 随即又故意用一种带着几分娇柔、几分委屈的语气问:“恩公将我这‘弱女子’带回府中,打算如何安置呀?” 他将“弱女子”三个字在唇间一含,三分暧昧、七分报复后的得意。 宴辞好笑:“前辈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楚无咎眼波流转,笑容恶劣:“我不是说了要以身相许吗?怎么,不乐意?” 宴辞扶额:“前辈真爱说笑。” “罢了,不逗你玩了。”楚无咎话锋一转,“既然做不成夫妻,那便让我略尽绵力,报答恩公吧。” “恩公昨夜受魔人折磨,恐有魔气残余损伤经脉根基。我有一秘法,可探查入微,帮你仔细检查一番,确保无虞。” 【你敢不敢让我探入你的体内?】 【你当真毫无修为吗?】 宴辞仍旧君子坦荡荡:“有劳前辈费心。” 他依言主动伸出手腕,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楚无咎笑意消失,伸出木偶的手指,搭在宴辞的手腕上。 一缕极其细微,却凝练如丝的魂力悄无声息地探入宴辞的经脉。 他仔细地探查着,从手腕的经脉开始,向丹田甚至心脉延伸。经脉宽阔,却空空荡荡,并无任何修炼过的痕迹。 更没有他预想中可能隐藏的、属于师兄的灵力波动。 宴辞神色也没有半分被探查内府的不悦或不安。 【怎么可能?!】 楚无咎面色一沉。 【难道你真的只是个空有天赋的凡人?】 【你真的不是他了?!】 【明明我当时……】 他状似无意地问:“阿辞,你天赋异禀又家世显赫,为何没有从小拜入仙门?” 宴辞不答,只是问:“前辈觉得家慈如何?” “令慈爱子心切。” “不错。我母亲从不追求长生,她只愿我平安喜乐、无灾无病过完这富贵一生。” “至于仙门……”宴辞垂眸一笑,笑意竟有几分诡谲,“谁知道里面干不干净呢。” 楚无咎“噗嗤”一笑:“令慈真是通透。” “只是,你灵骨天成,怀璧其罪,即便不求自保,也可能祸及家人。” 楚无咎身体微微前倾,用诱惑又危险的语气,在宴辞耳边低声说道: “阿辞,我观你心性坚韧,非池中之物,可愿随我修行——”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宴辞的反应,然后缓缓吐出四个字: “——魂修之道。” 前世,宴辞是风光霁月、一剑平川的剑修。 而魂修、魂阁都是楚无咎这个臭名昭著的魔头捣鼓出的邪门歪道。 【师兄,风光霁月的你,愿意被我拉入泥潭吗?】 楚无咎目光灼灼:“不过,你一旦修习此术,必为名门正派所不容。” 【拒绝我吧。就像前世的你一样,像所有名门正派一样,拒绝我。】 “听上去魂修并不是‘正道’?”宴辞仿佛有些困惑。 【果然,你永远会选择正道。】 “正道?”楚无咎嗤笑一声,邪气肆意,“何为正道?何为邪道?力量本身,何错之有?能让你摆脱桎梏,掌控自身命运的路,便是你的道!” 【果然,你还是拒……】 “好。” “………………” “………什么?”楚无咎只觉得自己木头耳朵出错了。 “我说,我愿意拜前辈为师。”宴辞温柔一笑,当真是眉目如画,温润如玉。 他毫不犹豫用匕首在手心一划,“我听说仙门以此表示拜师,还请师父与我合掌。” 言毕,他将鲜血淋漓的右手掌心伸到楚无咎面前,楚无咎反而无意识地拉远了和宴辞的距离,觉得眼前的师兄极其陌生。 “你不再考虑一下吗?”楚无咎忍不住问,“即便你要修行,凭你的资质,哪怕是去天衍宗也绰绰有余。到时候,只等登天门修好,飞升也指日可待。” “但我只想跟着您。”宴辞低笑,“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只有您出现在我身边。只有您见过我最狼狈最不堪的样子。只有您配陪我一路走下去。” 【……蠢货。】 【羊入虎口的蠢货。】 【我以后还是直接魂飞魄散吧,真转世恐怕会变蠢。】 楚无咎沉沉看了宴辞片刻,还是与对方血淋淋的右手合掌。 “自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师父。” 【……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不知为何,在掌心触碰到宴辞血液时,楚无咎只觉得心头仿佛被烫了一下,但这感觉转瞬即逝,他只当是心理作用。 他没有看出宴辞眼底的深意。 正当二人相顾无言,却听“呲呀”一声门被推开。 “二弟——” 宴辞早就想起身却被楚无咎单手压制,甚至被一把拖到了床上。 于是可怜的镇国公世子目瞪口呆。 他只看到自己的新义妹和二弟一起坐在床上,二人原本手碰手含情脉脉欲语还羞,被刚进门的自己惊扰后,义妹羞得掩面转头、泫然欲泣,二弟则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孽障!!!” 第3章 旧痂新契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镇国公府高墙之外,远郊荒废的义庄密室内。 一个黑纱罩面的少年正虔诚地用三柱香供奉案台上手掌大小的铁傀儡,见傀儡睁眼,惊喜道: “主上!您果然在镇国公府!” “应琮,几月不见,你倒是越发机敏了。”楚无咎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那群魔人动向如何?” 应琮挠头:“自登天门炸毁,魔人偃旗息鼓了好一阵子,近期不知为何,一个善使傀儡的魔人被镇国公府家次子吸引,居然追到了近郊,实在奇怪。” “倒也不奇怪,毕竟是转世的天下第一剑修,天生灵骨,气运加身。”楚无咎冷笑。 应琮大惊:“是陆宴辞?但我听说镇国公次子并未修行,要不我去杀了他?” “你恐怕杀不了他。”楚无咎倒有些忌惮,“我的师兄虽然现在是个废人,可他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天道宠儿。” “前世凡他所遇险境,无论多么凶险,最后总能莫名其妙地化险为夷、因祸得福。无数功法秘籍、天材地宝,更是次次都排着队送到他手上。” “哪怕今生,也是天潢贵胄,椿萱并茂。真让人艳羡。” 楚无咎自嘲一笑:“与此等气运之子硬碰,实为不智。倒不如让他为我所用。” 应琮继续挠头:“主上是想借他之力重塑肉身?” “不错。”楚无咎颔首,“我这残魂状态,终非长久之计。千机玉的下落查得如何了?” 应琮立刻回道:“我与魂阁众人多方打探,听闻千机玉极有可能藏在南疆万瘴窟深处的古祭坛之中。只是那里毒瘴弥漫,妖物横行,更有上古禁制残留,凶险异常。” “万瘴窟……倒是不错。”楚无咎挑眉一笑,“看来,得想办法让师兄陪我走一趟这龙潭虎穴了。” 虽是这么说,楚无咎倒是不急着回到宴辞身边,见今日恰逢民间渡厄节,便附身铁傀儡坐在应琮肩上一同观览。 只见繁华长街,灯火如昼。 万千戴着狰狞鬼面的行人摩肩接踵,喧嚣鼎沸。 一辆装饰华丽、锦缎层叠的巨型花车在人群的簇拥下缓缓前行,车上周身环佩的戏子正甩着水袖,余音绕梁: “仙长御剑破云来,挥手群魔散!圣主恩泽被四海,五谷丰登年——” 颂声缭绕,花车辘辘。 楚无咎却仿佛被抽了一耳光,只觉得唱腔似流水,裹挟着不堪记忆将自己淹没。 “圣主恩泽被四海,五谷丰登年——” 那年饿殍遍野,养父母将九岁的自己卖给人牙子,几经辗转,十五岁的他成了供达官贵人玩乐的戏子。 他记得班主“奇货可居”的眼神:“倒是副好皮囊。” 他记得自己被蘸着盐水的鞭子抽得新伤叠旧伤,蜷缩在角落里死死咬着下唇,恨不得用眼神将班主拨筋抽骨。 他记得自己被迫穿上最艳丽的花旦戏服,唱的却是缠绵入骨的艳词,台下锦衣华服的贵人,吃着灾民完全想象不出的珍馐,目光粘腻地舔舐着他的脸,把他当作下一盘菜。 那一夜,戏台笙歌未歇,几个醉意醺然的纨绔却把他从台上硬生生拖拽而下。 锣鼓喧嚣中,华美的头饰滚落,戏服传来裂帛之声,他妆容残破,殊死抗争。 他远远瞥见轩窗外天际尽头,几道璀璨的流光划过夜空。 他自幼目可视百里,他看见那是几位衣袂飘飘、御剑凌空的仙人。 他看清了为首那人的侧影——白衣胜雪,风姿清绝,宛如天边明月般遥不可及。 是顾宴辞。 “仙长御剑破云来,挥手群魔散!” 仙长御剑破云来,挥手群魔散? 你们不是仙人吗?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当然,高高在上的仙人看不到这人间的腌臜,看不到一个求生的蝼蚁。 所以蝼蚁只好自己动手。 他只记得自己在绝望中狂笑,那些纨绔甚至还没摸到他肌肤,倏尔间却莫名痛苦尖叫起来,就好像灵魂被人活生生撕开。 再冷静下来时,满堂只剩他一个活人。 他擦干满面粉墨,穿着破破烂烂的戏服,扶正满头珠翠,一把火烧掉了这肮脏之地。 他背后是直冲云霄的烈焰,眼前是无边夜色,看着那些仙人消失的方向,只觉得难言的屈辱、不甘、嫉妒如同毒藤般紧紧缠绕着心脏。 但这种痛苦也让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垢的双手,再想想天际那洁净出尘的白衣…… 他那么渴望力量,渴望能像那些仙人一样御剑飞行,挣脱这泥沼般的命运。 他又多么恨这污浊世道,恨把平民敲骨吸髓的贵族、将凡人视若尘芥的仙人。 记忆中的少年与铁傀儡重合,他们一同咿呀开口,在夜色中唱出了与颂词格格不入的戏腔—— “也曾是,血肉躯,堂前戏文诉悲欢。 到如今,恩怨断,魂寄朽木戏人间。 笑他仙门皆画皮,讽那人间满孽冤。 俺这残魂不敬天,坐在肩头——偏要骂神仙!” 镇国公府内,灯影斑驳。 本该“早已安歇”的宴辞,并未入睡。 他披着一件外袍,坐于书案前,轻轻抚摸着一枚通透玉石。 这一看就绝非凡品的玉石正中心竟封存着一滴血,好似美人眉间痣。 宴辞双目微阖,仿佛在借玉感知着什么。 良久,他睁开双眼,深邃的眼眸中难辨喜怒,低声自语: “去义庄见旧部了么……” “如此心绪如潮,师弟,你在想什么?” “是谁让你这么心烦意乱?” 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重重楼阁,看到那个让自己爱恨交织的残魂。 “罢了。你还离不开我。” “毕竟我对你还有用,不是吗?” 宴辞几乎是枯坐至黎明,却忽而嘴角一勾,一气呵成地完成上床、掩被、假寐,果然下一刻楚无咎就从窗户翻了进来。 “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楚无咎扯着他的耳朵嘻嘻哈哈大喊,“作为弟子,怎么能够让师尊喊起床呢?” “是是是,明日弟子定当寅时就在师尊榻前侍奉。”宴辞无奈又宠溺地扶额起身,“师尊今日打算教弟子什么?” 楚无咎眼睛一转:“我看你天赋异禀,今日便先传你两种法门。其一,乃是正统的天衍宗功法,此法中正平和,最是稳妥,可助你感应天地灵气,温养灵骨。” 宴辞惊讶又困惑:“师尊又从何习得此法?莫非您也曾是天衍宗弟子?” 楚无咎大手一挥:“你有所不知,纪无咎那狗贼原是天衍宗弟子,从宗门盗取功法后竟四处散播,想来不少民间散修都已习得此法。” “竟是如此吗。”宴辞低笑,不再多言。 宴辞原以为楚无咎会授课时戏弄自己,没想到对方倒还真是深入浅出,三言两语便讲通关窍,一看便是惯于和少年打交道的好夫子。 【我尚未长成的这些年,你都是和谁在一起?】 他执起茶壶,为楚无咎斟满一杯,唇角含笑,语气仿佛温和如常: “方才听师尊讲解那道心法,深入浅出,当真是豁然开朗。” “倒不知弟子是否有其他师门兄弟?想来门中师兄师姐,早已被师尊点拨过了吧?” 楚无咎隐约感觉宴辞言语中有种莫名的酸味,也只是摸不着头脑地敷衍了一句:“并无。你是开门弟子。” ——应琮等一干人是得力下属和心腹爱将,不做数。 他所有心神都在回忆着对方刚才的表现,只觉得宴辞对功法提问时虽稚嫩却切中要害,仿佛确实是一位天赋异禀的初学者。 于是敲敲宴辞脑壳,示意对方跟上节奏。 “意守丹田,神念随气走,过膻中,沉紫府……”楚无咎示范着最基本的灵力周天循环。 宴辞依言闭目尝试。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周身竟真的开始汇聚起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的天地灵气,虽然尚不能引入体内完成循环,但这等感应灵气的速度,已远超常人。 楚无咎悄悄翻了个白眼,他甚至都懒得嫉妒这等天子骄子。等宴辞完成一个周天,才开口: “看来你于此道确有天赋。不过,正统修行到底需要依赖天地灵气,因而往往也需依附于各仙门的洞天福地。魂修则不然。” 他话锋一转,开始讲述截然不同的法门: “魂修之道,视魂魄为宇宙,不假外求,于内衍化万千。” 楚无咎声音有一种难言的韵律: “阖眼,忘身。神归寂灭,意入混沌。” 宴辞敛目内观,只觉得灵台中光影绰绰,难以明视。 他眉头微蹙,下一刻却感到一股纯粹魂力自唇间涌入,直入灵台核心! 那一刻他看清了自己的魂火,但他也怒极攻心,睁眼一把扼住了眼前的人偶。 他看着那张戏谑又艳丽的面庞,几乎是咬牙切齿:“师尊,你就是这么教导弟子的?” 【谁都可以吗?】 【你还亲过谁?】 宴辞越是恼怒,楚无咎就越是兴奋,他惯爱看对方撕下正人君子的脸皮,和自己一样堕入污泥。 他原本也只是想像教导下属一样,用手指从额间灌入魂力,但是看着宴辞那微蹙的眉头,不知为何就鬼使神差地打算捉弄一下对方。 “好了好了,是师尊为老不尊,师尊给你陪个不是,好不好?” 楚无咎红袖掩面,笑意盈盈,简直像偷腥的狐妖:“都是男子,有什么生气的?别浪费时间了,好好练练怎么凝聚魂火吧?你不是每天还要练剑吗?可别太晚了。” 宴辞几乎挂不住那张风光霁月的面皮,胸膛起伏片刻,最后还是温和地替楚无咎整理好衣裙:“是弟子失礼了。” 忍了忍又说:“师尊万万不可再对他人那样!” 楚无咎毫无诚意:“好了好了,快练功吧,我还想看你练剑呢。” 他的手指点在宴辞额心,丝丝魂力牵引着对方聚焦心神,不消片刻却惊诧后退—— 一簇火焰已然在宴辞灵台燃烧! 【真是…怪物!】 楚无咎在心中暗骂,一股强烈的、时隔百年依旧熟悉的窒息感攫取了他的心神。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这个人,总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超越所有人。 他仿佛又回到了天衍宗后山的剑坪,回到了那个无论他如何拼命追赶,都只能仰望对方背影的岁月。 但是紧接着,一股扭曲的兴奋感在他心头熊熊燃烧。 他的力量,他的“道”,正通过他的手,注入师兄的灵魂。 【师兄,自此以后,不管你走上怎样的巅峰,你身上永远刻下了我的烙印,你永远会背负着我的影响走下去……】 【至死方休。】 等国公夫人发现楚无咎不在“闺房”时,她立马急急忙忙往宴辞这儿跑。 随后,她看见漫天飞花下,轻纱覆面的“九娘”正痴痴看着舞剑的宴二少,当真是郎情妾意,一双璧人。 眼见夫人来了,“九娘”双颊绯红,掩面而去。 宴辞:“…………” 别玩了,师弟。 国公夫人:“…………” 她沉吟片刻,突然拦住想溜走的宴辞:“我问你,你对九姑娘是否有意?” 宴辞脚步顿停。 “我看她对你一往情深,我们家也不在乎什么门第,你若有意,娘就做主让你们成亲。” 第4章 新嫁娘(一) “母亲,您是希望我娶他为正妻,还是妾?” 宴辞驻足,留下一个似笑非笑的侧颜。 国公夫人心中莫名打鼓,但还是回答: “自然是妾室。你出生簪缨问鼎之家,正妻当然要是门当户对的贤良之人。九娘温婉贤淑又对你痴心一片,想来心里也是明白的。” 宴辞哂然一笑:“可惜我的心早已系于他一身,爱恨嗔痴再也分不出一丝给旁人。” “莫说正妻之位,就算是我的坟墓,也要拉他共享。” 说罢,只给自己的母亲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任由国公夫人怔在原地。 另一边,楚无咎全然不知自己一时兴起的捉弄又造了什么孽,自认为已经尽到了“恩师”的责任,可以忽略不计的良心得到满足后,立马开始估摸怎么套路宴辞上路。 可还没等他想好法子,只见宴辞神色莫辨地敲响了他房门。 楚无咎红妆未褪,调笑:“凡人向来重视男女之防,你来敲貌美如花的义妹的门,恐怕不太合适吧?” 宴辞却面色凝重:“师尊,我母亲希望我纳你为妾。” 楚无咎:“……………” 笑容逐渐消失。 笑容转移到了宴辞脸上: “我向来尊师重道,自然是不肯如此轻慢师尊的,然而父母之命不可违,还请师尊和我一同离家,往后于尘世间试炼,也能更好地锤炼自身,不是吗?” 这一番胡说八道震得楚无咎面无表情:“怎么,你要告诉全京城你和我私奔了?” 宴辞笑容和煦:“未尝不可。” 楚无咎翻个白眼:“随你的便,别后悔就是。” * 三日后,京城说书人的话本子又多了一出—— “列位看官,且听这段奇事!镇国公府二公子救了位绝色女子,一来二去情投意合。怎知公爷夫人只允纳为妾,公子认定这是辱没佳人,竟抛了爵位家业,携姑娘连夜私奔。可怜京城多少痴女儿,梦里的如意郎君,转眼成了别家私奔郎喽!” 真相如何尚且不论,话本主角楚无咎、宴辞早已快马加鞭,直达千里外一座孤村。 这一路上原该是风餐露宿,却不料宴辞对“穷讲究”颇有一套,不知从哪弄来一架锦垫沉香、轩窗雕花的马车,外加数套供楚无咎换洗的衣物。 楚无咎一头雾水地呆在车内,只觉得为自己驱车的宴辞简直尊师重道到迂腐。 但这不俗的出场还是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二人离槐村还有一里路,便听得锣鼓喧天唢呐齐响,一行红衣迎亲人正沿路发着喜糖,各个都满嘴吉祥话。 楚无咎不由得掀开车帘,好奇地打量众人。他此时已换回男装,多日魂力滋养下,当真看不出是个人偶。此时目光流转,神色天真,看上去就像个心机纯善的小公子。 他打量行人时,领头管家模样的人也在打量这架马车。 只见驾车之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却又眸底藏锋,便知来客不简单。再一看车内小公子容貌气质绝非凡俗,心中便有了计较。 管家快步上前拱手行礼,笑容谦恭又热情: “二位先生气度不凡,一看便是有见识的雅士!小的是本村张府管家,今日我家主人长子大婚,正盼着贵客添喜增辉。府中已备下薄酒粗食,恳请二位赏光入席,同沾喜气,也让这场喜事更添几分热闹!” 宴辞转头望向帘内楚无咎,语气温和如春风:“阿弟,张府邀我们吃喜酒,你想不想去看看热闹?” 楚无咎自无不可,笑盈盈地感谢了管家,拉着宴辞的衣袖一同前去,又趁旁人不注意在对方耳边轻问:“阿兄?嗯?” 宴辞不答,只是含笑低头替楚无咎整理衣冠,坐实了“阿兄”这个称呼。 楚无咎自觉无趣,便四处张望,只见朱漆大门张灯结彩,红绸高挂,一派烈火烹油般的喜庆。 到了宴席,更是宾客如云,众人推杯换盏,笑语喧哗。 但定睛一看,却又有几分异样。宾客们虽说言笑晏晏,但眼神总带着一丝闪烁游移,交谈声虽大,却像是为了驱散某种不安。 更有甚者,席间竟散坐着好几位身着各色道袍的散修,面前摆着罗盘、桃木剑等物,神情凝重,不似来贺喜,倒像是来严阵以待。 目光所及之处,屋檐下贴着密密麻麻的黄色符箓,窗棂上挂着成串的铜钱,连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树干上,都缠绕着浸过鸡血的红绳。 “这倒有趣。”楚无咎落座后在宴辞耳边轻语,“一个寻常人家的婚礼,居然如此严阵以待。邀我等过路人入座,怕也是为了多增活人生气,以镇压亡魂。” 宴辞目光在楚无咎薄唇上扫过,只说:“我看新郎官虽略有恐慌,却更显期待,想来张家自认为这番准备已是万全。” 楚无咎顺着他的指引,目光掠过那些略含忧色的面孔,最后落在堂前新郎官脸上。 对方虽面色略显苍白,却目光温柔又难掩深情地注视着被喜娘搀扶着向他走来的新娘。 新娘子盖着红盖头看不出情绪,喜娘却是难掩忧色,搀扶着的手臂微微颤抖。 吉时已到,司仪高喊:“一拜天地——” 新人依言下拜。院中众人仿佛陷入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那对红色的身影,仿佛在恐惧着什么。 “二拜高堂——” 张家父母慈爱地看着二人,张母眼眶微红,被张父安抚地拍拍手背。 众人仍是死一般的寂静,道人们目光锐利地在席间扫视。 “夫妻对拜——” 礼成,新人被簇拥着送入后院婚房。 张家人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忙不迭地招呼宾客继续饮酒。气氛似乎真的松弛了下来,觥筹交错之声再起。 人潮人海,目光汹涌,人声嘈杂中,只有宴辞,一直在定定地看着楚无咎。 他的目光从那顾盼生辉的双瞳再看到那胭脂色的薄唇,看着对方从皱眉扫视,再到疑虑重重,直到对方侧头望向自己,眼中是纯然的困惑。 “想什么呢,阿兄。”楚无咎笑着敬了他一杯酒,“你也想成亲了?到那天我一定送你一份大礼。” “是吗。”宴辞低声笑笑,目光幽深,深深凝视着楚无咎的眼睛把这杯酒喝了下去,“那可一言为定。” 夜色渐深,月华如水。前院的喧嚣渐渐散去,那贴着囍字的窗棂内,烛火跳跃,映出两道模糊的、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楚无咎二人被安排在厢房暂歇,与那婚房仅一院之隔。 他神魂探查片刻,只觉周遭并无怨气也无亡魂,只察觉到那几个蹩脚的散修在苍蝇转圈。 众人又仿佛忌惮什么,哪怕几番试探也不愿对他这个过路人多说什么,于是楚无咎只好耸耸肩回房休息。 然而,丑时刚过,异变陡生!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从婚房中炸响,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 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桌椅被撞翻的混乱动静,以及野兽嘶吼般、极致恨意下的咒骂与打斗声! “不好!”楚无咎与宴辞对视一眼,身形如电,瞬间掠出厢房,直扑婚房。 “砰”的一声,宴辞一掌震开紧闭的房门。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龙凤红烛仍在燃烧,跳跃的烛光将满室猩红映照得如同地狱。地上,杯盘狼藉,碎片四溅。而那对刚刚还在拜堂成亲、互诉衷肠的新人,此刻已双双倒在血泊之中。 新郎官面目扭曲,双眼暴突,手中紧紧攥着那把剪烛芯的金剪刀,尖刃深深没入新娘的心口,鲜血染透了她大红的嫁衣,在她身下氤氲开一朵猩红的花。 而新娘手持碎瓷,硬生生用碎片把新郎喉咙割了个血腥长口,另一只手竟十指如钩地插了进去。那双原本应含情脉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彻骨的怨毒。 他们涣散的瞳孔互相凝视着,仿佛对方是不共戴天的仇寇,至死方休。 红烛噼啪作响,烛泪蜿蜒流下,如同血泪。 院子里,被惊动的村民和散修们围拢过来,众村民看到房内惨状,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哭嚎与尖叫。 “又……又来了!” “是刘小姐!是刘小姐的诅咒啊!” “她回来了!她回来索命了!” 混乱中,村中保正瘫软在地,老泪纵横,指着那对死状凄惨的新人,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冤孽……真是冤孽啊!三年了,三年了啊!就没一对新人能逃得过!刘小姐,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甘心啊!” 宴辞不动声色地守在门口,目光扫过屋内每个人、每个细节,最后落在那仍在摇曳的囍烛上,眸色深沉。 楚无咎则眉头微皱,他很确定现场并无残魂或怨念,何谈冤魂索命?但是,这对新人的魂魄又去了哪里? 正待试探,只听一少年不顾其父阻拦,朗声开口:“并非如此。我修习魂术,非常确定此地并无怨魂。” 楚无咎讶然望去,见对方不过十五六岁,顿时见才心喜。 宴辞见他神色,却是脸色陡然一沉。 第5章 新嫁娘(二) “何稷!你胡说八道什么?!”少年的父亲气急败坏,“别胡说了,你又哪里学过魂术?!” 何稷一脸耿直:“我自学成才,有何不可?” 一位白须散修却厉声喝止:“小子,休要胡言!幸好我等只不过散修,但凡此地有三大仙门之人,你脑袋还要不要了?” 说罢,其他散修也警惕地四处张望,最后不善的目光落在了楚无咎二人身上。 楚无咎于是一脸茫然,怯怯拉住宴辞衣袖:“什么魂术?阿兄,他们在说什么?” 宴辞也瞬间入戏,拔剑把楚无咎护在身后,仿佛只是一个察觉气氛异样的普通公子哥。 众人见他和宴辞皆是一脸懵懂紧惕,才放下心来。 保正见此,开口安抚:“二位莫怪,说到底这也不过是我们槐村自家事务,惊扰二位实非本意,如若不怪,我等愿赠钱百两,就当是……” 宴辞却冷笑出声:“诸位好大口气,今日村中二人惨死,不报衙门便罢,武力恐吓之余,竟然还试图重金堵朝廷命官的嘴?谁给你们的胆子?!” 说罢,竟从腰间取下一双鱼铜牌示众,村民神色大变,散修却终于确信这人是个凡人,神色稍安。 楚无咎脸上神色颇为狐假虎威,实则一脑门问号,不知道宴辞从哪儿弄来这等玩意。 何稷却脖子一梗:“你休要吓唬父老乡亲!我们又没违抗朝廷,哪里容得你定罪?告诉你实情便是。” “三年来,我槐村但凡有新人成婚,新婚之夜必生变故,早则拜堂之时,晚则洞房之夜,必定互相残杀而死。三年下来,已有数对新人罹难。” 他言辞微顿,又说:“村里人怀疑,怀疑是……” “就是刘氏!!!除了她还有谁?!”张母原本心痛至极陷入昏迷,刚苏醒不到片刻,听此言语顿时状若疯癫。 “她被白家害死,去害白家人便罢,为何要害我孩儿?!我儿与李家姑娘情投意合,原本今天是多大的喜事,她凭什么害死他们?她自己遭罪,便要拉所有无辜之人殉葬吗?” 众人劝的劝、哭的哭,倒是让楚无咎二人拼凑了事情原貌。 原来此村原有一户白家,独子白瑞安与隔壁村富户刘家小姐互生情愫,私定终身。刘家起初嫌白家贫寒,但拗不过女儿,又见白瑞安确实有些才学,便默许了,还出资助他上京赶考。 谁知白瑞安这一去,便杳无音信。半年后,消息传来,他竟被榜下捉婿,不日便是新婚之夜。 刘小姐原本期待着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得此噩耗,如遭雷击,逐渐疯魔。 就在白瑞安与官家小姐成婚的那晚,她不知怎地穿着自己绣了一整年的嫁衣夜奔至槐村口,在老槐树下用金钗自尽,死前在树干上留下血字—— “负心之人,岂得安乎!此地新人,不得善终!” 不久,便传来白瑞安与其新婚妻子暴毙的消息,死因蹊跷。白家父母惊悸之下,月余也病逝。 而槐村也自那时起难以安宁。 “想来是刘小姐怨气不散,化作了厉鬼,回来索命了……”保正声音低沉,神色疲惫。 现场愁云惨淡,唯有何稷继续梗着脖子:“我都说了,刘小姐的魂魄并未在世间逗留,此事必有蹊跷!尔等只知责怪一苦命女子,却不去尽力追查凶手,岂不是欺软怕硬!” 何父暴怒:“你再说你那劳什子魂术,老子我抽死你!” 楚无咎却心中狂喜:【好小子,合该入我魂阁!】 宴辞只觉袖子被拉了拉,一转头,只见楚无咎双目亮晶晶:“阿兄,我看你刚刚一直在盯着那对囍烛,是不是怀疑蜡烛有蹊跷?” 宴辞立马明白,却神色微冷:“你想一个人去干什么。” 楚无咎眼睛直盯着何稷:“我从未听说过魂术,不由得十分好奇。探案上我又帮不了你什么,还不如替你这朝廷命官打探打探修真界异闻,也免得你以后犯忌讳。” 话音未落,人已往何稷那边走去。宴辞眼看他与自己擦肩而过,明明只要一伸手就能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扣在身边,却只是冷冷地盯着,目光幽深。 何稷见宴辞的弟弟向自己走来,原本想冷面相对,但看着那张不断靠近的姝丽的脸,面上却莫名其妙“腾”地红了起来,却又困惑地瞟了几眼对方的喉结。 等到楚无咎走到面前,他已经一句话也憋不出了。 楚无咎却一脸赤忱:“公子好胆识,我虽不懂修真之事,却也知道天理昭昭,因果不昧,鬼神通玄,亦当求真。” 何稷的脸更加红了:“嗯…嗯嗯…” “何况,凡人的诅咒,哪有那样大的威力。若真能善恶有报,又何至于善者路有冻骨,恶者反能安坐高堂?” 楚无咎此话一出,何稷更是惊喜得手足无措,晕乎乎地邀请对方去自家深聊。 直待聊了好几轮,何稷才勉强意识到楚无咎对魂术的好奇,犹豫片刻开口:“公子……” “叫什么公子,叫我小九便是。”楚无咎笑道。 “小…小九,并非我有意隐瞒,实则魂术并不受名门正派接受,你应该看得出,几位高人都在替我遮掩。你生性单纯,我怕你知道得太多反而引祸上身。”何稷语气陈恳。 “生性单纯”的楚无咎:“………” 可怜见的,自己从来只被评价过伪君子、真小人、狐媚子,还没人眼瞎到说自己单纯。 何稷这孩子天赋足,性情好,但是脑子似乎不太好使。 楚无咎显得有些担忧:“不是名门正派…难道是魔人的法子?何公子,你从何修行此术?若是你的师父心怀不轨,可如何是好?” “不,不是的,魂术绝非邪道!”何稷有些着急。 “小九,你不曾了解修真,但在我眼里,天衍万道,万道归一,只要功法不伤害世人,就不存在优劣之分。” “民间灵气稀薄,修真之人无不需要背井离乡、投靠仙门,但若是…若是我不肯呢?” 少年目光清亮:“我在仙人庙地砖下找到一本魂阁著作,写着‘有缘者自取’,读后才发现世间竟有魂修之法,竟能够让人不必依赖灵气,只需锤炼本心!” “待我修为大成,必能守在槐村,护全村安宁!” 楚无咎心中暗惊,不料何稷竟天赋至此,毫无师授情况下竟然能够达到这一层次。 这下,他越看何稷越满意,打算把对方打包扔给应琮,毕竟“有缘者自取”这法子是应琮的最爱,倒也是一段因果。 另一头,宴辞已经在保正陪同下,以朝廷命官的身份调查该案。 保正原以为宴辞要么是世家翩翩公子,要么是嫉恶如仇的新官,却不想对方冷漠寡言又城府颇深,简直和对方弟弟在场时的表现判若两人。 于是这位年过五旬的老油条更加战战兢兢,陪着他一路直奔囍烛店铺。 二人推开店铺大门,只见一皮肤皱缩、接近花甲之年的老人家正蹒跚转身,眯着眼睛看了二人半晌,才讷讷开口:“客官……要什么……花样?” 宴辞取下一对龙盘凤绕的囍烛,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老人家虽行动不便,手艺却相当精妙。” 这下,连保正也皱起了眉头。 老人呵呵一笑,动作极缓地向二人靠近,连骨节都在“吱嘎” 响着。 那枯树般的手指摸了摸囍烛上的纹路:“客官,有所不知。灯烛,无需雕琢。只需,模具。” 烛光摇曳下,那浑浊的瞳孔深处,一点光亮一闪即逝,恍若错觉。 宴辞微微一笑:“倒也有道理。” 说罢就放下囍烛,转身离开。 老人挣扎着张口欲言,却恰逢一位散修寻觅而来,顿时像卡了壳一样僵立原地。 “宴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先前喝止何稷的必须散修自报家门,“本人李子晨,一介散修,槐村众人对我有恩,我别无所求,只愿能护他们远离争端……” “阁下可是担心我泄露出何稷是魂修?”宴辞低笑,“不必担心。正邪之事,我毫不在意。” 李子晨顿时心安:“公子真是爽快人!依我所见,不论散修还是凡人,都该远离那些仙门远些,妖魔纵横时他们未必出现,扫荡异己时又像鬣狗一样,当真可笑。” 又环视一周:“公子怎么调查到这里来了?我早先便勘察过此地,这位老人家无灵气亦无魔气,浇筑蜡烛所用材料和模具也无蹊跷之处。” “是吗。”宴辞敷衍两句,神色冷淡地快速离去。 楚无咎这厢刚给应琮报完信,正凭栏听风,忽感背后有人靠近,懒洋洋一侧头,果然是宴辞。 宴辞的阴影几乎把楚无咎笼罩在内,细致入微地用一件披风将人偶包裹起来,温热的吐息拂过怀中人耳畔。 近乎一个拥抱。 “师尊今天一直和何稷呆在一起?” 楚无咎撇嘴:“怎么,不叫我阿弟了?” 宴辞低笑一声,唇几乎贴上楚无咎耳垂: “师尊如此,是想收那小子为徒吗?” “不是说好,只有我一个弟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