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币国王》 第1章 礼物 简渡藏在一个黑漆漆的箱子里。 他不太确定它的本体是什么,被人推搡着挤进来的时候太过仓促,他没能看清这是一个柜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只隐约记得支离破碎的画面在奔跑中倒退,紧接着眼前一暗,那些嘈杂的声响就被拦在了箱子外头。 这处空间小得让人窒息,简渡艰难地调整姿势,布料摩挲的响动被黑暗放大了数十倍,把身旁紧挨着的人炸得浑身僵硬。 他投去视线,仅捕捉到一片更深的阴影。像是意识到他的困境,沉默维持几秒,一块荧幕突兀地亮起,猝不及防地让两个人都看清了现下的……体位。 简渡正面对面坐在他的难友两腿之间,两条胳膊安分地怀抱膝盖。面前人则恨不得把头埋进胸膛,他看起来极力想蜷缩身体,可惜简渡在其中横插一脚,让这件简单的事情变成了奢望。 事情还要从不久前说起。 原本简渡正在参加维多兰德公学的入学典礼。维多兰德公学是本国最顶尖的高中学府,四年制,男女分校,两个校区之间隔了大半个国境,因此位于对角线上那条横贯整个国家的绺河也被人戏称为天河。 它是所有名流权贵的首选,高昂的学费意味着平民被拒之门外,毋庸置疑的贵族学院。但每年维多兰德公学都会择优录取一批特招生,免除四年学费并提供奖学金,友好的亲民政策让许多平民也趋之若鹜。 简渡就是凭借优异成绩入学的特招生。 维多兰德公学对于普通生和特招生的待遇基本没有不同,不会特地在制服或是学生证上作出区分。只要自己不说,谁又能看出来他们是特招生呢? ……这种想法只持续到入学典礼结束。 带他们参观学校的学长告诉他们入学典礼结束后还会有新生欢迎派对。于是教职工们走了个干净,这群刚入学的一年级生仍然像萝卜一样把自己固定在座位上。直到想离开的人惊恐地发现礼堂大门被锁上了,而属于代表席的最前排被高年级的面孔占据。 一个二年级的条纹领带走上主席台,在众人注视下拍了拍话筒。 砰砰。说不清是来自心跳还是扩音器。 “新生欢迎派对现在开始。” 这句开场白没能缓解紧绷的氛围,毕竟正常的新生欢迎派对不需要把欢迎对象关起来。索性这也不是发言者的目的,他自顾自地继续。 “主题是捉迷藏,范围是整个礼堂,一年级藏,二年级找。截止到天黑前,没被找到的人可以得到一张由兄弟会发放的‘黑桃’,被找到的人则必须公开自己的家世,违反规则的人视为与兄弟会为敌。” “现在是5点05分,你们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藏好——” 那人笑起来。 “——跑吧,学弟们。” 然后一切都乱了套,人群兴奋的低喊混杂着脚步声瘟疫般迅速涌向礼堂各个角落,仿佛大厅里埋了个定时炸弹。简渡被四散的人群撞得一个踉跄,差点沦为踩踏事故的脚下亡魂时,手腕不知道被谁捉住,拽着他不停地向前跑。 简渡甚至没来得及张口,就一路被带到这里藏了起来。 “我可以出去。”他对面前这颗毛茸茸的脑袋提出。 “不行!”难友急得去扯他的裤腿,他咽了口唾沫,紧张兮兮地压低声音,“你没听到他说什么吗?被抓到的人得公开自己的家世。” 简渡:“那就公开。” “只有普通生才能肆无忌惮地公开家世,特招生一旦暴露身份就会遭到其他人排挤。到时候在维多兰德的生活就彻底完蛋了!” 简渡:“那就不公开。” “不公开是违反规则,与兄弟会为敌的下场很可怕的。”他打了个寒噤,被这种可能吓得不轻,“……到时候在维多兰德的生活就彻底完蛋了!” 简渡眼睁睁看着这人沉浸在对未来的悲观假设中,整个人都笼罩上一层阴云,箱子里的明度直直降低好几个百分点。 他默默吞下嘴边的“那就公开”:“……就没有不完蛋的办法?” “不被找到就行。”难友从想象中剥离,“所以千万别出去,坚持到最后还能得到‘黑桃’。” “‘黑桃’?” “它是兄弟会发放的一种扑克牌,拿到‘黑桃’的人可以向兄弟会提出一个请求,只要在合理范围内,他们都会帮你实现,因此也被叫做许愿牌。”他自然而然地说明。 “兄弟会?”简渡歪了歪头,似乎把他当成了某种人形关键词检索器。 “……你不知道兄弟会?” 简渡摇了摇头。 他嘟囔了一句:“好吧……可能你不怎么看论坛。” “维多兰德允许学生成立俱乐部,兄弟会就是其中之一。里面的成员在学院里也称得上家世优渥,他们经常举办一些性质恶劣的游戏,有一套独特的卡牌制度。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的领头是那位。” 他说到这里就没了声,简渡困惑地问:“哪位?” “呃……就是那位。”他硬着头皮重复。仿佛人的名字在简渡不知道的情况下变成了某种诅咒,念出来的人都会立即原地暴毙。难友明显不想以身犯险,只好充满暗示意味地吐出一个词汇,指望他能放弃追问:“F4。” 简渡:“你们还有学园偶像?” 难友:“……” 难友:“不是。” “F4是学院家世最显赫的四个人。”他解释,“分别是学生会主席里卡多·萨卢佐,和我们同届的何晏,明年才入学的弗林·多利亚,以及商家的那位。” “哪位?”简渡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商家的那位没有名字,虽然实际上他一个也没记住。 难友突然捂住脸发出一声悲鸣:“我做不到!我说不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简渡:“……” 简渡不再为难他,转而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特招生?” “……入学典礼的时候我就坐在你旁边。”他偏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的耳钉是钛钢的,做工也比较粗糙,普通生肯定不会戴这种便宜货。” 闻言简渡抬起手拨弄了下耳钉,随即他动作一顿:“有人往这边来了。” 难友手忙脚乱地给手机熄屏,箱子里顿时重归黑暗。 简渡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个方向,难友被他感染,也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却只能感受到身旁人轻微的吐息。 简渡:“我要出去。” 难友感到绝望:“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听明白了。”简渡在黑暗中摸索,寻找大概是柜门的位置,时不时触碰到难友僵硬的身体。难友忍气吞声,抓着他的手按在正确的地方。 “但是他们在地毯式搜查,得有人出面把他们引走。” 难友被这种英勇献身的大无畏精神惊诧到了,没等他反应过来,简渡就径直推开门钻了出去。 —— 几个男生三三两两地走在长廊上,他们胸前都系着象征二年级的条纹领带。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台精致贵重的相机,一旦找到藏起来的人,他就会拍下对方的样貌,防止对方转身逃跑或者拒不认账。 男生低头翻了翻内存卡。他们负责的这片区域已经搜完了大半,很快就能收尾。 比起这群新生,他们毕竟多和学院礼堂打了一年交道,还提前踩过点,哪里能藏人心里都有数。 这时,有人出声提醒:“喂,前面有人。” 他下意识端起相机,摇晃的镜头里,一个黑发黑眼的人影逐渐聚焦。那人胸前系着纯黑的领带,毫无疑问是一年级生,然而他直勾勾地站在吊灯底下,看不出有任何躲藏的意图。 男生按下快门,相机却不知怎么地进入了连拍模式,他慌忙调整,那人却蓦地动了起来。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在愈发急促的快门声中,那人堪称目的明确地冲向他所在的方位。不是错觉,高速刷新的每一张照片里,那道漆黑的身影都更加接近,犹如恐怖电影里甩不掉的幽灵。 数个糟糕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男生头皮发麻,忍不住低骂一声,正准备放下相机往后退,那人就已经来到了他眼前,掠过他扬长而去。 他愣在原地,好半天没有动作。直到另一伙人从长廊相反的方向叫嚷着紧追其上,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掌心空空如也。 “操!那家伙抢走了我们的相机!” 简渡一边跑一边摆弄怀里的几台相机。他平时没什么机会接触这类高端玩意儿,对它的了解仅限于出了问题不能靠拍两下解决,相关知识简直少得可怜。 找个人问问好了,他想着,娴熟地拐进一个转角。 身后追逐他的人群只觉得礼堂仿佛变成了一座迷宫,陌生得可怕,转眼间目标就消失在了视野当中。 另一边,简渡发现自己绕回了观众厅后门。 深红色的观众席上没几个人,被找到的一年级生大多又去帮二年级生寻找剩下的人了——简渡在那群条纹领带中瞧见了好几个黑领带,真是可歌可泣的同学情。 兄弟会的人仍然坐在最前排的代表席上,恐怕理事长来了都没法让他们挪动位置。托信号屏蔽器的福,他们暂时还不知道自己遭遇了抢劫,但显然也没有好心到教他相机怎么用。 简渡看向后排,一个黑领带倒霉蛋。 “同学。”他走到那人身后,打量对方一头桀骜的白毛,这个角度能看到他胸前挂了副显眼的蓝色墨镜,“你会删除相机照片吗?” 这位白毛同学正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他胳膊大咧咧地搭上椅背,脑袋后仰,翘着二郎腿,姿势分外嚣张,说不准会有起床气。 好在对方并没有睡着,他懒散地掀开眼皮扫了简渡一眼,目光停留在他怀里的相机上。过了会儿,他朝简渡伸出手。 简渡放上一台相机,动作如同提交任务。 白毛同学利索清空内存卡,把相机还给他,简渡换上下一台相机。两人配合默契,很快所有相机都处理完毕,男生惯性地伸出手,简渡往上面放了一枚耳钉,钛钢的,便宜货。 “谢谢。”他说,不等对方开口,抱起相机转身离开。 简渡大摇大摆地走到最前排,兄弟会的人看见他怀里的相机,把他当成了跑腿,丝毫没有起疑。 “找齐了?”他问。 “找齐了。”简渡说。 整整齐齐,一台不少。 “行,放那里吧。” 简渡放下相机,临走前还能听到他不解地嘟囔:“怎么让一个一年级的来送。” 几分钟后,简渡避开路上到处找他的人,返回了原来的藏身处——礼品存放室。 他推开门,昏暗的房间内陈列着大大小小的无主包裹,像是胡乱堆砌的积木。 这回他看清了那个箱子的本体。它是一个翻倒的大号礼品盒,外壳还贴了层彩色包装纸,被他当成柜门的盒盖上绑着一个巨大的蝴蝶结,看起来格外富有童心。 咚咚。 他敲了敲“门”,手下立刻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动静,仿佛有只兔子在盒子里横冲直撞。 他慢条斯理地拆开礼盒,如同揭示自己的礼物。角落深处蜷成一团努力削减自身存在感的男生惶惶不安地抬头,对上了一双黑湖泊般的眼睛。 门外的光线从那人背后偷溜进来,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 简渡轻笑了下,黑发间的耳钉熠熠生辉,衬得那双眼睛更为死寂。 “捉迷藏时间结束了。”他说。 第2章 红心 7点25分,礼堂。 维多兰德男子公学坐落在国境东南部,属于温带海洋性气候,终日阴雨,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云层像一块厚毛毯盖在学院上空,夏季天黑得尤其不明显。 简渡按照公共广播的要求走在前往观众厅的路上,身后跟了条鬼鬼祟祟的毛绒尾巴。 “简、简渡。”尾巴支支吾吾地开口。它、他有着一头杂乱而蓬松的黑卷发,如同顶了只炸了毛的猫,刘海几乎遮挡住全部的眼睛,气质阴沉,给人感觉像角落里的霉菌。 “为什么我们要特地绕远路……?” 简渡转头看向他的难友——艾舍,他们几分钟前交换了彼此的名字。 和印象相反,这人实际上块头挺大,手长脚长,个子整整比简渡高上半个头。他从礼盒里钻出来的时候,简渡仿佛目睹一座山拔地而起,一度困惑它是怎么装得下他们两个人的。 只不过随即这人就耸肩缩背,气势瞬间矮回一大截。 ……大概毛绒动物们天生就知道怎么缩小自己的体型。他很快找到了原因。 “为了避开别人。”简渡回答。 艾舍看起来更不解了:“捉迷藏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兄弟会紧跟着简渡在公共广播里宣告了捉迷藏的结束,他们要求所有在外的一年级生和二年级生返回观众厅,一同迎接这场游戏的落幕。 简渡“嗯”了声,没什么情绪地说:“但留下了一点针对我个人的麻烦。” “你是不是被找到了?”他问,好像笃定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似的,自顾自陷入到一种沉甸甸的氛围当中,身上那股子霉菌的气息顿时更加浓重了,“我就知道,你不该出去的……都怪我没有拦住你,不不都是因为我拖累了你,总之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简渡打断他,“和你没关系。” 他语气平静,带着点个人特色的无机质感,找不到安慰的成分,也没有任何不耐烦。 “……哦。”艾舍干巴巴地说,静了会儿才继续道,“但是躲起来是没用的,你不可能一直不和其他人见面。不过,我可以用我那张‘黑桃’免除你的惩罚……我的意思是,这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麻烦。” “谢谢。”简渡诚恳地回应。 —— “我们麻烦大了!”艾舍绝望地悲泣,整个人都失去了颜色。 他们前脚刚抵达观众厅,后脚就被人拦了下来。一个兄弟会成员指着简渡大喊“就是这家伙!”,随即一群条纹领带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他押在了代表席前面,双手反绑在背后,如临大敌得有些滑稽。 相比之下,简渡本人则显得乖顺极了。他没有任何反抗,干脆地席地而坐,倚上距离最近的一张空座椅,闲适得仿佛观众厅是他家里。 所有人都齐齐忽视了在场的艾舍,这是个好消息,他本应该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和简渡撇清干系明哲保身,两条腿却像踩到了胶水那样迟迟迈不动脚步。 ……总之,他留了下来,苦不拉几地蹲坐在简渡的影子上,简直想要成为它的一部分。 也许简渡只是在引开他们的时候起了点小矛盾。艾舍试图乐观地思考,但他显然不太擅长这个,很快思考方向就滑坡到了最糟糕的情况,开始不受控制地陷入阴郁。他的处境没能得到任何改善,不过至少有了点心理准备。 不幸的是,艾舍随后发现他那点可笑的心理准备没做足。因为紧接着他就和整个观众厅的人一起对着大屏幕观看了一段像是从恐怖电影里截出来的监控录像。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那群人如临大敌的原因,以及为什么会是监控录像——他旁边被绑着的家伙大概把相机里的照片和视频都删了个干干净净。 对于捉迷藏而言,监控录像不够有说服力;但就罪证来说,它实在称得上证据确凿。 虽然还能用手机拍下之后找到的人的照片,但这场捉迷藏已经失去了它表面上的公平。游戏不再有意义,所谓的“黑桃”和公开家世自然也不复存在。 ……这绝对不在小矛盾的范畴。 艾舍看向简渡,第一次真正认识他。这人仍然是那副万事不关心的态度,肤色被灯光打得近乎苍白,黑得分不清瞳孔与瞳仁的眼睛藏匿在阴影中,透不进去一点光。 单看这副亚健康的长相,实在想象不到他是怎么能把一群人溜了大半个礼堂的。 视频播放完毕,观众席上一片死寂,几秒后骤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喧哗。靠近前排的人认出了简渡和监控录像上相同的脸,又迅速传达给后头的学生,争取让每一个人都得到第一手情报,同学情宛若死灰复燃。 “安静。”还是那个条纹领带学长,他警告地拍了拍话筒。骚动瞬间平息,恐怕理事长本人莅临都不具备这种效果。 “如各位所见,这个人违反了规则,将被视为与兄弟会为敌。” 他口中的本人明显有不同的看法。简渡在主席台下插话,音量不高,所幸固定在扶手上的代表话筒还没撤去。 他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规则没说不能抢夺相机。” “……但你删除了照片。我们无法判断谁是被找到的那部分人,更不能让他们全部公开家世。” “规则没说不能抢夺相机。”简渡卡带了似的重复,声音有些失真,莫名显得偏执,“我遵守了规则。” 学长皱了下眉,认为他在负隅顽抗:“就算按照规则,你也确实被找到了。” 其他人尚且难以分辨,这人可是有着整个观众厅的目击者。 “我可以公开家世。”简渡说。 学长顿时心下了然。这人八成是个想耍点小聪明的普通生刺头,以前仰仗着家世被捧惯了,以为进了维多兰德还是一样,可惜兄弟会可不是任人糊弄的。 他扯扯嘴角,没再理会简渡,转而看向他身侧,脸上带着征求意见的恭敬。 艾舍在他另外一边,肯定不是看他。 简渡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不知何时坐在身侧席位上的黑发男生,对方恰巧也在打量他。其实中途简渡就发现有这么个人了,但艾舍显然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变成了一块硬邦邦的石墩子。 这位悄无声息的来客有对少见的棕红眼眸,在观众厅的灯光下呈现出铁锈般的色泽,制服被他穿得格外昂贵,胸前同样系着象征二年级的条纹领带。 男生居高临下地看着腿边的简渡,眼中带有一种令人不太舒服的审视。 他漫不经心地拨了拨简渡的头发,如同逗弄小狗,指尖蹭过皮肤,简渡痒得偏了偏头。 接着,像是变魔术一般,男生手中忽然出现一张扑克牌。牌背繁复,正面绘制了一颗富有艺术感的心脏,精美的线条在光下泛着鎏金的色彩,这是一张红心A。 他把那张红心A塞进简渡的领口。 “你是这个学期第一位‘红心’。”他说。 简渡低头看了看牌,又看了看他,随后转头去看艾舍,艾舍还在扮演石墩子,于是他又转回头来。 “礼物?” “可以这么认为。” “那么,我也送你礼物。”简渡说。 话音刚落,他骤然直起身,覆上了座椅。手腕的束缚散落在地,他紧紧握着什么小巧的东西,尖锐的金属冒着危险的寒芒,伴随着动作闪烁不定。距离太近,其他人甚至来不及上前制止。 “——!” 男生感觉到耳垂处传来细微的刺痛,随后有什么冰冷又坚硬的物体穿过伤口,被熟练又粗鲁地扣上。 一声轻响,耳垂多了份重量。 做完这一切的简渡从他身上退开,眼前重归清明。人群一窝蜂地涌上来,将他牢牢摁住。他手里的东西掉在脚边,是个一次性穿耳器。 此起彼伏的叫喊惹得伤口突突直跳。男生抬起手,摸到了温热的血珠和冰凉的金属。 他看向简渡,神色不辨喜怒。 被再次桎梏的男生瞳仁漆黑,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愤怒、厌憎,有的只是死水一般的寂静。就像他刚才真的只是送了自己一枚耳钉,而不是在他身上开了个洞。 那张红心A仍位于他胸口偏左的位置,在制服下与心脏重合。 “……时限一个月,全校自由处置。”片刻后,他起身,带着兄弟会众人乌泱泱地离去。 二年级的走了干净,一年级的还在观众席上久久没能回神。简渡弯腰去捡那个一次性穿耳器,艾舍不明白他怎么能这么镇定。 “我们麻烦大了!”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带。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开头,趁着一年级生们还像萝卜一样把自己固定在座位上,艾舍拽着简渡急匆匆地逃离了礼堂。 不久后,走在路上的一年级生肩膀被人拍了下。他抬起头,看到了一位胸前挂了副蓝色墨镜的白毛男生。 他愣了愣,没等喊出对方的名字,就见那人指指他手里的手机,问:“你拍了视频吧?” “啊、是——” “发我一份。” 他稀里糊涂地把视频发给对方,再抬头时,那人早就走远了。 —— 还活着:[视频] 地地道道大坏蛋:? 地地道道大坏蛋:商哥吃瘪了? 地地道道大坏蛋:维多兰德这么有意思?早知道我就跳个级和你一块去了。 白毛男生——何晏顿了顿,从聊天界面移开目光,看了眼自己的手心。 那是一枚亮银的耳钉。 随后,他把手揣回口袋,不紧不慢地回复。 还活着:是。 还活着:替你遗憾。 第3章 计数 论坛。 【4号洞】 主题贴:礼堂那边什么情况? 主楼:不是,什么叫做本学期第一张红牌已经出现了,这不都还没正式开学吗?问谁都支支吾吾的,倒是给我把话说清楚啊! 1L: 兄弟会去捉弄新生了吧。 2L: 有不长眼的违反规则? 3L: 何止……你们没看那个视频吗? 4L: [视频链接](已失效) 5L: ……哇。 6L:楼主 等等我没看到! 7L: 这个角度镜头有点挡,他做什么了? 8L: 现场来的,简单来说他毁了游戏,还把那位捅出血了。 9L: 我从来没见过那位受伤……校医院肯定要疯了。 10L: 说得跟凶杀案似的,扎了个耳洞而已。 11L: 重点是他怎么敢的,一个月的红牌,这人会被逼退学吧。 12L: 自作自受。 13L:匿名 他又没做错什么,谁都能看出来这个游戏在针对特招生。 14L: 特招生?有本事别匿名啊。^^ 15L: 1号洞求助2号洞交易3号洞闲聊4号洞特招生止步望周知。 16L: 别管他了,有没有人扒出来这是谁家的少爷? 17L: 没,说不定是特招生呢。 18L: 不能吧。 19L: 要不要打赌他什么时候向兄弟会谢罪? 20L:楼主 哦哦我赌两周! 21L: 那我赌一周,押套模型。 …… 42L: 先别下注了,这人是不是不太对劲…… —— 简渡被一阵嘶哑的乌鸦叫声喊醒。 他睁开眼,魂一样荡去洗漱,出来时注意到室友的房门仍然紧闭。 维多兰德公学是全封闭式的寄宿制学校,只有长假期间可以离开。没人乐意被关进监狱,但维多兰德阔绰的手笔足够把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们安安稳稳地按在这里,这点从宿舍条件上就可见一斑。 维多兰德的宿舍是两人一寝,一个套间内包含两个单独的卧室,共享独立卫浴,每层楼还配备读书角和健身房,奢华得难以想象。部分挑剔的学生会选择支付双倍的住宿费,将双人寝升级为单人寝。 但这显然多此一举,反正从报道日至今,简渡连自己的室友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他径直推开阳台门,从宿舍翻了出去。 天空仍然是昏沉沉的铅灰,不远处的铁栏杆上停了几只乌鸦,歪着脑袋注视他平稳落地。简渡挑着人烟稀少的路,不疾不徐地向外走去。 维多兰德主张以歌德式为主的建筑风格,尖塔高耸,雕饰崎岖,如同向上蔓生的钟乳石。乌鸦是这所学院最为常见的鸟类,它们终日盘旋在这座石质森林的上空,叫声仿佛渗入骨髓,沉闷且压抑。 教学楼。 教室里隐隐有些躁动,众人的视线时不时瞥向教室门口。那里堵着几个条纹或格纹领带的高年级学生,他们正往走廊尽头张望,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眼看快到上课的时间,其中一个男生“啧”了一声:“那个胆小鬼不会不来上课了吧?” 维多兰德注重英才教育,出勤率会直接影响到学末成绩。但凡对这份学历有点要求的人,都不会在开学第一天就选择旷课。 上课铃打响的前一刻,几个男生不得不接受了目标临阵脱逃的事实,唉声叹气地准备无功而返。 这时,教室里响起几声惊呼。他们下意识转过头,目光横穿整间教室,看到一只苍白修长、蔓延着淡青色脉络的手扒开窗户,一个黑发黑眼的男生踩上窗台。 他身子伏低,视线在教室内游走,轻飘飘地掠过他们,像是被羽毛扫了一下,升起莫名的战栗。 教室里静了半晌,有人艰难出声:“……操,这是几楼来着?” 众人忍不住回想起那段被论坛疯传的视频,这家伙的出场方式还真是不按常理。 男生翻窗入室,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很有涵养地随手关门——关窗。他旁若无人地落座,紧邻的一年级生沉默地收拾东西换了个位置,仿佛将他视作某种洪水猛兽。 上课铃声把高年级生们拽回神,几人刚要冲进教室,身后传来严厉的喝止。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老师皱紧眉头看向几人胸前的领带,“这堂课是一年级的。” “我……”男生话没出口就被肩膀上的力道截断,同伴在他耳边低声警告,“别,你想惊动风纪委吗?” 维多兰德高度学生自治,任职教师基本上与这群家世非富即贵的学生维持互不干涉的态度。只要搬出合适的借口,他们甚至能从老师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但公然破坏课堂秩序就是另一码事了。风纪委可不会对他们网开一面。 男生沉默下来,愤愤地往教室里瞪了一眼,不情不愿地跟着其他人离开。 简渡撑着下巴,朝他们的背影挥了挥手,忽视四面八方针扎似的视线,把课本摊开。他目视老师走上讲台,开始了今天的第一堂课程。 —— 下课铃响,简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兜里轻微震动,他拿出手机,艾舍给他发了消息。 只是尘埃:早上好。 只是尘埃:对不起已经中午了。 只是尘埃:中午好。 只是尘埃: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 只是尘埃: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你不愿意就算了。 简渡动动手指,回复。 匿名:好^^ 屏幕另一边的艾舍差点没握住手机,他盯着那个简短的颜文字表情,感到了些许荒谬。 记忆在脑海中自动回播到昨天晚上,两人分道扬镳时—— “我们要不要加个兔讯?”艾舍问。 说这话时,高大阴沉的男生显得有些局促,像只庞大笨拙的毛绒玩具。没等简渡回应,他又紧接着补充:“因为你被发了红牌所以我想说不定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红牌?”简渡问。 “就是那张红心A。”艾舍已经解释得非常熟练了,“和代表许愿牌的‘黑桃’不同,‘红心’扑克牌意味着不确定的惩罚,一般来说会被发给违反游戏规则的人,它也被叫作红牌。在那位规定的期间内,你可能会遭遇一些来自全校的……不友好的对待。” 事实上,他描述得过于轻巧了,那完全就是霸凌。 “所以它不是礼物。”简渡说。 “当然不是!”艾舍说,他匪夷所思地瞧着简渡,然而听到这话他依旧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兔讯是什么?”简渡继续问。 “……你知道‘兔子洞’吧?”艾舍谨慎地确认。 简渡点头。兔子洞——Rabbit Hole是维多兰德的官方APP,只在学院内部流通,实行一人一号制度,比起学生证,可以说它才是维多兰德真正的通行证。 下载文件包含在录取通知的邮件附件里,他手机上就有一个,因为邮件特别强调了要*及时下载*。 艾舍吐出一口气,放下心来:“兔子洞有好友聊天功能,简称兔讯。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加个好友……你的ID是多少?” 简渡利落地掏出一部看不出款式和型号的手机,钢化膜上布满蛛网般的裂纹,勉强能够看清屏幕。黑色手机壳从中间截断,被几张卷边的卡通贴纸缝合,艾舍怀疑它是否能够发挥应有的作用。 这人大概在特招生里也属于最拮据的那一类。 简渡找到那个打着领结的黑白兔子图标点开,网速有些慢,艾舍耐心地等待片刻。终于,他满怀期待地对上了一个熟悉的……注册界面。 “……” 他看向简渡,男生坦然地回视。那张好看得可恨的脸上一如既往地表情吝啬,但艾舍就是莫名读出了一种理直气壮的无辜。 “邮件只说了要及时下载,没说必须及时注册。”他陈述。 ……简渡在网络上原来是这种风格吗?艾舍心情复杂,出于某种微妙的反差。 两人在食堂接头,偷偷摸摸得仿佛加入了某个著名的**组织。食堂人头攒动,他们挤在不起眼的角落,艾舍很容易找到这种地方。 “你是个潜伏天才。”简渡如此评价。 “谢、谢谢。”艾舍有点儿受宠若惊,他犹犹豫豫地问,“你今天有没有被人为难?” 简渡:“没有。” 整个上午都没人逮到他。 “这样吗……?”艾舍将信将疑。 “他们不会进入上课中的教室。”简渡的语气像是在讲述游戏中的敌人机制。 艾舍噎了下:“大概是顾忌风纪委,他们不会在课上闹事……不过如果他们逮住你了怎么办?” “逃跑。”简渡说,“我很擅长这个。” 这倒是,艾舍想。 想到昨晚,艾舍看向简渡。现在是白天,灯光不像礼堂那样迷离得让人眼晕,他终于有机会好好观察这个人。 简渡长相出色,但最先让人注意到的永远是他身上过于极端的色彩。头发略长,黑如鸦羽,皮肤苍白,缺乏血色,显得有些病态,又有种危险的锋利感,整个人像是尖锐的玻璃。 他身量算得上高,身形颀长,被黑色制服衬得有些单薄,但并不瘦削。腰背弓紧时能绷出漂亮的肌肉线条,远远比看上去有力量得多。 最令人在意的还是那双眼睛,像是将死的动物,麻木到了极点,透着股死气沉沉。 艾舍打量得仔细,很快察觉到他与昨晚不同的地方。耳钉的数量变多了,先前只有耳垂处的耳钉,今天还增加了耳骨钉,银色的金属在黑发间闪闪发亮。 撇开它们本身的价值,他看上去其实相当时髦。艾舍还发现他指根留有稍宽的戒圈痕迹,大概也会戴钢戒之类的饰品。 “……是很喜欢金属饰品吗?” 意识到自己问出了声,艾舍立刻慌得不行,摆着手连连道歉:“对对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喜欢。”简渡认真地回答,“很好看。” “哦、哦。”艾舍结巴地说。 等等,这个话题好像是朋友之间会聊的…… 艾舍心跳有些加速,绞尽脑汁地接着搜刮话题:“呃、那个……穿孔是不是挺痛的?你总共打了几个洞?” 简渡陷入思忖,就在艾舍担心这个问题是否有些冒犯时,他突然抓住艾舍的手。艾舍吓了一跳,强忍住抽回手的冲动,看着简渡微微偏头,带领他的手碰上耳尖。 艾舍大脑空白一瞬,整个人僵硬得不知所措,只能任由对方动作。他的指尖缓缓向下,顺着耳廓描摹,时不时划过耳钉。每摸到一个耳洞或者耳钉,简渡都会计数。 一个,两个…… 明明被摸的是对方,艾舍却觉得自己的耳根烫了个彻底。 左耳、随后是右耳。艾舍本以为要结束了,简渡又引导他摸向眉骨,残忍地继续这场酷刑。再然后是……再然后是唇。 艾舍头晕脑胀,已经听不清他数到了哪里,满脑子都充斥着眼前人偏低的体温、皮肤温凉的触感,他能感受到摆弄他的那只手手心粗糙的茧子。 等简渡张开嘴,艾舍瞥到一截殷红的舌尖时,他终于不堪忍受,用力抽回了手,狼狈地倒在餐椅上喘起粗气,心跳声如擂鼓,整条手臂都在发麻。 而对面的罪魁祸首只是指了指口腔,平静地吐出一个数字。 “第15个。”简渡歪了歪头,“不数了吗?”